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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秋原传

_7 张漱菡(现代)
  “幼如,你听我说,”胡秋原郑重地交代,“我因为有很重要的事,必须到香港去一趟,今天晚上我和刘叔模都要住在东亚旅馆,请你赶快替我收拾一个箱子,换洗的衣服、袜子和梳洗用具都得带齐,这次去,不是三两天就回来的当时,敬幼如正在看小说,她住的巷子里没有卖号外的,杨杏佛遇刺的事她毫不知情,胡秋原突然打了这个电话来,她当然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当即问道:“你讲些什么?怎么突然间要到香港去?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么急?”“别问了,等见了面再跟你说。
  现在我马上要到东亚旅馆去,你收拾好箱子,就到东亚五楼525号房间去,就是我们结婚的东亚酒楼的上面,我会在房间里等你。
  ”也不等敬幼如再说什么,胡秋原已挂断了电话,然后顺手在书架上抽出几本书,便走出神州国光社,坐上一部黄包车,来到先施公司附设的东亚旅馆,上了五楼,找到了525号房,敲了敲门,便推门而入。
  刘叔模正在等他,一见面就问:“你没有先回家一趟?”“没有,我打了个电话给我太太,叫她替我准备行李,等一会她会送来接着胡秋原便与刘叔模讨论那号外的事。
  胡秋原问:“你认为杨杏佛的事与你说的电报有关联吗?”“我是说可能有关联,不是一定有关联刘叔模说:“自从1932年国际间谍牛兰被捕以来,杨杏佛曾经和宋庆龄、蔡元培共同营救,共同发表主张。
  前年他们三人又发起民权保障同盟,深为有力者所忌。
  但宋、蔡在党国有很高的地位,也有复杂的人事关系,对他们无可奈何。
  杨杏佛则不同,这可能是他遇害的最主要原因。
  那电报可能是辅助原因。
  究竟如何,只有动手的人才知道了胡秋原说:“我实在不愿离开上海。
  不过回想到从前在武汉时候的危险,又不能不提高警觉“我劝你走,不是说在上海一定有什么危险。
  而是我认为老待在鸽子笼爬格子也应该休息一下。
  到香港去玩玩、看看,又有什么不好?”刘叔模笑着说,他为人一向是很洒脱而爽快的。
  “明天就走吗?”“是呀,有一艘英国客轮皇后号,明天一早开航,我已经买好四张大餐间的船票,等吃了晚饭,我们就上船“四张船票?是不是和石校长他们一起?”“不错,蘅青(石瑛)和书诒(段锡朋),就在隔壁527号房间,走,我们去看看他们原来石瑛是胡秋原在武汉大学时代的校长,此时任南京市长;段锡朋则是“五四”时代学生运动的领袖之一,现任教育部次长,他过去也曾执教于武大,虽然不曾教过胡秋原,彼此见面时,胡秋原对他们仍然执弟子礼。
  而石瑛由于熊十力的关系,对胡秋原早有印象;段锡朋则因与王礼锡很熟,也见过胡秋原,此时相遇,当然不会陌生。
  因怕敬幼如来了找不到人,胡秋原在527号谈了一会便回房等候。
  果然,没多久,敬幼如就提着箱子来了。
  她满腹狐疑地问起原因,胡秋原也就一五一十地将所遭遇到的一场无妄之灾说了一遍。
  敬幼如在北平时,也曾饱尝过风声鹤唳的局面,听了这些话,倒没有胡秋原想像中的惊慌着急,竟然很镇定地点点头,反而安慰胡秋原:“原来是这么回事,好在你不过写点文章,我想,不会有什么问题,你到香港去看看也好,没有事的话,就早点回来见她如此镇定,胡秋原很觉安慰,但他还是郑重交代:“如果没有事,我当然会早点回来,不过,你一个人在上海,还是要随时当心,万一有什么麻烦……”“不会有什么的,你放心敬幼如打断了他的话,“我会有什么麻烦呢?不可能的“但愿什么事都没有夫妻俩互相叮咛,互相慰藉,依依话别了好一会,敬幼如才在丈夫的催促下道别回家。
  当晚,胡秋原提着箱子,随同段、石、刘三人驱车来到轮船码头,上了皇后号巨轮,步入最上层贵族化的大餐间,躺在华丽考究的卧铺上,虽很舒服,却因心情纷乱,思绪如潮,辗转反侧了很久,都无法成眠,直到半夜,才在极度的疲乏中入梦。
  在外国邮轮的大餐间作海上旅行,是一种享受,三天三夜的航程,很快地结束。
  船抵香港后,石瑛和段锡朋住进了香港大酒店,胡秋原则随同刘叔模,乘车直接来到香港大坑陈铭枢的公馆。
  在行前,刘叔模已拍了电报给陈铭枢,向他报告石瑛和段锡朋要来谈判的日期。
  因此,陈铭枢已预作准备了。
  那时期,广东方面政界与商界的领袖人物,多在港九拥有巨宅或大型别墅,备有客房多间,因此,刘叔模和胡秋原抵达后,就被留在陈家作客。
  那时,在香港的陈铭枢公馆,每日都门庭若市,来访的客人中,有两广的军人、政客,有上海的记者和作家,还有南京各派系的巨头及其代表。
  而由华北与其他各地前来的名流,也有蒋方震、梁漱溟、徐悲鸿、欧阳予倩,还有那5月间在张家口就任民众抗日同盟军总司令,8月间自行取消的冯玉祥派来的代表等。
  有客来,胡秋原都不曾参与谈话,只有在来了重要的客人,陈铭枢就到有名的酒楼设宴招待,那时,胡秋原才被邀和刘叔模一起列席作陪。
  时值盛夏,陈铭枢有时兴至,便邀刘叔模和胡秋原一块儿前往海滨游泳,累了便到浅水湾大酒店休息饮茶,享受着悠闲舒适的夏日风情。
  在海边,有时会遇见李济深或李宗仁,经由陈铭枢的介绍,胡秋原也都认识了。
  一个月的港式生活,除了到海水浴场戏水,是一种新的经验外,就只有参加一些大宴小吃和闲聊天儿。
  人们所谈大多离不开对南京方面外交内政的批评,而这些,他在上海时也常听人谈论,却又没有什么具体的主张。
  因此他急于返沪回家,过他平静安适的读书写作生活。
  然而却有两件事令他迟疑难决,一是杨杏佛遇刺的阴影一直不曾消除,二是回去的路费无从筹措,因此,尽管心中着急,却也无可奈何。
  胡秋原心事重重地过了几天,终于在这年(1933年)的7月下旬,回到了上海。
  行前他并没有先写家书通知行期,因此,当他回到家,踏进后门上楼时,敬幼如正好在厨房,突然见到他,倒吓了一跳,随即又惊又喜地迎了上去:“咦,你怎么不声不响地回来了?也不寄封信来通知一声“何必先通知呢,直接回来给你一个意外不好吗?”“好,当然好敬幼如十分高兴,像只依人小鸟似地攀住丈夫的手臂,“快告诉我,在香港的情形怎么样?”因见娘姨在旁,胡秋原只得说:“别急,我当然会告诉你,热死了,让我先洗个澡再谈好不好?”那娘姨听了,忙说:“对格,先生一身全是汗,我先上去给侬准备洗澡水去说着,她已噔噔噔地抢先上了亭子间。
  “哦,娘姨,等一下你要想办法加两个菜哟敬幼如吩咐着。
  “我晓得,太太侬放心等到胡秋原浴罢回房,旁边没有第三者了,他才将在香港所遇到的一些事,向敬幼如说了一遍。
  听得敬幼如忧形于色,她皱皱眉问道:“照你这么说,他们是准备……准备,”她咽了下口水,稍作迟疑,才接下去,“准备要造反啰?”胡秋原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这跟你有什么关联,为什么把你也卷入漩涡呢?”“还不是朋友的关系,他们似乎早就把我也算在里面了胡秋原压低了声音说,“我想过了,1927年末我懵懵懂懂,几乎将命送掉。
  现在,在上海住下去,是不妥当的,将来他们的事情一发动,就更不安全,看来,是不得不离开上海了。
  另一方面,南京政府对于日本的软弱态度,以及近来的法西斯运动,我也是非常反对的,而十九路军这批人的爱国心总无可怀疑,只要他们的动机和宗旨是为了爱国和救国,那么,我参加他们,也就不必后悔,你说对不对?”听了这话,敬幼如很以为然,她思索了一下,说:“但愿十九路军的一切做法都是正确的,合理的“不过……”“怎么不说下去了?不过怎么样?”“不过他们怎么做法,我也不知道。
  自古以来,都是成则为王,败则为寇,一旦失败,其后果可就不堪设想!
  现在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胡秋原心情沉重地摇了摇头。
  敬幼如不再说什么了,她已忧心忡忡,为丈夫的前途担着心,而这时她已有孕在身,也为腹中的小生命担着心。
  那晚,上海娘姨果然作了几样可口的小菜,桌子上美酒佳肴,但夫妻俩却都失去了胃口。
  次日早晨,胡秋原想到杨杏佛被刺的事,以及自身所处的环境未必安全,考虑了好一会,还是认为谨慎为佳,便同妻子商量:“我这次回来,是不打算公开的,为了安全起见,我还是不住在家里的好“那你要住到哪里去?”“我想,到附近去找找看,临时租一间房,比较妥当“也好,等一下吃了早点我们就去找夫妇俩说做就做,早餐后一同出门,在附近法租界地区跑了一趟,没想到很容易地就在一条幽静的路上,找到一个白俄人家,正好有一个小房出租,家具齐全,可以按日计算。
  当天,胡秋原就提着一口小箱子住进来了。
  安顿好了住处,他马上想到此来的任务,当即按地址找到了胡鄂公的家,登门求见。
  听说访客是湖北同乡,且是同宗,胡鄂公很高兴地接待了胡秋原,彼此晤面寒暄之后,胡秋原感到这位乡长待人接物的态度很热忱,倒是个平易近人的长者,并不似想像中老共产党的那种神气,印象不坏。
  二人谈了不少有关湖北人的一些渊源之后,胡鄂公显得更亲切了些,他笑道:“老弟,令尊在民国初年我就知道他的大名,后来听说回黄陂办教育,对地方上极有贡献,想不到你这么年轻,也有这么大的文名,真是不容易!
  ”“哪里,你老人家过奖了胡秋原客气着。
  “老弟,你今年贵庚?”“23了“哦,那我大你26岁呢,真是后生可畏!
  ”胡鄂公微笑着,精神十分高兴。
  胡秋原察言观色,心想,应该可以直言无忌地将此来的目的说出来了。
  于是,便委婉地说他刚由香港来,随即将朱蕴山的事讲了一遍,并询问结果,没想到胡鄂公倒是很坦率地点点头说:“没错,我已经把十九路军方面的意思转达给我们的党中央了,再由党中央转达给‘国际’。
  我相信,党中央和‘国际’一定会对十九路军的提议非常赞成的。
  ”“那就好胡秋原应付了一句,就岔开了话题,又谈了些闲事,也就起身告辞,返回宿处。
  此时他已了解未来情势之严重了。
  次日,胡秋原便进行第二件必须要办的事,他约了神州国光社编辑部的全体工作人员,到一家外国人开的咖啡馆聚会。
  这时,《读书杂志》七月号清样已经由编辑部同人带来。
  看到了这一期清样,他想到自己为这份刊物,付出了多少心血和脑力,如今竟要结束掉,不禁黯然神伤,心里很难过,却又无可奈何!
  他叹了口气,便强打精神,将目前的情况,向大家作了一个原则性的报告。
  大意说福建与南京政府关系可能趋于恶化。
  现在第一件事是要保持神州国光社这个书店,因此要使《读书杂志》与神州脱离关系,甚至停刊,另外,《读书中学》和函授学校,也只好一同结束。
  然后转达那边的意思。
  “各位,这是不得已的事,如果时局紧张,大家有什么困难的话,陈先生说的,可以到福州去,总可以安排到一份工作的各事交代清楚,与同事们互道珍重后一一握别,胡秋原便去找神州社的曾总经理,请他在业务方面配合编辑方面的事。
  曾总经理了解情形的可能变化后,也准备束装南下,另由面孔较生的人接替他。
  胡秋原这才松了口气,回到家中。
  敬幼如正在等他,一见面就迎了上去,说:“你怎么一整天不见人影?打电话到你住的地方,说你出去了,再打电话到编辑部,又一直没有人接,是怎么回事?我好急哦!
  ”“我邀了编辑部所有的人,到咖啡馆去谈话的,然后又去找曾总经理去谈事情。
  ”“谈什么?”“在目前的这种情势之下,神州社的编辑业务必须结束,发行业务也要紧缩或准备结束,我已经不可能像过去那样,编辑杂志和讲议,写写稿子了,而且,上海我们也不能再不告别了“那,该怎么办?”敬幼如忧虑着。
  “走哇,迁地为良,我们也结束上海的家,一起到香港去胡秋原说着,心情愈显沉重,“最叫我难过的是,我还有很多未完成的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安定下来继续地写了“但愿这次走,是福不是祸就好“谁知道,我是这样想,只有照孔老先生的话,尽人事以听天命。
  目前,急于要做的,就是我的书籍和稿件,得装箱运走,还有,就是家里这些家具怎么办?”“你去照顾你的书和稿子,家具嘛,我来想办法。
  便宜点卖掉,总会有人要吧。
  ”敬幼如答道。
  夫妻俩商量了一阵,便分头办事。
  胡秋原请来神州社的几个工人,帮着他将书籍和文稿,装了八大箱,捆绑好等待运港;敬幼如也委托了她的一位同乡老友金襄七,帮她找到了买主,以很低廉的代价,卖掉了新婚时购置的家具和一些用具。
  此外,胡秋原将原来为《读书杂志》第七期写的编后废弃,另写了“读书杂志声明”,即声明与神州国光社脱离关系。
  另外,他在第七期之首页刊登了“胡秋原启事”,声明辞去神州编辑职务。
  这都是为了保全神州国光社的书店,而当时也还怀着一点希望,《读书杂志》能迁到香港继续编辑出版。
  这一切完毕以后,两口子才搭轮离沪,驶往香港。
  当汽笛长鸣,轮船开动时,胡秋原举手向他自“九一八”以来所居留的上海告别,没想到此别竟长达13年之久,迄至抗战胜利后的第二年,才再度来到这繁华的国际都市。
  这年的8月初,胡秋原夫妇抵达了香港,因陈铭枢深表欢迎,便仍下榻陈家。
  由于陈铭枢请胡秋原晚上为其子补习国文和英文,这样,住在他家中,也就稍感心安。
  胡秋原在上海见到胡鄂公的情形,在到港的当晚,他就详尽地告诉了刘叔模。
  这次他随身带了一些书和未写完的稿子,可以续写,又有敬幼如相伴,他白天写稿看书,晚上教书,日子过得很清闲,对香港这小小洋场,就不像上次那样地厌恶了。
  陈家的访客依旧很多,胡秋原也偶然参加谈话和赴宴,但他仍不曾深入地参与其事。
  至于已怀了身孕的敬幼如,活泼开朗,一如往昔,来港后,环境陌生,处处都令她感到新鲜有趣。
  有时,她拉着胡秋原一起到陈家附近的小山上去散散步,或上街看场电影,有时和陈铭枢的太太聊聊天儿,倒也不觉寂寞。
  在9月间,胡秋原夫妇还曾和陈铭枢、李济深,以及张惠长等人结伴,一同游历粤南。
  先到广州,再到中山县去瞻仰孙中山先生的故乡翠亭村及其故居,然后再到澳门。
  由澳门总买办招待,并在他家中住了一夜。
  这一家自明末以来即作葡萄牙人的买办。
  房屋庭园虽不算十分富丽,但还保持明朝的规模,也有不少明清字画。
  大概由于来客是贵宾吧,他全家,包括女儿在内,都出来招待。
  随后,一行人又由澳门乘船,经过文天祥所说伶仃洋回到香港。
  到了11月初,胡秋原就带着敬幼如和八箱书籍,随同刘叔模以及程希孟、林崇墉两对夫妇,来到福州市,同行的还有其他方面来的一批人。
  在此同时,和神州国光社有关的梅龚彬、王亚南、彭芳草、彭信威、方天白、徐祥霂和另一些人,也从上海赶到了福州。
  胡秋原、梅龚彬两对夫妇和刘叔模,当即由陈碧笙迎接到他在西湖所准备好的一幢房子里住下。
  林崇墉是林则徐的曾孙,自然住在自己家中,至于其他的人,则由省政府分别安置。
  胡秋原到福州后,省政府就请他担任福州民国日报的社长,其用意是要他在言论上帮忙作准备工作。
  11月半,李济深、陈铭枢、陈友仁、徐谦等相继抵达福州。
  11月18日十九路军将领召集鼓山会议,出席者除该军高级将领、参谋长外,只有李济深、陈友仁、徐谦、黄琪翔、李章达。
  会议中一度争论,终于决定在20日宣布成立新政府,并决定改变国号为“中华共和国”。
  1933年11月20日上午,在福州市中心的南校场举行“临时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公推黄琪翔为总主席,宣布开会。
  继由海军元老萨镇冰,以特别来宾身份致词,然后李济深、蒋光鼐、蔡廷锴、徐谦、翁照垣等便相继发表演说。
  蔡廷锴痛责《塘沽协定》的丧权辱国;翁照垣上台时,带着一幅华侨义勇军的军旗,向大众展开来,说:“这是献给新政府作为国旗的不料他这样做,居然获得一片欢呼,台上台下掌声雷动,表示接受。
  最后高呼反日和反南京的口号。
  这一天福州自然非常热闹。
  翌日,便公开宣布,新政府成立,并立即发布“中华共和国人民革命政府组织大纲”,主席李济深,下面有三委员会,两部,一院,一局。
  一、军事委员会——李济深兼主席,黄琪翔任参谋团主任,陈铭枢任政治部主任。
  蔡廷锴任人民革命军第一方面军总司令,兼第十九路军总指挥。
  二、经济委员会,由余心清任主席,下设劳动、土地、商务三委员会,分由蒋光鼐、章伯钧、许锡清任各委员或主任。
  三、文化委员会由陈铭枢任主席,下设教育、行政、民众训练、文化宣传、政治训练四部。
  分由程希孟、梅龚彬、胡秋原、林植夫等人负责;刘叔模则为秘书长。
  此外,陈友仁为外交部长,蒋光鼐为财政部长,徐谦为最高法院院长,李章达为国家保卫局局长,萨镇冰则为不管部的政府委员,彭泽湘为人民政府秘书长。
  大会结束后,当天的晚上,胡秋原和许多参与的人,聚集在蒋光鼐的家里,听取各方的反应。
  那是因为蒋家有一架特大号的收音机,可以收听到全国与国外的广播。
  11月22日,蒋介石发表《告在闽第十九路军全体将士书》。
  这时,国民党中央已经决议,永远开除陈铭枢、李济深、陈友仁的党籍,并交国民政府惩办,外交部也照会各国,勿与福建发生任何外交关系。
  胡秋原到福州之后,除了第一个星期有游览参观之暇以外,自筹备会开会时起,就一直在忙着起草文件,撰写社论。
  到事变前夕,各方拍来电文极多,其中需要特别答辩的,多交胡秋原答复。
  因此,在11月20日大会开会时,他正忙于工作,没有出席参加,直到快散会时,他才去旁观了片刻便走开了。
  想不到30年后,文星书店刊出《国闻周报》上一张人民代表大会照片上“后排左边第五人”“李章达”,竟变改为“胡秋原”了。
  当事变发生后,王亚南也来到福州,胡秋原便将民国日报社长的职位让给了王亚南。
  虽偶然也写写社论,但他经常的工作则是提出言论方针,招待中外记者并答复问题,此外便是接待上海和他处前来的文化界人士。
  不久,王礼锡从伦敦赶回,接替了梅龚彬的“民众训练部”,也和刘叔模、梅龚彬、胡秋原等一同接待上海来的文坛老友。
  12月23日起,南京政府的空军开始轰炸福州,此后两星期中,连续轰炸几次。
  当福州遭到空袭时,因苍前山一带是外国领事馆所在地,南京政府空军不会去轰炸,福州城内老弱妇孺争向那里避难。
  开始轰炸的一天,胡秋原和梅龚彬都正忙得无法分身,几个女眷们便自己收拾行李。
  大腹便便的敬幼如,也提着箱子,背着行囊杂物,出出进进。
  去苍前山要经过一座长桥,桥以闽江中小岛中州为间隔分为两段,北段名万寿,南段名江南,全长百四十余丈,在平日自然畅通无阻,但此时因躲避空袭而往城外逃难的人们,扶老携幼,提行李的,步行的,乘车的,将那座大桥挤得寸步难行。
  敬幼如和梅太太坐在人力车上,也挤在人潮之中颠颠簸簸了很久,才过了桥,抵达借住的处所。
  这一路上的见闻和感受,真连做梦也想不到是如此地紧张、惊险而又劳乏不堪,敬幼如总算真正尝到了逃难的滋味!
  次日,南京政府的飞机再来轰炸。
  胡秋原决定要待产的妻子迁地为良。
  便和陈碧笙商妥,由陈碧笙负责,派人护送几位女眷先到香港。
  而敬幼如这时觉得腹内不适,胡秋原怕她旅途劳顿而导致早产,便托人在鼓浪屿一家教会医院预订了一间病房,将她送去住院调养几天,再行赴港。
  年轻体健的敬幼如,在那医院里住了三天,很快地就恢复了精神,也便接受一位朋友陈太太的邀请,到陈家小作盘桓。
  继而胡秋原又将他的八箱书籍,运到那里。
  鼓浪屿面对大海,是厦门各国领事馆区域,绛瓦红墙,掩映于山林碧翠之中,景色壮丽,空气更是新鲜,敬幼如住在那儿,每天饱览极具异国情调的美景,虽很舒适,但心头的那份焦躁却不曾消除,她为福建事变的前途担忧,更为丈夫的安全着急。
  轰炸在12月底停止,接下来便是军事行动。
  1934年1月13日,福建政府宣布停止办公。
  1月15日清晨,胡秋原和王礼锡、刘叔模、许锡清等人上了一艘日本商轮。
  船行一日夜,抵达厦门停靠。
  此时,厦门已由十九路军漳厦总司令黄强先期交给海军接管,胡秋原便上岸去接敬幼如上船,那八大箱书也由厦门海军派车载运上船。
  同时,陈友仁也由程希孟陪同登轮,于17日到了香港。
  其后,十九路军终于在1月底,被南京政府改编为第七路军,由原十九路军将领毛维寿和张炎分任总副指挥。
  但不久各级军官均换了新人,约万人不愿受编,便遣散回籍。
  于是十九路军等于消灭。
  而陈铭枢、李济深、蒋光鼐、蔡廷锴及沈光汉、区寿年、赵一肩等人,后来都曾由南京政府安排了名义,发给护照,“自由出洋”。
  当胡秋原等人到港之后,住了两天旅馆,许锡清就已先为几个非粤籍的朋友觅好了房子分别安置。
  除了王礼锡因赶上意大利的邮轮仍回伦敦以外,胡秋原和王亚南两家人,住进了九龙弥敦道一栋四层公寓的四楼。
  那房子共两房一厅,正好每家住一间,浴室厨房和客厅共用。
  刘叔模一家在隔壁楼下租了三间小房。
  三家都是湖北同乡,住在一起,自然更为方便。
  敬幼如抵港后,没有休息便和王亚南的妻子,一趟又一趟地为她们的新家采购什物。
  她本已旅途劳顿,这时又这样地奔波忙碌,终于累极不支,就在她抵港后的第八天,便开始了阵痛,所幸朋友多,大家七手八脚地将她送进了医院。
  本来是想安胎的,却已来不及,一个在母胎中仅八个月的女婴便告先生,时间是1934年1月24日。
  幸运的是,母女都很平安。
  小女儿长得十分可爱,初为人母的敬幼如,望着身边的婴儿,生产时的剧痛和恐惧,在此刻已一扫而光,她感到好满足、好幸福!
  胡秋原得知爱妻平安地为他生了个小女儿,欣慰之余,也有着初为人父的兴奋与喜悦,他思索了好一阵,最后决定为女儿取名“采薇”。
  胡——采——薇,多美丽动人的名字!
  敬幼如轻轻地念着这个名字,微笑在她的唇边荡漾着,使她看来格外动人。
  生活既已纳入常轨,胡秋原立即想到生计问题。
  想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写文谋生。
  于是,他便写了五六封信,分别寄给上海的几个朋友,诉说了自己的困境,和急需卖文的原因,然后说明他所拟好的计划,他准备写三类文章,一是批评独裁主义,二是继续《中国社会文化史草书》,谈北朝和隋唐学术与文艺,三是论国际问题,或者在这三类之外凡是认为他可以写的,他也可照办。
  除了这些,如能再为他推荐一两本需要翻译的书,那当然更好了。
  这天他将信写好寄出后,当晚便坐在新买的小书桌前,为两篇文章的内容开始构思,一直忙到深夜,才上床就寝。
  次日黎明,正睡得沉酣,忽然听到有人在用力地敲着房门,那么大的响声,在宁静的破晓时分听来,格外显得惊心动魄,胡秋原夫妇同时被惊醒,敬幼如惟恐吓着了孩子,连忙将小女儿抱在怀里拍着,一面坐了起来,猜疑不定:“是谁在这时候来敲门?”“我去看看胡秋原快速地穿上西装上衣,戴上眼镜,便跨着大步赶去开了房门。
  他原以为来的定是熟人,不料迎面一个陌生的彪形大汉,不待招呼,已夺门而入。
  胡秋原大惊失色,还以为强盗来打劫了,心中转念,我这里除了架上的书之外,别无长物,又何足惧,正想说话,那大汉已将一枝手枪抵在胡秋原的腹部,大声喝问:“你是胡秋原吗?”“是呀,你要干什么?”胡秋原发现,来的不止一人,后面还有好几个哩。
  “不许动,举起手来在枪口的威胁下,自然不能反抗,胡秋原只好听命,举起了双手,心里却已明白,这些人不像是强盗,那一定就是香港警方的人了。
  这时,那人的手枪已移到胡秋原的胸部,并且喝令:“你出来,到前面客厅去胡秋原跟着那人移动脚步,走向客厅。
  当他穿过回廊时,在暗淡的天光下,他看到了刘叔模住的房子那边的屋顶和院子里,都站着很多的武装警察。
  来到客厅,电灯亮着,屋里也有五六个全副武装的警察正严阵以待,见到胡秋原被押来,其中一人立即上前搜查他上装的口袋,仔细地掏摸着,发现只有几个零角子,并没有其他的东西。
  到这时,那持枪的人才将手枪放下,插在腰间,说道:“你可以坐下来“你们是警方的人吗?这样地对待我是为了什么?”胡秋原坐下后问道。
  “等一下你就会知道其中一人回答。
  胡秋原眼看着他刚刚费了很多时间,好不容易分门别类地排列好的那些书,被那些人七手八脚地全收进了书箱,然后又打开书桌的每一个抽屉,仔细地搜索,任何片纸只字都不放过,全部收集起来,放进一个大纸袋中,陆续地运下楼,等到最后的一只书箱也搬走了,才对胡秋原说:“现在你跟我们走!
  ”胡秋原恼怒之下,没好气地说:“我当然只有跟你们走,可是,你们总不能让我穿着睡裤和拖鞋走吧?”“嗯,好吧,我陪你进去换衣服好了一个警察说。
  “我房里只有我太太和一个刚刚出世才一个多月的小娃娃,根本没有武器,你们可以放心,请不要惊吓了我太太和小孩“可以,”持枪的那人稍稍犹豫了一下,终于点了头。
  “要快些,不要拖时间另一人说。
  胡秋原也不理他,走进卧房,急急地换好衣服,穿上鞋袜,又揣了一些钞票,便在妻子和小女儿的脸上亲了亲。
  “幼如,我跟他们走一趟警署,你别怕,我想,不会有什么事的,我又没有犯法“到底是为了什么?”敬幼如一把拉住丈夫,她脸色苍白,显然地是受惊了。
  “我也不知道,不过香港的英国人总要讲一点法律吧,你安心在家照顾小采薇,我相信,我很快就会回来的胡秋原说着,已向房外走去,一面走,一面打着领带,来到客厅,那几个警方人员似乎已经不耐烦了。
  下了楼,才知大门外另有一批武装巡捕正严阵以待呢。
  一辆囚车就停在门前,四周还罩上了布幕。
  胡秋原被押上囚车后,很快地就驶到了警署,当即被领到一间屋子里。
  才坐下不久,他的那些书箱也陆续抬了进来,随着就有人打开了箱子,将所有的书倒在地上,堆了三大堆。
  那些书是胡秋原最珍视之物,竟被人当作废物般地糟蹋,他忍住怒气,没有发作。
  这时,他忽然看见了刘叔模和王亚南二人,也被一个带枪的警察押着走来,经过窗口,进了另一个房间。
  原来他们也被抓来了。
  胡秋原惊诧之中,既为自己的命运担忧,也为朋友的安全关心,一时心急如焚,不知如何是好!
  不料,很意外的是,大约半小时之后,刘叔模和王亚南便出来了,在经过他这间屋子的窗前时,二人还微笑着向他又点头,又招手,又打眼色,示意他们没有事,出去后会设法搭救他的。
  这一幕令胡秋原深感困惑,为什么他们被放出去了,而自己却像已被遗忘了一般,从清晨被捕,就叫他坐在这间房里不闻不问?他的确像是被搁置在这里了,看看手表,一分一秒地转动着,一小时又一小时,就这样地呆坐着,啊,竟然已是上午10点半了。
  突然,有人进房来了,是两个外国人,前面的那人衣着整洁,很标准的英国佬;后面的是个臃肿多肉的胖子,二人进来之后,打量了胡秋原一下,前面的那人便坐下了,那胖子却走到一堆外文书前,蹲下去翻弄着,当他一眼看到俄文的佛理采著《艺术社会学》时,顿时神情一震,赶紧拿起来,兴奋地嚷了起来:“Bolshevix!
  Bolshevik!
  (布尔塞维克!
  )”他那得意的样子,像是抓到了证据了,其实那本书是胡秋原在四年前根据日译本翻译该书时,特地托朋友在莫斯科买了寄到日本的俄文原著,为的是查对专门名词之用的。
  原因是日本人翻译外文书籍,遇到专门名词,照例是以日文字母音译而不附原文的。
  胡秋原听那胖子说英语时的发音,不像是英国人,他判断,一定是英国人所雇用的白俄,此时见他高喊“布尔塞维克”,不禁有气,当即也提高了嗓子,用英语对那人说:“不,是孟塞维克,你再仔细看看书名,明明是‘Sotsiolgia Iskustva’,如果你懂得俄文,就应该讲真话听他这样说,胖子自知理亏,便不再作声了。
  那英国人这时也已在翻着地上的英文书,当他看到了莎士比亚全集、拜伦、雪莱、济慈等人的诗集,以及其他的文学史、艺术史、哲学史和政治经济史的名著时,不由抬眼望着胡秋原,问道:“这些书你都看过吗?”“是的,当然胡秋原答道。
  那人点点头,随后又翻了翻另外的一些书,其中一本胡秋原阅读时作了不少记号,那人便仔细地一页一页地翻着,看了好一会,不由赞许地对那胖子说:“这人是位绅士!
  ”他如此说,像是对胖子方才错怪胡秋原很不以为然,那胖子马上低下头,不敢再挑毛病了。
  既然那英国人很公正,胡秋原的心弦不觉放松了些,立时感到饥肠辘辘,眼看对方放下书,将要离去的样子,也就不客气,向对方说:“我可以告诉你吗?直到现在,我还没有吃早餐呢“好,我会派人来帮你这个忙的那英国人没有骗他,走后没一会,就有个中国人进来,问他要吃什么,可以代他去买。
  “请你替我买点三明治和咖啡吧胡秋原说着,已从口袋里掏出了零钱。
  那人倒是不负所托,很快地便买来了一份三明治和一杯咖啡。
  等到胡秋原吃完了早点,仍呆坐着等候发落,竟从上午一直呆呆地枯坐到下午4点,依然没有任何消息,而看守他的巡捕却已换了班,寸步不离地站在一旁。
  这时,胡秋原又饿了,便拜托里面的人再一次替他买了一份三明治和一杯红茶,等到这第二餐吃完,已是下午5点了,看看天色将暗,才有四个人走了进来,其中一人拿着一个油印机的滚筒,对胡秋原下着命令:“将眼镜和手表取下来胡秋原莫名其妙,却也只好照办。
  “将你身上的钱和裤子上的皮带也取下拿出来,哦!
  还有你衣服上的扣子“为什么?”“这是规定那人毫无表情地说着,居然自己动手,将胡秋原上衣和衬衫上的钮扣一个一个硬扯了下来,然后又说:“还有你皮鞋上的带子也要解下,这些东西,我们会为你保管的为了防他又粗暴地动手来扯,胡秋原只好自己将皮鞋带解下。
  “现在,将你的两只手指按在这个滚筒上,然后把你的指纹印在这张白纸上面。
  ”从无坐牢经验的胡秋原,直到这时,依然不明白做这些事是为了什么,但他也懒得问,心里在想,这些英国人办事真怪!
  等到一切手续完毕,他身上取下来的那些东西就被一个瘦子装入一个大封套中带走,另一人便对他说:“好了,跟我走吧胡秋原还以为是放他出去了呢,当时便跟着那人走出房间,穿过另几处房屋,来到一处像是花园的地方,停在一间有厚重铁门的屋前,那人从身上取出钥匙,去开铁门上的大锁,胡秋原才突然明白,这是监牢啊!
  “进去那人说着,不待胡秋原有一点儿反抗的机会,已用力一推,随即很快地关上了铁门,并且上了锁。
  然后扬长而去。
  胡秋原身不由己地被推了进去,一时之间,脑子里既昏眩、又空洞,似乎什么感觉都没有,他举目四望,这间牢房阴暗而潮湿,进去之后好一会,才习惯了里面的光线,看清楚四周景物,这是一间高约三丈,宽约六尺多,三面都是砖墙,只有靠后面的屋顶上,开了一个小窗,射进一点惨淡的阳光,而正面的那扇没有门板的铁门,由三根横栏和十根粗而直的铁柱所组成,是惟一可以出入之处。
  牢内左右两边都置有一块长约六尺,宽约一尺半的木板,板的一侧深嵌在砖墙之中,无法移动,这大概是给人犯当作凳子和床铺之用的。
  除此,屋子的一角,还摆着一个便桶。
  看清楚这些,再从铁门的空隙处望了望外面那陌生的环境,胡秋原那昏昏沉沉的头脑,才逐渐清醒而有了意识。
  天哪!
  生平爱好自由的他,到底做错了什么?竟被关进这间牢狱里来?一种极度恐怖的感觉,他的心在发抖,周身的血脉在膨胀,一阵无法忍受的愤怒令他发狂,他冲向铁门,双手握住那冰凉的铁栏杆,声嘶力竭地大吼起来。
  一个狱卒,以快速的脚步跑了过来。
  那是个年约三四十岁的中国人,当他跑到铁门外时,便瞅着胡秋原,阴阳怪气地嘲笑着说:“你疯啦?这样大吼大叫地,是不是想扭断这些铁栏杆?我劝你别做梦了,还是乖乖地待在这里吧!
  总比送到广州去当靶子打好!
  很多人都被送了去,啪——就上了鬼门关了!
  ”那人说到这里,还用手作了个枪决人犯的手势,然后斜睨着胡秋原狞笑起来。
  听了这些话,加上对方那狰狞的面目,脾气向来倔强的胡秋原,顿时彻悟,做人不可为“亲者悲,仇者快”才是对的!
  (这想法且成为他终生所坚持的人生哲学。
  )由于自我警惕,胸中的怒焰平息了下来,他感到浑身乏力,便在木板上躺下,决定先睡一觉再谋脱困。
  只是,这里不是家中那温暖的卧室,辗转反侧,怎样也无法成眠。
  于是,他索性不睡了,重又集中脑力思索起来。
  首先,他又想到了刘叔模和王亚南,何以他们都被释放,惟独他下狱?又为了什么竟出动那么多的警力去逮捕他,且将他的书籍搬来检查?这一定不是为了他参加福建的事,可是香港一向是中国政治上反对分子逃难之地。
  这一定是有人密告诬陷他是共产党。
  那是什么人呢?实在无从臆测。
  好在他并不是个共产党员,那就不应该有危险,而朋友们也一定会设法营救他的。
  思潮起伏间,不禁又想到了古今中外,许许多多无辜的人被囚和逃狱的故事,如文天祥、克鲁泡特金等历史人物受难时的心情与感受,此刻他都已体味到了。
  想着想着,不觉间已是万籁无声,原来夜已深了。
  他躺在木板上感到一阵阵的寒意,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侵肌砭骨,几乎不能忍受。
  于是,他告诉自己,明天得通知家人,设法送床棉被来才行。
  踡缩在这间阴寒黑暗的牢房里,他以为,这一夜恐怕无法成眠了,香港警方如此对待一个并未犯罪的人,实在太无人道,他要申诉,他要抗议,他不能受此虐待!
  但是,他的意识渐渐模糊了,感觉迟钝了,脑子里一片空泛,不知何时,他毕竟在极度的疲劳中沉沉睡熟。
  恶梦频仍中,他不断地惊悸、呓语,在梦中吼叫挥拳,一直到第二天早晨,阳光已射到铁槛门了,他才猛然醒转。
  伸个懒腰,他坐起身,才感到四肢酸痛而又僵硬,连忙站了起来,在牢房中来回走动,好一会才恢复了正常。
  他盼望着警方赶快叫人带他出去问话,好让他有申诉的机会,然而,等了很久,依然没有人来,心中的烦躁真是难以忍耐。
  为了打发闷死人的时间,他索性定下神来,整理文思,为即将撰写的文章打着腹稿。
  渐渐地,情绪才稳定下来,暂时忘掉目前的处境。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有个人走来了,又是昨天嘲笑他的那个狱卒,走来开了铁门,竟换了一副和气的笑脸说:“恭喜、恭喜,你可以出去了,前面办公室里来了位有名的人来保你哩“噢!
  是为了我的事吗?”胡秋原直觉地想,朋友们为他找到救星了,心中顿时一宽。
  “是呀,”那狱卒几乎是奉承地说,“胡先生,好多有名的人都在这间房子关过的,你也是一位哩!
  ”又说,“现在是十点钟,我看,办办手续,你就可以回家吃午饭了胡秋原猜不出为他而来的是什么人,兴奋中他用手整理好蓬乱的头发,拉平了弄皱的衣服,昂起头,随着那狱卒来到一间传讯室,里面有一排排的长椅,靠门处有个人坐在一张小桌前,似乎正在等待什么,桌上有纸、有钢笔和墨水,别无他人。
  “你请坐,等一下法官会来那人说。
  胡秋原略一思索,便向那人借用纸笔,坐在小桌前,用英文写了一份“我的陈述”。
  首先,他写下了简单的履历,然后便振笔疾书,强调出他的思想,大意是:“我所想的,是我的国家能享有欧洲人一样的进步工业和民主政治。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中国必须先求得独立和统一。
  因此,我反对日本的侵略、反对我国政府的不抵抗政策写完了这篇自述后没多久,一个英国法官和两个中国人便鱼贯入内,走到当中靠墙的长案后坐了下来。
  其中一个中国人宣布:“胡秋原,现在要审问你的案子了胡秋原这时已被领到第一排长椅前站在当中了。
  当时那英国法官问了他的姓名后,方才讲话的那个中国人便用广东官话翻译了一遍,叫胡秋原回答。
  “我可以说英语,不必用翻译。
  这里我写了一份书面的陈述,法官阁下,允许我先念一遍吗?”胡秋原以英语这样说。
  “可以,你念吧那法官点着头。
  于是,胡秋原将他那篇书面声明宣读了一遍,然后交了上去。
  那法官接过书面声明后,便问:“你不是共产党吗?”“当然不是,”胡秋原回答:“我有过与共产党人争辩的记录,并且有书为证,而我全部的藏书和信札,都已经被你们搬来检查过了“那你是不是社会主义者?”“是的,请问阁下,贵国的首相麦克唐纳先生,也是个社会主义者,对不对?而我所主张的社会主义,是实现于中国的未来,并不是现在!
  ”胡秋原答道。
  “你参加了福建造反事件吧?”“是的,不过这是我们中国的内政,应与贵国无关那法官倒是很以为然地点了一下头,然后宣布:“现在审讯完毕,你可以交保释放了。
  你的保人很快就来,由他带你出去听了这话,胡秋原安了心,见那法官已离座而起,连忙向他要求:“法官先生,我要求,将我的那些书,照原样送回到我的家去“可以,这是当然的法官应着,便带着另二人离去。
  是谁来保释他呢?应该是十九路军的朋友为他请来的有力人士吧?胡秋原坐在长椅上左猜右想,终寻不出一个具体的答案。
  就这样又等了将近一小时,才听到外面有几个人以英语说笑着走来,他听到了有人说:“这件事纯系误会,是个错误的消息!
  ”说话声中,一个高大的外国人走进来了,一眼见到了胡秋原,就趋前握手,很热情地打着招呼:“哈啰,胡先生不用问,这一定就是保人了,但是,胡秋原并不认识啊。
  只略微讶异了一下,也就迎了上去,与对方握手为礼。
  “我是马昆,是来接你出去的那人低声说着,便握着胡秋原的手往外走去,随即嘻嘻哈哈地向门外的几个英国人说:“误会,误会,是一场可笑的误会!
  ”胡秋原随同马昆先领回了眼镜、手表等物,便一同走出警署。
  马昆仍握着胡秋原的手,很热情地摇着:“我本来可以送你到陈将军的府上的,可是我有事要办,就不送你了,你自己去吧,我想一定有许多朋友正在等着欢迎你呢“谢谢你,马昆先生,真太感谢你了!
  ”胡秋原由衷地说。
  “不用谢,祝你好运,再见“再见等到马昆的车开走后好一会,胡秋原还站在路旁,此时,他觉得那璀璨的阳光,是那么温暖,人车喧哗的马路,也显得亲切可爱了!
  他像是从一个令人窒息恐怖的恶梦中醒转,所有的冤屈、侮辱和灾难,都在这热闹的,有和煦阳光的人的世界中消失了。
  自由,是何其可贵!
  何其可贵!
  胡秋原立在香港警署外,呼吸着那并不新鲜,但却自由的空气,发了好一会呆,才整理好情绪,叫了一部计程车,直接来到陈公馆。
  果如马昆所料,陈铭枢、刘叔模、梅龚彬和程希孟等人,都已在等着他了。
  见到他进入客厅,大家一拥而上,将他包围了起来,陈铭枢头一个拍着他的肩膀说:“恭喜你,总算有惊无险,出来了接着,别的朋友也争相慰问。
  “没有受什么罪吧?我们都好担心啰!
  ”“怎么样?这两天的感觉想必不好受吧?”朋友们的热情,像一股暖流,温暖着胡秋原受创的心灵,他感激地拱着手说:“谢谢,谢谢。
  这两天总算没有发疯,只不过白天很饿,晚上很冷,”讲到这里,他禁不住苦笑起来,“说老实话,坐牢的滋味,可不好受哦!
  身体上的折磨还罢了,精神上的屈辱,苦闷,真是太难以忍受了!
  生过病才更知道健康之可贵,坐过牢才更知道自由之可贵!
  ”“个中滋味,大概只有我能体会得到梅龚彬微笑着叹了口气。
  这时,胡秋原忽然想到这两天一直困惑不解的一件事,便问刘叔模:“有件事我不明白,你和亚南兄不是也进去了吗?怎么没事,而我却被关起来了呢?”“哦,我们被捕,到了警署之后,警方问了几句话,就放我们回家了“问了些什么话呢?”“他们问,那些书是不是我们的,我们当然据实回答,那些书不是我们的,马上就放出来了“哦,原来如此,没想到我那些书居然给我带来这场祸事!
  ”正谈着,陈铭枢太太已命人为胡秋原煮了一碗面来,因为知道他这两天挨了饿;并有人打了个电话给十九路军的一个老干部梅翊强,请他转告敬幼如,胡秋原已经出来了。
  梅翊强家有电话,而他就住在胡秋原寓处的附近,请他通知一声,是很方便的。
  同时梅太太也是个热心人,在敬幼如分娩以后也照顾甚多,自然乐于传达这个喜讯。
  胡秋原早已饿了,也就不客气地吃起面来,一面听朋友们告诉他这一天半的经过。
  原来香港政府一连接到好几次密报,说胡秋原是共产党,是危险分子,他的住处就是共产党设在香港的秘密机关,数日前警方已先传讯了房东,随即派了便衣密探到那附近察看过地形,接着便发动了那么多的警力,如临大敌般地逮捕人犯。
  当刘叔模和王亚南放出来之后,知道胡秋原的情况严重,便立即找陈枢铭等人商量救人的步骤。
  当天,几个人就去请教陈友仁,陈友仁对这件事也很气愤,立即决定由他出面,打一电报给英国首相麦克唐纳,提出抗议。
  电文的内容是说,英国向以保护政治犯享有自由声誉为标榜,岂可在英国土地上逮捕一个并未犯法的中国作家而自毁传统信誉?陈友仁表示,如果这封电报无效的话,他就要招待记者,来一次扩大抗议,让社会舆论来谴责香港政府。
  陈友仁的电报拍出后,大家又商定,请前十九路军参谋长黄强去找马昆,由马昆与港督面谈,要求保释胡秋原。
  马昆是加拿大人,过去当过孙总理的副官。
  此时他虽然仅在一家大酒店中任职,但他在香港是很有地位的,其声望还在一些“太平绅士”之上,如有人想和香港政府办交涉,请他帮忙的话,香港总督一定尊重。
  从前黄强为十九路军买军火,也常由他接洽,因此,他二人的友谊关系,是十分深厚而密切的。
  经马昆交涉后,港督答应等那些书籍文件检查后,一定有公正的答复。
  直到这天早晨,马昆得到消息了,那些书信和文稿已全部检查过,确实没有共产党的秘密文件,胡秋原可以交保释放。
  但是,也许为了应付某一方面的要求,要不然就是港府当时太小题大作,维持颜面吧,竟准备判胡秋原“驱逐出境”。
  这样的判决,所有的朋友都为之不平,认为不能接受,便请马昆再度前往交涉,说胡秋原毫无过错,却无端受此冤枉与侮辱,本已不愿再留香港,他会自行离境,无需你港府驱逐。
  在马昆作此表示后,港督终于同意,以“自愿离境”为条件释放胡秋原。
  听了这一段援救他的经过后,胡秋原深感朋友们的热忱太可贵了,心里十分激动,只是想到了走的问题,不禁又愁眉不展起来,他叹了口气道:“要我走容易,可是,我能走到哪儿去呢?上海、湖北都不能去了,他们想逼我上天堂,还是下地狱?要么到澳门去避一避,如有机会再到南洋“不必去澳门,”陈铭枢从容地说,“你尽管放心,我们已经替你安排好去处了“噢,去哪里呢?”“到英国去陈铭枢回答,“我们商量的结果,决定请你带我和蔡贤初两家的三个孩子一同到伦敦去读书,他们都不会说洋话,在路上有你们夫妇,到了伦敦,有你们和礼锡夫妇,我们也放心原来陈铭枢要将他的独子广生,还有蔡廷锴二子都送到英国去读书,有胡秋原夫妇同行照顾,当然十分理想。
  胡秋原得知如此安排,自然十分高兴。
  “这三个孩子都是第一次离家远行,还得你们多照顾,到了之后,请礼锡给他们安排一下入学的事;最重要的是,你们要随时管教他们,不必客气“这些陈先生请放心,我们当然义不容辞“好,至于你的经济问题,也解决了,我们已经在十九路军公积金中拨出三千港币,这笔钱除了路费之外,剩余的可以够你们夫妇在那边半年的开销。
  半年之后,你们就可以回到香港,到时候,再找个固定的工作,应该是没有问题“谢谢陈先生替我设想得这么周到“不过,有件事倒是个难题!
  ”“不知道是什么事?”“就是你们夫妇的护照呀,没有护照,怎么能出国?”听了这话,胡秋原像是被人迎头浇了一桶冷水,真的,这是个大问题啊!
  “不过,莫京(黄强)说过,他去想想办法看,我想,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至于船票,我也一并拜托了莫京,反正一切都要看他的了,好在他是个神通广大的人。
  ”“这么说,我应该先去拜望黄先生,当面向他道谢才对胡秋原说。
  陈铭枢点点头,很以为然地说道:“嗯,这是礼貌,你明天早上就去一趟,顺便再拜托他一下吧翌日清晨,胡秋原吃过早点,正准备到黄强家去,刚走到楼梯口,就见到有个人一面上楼,一面张望,当他看到了胡秋原时,便问道:“请问,胡秋原先生是不是住在这里?”“是的,你找他有什么事?”胡秋原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因为经过这次的小劫难,他不免有点多疑了。
  “哦,黄强先生叫我送信来的,你是……”“我就是胡秋原,谢谢,谢谢胡秋原放下心,展开了笑容,接过那人手上的一个信封。
  来人走后,胡秋原又回到房里,与敬幼如一同看信,原来黄强问他们共有几人赴英,要准备好照片,以便代为办理护照。
  夫妻俩为这件事举棋不定起来,不知要不要带采薇同行,正好敬幼如患了感冒,为了怕传染给孩子,只好停止自己喂乳,改以奶粉替代。
  如果带着孩子同行,这一路要经过印度洋到大西洋,从热带到寒带,一个小小婴儿,怎能适应如此强烈的气温差距,况且长途跋涉,冲调奶粉和奶瓶消毒等工作,又都不方便,连洗尿布都是个问题,因此,夫妇俩都为此感到十分为难。
  正商量着,梅翊强的太太来了,知道了这件事,她立即热心地说道:“我倒有个主意,不知道你们二位愿不愿意?”“什么主意?请说呀敬幼如急急地问。
  “我参观过这里的一家高级托儿所,很值得信任,何不把孩子送去托养呢。
  你不是说,出去半年就可以回来的吗?等你们回来了,就可以把孩子接回家,方便得很“这倒是个好办法,不过,总得去看看才能决定胡秋原有些不太放心。
  “我先去看看敬幼如说,“梅太太,那托儿所在哪里?”“我陪你去好了,我去过的“那就太好了,那我们说走就走吧敬幼如拢了拢发鬓,换上皮鞋,带着皮包,对她丈夫说,“你在家照顾一下小采薇吧,她刚刚吃过奶睡了,不会吵的,我很快就回来“我知道,趁这时候我整理一下书箱好了不到两小时,敬幼如回来了,一进房便兴冲冲地说:“秋原,我决定把小采薇寄养在那个托儿所了“你是说,那里的确很好?”“对,那是法国天主教办的玛丽医院所附设的一个托儿所。
  里面的工作人员和护士,都是从欧洲各地来的修女,看起来好圣洁的样子,他们管理认真严格,又有丰富的医疗常识,我觉得可以信赖“那就好,就这么决定了胡秋原也很满意有此安排,他表示同意:“不过,走的时候,你别又舍不得哟“舍不得也不行呀!
  就算能把小采薇带去,我们的经济情况这么糟,到了外国,什么都贵,怎么禁得起多养一个小孩嘛!
  ”胡秋原叹口气无话可说,但事情总算有了决定,二人也就开始为远行而忙了起来。
  首先,到照相馆去拍了派司照,送到黄强家,然后回家整理行装什物。
  胡秋原将他的书籍文件,一一装箱,敬幼如则上街去买了一大堆婴儿需用的衣物用品,加上她亲手编织的许多件小儿毛衣帽子,装了满满一箱。
  这天,黄强又派人送来短柬,邀请胡秋原夫妇次日下午六时到某处餐叙,一切详情当面奉告。
  这位先生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呢?胡秋原满腹疑虑,不知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不免有些心神不宁起来。
  到了第二天,夫妇俩按时来到指定地点,才知是一栋很气派的住宅,原来竟是法国驻港总领事的公馆。
  二人按铃入内,在宽大的客厅中,见到了比他们早到一步的黄强。
  在主人还没有出来之前,黄强说明原委:“我约二位到这里来面谈,是因为这时候要替你们弄到中华民国的护照,是不可能的事。
  至于陈家和蔡家那三个孩子,都有香港的出生纸,当然没有问题,而你们两位就不同了。
  权宜之计,只有另找门路。
  还好,国际上有一种‘宣誓证明书(affidavit),可以当作临时护照使用“黄先生是说,这位法国驻港总领事可以帮忙?”胡秋原问。
  “不错,他和我是多年老友,交情够,而且他也是个热心人,所以一口答应帮这个忙“这都是黄先生的情面,太好了,不知道他怎么帮忙?”胡秋原喜形于色地说。
  “他可以替二位弄一份越南华侨的证明文件,说明你们有事要到意大利去,由他批准签证。
  本来,是要当事人亲自到法国领事馆去宣誓的。
  后来他听我说,胡先生是位有名的青年作家,他很敬重,所以另眼相看,才邀请两位到他家里来当面签字的“啊——这真是太好了,谢谢黄先生的帮忙敬幼如大喜过望地几乎欢呼起来。
  正谈着,居停夫妇出来了。
  黄强当即为双方介绍。
  那法国驻港总领事夫妇不谙华语,却能操流利的英语,宾主之间倾谈之下,气氛十分融洽,过了一会,法领事夫人便离座起身,说道:“对不起,我要到厨房准备晚餐去了法领事听他太太这样说,脸上立刻洋溢着得意的笑容,搓着双手说:“今晚我太太亲自下厨,烧几样地道的法国菜,请三位尝尝“那真太谢谢了胡秋原客气着。
  “听人说,全世界只有两个厨子,一个在中国,半个在法国。
  另外,所有其他的国家加起来才能算是半个。
  你们想,今晚的菜,是全世界的半个厨师做的,味道之美,当然不言可知了黄强笑着打趣。
  等到盛筵上桌,胡秋原夫妇饱餐之下,果然觉得和一般的所谓西餐大不相同,也就真的赞不绝口。
  于是,宾主尽欢。
  饭后回到客厅,法领事便将准备好了的文件取来,等胡秋原和敬幼如都签了字,然后告诉他们:“二位有了这份文件,就可以买到船票,沿途也才能上岸。
  不过,到了意大利,还得去那儿的法国大使馆换取正式护照“谢谢,总领事先生,我们衷心地感谢你和夫人的热心帮助和款待胡秋原至诚地说。
  “老友,我也一样地感谢你们黄强说着,又转脸告诉胡秋原,“到了意大利,你们可以到中国大使馆去找刘文岛大使,他和陈铭枢将军有深厚的交情,一定会照顾你们的。
  还有就是你们的船票……”“有问题吗?”敬幼如听黄强讲到这里就停了下来,心中有些着急,忍不住这样地问。
  其实黄强停下来是为了吸烟,见到敬幼如发急,便笑道:“别急,当然没问题。
  我已经替你们预定了五张意大利邮轮‘绿公爵’号的船票,十六号晚上开航,你们明天就可以凭着这份证明文件去买票了大家热心相助,事情办得如此周到,胡秋原夫妇自是衷心感激,再三道谢后,也就向法国总领事夫妇和黄强告辞回家。
  次日一早,敬幼如先将小采薇交给王亚南太太暂时照顾,便和胡秋原一同外出,先到轮船公司买了船票,心里笃定了,然后便到各好友处道谢辞行。
  首先,去拜候陈友仁。
  这时,陈友仁和张静江的女儿新婚未久,陈夫人还是个新娘子。
  在他们婚前,女方家长因二人年龄悬殊,曾竭力反对。
  无奈张小姐对陈友仁情深意挚,非他不嫁,也只好同意。
  没想到二人婚后,老夫少妻,竟然十分相得。
  张小姐是位画家,因此家中布置,极富艺术情调。
  胡秋原夫妇来访,陈友仁和他的新夫人都表示欢迎,不但以精美的咖啡点心招待,而且谈得十分高兴。
  这天,陈友仁又提到他在福州时胡秋原曾说过的话:“我从前在福州听你说过,1600年左右,是中国与西方的学术文化水准相等的时期。
  自此以后,中国停滞而西方一直在前进,才造成19世纪的强弱悬殊。
  你这个理论,我一直非常佩服继而胡秋原问到他对于当前国际形势的看法。
  陈友仁说:“以我的判断,德日终必合作,苏俄也一定避战。
  不过,能否避免,就很难说了;而德国必然都会向欧洲进攻,日本也必然会大举再度侵略中国。
  至于最后的结局,那就要看美国的态度如何了他这些论点,胡秋原也极以为然,而且深深地印入脑海,历久不忘。
  果然,在以后的岁月中一一证实。
  那天,胡秋原夫妇从陈友仁家出来,又到另外几个朋友家告别道谢,应该去的全都去过了,才回去整理琐务。
  3月15日,也就是胡秋原离港的前夕,他完成了两件临走之前最重要的大事。
  第一件便是将小采薇送到托儿所去。
  敬幼如抱着女儿,胡秋原提着箱子,由梅太太陪同前往。
  在托儿所办好手续,缴了费,即将留下孩子离去时,敬幼如才突然感到,怀中那幼嫩的婴儿,与自己骨肉相连啊!
  就这样交给陌生人,离她而去么?这是何等残忍的事!
  敬幼如的心像是被人割了一刀似地痛不可忍,满眶的热泪便顺颊而下。
  “不要难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嘛梅太太在旁劝慰,“好在你们不久就会回来的,不是吗?”“梅太太,我们走了之后,一切就拜托你了,希望你能时常来看看小采薇,我们感激不尽胡秋原向梅太太拱手为礼,他心中也难过极了。
  “你们放心,我一定每个星期都到这里来一两次,看看小采薇是不是安好无恙,这点事我办得到,没问题的“谢谢你,一切等我们回来再当面道谢吧,现在我和幼如的心里都很乱,实在不知道怎么样表示我们的感激,只好……”“别再说了,胡先生,我们都是好朋友,何必这么客气嘛梅太太阻止胡秋原说下去,她也为眼前的情况而难过起来。
  胡秋原夫妇噙着热泪走出托儿所,因见敬幼如忧伤失神,哭得双目红红的,便拜托梅太太照顾她回家,他自己便着手办第二件大事。
  他先去找到一家搬运行,接洽好一辆小货车,连同两个工人驶回家来,将他那八箱书,搬运到陈铭枢的家中寄存,然后才回家收拾行囊。
  第二天,1934年3月16日上午,胡秋原写了好几封信,附上他夫妇和小采薇的照片,一并寄回黄陂家中,并向父亲简略地报告,他夫妇即将出国远行了,另外的几封信,则是寄给在上海的好友们。
  这日中午,十九路军的朋友们,在陈公馆设宴为胡氏夫妇和陈、蔡两家的儿子饯行。
  在席间,大家都感到心情不佳,已不似往日饮宴时那样地谈笑风生了。
  下午,胡秋原夫妇与陈、蔡两家的孩子,一同被送到码头,上了意大利邮轮“绿公爵”号,从此,他乘风破浪,跨海西行,接受命运的安排,迎向他的前途是和煦阳光呢?还是一片荆棘?虽然连他自己也没有一点把握,但是,他并不胆怯,仿佛冥冥中有人在提示他:百炼可以成钢,百冶可以成金,百忍可以成器!
  对啊,这几句格言,是何等发人深省的启示!
  胡秋原不由挺起胸膛,面对着茫茫大海,向自己保证,任何横逆,都不能侮辱他的人格,不能动摇他的意志,却能促使他更坚强地面对人生,因为,一切都是“操之在我”!
  胡秋原在1934年3月16日下午,与送行的朋友们握别后,因心绪不佳,便到房舱中休息,不料才躺下,便有个侍者来找他,说是有人来访,正在大厅等候。
  胡秋原很觉诧异,猜不透是哪一位朋友还有事交代,当即随着侍者匆匆来到大厅。
  意外地他发现访者竟是个陌生的黄发碧眼的英国人,那人一见到胡秋原,立即礼貌地趋前伸出了手,问道:“是胡先生吗?”“是的,请问……”“我是路透社的记者,特来拜访那人与胡秋原握了握手,便递过一张名片,随即开门见山地说:“我想请问你几个问题,可以吗?”“当然,有什么问题,请说吧“我是在报纸上看到胡先生被捕和释放的事,同时,在香港政府方面,我也听到有关于你的消息,知道你是个‘社会主义’者,请问,这话确实吗?”原来他是想证实这一点,好吧,我就答复你好了。
  胡秋原心中这样想着,也就从容不迫地将他在香港警署所说的那番话重述了一遍。
  那记者听后,点点头,然后问:“那么,请你谈谈这次旅行,有些什么计划?”胡秋原淡淡地一笑,摇摇头答道:“还没有具体的计划,我打算到英国和欧洲其他的国家去看看再作决定“哦,是这样么,好,我预祝你好运气,一路平安!
  ”“谢谢你送走了这个不速之客,“绿公爵号”已汽笛长鸣,准备开航了。
  胡秋原正准备回房,忽然见到一个英俊而又熟悉的青年从外面走进大厅,那竟是敬幼如结拜的三姊江炜的丈夫罗学濂。
  “咦,三哥,怎么会是你?”“啊,秋原,我也想不到在这船上遇到你呀!
  ”罗学濂同样大感意外地趋前说道:“怎么?你一个人出国?”“不,幼如也来了,在房舱里胡秋原很高兴,“你是到哪里去?公事还是私事?三姐没有一起来吧?”“她没有来,我是出公差罗学濂回答,“中央党部派了四个人出国考察,除了我,还有张冲、张北海和许绍棣,喏,就是这三位于是,罗学濂为胡秋原引见了三个同伴。
  大家聊了一会,胡秋原便下楼回到房舱。
  这时,敬幼如正因舍不下小女儿而心中难过,见到丈夫回来,也懒得理会。
  胡秋原当然了解她的心情,便故意装出兴致勃勃的样子说:“幼如,你猜是谁找我?”“谁呀?”敬幼如不感兴趣地随口问了一句。
  “是个英国记者,问了些闲话,已经走了“哦敬幼如只哦了一声,又闭上了眼睛。
  “你再猜猜看,我遇到谁了?”“你的朋友那么多,我怎么猜得着“告诉你,我碰到你三姐的先生罗学濂了这句话倒真是一针兴奋剂,敬幼如果然从卧铺上一跃而起,竟忘形地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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