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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一九五七

_3 尤凤伟 (近代)
周:妃子?是清廷的遗妃?她们能活到如今也是七老八十了吧?
吴:她们很年轻,都是二十上下的年龄。
周:不可思议。
吴:她们是尼泊尔王子的遗妃。
周:尼泊尔王子?
吴:尼泊尔王子到中国访问,见中国女子比他自己国家的女子美丽动人,遂产生了在中国选妃的念头,他将在宾馆、饭店、商店等所到之处相中的六个女子一一记下名单,临走将名单递交中国政府,请求中方允他纳六女为妃。
周:后来呢?
吴:中国是社会主义国家,不会答应王子的无理要求,王子走后,名单上的女子就被抓起来。
周:可这些女子是无辜的呀。
吴:她们是“特嫌”,被判了劳动教养。
周:不可思议。
吴:你喜欢使用不可思议这字眼。没有不可思议,所有发生的事情都合情合理。
周:也许……可是……
吴:也没有可是。
周:吴老师我知道你很灰心……
吴:灰心这字眼用在我们这样的人身上也不合适。
周:……
吴老师,你爱人说没说过“东宫”有K大的女学生?
吴:好像有。
周:说过她的名字么?
吴:没说过。
周:吴老师拜托你和你爱人见面时候问一问。
吴:好。
周:你爱人什么时候从天津回来呢?
吴:大概得过了国庆节。
周:还有半个月。
吴:你问的女学生?
周:叫冯俐。
吴:知道了。
10月1日:国庆节放假一天。上午洗衣服理发。下午睡觉。吃饭后学习。大家畅谈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九周年的巨大变化。
——这是我来到清水塘农场的头一个休息日。对于一个身体极度疲劳心理极度紧张的人来说,休息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事情。特别是能在大白天美美地睡一觉,更是人生的头等享受。到晚上学习时,人们还没有从享受的慵懒中复苏,微闭着眼听高干念人民日报社论,思想还停留在爪哇国,轮到发言时都沉默不语。高干有些恼火,板着脸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高干取代了竹川作为班长领导学习的这部分权利,管教既没任命,竹川也没有授权,大伙更没有推举,反正他成了事实上的学习班长。就是说,高干正以颇为高超的蚕食策略向竹川夺权。竹川本人倒不在意。他对班长职务本来便不热衷,现在有人替代倒省了自己许多口舌。而大伙却看到了不妙的前景:一旦班长的权利让高干完全取代,今后的日子更是雪上加霜。所以大伙以消极与高干对抗。每晚的学习就成了这样一种模式:先是高干抢先拿起报纸读,读毕又紧接着发言。接下去就是沉默。一个个像和尚打坐,屏息合眼。其实是在等待,等待真正的权威竹川发话。竹川见沉默久了,就说句:大伙说说。于是大伙就开始“说说”。一直说到散会。上述学习会的过程就像一出久演不衰的折子戏,戏中的丑角是高干。高干一直对此耿耿于怀。国庆之夜的学习会他以为找到了发泄的机会,他不等竹川那句“大伙说说”出口便自己“说说”,开始了对沉默者的批判,态度和声调十分尖刻:我不理解,在今天这个不平凡的日子里,你们竟然无话可说。这是为什么?在今天这个举国欢腾的日子,你们却沉默了,这是为什么?回答是肯定的:是立场问题,是思想问题,是世界观问题。你们去年可不是这个样子的,那时你们口若悬河,振振有词,大字报满天飞,攻击党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这是为什么?你们是身在社会主义,心在资本主义;身在劳改农场,感情在反革命营垒,可悲啊,可悲啊!高干这一番话把大伙的眼皮都支开了,特别是那些被他指为“攻击党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的右派劳改犯,竟有些懵了。真的是“身在劳改农场”,心却飞到另处,飞到了一度“大字报满天飞”的地方。我回到了K大,高干的腔调一下子变成反右积极分子们的腔调。“可悲啊,可悲啊!”真的不错,知识分子可真够可悲的了,为说话进了劳改农场,进了劳改农场仍不许你沉默。你横竖都得说话。而更可悲的是一个和你一样的劳改犯站在党的立场上向你大加鞭笞而你又不能不向他屈服。于是人们开始“说说”了,众口一词地大谈建国九周年祖国的伟大变化,并举出许多例子来印证这些伟大变化。其实从个人方面举例是更有说服力的。从一介书生变成一个阶下囚,这变化能说不巨大么?我不知道别人在冠冕堂皇说着的时候心里想没想到这个问题,反正我想到了,而且记得很清楚。
10月11日:今天割豆子,又犯了怪病。
——自上次犯怪病后我一直惴惴不安,我相信自己的神经出了问题。病因是不难找到的,是杀牛事件(对我而言这桩事称得上事件)给我造成的刺激。问题是犯病需有个诱因,只有找到诱因才可以避免发病。我一遍一遍回想那天和吴启都并肩刨地时自己看见了什么,我怀疑看见了田野上的一头牛。或许我的眼睛没有看到,但牛却存在着。是我的第六感观“看见”了它,因此突发怪病。割豆子快割到了地头,身旁的高冲说句操他妈说什么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咱种豆连豆腐都吃不到口。高冲发这样的牢骚是经常的,不足怪。却也常常发得没道理。他不该忘了自己的劳改犯身份。就像当初忘了自己的邮差身份而妄自拆他人信件那样。我想和他说一句对应的话(要说什么忘记了),抬起头就看见他变了颜色,整个一个红人。我吓坏了,再看看四周,一切都像在一瞬间被涂上了血。一定是我的惊恐被高冲注意到,他呼到老周你咋啦?!我没回答,赶紧闭上了眼。耳边还听得高冲的声音:你是虚脱了,快找郝管教交交心吧。这时我睁开眼,见红潮褪去,一切又恢复正常了。高冲还在念咕找郝管教谈心,我不理会,只凝神望着前方田野。我试图寻觅到发病的触发物,由近而远看到的是:豆子(长在地里的及割倒在地的)、割豆子的同类、管教、持枪的警卫战士、刚长出绿芽的麦地、排着杨树的河堤、浑然一体的小村、灰色的劳教农场建筑、山坡上的点点绿丛、马鞍状的山头、蓝天……以上就是我看到的一切,也就是我所寄身的世界。这“一切”中究竟是哪一样冲击了我的神经?我百思不得其解。
10月22日:出公差为伙房收萝卜,同去的周从民违反纪律,被佟管教“绳之以法”。
——出公差是美差,这是不争的事实。而到伙房干活这差就是美上加美。因为伙房是食物的集散地,总能找到可吃的东西,有时是犯人伙夫见你看见食物那副馋相于心不忍,偷着给你。有时是趁人不注意偷。当然别人偷了给你和你自己偷不一样,而自己偷了送进口中咽下肚和偷了藏起来也不一样。后者被揭发出来就要受到处罚。周从民“违反纪律”就因为犯了这个忌。萝卜地在伙房的后面,大约有一百多米距离,我们十几个公差的任务是拔萝卜运萝卜。萝卜个头长得很大,青青的很诱人。伙夫班长默许我们吃。我大吃一顿,过足了瘾。而周从民不仅吃还想到以后也有得吃,他在拔萝卜的时候趁人不注意往地里埋。要是有所节制埋几个拉倒,也许能够得逞,可他很贪婪,一个接一个往地里埋。他这样做就走到了头,终被一个同类揭发出来。周被遣送回队。周的行为给二中队抹了黑,这是管教干部不能容忍的。佟管教怒喝一声:给我把他绳起来,先关一周禁闭。把某某“绳”起来这是佟管教独特的一种说法,按说不符合语法规范。正确无误的说法应是“用绳子把某某捆(绑、拴、吊、勒)起来”,在这里绳子是名词,捆、绑、拴、吊、勒是动词。佟管教却将名词当成动词用,对不对且不必说,反正他一句“绳起来”果真能将人“绳”之以法,不晓绳字在此处是做名词还是动词用。这次公差的结果是美差不美,周从民被关了小号,我吃多了萝卜辣得胃痛。
10月23日:吴启都的妻子和儿子来农场探视,妻子和儿子都要求他好好改造。
——我没有看见吴启都一家人相见时的场面,因此只能凭借想象。我的想象有三种情况:一是一家人相抱痛哭,泣不成声;二是夫妻相视落泪,惟有儿子扑到父亲怀里大哭,边哭边喊爸爸;三是像我记叙的那样,一家人相聚十分冷静,妻子告诫丈夫要好好改造,儿子要求父亲要重新做人,而为人父夫的则保证将老婆孩子的忠告记在心里。尽管我无从猜度实际情况究竟是三种情况中的哪一种,但我发现接见家人后的吴启都情绪很低沉。脸上隐约可见有泪痕(但又无法确定是相见时流的还是分手时流的)。我关注吴启都一家人的相见,不仅出于“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同情之心,也是为我自己。我寄希望吴启都给我带来渴望已久的消息,冯俐的消息。直到吃晚饭时才有机会与吴启都接近。我先是询问一下探视的情况,这仅是一个过渡,紧接着我便询问“东宫”究竟有没有一个……吴启都先怔了一下,接着狠拍一下自己的脑瓜,连连道歉说:对不起,我把这件事忘了,真的对不起!我没说什么。我能够理解他的遗忘,但心里却充满着无限的惆怅与失望。
11月4日:李戍孟书写反动小说被揭发,又以自杀相对抗。
——刚到清水塘我就知道李戍孟不断地在书写,其状态可以用公开写作秘密收藏来概括。前者是没法子的事,二十几个人挤在一间囚室里不想公开也得公开。至于所说秘密收藏其实也是猫盖屎罢了。犯人将自己所拥有的财产称为一碗一筷一铺一盖。而铺盖所占的七八十厘米面积便属于自己的领地,于是铺盖底下便是犯人暂存或藏匿东西的地方,如书籍、记事本、书信等。场方如果要对犯人进行检查,只要把褥子扯翻过来就成。李戍孟写作是公开的秘密,只要得空便写,想起他我眼前便会出现他盘腿坐铺埋头书写的一成不变的模样。写毕便将纸塞进褥子底下。对他写的内容说法不一,有的说他在写一本爱情小说,有的说写的是个人传记。这情况管教是掌握的,并未在意。不知什么原因又突然警觉,趁出工时搜出手稿。收工后李戍孟发现书稿丢失,立刻向班长竹川报告,竹川又向管教报告,管教说有人检举李戍孟在写黄色小说,以资解闷,队部拿去正组织人检读,等有了结论再说。就在这天晚上李戍孟上吊自杀,幸被上厕所的人发现救下。从第二天开始,场部便派专人将李戍孟看管起来,等候处理。出了这件事不仅李戍孟倒霉遭殃,弄得其他人也惶惶紧张。赶紧清理自己的铺下收藏,将有可能引起麻烦的东西偷偷处理掉。竹川出于对我的关心劝我以后不要再写了,一不留心哪句话就犯了忌。我对他说我写的符合思想改造原则,不会有问题。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还是犯嘀咕:“大事记”要不要继续写?已写的要不要处理掉?经一番思想斗争,最后的裁定是已写成的暂时保留。不再写下去,避避风头。
11月19日:李戍孟从小号放回。书稿业已归还本人。但须从此事接受教训。
——从日期上看,“大事记”已停了半个多月。重新提笔无疑与李戍孟的“平安无事”有关。这半个月其实也无“大事”可记,依然没有冯俐的消息,日子依然还是老样子:干活、吃饭、学习、睡觉。节气已是深秋,庄稼已收净了,田地里只有越冬的小麦一片片的绿,除此便是灰蒙蒙。气温也凉了,棉衣还没有发放,同类们为了御寒几乎将所有的衣裳都穿在囚衣里面,一个个显得怪模怪样。农活没有了,但犯人是不能闲着的(用管教的话说犯人一闲着便想三想四),于是便兴修水利,水利是无止境的,哪怕一年有十八个月也不用担心无活计可做。何况清水塘农场是个缺水的地方。我们二中队的任务是在农田里打机井。其余的队修一条引水长渠。比较而言,打井的活比修渠轻松。井底局促便于磨洋工。井下的人磨洋工上面的人也能受益。如果进一步比较,在井下干活又比井上受用,下面无风暖和,就像一座小暖房。犯人族中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便是公平,好事坏事都须对等。于是人分成两班,井上井下轮换。这一切用不着管教分派,犯人自己会做得井然有序。回想到清水塘度过的一夏一秋,眼下是好过的日子。不仅活轻,吃的也比较好。这半个月来,还有一件事值得欣慰,就是那满眼是血的怪病没再犯。这半个月来还有一件事使我感到疑惑:眼没了问题耳朵又出了问题。井上作业时每当我的目光凝望着东南方向的“东宫”,耳畔便隐约听到冯俐的歌声。是那首她喜爱的《西波涅》。我十分疑惑,不知这歌声出自冯俐之口,还是出自自己的幻觉。“东宫”从前那茂密的绿阴已经疏落,一幢幢火柴盒样的房舍在山坡上显形。那苍凉的景象使人的心里也变得苍凉,但屏障不再,又使人感到距离忽地拉近,我曾想询问别人是否也听到了歌声,而我几次欲言又止,我知道我是害怕希望的失却。希望是好的,哪怕是自欺欺人也不要破灭。啊,我的冯俐,我们的《西波涅》:
西波涅你像朝霞般一样美丽西波涅
小夜莺在那月夜歌唱你呀西波涅
你的嘴唇,甜甜蜜蜜像一朵玫瑰花引蜂来采蜜
西波涅我的幸福就是你呀西波涅
这似真似幻的歌声一遍一遍撞击着我的心扉。
12月2日:今天下了今年的头一场雪,去打井工地的路上李戍孟吟出一句“大雪满锨镐”。
——我一直在想,李戍孟究竟写的是什么作品,以令他视为与生命等同重要。又显然没有政治色彩,否则场方便不会归还与他。另外我还有一个疑惑:既然他的写作是管教默许了的,为什么又突然搜了去检查,这其中一定会有什么过节。我是一个好奇的人,总想把不明白的事情弄清楚。就是在他吟出“大雪满锨镐”的那个雪天,三转两转,我和他同时下到井底。我趁机向他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他说他怀疑是高干向管教进了谗言。因为在这之前高干曾向他“借阅”手稿看,被他拒绝。不想高干不死心,几天后又提出“借阅”,说在这鬼地方连女人毛都不见一棵,生活太枯燥乏味。有篇爱情小说看看也能多少解解闷。李戍孟一听这话马上警觉,怀疑高干偷看过他写的东西,遂向高干提出质问。两人闹得不欢而散。第二天就发生了搜查的事。我觉得李戍孟怀疑高干作鬼是有根据的,从各方面分析高干做这种事的可能性最大。他一向对右派犯人持敌对态度,有机会就向管教打小报告,另外就品性而言他也属于对“爱情小说”感兴趣的那种人。事实上他身陷囹圄也就是栽在所谓的“爱情”上。他从小参加革命,很有工作能力,也善于巴结迎奉,因此不断得到升迁,到三十几岁官已经做到正县级。如果不是流氓成性,官还会做得更大。可是没有这个“如果”,他的官不仅做到了头,还一级一级的往下降。用他的话说怪只怪自己的“老二”不争气,“老二”不规矩一次,降一级,再不规矩一次,再降一级。三降两降就降到了个科级,调到一家小仪表厂当了厂长。如果就此接受教训将自己的“老二”看管住,当个几百人的小朝廷也蛮不错。可同样没那个如果,没过多久,“老二”又给他惹了事(他执意将“老二”从“自己”身上分离出去,不知出于什么逻辑)。这次的事情颇有点戏剧性,一个青年女工到他的办公室去告状,状告同组一个师傅对她动手动脚。他闻听一下子就来了精神,立刻向前询问那男工手脚怎么不老实,女工虽然害羞,可在厂长面前又不能不实说,就说那人摸了她的奶子。他又问摸的是哪一个,女工指指自己的一个乳房说这一个。他立刻显出极其关切的样子,正告女工说奶子是不可单摸一个的,这样会摸偏了(大小不一),接着就把女工扳到身前说要帮她“纠偏”,说时迟那时快手就抓住了女工的乳房,女工立刻尖声呼叫,如果他“浅尝辄止”就此罢手,或许女工会顾及自己的面子而将屈辱咽进肚里。可他竟不存一丝顾忌决意要将事情进行到底,将女工摁到地板上施以强暴。就是这次愚蠢却最终没有得手的强奸使他进了班房。就是说无论是“历史”还是“现实”高干都是个没德行的人。他是害群之马。这种情形不容再继续下去,必须对他进行有效的扼制。这就是我在井下的所思所想。
12月5日:高干。
——只记下高干两个字是因为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表达,不能记下他的真实行为,不能对他加以评判,这“大事记”越记越觉得捉襟见肘。其实记下这两个字也就够了。这两个字与恶劣等同。你会想到虫豸想到臭狗屎。李戍孟的自杀导因已水落石出,高干贼不打自招,私下散布说是他向管教揭发了李戍孟写黄色小说。还说谁和他不友好没好果子吃。他敢于公开自己的劣迹足见出他的肆无忌惮,另外更重要的是他借此对政治犯人进行恫吓,让政治犯怕他,听他的摆布。整个的一个不是政治犯的政治流氓。事情得以印证更坚定了我原先的信念,得惩治高干。让他有所收敛,否则后患无穷。另外我也清楚,仅靠我个人单枪匹马不行,得将所有的政治犯人联络起来,一起对付他。也是天赐良机,打井为这种联络制造了条件,因井底面积狭窄,每次只能容纳两个人作业,因此井下是最隐秘的两人世界。同时井上井下作业人次轮换,机动性也很大,想和谁一起下井不难办到。
我第一个找的是俞峰华。俞是S大历史系学生,因组织田野演讲被打成“黑爪牙”,可我发现他的手不仅不黑,反倒很白嫩,像女人的手,牙也是又白又齐整。后来抓了田野,接着又抓了他。我和他私下交谈过几次,话题大多是田野,看来他是田野真正的崇拜者。井下作业的分工是一个往筐里装土,另一个管筐的升降。我叫俞峰华管筐的升降,这样我可以控制干活的节奏,便于和他说话。我们老家有句老人训斥不肖子孙的话叫:书都念到驴肚子里去了。是指白读了书。其实不对,世上没有白花的钱,也没有白读了的书。我刚说句知不知道李戍孟的事是高干告的密,他立刻就明白了我的用意,问我想把高干怎么样,我说目前还没有具体想法,但必须找到一个办法才行,否则这个害群之马总会叫我们不安生。他听了半晌不语,我又问他对这事怎么看。他说这事不可行,我问为什么不可行。他说夫子有一句至理名言:不可与女人和小人斗,何况小人前面再加上政治二字,君子肯定是斗不过的。我说难道就让小人为所欲为么?他说首先你得认清现实啊。我们这些人倒霉说到底就是没有认清现实。我说那么现在的现实是什么?他说现在的现实是身子都掉到井里也不差个耳朵了,就把这只耳朵交给高干得了,让他想咋折腾就咋折腾吧。我简直不相信这话是出自不久前还叱咤风云的“俞干将”之口(他陪田野到K大演讲那天我曾目睹过他那意气风发的风采)。有言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仅短短一年多时光俞峰华原先所充盈的那种锐气已荡然无存了,竟心甘情愿将耳朵交给别人折腾。可冷静一想,他的“小人必胜论”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君子行事有一套规范、道德的约束,而小人则没有,他们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哪一招是狠手就用哪一招。因此你无可抵挡。当然“道理”是一回事,能不能屈从“道理”是另一回事。
我总觉得让高干这样的小人欺压是一种耻辱,不可接受。我又和张撰一起下到井里。张撰是北京一家印刷厂的技术员,也是一位画家。平日里很少说话,得空便在纸上画素描。这个艺术型的张撰却没有俞峰华那样的敏感,我说了许许多多话他终也还没听出个所以然来,我有些不耐烦,直截了当地说要想办法制裁一下高干。他说高干这家伙确实是坏人,应该教训教训他。只是他本人不想参与。他认为所有的斗争都是龌龊的,而龌龊又与他追求的美是背道而驰的。我说你在这劳改农场能发现到美吗?他说当然能发现,美是无所不在的。我想讽刺他几句,问他在管教的面孔上在警卫的刺刀尖上在高墙的电网上发现了哪样的美。但话没有出口。也许就是在井底下张撰与我大谈美的无所不在的这一刻,我心里开始产生出对艺术人的一种成见。我觉得他们属于情感畸形的一类人。或者进一步说都是些精神有毛病的人。我知道和张撰再说也白搭,就闭口。张撰却继续大谈他的美。他问我听没听说“东宫”里面有五妃子的事。我说听说了。他说既然是王子看中的女子一定是绝代佳人,你看,这不是美就在劳改农场里么?我说对,美就在劳改农场里。他说你同意了?我说我同意,太同意了。
后来想想这一天我好像犯了邪,锲而不舍地寻找与高干斗争的同盟者,我几乎游说了班里所有的右派犯人,但只有一两个人说可以考虑。其余的人都表示不想惹是生非。在这里要特别提到的是张克楠。张来场较晚(大约是十月中旬),对他的情况不太了解,只知道他是S大历史系助教,平日观察,对谁都很谦恭,属大学里人们司空见惯了的那种好好先生。最后一个找张也属偶然。我俩快收工时才一起下到井里,本来我已经失去了信心,不想再对他游说,可后来一想既然有这个机会就不要错过。我就说了我的想法,又说很想听听他的意见。他倒是很爽直,说这事他不想参与,因为劳改当局最忌讳犯人之间的这类串联活动,在他们看来串联与暴乱只有一步之遥。一旦发现就重重的处理。他说他的刑期是三年,一咬牙就过去了,不想再无事生非,回家和老婆孩子团聚是他的最大心愿。听他这么说我也就无话可说。前面我所以说特别提到的是张克楠,是因为他后来的表现并非像他所宣称的那样“不想再无事生非”,而是惹是生非,且矛头对准的是他的同类。其卑劣比之高干有过之而无不及。自然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12月12日:终于得到冯俐的消息。喜乎?悲乎?
——冯俐的消息姗姗来迟。世上的事有时的确很奇异,人穷了,穷上穷,人富了,富上富。这是比如。我说的是冯俐要么消息全无,要么同时有多种渠道传来。先是早晨郝管教告诉我他已经打听到,劳教农场妇女队有个叫冯俐的大学生。接着是中午吴启都接见了来探视的妻子孩子后急匆匆找到我,告诉我他妻子说曾和K大女学生冯俐同在妇女队。因当时正是出工时候,不能多谈。傍晚收工回营,又碰上来维修水塔的李德志(水塔在夏季遭了一次雷击,当时未见明显破坏,后来开始渗水),李德志见到我头一句话就是周文祥我告诉你咱校的冯俐在东宫。我冷冷地说知道了。这么说是不想领他的情,我是很生他的气的。距离我的托付已经三四个月了,本来他能早些带给我消息(教养犯人星期天可以请假外出,何况他还是个很有自由度的技术员)。可他没当回事,今天是拾草打兔子当捎带把消息告诉了我。十二月十二日,这个日子我终生都不会忘。虽然消息来得确实晚,可毕竟知道了冯俐的下落。我无法形容自己的感情波动,夜里我用被蒙着头,阻隔了狱灯的光线后我流下了泪,我不知道这泪是出自喜还是出自悲。
12月17日:冯俐。
——离一九五九年元旦愈来愈近,雪不间断地下。雪并没有阻止我们的施工,每天都重演着“大雪满锨镐”。而我的心每天都被冯俐所占据。消息令我振奋,但没有使我满足,我急于知道她的现状,更迫切想见到她。在工地作业时我总是占据可以望向“东宫”的位置,“东宫”永远在我的视线中。帽儿山已被白雪覆盖,与白茫茫的大地连为一体,“东宫”变成了“白宫”,远远望去犹如帽檐上方的一颗白花结。相距不过三四里路,可以说近在咫尺,但在我的意识中却是万分遥远,可望而不可即。“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我头脑里跳出这个句子。又忽然感到骇怕。骇怕这句子不仅是我和冯俐现状的写照,而且是一种宿命的预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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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清水塘大事记

1959年元月1日:元旦放假一天。李德志前来探视。
——我没有料到李德志会来探视我。劳教犯探视劳改犯没有这种先例。他来了我很高兴,不仅带来了同学情谊,更给我带来了希望。我想如果李德志有这样的自由度,那么冯俐也能够来探视我。|Qī-shu-ωang|这希望使我不计前嫌,对李德志表现出友好。李德志前后两次来这里施工,和管教们很熟,因此管教对他表现出信任和照顾,让他到监舍直接找我。我和他坐在新增的一个铺位上说话,可以不受干扰。有句话叫万变不离其宗,尽管劳改营里的李德志与校舍里的李德志已变得相去甚远,但最本质的东西要变也难。李德志又再次向我道歉,说这次他是来戴罪立功的。详细谈谈冯俐的情况。他说他是通过内线关系才知道冯俐的现状。因发生了几起男犯与女犯的乱搞事件,场方对这方面控制得很严。男犯人未经批准进入妇女队营区可视为越狱行为,格杀勿论。他说从他掌握的情况冯俐很令人担忧,须赶紧告诉我,以采取相应对策。李德志这番话立刻使我紧张起来,我让他如实告诉究竟出了什么事。李德志说冯俐是九月份到帽儿山劳教农场的。劳教农场就是劳教农场,不是学校,到这里来的人必须按这里的条文行事,人在屋檐下焉能不低头。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都一样。可冯俐不懂这一点,或者说不是不懂,是不愿意按这个去做。她对管教说她的案子是错的,她没有罪。管教说你的案子不是劳教农场判的,只要到了这里就是犯人,犯人就得在这里好好改造自己。农场不管你的案子只管你的改造。不能说管教说的不在理,赶猪的和杀猪的各司其职。冯俐也认可了这个道理,说她可以按照农场的要求去做,无论是劳动还是改造。但在这之前必须对她的一个问题进行澄清。管教问澄清什么问题。她就把K大中文系党总支以她的名义骗取《大地》稿件作为罪证的事实说了。管教说这是学校党组织的做法,对与不对劳改单位没有义务澄清。管教这么说也同样无可厚非,如果冯俐明智,应到此为止。可不是这样,她钻了牛角尖。向管教反复陈述她自认为正确无误的道理。她说她并不要求农场当局复审她的案子,她知道这办不到。她只要求农场领导对这件事表明自己的态度,哪怕仅仅从道德角度有一个说法。管教说这不可以,党组织与党组织之间应保持一致。冯俐问也包括对这个道德问题的一致?管教说你可以这么理解。冯俐又问就是说如果这件事放到你的头上,你们也同样会这么做?管教说是的。冯俐说我明白了。管教问你明白了什么?冯俐说我明白我们之间已无话可说。当时管教对她的话只做一般性理解,没料到从此以后冯俐再不与她搭一句腔。哪怕是向她发出指令,她也是装聋作哑。一个犯人敢如此与管教对抗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就关她的禁闭。关完了她还是老样子,就再关。找另外的管教和她谈话,她说要谈可以,前提是必须对那个道德与不道德的问题进行澄清。她说她也不要求公开澄清,只要当着她个人的面表明一下态度就成。她说还可以为管教的态度保密。如能这样,今后她就照农场的要求去做。事实上任何人都能看出冯俐的这种要求是不切实际的,也是幼稚可笑的。没有哪一个管教会“牺牲”原则与她妥协。况且管教与犯人之间压根儿就不存在妥协这一说。一段时间里冯俐基本上是在小号里度过。偶尔在小号之外也不积极劳动,不认真改造。她沉默不语,完全以一个“自由人”的姿态行事,想干就干想歇就歇。这种我行我素的“大小姐做派”实际上就是破罐子破摔。其结果自然是到摔碎为止。听了李德志所说冯俐的现状,一股冷汗从我的脊背上流了下来,我骇怕极了,也担心极了。这就是冯俐。我太了解冯俐了,她的性格是绵里藏针,柔弱其外,锋利其内。而更要命的是不思变通的认死理。须知“瓦罐井上破”,小腿怎能扭过大腿?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全部的信念集中为一点:赶紧拯救冯俐,拯救冯俐……这是当务之急……
元月31日:今天过小年。休息一天。改善生活。
——什么叫惶惶不可终日?得知冯俐处于危急之中就是。别的都不在话下了,什么过节,什么吃炖猪肉和白面饽饽,什么他妈的高干捣蛋和什么他妈的“联合阵线”,这些统统丢到脑后去了。埋怨冯俐是无济于事的,说她失去理智也好,说她不自量力拿着鸡蛋碰石头也好,都没半点用处。关键是赶紧制止,对她这种“自杀性行为”进行制止,让她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让她悬崖勒马。最直接的方法是能够见她一面,当面向她陈说利害。只是在目前情况下很难办到。我没有探视她的自由,一定要见,只有不顾一切,冒“格杀勿论”的危险撞进“东宫”。细想想这样做也正如冯俐的所作所为不足取。我又想到给她写一封信,把自己的想法写在信里。但存在着一个传递问题。正常邮寄要交管教检查,这样的信很难写,要写也是“一定要好好改造一定要遵守场规一定要服从管教”这一套。这一套在劳改农场是老和尚念经不新鲜,对任何人都没用处。那就请人把信带给她。我首先想到吴启都。我私下找了他,问他老婆什么时候再来清水塘探视。吴启都说本来今天要来的,可不知为何没来,正担心着。我说来了请她给冯俐带封信。吴启都说你得提前把信给我,探视之前带在身上,否则来不及。我说我立马就写。按说这一天的大事记应落一笔“今天给冯俐写信”,没写自是因为怕犯忌。
2月3日:今天继续打井。我再次听到从帽儿山方向传来的歌声。高冲关心我的改造。
——元旦后不久二大队打的几口井陆续竣工,水很旺,水质也很好。正要选新址另打却停了下来。原因是其他中队要求进行轮换,修渠艰苦且不见成效,也想打井。场部考虑到二大队已经掌握了打井技术,轮换使熟手都变成了生手,非明智之举,于是决定仍各干各的。二中队的人高兴得很。我的高兴比其他人更多几分,因为新址的战线向东南方向延伸,离冯俐所在的妇女队近了许多。白白的帽儿山比先前大了许多,胖胖的(形容山胖一定是受了韩复渠那两句描绘雪落在狗身上而使原貌改观的诗的启发: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同时肿胖的还有“东宫”。我问高冲到“东宫”有多少距离,高冲眯着眼向前望望说二里多路吧。我说有这么近吗?高冲说是的。看我一直向“东宫”凝望,高冲朝我挤挤眼说是不是对“东宫”里头的妃子们动了心思?可别异想天开啊,妃子只有皇帝老儿才动得。我的眼前一下子模糊起来,天地间“肿”在了一起。这瞬间我耳畔又响起那首“西波涅”优美感伤的旋律,断断续续,若隐若现。为了证实我问高冲可否听见有什么声音,他说除了风声什么也没听见。我又问若有人在山半坡唱歌这里能不能听见,他说听见不成问题。一定是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引起他的注意,他说老周你今天是怎么啦?这时只听新来的黄管教一声吼:你俩在那儿搞什么小动作?!你真得承认黄管教眼尖,我和高冲说话的时候并没停下干活,所谓的“小动作”不过是嘴唇的翕动而已,却也没逃过他的眼睛。我们一度为黄管教来替代佟管教而庆幸(佟管教元旦前打猎摔坏了腿,从场部宣传处抽来黄暂时顶替),以为任何一个新来的管教都会比佟管教好。事实就像我们老家的一句不雅的俗语:爷俩比鸡巴,一个繲样。我们庆幸得有些早。
2月4日:气温骤然下降,许多人出现冻伤。我的冻处在左耳。
——早晨离开营区时并没觉出怎么冷,走到半途就觉出有些不对头,手、脸、耳朵等身体暴露的部位像有把刀子在割,再过一会刀子就伸进衣服里面了。这时候就意识到今天的不同寻常,如早知道这样,临出门就会多穿衣裳。关于犯人的家当尽管口头溜说的是一碗一筷一铺一盖,可衣裳总还是有几件的,只不过平常舍不得拿出来穿罢了,现在后悔也晚了。为了抵抗寒冷,到工地后大家便拼命干活,新井已挖进两米多深了,里面像个暖房。可每次只能下去两个人,解决不了多大的问题。竹川班长是东北人,抗冻,也有防冻的经验,他说人身上最抗冻的地方是脸,脸不要管它(有人打趣说这叫不要脸),要管好的是手和脚。比较起来,脚的防冻好解决,人动防冻。从井里挖出来的生土要运到远处的一个沟边上,抬土的人来回一溜小跑,一幅人人积极劳动改造的景象。脚跑暖和了,可手是闲着的,就冻伤了。也有人冻了耳朵,像我。
2月5日:今天是过年放假的头一天,立刻有了节日的气氛。清理公共与个人卫生。我又被派了公差,去伙房杀猪。
——遵照队部的要求,早饭后全体出动清扫营区,之后回各班打扫监舍,再之后是清理个人卫生。我正在洗衣裳时黄管教进门,所有人都放下手里的活立正站好。黄管教说句周文祥到伙房出公差。其他人听到管教的指示与自己无关,又干起手头的活,我还站着。这当儿黄管教才看见了我,说句别愣着赶快去。我问到伙房去做啥。黄管教说杀猪。一听杀猪我的头嗡地一声响,心也疼起来,脚怎么也迈不动了。黄管教见状吼句周文祥你耳朵有毛病吗?!我嗫嚅地说我不会杀猪。黄管教说没有会不会的问题,也不叫你捅刀子,把把猪腿而已。黄管教是农场的秀才,常在黑板报上刊登诗歌散文,说话也文绉绉的。这时班长竹川出来为我解围,对黄管教说周文祥干这个不行,上回牛腿都没把住,溅了别人一身血,换个人吧。没等黄管教表态高冲自告奋勇说我去,别说把猪腿,捅刀子也没问题。黄管教摇头说不行,这是于队长点了名的,说再给周文祥一次锻炼的机会。我一听这话就死心塌地了,知道这杀猪的公差已无法逃脱。去伙房的路上心里依然充斥着畏惧,也很疑惑,日理万机的于队长怎么一到杀牲的时候就想起了我?我是上回杀牛表现不好,可难道劳改条例还包括把人锻炼成屠夫这一项吗?为“锻炼”自己的勇气我开始让自己恨猪,将猪视为凶神恶煞视为无耻小人,在心里一条一条罗列它当杀不当留的理据。另外也嘲弄挖苦自己:你他妈周文祥早就是“非人”一类了,还有什么资格信守温情主义那一套?这里不是大学校园,是劳改监狱,要想活着从这里出去就得把心像炼铁那样炼硬。我又从理性上告诫自己:从本质上说人人都须改变自己,事实上也都在改变着自己,不同的只在于归处,有人归于善(如牧师教徒),有人归于恶(如犯人及管犯人的人),就这么在去往屠场的路上我一边膨胀着对猪的愤恨,一边告诫着自己无所畏惧地将破烂躯壳里的人性改换成兽性,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次过年宰猪是我的一次“凤凰涅磐”……
2月6日:冯俐?!
——昨天吴启都的妻子来探视,把我写给冯俐的信带走了。说当天就会交到冯俐的手里。我在信里要求她以我未婚妻的名义来清水塘探视,我说我有要紧的事和她说。今天是腊月二十九,是除夕前最后一天,我觉得她会来。从早晨起我急切地等待着,一直等到天黑也没听到管教喊我的名字。希望破灭了。晚上我辗转反侧睡不着,一遍一遍推敲着冯俐不来的原因是那边的管教不批准,还是她自己不肯来?
2月7日:除夕。于队长讲话,说过革命化春节。五班一个姓邹的犯人逃跑了。
——自放假后劳动取消了,学习没有取消,下午两点到四点。除夕这天上午各大队开大会,由队长训话。天飘着小雪,西北风,很冷。会前郝管教说可以穿便服。大家很高兴,终于有机会穿便服了,穿上便服不仅有了过年的气氛,还有一种从犯人变成“良民”的感觉。个别没有便服的犯人想方设法向有多余的人借。我穿上了父亲的呢子大衣,都说很派场,像个阔少。各班带到队部前面的空地上集合,队里的领导干部都参加了,丁教导员做开场白。而后于队长就长篇大论的讲起来,从国际形势讲到国内形势,从清水塘形势讲到二大队形势。讲后两个形势时他着重谈了从今年开始犯人成分所发生的变化,归纳起来一是思想犯的比例加重,二是文化水平提高。讲完形势便开始评议快过去的一年里各班的劳动改造情况,有褒奖有批评。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于队长竟提到我的名字,说有个叫周文祥的犯人在这里我要提一提的。大学中文系快毕业,书念得不能算少,在旧社会是要超过秀才的,起码相当于举人。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啊,一牛蹄子给我们管教干部敲了警钟,连条牛腿都把不住还谈得上什么重新做人?所以我们便认识到彻底改变一个人的必要性。于是我们便有意识的给他提供锻炼机会,用无产阶级的英雄主义驱赶他身上的小资产阶级软弱性,我们取得了成功。改造改造,就是改去旧的造出新的嘛,就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嘛……举完了我的例子又举其他人的例子,那时我就什么也听不见了。我又想起那天杀猪的情况,那个“屠夫”见我又来了,讥讽说是不是想吃肉就少不了你啊?我说是于队长点名让我来的。这时黄管教对他说是这么回事。他就不吱声了。接受上回的教训,这回他让我把猪后腿。一连杀了三头都顺利,没出意外。他朝我一龇牙说小老弟你行了,这遭行了。下次再杀猪还叫于队长点你的名。我在心里恨恨骂句操你个杀巴子(杀巴子:即屠夫。)的妈,下次再来我先拿刀捅了你。于队长训完话各班回到监舍,这就开始过年了。说心里话,即使是当了犯人心里也盼着过年。就像小时候。
小时候盼过年是为了吃好饭穿新衣放炮仗收压岁钱。现在盼过年是为歇工吃好饭,特别盼着饱饱吃一顿猪肉水饺。跑人的事发生在下午四点多钟,先是听到外面一阵匆促的脚步声,接着是管教进来宣布任何人不许走出监舍一步,否则枪子不长眼。后来外面就安静下来。天也渐渐黑了。到伙房打饭的人带回了消息;二大队跑了一个犯人。这消息使大家的心情变得沉重,一家起火,殃及四邻。跑了的跑了,没跑的要代为受过。这是常理。清水塘的犯人在惴惴不安中度过了除夕夜……
3月10日:今天是阴历二月二,龙抬头。
——“大事记”前后空白了一个月,重新提笔真有点往事空悠悠的感觉。空白是因为笔记本在大年初一被搜走了。搜查在整个清水塘农场展开,监舍无一遗漏。归咎起来是那个逃犯给带来的麻烦,据场方的侦察,逃犯是借助绳索从水塔的扶梯上荡到墙外去的。当时岗楼里的警卫没看见逃犯越墙,而后看见一个人在墙外往远处走,因穿着是老百姓衣裳,就没怀疑,放过去了。场部的大搜查也算是亡羊补牢,看还有没有人私下藏匿绳索。也不限于绳索,别的不顺眼的东西也是顺手牵羊一并带走。我知道我的笔记本被搜去肯定会受到严格检查,因此这一个月来我一直惶惶不安,生怕因某处的不慎招致灾祸。却没有,返还给我证明“大事记”记得很得当。
这前后空白了的一个月里大大小小发生了许多事,有的遗忘了,有的还记得。总的来说整个农场的气氛很紧张,增加了许多对犯人的防范措施,规定犯人在任何时候都不许单独行动,连夜里上厕所也必须两个人以上一块去。没“便友”之前要坐在铺边上等。管教对犯人的态度更加严厉了,包括对犯人一直都很温和的郝管教也不例外。因允许犯人在除夕那天穿便衣,郝管教受到场领导的批评,有人说就是因为穿便衣才导致了犯人逃跑。据说他在写给领导的检查里承认自己存有小资产阶级温情主义,并保证以后要从根子上铲除。还有变本加厉的佟管教。佟管教受伤后他的猎狗失踪了,他认准是叫犯人宰了吃了肉。因此伤好回来后,看任何人都不顺眼,一天到晚黑着个脸,找个茬,轻者骂,怒者打。有一次在野外还命令一个犯人跪在雪地里,只为这个犯人抬土从他身边经过时放了一个屁。打井的进度也有了指标,当天完不成要加班加点;又冷又累又饿是这一个月来真切的感受。还有画家的一句话惹恼了黄管教,黄管教在黑板报的迎春栏上刊了一首诗《春》,四句:
春啊春啊在哪里
在人民公社的田野里
在炼钢炉的炉火里
在管教干部的心坎里
画家半认真半玩笑地说黄管教摆弄这个还得这样的真秀才啊,说的时候顺手朝身边的几个右派犯人指指。黄管教一听变了脸色,哼了一声走开。黄管教不悦是明摆着的事,指出谁是真秀才自然也道出谁是假秀才。这事黄管教一直耿耿于怀,私下说:党的反右运动真是既正确又及时,否则这帮知识分子就反了天了。还说我倒要试试究竟真的是假还是假的是真。画家那张关不住门的嘴还惹得于队长不高兴,一次于队长视察打井工地,看着大地雪景感叹说一片白“恺恺”的雪啊。略有点文化水平的人都会听出皑皑之误,何况是些念过大学和教过大学的人。可话说回来,即使学问再高也难免有认错字的时候,用不着大惊小怪的。画家不识时务,纠正于队长是白皑皑的雪不是白恺恺的雪。于队长那份赏雪的好心境一下子变坏了,撂腿走了。画家不是有意出队长的丑,客观上却起到这个作用。人都是为自己的短处而自卑的,而短处又是相比较而存在着。在我们这拨右派犯人到来之前,管教在那些斗大的字不识一筐的刑事犯面前无自卑可言(连黄管教这样只能在黑板报写些蹩脚诗的人都默认了别人对他的“秀才”称呼),而在我们到来之后,情况就不同了。于队长讲话喜欢卖弄词汇事实上就是对自己的短处的掩盖,而这种掩盖其效果恰恰又适得其反。就是说管教干部的无上权威与他们文化素质的粗浅以及被管教犯人地位的卑微与他们文化的丰满,二者之间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落差。开始大家并没意识到这一点,更没意识到这种潜在危机,而一旦意识到也悔之晚矣。裂痕已经形成,受到“伤害”的管教干部已不肯善罢甘休,农场荡漾着一股让人窒息的空气,谁都不晓得哪件事会让管教抓住而大做文章。也不断有人因出现这样那样的差错而招致惩罚。
有一天吃过中午饭后二大队全体犯人集合,于队长及所有管教干部都怒气冲冲地站在队前,也不说话。大家都在心里打鼓,不知又出了啥事。不一会儿一名管教从队部领出一个姑娘,十八九岁,长得眉清目秀(后来知道是这个领她出来的管教的妹妹,她来农场探望哥哥),姑娘在管教哥哥的陪同下从队伍的一头朝另一头走,边走边打量着队列里的犯人。这阵势一看便晓得是要从队伍里辨认出一个人来。姑娘在队前一步一步向前走,眼光从一个个犯人脸上掠过,一直走到队尾也没指出什么人。后来就回到队部,于队长和其他管教也跟进去。过了一会儿,一个管教出来宣布晚上的学习会增加一项内容:个人自查与互相检举,有谁在吃饭前犯有流氓行为。如自动招供的从轻处罚,如隐瞒罪行和知情不报者重罚不贷。各班带回了。从管教的口风里可以领会到这样一些内容:有哪个狗日的犯人对那个姑娘做了不规矩的事,再就是那姑娘没有认出那个犯人狗日的。这就成了一桩悬案。案情而后得知:那个来探望哥哥的姑娘上厕所时发现有人对她窥视。这首先与厕所有关。因清水塘没有女劳改犯人,故开始没有修建女厕所。不能说这不是一种没有眼光的疏漏,在任何地方女人都不会完全绝迹,例外的情况总会有的。就以来探视的管教干部家属而论,女人总是占了多数。有了问题,自然就要解决。于是就在男厕所的旁边修造了一个简易女厕所。何为简易?挖一个茅坑,四周用庄稼秆围起来就是。故事就从庄稼秆生出,管教干部的妹妹方便时从“稼墙”的缝隙处看见一只瞪得“老大老大的眼”。姑娘一喊,那眼没了。提着裤子出来,人也没了。这就有了案子。线索全无,只有让当事人从嫌疑人中间指认。但指认没有成功,据说那姑娘回队后大惑不解,她说她看到的这些人的眼都和她在厕所“墙”缝里看见的一模一样,都是“老大老大”的,这就给破案带来了困难。据说犯人中间没人自首,也没有人出来检举。自然也有猜测,我们二班的人不约而同地认为:假若这个下流坯在二班的话,那肯定就是高干。最终的惩罚是不可避免的,找不到犯罪个人,就针对犯罪集体。队部指令犯人在休息日时间里到山下面扛石头重修女厕所。不知是哪位“高人”想出这么个一箭双雕的高招,既惩罚了犯人,又亡羊补了牢。
正月里令犯人“岔气”的事情还有许多桩:三中队一名犯人打饭时被雪滑倒,将端着的一盆萝卜汤泼在地上,管教硬说他是故意的。在农场改造过的人都清楚管教说话有时候是很随意的,看你不顺眼了,一句话就是一个罪名。但多数情况并不认真,只要你装孙子,训一顿拉倒。那个犯人来的时间短,不懂管教的路数。他不承认管教对他的指控,并且跟上一套他没有将汤泼掉的理由,泼了别人吃不上他自己同样吃不上。他的辩驳不能说没有道理,但这是小道理而非大道理,大道理则是必须无条件维护管教的权威。什么叫拣了芝麻丢了西瓜?这就是。什么是知识分子的迂腐?这就是。结果他被罚在雪地里站到熄灯。
再就是佟管教通过明察暗访,终于弄清楚他那只猎犬的死因,是被一班的几个犯人打死吃了肉。在劳改农场这几乎是难以做到的事情,同时也是一件胆大包天的事。可他们就是做了,且做得天衣无缝。杀狗首犯是北钢的一名技术员,姓金,戴一副深度近视镜。金是朝鲜族人,都叫他高丽金,叫常了连管教也这么叫了。有句关于朝鲜人吃狗肉的话说高丽人过年——没狗的命了。这是说朝鲜人喜食狗肉的民族习性。也许正是缘于高丽金与生俱来的食狗情结才促使他的胆大妄为。据说杀狗的起因与一班的一个小个子刑事犯有关,这小个子刑事犯属于那种心理上具有破坏倾向的人(他的犯罪事实是放火烧不肯向他借贷的村人的房子)。这样的人无论到哪里都不会安分,都要惹是生非。即使是劳改农场严酷的羁绊也难以约束他那嚣扬的心性。杀狗的事还须从狗说起。佟管教养的是一只混血狼狗,性子很烈。在管区,在田地里,佟管教带它从犯人队前经过,它似乎明白这些人和它的主子不属于一类,比它还低。要么对这些人不屑一顾,要么凶凶的瞪着眼。可再自命不凡的狗也是只狗,犯人们任其乖戾也不予理睬。而那个小个子犯人不同,总趁佟管教不注意的时候逗弄狗,一会儿龇龇牙咧咧嘴做怪样子,一会儿哈腰做捡石头状吓狗。那狗毕竟不是一条家常的狗,没有主人的命令不敢主动出击。可有一次小个子犯人的不轨行为被佟管教发现,就把他好熊一顿,警告说下次再这样就朝他放狗。小个子犯人不是个明智之人,如明智就知道这怪不了别人只怪自己。不明智就使他心里滋生起对佟管教和狗的仇视。他不能奈何佟管教,只有迁怒于狗。就有了杀狗的心。他不想亲自动手,谋划借刀杀狗。就瞄上了可谓是狗天敌的高丽金。事情最终成了,狗杀了,肉吃了。可小个子犯人究竟是怎么驱使高丽金的以及高丽金又怎么杀了狗的就成了一个谜。这就要说到事情的败露。谁都不会想到最终竟是小个子犯人自己向佟管教做了交待,并检举了高丽金。佟管教怒不可遏,罚高丽金和小个子犯人在监舍前下跪。谁都不觉得佟管教的处罚过火,高丽金和小个子犯人的所作所为实在是无法无天。可有一点大家不太明白,佟管教令两人下跪是冲着人还是冲着狗?
类似这样管教和犯人之间的芥蒂不断加深,农场上空似乎弥漫着一股火药味儿。其实更多的是管教干部们的错觉,这一点正如他们的口头禅:不信你们能反到天上去?!很对的,高墙电网里的犯人确实反不到天上去,更何况压根儿也不想反,如果说向管教纠正一两个错别字就是图谋不轨,是犯上作乱,那谁也无话可说。现实是管教干部和犯人(思想犯)在心理上都存在着压力,一方觉得权威受到了冲击,便越发想证明自己的权威,一方感到受了误解,对改造便有一种消极心理。无论怎么说,管教对一切都有着主动性,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比如有意识在思想犯与刑事犯之间制造鸿沟,将原先由思想犯担任的班长职务一律改由刑事犯担任。在这种大气候下我们二班的高干也终于有了出头之日,取代了竹川。管教的这种做法等于明明白白地宣告:他们信任刑事犯,将思想犯视为异己(刑事犯属人民内部矛盾,简称“内矛”,思想犯属敌我矛盾,简称“敌矛”,这是后来我知道的)。对这种宣告刑事犯可谓是心领神会,这些社会渣滓本来在思想犯面前自惭形秽,不大敢造次。现在得到了上面赐予的上方宝剑,立刻挥舞起来,大砍大杀,发泄平日里的积怨。事件是层出不穷的,每个事件都是以刑事犯的挑衅开始,最终又都是以思想犯的败北告终。管教干部以夷制夷的做法收到了成效。压抑是实实在在的,失望迷惘的情绪将人笼罩。对我而言还有另外一种苦恼:这一个月期间我又犯了两次怪病,而且病情更加怪异。当世界在我的面前全面的变红,我的目光竟具有了一种穿透力,能透过面前的一个个“红人”的躯壳窥见他们的内脏,而内脏是五颜六色的。我这种空前的能力可以说几近荒诞,相信说出来任何人都不会相信的,但对于我却是完全真实的。每日犯病过后,我的头便疼痛如裂。我在心里向上苍祷告:不要将我这苦难的躯体再投进苦难的深渊吧。我已经失去了一切,不要再让我失去残存的一点精神,我的精神真的快接近了崩溃。春节后一直没有收到家里的来信,冯俐没有来探视我,我猜想不出其中隐藏着什么缘由。生活没有一点如意的地方。我想到了死,真真切切地想到了死,我领略到对死的感受,我觉得死是一种轻松是一种惬意,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快乐……
3月23日:探视。这是来到清水塘农场受到的头一次探视。很高兴。
——从工地回来正准备吃饭,郝管教到监室说周文祥有人来探视。我一听血忽地直冲头顶,急问是谁?郝管教说是你未婚妻。那一刹那我几乎晕眩过去,踉踉跄跄跟在郝管教后面往队部走。队部有一间接待室,一室多用,其中一用便是犯人与探视家人在这里相见。到门口后郝管教说周文祥你是头一次接受探视,向你宣布几项纪律:一是要注意保密,不要把农场的情况透露出去;二是注意政治影响,有利于改造的话说,不利于改造的话不说;三是要思想纯洁,作风端正,不许与探视人有身体上的接触。否则后果自负。听清楚了吗?我说听清楚了。郝管教又追问一句能做到么?我说请郝队长放心,我一定做到。郝管教点点头说你进去吧。
我手慌脚乱地推门进去,见一年轻女子正站在窗前往外面看,我叫了一声冯俐!年轻女子闻声转过身来,我却一下子怔住了。她不是冯俐,是苏英。我吞吞吐吐地说苏英是你?苏英莞尔一笑说:很失望吧周文祥?我这时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掩饰说哪里,你来看我我很高兴,我只是没想到……我以为是冯俐……苏英问冯俐常来看你吗?我摇摇头,说她没来过。苏英说我听说冯俐在帽儿山农场,离这儿很近,为什么不来看你?我又摇摇头说不晓得。苏英说这也很符合她的性格。我不语,她看着我又是一笑,说好吧,不说这个了。换个话题,周文祥我问你一句话,我来你真的很高兴吗?我说真的很高兴,来这儿以后你是头一个来探望我的人。苏英显出吃惊的样子,说是真的吗?我说是这样的。苏英笑了起来,说看来我很荣幸啊。我苦笑一下说苏英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人物,干吗这样挖苦人呢。苏英说我没有挖苦你的意思,能成为第一个来看你的人我真的很高兴呢。这时外面响起吃午饭的钟声,我说苏英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打饭来。苏英止住我,说我带了饭来,咱一块吃。我犹豫一下,说那我去请示一下管教。苏英说我已经和管教说好了。我问管教答应了?苏英说开始不同意,说带给犯人的东西必须由管教干部过目。我偷偷塞给他两盒香烟,他就不吱声了。我吃惊地看着苏英说你这是贿赂行为啊!苏英笑笑说不就是两盒香烟嘛,再说人家撇家舍业的在这儿改造你们也蛮辛苦,还不该慰劳慰劳人家?我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苏英与一起编辑《大地》的那个苏英有些不一样了,至于变得哪些地方不一样了一下子也说不清楚,是变好看些了?变成熟了?变世故了?变得满不在乎了?反正我觉得她不同从前了。我想这些的时候,苏英已把她带来的东西一样一样摆在桌子上,真是很丰盛的。有烧鸡、有面包、有香肠、有炸鱼、有点心,看着这些稀罕物我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我还听见自己的肚子咕嘟咕嘟地叫。我由衷地说苏英谢谢你还想着我。苏英没吭声。我再看时她却泪流满面了。她并不擦泪,任凭两行泪水顺面颊往下流淌,滴落在衣襟上。我慌张起来,说苏英你,你咋啦?她说没什么,周文祥你别管,我就是想哭,周文祥你说我没有哭的权力吗?我不知该怎样回答她。她说周文祥其实你是知道该怎么回答的,你是不便于回答或者没勇气回答。那么我来告诉你答案吧,你、我以及许许多多像你我这样的人是没有哭泣的权利的。哭泣的意义是否定,是不。我们没有说不的权利(若干若干时日后我在书摊上看到过一本《中国人可以说不》的书,看过这个书名我便把它丢到一边了),只有说是的权力,你说是不是啊周文祥?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说是。她说那么开始吃饭吧周文祥。我说是。就开始吃饭了。尽管心情复杂,可美味终归是美味,美味使心情渐渐开朗起来,我狼吞虎咽地吃着,这时嘴的功能只剩下一种,就是咀嚼吞咽。苏英哭过后也显得平静些了。她一直看着我吃。我叫她吃她说不饿。她说起自己的一些事情,这也正是我想知道的。她说她目前在西城一家翻砂厂劳动改造,情况还好,虽然累一点,但还能坚持住。与那些送到劳教劳改单位的同学比就像是天堂的日子。她说估计今年就能摘掉右派帽子。我问怎么会这么快。她说她和工厂领导的关系处得很好,关系好他们就能说你改造得好。我说关系好是通过贿赂吗?她笑了笑,说有那么点吧。世界上哪有不吃腥的猫?建立友好联络感情光靠空口白话不成,物质才是基础。共产党信奉的不就是唯物主义吗?我知道苏英的家庭条件是很好的,她父亲是一家小厂的业主,合营后留用。母亲在一家医院当药剂师,收入也不菲。她又是独女,所以她推行起唯物主义还是很有基础的。但说实在话,对她的这种做法我是不大赞同的。总觉得不正当。就是说人不能为了达到某个目的就不择手段。当然我还是希望她能早早摘去帽子,过正常人的生活,就算是工厂是天堂,可她毕竟是天堂里的奴仆啊。接下去苏英又谈到她和工人师傅的良好关系,这种良好关系不是建立在物质的基础上,而是工人师傅对她的同情。有一次她问一个师傅看没看见报纸上的那篇《工人说话了》的文章。那工人师傅说听人说报上有这么一篇文章。她说文章里说工人阶级的呼声是反右运动的根据。那工人说净胡扯,如果哪天见到写文章的人就问问他是从哪个工人口中听到的。她赶紧说千万别问,弄不好你也要倒霉的。他说我是工人怕啥,能给我也戴上右派帽子?她说戴不上右派帽子还能戴上反革命分子帽子呢。听了她这番话我不由暗暗为她担心起来,我告诫她必须接受教训,不要口无遮拦。不要再铸大错。听了这话她陡然站起身来,神情紧张,走到前面向外望望,又走到后窗向外望望。而后神情恢复正常,走回桌边说幸亏没人偷听。吓死我了。这时候的苏英我就分不清是从前的还是现在的了。
后来我俩又说了些话。后来郝管教就进来了。我俩都明白接见到此结束。苏英站起身朝郝管教笑笑,道声谢谢,又对我说文祥我对你说的也不少了,千万要好好改造啊。过些日子我再来看你。她走了。我小声对郝管教说郝队长真的很感谢你啊。郝管教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马上就要出工了。回到监舍后,大家都一齐把目光对向我,每一只眼里都标着一个问号和一个惊叹号。已经荣升班长的高干阴阳怪气地说周文祥还不赶快汇报汇报刚才接见,违没违反场部的规定。我不搭理他,高干又上来了那股邪劲,涎着脸说过来让我摸一摸,违没违反场规一摸就清楚了。我气得要命,刚要骂他流氓又把话压在舌头底下,我担心和他闹起来肯定占不了便宜。也正好这时上工的钟声响了,把这事给冲了。
3月28日:逃跑的犯人抓回来了,被依法判处死刑。执行时我们听到了枪声。
——说起来中国地域辽阔,其实也很小,一个人想藏匿起来并不容易。逃跑的那个姓邹的犯人是在河南被抓获的,递解回北京。该人是在肃反运动中被检察院起诉,判刑二十年,都知道重刑犯不易逃跑,抓回来十有八九要判死刑,姓邹的果然在劫难逃。那人被押解到清水塘农场执行,刑场在农场与帽儿山之间的一道山沟里,在地里干活时我们看到行刑的队伍,也听到了枪声。
3月30日:晚上找郝管教汇报思想。受到郝管教的严肃批评,我对他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找郝管教之前经历了一个十分复杂的思想过程,因为事关重大,牵扯到冯俐和苏英。在孤独中苏英来探视,给了我很大的宽慰,她的真情真意也让我十分感动。可她走后我倏地醒悟,她的探视实际上是剥夺了冯俐探视的权力。她是以我的未婚妻的名义来的,要是冯俐再以这个名义来必然会遭到场部的拒绝,因为一个人不可能同时拥有两个未婚妻。一想到因此而失去和冯俐见面的机会,我就感到非常的失落,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几天来这个问题在我头脑里转来转去,弄得我失魂落魄的。我不知道冯俐还能不能来清水塘,如果她不来,那么苏英的假戏真做也未尝不可。可要是来呢?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不想将这机会失却。权衡这一切事实上也是对自己心灵的检验,我知道自己依然深爱着冯俐,她在我心中的位置没有人能够替代。思考再三我决定赶到苏英再次探视之前找管教说明事实真相。告诉他冯俐才是我的未婚妻。我找的是郝管教,我小心翼翼向他报告了事情的过节,他一听很不高兴,一向以温和著称的他竟然也像佟管教那样挖苦人,他说你行啊周文祥可真是大大的不简单,到了劳改农场后面还跟着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一大群!我一声不敢吭,等着他继续训,他就训,像决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一直训到熄灯钟响……我觉得郝管教真的变了,在这里所有的人都在变。
4月2日:今天又一次犯怪病。
4月15日:高干?
——这一天只记下高干二字还打了个问号足证明高干让我们很伤脑筋,是的。高干的问题必须解决,而且愈快愈好。自从当了班长,我们二班的思想犯就陷入水深火热之中了。他的危害和管教不同,管教只是在有限的时间内对犯人施行管制,而一个犯人班长则是无时无处不在无时无刻的管制,从早到晚你的一行一动一言一语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想躲也躲不过。像一把永远悬在头上的刀,叫人透不过气来。特别是在管教对我们思想犯大有成见时,高干一次次捕风捉影的汇报不断增长着管教对我们的成见,这是十分不利的。我们大部分的右派犯人都希望通过好的表现证实自己不是反党分子,以求得减刑早早出狱回家。因为谁都知道减刑的权力掌握在劳改当局的手里,具体说掌握在管教干部手里。只要认为你改造得好就可以给你减刑。据说有一个犯人十年刑期只服刑三年就释放了。问题是有高干这么一根搅屎的棍子在犯人和管教之间乱搅,不仅减刑没指望,说不上还往上加刑呢。高干毕竟是干部出身,他懂得一套组织路线,在班里以“思想”与“刑事”进行画线,形成“敌矛”与“内矛”两个阵营,以这个阵营管制那个阵营。他的这套做法不仅适应了管教干部的需要,也迎合了刑事犯们的心理,除个别人(如高冲)外都甘当他的走卒,看他的眼色行事。一时间闹得乌烟瘴气。前几天高干又向李戍孟提出要看他的爱情小说,被李戍孟拒绝,晚上学习会上他要李戍孟检查自己的资产阶级思想。李戍孟不肯检查,他又让全体犯人对李戍孟开展批判。思想犯里只有张克楠一人发言,其他人都一言不发。刑事犯倒是争先恐后批判,但文化水平浅,一句也说不到点子上,弄得高干很难堪。于是就施展据说是从别班学来的经验:关了灯发言(被称之为熄灯会)。灯一关,监舍里黑成一团,立刻听到一声惊叫,听到拳头落在身上的噼噼啪啪声,有人大呼不准打人。有人去开灯,但开关已被刑事犯控制。一时间监舍里号叫声、拳脚声、叫骂声、制止声乱成一片。后来灯亮了,只见李戍孟瘫倒在地抱头大哭,血和泪在脸上纵横交错。思想犯对高干的暴行提出抗议,高干不理不睬,说声散会。对这次刑事犯在光天化日下打人管教们置之不理。思想犯人人都看到了危机,但又无计可施。说起来在思想犯当中我算是个不安定分子,我曾经为扼制高干做过策划,但没有做成。见眼下这种情况,我原先的想法又死灰复燃了。但这次换了思路,我私下找到高冲,对他说了欲对高干进行惩罚的想法,希望他能助一臂之力。他听了意味深长地笑笑,说周老弟我倒要问一句你为什么不早些找我?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他又说是不是也把我划在那一个阵营里?我想解释一下,可他并不听我解释什么,往下说:共产党是以财产的多少将人画线的,财产多的是阶级敌人,赤贫的是阶级弟兄。对还是不对且不说,可你们这些有知识文化的人也有一套将人画线的标准哩,在这里那就是看他是思想犯还是刑事犯,在你们眼里刑事犯都是“洪桐县里没好人”的,从内心瞧不起。高冲的话一下子挑开我们右派犯人心理上的一道幕帘,现出了内中的坑坑洼洼。可我不敢承认这一点。我连忙说不对不对。高冲说你们将所有的刑事犯视为异己,就把他们推到高干一边去了。我说我从来就没把你当着异己。高冲说没当异己也没当成知心朋友吧。我不语。高冲又说人分三六九等,哪一拨里都有好人和坏人。事实上应该将人划为好人阶级和坏人阶级才对头,这是人类中间的两大阵营。我头一次听到如此石破天惊的说法。凭这种想法高冲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思想犯,对他就不能等闲视之。总而言之,高冲的话在很大程度上触动了我,使我认识到自己作为思想犯而存在于思想上的局限性。最后对于我的要求高冲这么回答:惩罚高干也是他的愿望,但需找到一个合适的方式和时机。
4月18日:冯俐出现于梦中。这是一个十分离奇的梦,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存在决定意识竟也适用于梦境,每回在梦里见到冯俐,场景总是在K大校园。有时是食堂,有时是湖畔,有时在她的宿舍里。初到草庙子胡同看守所时几乎夜夜都做与冯俐有关的梦。后来就稀少了。到清水塘后更稀少了。这使我十分的沮丧。思念更甚而梦之更疏我不知道是何种原由。是上苍吝啬,连虚幻也不肯施于苦难中人?这次的梦境十分清晰,也十分离奇,冯俐在田野里扶犁耕地,拉犁的是一头硕大无朋的黄牛。看见我冯俐不理不睬,继续扶犁向前。对冯俐的冷漠我很不乐意,以命令的口吻说小冯你停下来我有话对你说。冯俐转头朝我笑笑,仍一如既往。我跟在后面思考对策。犁到了地头,冯俐不驱牛回转,而是径直向前犁去。前面不是农田,是坚硬的山道,在清脆的叩石声中碎石不断从犁尖下翻起,山道被豁开一道深深的沟。我心想这牛好大的力气,真是身大力不亏啊。再后来山道渐渐倾斜,而冯俐犁地愈犁愈快,很快把我甩在后面。我拼命追赶,可两腿像绊了绳子怎么也跑不快,眼见得冯俐已驱牛登上山峰,变成一个黑点,这时就醒来了。我翻身从铺上坐起,像继续着梦里的追赶那般转动着眼珠,我回到了现实,昏睡的狱灯下,监舍像一口巨大的棺材,并排摆放着十几个濒死的人。这时一个蹲在监舍门口的犯人起身向我奔来,是刑事犯周忠。我知道他找我干什么。前面说过自从逃走了犯人,场部立了许多新规矩,其中一项是犯人夜里上厕所须两个以上的人同往,互相监督,凑不够数就得等待。这项规定就像刑罚一样增加了犯人的苦楚,憋屎憋尿的滋味可不好受,时常有人等不及拉尿在裤裆里。看样子此时的周忠已憋得够受,走到我前面几乎用祈求的声调说老周你要上厕所是不?我刚要丢出一个“不”又咬住了舌根,若在以前,我肯定不会配合刑事犯,此刻咬住舌根是因为想起高冲对我说过的有关好人阶级和坏人阶级的话。这个周忠平时对我们右派犯人尽管并不友好,但更多情况是跟在别人后面打铛铛,即使算不上好人一族,也算不上坏人一类,对这样的人应区别对待。我说周忠你憋不住了?他说老周我实在受不了了。我说我本来不想上的,见你憋成这样子就帮帮你吧。他连声道谢。我穿上衣裳,跟在周忠后面走到监舍外面,这时我又想到了梦境,不由抬头朝南面冯俐所在的帽儿山望去,惨白的月光下帽儿山也像死过去了,无声无息。这时我突然产生一种冲动: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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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清水塘大事记

4月21日:苏英再次来探视。
——一见面我就看出苏英的脸上罩着阴云。不用说管教已将我的话传达给了她。我心慌意乱,想对她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也怕越描越黑。只惶惶地看着她。我看出这次她做了修饰,穿一件浅蓝色列宁装。这使她的身材显得更为修长。尽管没涂脂抹粉,可面皮很白嫩,放着光亮。她如上次那样把带来的食物从提兜里一样一样摆在桌子上。食物比上次还丰盛,还有我一向爱吃的猪蹄。这勾起我的食欲,又使我深感受之有愧。我不知道是该吃还是不该吃。这时她开口说出见面后的头一句话:周文祥吃吧。我不知所措,看着她。她又说:吃吧,放心吃吧。见我不动又说:周文祥我对你说,我自报家门是你的未婚妻,只是为能见上你,没有别的企图,像你这样的大才子可不是我这般平庸女子敢高攀的啊。她连讽带刺的话叫我无地自容,也感到委屈。我说苏英你以为我是个大傻瓜吗?我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还敢有什么非分之想?苏英说可你还想着冯俐,你亲口对管教说冯俐是你的未婚妻。我觉得事到如今应该把话说透,否则将永远失去解释的机会。我告诉苏英无论我与冯俐是什么关系那都是过去的事,我告诉苏英我不想失去和冯俐见面的机会是因为要告诫她悬崖勒马,让她能继续活下去。她听了有些紧张,忙问冯俐怎么回事。我将冯俐目前的处境对她说了。她叹口气说这就是冯俐,爱认死理的冯俐。看着已不计前嫌的苏英我在心里说:这也是苏英,心底坦白的苏英。就在这一瞬间我身体里涌出一种冲动,想向苏英扑过去,想将她抱在怀里,想……然而不等我付诸行动这欲念便像一股旋风般飘飘而逝了。送走了苏英我感到很失落,我想我们也许永远不会再见面了……
4月29日:在工地上突发“神经”,触犯了劳改条例,受到佟管教的教育。
——当时的情况至今记忆模糊,许多细节是后来听在场的人讲的。我能记得的是干活的时候我又犯了那怪病。天地间万物都在转瞬间红透了。当时意识是清醒的,我闭了眼,期待当再睁开眼时一切恢复正常。闭上了眼我就听见从远处传来的歌声,是那首《西波涅》,是冯俐,我辨出是冯俐在歌唱。我喊了一声,再往后记忆就茫然一片了。像睡着了,醒来是躺在监舍里。我觉得浑身都疼,特别是脸,像刀割似的。看看周围,平日人满为患的监舍此刻空荡荡的,没一个人影。我十分纳闷,怎么只我一人躺在铺上,人都到哪儿去了。我抬头看看窗洞,窗外很亮,我这才知道是白天。啊,人都出工去了,可我怎么留下来了呢?大概是在做梦吧。做梦也好啊,不能错过这个休息的大好时机。这么想时疲倦就袭上身来。疲倦像一股浮力,将我的身子一点一点托向半空,舒畅极了。我又睡过去,再醒过来监舍里鼾声四起,昏暗的狱灯照着早已司空见惯了的“夜景”。这夜景又将我催眠。当起床钟响起后我恢复正常了,像一个走偏了方向的人又回到了正路上,融入惯常的洪流中。穿衣、上厕所、洗涮、吃饭、出工……记忆出现了断裂,目击者为断裂做了修补,他们说我突发神经是从停止干活那一刻开始,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前面的山坡,后来又突然唱起歌来,西波涅西波涅,没完没了的西波涅。工地上的人一齐停止了手里的工作,惊讶地看着我。佟管教从远处奔过来,向我大吼大叫,叫我闭嘴。我压根儿不理睬,不仅不闭嘴,嗓门还愈来愈高。这时高干冲到我眼前用巴掌抽我的脸,几个年轻力壮的刑事犯见状也冲过来打我,将我打倒在地。这时我才闭口不唱了,同时也不醒人事了……这一切尽管我没有记忆,但我相信不是在场人编造出来的,我满身的伤痕可为佐证。这次的犯神经使我感到十分忧伤,内心的痛楚远甚于肌肤的伤痛。我觉得在这儿一天也呆不下去了。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从这里逃出去,去帽儿山接了冯俐,然后逃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
5月1日:今天是五一劳动节,因农活紧不放假,佟管教说用劳动来庆祝劳动节更有意义。
——每逢佳节倍思亲,我敢说这是古诗中被今人朗念最多的一句。佳节思亲是必然的,感受却不尽相同,而对许多人来说,节日又像一把能打开记忆深处大门的钥匙。真是这样,当佟管教在队前宣布过节不放假的决定时,我的头脑中便浮现出许多与此相关联的往事。印象最深的是国际儿童节,在考进中学之前,父母总在这一天对我们姊妹施以优待,或送一件小礼物,或者吃一顿好饭。当然学校里还有庆祝活动,很激动人心。而对于五一劳动节,我们就不在意了,因为那是大人的节日。我清楚记得一九五二年那个劳动节。那时我还在读高中,全家人只有大哥放这个假。大哥的兴致很高,对这个假日做了许许多多的安排,什么和同学一起踏青啦,什么到海边去捕海鸥做标本啦等等,反正设想很多,好像这一天能当好多天用似的。可是在吃早饭的时候父亲说:吃了早饭文起帮我去进货吧。大哥一听急了,抗辩说今天是劳动节干吗还叫我工作呢?父亲笑着说用劳动来庆祝劳动节不是更有意义么?父亲的这句话给我的印象很深,因为一向严肃的父亲难得说出这么句诙谐的话。所以今天一听佟管教关于以劳动庆祝劳动节的话我就记起父亲曾说过的相同的话。不同的是父亲的话大哥可以不听,而佟管教的话我们就只能从命。对我而言,过节倒给我增添了许多忧虑,我担心场部要为过节杀猪,队长会不会还要锻炼我继续叫我去出这个公差?虽然上回杀猪没出现头一次杀牛那样的过失,可还是恐惧得要命,心不住地抖。我听说人惊吓出来的毛病很难复原,也就是那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意思。我想要是队长抓住我不放早晚我会吓出心脏病的。
早晨起床,我的心就怦怦地跳,耳朵里也总是听到猪在叫。我盼着早点敲,越盼就越是不响,好像成心折磨人似的。我还盘算着找一个能推掉公差的合理说法,说法想出了不少,可我明白哪样也不能让我得逞。只须管教一句:是队长的命令,你就是说得天花乱坠也得乖乖地从命。这个劳动节的早晨对我是极其残酷的。我几乎感到支撑不住了,要病倒。钢轨终于敲响了。哪次出工也没像这次出工让我高兴不已。走出牢营的大门口,我竟兴奋得想唱歌,《西波涅》欲冲口而出,我及时咬紧了牙关。歌只是在心中唱起。五月的田野已是满眼碧绿,远处的帽儿山也成葱绿一片了。我叹了口气,冯俐的容貌这时浮现于我的眼前。每逢佳节倍思亲,无论是不是“佳节”,我都会想着冯俐。冯俐究竟怎么样了呢,我迫切想知道。
5月5日:休息半天。张撰赠画。
——上午休息。洗了衣裳就坐在铺位上看书。张撰持一张纸走来,说老周送你一张画,献丑了。我接过来,见是一幅铅笔素描画。我冷丁觉得画中风景十分熟悉,遂问画的是什么地方。他说你真的看不出来吗?经这么一说,我倒认出了他画的是帽儿山。山的轮廓走势,山坡上的树木以及掩映在树木中隐约可见的“东宫”,都十分地逼真与传神。画面落款处写着一行小字:心中的西波涅。这一刹我感受到一种浓浓的情谊。我说谢谢你老张。他说不用谢,想看就拿出来看看。又说可惜没有油彩,有油彩的话可以画一幅更逼真些的。我说这画就够好了。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张撰放低声说老周我不知道你女朋友长得什么模样,知道的话我会让她出现在画面里。我说她在不在画中对我都是一样的。他说是的,人在你心中,这就足够了。我点点头。他又说老周我有一个心愿,哪一天能见见“东宫”里的那些妃们,相信会画出一幅佳作的。我说如果画这么一幅画,无论其思想深度还是美学价值都是了不起的。他点点头,说我一定要画出来的,否则就对不起她们。这时许多人都围过来看画。我们的谈话就结束了。我不由想起那天在井底下和张撰的谈话,心想也许真如张撰所言在劳改农场能够寻觅到美的,尽管是一种凄美。
5月7日:高冲与高干,强中自有强中手。
——天气已经转暖,打井暂告一段落,开始春耕和给麦地浇水。新打出的井立刻派上用途。
以前为了调配的方便,场部给各大队的任务多是单一的,如打井专门打井,修渠专门修渠。现在为各大队划分了地块,地块上的活由各大队自己调配。任务从大队下到各班,又成单一的了。耕种的专门耕种,浇麦的专门浇麦。对比起来,耕地更劳累些。我们班倒霉,分了耕地,耕地没有机器,也没有牲口,全部靠人。犁具是木工队制造的“二人抬”,一人在前面用肩拉,一人在后面用肩扛,拉的扛的都不轻松,干不上半天肩膀就肿了。“二人抬”数量有限,剩余的人要用镢头刨。分配活计时高干看谁不顺眼就让谁使用“二人抬”,而不顺眼的自然是我们这些老右。我们一边犁地一边感到愤懑。到大半晌时,佟管教有急事回了场部,走得匆促将大衣和帽子落在工棚外面。工棚是冬季打井时临时搭建的,供管教们避风寒之用。佟管教的衣帽就挂在工棚的门口,远远看去像佟管教站在那里。休息的时候高冲凑到我跟前,悄声说时机到了。我问什么时机。他说整治高干啊。我问怎么整治。高冲如此这般地对我说了一通。我有些担心,说这样你会有麻烦的。他说不怕。说完就向工棚走去。我看着他取了佟管教的衣帽进到工棚里面,便按他的“部署”到不远处的沟边去找高干。高干这时拉完屎刚提上裤子。我说市里检察院来人找你。他一听脸变了色,哆嗦着系腰带的手问检察官怎么到地里来了。我说不晓得。他问检察官在哪儿。我说在工棚里。他不敢怠慢,慌里慌张地向工棚奔去。看他进了工棚我立刻把高干遇上的麻烦事对大伙说了,都知道高干的案子属男女关系性质,一听来人复审他的案子,不用发动就一齐拥到工棚外面偷听,说偷听其实也是偷看。工棚是用高粱秆围堵起来的,透过缝隙可以看见里面的情景,此时威严的“检察官”坐在石条凳上,压低的帽檐遮住半张脸。高干则毕恭毕敬地站在他身前,低头看自己的脚尖。“检察官”正询问他的案情。一问一答,工棚外面听得清清楚楚。
讲讲你的犯罪事实。
这……案卷上都有记录……
你以为我没看你的案卷吗?我们复审案子既要看案卷也要听犯人亲口讲。这个难道你不懂?
……
你到底是讲还是不讲?
这……
什么这的那的,不信你他妈的有脸做没脸讲?!不讲也可以,以对抗复查论处。
这……
我讲。
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地讲。
我不知道从哪件事上讲。
可见你的罪行太多,自己都不知道从哪件讲,那就从后往前讲。
讲胡瑞云?
讲胡瑞云。
胡瑞云是单位保健站的护士。我和她的事是顺奸,因被她男人撞上了,她反咬我是强奸。
你和她发生多少次关系?
记不清了。
大约有多少回?
十几回吧。
你们在哪里搞?
只要有机会哪里都行。
你具体说说都在什么地方搞?
公园、医务室,有时也在她家。
你说说头一次的过程?
……头一回我和她一起逛公园,后来天黑下了,后来一块到小西湖边上的树林里……但这次没做成。
怎么没做成?你态度不老实,案卷上写的是搞上了。
没搞成,这次真的没搞成,胡瑞云不同意。
跟你出去了怎么又不同意?
她嫌草地上的露水太大。
接着讲。
第二回还是在公园树林里。
什么时间?
还是天黑以后。
这次搞成了?
嗯。
这回胡瑞云不嫌有露水?
这……
这什么?
这次我有准备……
啥准备?
带了一块棉毯子。
接着讲。
接着就是干那事。
你给她脱裤子?
不是。
她自己脱?
嗯,我对她说抓紧时间各人忙活各人的。
以后呢?
以后……就干起了那桩事。
黑天瞎地看得见?
天上有月牙儿。
以后呢?
后来……就干了。
怎么干?
就……那么干。
具体讲。
这……
预审你就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为啥事到如今又回避?难道改造了好几年没成果?
有成果有成果,不信你去问管教。他们一致表扬我改造得好。
我不用问,改造得好与不好由我自己做判断。
是。
接着讲是怎么开始干的事。
我……
我先用手摸摸。
摸哪儿?
大……大腿根。
接着呢?
接着就把我那东西往里放。
把你那啥东西往里放?
就……
就是那东西。
那东西没个名?
……
你说那东西有名没有名?
有……有名儿。
叫啥呢?
叫……叫老二。
啥老二?不明白。是土话?
是……老二是土话。
记录在案不许说土话,说学名。
说学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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