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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秋原传

_6 张漱菡(现代)
  “啊,伯母病了?那,你是应该马上回去敬幼如说着,忙又安慰他,“不过,你也别太着急,我常听人说,吉人天相,也许伯母过一两天就好了,没事了。
  ”“但愿如此,可是,我实在不放心,恨不得长出翅膀,立刻飞回家去当日,胡秋原就决定提早结束未完的假期,返里探视母病。
  不料,次日上午,竟又接到了他二弟的第二通电报,惊悸中他以发抖的双手展开那张薄纸,但在他看完了电文之后,那全身紧张的神经,也就松弛下来了,不禁长长地吁了口气。
  原来这次的电报,是告诉他,母亲的病势已经好转,叫他放心,不必急于回乡的好消息。
  这已是8月下旬,残暑将尽的时候,朱自清终于踏上征途,远游去了。
  他与陈竹隐黯然神伤,不忍骤别的情景,不仅他们自己肠断,也影响了其他人的情绪,大家都被感染得心情苦涩,平日谈笑风生的场面,已不复见。
  接着,黄惠平的未亡人张平江,也准备要返回南方,中南海那曾经热闹一时的小楼顿时沉寂下来。
  北方的秋来得早些,连着几场凄风苦雨,就将碧绿的柳条儿折磨得枯萎憔悴,池中的红莲,与翠盘样的田田荷叶,也失去了原有的色泽与精神;蝉唱蛙鸣,都像在叹息呻吟,入耳尽成悲声。
  秋风萧瑟,人在愁中,气压低得令人窒息而又难耐。
  就在此时,1931年秋,我国长江发生了严重的水患,七省都在受灾的范围之内,而湖北省更是首当其冲,连日来报纸上都连篇累牍地报导着大水淹没城市乡村的灾情,灾民们溺毙、饿毙以及疫疠流行的悲惨消息,令人怵目惊心!
  胡秋原为此愁上加愁,也决定了行期,选在八月末的一个早晨,他告别了敬幼如和众友人,由平汉路经保定、邯郸、安阳,过黄河铁桥,出武胜关,回到他的故乡。
  这是一千二百多公里的路程。
  大概由于横店车站以外全被淹没之故,车在横店未停,胡秋原便到了汉口。
  其时,汉口的水位,已涨到53公尺,汉阳兵工厂水深二丈,汉口市区,陆地行舟,根本无法行走。
  于是再坐短程火车到横店,下车后又是一片汪洋。
  胡秋原无奈,只好雇一艘小船,在滔滔浊浪中摇到黄陂。
  沿途所见到的凄惨而恐怖的画面,较之报纸上所描述的更为严重,他不禁仰望苍天,心中不断地在问,原已苦难的中国,为什么天灾人祸,竟接踵而来,视人命如草芥?小船在摇摆晃荡中,千辛万苦地到达了黄陂,才知黄陂城已被大水围困。
  黄陂城墙是在太平天国运动后重新修筑的,在湖北县城中算是最高厚而坚固的,就靠整个城墙作了堤防,才使洪水无法进入城内。
  但水与城墙已几乎相平。
  当时正有别的人也划着小船进城,大家将船摇到城墙旁边,将小船系在女墙孔中,然后跨着城墙踏入墙内土垣之上,那情况自然十分危险!
  胡秋原进城后,急急地走进家门,见到父母弟妹,那颗忐忑不安的心,才安定下来,更感安慰的是,靠城墙的坚固,他家和城内房屋都没有淹水,家里并无财物损失。
  浩劫中,胡秋原平安地归来,最高兴的当然是他的双亲了。
  久病的余氏,因此而病势骤减,到了9月初,居然康复痊愈。
  其时,泛滥的洪水,已逐渐消退,胡家大小平安,而早稻田开学之期已近,胡秋原也就束装就道,拜别父母,于9月15日离家赴沪,准备再度赴日,继续未完成的学业。
  1931年9月18日那天,胡秋原抵达上海,由于早稻田已经开学,而他抵埠的时间尚早,当即将行李存放在四马路一家小旅馆之后,便立即到日清轮船公司,买到了一张20日开航驶日的船票,这才定下心来。
  他想,既然还有一整天的时间,何不去看看朋友。
  只是这天已很疲乏,晚餐后洗了个澡,也就不想出去,很早就上床睡了。
  不料次日清晨,他竟被异常嘈杂的人声吵醒,接着一个茶房告诉他:“不得了啦,先生,日本人又在我们中国打起来了!
  ”原来就在胡秋原抵达上海的这天——9月18日的晚上10点半钟,一件震惊全国的事件发生了。
  日军故意以万宝山事件,以及中村事件作为借口,悍然地以大炮轰击北大营和沈阳,再度发动了侵华之战。
  报载守军奉张学良之命,不予抵抗,任由日军进入沈阳。
  继而广播报道,土肥原贤二已自任为沈阳市长,日军正进攻吉林中。
  而日本却对外宣称:“北大营西侧,暴戾的支那军队,破坏柳条沟的满铁线,袭击我方守备兵同时朝鲜军官林铣十郎也说:“应关东军急电,决越境参战在次日的日本内阁会议中,外相币原喜重郎宣读了各方来电之后,认为这是关东军的“谋略”。
  后来在1963年日本出版的一本书——《到太平洋战争之路》上,却自承柳条沟的爆炸案,原是本庄繁、板垣征四郎、石原莞尔和土肥原等,在9月16日一块儿视察南满线铁路之后,所选定的爆炸地点。
  该地距离我国驻军仅八百米,是他们进军的最佳捷径。
  胡秋原是在“五四”以后的潮流中长大的,又曾写过一本书——《日本侵略下的满蒙》。
  加上两年多来在日本的见闻,可以说对日本的狂妄野心,已有了深入的了解。
  不过这并没有使他对日本存有太大的仇视心理,因为那岛国之民,固然有坏蛋和野心分子,却也有不少好人。
  一般老百姓,大多是善良有礼的。
  尤其令他好感的是,日本人爱国而守法,对于读书求知,也都认真努力。
  胡秋原能经由日本人的翻译而读到很多德、法、俄文等西洋书籍,也是值得他高兴的事,只要再过一年半就可在早稻田毕业,他原是准备在日本至少住到毕业的。
  谁料到“九一八”事变在此时爆发,日本立即成为仇敌之国,难道能够为了一份官费和一张文凭,竟忍气吞声,再到敌国去上学吗?经过慎重考虑,胡秋原决心放弃学业,留在上海。
  当然,以他一个手无寸铁的青年学生,是无力,也无权对日作战的,但他有一支笔,可以提倡抗日,鼓吹抗日,当他决心留沪之日,就立志要以提倡抗日来打倒日本,而这一志愿,也终于在15年后完成了!
  既留在上海,必须要解决的事,当然是住宿问题。
  先起,他在梅龚彬住的弄堂中,分租了一间房,并在梅家搭伙。
  后因住处不适宜写作,决定搬家,就在法租界一个朝鲜人家,分租了一间前楼。
  他将两个箱子叠起来作为书桌,盘膝而坐写文章。
  他也没有买床,晚上,就摊开被褥,在地板上睡地铺。
  书籍和用具,也都堆在地上。
  平日对政治毫无兴趣,也无好感的胡秋原,在“九一八”的大刺激之下,就不得不为政治而思索、研究,并且开始探索中国社会史问题和国际问题。
  以前,故乡亲友问过他“中国的将来如何?”王礼锡也一再敦促他研究中国的前途,他都不曾在意。
  现在,他则自动地要由中国历史、世界形势,着手研究中国的出路了。
  过去,除了特别重要的新闻或有关的消息外,他是不大看报的,而自“九一八”起,他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看报。
  种种令人发指的消息,一件连一件地传来,在胡秋原的胸中爆炸燃烧,经常彻夜不能成眠,直到心情平静下来以后,他就开始翻书,研究有关的种种问题,写抗日的文章。
  于是,他在《读书杂志》上写了一篇《资本主义第三期及日本侵略东北暴行的必然性》,是分析日本侵华的政策;另外又写了一篇《中国外交政策考》,是反对不抵抗主义的。
  当时胡秋原住在上海的租界中,所结识的新朋友,也大抵是一些和他一样,住亭子间,靠写稿维生的人。
  住在没有家具的新居之中,胡秋原每天不分日夜,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书、思索、写稿。
  胡秋原在思考了一番之后,终于决定自己来办一份刊物,也可尽量发表文章来畅抒己见。
  于是,他开始节衣缩食。
  两个月后,已积存了二百余元,创办一份周刊,应该够了。
  当即与王礼锡、梅龚彬商量,讲出自己的计划和原则。
  正如所料,立即得到王、梅二人的一致赞成。
  另外,他又找到一个同乡刘昌群,也热心地参与其事。
  这人过去与共产主义青年团的恽代英、萧楚女一同主编过《中国青年》,此时他也在上海卖文维生。
  就这样,胡秋原独力出版刊物的计划,很快就实现了,由神州国光社代为发行,命名为《文化评论》的一份周刊,终于在1931年12月下旬出版了。
  “文化评论”这个名称多少是受了意大利自由主义哲学家克罗齐的影响。
  克氏曾主编过《文学、历史、哲学评论》杂志,胡秋原认为,历史是文化的历史,哲学是文化的批评。
  他所谓的文化,包括了政治、文艺、科学、哲学、政治、经济、法律,以及一切人类精神的创造物,此一定义,一直到现在,他依旧是肯定的。
  他并且认为人心的革命,思想的改革,是一切实际的政治经济改革的大前提。
  这看法也是他直到现在仍然坚定不移的。
  在《文化评论》的发刊词《真理之檄》中,他说:“今后文化运动,就是要继续完成五四未竟之遗业。
  并批评封建主义之残骸与变种;”特别是要,“以新的方法,分析批评各种帝国主义时代的意识形态他更郑重地提出“自由的知识阶级”的立场,其中有这样的一段:“我们是自由的知识阶级,完全站在客观的立场说明一切,批评一切。
  我们没有一定的党见,如果有,那便是爱护真理的信心。
  不过,我们的生活虽然影响了我们的意识,然而,我们的理想却超越了我们的生活。
  我们仅在思想上去批评一切,同时也在实际中证实我们的理想在这本创刊号上,除了斥责日本帝国主义者,主张武力抗日外,并特别主张“文艺自由”。
  他在《阿狗文艺论》一文中写道:“文学与艺术,至死也是自由的,民主的。
  艺术虽然不是至上,然而绝不是至下的东西,将艺术堕落到一种政治的留声机,那是艺术的叛徒。
  艺术家虽然不是神圣,然而也绝不是叭儿狗“文化与艺术之发展,全靠各种意识相互竞争,才有万花缭乱之趣。
  中国与欧洲文化,发达于自由表现的先秦与希腊时代,而僵化于中心意识形成之时。
  用一种中心意识来独裁文坛,结果只有奴才奉命执笔而已他并强调《文化评论》的宗旨是——在政治上抗日,在思想上自由。
  正当胡秋原主张武力抗日的时候,日本人的血手侵略,已由东北扩展到上海,于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反日大战,终于爆发了。
  1932年5月中旬,敬幼如与胡秋原约好在汉口见面。
  当她从成都到重庆上船之前,先拍了通电报通知行期,因此胡秋原得以及时赶到汉口码头。
  当然,胡秋原是先回黄陂,禀告过父母,他要接女友到家小住,并得到父母的同意,才到汉口去等船的。
  小别数月,一眼见到较前略微丰腴,却更加健美的敬幼如,胡秋原心头的那份高兴,真是无法形容,偏偏在女孩子面前,尤其是在心爱的女孩子面前,他就变得口拙了,满心的赞美词,却在兴奋中变了质,他心里明明想说的是:“真好!
  你丰满了些,更漂亮了!
  ”不料他竟然脱口而出地说道:“你怎么变得这么胖?”听了这话,敬幼如顿时神情不安起来,真以为在家享了几个月的福,变得痴肥难看了,不由红了脸,窘迫地摸摸自己的面颊,说:“糟糕!
  我在家只顾大饱口福,就没有想到会发胖,看来,我该节食了见她这样,胡秋原自知说错了话,令对方误会了。
  心里发急,竟想不出该如何解释才好,情急之下,居然来了这么两句:“不要紧,再胖都没有关系话甫出口,他才发觉,这么说岂非更糟,于是,急得他鼻头上沁出了汗珠,连忙摇头又摆手地说:“不,不,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你稍微丰满了些,你……好美!
  ”这下子敬幼如明白了,她放了心,忍不住噗哧一笑,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但胡秋原却对自己大为气愤,平日写起文章来,哪一篇不是下笔如飞?就是在大庭广众之前,他也总是雄辩滔滔,从不怯场。
  何以在小别才数月的女友面前,反而如此失态?他替她提着行李,一面懊恼自责着,一面迈着大步往前行去。
  走了好一阵子,他才发觉,只顾自己开步走,竟已不见娇小的她了。
  他止住脚步,扶正了眼镜,向四周搜索。
  码头上人车拥挤,哪里有她的踪影!
  心里不禁大感焦急,正不知如何是好,蓦地,有人在他肩头轻轻地拍了一下。
  “呵!
  你在这里胡秋原惊喜地欢呼起来。
  原来,站在身旁的正是敬幼如。
  “你走得这么快干什么?要不是我经常在运动场上跑百米,还真赶不上呢她脸上有一抹忍抑不住的笑意,眨着亮晶晶的双眸,递过一条洁白的手帕,说,“你看你,赛跑哇?大热天,用不着这么赶路嘛。
  出了一身大汗,划得来吗?喏,擦擦脸吧他未加考虑地就接过手帕,随即在脸上胡乱揩抹了一阵,却忍不住傻傻地笑着:“刚才找不到你,我心里好急说这话时,他已发现那条雪白的手帕,已被他弄得又湿又皱,还沾了些泥污,不禁大感抱歉,很不好意思地说,“哎呀,把你的手帕弄脏了!
  ”“没关系敬幼如嫣然一笑,伸手取回手帕,问道,“现在我们先到哪里去?”“随你呀,要不要先逛逛汉口市和武昌城?”“我看,不用了。
  你信上不是说,要约我到你家去玩几天,参加你弟弟的婚礼吗?”“是呀,我父母都在等着欢迎你,”胡秋原愉快而兴奋地回答,“还有我的几个弟妹,他们早就望眼欲穿地想看你呢“真哪?听你这么说,我倒有点害怕,不敢去了“害怕?怕什么?”“怕他们见到我会失望嘛!
  ”“怎么会,他们看到你这么漂亮,一定会赞不绝口的胡秋原忽然福至心灵,变得伶牙俐齿起来。
  “才怪哩!
  我有什么漂亮敬幼如抿嘴一笑,“好了,不管这些了,走吧胡秋原倒真的恨不得让家人早些见到自己的漂亮女友,他看看腕表,心急地说:“好,我们马上走。
  等一下正好有一班火车要开到横店,我们在那里下车“到横店很远吗?”“五十里,乘火车只要一个多小时就到了。
  不过,再从那儿进城到我家,还有二十里路“那怎么办呢?”“放心,不会让你走着去的。
  火车站前面,随时都可以雇到驴、马、轿子、手推车、黄包车,还有公共汽车和小汽车,交通工具应有尽有“哦,那就好。
  我们说走就走吧,可别误了火车“对,我们赶火车去两人来到车站,很顺利地上了一列火车,放好行囊,并肩而坐,谈着各自别后的所见所闻,一个多小时,似乎在转瞬间就飞逝而去,不知不觉地已到了横店车站。
  胡秋原心急,以高价雇了一辆小汽车,风驰电掣地将敬幼如接回家来。
  胡康民夫妇见他们这么快就到了,自然十分高兴。
  当小汽车按着喇叭,停在店门口时,立刻引起了一阵骚动。
  邻居们早已听说胡校长家的老大,那个留学生,这天要带女朋友来,而这位女朋友又是北平的大学生,大伙儿全都怀着满心的好奇,在等着看胡家长子的新媳妇呢。
  原来人们将“女朋友”和“新媳妇”混为一谈了。
  敬幼如原也猜到她的到来,定会成为许多人注目的焦点,女孩子爱美是天性,在汽车上,她就从手提袋里取出了小镜子和梳子,对镜整妆了一番,又拉平了衣襟,擦净皮鞋上的灰尘,不免有些忐忑不安起来,连心跳都加速了。
  下车后,她在很多人的簇拥下进了店门,然后被引进后面的厅堂。
  这时,最兴奋的要算是胡秋原了,因为他看到父母亲面部的表情和眼光,就已知道,敬幼如已被接纳,而且深受欢迎。
  因此,他十分快慰地为家人和敬幼如一一介绍过。
  “来,敬小姐,这边坐胡秋原的母亲余氏,亲切地将这位远客让到上首太师椅上坐下,然后便将早已准备好了的果盘摆上。
  有孝感麻糖、油炸锅巴、瓜子、花生、水果等。
  又叫人泡上一盅盖碗茶,她才在旁边的椅子上落坐。
  “谢谢伯母,真不敢当敬幼如温婉地欠身为礼。
  在近距离的注视下,看得更真切,余氏心里满意,脸上就漾开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她握住敬幼如的双手,轻言细语地询问起敬幼如的家庭状况来。
  也许是她问得太仔细了些,坐在对面的胡康民,生恐客人受窘,连忙打断了余氏的话,笑道:“你看,敬小姐,你胡伯母婆婆妈妈地,有多啰嗦!
  不过,有一点我倒可以保证,她是见到喜欢的人,才会这么啰嗦的“你这人,说的什么话!
  人家第一次到我们家来作客,你就把我这点毛病抖出来了余氏嗔怪地埋怨着,却又禁不住自己也笑了起来。
  敬幼如也为之莞尔。
  这时,她才发现,刚才经胡秋原介绍过的他的两个妹妹,正躲在角落里,聚精会神地偷窥着她哩。
  不仅如此,连玻璃窗外,厅门外,都有好几个妇女和小孩挤在那里,像是看戏样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并且小声儿评头品足地窃窃私议着。
  这情形,很令敬幼如感到不安,局促间,她想起了一件事,于是,放下手上的盖碗茶,她站起身,说:“哦,家母叫我带了一份贺礼和一些成都土产来,差点忘了说着,她已将一只籐篮打开,取出一盒用红纸包装的礼品和两大包成都出产的食品,放到桌上。
  “出远门带东西不方便,何必这么客气,令堂太多礼了胡康民说。
  “就是嘛,难得敬小姐到我们这小地方来作客,我们又没有什么好招待的,还带东西来做什么余氏接着客气一番。
  “一点小东西,不成敬意,伯父伯母不必客气敬幼如恰如其分地谦逊了两句。
  这晚,为了招待贵宾,胡家的餐桌上,摆满了余氏的拿手好菜,吃得宾主尽欢。
  胡康民见敬幼如既温柔,又活泼,更有大家风范,觉得儿子的眼光毕竟不凡,心里十分高兴,不觉多喝了两杯,谈兴也因而更浓。
  那充满了一屋子的轻松而融洽的笑声,也消除了敬幼如心头的拘束和陌生感,她吃着、谈着、笑着,竟是那么自然,那么愉快!
  在胡家作客,转眼已快十天。
  这时,胡家的族人和亲戚们,到城里逃难的有很多家,大家商量好,轮流宴请胡秋原和敬幼如,当然少不了也请胡秋原的母亲和两个妹妹作陪。
  至于黄陂的名胜古迹,也有八景,县城附近就有四景,计“西寺晓钟”、“钓台夜月”、“鲁台望道”、“双凤投怀”。
  (按,后二者都是关于二程的,前文提过二程之父为黄陂尉,兄弟皆生于黄陂。
  )敬幼如也都游览过了。
  除此,还有一件令敬幼如印象深刻难忘的事,那就是胡秋原的二弟胡业永,刚好定在6月下旬和一位朱小姐结婚,于是,她参加了一次热闹有趣、喜气洋洋的传统婚礼,觉得大开眼界,因此,心情非常愉悦。
  在胡业永的婚宴结束后,胡秋原的大姑母,悄悄地将他拉到一旁,低声地说:“业崇,你很有福气,敬家的姑娘好乖哟!
  我还以为你们一起回来,是跟老二同时结婚的呢,后来才听你姆妈说,不是这么回事,真可惜!
  要是你们两兄弟双喜临门,那该多好!
  ”“她是想大学毕业以后再谈这件事的,姑妈胡秋原笑着说。
  “那将来你们要是在上海,或是在北京结婚,我就不能参加了。
  业崇,到时候,最好还是回来办喜事啊“我也希望这样嘛,姑妈姑侄两个正谈着,几个年轻的贺客,吵着要闹洞房,一阵嘻笑喧闹之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同时敬幼如也被一群女眷簇拥而来,似乎她和胡秋原也成为大家开玩笑的对象了。
  临别前夕,胡秋原来到父母的房里,郑重地请示:“爹,姆妈,明天我和幼如就要到上海去了,不知两位老人家对她的印象怎么样?”胡康民首先点点头,脸上挂着慈蔼的微笑,他答道:“你不问,我也正想告诉你,敬家这孩子的确不错,很端庄,很有教养,将来会是个贤妻良母,我很满意,你的眼光很好!
  ”“谢谢爹胡秋原心里一高兴,禁不住有些眉飞色舞起来,忙不迭地转向母亲,“姆妈,你说呢?”“傻儿子,姆妈的看法还不是跟你爹一样嘛。
  敬家这个女儿,实在是个好姑娘。
  这些天来,我处处留神,看得很清楚,她在家娇生惯养的,又是个大学生,可没有一点儿娇气。
  脾气温和,人也勤快,真是没得话讲。
  你放心,姆妈答应你娶她做媳妇听了这话,胡秋原更是心花怒放,忍不住傻呵呵地笑了。
  “你姆妈答应你娶敬小姐,爹当然也同意胡康民收敛了笑容,严肃地接着说,“不过,时局这么乱,你们又都不在家乡,将来能回来举行婚礼,当然最好,只怕事实上也不容易,那也就没办法像业永这样,依照老规矩,很隆重地在家里举行了。
  到时候,你们就自己做主,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是的,爹胡秋原恭顺地答应着。
  不料,正在床沿擦拭竹席的余氏,却大大地不以为然,她放下毛巾,正色地转身抗议:“不行,哪有娶媳妇不在家里办喜事的道理?何况,业崇又是长子,连老二娶亲,都这么隆重,老大怎么能马虎?”“你听听,”胡康民苦笑着对儿子摇摇头,“我就知道你姆妈一定会反对,果不其然……”“怎么?我反对错了吗?长子完婚,难道不该在祖宗面前交拜天地?再说,人家姑娘也是个大家闺秀,肯嫁到我们家来,不由爹娘出面,热闹一下,别人也会说闲话的呀!
  ”余氏说得理直气壮,音调不由提高了些。
  胡康民赶紧以一个手示阻止对方,无可奈何地:“轻点,太太,你不要这么大呼小叫好不好?”他吁了口气,才接着说,“你的话都对,要是在太平年代,而他们又都在家乡,当然由父母主持婚礼,像老二一样,热热闹闹地在家里办这场喜事。
  可是,情况不同呀,明天他们就要走了,一个在上海,一个在北平,回来一趟多不容易!
  何况目前大局不稳,还是动荡时期,日本鬼子在侵略我们,大水灾又刚刚过去,世乱年荒,加上民穷财尽,你想想看,能不一切从简吗?”“爹说得对!
  ”胡秋原深表同感。
  余氏想了想,觉得这些话的确有道理,也就默默地没有作声,却忍不住表现出满心的失望。
  胡秋原见状,有些不忍,为了安慰母亲,忙说:“姆妈,你不必扫兴,其实,我什么时候结婚,还八字不见一撇呢。
  也许一两年或者三五年之后再办,到时候说不定时局平定了,不就可以回来结婚了么!
  ”“哎——我也并不是个老顽固,你用不着为了我的一句话就拖时间。
  局势这么乱,早些成家也好。
  你就依你爹的意思,自己作主,看着办吧余氏终于妥协了。
  “姆妈放心,我会看情形再决定这件事。
  好在我有不少好朋友,他们都会帮忙照顾的“那就好胡秋原这次陪同敬幼如返里省亲,并参加了弟弟的婚礼,没料到自己的终身大事,竟也顺利地获得了父母的认可,他心中的快乐自不待言!
  翌日一早,他便在家人的祝福声中,偕同敬幼如启程赴沪,为前途,为理想而继续奋斗去了。
  胡秋原拜别了父母,便陪同敬幼如舟车劳顿地抵达上海。
  首先,他将敬幼如送到陆晶清家中,安顿好住处,然后才回到自己的寓所。
  这天,陆晶清准备了丰盛的酒菜,要为胡秋原与敬幼如接风。
  开席前,当王礼锡还没下班,胡秋原也还没有来的时候,陆晶清一本正经地问敬幼如道:“小敬,我问你,这次你出川,在秋原的家里住了那么多天,对他家的情况,总该有相当的了解吧?”敬幼如闻言,当即点着头说:“那当然啰!
  ”“你觉得他们家怎么样?”“是个真正的书香世家,他父亲既有学问,又有见地;他母亲也是一位贤妻良母敬幼如真诚地回答。
  “那就好,既然如此,你们两个的终身大事,也可以决定啰。
  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呢?”“结婚?”敬幼如愣了一下,摇摇头,“这……还言之过早吧,我还没有毕业呢“话是不错,要是太平岁月,是该等你毕了业,从从容容地举行婚礼。
  可是现在时局不稳,北平能有几天安静,谁也不敢说呀!
  对于国际形势,我虽然不太懂,但是礼锡和他的一些朋友,可都认为日本在‘五一五’事件之后,那些法西斯军人的势力,反而更加跋扈了,一定会再度侵略我们的。
  他们在上海吃了败仗,你等着看好了,继东北三省之后,接着就是平津了。
  处在这种乱世,一个女孩子,单身在外,多危险!
  要是结了婚身边有个男人,至少,总可以壮壮胆吧!
  ”听了这些话,敬幼如禁不住有些吃惊,她睁大了双眸,望向对方:“真的有这么严重吗?”“不信你等一下问问秋原,他常常看英文、日文报纸和杂志的。
  昨天礼锡从南京回来,也说,政府的高级人员,都在为北平忧虑,如果当地的守军,像十九路军一样抵抗,那么,几百年来的宫殿文物,就都会毁于炮火了;北平学界的人,也非常担心,他们秘密地建议政府,赶快和国际上学术界名流,事前接洽好,一旦时局紧急,就宣布北平为‘文化城’,以避免兵燹之灾。
  你想,那不就是不抵抗的意思么?日本人岂不是长驱直入地进了北平城?你说,在那种情形之下,你还能安心地住在女师大吗?”“哎呀,你说得好吓人啰!
  ”敬幼如皱起双眉,拍了拍胸口,“那么,你说我该怎么办呢?”“假如我是你,我就接受劝告,早点和小胡结婚,越快越好!
  要是你们下个月结婚的话,到了下学期开学之前,你依然可以到北平去上学呀。
  如果局势平定,你就安心读你的书,到了寒假,再回上海来,万一时局紧张,你随时都可以回来,因为这里已经有一个属于你自己的家了陆晶清头头是道地为敬幼如计划着,“你要知道,东洋鬼子的侵略野心是不会终止的,我们弱国的女人,既然国家无力保护,就不得不为自己打算。
  最近在上海的这场战争,连我们住在租界里的人,听到大炮和枪弹的声音,都觉得好可怕,万一北平也打起来,又没有租界可以躲,你一个人在那儿,难道不害怕?”听了陆晶清的这番话,敬幼如不禁心乱,但她实在无法骤作决定,迟疑了一下,才说:“这不是一件小事,我总得和秋原商量一下;还有我的几个同乡和老同学那里,也得去问问她们的意见“当然,你也不能一个人自说自话,是该和同乡们商量一下。
  不过,我相信她们一定不会反对;至于小胡,那就更不成问题了正谈着,胡秋原和王礼锡二人接踵而至,陆晶清当即宣布:“你们来了正好,我和小敬正在商量一件大事,等小胡作最后决定,就可以着手筹备了“什么大事?这么郑重其事的?”王礼锡莫测高深地笑问。
  “终身大事!
  ”陆晶清回答,“当然要郑重其事呀!
  ”“我们两个的终身大事呀?”王礼锡笑着伸手在妻子的腮上捏了一下。
  “胡说,别这么不正经!
  ”陆晶清骂了一句,便正色地接口道,“刚才我建议小敬,应该早点和胡秋原结婚“什么?你建议他们早些结婚?”王礼锡这才收敛了玩笑的态度。
  “不错!
  ”陆晶清点着头,随即将她的看法和主张说了一遍,然后问胡秋原,“秋原,你说,我的话有没有道理?你总该不会让幼如一个人在北平紧张的时候,心理上有前途茫茫之感吧?”听了陆晶清的话,胡秋原早已动容,但是他不敢擅自点头,眼光却已转向敬幼如,口里答道:“你的话太有道理了,我当然愿意,不过,还得问问小姐的意思才行吧!
  ”敬幼如已脸泛红霞,她低着头,将一条小手帕在指缝里绕来绕去,细声细气地说:“我想问问几个同乡朋友再说“放心吧,小敬,你的朋友绝不会反对你出嫁的陆晶清安抚似地拍了拍敬幼如的肩膀,然后和她丈夫商量:“礼锡,你看,我们要不要把他们两个的八字开出来,找一个深谙此道的人排一下,选一个好日子?还是像我们一样,看看历书,自己挑个黄道吉日?”“我看,还是问问准新郎和准新娘吧王礼锡回答。
  听到新娘、新郎的称呼,胡秋原和敬幼如都不禁有些羞涩,彼此互望了一眼,敬幼如就又低下头,没有作声,还是胡秋原想了想说:“不必麻烦别人了,还是看看历书吧“对呀,何必那么费事,你们等着,我马上到楼上去拿,正好前些天我买了一本黄历王礼锡说着,立即跨着大步,上楼去跑了一趟,很快地便将一本历书取来,递给陆晶清。
  说:“还是你来选吧陆晶清翻阅了一阵,指着一页说道:“你们看,这几天都是吉日,不过,你们先要租房子,买家具,小新娘还得烫头发,做几件衣服什么的,时间太急迫了怕来不及。
  嗯……”她一面说,一面一行一行的找,终于指着一个日子,说道:“有了,7月15日这天是个黄道吉日,上面注明宜嫁娶、订盟、纳采、祭祀等等,大吉大利!
  阴历正好是六月,小敬就做一个夏季新娘,怎么样?”对着好友询问的目光,敬幼如微笑不答,却斜瞟了胡秋原一眼。
  胡秋原仿佛受到了鼓励,立时不加考虑地答道:“好,就是7月15日,我们就这么决定了听他说得如此坚定,王礼锡忙以一个手势阻挡了一下,笑道:“慢着,你这么自作主张,不行啊!
  别忘了,婚姻大事,也得先得到双方家长的准许吧“那当然,”胡秋原表现得信心十足,“这回幼如在我家住了十天,我所有的尊长都对她赞美备至,我父母早就同意让我们看情况自己办这件事了“嗯,我也知道小胡这方面没有问题,”陆晶清笑道,“幼如,你这方面呢?”敬幼如扭了一下脖子,然后羞答答地回答:“我母亲和我哥哥嫂嫂他们都同意。
  ”“好极了,这么说,大事已定,我们可以着手筹备婚礼了王礼锡拍起手来。
  这时,胡秋原却皱了皱眉,搔着头说:“不过,有个问题必须解决,我才敢结婚啊!
  ”“什么问题?”王礼锡夫妇同时询问。
  “不瞒你们说,去年以来,我也得到不少稿费,可是都随便用掉了。
  我总得有个几百块钱,再想法找一份职业。
  不然,天天为开门七件事发愁,这就太无趣味了“这个么?”王礼锡神采飞扬地从容答道,“我正要告诉你,我已经代你解决了工作问题了“怎么解决的?”陆晶清首先发问,胡秋原和敬幼如同样以急迫的眼神投注在对方的脸上等待着。
  “你听我说,自从《读书杂志》出刊以后,对文化界的影响之大,出乎我们的意料;连带着,神州国光社以前所出版的那些书,也跟着大为畅销,社里的业务可以说是蒸蒸日上。
  所以我拟定了几个新的计划,都已经开会通过,而且得到老板的全力支持了“什么计划?”胡秋原问。
  “第一个计划是——”王礼锡兴致高昂地述说下去,“我认为,《读书杂志》的读者,主要是大学程度以上的知识分子,应该再办一份适合于中学程度的人看的杂志,名称我也想好了,就叫《读书中学》。
  第二,再编一套各类常识的书,专供中学程度以上的人自修之用,定名为《百科常识小丛书》。
  第三,办一个函授学校,帮助那些没有时间上学的社会人士进修。
  第四,每年编印一部《国际政治经济年报》。
  第五,编辑各种辞典,首先,编一部《世界名人大辞典》,你们说,我这些计划如何?”“好极了!
  ”胡秋原由衷赞美。
  “所以呀!
  社里这样大张旗鼓地扩展业务,就只有我、小陆和彭芳草,加上两三个校对,成吗?势必要增加人手嘛。
  秋原,你就是头一个受聘的人选“那真太好了!
  ”敬幼如忍不住说出了心里的话。
  “真谢谢你,礼锡兄胡秋原感激地抱拳一揖,“我的问题,要不是你,还真不知道怎么解决呢!
  ”“也不全是我的功劳,”王礼锡认真地说,“这是因为神州正需要像你这样各方面知识都丰富的人。
  我还有许多事要东跑西跑去接洽。
  社内各种文稿、讲义必须有一个人负责看看,不致发生问题或闹出笑话,虽然我们的作者多半是名家,由他们自己负责“这话倒是真的陆晶清点头微笑。
  这时,娘姨(沪语:女佣)端出菜来,摆桌子开饭了,大家入座。
  吃饭时,陆晶清说道:“秋原的工作没问题了,结婚的日子也定了,我们该商量洞房何处的问题了吧?”“对呀,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啊!
  ”王礼锡用手轻拍了一下桌面。
  “对,吃过饭,我就去找胡秋原对这件事,真的有些着急了。
  “放心,”不料陆晶清却胸有成竹似地微笑着:“我看到了我们弄堂口贴了张红条字,上面写着‘吉房分租’,就走过去看了一下,居然就是我们对面的那家,要把前楼分租,这不是很理想吗?”“真哪?那真太好了!
  ”敬幼如首先兴奋起来。
  “可不是!
  ”陆晶清说,“吃过饭我们一起去看看,合适的话,就租下来,粉刷一下,作为新房。
  另外,家具啦,用具啦,还有小敬的衣服、皮鞋这些,我负责陪小敬上街去买“这些,都偏劳了,不过,还有件事要向你们请教,那就是,双方家长不在场,结婚采取什么仪式呢?”胡秋原想到了这件事,觉得很为难。
  “这个么?”王礼锡沉吟了一下,“要是遵行古礼呢,那就太繁琐了,而且应该由家长来主婚,这在大都市,已经很少了。
  洋派的人呢,都在教堂举行婚礼,倒是很简单、隆重,可是,你们又不是教徒,当然不必去教堂。
  至于现在流行的结婚仪式,大概是上海人发明的,叫作‘文明结婚’,我也参加过很多次,觉得有些俗气!
  你们既然家长不出席,那就用不着请什么名人来证婚了。
  我看,就采用我和小陆的办法,下帖子请一些亲友来,好好儿吃一顿,然后当众宣布结婚,由大家公开作证,也就用不着结婚证书盖印什么的了“对,我举双手赞成!
  ”陆晶清兴高采烈,真的举起了双手,然后问:“你们两个当事人呢?有没有意见?”“我同意,不过,还是先问问幼如吧胡秋原的眼光转向敬幼如,等待着。
  “我也同意,”敬幼如考虑了一会才答道,“不过,我想还是先和我的几个同乡和同学商量一下比较好“好,这样比较郑重一些,也免得人家怪你看不起朋友。
  明天你就去问问她们的意见好了陆晶清表示赞成,“不过,依我推断,她们一定不会反对的事情果如陆晶清所料,当敬幼如将自己的婚姻大事,告诉了她在光华大学读书时的要好同学卢贤芳、郭少蕙和王淑聪等人,并征询意见后,她们全都拍手赞成,向她道贺;而王礼锡家对门前楼的房子,也非常合适,一谈就成,订立了租约,就着手粉刷装饰起来。
  由陆晶清、卢贤芳等好友轮流陪着敬幼如上街采购,买了书桌、椅子、饭桌和厨具杂物,神州国光社的经理曾献声还送了一张很漂亮的床作为贺礼。
  这样,一个新组成的小家庭,总算初具规模,只等一对新人完成嘉礼了。
  1932年7月15日那天,素来脂粉不施的敬幼如,经过一番浓淡适宜的化妆,穿上合体的新装和新型的高跟鞋,蓬松的秀发乌亮如云,鬓边插上一朵鲜红的玫瑰,再戴上珍珠耳环和项链,看来格外娟秀,非常漂亮。
  胡秋原也同样地一改平日的不修边幅,换上一套崭新的夏季西装,修饰得挺拔潇洒,风度翩翩。
  两人由好友们陪着,先到上海跑马厅对面一家拍艺术人像最有名的“光艺照相馆”去,拍了很多张姿态不同的结婚纪念照,然后才被簇拥到先施公司所附设的东亚酒楼去宴客。
  东亚酒楼场地宽大,设备豪华,在上海是著名的饮宴场所。
  当一对新人姗姗来迟的时候,客人已差不多全到了,王礼锡抢先一步,高声报告:“新郎、新娘来了于是,全场立即响起一片掌声,客人们争相迎迓,当人们看到含羞微笑的新娘,是那么娇小美丽,更是交相赞美,掌声如雷,掀起了一阵又一阵的热潮。
  自“九一八”与“一·二八”之后,胡秋原所认识的在上海写文章的朋友已经不少,而当时正在进行中的文艺自由论战,为他的婚宴,更增加了风云际会的气氛。
  当时,两百多贺客济济一堂,热闹极了!
  当日用的是西餐,筵席摆成大U字形。
  一对新人向一排一排的来宾敬酒之后,大家又争先恐后,一面开着玩笑,一面向新人回敬,席间觥筹交错,笑声不绝,完成了一次喜气洋洋、热闹而圆满成功的喜宴。
  平日并无酒量的胡秋原,这天确实被灌了不少酒,席散时,他已有些头重脚轻,站立不稳了。
  但是,娶到了心爱的人,美梦成真,心中充盈着快乐而又甜蜜的幸福感,那是无法形容的一种滋味,他承认,纵有一支健笔,他却不能描述得出!
  晚上,成群的好友们,又挤到新房,把一对新人捉弄了好一阵,才尽兴而去。
  夜已深了,窗外弄堂中除了偶然驶过的车声之外,已一片沉寂。
  那间崭新的、带有喜气的新房中,顿时安静下来。
  胡秋原面对自己的新娘,别无他人,反而感到侷促不安,竟好一会想不出一句适当的话来;而向来活泼的敬幼如,这时也同样地十分窘迫,眼前这个瘦高个儿的青年,已经是终身厮守的人了,她却突然觉得一切都那么陌生,令她惶恐而又胆怯,有着赶快逃离这间房的冲动。
  当然,她压制着自己,没有真的做出这种幼稚可笑的举动来。
  坐在梳妆台前,她抚弄着一只茶杯,不知如何消除这一份尴尬,低垂的眼帘,连抬都不敢抬一下。
  而坐在另一只椅子上的胡秋原,却鼓起了勇气,向她偷觑了一眼,见到她手上的茶杯是空的,居然福至心灵,找到了打破僵局的机会。
  赶紧站起身,说:“你渴了吧?我去给你倒杯茶他的动作太急了点,新皮鞋踩到了地板上的瓜子壳,滑了一下,几乎摔一跤。
  敬幼如急忙转身,伸手扶住,天真的她,忍不住格格地笑了起来。
  这一笑,两人之间的那一份窘迫,反而在轻松的气氛中消失了。
  “你喝醉了,他们那么猛灌你,谁叫你真的全喝下去嘛!
  ”她埋怨着。
  “人家是好意,我怎么能不喝,再说,他们敬你,我也不能不代你喝呀!
  ”胡秋原也嘻嘻地笑了,“真的,我长到这么大,还没有喝过这么多的酒,好像真的有点醉了!
  ”“那你就坐在窗子前面吹吹风,闭上眼睛歇一下,我不喝茶敬幼如说,“我要去洗澡了,今天真够热的她说着,便取下所佩戴的饰物,找出睡衣和毛巾,往浴室走去。
  等到她沐浴回房,眼前所见,真令她忍不住,再一次出声地笑了起来,原来胡秋原皮鞋没脱,眼镜未取,竟斜躺在床上,睡得鼻息沉沉了。
  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家庭,身旁有娇妻作伴,又雇了个女佣供差遣,胡秋原的日常生活,已不像过去那么因陋就简。
  而在经济方面,除了神州国光社的薪水之外,还有稿费的收入,已足够两人的开销,因此,小两口过得十分惬意。
  婚后不久,胡秋原就接到了光华书局所出版的《读书月刊》主编顾凤城的一封信,信上说,《读书月刊》要出一期“文艺论战专号”,题目要在“文艺之阶级性”范围之内,向胡秋原索稿。
  这是难不倒胡秋原的,几乎只花费了很短的时间,他便写好了一篇文章,大意是:“不能否认文艺有阶级性,正如不能否认它的时代性、民族性、地方性一样;但文艺之所以为文艺,在其普遍性和人道性,是以阶级性也就变形了。
  此所以古今伟大作品能为一切时代、一切阶级、一切民族所共同欣赏的原因。
  如果文艺只有阶级性,那么,在无产阶级出现之前的文艺,应与无产阶级无缘,而非无产阶级也会对无产阶级无缘,于是无产阶级文艺,也便成为一种无根而又闭关的东西了。
  再者文艺阶级性又是通过复杂的社会心理而曲折表现的,有阶级斗争,也有阶级同化;有阶级的忠臣,有阶级的逆子,也有阶级性很模糊的。
  再说,文艺有文艺的本质与方法,是文艺就不能违反真实,更必须通过美学的描写手法才行。
  凡是虚伪的,赤裸裸的阶级叫喊,岂可称之为文艺?说得更明白一点,文艺的社会作用在表现人生而批评人生,再通过人心而发生感化作用,才是真正的文艺!
  至于指文艺为阶级武器之说,也是不通的,无产阶级并不是一个人化的上帝,谁又有权能自称他能代表无产阶级的意识呢?”《读书月刊》的编者收到胡秋原的稿子后,很委婉地与他商量,希望将最后一段删掉,胡秋原觉得很好笑,但他答应了。
  其时,神州国光社果然实现了王礼锡的计划,扩大了业务,在上海法租界租下一栋楼房,成立了新的编辑部,包括胡秋原、彭信威、胡雪,还有胡秋原所推荐的方天白与徐祥霂等。
  另外又聘请了当时在上海著名的美术家钱君匋负责出版物的美术设计工作。
  胡秋原除了担任两份杂志的撰稿人,并编写函授学校的“文学概论”讲义和百科小丛书中的“论理学常识”之外,还要负责来稿的审核工作。
  同时,他又接到国立暨南大学的聘书,请他担任“苏俄研究”的讲师。
  这是因为政府有鉴于日本对我国侵略的野心不仅未死,并且有日渐扩大之势,而中俄正酝酿复交,南京方面已在筹备成立“中苏文化协会”,积极鼓励学界与民间“认识苏俄”、“研究苏俄”。
  此外,在炮火中停刊的《文化评论》,胡秋原不再复刊,而另行出版了一份篇幅较多的、不定期刊物,叫作《文化杂志》,这一来,他的生活真是忙碌异常,却也十分充实。
  9月初,胡秋原新办的《文化杂志》出版了,他写了篇《为反帝国主义文化而斗争》,主张当前的文化运动,应以争取言论思想出版之自由,以及抗日反帝为基本任务,同时对社联(左联的姊妹团体)理论家陈高慵的文化定义再作批评。
  这是由于《文艺新闻》批评《文化评论》发刊词时,曾引用陈高慵的“运用新科学方法”的文化定义:“文化是人类在一定的经济基础之上从事生产劳动的各方面的表现”。
  胡秋原在《文化评论》上介绍了苏俄史学家坡克罗夫斯基的定义:“文化是人类劳动所创造的一切事物之总和,这与自然所给予我们的一切是对立的并指责陈高慵大概是抄此定义而抄错,以至不通的。
  但陈高慵后来在《世界与中国》杂志上撰文,依然坚持他的定义是对的,因此胡秋原再一次予以批评。
  到了10月中旬,《现代》也来信向胡秋原索稿了。
  胡秋原也就接受请求,写了篇《浪费的论争》,副题是“对于批评者的若干答辩”。
  文长两万三千字,对瞿秋白、周起应、舒月等人的攻击,都一一答复。
  该文在1932年12月份《现代》上刊出。
  这篇《浪费的论争》发表后,那一期的《现代》立即售罄,连左翼的外围分子,如柳亚子、林庚白也大加称赞;还有个青年作家,以一本《小小十年》的小说,受到鲁迅称许的叶永蓁(也就是叶会西),也在读了该文之后,特地去拜访胡秋原表示仰慕,并提到,郁达夫也非常欣赏胡秋原的文章,还邀请胡秋原一起到郁达夫家里,畅谈了很久。
  另外,在左联成立之前,极力支持鲁迅反对创造社的韩侍桁,也认为这篇文章写得好,至于那些身在左联,却暗中称快的人,更不知有多少。
  当然,胡秋原的朋友们,不用说,大家一致为他喝彩。
  敬幼如本来决定婚后就到北平上学的。
  但是又为了两位结拜姐姐的婚礼而延迟下来。
  1932年的10月初,朱自清欧游归来,与陈竹隐在上海会晤。
  早在他还没有回国之前,就在往返的家书与情书之中,和他的家人以及陈竹隐商量好,他一回国,就在上海举行婚礼,然后新夫妇一同回北平清大复职。
  因此在他抵沪时,他的家人已先为他作好结婚大礼的准备工作了。
  朱自清是扬州人,在上海他的亲友很多,结婚那天,戚友亲邻,济济一堂,文化界和教育界的朋友,更是群贤毕至。
  在觥筹交错与欢笑祝福声中,完成了他们的终身大事。
  陈大姐出嫁,敬幼如特别高兴,因为与她义结金兰的三姐江炜、五姐青胜蓝都从南京赶来了。
  姊妹们又能聚在一起,显得格外亲热,几乎终日地形影不离,笑声不绝,像是有诉不尽的心曲,谈不完的趣事。
  接着,青胜蓝也订在10月8日与她的未婚夫,当时在铁道部任职的青年汪竹一在南京举行婚礼。
  当然,敬幼如要去参加喜宴。
  这回,她决定在青胜蓝结婚之后,就由南京乘火车回北平上学去了。
  因此不得不与胡秋原暂时分袂,小两口燕尔新婚,一旦远离,彼此都难以割舍,但学业为重,却又无可奈何。
  敬幼如走后,平日那间洋溢着温馨甜蜜的新房,少了个娇憨活泼的女主人,顿时显得冷冷清清,异样地寂寞,胡秋原几乎是立刻就为相思所苦而眠食无心了。
  所幸他并没有多少时间为儿女之情烦恼,因为在文艺论战尚未结束之际,他又要参加当时另一思想界的大论战——中国社会史论战,而这件大事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中,他也就不得不全心投入。
  1932年寒假时,敬幼如从北平回到上海之后,北方的局势便一天天地恶化,到了第二年春季开学时,情况就更为紧张了。
  日军大举进攻热河,天津日军亦在蠢动,她心里真是焦急万分,因为这是她在女师大的最后一个学期了,无论如何,她都不愿放弃,便决定冒险北上,完成她的大学教育。
  无奈当时的北平古城,已在日本大炮的威胁之下,人心惶惶,草木皆兵,长城各口也都处于战争状态,事实上学校是否能顺利地开学上课都成问题,她又怎么能草率地冒险远行呢!
  不仅胡秋原坚决反对,就连朋友们也都劝她:“北平的古物正在大批地南运,你还要一个人北上吗?千万不能任性去冒这个险啊,炮火又没长眼睛,万一给碰上了,可就后悔莫及了!
  ”“对呀,再说,日本兵根本就是野兽,他们可是横行无忌的,如果被你遇到了,你想,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可是,我一再地耽误,已经读了六年大学了,好不容易只剩下最后一个学期,怎么能再停学呢敬幼如委屈地皱紧了双眉,心中犹豫不定。
  “那有什么关系,你还这么年轻,等时局平定了,再去补读一个学期不就行了。
  ”“对,毕不毕业都是次要的问题,还是安全第一,幼如,听话,千万不能冒这么大的险胡秋原强调着。
  丈夫的阻止,朋友的忠告,终于打消了敬幼如为学业北上的决心,她想想人家劝她的话很有道理,好在自己还年轻得很,将来再补读一学期,真的也不算什么啊。
  有了这样的想法,困扰着她的那份焦虑逐渐减轻了,也就心安理得地暂时辍学,留在上海,学着做一个尽职的主妇了。
  敬幼如留了下来,最感快慰的是胡秋原,他大大地松了口气,也就安下心来处理工作。
  除了神州国光社的编辑琐务之外,此时最主要的事,便是依据他的“专制主义论”的格架,撰写《中国社会文化史草书》。
  他已在《中国社会史论战》第四辑发表了古代篇。
  这时《文化季刊》已经因经济困难不能继续出版,第三党的章伯钧便来找胡秋原,说《文化》停刊十分可惜,他愿意出印刷费,仍由胡秋原主编,神州发行。
  结果胡秋原同意与章伯钧合办,共同担负印刷费和稿费,但须保持《文化》之纯学术性(即不作第三党政治宣传),并改名《国际文化》。
  他的《中国社会文化史草书》续篇在《国际文化》和《读书杂志》上分期刊出。
  当社会史论战进行得正热闹的时候,北方的战局却已日形恶化,自热河沦陷之后,敌军即全力南犯,与中国军队黄杰、宋哲元部激战于喜峰口、古北口、冷口等长城要隘。
  中国军队作战英勇,两个月中,击毙敌军7000人以上,日军为之气沮,便改变策略,由山海关大举进攻滦东一带,炮火异常激烈。
  5月中旬,滦州终于陷落,迫得中国军队后退到北平。
  于是,长城各口先后沦于敌手。
  继而昌黎和北戴河也告失守;紧接着苏县在南天门激战之后,也告沦陷了。
  华北的情况顿时紧急起来。
  日军占领了热河后,就和蒙匪李守信部勾结,进攻察北与察东,多伦终于在4月末失守。
  而通州也在5月21日陷落,这一来,平津危急了。
  此时国民政府委派黄郛为北平政务整理委员会的委员长,经英使蓝浦生之斡旋,与日方议和,于5月31日达成了《塘沽协定》。
  在这次的城下之盟中,中国军队必须自察哈尔的延庆至河北的昌平、顺义、通州、宾坻、宁河及芦台之线以西以南的22个县撤退;东起山海关,西迄延庆,北起长城,南至北平天津,此区域被划为“非武装区”。
  日军则退至长城沿线。
  从此,冀东、察哈尔也就名存实亡了。
  这是要我们默认中日两国以长城为界,“满洲国”独立,而日军则可以随时进取平津。
  这也就是后来“七七事变”,北平立即陷落的原因。
  热河沦陷,国人归咎于张学良,无不痛恨切齿;但是《塘沽协定》则更令人气沮,当时身任行政院长的汪精卫,竟发表声明说:“华北停战协定,只限于军事,不涉及政治,并保证绝不承认割让土地之事事实上,国民政府在这时已觉悟到国联之不可靠,只好拖延时间,充实国力,万不得已才作此声明的。
  但此举却无法得到国人的谅解,民间大多认为国家养兵不能算少,而在日本进攻之初,竟按兵不动,不予抵抗,总是求救于国联,即令局部抵抗,也弄得顾此失彼,终至失利。
  为什么不全面抵抗顽敌呢?是政策上的错误,还是用人不当?如果说政府已尽了力,只因敌人炮火太厉害,那么,为什么不设法改进或研究制造武器,而让小小岛国的敌人占尽便宜?每当敌人进攻,我们就订一次“非武装区”协定,等到敌人休息够了,武器补足了,再度进攻时,我们再一次订立“非武装区”协定,如此下去,到了最后,岂非全国都成为“非武装区”,换句话说,不就等于分期亡国了么?是不是应该在全国都被敌国解除武装之前,先行停止内战,枪口一致对外,以救国为重呢?上述的愤慨与抱怨,是当时全国老百姓的心声,当然,胡秋原的心理反应亦复如此。
  就在这时,福建省主席蒋光鼐和十九路军总指挥蔡廷锴拍出了一封通电,他们对南京政府虽无责难,却力主全面对日作战。
  这个通电公布后,其影响自然极大,可以说,同胞们无不振奋,人们对十九路军在上海对敌作战的英勇往事记忆犹新,此时不禁更加无限怀念起来。
  胡秋原在神州国光社工作,而蒋光鼐又是神州社的老板之一,此时从福建拍来这个通电,他的情绪自然也为之昂奋不已,为了救国抗敌,他是和一般国人同样地对十九路军抱着极大的期望与好感的。
  处身在内乱不休,外患频仍之中,稍有思想的人,都不免感到苦闷,胡秋原的心情尤其抑郁。
  他无由排遣,只有埋头写作,将满腹烦忧,寄托于《中国社会文化史草书》的构思和著述工作上;有时找朋友聊聊天,或者回家向敬幼如诉一诉不便为外人道的心曲,才觉稍解烦愁。
  那一阵子,他在《读书杂志》上只写了两三篇短文谴责日本帝国主义,批评法西斯主义而已,并没有发表太多的言论。
  为了维持《读书杂志》的安全,他必须谨慎小心地当一个尽职的总编辑。
  6月初的某一天,刘叔模到神州社来了。
  刘叔模早年留学法国。
  回国后担任国民党在武汉时代的汉口市党部委员,曾与罗贡华组织反共团体“三民社”。
  以后曾参加汪精卫派,做过河北民国日报社长,这时是陈铭枢和十九路军驻沪代表。
  刘叔模见到胡秋原后,略作寒暄,便将手中的一份文稿《从国际形势说到中国民族的出路》递过去说:“秋原,这是真如(陈铭枢)5月底在福州各界为他而召开的欢迎会上所发表的演讲稿,6月份的《读书杂志》既然还没有出版,就请你把这篇讲稿登出来吧“哦,照说,这当然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只要把别的文章抽出一篇就行了。
  不过,”胡秋原接过那篇讲稿,略略犹豫了一下,“还是让我先看一遍再说,行吧?你请休息一下,喝杯茶“好,你看吧刘叔模坐了下来,点起一根香烟,端起茶杯等待着。
  胡秋原很仔细地将那篇讲稿看了一遍,然后坦诚地说:“叔模兄,我看完了……”“怎么样?有何高见?”刘叔模紧盯着问。
  “真如先生主张给与人民言论出版结社自由和全民族一致反抗日本侵略,都是我赞成的,不过,其中有些地方对当局的批评好像太尖锐了些,恐怕……”“恐怕什么?”“叔模兄,你是知道的,神州社的书籍被查禁的事,好不容易才解决的,要是把这篇演讲稿登出来,可能又要出问题了听了这话,刘叔模面带微笑地问道:“老兄,请问,这个书店的老板是谁呀?”“这我知道,”胡秋原为难地说,“可是,我是受了礼锡之托,一定要维持神州社的业务的。
  既然开了这个书店,又何必非弄得书与杂志一再查禁,不能流传呢?”“那你的意思是不能刊登这篇演讲稿啰?”“那倒也不是,我的意思是,不妨另想办法“什么办法呢?”“这一期是‘社会学观中国文学史特辑’,与这篇演讲稿内容相隔很远,我的意思是这篇演讲稿不刊在杂志上,可以另外印一本小册子,附在这一期的杂志里面胡秋原说出了他的权宜之计,“这是仿效日本杂志的‘别册附录’的做法,读者都很欢迎,又不会影响到杂志,你以为如何?”刘叔模听后,脸上的微笑变得神秘起来,他向四周望了望,见没有他人在场,便说:“我看,这样做,后果并没有什么不同,其实,老板都不怕出事,你又何必担这个心!
  ”讲到此处,刘叔模竟压低了声音,“说得更明白一点吧,你以为《读书杂志》和神州国光社还可以继续办下去吗?”他的话加上他的表情,很明显地有弦外之音,胡秋原不禁吃了一惊,连忙正色地问道:“别瞒我,你明明是话中有话,为什么不据实告诉我呢?”刘叔模并没有马上回答,反而慢吞吞地连吸了两口香烟,才将烟蒂放到烟灰缸里,然后将椅子挪近胡秋原,一本正经地说道:“告诉你,自从‘一·二八’战争之后,南京政府和十九路军的关系就开始恶化了。
  这一方面是由于十九路军功高震主,太得人心,有些地方难免会得罪人而招忌;另一方面呢,‘复兴社’成立了,那班有德、意思想的青年军官,希望以他们的观念来统一军队思想,却被十九路军所拒绝,你想,这已经弄得很不欢了,是不是?后来,十九路军调到福建,南京政府要调派他们进剿共军,可是,在上海打败日本出了大名的那些官兵,是不愿意再打内战的,所以虽未抗命,却不热心,这当然触怒了南京政府刘叔模讲到这儿,连忙解释,“你可别误会,这并不是说,十九路军不反共啊!
  ”“嗯,我懂,你请说下去吧“好,”刘叔模点点头,然后问道,“蔡廷锴的秘书徐名鸿这个人,你该认识吧?”“他前些时到上海来见过一次,不过,不熟胡秋原答道,“徐名鸿怎么了?”“徐名鸿本来是梁漱溟的学生,后来,他也受了第三党的影响,要在闽西实行‘计口授田’,他认为这样做才能够对抗中共的土地革命,而这在南京政府许多人看来,当然也是异端了“闽西的事,章伯钧曾对我说到一些,但这事引起南京不满,却不知道胡秋源摇摇头说。
  “老实告诉你,招商局李国杰案牵涉到陈真如请辞交通部长而出国;王礼锡突然离开了神州社而放洋,其主因都是为了这一连串的事“噢!
  原来是这样。
  我不懂,这与礼锡有什么关系?”胡秋原真的十分诧异。
  刘叔模并没有解开胡秋原的疑惑,接下去说:“真如到了欧洲之后,就认识了很多留学生,那批青年对国内对日政策和一党政治的现状非常不满,就鼓励真如,希望他为了国家的前途,能够登高一呼,领导一次新的政治运动,有的人甚至情绪激动得痛哭流涕,觉得国家软弱多难,已经岌岌可危了,应该有个强有力的人为了救国,无所顾忌地挺身而出才对,而就今天而言,十九路军正是大家心目中的领导者。
  真如大受感动,所以就真的不顾一切地准备大干一下了,这,就是这篇演讲稿的由来“啊!
  有这种事?”胡秋原恍然大悟,但心中很觉不安。
  刘叔模并不在意胡秋原的反应,继续说下去:“你应该看得出,蒋光鼐和蔡廷锴反对《塘沽协定》的通电,接着就是这次陈真如的演讲已经促使南京和福州之间的空气紧张起来了,不过,好在有人从中调解,希望能够避免决裂。
  认真地说,大家都是为了国家嘛!
  ”“不知道是谁从中调解?”“调解的人当然不止一个,其中最热心的就是向来不问事的林森主席刘叔模说着,然后问道,“怎么样?现在你明白了内情,总该不会反对我今天来向你提出的要求了吧?”胡秋原虽感为难,却也无可奈何,只得说道:“既然是这样,我还能说什么,遵命照办就是了,结果如何,我就不管了6月号的《读书杂志》上刊出了这篇演讲稿后,胡秋原每天都在担着心,等待着另一次麻烦,不料日复一日,过了很多天,竟然风平浪静,并没有遭遇到什么特殊的变故。
  胡秋原正在庆幸运气不错,他的顾虑,刚刚安定下来,忽然有一天,大约是6月中旬后的某一个下午,刘叔模又满头大汗地来到神州社,一见到胡秋原就说:“昨天我接到任潮(李济深)和真如的密电,是拍给我们两个人的。
  他们要你和我一起去见蔡元培和杨杏佛,是因为有极其重要的事,必须向他们两位请教,希望他们立刻到香港走一趟。
  我呢,为了马上讨回音,好拍回电,所以就没有来邀你,自己先去了。
  刚才我已经见到了蔡先生和杨先生,现在才有空特地来告诉你一声当时,胡秋原对政治虽然关心,却因兴趣在理论与写作方面,对实际的政治行动,他实在不愿参与。
  所以当刘叔模滔滔不绝地说完后,并没将这些事放在心上,甚至因为有点不大高兴,竟连蔡元培和杨杏佛的答复如何,去不去香港,都懒得问了。
  刘叔模走后,胡秋原每天照常地上班、写稿,早出晚归,不料就在第三天,也就是6月18日星期天,他为了赶《读书杂志》三卷七期的出版,也不想休息,仍旧到神州社去工作。
  《读书杂志》预备出十个特辑,第七期是“统制经济·国际与中国现势特辑”。
  他看稿,编排目次,从早晨一直忙到下午3点多钟,总算告一段落。
  放下手中的笔,他伸了个懒腰,才感到饥肠辘辘,原来竟忘了吃午饭,自己也不禁好笑。
  将桌上的纸笔稿件整理了一下,关上门,便走出了神州社,准备找家小馆子吃点东西再回家。
  神州社在五马路河南路,他刚走向四马路,便听到一个报贩的叫卖声:“号外,号外,阿要看大新闻,快来买份号外呀!
  ”是什么大新闻呢?胡秋原猜疑着,难道日军已经向平津进攻了?他加快脚步追向前,叫住了那个报贩,买一份号外。
  那大号字体的标题,竟赫然是:“中央研究院总干事杨杏佛被刺,当场殒命!
  ”这怵目惊心的几个大字,使胡秋原大吃一惊,他忘了肚饿,也忘了周遭的一切。
  杨杏佛他既不相识,也毫无渊源,他吃惊的是前天刘叔模对他所说的话——难道是那封密电内容走漏消息了?而那通密电是打给刘叔模和胡秋原两个人转的呀!
  如果说沈阳日军的炮声和上海国军抗日的炮声影响了胡秋原的一生,那么这一次上海的枪声也影响了他以后数年的岁月。
  胡秋原心中想着那封电报时,人已转身,很快地又回到神州国光社,立刻拨了个电话给刘叔模。
  “喂,哪一位?”接电话的正好是刘叔模。
  “叔模兄,是我呀胡秋原的声音显然十分紧张,“刚才的号外你看到了没有?”“看到了“你看,这件事和你前几天所收到的电报有没有关联?”“可能有关联对方的语气很肯定。
  “这么说,上海是不能再住下去了,你有何打算?”“现在南京和福建的关系越来越紧张,南京政府已经派了石瑛和段锡朋两位大员到香港去谈判,他们昨天晚上就到了上海,住在东亚旅馆;我已经和他们见过面,他们邀我一起去,我本来还犹豫不决,既然发生了这种事,我就决定和他们一块儿到香港去,暂时避一避“哦!
  我该怎么办?”“我劝你也走吧,而且事不宜迟,你现在就回家去,跟你太太说一声,赶快收拾行李,到先施公司楼上东亚旅馆和我碰头,记住,五楼525号房间“既然这样,我也不必回家了,社里还有不少事情,必须料理一下,回头我直接到东亚去好了“也好“一言为定,等一下东亚525房见挂上电话,胡秋原便坐下来定一定神,将《读书杂志》第七期看了一下,写了一页“编后”放在桌上,留下一张条子给彭芳草和编辑部同仁,说他要连夜赴港,第七期可以付印,但须等他再来信始能出版。
  然后拨电话回家,找敬幼如接听。
  很快地便听到了敬幼如的声音:“喂,哪一位?”“幼如,是我呀“秋原哪,你怎么不回家吃午饭嘛?我学会了一道菜,很成功,晚上你早点回来尝尝我的手艺哟“幼如,我不回家吃晚饭了……”“有应酬哇?你在哪里?我刚才打电话到社里,没有人接敬幼如不等胡秋原把话讲完,就抢着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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