唐追赠太子之滥
子帝而追帝其父,礼也。弟而追帝其兄,兄而追帝其弟,已属过当。
如:玄宗追册中宗子襄王重茂为帝,以重茂本韦后所立为帝後,退封襄王,故薨而仍以帝号还之,尚不失为厚。
玄宗又以兄宪让己为太子得立,宪薨,追赠让皇帝。
肃宗以长兄琮早薨,追赠奉天皇帝。
代宗以弟倓有功,被谗死,追赠承天皇帝。
皆礼之过者。然犹有说以处此。
至太子而追崇为帝,必其子即位而追帝之。
如:金世宗太子允恭以子章宗即位而諡为显宗。
元世祖太子珍戬以子成宗即位而諡裕宗是也。
乃唐高宗之太子宏薨,而赠孝敬皇帝,则以父而追帝其子,不经之甚矣!
若追赠太子,必其曾为太子,或早薨,或不得其死,则仍复其旧称。
如:中宗子重润在高宗时已立为皇太孙,後为武后杖死。神龙初,赠懿德太子。
宪宗立子宁为太子,薨,赠惠昭太子。
文宗立子永为太子,後废死,赠庄恪太子。
此父之追赠其子也。(太宗立子承乾为太子,後废,薨不追封。高宗立子忠为太子,後废死,封燕王。昭宗立子德王裕为太子,後刘季述废昭立裕为帝,反正後,仍以裕为德王。)
中宗立子重俊为太子,後起兵诛武三思败死,睿宗追赠节愍太子。
此以叔而赠其侄,亦以其曾为太子也。
高祖立子建成为太子,太宗杀之,即位後,仍赠隐太子。
高宗立子贤为太子,为武后废死,睿宗追赠章怀太子。
玄宗立子瑛为太子,以谗死,肃宗仍赠太子。
此以弟而赠兄,亦以其曾为太子,还其旧物也。
敬宗子普,文宗时薨,赠悼怀太子。
懿宗子倚,为刘季述所杀,昭宗赠恭哀太子。
此以叔而赠其侄,亦以普、倚本应为太子,特以年幼未得立而还其旧物,尚不失为厚也。
至未为太子而死後追赠者,
如玄宗子琬薨,赠靖恭太子。
代宗子邈薨,赠昭靖太子。
宣宗子汉薨,赠靖怀太子。
此则其人本不应为太子,而殁以太子之号荣之,已不免紊於礼,然此犹父之赠其子,於名分尚顺也。
若玄宗赠弟申王撝为惠庄太子、岐王范为惠文太子、薛王业为惠宣太子。此三王者,将以为睿宗之太子耶?则睿宗自有太子宪,(睿宗在武后时为帝,先立宪。後玄宗平内难,宪让玄宗为太子)继又以玄宗为太子。此三王初未身为太子,则加以大国荣封可矣。太子之称,究属以子继父而言,非同官爵之可加赠也,而以施於未为太子之弟,转似下侪於己子之列,此则苟欲以追崇见其友爱,而不知转失礼甚矣!
後穆宗子凑,文宗时以谗死,文宗赠怀懿太子。穆宗已有太子,敬宗为帝,凑未为太子也,而文宗以从兄赠之为太子,亦同此失。(顾宁人日知录内但举秦文公太子卒,赐諡为竫公,及代宗追諡弟承天皇帝二事,尚未备。)
帝号标后諡
以帝号标后諡,乃范蔚宗汉书追书之例,非当日本制也。
光武阴后本諡「烈」,以光武諡合之,故曰「光烈」。
明帝马后本諡「德」,以明帝諡合之,故曰「明德」。
章帝窦后之称「章德」,
和帝邓后之称「和熹」,
安帝阎后之称「安思」,
桓帝窦后之称「桓思」,
灵帝何后之称「灵思」,
献帝曹后之称「献穆」,皆仿此。
其桓帝梁后諡「懿献」二字,不便合帝諡并称,则曰「桓帝懿献梁皇后」。
此可以见范史牵合之书法也。
後世不察,乃遂於皇后定諡时,即系以帝号。
如唐高祖窦皇后崩,合帝諡曰「太穆神皇后」。
文德皇后崩,始諡「文德」,及太宗崩,合諡曰「文德圣皇后」。
是反以夫从妇矣!
睿宗窦后之諡,
太常初諡曰「大昭成」,
或援范史例,谓「宜引『圣真』冠諡,以单言配之,应曰『圣昭』或『睿成』,以双言配之,应曰『大圣昭成』或『圣真昭成』。(以睿宗諡元真大圣大兴孝皇帝故也)谓此後汉光烈等諡例,且本朝太穆、文德故事也。」
太常駮之曰「蔚宗以帝号标后諡,是史家记事体,妇人非必与夫同也。入庙称后,义系於夫,在庙称太,义系於子。文母生号也,文王諡也,周公岂以夫从妇乎?後汉书不可为据。」
诏曰「可」。(俱见皇后传)
後汉书皇后纪论曰「汉世皇后无諡,皆因帝諡以为称。中兴明帝始建『光烈』之称,其後定以『德』配,故马、窦二后俱称『德』焉。蔡邕始追正『和熹』之諡,其『安思』、『顺烈』以下,皆依而加焉。」
案蔡邕諡议曰「汉世母氏无諡,至明帝始建『光烈』之称,自是转因帝号加之以『德』,上下优劣,混为一体,殊非礼制。諡法有功安人曰『同』,帝后一体,礼亦宜同,大行皇太后諡宜为『和熹』。」
据此,则后之有专諡,始於明帝之諡阴后,继成於蔡邕之諡邓后。
又案魏道武追諡先世皇后皆无本諡。北史后妃传序云「皆从帝諡为皇后諡」,今案如神元皇后窦氏、桓皇后惟氏、平文皇后王氏之类是也。
神元、桓、平、文皆帝諡也,其皇后无本諡,故即从帝之諡也。
至道武以後,则后自有諡。如道武宣穆皇后刘氏、明元昭哀皇后姚氏是也。道武、明元,帝諡也;宣穆、昭哀,后諡也,其曰「道武宣穆」及「明元昭哀」者,亦史家追书之例,以帝号标后諡也。
皇后哀册尊称
德宗昭德皇后薨,侍郎李纾撰册文曰「大行皇后」,帝以为不典,命学士吴通元为之,又云「咨后王氏」,议者亦以为非。宜如贞观中岑文本撰文德皇后諡册曰「皇后长孙氏」。(旧唐书)
祔葬变礼
(说文解字:祔,後死者合食於先祖。即後死者合葬於先死者。)
招魂而葬本起於东汉。
光武姊元为邓晨妻,起兵时,元被害,後晨封侯卒,帝追尊姊为公主,招其魂,与晨合葬。此招魂葬之始也。
唐中宗和思赵皇后,先为武后幽死,莫知瘗所。中宗崩,议者以韦后得罪,不宜祔葬,乃追諡赵为皇后,欲行招魂祔葬之礼。
博士彭景直上言「古无招魂之礼,不可备棺椁。宜据汉书郊祀志,葬黄帝衣冠於桥山故事,以皇后褘衣(后之祭服,上有雉图。周礼天官内司服:掌王后之六服:褘衣﹑揄狄﹑阙狄﹑鞠衣﹑展衣﹑缘衣。郑玄注:褘衣,画翬者。从王祭先王则服褘衣。)於陵所寝宫招魂,置衣於魂轝(灵车),以太牢告祭,迁衣於寝宫,覆以夷衾而祔葬焉。」从之。
睿宗刘后、窦后亦皆为武后所杀,莫知瘗所,後亦招魂葬之。盖亦仿赵后例也。
然古不墓祭,惟以立主於庙为重,盖魂气归於天,体魄归於地,招魂而葬,是欲以归天之魂,使之入地,理难强通。即葬衣冠而必先招魂於衣冠,然後葬之,是仍欲使魂入地也。既莫知瘗所,似不必复设祔葬之虚礼,但奉主祔庙可耳。
案晋东海王越殁於项,其丧柩为石勒所焚,妃裴氏渡江归於元帝,欲招魂葬越,博士傅纯曰「圣人制礼,设冢椁以藏形,事之以凶;主庙祧以安神,事之以吉。送形而往,迎精而反,此墓、庙之大分,形、神之异制也。室庙、寝庙,祭非一处,所以广求神之道,而独不祭於墓,非神之所处也。」遂诏不许,是晋人已有定议矣!
代宗沈后(德宗之母)陷贼不知存亡,德宗即位,屡求不获,至宪宗时,群臣请仿晋庾蔚之议「寻求三年之後,又俟中寿而服之。」(东晋初中原丧乱,室家离析,朝廷议二亲陷没寇难,应制服不?庾蔚之云:「二亲为戎狄所破,存亡未可知者,寻求之理绝,三年之外,犹宜以哀素自居,待中寿而服之也。」)乃以是年九月发哀,先令造褘衣一副,择日祔代宗陵。此亦无於礼者之礼也。
案晋书李允传:允祖敏避公孙度之命,浮海不知所终。允父信追求,积年不获,欲行丧,又恐父尚存,有邻人与父同岁者死,乃以是时行丧。後因徐邈劝娶妻,既生子,遂绝房室。此亦一故事。
南史沈洙传:建康令沈孝轨门生牒(诉状)称「主人父灵柩在周,主人奉使关右,因欲迎丧,久而未返。今月晦,即是再期。主人弟息,应以是月末除灵?抑或应待主人还除灵?」
江德藻云「礼久而不葬,惟主丧者不除,其余各终月数而除。此家内有事,未得葬者耳。孝轨既在异域,虽迎丧而无还期,诸弟若遂不除,则永绝婚嫁。宜咨沈洙。」
洙议曰「礼有变正,有从宜,礼小记之文(久而不葬者,唯主丧者不除,其余以麻终月数者,除丧则已。注云:『其余谓傍亲。』),礼之正也。但魏氏东关之役,失亡屍骨,葬礼无期,议者以为无终身之丧,故制使除服。晋室丧乱,或死於北庭,无从迎柩,故又申明其制。今孝轨丧还未有定期,在此者应除服,若丧柩得还,别行改葬之礼。」
礼记云「改葬之礼服缌。」不忍无服送至亲也。
諡后於庙
顺宗王皇后崩,太常进諡,公卿欲告天地宗庙,礼院奏曰「案礼曾子问『古者天子称天以诔之。』皇后之諡则读於庙。江都集礼亦曰『諡皇后於庙。』又曰『皇后无外事,无为於郊也。准礼,贱不诔贵,子不爵母,所以必諡於庙者,宜受成於祖也。』故天子諡於郊,后妃諡於庙。」从之。
两太后并称
文宗即位时,敬宗母王太后尚在,而文宗自有母萧太后,乃号敬宗母曰宝历太后,又以两太后难於分别,乃诏以宫名别之。宝历太后居义安宫,称义安太后。後武宗即位,文宗母萧太后尚在,徙居积庆殿,乃称积庆太后。
皇太后不祔葬
穆宗久葬,其妃韦氏生武宗,亦已久亡。武宗立,欲以母祔葬於穆宗之光陵,宰臣奏「神道安於静,光陵葬已二十年,不可更穿。太后所葬之福陵,亦崇筑已久,不宜徙。请但奉主祔庙。」穆宗从之。
又明世宗有三后,孝源,元配也。继张后被废。继孝烈方氏薨。帝欲先以其神主祔太庙,群臣请「设位於皇妣睿皇后之次,後寝藏主则设幄於宪庙皇祖妣之右,以从祔於祖姑之义。」帝曰「安有享从此而主藏彼,可祧仁宗,而以后主即列於朕之位次。」群臣言「后虽宜祔享,但迁及庙次,非臣子所敢言。」帝怒,乃祔主於第九室。隆庆中,从群臣议,仍以元配孝源后合葬永陵,孝烈主移於宏孝殿。
案明宪宗生母周已尊为皇太后,孝宗时始崩。孝宗问刘健等祔庙礼,健曰「汉以前,一帝一后祔。二后自唐始也。祔三后自宋始也。三后者,一正后,一继后,一生母也。」帝曰「事须师古,祖宗来,一帝一后,今并祔,则坏礼自朕始矣。」遂不祔庙。嘉靖中,移祀陵殿,题主曰「皇后」,不系帝諡,以别嫡庶。自後穆宗母、神宗母、光宗、熹宗、庄烈帝母咸用此制。
建成元吉之子被诛
谋反者族诛,秦汉六朝以来皆用此法。(见崔仁师传)太宗为秦王时杀建成、元吉,不过兄弟间互相屠害,其时太宗尚未为帝,不可以反论也。乃建成子安陆王承道、河东王承德、武安王承训、汝南王承明、钜鹿王承义,元吉子梁郡王承业、渔阳王承鸾、晋安王承奖、江夏王承裕、义阳王承度,俱坐诛,除其属籍。是时高祖尚在帝位,而坐视其孙之以反律伏诛,而不能一救,高祖亦危极矣!
没入掖廷
族诛者既诛其壮丁,而妻妾子妇及子孙之幼者,皆没入掖廷为奴婢。如樊兴、钱九陇俱以父犯罪,配没为皇家隶人。(兴等传)武后杀唐宗室,壮者皆被戮,幼者皆没入为官奴。(巢王明传)李师道既诛,其小男没入掖廷。(师道传)此子孙之幼者也。
齐王元吉被诛,其妃没入宫为太宗妃。(巢王明传)卢江王瑗既诛,其姬入侍太宗。(王珪传)上官仪及子庭芝既被诛,庭芝妻郑及女婉儿配入掖廷。(仪传)吴元济之妻沈氏、李师道之妻魏氏,败诛後,皆没入。(元济、师道传)师道既诛,宪宗谓宰相曰「李师古之妻於师道叔嫂也,虽云逆族,亦宜等降。李宗奭妻亦士族也。今俱在掖庭,於法似稍深。」崔群奏「此圣主仁恻之心也。」於是师古妻裴氏、女宜娘,宗奭妻韦氏及男女皆释。(群传)御史李孝,本皇族也。坐李训事诛,其女没入宫,魏谏出之。(传)又元载女真一,少为尼,载败,没入宫。德宗时始告以载死,号泣投地。则女之出家者亦不免也。(载传)韩滉过汴,语刘元佐曰「宜早见天子,不可使太夫人白首与新妇、子孙填宫掖。(滉传)盖当时法令如此。然其中亦有生贵子者。肃宗为太子时,玄宗命高力士选良家子侍之,力士曰「京兆料择,人得藉口,不如掖廷衣冠女。」会有吴令珪坐事死,女没入宫,力士选以进,後生代宗,即章敬皇后也。李錡反,被诛,其妾郑氏没入宫,宪宗幸之,後生宣宗,即孝明皇后也。
案北史崔昂传,律文籍没者,妇人年六十以上,免配官。
唐女祸
报应之说本属渺茫,然亦有不得不信者。
唐高祖初为晋阳留守时,宫监裴寂私以宫人入侍。後太宗起兵,使寂以此事胁高祖,谓「二郎举义旗,正为寂以宫人侍公,恐事发族诛耳。」高祖意乃决。(寂传)是高祖之举兵,实以女色起也。及太宗杀弟元吉,即以元吉妻为妃。卢江王瑗以反诛,而其姬又入侍左右。是两代开创之君皆以女色纵慾。
孰知贞观之末,武后已在宫中,其後称制命,杀唐子孙几尽,中冓之丑,千载指为笑端。韦后继之,秽声流闻,并为其所通之武三思榜其丑行於天津桥,以倾陷张柬之等。寻又与安乐公主毒弑中宗,宫闱女祸至此而极。
及玄宗平内难,开元之始几於家给人足,而一杨贵妃足以败之。虽安史之变不尽由於女宠,然色荒志怠,惟耽乐之从,是以任用非人而悟,酿成大祸而不知,以致渔阳鼙鼓,陷没两京,而河朔三镇从此遂失,唐室因以不竞。追原祸始,未始非色荒之贻害也。然则以女色起者,仍以女色败。所谓君以此始,亦以此终者。得不谓非天道好还之昭然可见者哉。
武后之忍
古来无道之君好杀者,有石虎、符生、齐明帝、北齐文宣帝、金海陵炀王;其英主好杀者,有明太祖。然皆未有如唐武后之忍者也。
自其初搤死亲女以诬王皇后,绝毛里之爱,夺燕昵之私,固已非复人理。(后为昭仪时生女,皇后至,抚弄而去,昭仪潜毙女於衾下,伺帝至,阳欢笑,发衾,女死矣。左右曰「皇后适至。」昭仪悲啼,帝怒日「后杀吾女!」后无以自解,寻被废。)
及正位後,王后、萧良娣被废,各杖二百,反接投酿瓮中,日「令二妪骨醉。」数日死,犹殊其屍。并窜长孙无忌、褚遂良等至死。又杀上官仪。其出手行事,即凶焰绝人,然此犹曰妒者常情,不得不害人以利己也。
称制後,欲立威以制天下,开告密之门,纵酷吏周兴、来俊臣、邱神积等起大狱,指将相,俾相连染,一切案以反论,吏争以周内为能,於是诛戮无虚日。大臣则裴炎、刘禕之、邓元挺、阎温古、张光辅、魏元同、刘齐贤、王本立、范履冰、裴居道、张行廉、史务滋、傅游艺、岑长倩、格辅元、欧阳通、乐思晦、苏干、李昭德、李元素、孙元亨、石抱忠、刘奇等数十人;大将则程务挺、李光谊、黑齿常之、赵怀节、张虔、勖泉献诚、阿史那元庆等亦数十人;庶僚则周思茂、郝象贤、薛顗、裴承光、弓嗣业、弓嗣明、弓嗣古、郭正一、弓志元、弓彭祖、王令基、崔察、刘昌从、刘延景、柳明肃、苏践言、白令言、乔知之、阿史那惠、杜儒童、张楚金、元万顷、苗神客、裴望、裴琏、韦方质、刘行实、刘日瑜、刘行感、张虔通、云宏嗣、李安静、裴匪躬、范云仙、薛大信、来同敏、刘顺之、宇文全志、柳璆、阎知微等数十百人,皆骈首就戮,如刲羊豕。甚至邱神积、来俊臣向为后出死力以害朝臣者,亦杀之。其流徙在外者,又遣万国俊至岭南杀三百余人。又分遣六御史至剑南、黔中等郡,尽杀流人,皆惟恐杀人之少,刘光业所杀九百余人,其余少者亦不减五百。虽明祖之诛胡、蓝二党,不是过也。然此犹曰中外官僚,非戚属也。
越王贞、琅琊王冲起兵谋复王室,事败被诛,於是杀韩王元嘉、鲁王灵夔、范阳王霭、黄公譔、东莞公融、霍王元轨、江绪王都、舒王元名、汝南王玮、鄱阳公諲、广汉公谧、汶山公蓁、广都王、恒山王厥、江王知祥及其子皎嗣、郑王璥、豫章王亶、蒋王炜、安南郡王颖、鄅国公昭、滕王元婴子六人、纪王慎之子义阳王琮、楚国公璿、襄阳公秀、广化公献、建平公钦、曹王明,及诸宗室李直、李敞、李然、李勳、李策、李越、李黯、李兀、李英、李志业、李知言、李元贞、钜鹿公晃等数十百人,除其属籍,幼者流岭表,又为六道使所杀。虽萧鸾之杀高武子孙,完颜亮之杀太祖、太宗子孙,亦不是过也。然此犹曰李氏宗室,非武族也。
武元庆、元爽,则后兄也,惟良、怀运,则后兄子也。元庆、元爽寻坐事死。后姊之女为高宗所私,封魏国夫人,后私毒之死,又归罪於惟良、怀运,杀之。然此犹曰异母兄侄,本不相睦也。
若高宗子,则后之诸子也。後宫所生忠,已立为皇太子,因武后有子宏,甘让储位,改封梁王,乃废流黔州赐死。泽王上金,後宫杨氏所生,许王素节,萧淑妃所生,武三思讽周兴诬以谋反,缢素节於驿亭,上金闻之亦自缢。上金七子、素节九子并诛,幼者悉囚雷州。然此犹曰非己所生也。
太子宏则后亲子,立为储贰,贤德闻天下,以其请萧淑妃女之幽於掖廷者出嫁,遂恶之,又以其聪睿,不便於己,竟酖之死。宏既死,立其弟贤为太子,亦后亲子也,又以触忌,而使人发其阴事,高宗欲薄其罪,后日「大义灭亲,不可赦!」乃废为庶人,流巴州,後又遣邱神积逼杀之,并杀其子光顺,仅一子守礼,亦幽於宫中,屡被杖。玄宗时,岐王尝奏其能知雨阳,帝问之,对日「臣无他,天后时被杖创痕,雨则沈懑,霁则佳故耳。」又中宗子郡王重润,则后孙也,永泰公主,则后女孙也,主婿武延基,则女孙婿也,三人尝私言张易之等出入宫中,恐有不利。后闻之,咸令自杀。太平公主夫驸马薛绍,则亲女婿也,亦以私怒杀之。此则因纵慾而杀亲子孙,天理灭矣!然此犹不便於纵慾而害之也。
薛怀义入侍床第,宠冠一时,至命为行军大总管,率十八将军击默啜,以宰相李昭德、苏味道为其长史、司马,可谓爱之极矣。後以嫌,即令太平公主伏有力妇人数十,缚而杀之,畚车载其屍还白马寺。斯又情之最笃者,亦割爱而绝其命矣!
新唐书谓其「当忍断,虽甚爱不少隐也。」真千古未有之忍人也哉!
案古来太后以纵慾而杀子者,後魏文明冯太后行不正,有内宠李奕,献文帝因事诛之,冯太后遂害帝,然帝非冯后亲子也。明帝母灵后胡氏,亲生明帝,帝幼登极,太后恣行凶秽,後帝长,母子间起嫌隙,太后乃毒死明帝,後为尔朱荣沈於河,是徒有武后之失德,而无武后之雄才,更不足道也。
武后纳谏知人
武后之淫恶极矣,然其纳谏知人,亦自有不可及者。
初称制,刘仁轨上疏以吕后为戒,后即使武承嗣齎敕慰谕之(仁轨传)。大石国献狮子,姚奏不贵异物,后即诏止其来使。九鼎成,欲以黄金涂之,亦为谏而罢。(传)后欲以季冬讲武,有司迁延至孟春,王方庆谏「孟春不可习武。」即从之。(武庆传)季秋梨花开,后出以示宰相,皆以为仁及草木,杜景俭独以为阴阳不和所致,后曰「真宰相也。」(景俭传)河北民陷契丹者,武懿宗将奏杀之,景俭以为皆迫胁所致,宜原之。王求礼并谓「懿宗遇贼退缩,反加罪被胁之民,请斩懿宗以谢河北。」后即为赦河北。(景俭、王求礼传)张庭珪谏造大像,即允之,并召见面慰。(庭珪传)朱敬则请改严刑从宽政,亦从之。(敬则传)李峤请雪旧为酷吏破家者,后未听,桓彦范等又上十疏,卒从之。(峤等传)苏安桓奏请归政太子,后亦不怒。然此犹论列朝政也。
至其最宠幸而讳之者,宜莫如薛怀义、张易之、张昌宗。然苏良嗣遇怀义於朝,命左右批其颊,怀义诉於后,后第戒其出入北门,毋走南牙触宰相。而未闻罪良嗣也。(良嗣传)怀义度白丁为僧,御史周矩劾之,后曰「朕即令赴台。」怀义至,坦腹於床,矩召吏将案之,怀义遽乘马去,矩以闻后,曰「此道人病风,不可苦问,其所度僧,听卿勘。」矩悉配流之。後矩为怀义所谮免官,亦未闻加以罪也。(矩传)后晚年尤爱张易之、昌宗兄弟。易之诬奏魏元忠欲挟太子为耐久朋(新唐书魏玄同传:玄同与裴炎缔交,能保终始,故号耐久朋。)引张说为证,及廷诘,说言元忠无此语,虽贬元忠为高要尉,流说钦州,然未闻致之死也。易之赃赂事发,为御史台所劾,诏桓彦范、袁恕己等鞫之,彦范等奏罪当族,昌宗自陈为后链丹有功,诏虽释之,然尚以赃赂归罪於其兄昌仪、同休,而罢其官,亦未闻罪彦范等也。昌宗引术者占己有天子分,宋璟劾奏,请付狱便穷究,后阳许而令璟出使幽州,别令崔神庆鞫免其罪,璟犹执奏昌宗当斩,李邕曰「璟言是。」后虽不听,亦未尝罪璟、邕等也。(昌宗传)易之引蜀商宋霸子等入宫,宴后前,韦安石奏贱类不宜预,顾左右逐出之,后更慰免,不闻其罪安石也。(安石传)然此犹未直陈其淫秽之丑也。
至朱敬则疏谏选美少年,则曰「陛下内宠有薛怀义、张易之、昌宗矣,近又闻尚食柳模自言其子良宾洁白美须眉,长史侯祥云阳道壮伟,堪充宸内供奉。」桓彦范以昌宗为宋璟所劾,后不肯出昌宗付狱,彦范亦奏云「陛下以簪履恩久,不忍加刑。」此皆直揭后之燕昵嬖幸,可羞可耻,敌以下所难堪,而后不惟不罪之,反赐敬则彩百段,曰「非卿不闻此言。」而於璟、彦范亦终保护倚任。
夫以怀义、易之等床第之间,何言不可中伤善类,而后迄不为所动摇,则其能别白人才,主持国是,有大过人者。其视怀义、易之等不过如面首之类。人主富有四海,妃嫔动至千百,后既身为女主,而所宠幸不过数人,固亦无足深怪。故后初不以为讳,并若不必讳也。至用人行政之大端,则独握其纲,至老不可挠撼。陆贽谓「后收人心,擢才俊,当时称知人之明,累朝赖多士之用。」李绦亦言「后命官猥多,而开元中名臣多出其选。」旧书本纪赞谓「后不惜官爵笼豪杰以自助,有一言合,辄不次用,不称职,亦废诛不少假,务取实才真贤。」然则区区帷薄不修,固其末节,而知人善任,权不下移,不可谓非女中英主也。
案魏文明冯后虽毒死献文帝,然能慈爱献文之子孝文帝迄於成立,孝文虽御极而性谦谨,事皆决於太后,太后多智猜忍,杀戮赏罚,决於俄顷。王叡出入卧内数年,便为宰辅,李冲以才见任,亦由帏幄之宠,锡赉不可胜计,然后性严明,左右有过,动加捶楚,寻又待之如初,或更加富贵,故人人怀於利,至死而不思退。太后又外礼人望元丕、游明根等,每至奖美王叡等,辄引丕等参之,以示无私。
改恶人姓名
恶其人而改其姓名,盖本於左传所云檮杌、饕餮、浑沌、穷奇之类,然此但加以恶称,非易其氏名,且非朝制也。其改为恶姓恶名者,王莽以单于囊知牙斯不顺,命改匈奴单于为降奴单于,此已开其端。後汉桓帝诛梁冀,恶梁姓,时邓后犹冒梁姓,乃改后姓为薄,此改姓也。吴孙皓杀何定,以其恶似张布,乃改定名为布,此改名也。(孙峻、孙琳专权肆恶,伏诛,吴主孙休削其宗室属籍,但称故峻、故琳,此另是一法。)晋成帝时,南顿王司马宗有罪,诛贬其族为马氏。宋竟陵王刘诞反,伏诛,孝武帝改其姓为留氏。(留与刘同音也)又改晋熙王母谢氏为射氏。齐明帝杀鱼腹侯子响,改其姓为蛸氏。(蛸与萧同音也)梁武帝弟子正德奔魏,寻又亡归,帝改其姓为背氏。豫章王综奔魏,帝恶其悖逆,改其子直为悖氏。武陵王纪起兵被诛,元帝改其姓为饕餮氏。隋杨元感反,伏诛,炀帝改其姓为枭氏。唐高宗王皇后、萧良娣为武后所杀,武后改王皇后姓为蟒氏,萧良娣姓为枭氏。武后又杀其侄武惟良、武怀运,皆改姓蝮氏。革命後,琅琊王冲、越王贞起兵复唐,事败被杀,皆改姓虺氏。连坐之韩王元嘉、鲁王灵夔、范阳王霭、黄公譔、东莞公融、常乐公主,亦改为虺氏。契丹首领李尽忠及孙万荣反,后遣兵讨之,改李尽忠为李尽灭,孙万荣为孙万斩。突厥默啜入寇,改其名曰斩啜。又骨咄禄入寇,改其名曰不卒禄。中宗时,成王千里欲诛武三思党宗楚客等,不克被诛,改姓蝮氏。玄宗初,太平公主谋逆,窦怀贞惧罪投水死,追戮其屍,改姓毒氏,宗室李晋亦与太平之谋被诛,改姓厉氏。皆乱世不经之陋例也。(清世宗雍正罪其八弟允、九弟胤,易名为阿其那、塞斯黑,满语为猪、狗之意,亦为乱世不经之陋例耶?)
朝贺近臣先行礼
朝贺时,近御诸臣须於殿陛侍班,故先於内殿行礼,然後随至正殿。此制盖自唐武宗始。会昌元年,中书省奏「元日御含元殿,百官就列,惟宰相及两省官皆於未开扇之前立栏槛内,及扇开,即侍立於御前,是宰相近臣转不得行礼。请御殿日,宰相两省官在香案前侍立,俟扇开,即再拜,拜讫,升殿侍立,然後百官行礼。」从之。
大臣搜检
汉制:大臣剑履上殿者,例带木剑,不得有兵刃。盖防微杜渐之意。魏晋以来,遂着令进见者必先搜检。虽宰相不免焉。唐文宗始命停之,诏曰「任则不疑,疑则不任。乃自魏晋以来,虚仪检索,旧习尚存。朕方推大信,况吾台宰,又何间焉。自後紫宸坐朝,众寮既退,宰臣复进奏事,其监搜宜停。」(本纪)可知此诏以前,大臣搜检,久成故事,君臣一体,何至猜防若此?此文宗可谓知政体矣。然如金熙宗时,海陵为相,与十余人带刀入宫,侍卫等见以为常,遂成弑逆,是亦不可过於阔略也。
度牒
宋时,凡赈荒兴役,动请度牒数十百道济用,其价值钞一、二百贯,至三百贯不等。(僧道出家的证明文件,上载僧道本籍、俗名、年龄、所属寺院道观、师名及官署关系者的连署,可免徭役。)不知缁流(僧尼)何所利而买之?及观李德裕传而知唐以来度牒之足重也。徐州节度使王智兴奏「准在淮泗置坛,度人为僧,每人纳二绢,即给牒令回。」李德裕时为浙西观察使,奏言「江淮之人闻之,户有三丁者,必令一丁往落发,意在规避徭役,影庇赀产,今蒜山(地名)渡日过百余人,若不禁止,一年之内,即当失却六十万丁矣!」据此,则一得度牒,即可免丁钱、庇家产,因而影射包揽可知,此民所以趋之若鹜也。然国家售卖度牒,虽可得钱,而实暗亏丁田之赋,则亦何所利哉!
卷二十 新旧唐书
唐代宦官之祸
东汉及前明宦官之祸烈矣,然犹窃主权,以肆虐天下。至唐则宦官之权反在人主之上,立君、弑君、废君,有同儿戏,实古来未有之变也。推原祸始,总由於使之掌禁兵、管枢密,所谓倒持太阿而授之以柄,及其势已成,虽有英君察相,亦无如之何矣!
身在禁闱,社鼠城狐,本易窃弄威福,此即不典兵、不承旨,而燕间深密之地,单词片语,偶能移动主意,轩轾事端,天下已靡然趋之。
如高力士贵幸时,儌幸者愿一见如天人,肃宗在东宫亦以兄事之,诸王公主呼为翁,戚里诸家尊曰 ,将相大臣皆由之以进。尝建佛寺、道观各一所,钟成,宴公卿,一扣者,纳礼钱十万,有至二十扣者。李辅国贵幸时,人不敢斥其官,直呼为五郎。李揆当国,以子姓事之,尝矫诏迁上皇於西内,至忧郁以崩。他如鱼朝恩忌郭子仪功高,谮罢其兵柄。程元振谮来瑱,赐死,李光弼遂不敢入朝。又谮裴冕罢相,贬施州,以致方镇解体,吐蕃入寇,代宗仓皇出奔,徵诸道兵,无一至者。此犹是未掌兵权,未筦枢要以前事也。(案代宗欲除辅国而惮其握兵,是代宗时宦官已典兵。然代宗由广平王为元帅,即位後,犹有帅府之名,令辅国为元帅行军司马,程元振继之,朝恩亦为观军容使,俱系暂时管摄,未得常主兵柄。)
自德宗惩泾师之变,禁军仓卒不及徵集,还京後,不欲以武臣典禁兵,乃以神策、天威等军,置护军中尉、中护军等官,以内官窦文场、霍仙鸣等主之,於是禁军全归宦寺。其後又有枢密之职,凡承受诏旨、出纳王命多委之,於是机务之重,又为所参预。(案李吉甫传:宪宗初,有中书小吏滑涣与枢密使刘光琦昵,颇窃权。又裴洎传:李绦承旨翰林,有中人梁守谦掌密命。是枢密之职,盖始於德宗之末。宪宗之初,严遵美传:枢密使无厅事,惟三楹舍藏书而已。其後遂有堂状贴黄,决事与宰相等。)是二者皆极要重之地,有一已足揽权树威,挟制中外,况二者尽为其所操乎!
其始犹假宠窃灵,挟主势以制下,其後积重难返,居肘腋之地,为腹心之患,即人主废置,亦在掌握中。僖宗纪赞谓「自穆宗以来八世,而为宦官所立者七君。」今案本纪:宪宗时,太子宁薨,中尉吐突承璀欲立丰王恽,而恽母贱不当立,乃立遂王宥为皇太子。宪宗崩,宦官陈弘志杀承璀及恽,以皇太子即位,是为穆宗。(旧书王守澄传:宪宗崩,守澄与马进潭、梁守谦等册立穆宗,盖皆与陈弘志同谋者。)是穆宗之立,由陈弘志等之力也。然穆宗犹是宪宗时已立为皇太子,而弘志等翊戴之,尚非擅立。敬宗夜猎还宫,与中官刘克明、田务成、许文端、军将苏佐明、王嘉宪、石定宽等二十八人饮,帝醉,入室更衣,殿上烛忽灭,刘克明等同害帝,苏佐明等矫制立绦王,枢密使王守澄、中尉梁守谦率禁军讨贼,诛绦王,迎江王即位,是为文宗,是文宗之立,由王守澄等之力也。然此犹敬宗未有太子,故讨贼立君,亦尚出於正。至文宗在时,已立敬宗子成美为皇太子矣,及大渐,宰相李、枢密使刘弘逸等又奉密旨,以成美监国,乃中尉仇士良、鱼弘志矫诏废成美,立颖王瀍为皇太弟即位,是为武宗。是武宗之立,由仇士良等之力也。此则废先帝所立之太子,而擅易之,其恶更非陈弘志、王守澄等比矣。武宗崩,中尉马元贽立光王怡为皇太叔即位,是为宣宗。(时武宗未有太子)是宣宗之立,由马元贽之力也。宣宗疾大渐,以夔王滋属枢密使王归长、马公孺等,而中尉王宗实及丌元实矫诏立郓王为皇太子即位,是为懿宗。是懿宗之立,由王宗实等之力也。懿宗大渐,中尉刘行深、韩文约立普王为皇太子即位,是为僖宗。是僖宗之立,由刘行深等之力也。僖宗大渐,群臣以吉王保最贤且长,欲立之,观军容使杨复恭率兵迎寿王为皇太弟即位,是为昭宗。是昭宗之立,由杨复恭之力也。统计此六、七代中,援立之权尽归宦寺,宰相亦不得与知。
且不特此也,宪、敬二帝,至为陈弘志、刘克明等所弑,昭宗又为刘季述所幽,近侍之凶悖,至斯而极。其间非无贤哲之主,有志整饬,如宪宗无所宠假,吕全如擅取樟材治第,送狱自杀,郭旻醉触夜禁,即杖杀之,凶焰稍戢,然其後竟遭弑害。文宗欲倚李训、郑注诛宦官,甘露之变,反为仇士良等肆逆横杀,朝士横屍阙下,帝亦惴惴不保,仅而获免。宣宗始稍黜其权。(初延英奏事,帝与宰相可否,枢密使在旁得与闻。及出,或矫上旨有所改易,帝始令延英召对,两中尉先降,枢密使候於殿西,俟宰相奏事毕,案前受事,稍防矫诈之弊。)至懿、僖又如故矣。文宗尝以周赧、汉献受制强臣,而己受制家奴,谓不如赧、献,对周墀泣下。学士崔慎由夜直,忽仇士良召至秘殿,令草诏,更立嗣君,慎由以死拒之,士良引至小殿见帝,士良等历数帝过,帝俯首而已。刘季述锢昭帝於少阳院,亦以杖画地,责帝曰「某日某事,尔不从我,罪一也。」至数十不止。杨复恭之反也,既令其养子守信为神策军使,又令守贞、守忠及侄守亮为节度使,以树内外之援,与守亮书曰「承天门乃隋家旧业,儿但积粟训兵,不必进奉。吾於荆榛中立寿王,既得位,乃废定策,国老有如此负心门生天子。」此可见下陵上替之极也。
卒之朝廷纲纪为所败裂,国势日弱,方镇日强,宦寺虽握兵,转不得不结外藩为助。於是韩全诲等劫天子迁凤翔,倚李茂贞,致朱全忠攻围逾年,力穷势迫,帝与茂贞乃杀全诲等四人、韦处廷等二十二人以求和,又杀小使李继彝等十人,城门既开,又杀中官七十余人,全忠又令京兆诛党与百余。既还京师,遂尽杀第五可范以下八百余人,哀号之声闻於路,诸道监军亦即所在赐死,盖不减东汉末之诛宦官,至有无须而误死者。唐室宦官之局,至此始结,而国亦亡矣。
宋景文谓「灼木攻蠹,蠹尽而木亦焚也。」而抑知其始,实由於假之以权,掌禁兵、筦枢要,遂致积重难返,以至此极也哉!
中官出使及监军之弊
中官出使及监军,累朝皆有之,然其害亦莫有如唐之甚者。小则索贿赂,大则酿祸端。今就新旧唐书案之。
高力士传:是时中人出使,或修功德、市鸟兽,使还所获,动巨万计。京师甲第名园、良田美产,占者什六七。此犹不过藉禁近之势以黩财也。安禄山将反,杨国忠等力言於帝前,帝使宦官辅璆琳觇之,得厚赂归,言禄山不反。於是禄山益得征缮称兵矣。封常清在东都战败奔陕,劝高仙芝退守潼关,中人边令诚奏其败退状,而二大将同日受戮矣。仆固怀恩负气诉冤,代宗使中人骆奉先谕之,奉先不受宴,窃马驰归,而怀恩以疑惧而决反矣。李宝臣方奉命讨田承嗣有功,代宗使中人马承倩劳之,宝臣赠绢少,承倩诟而掷於途,宝臣顾左右有惭色,於是转与承嗣连衡拒命矣。德宗晚年姑息藩镇,每帅守物故,必先遣中使往觇军情,其副贰有物望者,辄厚赂使之保奏,德宗因而授之,由是节度使之除拜,亦出其口矣。武宗讨泽潞时,太原将杨弁激众叛,武宗使中人马元贯往谕,得其贿归,言「太原有十五里明光甲,不可讨。」赖李德裕折之,始语塞。是转为叛者胁授旄节矣。此中官出使徒纵其纳贿而无益於国事,且反以酿祸者也。
又有中使监军之弊。
自开元、天宝间讨吐蕃诸国,已有宦者监大将之军。至鱼朝恩为观军容使,邙山之战,李光弼欲据险而阵,朝恩令阵於平地,遂致大败。(光弼传)据裴度、韦、李德裕等所奏,大概监军者先取锐兵自卫,懦者出战,战胜则先报捷,偶衄则淩挫百端,侵挠军政,将帅不得专主。每督战,辄建旗自表,小不胜则卷旗去,大军往往随之奔北。故刘辟之叛,杜黄裳请不用监军,专委高崇文讨之。然白居易疏谓「韩全义讨淮西,贾国良监之,高崇文讨蜀,刘贞亮监之。」是黄裳虽奏,而监军仍未撤也。(居易传)裴度讨吴元济,始奏去监军,主将得专兵柄,法令既一,战皆有功,遂平淮、蔡。(度传)其後会昌中讨刘稹,李德裕亦奏「监军不得干军事,每兵百人,听以一人为卫。」由是号令精整,遂平泽潞。(德裕传)
观此,则中使监军有害无利,昭然可见。此犹是临战时用以监察,尚有说也。其寻常无事时,各藩镇亦必有中使监军。如陆长源死,监军俱文珍密召宋州刺史刘全谅入汴以靖其乱。(长源传)王承宗死,诸将请王承元主留务,承元曰「天子使中贵人监军,当与议。」监军以众意赞之,承元乃受。(承元传)是亦未尝无靖难解纷之益。然其中贤者百不一,而恃势生事之徒,踵相接也。在河朔诸镇者,既不能制其叛乱,徒为之请封、请袭;而在中州各镇者,则肆暴作威,或侵挠事权,或诬构罪戾。姚南仲帅郑、滑,为监军薛盈珍诬奏。有裨将曹文洽不平,杀其奏事者,而自刎以明南仲之枉。南仲入朝,德宗曰「盈珍扰军政邪?」南仲曰「如盈珍者,在在有之,虽羊、杜复生,不能治军理人也。」(南仲传)洪州监军诬奏刺史李位谋逆,追赴京,付仗内讯,赖薛存诚力请付外,始得白。(存诚传)杨於陵帅岭南,为监军许遂振诬奏,宪宗即令贬於陵官,赖裴谏,始改吏部侍郎。(传)此牵掣藩臣之弊也。监军王定远有德於节度使李说,军政皆专决,将吏悉自补授,以田宏代彭令茵,令茵不伏,定远即斩之,埋屍马粪中,家人请屍不得,说奏之,定远抽刀刺说,说走而免。(说传)刘承偕监泽潞军,侮节度使刘悟,三军愤噪,欲杀承偕,悟救而免。穆宗问裴度「何以处之?」度奏「惟有斩承偕耳。」(度传)此激变军士之弊也。严绶在太原,军政一出监军李辅光,绶但拱手而已。後入朝,适赐食廊下,有中使马江朝来赐樱桃,绶在镇时,曾识江朝,至是不觉屈膝。(绶传)可见监军之积威肆横,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
因记宦官掌兵承旨之祸,而并及出使、监军二事,亦前代得失之林也。
唐宦官多闽广人
唐时诸道进阉儿,号私白,闽岭最多。如高力士,本高州冯盎之後,岭南讨击使李千里进之。後吐突承璀及杨复光皆闽人,时号闽为中官区薮。咸通中,杜宣猷为闽中观察使,每岁时,遣吏致祭其先,时号为敕使墓户。(宣猷传)
唐节度使之祸
唐之官制莫不善於节度使。其始察刺史善恶者有都督,後以其权重,改置十道按察使。开元中或加采访、观察、处置、黜陟等号,此文官之统州郡者也。
其武臣掌兵,有事出征,则设大总管;无事时镇守边要者,曰大都督。自高宗永徽以後,都督带使持节者,谓之节度使,然犹未以名官。景云二年,以贺拔延嗣为凉州都督、河西节度使。节度使之官由此始,然犹第统兵,而州郡自有按察等使司其殿最。
至开元中,朔方、陇右、河东、河西诸镇皆置节度使,每以数州为一镇,节度使即统此数州,州刺史尽为其所属。故节度使多有兼按察使、安抚使、支度使者,既有其土地,又有其人民,又有其甲兵,又有其财赋,於是方镇之势日强。
安禄山以节度使起兵,几覆天下,及安史既平,武夫战将以功起行阵为侯王者,皆除节度使,大者连州十数,小者犹兼三、四,所属文武官,悉自置署,未尝请命於朝,力大势盛,遂成尾大不掉之势。或父死子握其兵而不肯代,或取舍由於士卒,往往自择将吏,号为留後,以邀命於朝,天子力不能制,则含羞忍耻,因而抚之,姑息愈甚,方镇愈骄。
其始为朝廷患者,只河朔三镇,其後淄、青、淮、蔡无不据地倔强,甚至同华逼近京邑,(同华节度使辖同州、华州,地处京兆之右)而周智光以之反。泽潞亦连畿甸,而卢从史、刘稹等以之叛。
迨至末年,天下尽分裂於方镇,而朱全忠遂以梁兵移唐祚矣。推原祸始,皆由於节度使掌兵民之权故也。
自宋以文臣知州事,历代因之,遂无复弱干强枝之患。宋太祖及赵普之计虑深矣。而议者徒谓宋之弱由此,是但知御侮力薄不足以自强,而不知消患於未萌,苟非外有强敌,内有流寇,则民得安耕牧,不至常罹兵革之苦,其隐然之功,何可轻议也!
方镇兵出境即仰度支供馈
诸方镇各擅土地,赋税足以养军,乃朝廷用之讨叛,则一出本境,即须朝廷给以衣粮,此国力所以困於用兵也。
讨王廷凑时,诸镇兵十五万才出境,即仰度支,乃置南北供军院,由度支转运,往往多为贼所截,不得至院。(廷凑传)
讨李同捷时,诸军在野,朝廷特置供军粮料使,日费寖多,诸帅每有小捷,辄张其数以邀赏,实欲困朝廷而缓贼也。缯帛征马,赐之无算。(同捷传)
刘总出军讨王承宗,取其武强县,遂持两端,以利朝廷赏赐。(承宗传)
其实心为国者,惟李鄘以淮南兵二千讨李师道,粮饷未尝仰给於有司。(鄘传)王智兴之讨李同捷,亦自备五月粮。(智兴传)朝廷皆特褒之。
伐叛讨逆,国家固不可惜费,而如唐之骄藩镇,则国力为之敝,而贼势亦益以张。
故讨李师道时,魏博田宏正请自黎阳渡河,裴度以为不可,曰「黎阳渡河,既离本界,便至滑州,徒仰度支供馈,不如且在河北养威,俟霜降後,於扬刘渡河,即可直抵郓州贼境也。(度传)
讨刘稹时,李德裕亦奏言「向来朝廷伐叛,兵才出界,便费度支供饷,故逗挠以困国力,或密与贼通,取一县一栅,以为胜捷,所以师出无功。今当令王元逵、何宏敬只取州,勿取县。」未几,果平贼。(德裕传)此亦伐谋之术也。
方镇骄兵
秦汉六朝以来,有叛将无叛兵。至唐中叶以後,则方镇兵变比比而是。盖藩帅既不守臣节,毋怪乎其下从而效之,逐帅、杀帅视为常事。为之帅者,既虑其变而为肘腋之患,又欲结其心以为爪牙之助,遂不敢制以威令,而徒恃厚其恩施,此骄兵之所以益横也。今就新旧书各传观之:
刘元佐传:汴军自李忠臣以来,士卒骄甚,至元佐益厚赏赐,故百姓重困。其後杀大帅,肆抄劫,皆狃於利而然也。
李质传:汴军牙兵二千人,皆日给酒食,物力为之屈。
郗士美传:泽潞自卢从史以来,日具三百人膳,以食牙兵。
王式传:徐州自王智兴召募凶豪之卒二千,号银刀、鵰旗、门枪、挟马等军,後渐骄,节度使姑息不暇。田牟镇徐州,与之杂坐,酒酣抚背时,把板为之唱歌。其徒日费万计,每有宾宴,必先饫以酒食。祁寒暑雨,卮酒盈前,然犹諠噪,动谋逐帅。温璋来为节度,士卒素闻其严,皆忧疑,璋开诚抚谕,终不释,给以酒食,未尝沥口,不期月,遂逐璋。适王式以义成忠武军破浙东贼仇甫而归,上即以式来镇徐。徐卒颇惧,居三日,式劳两镇兵使还,既擐甲执兵,即令围骄卒,尽杀之,凡三千余人。由是凶徒尽殄。
又温造传:兴元军杀节度使李绦,诏造为节度使,途遇征蜀兵回,造谕以自从,至则大宴,问兴元军杀绦状,即令征蜀兵尽杀之,凡八百余人,以百级祭绦,三十级祭死事官,余投之汉江。
盖骄之极,至於肆无忌惮,则亦不得不草薙而禽猕之矣。
然主帅有能以正自持,亦有不恃杀戮而能靖之者。李质为汴军兵马使,以日给二千人食为多费,会新帅韩充将至,质曰「若俟韩公至,顿去二千人食,人情必怨。」乃停日膳而迎充。郗士美以泽潞日给牙兵三百人食为非法,曰「兵卫牙职也,安得广费!」遂罢之,而二军亦未有敢鼓噪者,此又在乎主将之足以服人也。
盗杀宰相有二事
唐代盗杀宰相有二事。一元和十年,盗杀武元衡,刺裴度,伤而免。一开成三年,盗射伤李石,以马逸得脱。
按元和中,朝廷讨吴元济,而王承宗请赦之,使人白事中书,颇不恭,元衡叱去。未几,元衡早朝,出靖安里第,夜漏未尽,贼乘暗呼曰「灭烛。」射元衡,中肩,又击其左股,徒御格斗,不胜,皆骇走,遂害元衡,批颅骨持去。逻司传噪「盗杀宰相」,连十余里,达朝堂,未知主名。少顷,马逸归,乃审知。(元衡传)裴度出通化里,盗三以剑击度,初断带,次中背,才绝单衣,复微伤其首,度堕马,会度带毡帽,故疮不至深,贼又挥刃追度,度从人王义持贼,连呼甚急,贼断义手而逸,度已堕沟中,贼谓度已死,乃舍去。(度传)是日,宪宗骇悼,罢朝哀恸,诏金吾府县大索,或传言曰「无搜贼,穷必乱。」又投书於道曰「毋急我,我先杀汝。」许孟容言於帝曰「国相横屍路隅,而盗不获,为朝廷辱。」帝乃下诏「能得贼者,赏钱千万,授五品官。积钱东、西市,以募告者。」於是神策将王士则、王士平等捕得张宴等十八人,言为承宗所遣者,皆斩之。(元衡传)时王承宗、李师道皆遣人在京窃发,断陵庙之戟,焚刍稿之积。未几,东都防御使吕元膺执李师道留邸,贼门察、訾嘉珍自言始谋杀元衡者,会宴先发,故籍以告师道,而窃其赏。帝令密诛之。(元膺传)而李师道传则谓:察、嘉珍即害元衡者,後田宏正诛,李师道阅其簿书,果有赏杀元衡之款。(张宏靖传)此元和中事也。
文宗遭甘露之变,宰相王涯等皆为宦官仇士良所杀,遂以李石为相。石持正立朝不少贬,朝廷赖之。石居亲仁里,将曙入朝,盗发於尚父郭子仪宅,引弓追及,矢才及肤,马逸而回,盗已伏坊门,断石马尾,石竟以马逸,得还私第。上闻骇愕,是日京师大恐,常参官入朝者,九人而已。已而知仇士良遣人所为也,帝亦知之,而无可如何。石遂乞罢相去。此开成中事也。而开成之贼终不得。
盖元和系藩镇遣人窃发,故神策将士得捕诛之,开成则宦者所为,而神策军即宦官所掌,故不能得贼也。
六等定罪三日除服之论
安禄山之变,唐臣贵如宰相陈希烈,亲如驸马张,皆甘心从贼,腼颜为之臣,此即处以极刑,岂得为过?乃广平王收东京後,希烈等数百人押赴长安。崔器定仪注,陷贼官皆露头跣足,抚膺顿首於含元殿前,令扈从官视之,并概请诛死。李岘争之,谓「非维新之典,伪官内或陛下亲戚,或勳旧子孙,概处极法,恐乖仁恕,况残寇未平,尚多陷贼者,若尽行诛,是益坚其从贼之心。」乃议六等定罪。(器、岘等传)旧书谓「岘此奏全活无算。」新书亦谓「因此衣冠更生,贼亦不能使人归怨天子,皆岘力也。」是皆以器为过当,岘为持平。
六等定罪:定罪为六等,时肃宗方用刑名,公卿但唯唯署名而已。於是河南尹达奚珣等三十九人,以为罪重,与众共弃。珣等十一人,於子城西伏诛,达奚珣、韦恒乃至腰斩。陈希烈、张、郭纳、独孤朗等七人,於大理寺狱赐自尽。达奚挚、张岯、李有孚、刘子英、冉大华二十一人,於京兆府门决重杖死。大理卿张均引至独柳树下刑人处,免死配流合浦郡。
案是时萧华自贼中归奏云「仕贼官有为安庆绪驱至河北者,闻广平王宣恩命释放,皆相顾悔恨,及闻崔器议刑太重,众心又摇。」(器传)李勉亦奏肃宗曰「元恶未除,点污者众,皆欲澡心归化,若尽杀之,是驱天下以资凶盗也。」由是全活者众。盖当日时势,或有不得不从轻典者,然一时权宜,用以离携贼党则可,若竟以岘所奏为正论则非也。
堂堂大一统之朝,食禄受官,一旦贼至,即甘心从贼,此而不诛,国法安在?乃当时无不是李岘而非崔器,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