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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秋原传

_5 张漱菡(现代)
  ”胡康民大声道:“对这件事,我倒很有信心。
  你年纪轻轻的,要乐观些胡秋原每天都在焦急地静候佳音,日复一日,迄无音讯,不免在失望中有些愤慨,情绪非常低落,听他父亲这样说,当时就忍不住小声儿嘀咕了一句:“我乐观又有什么用!
  ?”偏偏这句话被胡康民听见了,而他却抿嘴一笑,说:“你这孩子,真不听话,我平日讲过多少次,凡事不要老往坏处想,乐观才能够进取,也才能培养勇气,获取成功,你怎么就不肯相信?”胡康民虽然像是在训话,脸上却始终带着笑容。
  这时,他才将反背在后面的右手伸到前面来,说:“喏,你看,这是什么?”胡秋原愕然注视,咦,那不是一只公文信封么?他那颗下沉的心,猛然地跳了上来,随即一跃而起,接过了那只公文信套,抽出里面的公文,急急地看了一遍。
  这一看,他不由地大声欢呼起来,原来那竟是他日夜期盼的好消息,湖北省教育厅已经开会通过,新的留学章程,已经为他而修正,他可以顺利地补到官费了。
  这实在是一桩天大的喜讯,胡秋原捧着那份通知函,喜形于色地说:“爹,想不到,这件事居然这么顺利圆满!
  真感谢熊先生和蔡先生,要不是他们两位那么热心地提携后进,这件事怎么可能成功?怎么可能成功?!
  ”“有学问的前辈,毕竟不同于一般人,你要永远记住这份恩惠,也就是要努力上进才对胡康民也大表同感。
  “我会记住的,爹胡秋原至诚地点着头,然后问他父亲:“这封信是什么时候收到的?”“午饭后没多久,邮差就送来了,听说是件公函,要盖章,我心里就有数,大概是好消息来了,一看,果然没错胡康民微笑地述说着。
  “我原是打算马上拿给你的,可是你姆妈说,昨儿夜里你在竹床上翻来覆去,一直睡不好,叫我别吵醒你的午觉;我到后院来,叫了好几声,都叫不醒你,谁教你那么贪睡!
  ”胡康民微笑着。
  “爹也真沉得住气!
  其实,找根扁担抽我一顿,还怕打不醒我么?”父子俩为这个好消息谈论着,商量着,愉快的笑声,洋溢在小小的后天井中,直到余氏端来了两碗冰过的桂花绿豆汤,才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最重要的问题解决了,胡秋原的心情顿感轻松,翌日一早,他就带了一些礼品,高高兴兴地下乡去了。
  一路挥汗中,中午到达研子岗,看了张家的姑母,姑母和表兄们留他在那里吃了午饭。
  下午抵达胡家湾后,首先来到自己的老家。
  迎接他的,是他的一位族叔。
  自从胡康民全家搬到城里之后,这位族叔因为自己无法离乡而自告奋勇搬进来代为看守。
  因此,他只和族叔谈了一会,就启程来到距家半里之遥的熊家岗陈家小店,去看他另外一位姑母。
  当晚,胡秋原宿在姑母家,虽很疲倦,却因故乡残破,以及乡里父老的困厄而心绪纷乱,竟辗转反侧到半夜,都无法成眠。
  由故乡老家回到县城,胡康民问到乡中近况,胡秋原便将所见所感,一一向父亲禀告。
  炎热如火的一个暑期,在亲情的温慰和蝉唱声中度过,又届临快开学的时候了,胡秋原少不得整理行装,拜别父母,再度离家,再一次踏上了日本的土地。
  1930年的秋季,胡秋原在东京上学,官费按时汇到,在经济上可以说非常宽裕。
  以当时日本的生活程度来说,如果不浪费,一个人每月开支,最多五六十元就已足够。
  过去胡秋原在最困窘的时期,还曾挨过三十元过一个月的日子,而此时每个月有九十元官费,自然绰绰有余,以前所欠的债务,也都还清了,因此除了生活费用之外,每个月还可以买二三十元的书捧回宿舍。
  日本的商人精明而奸诈,军人蛮横且有侵略野心,但是,民间老百姓却大部分都很好学、喜爱读书。
  因此出版物多、书店多、旧书店更多。
  胡秋原常常光顾的“古本屋”就是神田区旧书店集中的地区。
  那儿的旧书又多又好,称得上应有尽有,是胡秋原课余之暇,最常去的地方。
  早稻田的功课并不困难,因此,胡秋原便有充裕的时间自由阅读。
  他看的书,大约分为三类,一是《世界文学全集》、《世界美术全集》,以及有关英日文学方面的书。
  二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包括《资本论》在内。
  还有《世界大思想家全集》,从亚理士多德到黑格尔的著作和其他欧洲哲学、科学名著。
  三是有关于研究欧洲文化史、经济史等较新著作。
  此外,也喜欢看看中国的诗词,更搜罗一些印度人和日本人写的怪异的文章作为消遣。
  不过,仍以消耗于《马恩全集》的时间为最多。
  此时,他对普列汉诺夫的研究,已告一段落。
  《艺术社会学》也已译完。
  在这些之后的主要工作,是翻译佛理采的《西欧文学史》。
  同时他还计划写一部欧洲文艺思潮史。
  更计划以自由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观点,用普列汉诺夫的方式,在社会、经济与文化的背景中,对整个西方——自埃及、近东、希腊以来的文艺发展,作一有系统的研究。
  既有了这样一个大计划,就得预作准备。
  因此,在这期间,胡秋原看书的方向就着重于一般的文化史、文学史、文艺理论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著作,继而再看埃及、近东、希腊与罗马各个时代的作品与西洋人才的研究。
  除了上课和看书之外,他也因生活无忧、心情轻松而有了闲逸的兴致。
  偶尔也坐坐咖啡馆,和朋友们聊聊天,或是到博物馆去流连一个下午,再不就到附近的风景区去游览一番。
  有时也会去欣赏一场日本的歌舞伎。
  当然,同学与同乡之间的交游,也就逐渐地增多了。
  那段日子,他学会不自觉地吟着慧远禅师的名句——“有客独冥游,悠然忘所适1930年的初冬,神州国光社的总编辑王礼锡来到日本筹办一份刊物,定名为《读书杂志》。
  要办刊物,自然需要稿源。
  于是,王礼锡就邀约了好几位文学程度好的东京留学生,为这份刊物写文章,如朱云影、贺扬灵、王亚南、汪洪法等,都在被邀之列。
  胡秋原前次到上海时,曾由罗贡华介绍,卖过一本《艺术社会学》给神州国光社,与王礼锡有过一面之雅,此时在东京再度见面,才有机会作长时间的交谈,彼此都觉得意气十分相投。
  王礼锡谈到上海出版界的一些情形,又谈到中国社会性质和社会史问题的重要性。
  当时,在留日学生之中,也有些从事政治活动的人物,其中有国民党,有青年党;也经常听人说,某人是左派,某人是亲日派。
  在早稻田大学的中国学生集会中,也偶尔有斗争的事,但这些都与胡秋原无关。
  就在此时,很偶然地,他结识了一个新朋友梅龚彬。
  此人原名梅电龙,也是湖北同乡,上海日本人办的同文书院毕业,所以日文造诣很深,北伐期间当过国民党上海党部委员和部长,后来参加第四军的政治部,是个“跨党分子”,一时也是风云人物。
  清党后蛰伏起来,他一年多前因共产国际交付的一项任务而来到日本。
  胡秋原与他相识,是由一个早稻田同乡邓照藜所介绍,邓与梅都是黄梅人。
  一天,胡秋原在街头与梅龚彬不期而遇,两人都很高兴,梅龚彬首先迎上前去。
  “老兄,你到哪里去?”“我刚从书店出来,买了本书,正准备回旅馆去“要是不急着回去,我们找个地方聊聊好么?”梅龚彬热情地握住胡秋原的手。
  “好哇胡秋原不好意思拒绝,同时他也想对这个很有神秘感的新朋友多了解一些,也就点头同意。
  “前面有家小酒馆,很清静,我们何不去坐坐“可是,我不善饮啰“无妨,我们的目的是聊天,在日本小酒馆讲中国话,可以畅所欲言。
  酒,不一定要喝的梅龚彬拉着胡秋原就走。
  二人走进了一家挂着蓝布招牌的小酒馆,占了一个矮桌,相对盘膝而坐,叫了些酒菜,便聊了起来。
  梅龚彬的口才不错,几杯酒下肚,谈锋更健了。
  对政治,他有着一份狂热,因此,谈来谈去,他的话题总是离不开政治。
  但是,他学养丰富,心地善良,尽管胡秋原对政治的兴趣不高,对他所谈的那些事也并不关心,却也听得津津有味。
  胡秋原顺便问起,梅龚彬住的东方文化学会是一种什么性质的机关。
  梅龚彬说:“老实说,是一种对外从事文化侵略的机关。
  他们已经收买了几个中国留学生做研究员哩。
  会长是德国哲学博士,研究现象学,我完全不懂。
  副会长是汉学家,平日高谈日本国粹,说日本人真是天照大神的子孙。
  但有趣得很,有一天他喝醉了,他对我口吐真言说:‘我们日本人是由南洋来的。
  我们房子的建造还可看出南洋的遗迹。
  我们的皇室,皮肤都是比较黑的。
  ’他说完后,却要我不要讲出来。
  你说好笑不好笑?”二人谈了很久,胡秋原提到了王礼锡。
  这天,两人畅谈了两个多小时,才握手告别,彼此都觉十分酣畅。
  不久,王礼锡来到东京,胡秋原为他们介绍相识。
  这两个初识的新朋友,一见如故,谈起中国革命的前途、主力、路线和策略这一套时,彼此都兴致昂扬,非常投契。
  他两人都比胡秋原年长十岁,当然在人情世故方面要成熟得多,而且都曾有过政治活动,也多少得意过,更重要的是,与国共两党,都有过广泛的接触。
  如果说,梅龚彬有“政治癖”,那么,王礼锡就更具有政治雄心或野心,也可以说,是政治抱负。
  但是,胡秋原却因家庭的痛苦遭遇,对政治产生了一种排斥性的淡漠感。
  因此,他总是谈得很少,却很乐意听听别人的高见。
  而王、梅二人遇到若干理论问题时,也向胡秋原征求意见。
  因此,三人经常聚在一起,海阔天空地聊着,相处得非常愉快。
  由于官费按时汇到,加上稿费日多,胡秋原的日子过得十分宽裕,结识的朋友也渐渐地多了。
  暇时便常与三五好友,相约到附近名胜区去游览一番,或一起到餐馆去欢聚小饮。
  而他读书的范围,也由马克思主义与文艺书籍,扩展到哲学与逻辑,各派的历史哲学、人类学、社会学,以及当时很时髦的西域考古敦煌卷子等等。
  当然,与他最接近的还是新近结婚的王礼锡夫妇。
  1930年12月初,王礼锡夫妇在他们新婚的家中宴请在东京的一些朋友,讨论《读书杂志》创刊号的内容。
  他说这是第三次使用“读书杂志”四字。
  第一次是王念孙父子,第二次是胡适。
  现在第三次使用,精神与过去相似,那就是文章必须基于学术的研究,但讨论范围将要扩大得多,即中国与世界上种种理论的与实际的问题。
  当时决定除了临时性文章之外,还要有若干经常性的有系统的讲座论文,并决定王亚南、汪洪法担任经济学讲座,胡秋原、朱云影担任文艺讲座。
  胡秋原准备连续写一系列的文章,讲西方文艺思潮史。
  到了12月中旬,他将一篇绪论性的《文艺史之方法论》写好,送到王礼锡家中。
  王氏夫妇都非常好客,由于经常见面,胡秋原和他们已熟不拘礼。
  一日,三人又聚在一起谈笑着,陆晶清忽然问道:“小胡,你有没有女朋友?”“女朋友?”胡秋原稍稍愣了一下,才意会到女朋友这三个字的意义,因此他连忙摇着头:“没有,我没有“怎么?瞧你长得清秀、潇洒、一表人才的,又这么博学多才,怎么会没有女朋友?真是泄气!
  ”个性爽朗的陆晶清打趣地说着,夫妻两人都笑了起来。
  对着王氏夫妇的笑脸,胡秋原竟陡然地臊红了双颊。
  说:“别说这种过奖的话,我可不敢当!
  ”“你简直是在顾左右而言他嘛!
  ”陆晶清见他脸嫩,索性再开开玩笑,“该不是故意保守秘密吧?要是被我们查出来,可不饶你的!
  ”“怎么会,我是真的从来就没有交过女朋友,再说,也没有机会嘛“你瞧,怎么一下子脸就红了?”陆晶清仍在笑着。
  “小陆,别逗他王礼锡在旁笑着解围,“小胡年轻,在这方面还嫩得很,我想他是真的还没有女朋友“嗯,这我相信陆晶清接口,“你看,只不过问他有没有女朋友,他就害臊了“既然人家害臊,你就别尽说这些了嘛王礼锡埋怨着。
  “我是一番好意呀陆晶清说得理直气壮。
  “好意?”王礼锡不解地望向他的新娘,“我是说……”陆晶清不等对方的话讲完,便抢着说道:“小胡既然还没有对象,我倒有意客串一次月老哦!
  ”“那好哇!
  谁?你说的是谁?”王礼锡的兴致也来了,赶紧追问,“快说呀,这事我赞成“见到小胡这么腼腆,这么纯洁,我不由想到了我的一个小学妹敬幼如了“敬幼如?是不是你常常提到的那个女师大的小敬?”王礼锡问。
  “是呀,敬幼如很年轻,才十八九岁,不但人长得漂亮,而且聪明、活泼、成绩也好。
  是个大家闺秀,倒真是小胡最理想的对象哦!
  ”陆晶清热忱地说下去,“也许这是天缘巧合吧,在我离开北平之前,就曾经对小敬说过,如果碰到了一切都很优秀的好男孩,一定替她介绍,想不到果然遇到了小胡“好极了!
  ”王礼锡拍手附议,“我常常听你提到小敬小敬的,想必是个非常出色的女孩儿。
  那好!
  就这么办,我们两个就做一次月老,来牵这根红线。
  小胡,听见了没有?”这时,胡秋原虽然很受窘,心里却也有几分说不出的高兴,只不过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罢了。
  王礼锡也不理他,只顾热心地问他妻子:“小陆,你打算用什么方式替双方介绍?”“相隔这么远,当然只有用互相通信、互换照片的方式了,除此还有什么法子?”陆晶清说。
  “对,小胡可以开始写情书了王礼锡兴高采烈地笑着。
  “哦,提到照片,我抽屉里就有一张,上面有小敬,你们等着,我去找陆晶清话还没说完,人已一阵风似地跑到书桌前,打开抽屉,翻了一阵,果然在一只信封里抽出一张四寸照片来。
  王礼锡跨步上前,一把就抢过去,然后扫兴地说:“什么嘛,一张这么小的团体照,谁看得清楚?”“又不是给你介绍女朋友,你抢什么?”陆晶清一伸手,又将照片夺回,还翻了个白眼,然后走到胡秋原身边,指着照片上一排女学生中的一个说:“喏,这就是敬幼如胡秋原仔细地注视了一会,虽然照片上的人物很小,但那少女圆圆的脸儿,甜甜的笑靥,竟令他一时收不回视线来。
  陆晶清推了他一下,笑着:“喂,怎么样?看傻啦?不错吧?我看,你也该找张自己满意的照片,好好儿给人家写封信交给我,好让我达成任务,同意吧?小胡“这……妥当么?”胡秋原有些犹豫。
  “有什么不妥当。
  告诉你,这位敬小姐可是个秀外慧中,难得遇到的好女孩哟!
  你要是放弃机会,以后再后悔,我可不管哦陆晶清郑重其事地警告着。
  “可是,可是,这封信不好写嘛!
  ”“这有什么难的,你可以说,因为常到我们这里来聊天,听到我时常谈到她,对她很仰慕不就行了?其他的我会写信给她,介绍你的一切,希望她接受我的介绍,回封信给你。
  等她回了头一封信,以后你再去信,不就容易了吗陆晶清热心地予以指导。
  “那以后写信,又该说些什么?”王礼锡在旁,忍不住好笑,连说:“差劲!
  真是差劲!
  不过跟一个女孩子通通信,就这么难?你不会谈谈你的理想,你的抱负什么的“理想抱负可以谈,不过,我得提醒你,和女孩子通信,要有点文艺气息,千万不能谈你们那一套文艺史方法论,尤其是梅龚彬式的政治经,那就太不解风情了陆晶清连忙提示。
  “那,你说,该谈些什么呢?”胡秋原问。
  “不妨描写一些日本的风景文物、人情礼俗什么的,岂不生动有趣多了。
  哦,我想起来了,小敬很喜欢我国的古典文学,像是诗呀词呀,都可以谈“对,运用诗词来谈情说爱,最为有效!
  小陆嫁给我,就是诗词的功劳。
  小胡,你要不要看看我们的无题诗?”王礼锡得意洋洋地摇晃着脑袋。
  “呸,你少在这儿胡诌好不好?人家说正经的嘛陆晶清怪不好意思地轻轻打了丈夫一下,阻止着。
  “好,好,不说,不说三人虽在开着玩笑,但这件事却也真的作了决定。
  陆晶清好人做到底,当时就坐下来写了一封信给敬幼如,郑重地介绍了胡秋原。
  并且很诚恳地将胡秋原的家世、人品和优点一一相告,又一再叮嘱对方早日回信。
  信写好,王礼锡先看了一遍,然后递给胡秋原说:“喏,你看看,小陆的信写得很好,该你了,快动笔吧“你要我现在就写呀?那怎么成?”胡秋原惶恐地摇着头。
  “怎么了?平日你写起文章来,下笔千言,现在叫你写一封简短的信,你会写不出?”王礼锡有些啼笑皆非,“对方不过是个年轻的女孩子,有什么好怕的?”“这不同嘛,这和写文章不一样呀!
  ”“有什么不同?你说“好了,别再逼他了,人家年轻,纯洁,哪像你这种老油条陆晶清笑着解围,“我看这样好了,信就让小胡回去再写,明天交卷,好不好?”“好,我回宿舍再写,明天一定送来胡秋原松了一口气。
  这晚,胡秋原坐在房里,摊开信纸,草拟那封信。
  说也奇怪,平日提笔写文章,无不文思流畅,下笔如飞,觉得很容易。
  谁料写给敬幼如的第一封短信,却使他攒眉千度,写了又撕,撕了再写,硬是写不出一封自己认为满意的信。
  烟灰缸里的烟蒂越堆越多,浓茶也喝了好几杯,直到夜阑人静,四周一片沉寂,他依然独坐灯下,苦思焦虑着。
  这样折腾到半夜,才勉勉强强草拟好一封只有半张信笺的短信;接着又费了很久的时间誊清了一遍,才算大功告成。
  至于照片,正巧不久前在一家很著名的照相馆拍了一张。
  这张照片,不但朋友们一致赞美,他自己也很满意。
  将信和照片放在一起,他才像完成了一件伟大的杰作似的长长地吁了口气,心情顿时轻松下来。
  翌日,陆晶清就将胡秋原的信和照片附在她的信中,一并挂号寄出。
  这封信付邮后,陆晶清的心里倒很笃定,因为她很了解敬幼如这个小学妹,知道她是个温婉而又友善的女孩,她不会不懂礼貌不回信的,但是胡秋原却并无把握能获得回音,心中不免有些忐忑不安。
  连日来,雨声淅沥,到处湿漉漉的,已令人烦闷,那铅灰色的天空,布满了厚厚的云块,更压得人透不过气来,而胡秋原也没有收到北京的复信。
  这天,是星期天,居然雨过天晴;初升的旭日,放射着金闪闪的光芒,照临大地。
  那温煦的春阳,为人间带来了阵阵祥和的暖意。
  胡秋原早晨起床时,就因天气好转而感到心情开朗,一连多日的愁闷,也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这似乎是个好预兆,难道会有什么好消息吗?他怀疑,也在期待着。
  果然,午前,王礼锡来了,才踏进房间,他就兴高采烈地说道:“小胡,你说,你该怎么谢我?”“谢你?谢什么?”胡秋原已猜到端倪,却明知故问。
  “我当邮差,替你跑腿,难道不该谢?”王礼锡说着,已笑嘻嘻地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告诉你,皇天不负有心人,北平的敬幼如给你回信了,还附了两张照片哩,要不要看?”“该谢该谢,”胡秋原伸手索取,“信给我呀王礼锡却将那封信重又揣入怀中,笑道:“没那么容易,你得先请客,等吃过饭才能给你“那有什么问题,就是没有信,我也可以请客呀胡秋原慨然地说着,就去取钱夹,准备出发,并且声明,“不过,可不是请你一个,要请,就请贤伉俪两个人。
  走吧,先去接嫂夫人,吃什么,地方由你选见他如此,王礼锡不禁笑了,连忙拦住:“别认真,我是开玩笑的。
  今天我来,一是送信,二是辞行。
  《读书杂志》创刊号的样本,前天就寄到了,还可以。
  不过第一期总得仔细一点,不能马虎。
  所以我们决定明年一月初就回上海。
  中午我有约会,不叨扰你了他说着,又将那封信掏出来递过去,“喏,这封价值万金的信给你。
  不过,我得说明,这是附在敬小姐给内人的信里的,所以没有信封。
  以后你们通信,就直接寄,可以不用麻烦我们了接过信,胡秋原竟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而他却装出并不很在乎的样子,将信放在矮桌上,说:“你们要回国,那就更该为你们饯行了“我看,免了吧。
  日本菜有什么吃头?这里的支那料理,就算最有名的‘东瀛阁’,也谈不上色香味,老实说,还远不如我太太的手艺呢!
  ”“你说得对!
  那就这样,我去买菜,然后麻烦嫂夫人下厨,如何?”“恐怕你不会买吧?如果你一定要买点什么,那就买两瓶啤酒,明天中午到我家去好了,也许《读书杂志》的事,还得讨论一下“也好,恭敬不如从命,明天我带酒和水果去王礼锡瞟了一下放在矮桌上的信,问道:“咦,怎么还不看信?”他说着,眨眨眼,然后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说,“哦,我懂了,你最急着想看的,是小姐的照片,对吧?我真该打,差点儿忘了。
  喏,拿去,这就是敬小姐的两张玉照,你慢慢地欣赏吧,我可要走了王礼锡将照片放在桌上,转身便走。
  胡秋原只送了几步,就飞快地跨进房间,首先,他拿起照片,仔细端详,随即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那两张照片,一张是在溜冰时拍的,毛线衣,毛线帽,脖子上围着一条飘扬起来的围巾,一只脚踏在冰上,另一只脚微微后扬,那姿态非常活泼。
  另外一张更为清楚,画面中的敬幼如,身穿运动装,手持网球拍,正立在一株树下,神情愉悦地笑着。
  胡秋原看了又看,好半晌才猛然想起,还没有看信呢,这才放下照片,急急地展开信笺。
  信不长,措辞很客气,只不过是一封很普通的,礼貌上的复函。
  但字迹端正,文词大方,一看便知是出自一位大家闺秀的手笔。
  这封短柬,胡秋原也是一再地看了好几遍,才悠悠地吐了口气,然后,再看照片。
  终于,他坐了下来,提起笔,再度给她写信。
  这回,他未经思索,便将内心对她的倾慕,毫无保留地表达了出来。
  一写就收不住笔,很快地写满了三张信笺,直到手疲了,才搁下笔,稍作休息。
  点上一支香烟,然后拿起写好的信,从头看了一遍。
  这一看,才发觉不妥,如此率直地向一个从未谋面的女孩子倾诉出内心的话,实在为时过早,也太冒失了!
  不行,不可造次!
  这种信寄去,人家会以为我胡某是个浅薄无聊之辈,岂非不智!
  转念之间,他立即三下两下,将那三张信笺撕毁,揉作一团,丢进了废纸篓,然后重新握笔构思。
  这回,他用心地先拟好信稿,自觉没有任何不妥之处了,才誊写了一遍。
  这封信上虽然也有一些赞扬的话,但却措辞含蓄而得体,他放心地封好,携出付邮,就像是办好一件大事般松了口气。
  第二天,他先到学校去上了两堂课。
  下课后,便如约买了几瓶啤酒和一些点心水果,来到王家。
  一见到他,陆晶清就抢着笑问:“怎么样?敬幼如的照片看够了没有?人家是不是一个明眸皓齿的美人?她那两张照片跟她本人完全一样,眼神里蕴含着智慧,笑容又那么动人!
  我没骗你吧?”“当然当然,嫂夫人的好朋友,当然都是一流的!
  ”胡秋原也嘻嘻地笑着。
  “才不呢,我的朋友多得很,像小敬那样出色的可不多见啰!
  ”陆晶清更正道。
  这时,王礼锡从外面回来,听到他们的话,插口道:“别再讨论敬幼如了,太太,我们什么时候开饭哪?”“放心,菜都准备好了,马上就可以上桌。
  你摆碗筷,我到厨房去再炒个青菜就来陆晶清说着,已转身下厨。
  “我去帮忙端菜胡秋原跟上去说。
  “不用,不用,你们坐着聊吧陆晶清连忙阻止。
  胡秋原也就缩回脚步,与王礼锡聊了起来,两人谈到《读书杂志》,王礼锡要求胡秋原每期写一篇。
  当然,这事胡秋原是义不容辞的,对他也不困难,他答应下期便写谈埃及艺术和文学的文章,寄到上海。
  陆晶清的手艺果然不凡,很快地摆了一桌丰盛而美味的佳肴,三人愉快地把盏畅谈着。
  席间,王氏夫妇希望胡秋原能在暑假时返沪一行,王礼锡并鼓励他:“你还没有到过北平吧?那是一个中国人不可不到的地方,何况,还有敬幼如在那里“对,北平我向往已久了,暑假一定先回上海,再去北平胡秋原连忙点头。
  这之后,胡秋原除了上课、看书、写文章外,又多了一件事,那便是等待北平的来信和写回信。
  盼望中,敬幼如的回音终于又收到了。
  这次是直接寄来的。
  信相当长,她以生动的笔法,描述了一些北平的风土人情,以及学校中的许多趣事。
  信尾她说,很想拜读一下他的大作,希望他寄几篇给她研读研读。
  看完了这封信,胡秋原快慰极了,仿佛翱翔于云空彩霞之上,心头涨满了喜悦之情。
  他忽然感到,近四五年来,那颠沛忧伤、苍白而枯燥的岁月,在这一瞬间成为过去,而这一瞬间,他才领悟到,人生原来也有美好的一面。
  他真想拥抱这个世界,歌颂这灿烂的人间。
  放下来信,他马上动手,找出了几篇自己认为满意的文章剪稿,整理好放在一边,然后考虑着,是不是应该送一份礼物给这位新朋友。
  然而,送什么才恰当呢?一再思考之下,最后决定,去买一套原文的莎士比亚全集寄去,相信她会欣然接受的。
  主意既定,先坐下来写信。
  在这封信上,他适当地,也是由衷地赞美了她,接着就将自己的家庭状况和求学、交友,以及读书写作的过程,摘要地叙述了一下,也表示出她能接纳他的友谊而令他快慰的心情。
  最后,希望她早日赐复。
  非常顺利地写好了这封信,自己看了两遍,认为非常得体,才放心地封好揣在身上,然后上街去选购了一套莎翁全集,附上剪稿,一并付邮。
  自此以后,双方往来的信件,便不断地持续着。
  胡秋原的真诚,换得了敬幼如的信任和好感,她终于接纳了这一份友谊,也就坦然地将自己的家庭情况以及赴京求学的经过,简略地在信上告诉了他。
  敬幼如的祖籍原是浙江山阴,因她的先世游宦四川,以后就在成都定居,算来已有十几代了。
  她父亲敬炳如,民初时曾任县长,母亲沈仪,17岁于归敬家,育有四子四女,幼如是最小的女儿,也最得父母的钟爱。
  1917至1918年间,敬炳如任职重庆时,举家迁往,因此敬幼如是在重庆受的小学教育。
  不幸在1921年的冬天,敬炳如因病逝世,她家便又回到成都。
  翌年,敬幼如考入成都省立一女师的中学部,只读了两年,又因她的大哥和二哥都在重庆工作,她家也就再度搬到山城,她则转学省立二女师。
  1926年学期结束,敬幼如毕业了。
  那时,四川的教育虽很发达,但一般青年学子,凡是家境过得去的,全都想到上海或北京去升学,已成为一时风尚。
  敬幼如眼见同学们纷纷远行,她岂甘落后,因此也要求北上。
  本来她母亲因不放心幼女远离而不同意,无奈敬幼如意志坚定,以绝食来表示决心,她母亲拗不过她,只得妥协。
  正好她的同学青胜蓝也要赴京升学,由其父护送,可以结伴同行。
  敬幼如的母兄便一再拜托青胜蓝的父亲顺便照顾,这样,敬幼如的心愿总算达成。
  生平第一次只身远行,慈母的眼泪,固然令人肠断,但那一段行程,却欣赏到两岸猿啼,轻舟险渡,极其惊心动魄的三峡奇景;也见识到了伟大壮观的黄河铁桥,真是大开眼界!
  抵京后,敬幼如和青胜蓝一同考上了国立女师大预科,更令她高兴的是,遇见了好几个成都一女师的高班同学。
  他乡遇故知,彼此都倍感亲切。
  有这些同乡照顾,游子思亲的落寞情怀,倒因此而纾解。
  不久,大家还结拜了七姊妹,艺专国画系的陈竹隐和音乐系的廖书筠,排行老大和老二,三姐江炜、四姐凌楚荃、五姐青胜蓝、敬幼如是老六、七妹罗汝仪。
  这七姊妹虽不是同学,但每逢假期,大家就聚在一起打打牙祭,或相偕出游。
  北京的名胜古迹,差不多都留下了她们的歌声、笑声和活泼的足迹。
  不过,那期间,敬幼如也曾遭遇到一些波折。
  早在1927年,也就是敬幼如赴京第二年的暑期,革命军北伐,当时,固然是人心振奋,但是战云弥漫,烽火连天,老百姓纷纷避难,敬幼如也在亲友们的催促下,与同学们结伴南行。
  所幸不久便战事平定,她又回到北平。
  未及两年,她又因同胞四姐在上海患病而赶去照料,不得不转学到上海的光华大学。
  只是上海的生活,她无法适应,所以在她四姐的病痊愈后,便又在1929年的秋天束装北上,重返母校。
  遗憾的是,师大不承认光华的学分,无可奈何,只好在英语系二年级重读一年。
  回到北平,她搬进一间五人同住的寝室,其中除了七妹罗汝仪外,还有陆晶清。
  就在那时,她与陆晶清建立起友谊的。
  当时陆晶清正在《国民日报》当副刊编辑,除了薪水,还有稿费,收入很不错,因此经常慷慨解囊,请敬幼如等远离家乡的同学们吃零食,那时候,黄卢隐、石评梅、许广平等都是陆晶清的同学或朋友。
  还有谢冰莹,曾到武汉去当过女兵,然后又回到女师大去完成学业,成为敬幼如的同班同学。
  这些事,敬幼如在写给胡秋原的信上,也都提到过。
  她的大学生活,在她的描述下,多彩多姿,生动而有趣,胡秋原每次读她的信,都禁不住发出会心的微笑。
  1931年,无论对世界,对日本,对中国,对国民党与共产党,以及对胡秋原个人而言,都是改变命运的一年。
  不过,在9月18日之前,胡秋原绝没有料想到这一点,因为他对政治并不关心,而这年的上学期,他除了照常上课,看书,写文章之外,又多了两件事:一是定期为《读书杂志》写稿,二是与未见面的北平女友通信;加之王礼锡夫妇返国后不久,梅龚彬也获得日本警察机关的许可,离开日本,回上海去了。
  这两人一走,他就没有谈论政治的朋友了。
  不过,他虽不关心政治,而有关人类命运,民族存亡的大事,他还是注意的。
  过去他曾写过关于满蒙问题的小册子,因此,每逢看到日本人谈满蒙的书,他总要翻阅一下。
  他本就有逛书店的习惯,到书店或古本屋去东翻西阅,站上一两个小时是常有的事。
  就在这东翻西阅之中,他感到了日本出版潮流的变化,也就是说,日本精神状态的变化,而中日关系由于满蒙问题也趋于紧张了。
  1931年6月下旬,胡秋原学期结束,便启程返国,回到了上海。
  他在回国前,已先函告王礼锡夫妇与梅龚彬,说他将在上海停留数日,就到北平去。
  梅龚彬立即回信,欢迎胡秋原到他家去做客。
  那时,徐祥霂已携眷回广东故乡,在蕉岭中学教书去了。
  胡秋原也就不作客套,船一抵埠,就直接驱车到法租界梅家,当即接受了梅龚彬和他妻子龙品娟的热忱款待。
  其时,因《读书杂志》在上海风头极健,有异军突起之势,胡秋原又每期为该刊写稿,也使他的知名度为之大增。
  当时茅盾在上海,他与梅龚彬原是老友,听说胡秋原正住在梅家,便专程拜访。
  谈到胡秋原为《读书杂志》创刊号写的那篇《文艺史之方法论》,大表赞佩。
  另外,胡秋原翻译的平林初之辅的《政治的价值与艺术的价值》一文,已在《小说月报》发表。
  平林氏这篇文章,在日本曾引起相当的辩论热潮,译文在上海刊出后,同样地也受到很大的注意和反应。
  胡秋原也因此去看过《小说月报》的主编郑振铎,受到了郑振铎的道谢,并表示,他们的刊物竭诚欢迎这一类有分量的文章。
  住在梅家的头一天,对政治向来关心的梅龚彬,在当晚纳凉聊天时,便与胡秋原谈到新近的一些时事,最大的一件,便是国共之战紧张而激烈,国民党正进行第二次围剿。
  其次是国民会议与训政时期的约法问题,发生了胡汉民事件。
  于是汪兆铭、唐绍仪、邹鲁等与之合作,在广州成立了军政府。
  听到这些国家大事,胡秋原不胜感慨。
  第二天,胡秋原就去看王礼锡夫妇,知道他所翻译的《艺术社会学》已经出版了,心里当然很高兴。
  正好王礼锡也因《读书杂志》轰动一时而兴奋着,他说:“小胡,告诉你,《中国社会史论战》第一辑,初版5000本,一个星期就被抢购一空,第二版5000本也马上卖完了,现在第三版,印1万本了,只可惜没有你的文章王礼锡说着,拍了拍胡秋原的肩膀:“这样吧,小胡,你先看一遍,然后写一篇评论文。
  不过,第二辑可一定要有你的大作哦“你要我看过之后写篇感想,那没有问题,一两天之内总可以交卷。
  不过,要是参加论战的话,那得先看看二十四史的食货志和三通之类的参考书,才敢下笔。
  ”胡秋原很坦诚地回答。
  “这正是英雄所见略同!
  ”王礼锡笑道,“我已经把二十四史的食货志抽出来,加上史记汉书的货殖传,准备印成一本书,等印好了,首先送你一本,就不必东翻西查了“那太好了!
  ”胡秋原大为高兴,“你把《读书杂志》办得有声有色,真值得喝彩!
  ”当王礼锡夫妇知道胡秋原已委托旅行社买好火车票,准备三日后动身北上,到北平去会晤敬幼如时,他们都非常高兴,便约胡秋原后天来家便饭,并预祝他成功,届时又写了两封介绍信,一封给神州国光社北平分社的负责人袁子英,托他照顾胡秋原,另一封写给在北平教书的好友许孝炎,因为胡秋原可以由他认识王氏夫妇在北平的一些朋友。
  动身的日子终于到了,胡秋原携带着两封信,以及一份温馨的友谊和冒险的心情,由上海到南京,再渡江至浦口,经蚌埠、徐州、曲阜、济南、天津,终于抵达了北平。
  当胡秋原抵达北平前门车站时,古都那巍峨而宏伟的建筑,立即令他感到气象万千,尤其是刚从一切都以小巧见称的日本来到这里,更显出古都的雄壮。
  而由洋场闹市的上海来到这里,则更显出古都的庄严。
  他不觉心胸为之一畅。
  坐在一辆人力车上,他沿途欣赏着这座古城的特殊风貌,想着古往今来,发生在这儿的许许多多、可歌可泣的历史事迹,不禁情绪昂奋,萌生出一股思古幽情,竟有些悠然神往。
  溽暑之下,人力车夫汗如雨挥,那古铜色的双臂,虽骨瘦如柴,却也强健有力。
  他迈着大步,似乎是足不点地般地奔跑着,很快地就将胡秋原拉到了神州国光社北平分社,见到了袁子英,并且顺利地安顿好临时下榻处:一间公寓。
  北平所谓公寓,大抵是租与学生寄宿的,当然旅客也不限于学生。
  当时,袁子英正在热恋中,他的女友浦熙修,是个风头很健的人物,原来她与敬幼如也是女师大同年级而不同系的同学。
  胡秋原抵达北平时,暑假刚开始不久,照例,每年的寒暑假,女师大的同学,大多数都回家去了,只有家在遥远的外省往返不便的才留在校内,因此宿舍很空,便有学生的亲友暂时搬来寄住,这原已成为惯例。
  这年暑假,敬幼如结拜的二姐廖书筠和七妹罗汝仪,都已远赴南京游历,大姐陈竹隐就将她所租的房子退了租,搬到敬幼如的宿舍来了。
  另外,四川革命元老杨沧伯的堂妹杨先棣,当时正在女师大对面的培华教会女中就读。
  所以,杨先棣也搬到敬幼如的宿舍来了。
  同乡好友,大家聚在一起十分热闹,胡秋原要来,不但敬幼如知道他的行程,陈竹隐和杨先棣也早已获知消息,大家兴高采烈地为敬幼如张罗一切,准备接待这位远客。
  胡秋原远涉重洋,又从南到北,专程来访,光凭这份诚意,敬幼如就有点既感动,又兴奋地心情激动起来,更有些说不出所以然地紧张,加上好友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开着小玩笑,就更令她受窘了。
  翌晨,陈竹隐第一个起床,接着杨先棣也因寝室中有了响动而从呵欠中醒来。
  两人便唧唧喳喳,小声儿讲着话,然后拿起面盆漱口杯同去盥洗。
  敬幼如原想起床,却偏偏躺着不动。
  为什么这样,她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来,直到陈竹隐和杨先棣回房,她依然闭着眼睛一声不响,反倒是杨先棣发起急来,向陈竹隐说:“陈姐,你看,小敬姐怎么这样沉得住气?明明知道男朋友千里迢迢地要来看她,她居然没事儿似地睡得这么沉“把她叫醒,该起来了。
  说不定那个小男生是个急性子,一大早就跑了来,小敬总不能头不梳,脸也不洗,就出去招待人家吧陈竹隐说。
  “对,我们得先把她打扮打扮才行杨先棣说着,便大步跨到床前,一面动手去拉,一面唤着:“喂,小姐,快起来,太阳晒到脚丫子了“干什么嘛?小鬼敬幼如忍住笑,仍赖在床上,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起来,起来,再贪睡,我可要呵痒啰!
  ”杨先棣说着,已两手并用,在敬幼如的身上乱抓起来。
  吓得敬幼如又叫又笑,一翻身跳下了床。
  等到敬幼如梳洗回房时,见陈竹隐和杨先棣正在替她挑选衣服,二人的意见不一致,彼此争执不已。
  陈竹隐拿起一件绿色的绸质旗袍,坚持着:“我还是认为这件最合适,小敬年轻活泼,这种绿色最能表现青春,既然是第一次见面,就应该让人家留下一个鲜明美好的印象嘛!
  ”“才不呢!
  ”杨先棣却高举着另一件红色的花旗袍,“我倒觉得这件红花的才更能象征鲜花样的女性美!
  小敬姐,你过来,赶快换上这件衣服,我再给你打扮打扮“别听她的,小敬,穿这件陈竹隐说。
  “干什么呀?叫我上台去演戏呀?”敬幼如啼笑皆非地说着,便走到床侧蚊帐后,换上了一件浅蓝色的麻纱旗袍,轻盈地走出来,微笑着,“我才不要什么表现青春,表现女性美呢!
  我天生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嘛!
  ”陈竹隐和杨先棣不约而同地睁大了双目,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赞叹。
  “小敬姐,还是你有眼光,这件衣服又淡雅、又大方,漂亮极了!
  ”杨先棣心服口服地摇晃着脑袋,“我放弃原议!
  ”“对,小敬,我也改变初衷,赞成你自己的选择!
  ”陈竹隐也由衷地表示服帖,然后她在杨先棣的肩膀上拍了拍:“先棣,你们培华女中的学生最摩登,最会打扮,你来替小敬卷卷头发吧“没问题,看我的杨先棣兴致勃勃地将敬幼如拉到书桌前坐下,就动起手来。
  “哎呀,你们真会闹,这是干什么嘛?”敬幼如想拒绝,但被对方按住,挣脱不掉,也只得听任摆布了。
  杨先棣果然有一套,经她左梳一下,右拢一下,只一会儿工夫,就将敬幼如的短发,整理得蓬松有致,非常好看。
  随后,她又拿出自己的化妆品来,要为敬幼如化妆。
  “不要,不要!
  ”敬幼如忙不迭地逃避:“我是个学生,化什么妆?又不是真的要登台表演,你就饶了我吧。
  好不好?”“淡淡地抹一点,要什么紧?”杨先棣说,“这也值得你喊救命?”眼见对方又要动手,急得敬幼如大嚷大叫地兜着圈子躲避着,杨先棣就在后面追,两人闹得天翻地覆。
  敬幼如一面笑,一面叫道:“大姐、大姐,你怎么见死不救啊?”陈竹隐也忍不住好笑,忙上前阻止:“好了,好了,先棣,别再闹了。
  小敬不肯化妆,就随她吧“好吧,这叫作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真气人!
  ”杨先棣很扫兴地翻了个白眼,并且还夸张地叹了口气。
  三人忙乱了一阵,吃过早点,陈竹隐看看手表,就对杨先棣说:“现在八点半不到,我想,那个姓胡的小男生也快来了。
  等他来了,我们三个一块儿迎出去,表示礼貌。
  稍微谈几句,我们两个就退到一边,让他们多聊聊“这个我懂,保证不会喧宾夺主地跟那个胡什么原的喋喋不休讲废话的杨先棣很内行地点着头。
  正说着,宿舍的女工友赵妈走来报告:“敬小姐,有客人找你“客人?是男的还是女的?多大年纪?几个人?”杨先棣抢先追问,紧张兮兮的。
  “你看你,紧张什么?”陈竹隐笑了起来。
  “是两位男客,都很年轻赵妈回答,“喏,还有一张名片陈竹隐接过那张名片,原来是袁子英的。
  空白处写了几个字。
  敬幼如侧过头只一眼,就认出是胡秋原的笔迹,龙飞凤舞地写着他的名字。
  “胡秋原来了,小敬,走吧,我们陪你陈竹隐拉着敬幼如的手就走,杨先棣立即跟上。
  三人来到会客室,在窗外,就看到两个青年坐在椅子上谈着话,因见到了她们,同时站了起来。
  用不着问,那高的一个准是胡秋原了。
  三个女孩子的六双眼睛,虽然不约而同地一齐射向他,但是敬幼如却在窘迫中很快地收回了视线,因为这位远客的两道炯炯目光,也正在向她凝视咧!
  几个人经过一番介绍寒暄,袁子英与陈竹隐便带头谈了起来。
  而此刻,胡秋原却反而在惊喜兴奋之中,变得木讷了,竟一时想不出说什么才合适,又不敢一直向敬幼如谛视,只呆呆地微笑着。
  额头上沁出了微微的汗珠,他也浑然不觉,只感到这灾难频仍的人间,这疮痍满目的大地,仿佛突然间在眼前这个少女的清纯笑靥里,变得干净了,不再丑恶了!
  连着好几天,胡秋原都在接受招待。
  袁子英请了一些当时北平的作家们作陪,朱自清也邀约了清华大学的几位教授与胡秋原共席。
  这日,他坚持要作东,便由袁子英安排,在西长安街一家饭庄,回请了一次这几位新朋友。
  饭后,又到北海公园去游览。
  大家坐在古树浓荫之下,随兴谈着天儿,此起彼落的蝉鸣声中,清风阵阵,带来袭人的花木芳香,令人暑气全消,心情十分愉快。
  大家尽兴地玩了一天,分手时,胡秋原终于将这两日所作的决定说了出来:“有件事,不知道容不容易解决?”他请教着。
  “什么事?你请说陈竹隐等待着下文。
  “北平这地方我很喜欢,我想这一个暑假就留在这里胡秋原回答,“不知道能不能租到房子?”听了这话,杨先棣首先皱着眉说:“你不提,我还忘了呢。
  不瞒你说,我们也正为了暑假期间,不知道往哪儿搬而伤脑筋呢!
  ”“你们不都住在敬小姐的宿舍里吗?”胡秋原不解地问。
  “别提了!
  ”敬幼如一脸无奈,“本来我们学校在寒暑假,都可以让别校的女生借住的,没想到今天一早训导处突然贴出了布告,不准再招待外客了,已经搬进来的,都得限期迁出。
  所以,我大姐和杨先棣也都发生了住的问题“哦,这倒是件麻烦的事!
  ”袁子英说,“让我想想看,有没有什么熟人可以帮忙,替各位找到几间可以短期借住的房子……”“不必费心了这时,陈竹隐打断了袁子英的话,并且胸有成竹地面带微笑,“这问题让我来解决“你怎么解决?大姐敬幼如问,“难道你已经有办法了?”“你说对了陈竹隐的微笑收敛,代之以满面庄严,“我的一个同乡,也是女师大的老同学张平江,因为她的先生黄惠平(德国留学生,曾译考茨基《共产主义与恐怖主义》),最近得了急病,不幸去世了。
  所以她匆匆地从上海赶来北平,自然要耽搁一段日子,今天早上我出去,就是去看她的“她在北平有房子?”杨先棣急急地问。
  “那倒没有陈竹隐摇了一下头,“听她说,中南海因为经费不足,决定把房子出租,就以租金作为维持费。
  张平江已经租下了一座楼,上下两大间,她住在楼下;她还带了个老佣人,住在旁边的下房。
  据她说,另外还有空房间也可以出租,我正打算明天去看看呢“那太好了,陈姐,你也真是,有这么好的消息,怎么不早点说出来?为了住的问题,我愁都愁死了!
  ”杨先棣既高兴,又埋怨。
  “现在说也不迟呀陈竹隐说,“明天一早,我们就一起到中南海去看房子好了“如果合适,我也搬去敬幼如打着主意。
  翌日,敬幼如和杨先棣都很早起床,刚梳洗完毕,胡秋原就来了。
  反倒是陈竹隐对着镜子,左梳右拢地整理好头发,又仔仔细细地修饰着仪容。
  原来她与清华大学教授朱自清正在恋爱中,这天两人又有约会,因此,她才刻意地打扮一下。
  几人来到静谧的中南海,找到了管理人员,说明来意,对方知道他们都是大学生,就表示非常欢迎。
  当时就决定租下一座大殿旁的一间厢房,那间房十分宽大,房外大院子里有几棵大树,绿荫如盖,凉快极了,是一处理想的避暑处,大家都很满意。
  当日上午,敬幼如就和陈竹隐、杨先棣三人一同搬了进去。
  同时,张平江也答应将楼上的那间房,分租给胡秋原,并且商妥,大家一起在张平江家搭伙,由她的老佣人烧饭。
  这一来,宿食问题,全都解决了。
  搬来中南海之后,胡秋原和敬幼如每天都有见面的机会,在清晨旭日初升之前,或在黄昏暑气渐消之后,两人在古树浓荫之下,或在碧水红莲之畔漫步闲谈,彼此的了解逐渐增进,初见时的那一份陌生感,已在不知不觉间消失。
  相识虽不久,他却已将敬幼如引为知己,在她的面前,他毫不隐讳地畅谈着自己的志愿,自己对世事的看法,以及他所曾经历过的许多难忘的往事。
  有时,他议论风生,有时又为了社会的黑暗、人性的卑劣而悲愤难抑,无论他说什么,敬幼如总是温柔而安静地倾听着,时而展现出会心的微笑,时而微蹙柳眉,显露出一份发自内心的关切与同情。
  这使得胡秋原感到,这个少女不但是一个最忠实的听众,也是他倾诉心曲最好的对象和知音。
  不久,在清华大学执教的朱自清,因校方给他一年的休假,他要乘这机会到欧洲去旅行。
  当时,他与陈竹隐感情正浓,已互订终身。
  此时远行,不免依依难舍。
  两人在分袂之前,每日都在中南海相聚;张平江所租赁的小楼上,也不止一次由朋友们轮流作东,设宴为即将远行的朱自清饯行。
  这对胡秋原、敬幼如和杨先棣来说,好友欢聚、杯酒言欢,正是人生乐事;但对陈竹隐和朱自清这对情侣,却因不忍分离而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而新寡的张平江,则更是心碎肠断,随时都会泣不成声。
  因此,小楼聚饮,大家竟分辨不出,究竟是欢乐,还是哀伤了!
  朱自清远行之期在即,陈竹隐心情落寞,敬幼如就尽可能地接着她与大伙儿一同出游散心。
  北平多的是名胜古迹。
  有时,到故宫欣赏古物,有时,到琉璃厂翻阅古书。
  有时,一起到北海公园的漪澜堂品茗小坐,有时,同往西山去骑驴游山。
  有时到社稷坛看游人如织,有时到颐和园欣赏那壮丽的楼台湖山,并且享受那远近驰名的御厨窝窝头和肉末烧饼。
  游罢归来,便到北平有名的饭馆吃饭,例如沙锅居,便宜坊,以及以小吃闻名的且宜川菜馆。
  晚上,多半是在两岸垂柳的湖上泛舟,让阵阵清风,驱散一身暑气。
  欢乐的日子仿佛过得特别快,长长的暑假,又快到结束之期了。
  这两个月来,胡秋原过得快乐而又充实,尤其令他庆幸的,是能与敬幼如结为知己,她那甜蜜的微笑,以及天真童稚的举动,几乎时刻都在他的脑海中闪动,真能令人忘掉所有的烦恼和忧患!
  他不止一次地提醒自己,幸福既已在握,就不可错过,应该找机会向她表示一下。
  只是,他不是一个善于表达情感的人,谈恋爱更是毫无经验。
  见了敬幼如,心里纵有千言万语,也说不出口,只能以最自然的方式,表示出他内心的一片真诚。
  所幸,灵慧的敬幼如,不必他说什么,早已明白了他的诚意。
  何况,他那赤子一般纯真的性格,丰富的学养,也深深地博得了她的好感,再加上朋友们对他的交相赞美,也增进了她的决心,认为应该接纳这个值得进一步交往的男友。
  因此,她同样地珍惜这一个美好的、多彩多姿的假期。
  然而,世事是多变的,人生聚散无常,非人力所能支配,正当胡秋原沉醉在初恋的欢愉中,忘记一切烦恼,做着蔷薇色的甜梦,并且准备在两天后大家到居庸关作长城之游时,突然接到了家中拍来的电报,他母亲患了急症,已昏迷不省人事。
  这消息,不啻晴天霹雳,将他从幸福的眩晕中震醒,焦急中,他不禁乱了方寸。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是谁打来的电报?”敬幼如在旁发现他的神情焦灼,关心地问。
  “是我二弟打来的,我姆妈病了,很严重!
  我心里乱极了,我想马上回去胡秋原愁眉深锁,忧形于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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