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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传

_76 萧一山 (民国)
三个月过后,一个形神兼备的老寿星栩栩如生地展现在大家的面前,尤其是手中那颗鲜红欲
滴的蟠桃,真是安排得天衣无缝,赢得所有观者的一致喝采,当下便有人愿出三千两银子买
下这尊玉雕。老匠师含笑谢绝了。玉寿星送到两江总督衙门时,曾国藩喜得开怀大笑,十分
痛快地收下了。这也是他一生中接受别人所赠的唯一一份重礼。现在,他打定主意,要把这
个礼物转送给康福。
这时,一个衙役进来,曾国藩吩咐他做几个精致的菜,提一壶好酒来。
“曾大人,你不必送什么东西给我做纪念,我只想收回我自己的东西,你把那副围棋子
还给我吧!”
曾国藩怔怔地望着康福,好半天,才凄然地说:“那副围棋是你们康家的传家之宝,我
把它从韦俊那里要来,其目的也是不能让这个宝贝长久地失落在贼人之手,今后访到你的儿
子时,再归还给你们康家。现在你自己来了,那正好当面给你。”
说完,曾国藩颤巍巍地站起,走到柜子边,拿出一个黑色哈拉呢包包来。打开包包,眼
前现出了那个离别多年的紫檀香木云龙盒子。康福的心一阵跳动。曾国藩双手捧起盒子,郑
重地说:“价人,这盒围棋终于又回到了你的手里,我也了却了一桩心愿。”
康福接过这盒棋子,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
曾国藩重新坐到躺椅上,心绪苍凉地说:“自从听李臣典说你阵亡后,这些年来,我一
直很少下围棋。偶尔下一两局,也从不用你的这一副。每当下棋时,脑子里就想起了你,尤
其是那年洞庭湖上下的几局棋,记忆最深,就好比发生在昨天一样。围棋应当还给你,但今
天一旦还给你,我心里又感到丢失什么似的。价人,我害怕你今夜亲来督署索回棋子,其实
是从此断掉你我十几年的情谊。价人,你说是不是呀!”
面前的这位衰朽老头,竟完全应了那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老话,他怎么会有这
样一副婆婆心肠!昔日那个杀金松龄、参陈启迈、劾李元度、斗何桂清的不可一世的湘军统
帅的威凌之气到哪里去了?康福想着想着,不觉生发出一种怜悯之情来:这个老头子真的怕
离死期不远了。他本想就韦俊一事与曾国藩辩个是非,听了这番话后,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言不由衷地说:“曾大人,你说哪里话来,大人对我的情分,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好,你能这样,太令我安慰了!”曾国藩竟然大为感动起来。恰好衙役将酒菜端了进
来,他忙说,“价人,你一定饿了,快吃吧,吃完饭后,我和你再下一局如何?”
康福的心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往日间喝一两斤烈酒他不在乎,今夜一杯酒下肚,脑子
里便觉得晕晕乎乎的。他放下酒杯,随便吃了几口菜,便把杯盘推到一边。
“吃饱了?”曾国藩问,纯是一个普通老头子的口气。
康福点点头。衙役进来收拾碗筷,曾国藩吩咐点起两盏洋油灯。这是史蒂文生去年回国
探亲特为曾国藩带来的礼物。
为了爱惜洋油,他通常不用。洋油灯点燃后,总督的书房明亮多了,康福浏览了一下:
靠窗边是一张特大的案桌,桌上一头堆着两叠尺多高的文件,另一头放着几本书,当年汤鹏
送的那个荷叶古砚摆在其间;右边墙站着几个高脚木柜,漆着暗红色的油漆,柜门上都有一
把三寸长的大铜锁;柜子边码着几排木箱。康福认得,这些简陋的箱子,还是在祁门时做的。
曾国藩刚任两江总督,文书信报大量增加,祁门县令包人杰为讨好总督,送来十个崭新
的梓木大红柜子。康福见正是用得着的东西,没有请示曾国藩就收下了。第二天曾国藩发现
了,责令他退回去,另叫他监制十二只大木箱。曾国藩说:“祁门山中樟木好,又便宜,用
樟木做箱子,装书装报最好,不生虫。战争时期,经常迁徙,比起柜子来,箱子也便于搬
动。”又亲自画了一个样子,定下尺寸。康福受命监造了十二个大木箱。当时没有油漆,至
今这些木箱仍未上漆,黑黑的,显得很寒酸粗糙。左边墙摆着一张简易木床,床上蓝底印花
被依旧是当年陈春燕缝的。除开一张躺椅,一个茶几,几条木凳外,宽大的书房里再也没有
任何其他摆设和装饰。康福对这一切太熟悉了。两江总督书房的简朴,与总督衙门的奢华极
不协调,而与总督整个一生的立身却是完全一致的。康福在心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些年
来对曾国藩本人所滋生的不满,被眼前的这些熟悉的旧物冲去了不少。
“价人,把棋子拿出来吧!”
康福见茶几上已摆好一个棋枰,便打开云龙盒盖,将棋子分置两边。
“还是按惯例,我持黑,你持白。”曾国藩说,脸上露出一丝极浅的笑容,同时举起一
枚黑子来,在空中停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慢慢按下。康福看出那只手在微微颤抖。十余年
间,康福与曾国藩也不知下过多少局棋了。在康福的指点下,曾国藩的棋艺虽有提高,但始
终没有跳出他几十年来所形成的格局。他的棋下得平实,很少有意外之着出现,但他很沉
稳,从不心粗气浮,不管处于怎样的劣势,他都不慌不忙,冷静应付,康福为数不多的败
局,又恰恰几乎全部是败在这种时候。令康福印象最深的是,曾国藩的棋德很好,从不悔
子,败后也从不发脾气。有时一边下棋,一边谈古论今,康福从中学到不少知识。他记得,
曾国藩在棋枰前曾两次对他说过围棋赌墅的典故,他因而知道,谢安是这个湘军统帅心中极
为钦佩的人物。
黑白棋子一个个地落在棋枰上,往事也在康福的脑中一件件地浮出。他始终记得,在前
往池州劝说韦俊投降的前天晚上,面对着棋枰,曾国藩和他的一番对话。
“价人,你这副祖传围棋就要送给别人了,你不心疼吗?”
当康福把棋子一枚枚地放进盒子里时,曾国藩问。
“传了九代的棋子要送给别人,我当然心里不安。不过,假使真的能为朝廷招降一批悍
贼,换回一座城池,那我也就不心疼了。”康福说的完全是心里话。
“你真是一个顾大局、识大体的人。”曾国藩赞扬,“不过,这副棋子我今后还得设法
把它要回来的。”
“怎么个要法?”康福不解,“送出的东西还能再要回来吗?”
“我会跟韦俊讲明白,再用东西把它换回来。”
康福很感激。
待康福把全部棋子都收好后,曾国藩突然说:“价人,你想过没有,世界上的人,其实
就是棋枰上的子,无论是我们还是长毛都如此。我常常这样想,每当想起这点,便很灰心,
不知你想过没有?”
“我也想过。不过我想,只有我们这些人才是棋子,大人你老不是,你老是执子的
人。”康福笑着说。
“不是的。”曾国藩摇摇头,凝重地说,“包括我在内都是棋子,都是身不由己任别人
摆布的黑白之子。”
“别人是谁呢?”康福睁大眼睛问,“是皇上吗?”
“皇上有时是执子的人,有时又是被执的子,说到底皇上也是棋子。”曾国藩两眼望着
空空的纹枰,似在深思。
“那么这个‘别人’究竟是谁呢?”康福追问。
“冥冥上苍!”曾国藩苦笑着回答。
康福很想再听下去,听听这个学识渊博、与众不同的大人物对人生的看法,他估计这中
间一定会有些精辟的论述,但是他失望了。只见曾国藩站了起来,说:“今天很晚了,你明
天还要启程办大事,等你把韦俊劝说过来后,我们再来好好聊聊。”
韦俊投降后,曾国藩再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不过,康福也从中看出了湘军统帅灵府深
处的另一面——怯弱!
“价人,该你走了。”曾国藩轻轻地提醒。康福从往事的回忆中醒过来,赶紧投下一
子。这个子投得不是地方,本来有利的局面变得不利了。
康福今夜实在没有心思下棋,他勉力下了几个子,逐渐地把局面挽回来了。刚刚松一口
气,曾国藩又开口了:“价人,我知道我活不久了,这局棋是我今生最后一局棋。虽然我很
想再留你在我身边,实际上也没有这个必要了。价人,我和你二十年前以围棋相识,二十年
后又以最后一局围棋结束,说起来,这也是一段缘分。你还记得那年我跟你说过,我们都是
棋子的话吗?”
“记得。”康福沉重地应了一声。
“我这一生,尤其是这二十年来,做了许多身不由己的事,今夜想起来,仿佛如梦境一
般;还有许多事,我想做又不能做到,更使我痛心。我正好比一枚棋子,被人放到这里或放
到那里,自己竟然都做不得主。”
当年去池州的前夜,亲兵营营官康福对湘军统帅的“我们都是棋子”的话,有着一听究
竟的兴趣。今夜,东梁山的隐士康伏对大学士两江总督一等毅勇侯的这句话,却顿生反感。
康福想:为什么他要提起这话呢?是不是要推卸杀害韦俊叔侄的责任呢?康福终于忍不住
了:“曾大人,你说你好比棋子,身不由己,难道说杀韦俊、韦以德也是身不由己吗?”
康福的严厉责问,使曾国藩颇为难堪,他无力地回答:“你说得对,杀韦俊、韦以德,
也是身不由己的事。我知道这件事对你有刺激,因为你对他们许过诺言。但价人,你想过没
有,此事对我自己就没有刺激了吗?我不但对他们许过诺言,我还为他们亲笔题过诗,答应
凌烟阁上为他们绘像铭功。
为保全整个湘军的名声,为大清王朝的长治久安,我不得不那样做呀!”
曾国藩说到这里长叹了一口气,显得十分委屈。
“怪不得世人都说他虚伪。”康福在心里说,他实在不愿意再下了,遂有意将袖口套在
纹枰一角上,然后猛地站起。袖口带动纹枰,哗拉一声,一局棋全乱了。康福满以为曾国藩
会感到遗憾,谁知他竟然高兴起来,说:“棋局糊了,最好。
最好,分不出输赢,就等于和了。我一生下了几千局棋,最后以和局终止,真是大
幸!”他用昏花的眼光望着康福,稍停片刻,又说,“价人,这人世间还是应该以和为贵,
以和为贵呀!”
“是的,应该以和为贵。”康福出自内心赞同这句话,“那我就把棋子收起了?”
“收吧,收吧!”曾国藩点头,“价人,你今夜就睡在我这里。沅甫去藩司衙门去了,
明天会回来,你和他叙谈叙谈。前次他听说你还活着,专程去东梁山找你哩!”
康福面无表情。他从随身包袱中取出曾国荃送的那条狐腋围巾,放到棋枰上,说:“往
事如烟,早在我的脑子里消失了,我也不想再见九爷了。这条围巾是他上次在东梁山留下来
的,山野逸人,用不上这么贵重的东西。明天九爷回来时,请大人代我送还给他。”
康福将檀香木盒放进包袱中,一旁的那块黑色哈拉呢包布,他连看都没有看一下。他把
包袱背在背后,向曾国藩一抱拳:“棋子我带回去了,就此告辞,大人珍重!”
曾国藩怔怔地呆坐在躺椅上,望着被送回的狐腋围巾,再也没有勇气提出送玉雕的话
来。康福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曾国藩的心绪更加悲凉了。事情明白地告诉他,康福此次
来督署,正是以收回围棋的方式表示断绝他们过去十多年之间的关系,他心里有一股巨大的
落寞之感,好久才挤出一句话来:“价人,你多多保重。”而这时,康福的身影早已消失在
茫茫夜色中。
离开江宁后,康福又回到东梁山隐居。十多年后,他不幸得急病辞世。那时,封家老俩
口早已先后逝去,康重带着老母妻儿回到沅江下河桥老家。清王朝的腐败,全国人民的反
抗,使从小就有侠义心肠的康重,彻底与康氏先辈忠君敬上、光宗耀祖的传统道德决裂,以
叔叔为榜样,走上了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伟大革命道路。他成为湖南有名的武术教师,弟
子遍及三湘四水。这些弟子中有不少热血志士,其中最为杰出的便是大名鼎鼎的黄兴。辛亥
革命时,黄兴在武昌登台拜将,成为革命军总司令,年过半百的康重充当他的作战参谋。辛
亥革命成功后,康重郑重地将那三枚梅花镖供在康禄的牌位下,激动万分地说:“叔父大
人,你和你的弟兄们的大愿终于实现了!”
这些当然都是后话了。
曾国藩第三部--黑雨
十 不信书,信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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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四日,是道光帝宾天的日子,曾国藩为感谢道光帝的知遇之恩,每年这一天都要
在道光帝的神主面前插上几炷香,再行三跪九叩大礼。今天,他勉强行完大礼后,觉得十分
疲倦,刚一坐下,脑子里便浮现二十三年前那一天的情景来。
明天就是元宵节了,三十九岁的礼部右侍郎曾国藩正在修须刮面,准备出席明晚穆相的
盛宴。穆彰阿每年正月十五日都要将自己门生中的显宦们邀来府中聚会一次,借以联络感
情,而被邀请者亦备感荣幸。他们都早早地准备了奇珍异宝,好在这一天孝敬座师。曾国藩
与众不同。他在这一天送给恩师的总是一幅字。这幅字选的是他一年中最得意的一篇古文或
几首诗,用大内珍藏、其厚如钱的淳化笺书就。他关起门来,凝神敛气、一笔不苟地写上三
四天。写好后,再送到大栅栏一家专为王府裱糊字画的百年老店——海麻子装裱铺,由海麻
子的五世孙海老板亲自装裱。待到一切都弄得熨贴了,曾国藩便在大年初二这天,给穆彰阿
拜年的时候,亲手送给恩师。穆彰阿每年接到这份礼物后,照例都是乐哈哈地夸奖他的字又
进了步,诗文也比去年的好。到了十五日这一天,这幅字被悬挂在客厅的显眼处,于是大家
都来观摩,交口称赞。这时,穆彰阿则坐在厅中的太师椅上,手中滚动着两颗墨绿色和阗玉
球,笑微微地望着他。而此刻的曾国藩,也是他一年中最为得意的一天。
面刮好,胡须修好了,剃头匠拿来一面玻璃镜。镜中的二品大员年轻儒雅,气色旺盛,
是一副前途无量的气象。剃头匠在一旁恭维不止,曾国藩给他双倍的工钱,忽然荆七进来,
神色慌忙地说:“大人,刚才部里匡老爷派人来,请大人速去园子里,说是皇上要立太子
了!”曾国藩大吃一惊,吩咐备车,一面赶紧穿靴戴帽,上车直奔圆明园。
道光帝今年六十九岁,患病两年多了。半个月前,宫中就传出病危的消息。大变的心里
准备早已有了,但出于对皇上的情感,曾国藩仍不愿意这件事发生。清代自雍正之后,鉴于
康熙朝因先立太子引起诸皇子争夺帝位的弊病,改为秘密建储。皇帝一旦在心里定下继位者
后,便将他的名字写两份,一份藏在身上,一份密封于建储匣内,此匣放在乾清宫“正大光
明”匾后。皇上病危之时,由亲贵王大臣共同打开身边密藏的一份,并将建储匣从“正大光
明”匾后取出启封,会同廷臣一同验看,无误后再公之于世。
道光帝的皇位继承人,两年前便定下来了。那年春天在南苑射猎,皇四子奕詝一矢未
发,道光帝问他为何不射猎,他说不忍伤生而干天和。道光帝一时高兴,竟忘了祖制,当着
臣下之面亲口说要立奕詝为太子,而且从那以后对奕詝也另眼相看。但毕竟没有履行过祖宗
传下来的正式手续,也可能发生万一。谁来继大统,这可是天上人间第一件大事。国家的前
途,个人的命运,都寄托在他一人的身上。曾国藩催马伕快马加鞭,生怕迟到了,赶不上见
最后一面。
马伕使劲抽打着鞭子,两匹蒙古大青马像疯了似地向西奔跑,鼻孔里呼出的气,立刻被
严寒化作一团白雾。还是晚了!马车刚到园门口,便听到一片山摇地动似的哭喊声。道光帝
驾崩了!曾国藩一听,立刻晕倒在马车里,好半天才苏醒过来。道光帝对他的圣恩太重了。
他的尊荣,他的富贵,以及他的家族的荣耀,全部出自于道光帝的浩荡皇恩。年轻的礼部侍
郎擦干泪水,立即投入耗资巨大、礼仪繁琐的大丧筹备之中。他奉献的不仅仅是尽责尽力、
任劳任怨,更重要的是他和他的家庭对皇家的一片耿耿忠心。大丧结束,他捧着颁发的遗念
衣物,悲从中来。
随之而来的是咸丰帝罢黜穆彰阿,清除穆党,意料不到的变故使他目瞪口呆,他算是亲
身领略到了官场荣耀后面的险恶。从那以后,曾国藩更加兢兢业业,谨小慎微,同时,也更
加深化了对道光帝的思念。后来,每当事机不顺,与咸丰帝、慈禧不协的时候,这种思念便
愈显得强烈……
“唉,想不到一晃二十三年过去了!”曾国藩从往事的回忆里走出来,进入了现实,一
眼看见穿衣镜中那个佝偻衰朽的老头,顿时凉到背脊,万念俱灰!这一夜,他又失眠了,天
快亮的时候才朦朦胧胧地睡去。刚一合眼,便看到道光帝正坐在养心殿东暖阁里批阅奏章,
见他来,便以手相招。他走过去,跪着。道光帝一反平时的不测天威,竟然和颜悦色地与他
拉起家常来。说着说着,道光帝头一偏,碰到龙案上,曾国藩吓得大叫一声。醒来时,才发
现全身衣裤都已汗湿了。
“道光爷想我了,他老人家要我去陪伴了!”曾国藩心里想,头又晕起来,伴随着肝部
一阵阵疼痛。他再次明白地意识到在世之日不会太久了,他要趁着头脑还清醒的时候,将自
己心里常常思考的事情告诉九弟和儿子。
听说大哥好了几天又病倒,曾国荃已知不妙,为了给大哥添几分喜悦,他终于决定将李
臣章送的金毛全虎皮今天就转送给大哥。
“你哪有这种东西?”当曾国荃把这张虎皮展开时,曾国藩甚为惊喜。他抚摸着又长又
软的金黄色起黑条花纹的江南虎皮,爱不释手,对九弟的这份厚礼十分满意。只颇为遗憾的
是,十多年前没有得到它,那时衬托湘军统帅威风的,只是一张仿制的假虎皮。
“这是祥云的弟弟送给你的,他还送给了我一张。”见大哥喜欢,曾国荃心里高兴,他
后悔进府的当天没有送上。
“祥云的兄弟?他现在哪里,他怎么会有这样好的虎皮?”
李臣典死后,李臣章找过曾国藩多次,故记忆深。
“我这次在荻港码头上偶尔遇着了他,还在那里做了一天的客。”曾国荃两眼闪着亮
光,将他在猛虎山一天的情形,绘声绘色地告诉了大哥。最后,他怀着一种极大的新鲜感
说,“大哥,你大概没有想到吧,当年的湘军会与它的死对头长毛结伙成股,走出一条既不
拥戴朝廷,又不与百姓作对的第三条路来。这世上事情的变化真令人不可思议!”
说完,他凝神望着大哥,急切地等待着回答。曾国藩没有答腔,只是不断地缓慢地梳理
着他的花白长须,两眼微微闭着。就这样,兄弟俩相对沉默了整整一刻钟。前吉字营统帅,
不明白前湘军统帅在长时间的沉默中究竟想些什么。
“沅甫。”曾国藩终于开口了,亲切地叫了一声弟弟,并以充满着仁爱、友悌的目光望
着他。“今早晨宣宗爷已向我招手,我也早就应该回到他老人家身边去了。今夜,我们兄弟
俩好好地将心里话聊聊,说不定这是最后一次话别了。”
没有想到猛虎山的经历竟然引起大哥这么长的沉默,而沉默之后的语言竟是这么凄怆,
曾国荃神色沮丧,说:“大哥,你莫说这样的话,你才刚过六十岁,祖父祖母都享高寿,父
母也都年近古稀,你为国家建了大功勋,为家族立了大功劳,祖宗神灵会保祐你长寿的。”
“我无德无才,不敢与父祖辈相比,至于说我是国家的功臣,这是你和一部分好心人的
看法。”对于胞弟这番出自衷情的安慰,曾国藩周身感到温暖。他苦笑着说,“在另一些人
的眼中,我也可能是国家的罪魁祸首。”
“大哥,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原吉字营统帅一贯以拯救朝廷的特大功臣自居,他和
他身边的一批荣获重赏的将领们从来也没有去想过,大功后面竟然还潜伏着大过。正因为如
此,金陵攻下后,他觉得伯爵之赏不足以酬劳;鄂抚任上他目无官文,就连新湘军的失败,
他也认为无损他的英名。相反地,他在荷叶塘买田起屋,都是理所当然的。
“沅甫,你以为长毛的灭亡是因为湘军的缘故吗?”曾国藩注视着九弟,目光虽然没有
往昔的威厉,但仍使人不敢逼视。
“旗兵、绿营虽然也参与了一些战事,但他们不起主要作用,打败长毛的功劳,应当属
于湘军。”曾国荃本想在后面再添上几个字——首先属于湘军中的吉字营,话到嘴边,又没
有吐出。
“错了,沅甫。”曾国藩轻轻地摇了摇头,“这一切都是气数使然。”
曾国荃睁大眼睛望着大哥。这位贡生出身的九帅,自小就不愿意按着大哥的指教把书本
深究。他崇尚的是刀兵武力,注重的是眼前的实利,从不善于作抽象的深远的哲理思考,也
不大相信种田人常说的八字命运。他认为前者失之于迂腐空泛,后者又失之于懦弱无能,他
要做英雄强者,要做命运的主人。
“沅甫,大哥实话对你说,以你的吉字营为主的湘军,根本就不是成就伟业的军队。当
然,听这话,作为吉字营的统帅,你心里是不会舒服的,但大哥是湘军的创建人,是最多时
人数达二十万的湘军水陆两支人马的统帅,若不是真正的实情,大哥我会这样说吗?”曾国
藩端起茶杯喝了两口茶。十年前,他可以一连说上两个时辰不喝一口水,现在他的舌干口燥
的毛病越来越严重了。
“湘军或许不能与商汤周武之师相比,但论功绩,我看也不在岳家军、戚家军之下,后
期军纪固然不甚佳,岳、戚两家就一定如书上所说的那样好?我就不信!这一点,还是左季
高看得透。一部二十三史,不知有几多左老三梦中斗水盗的杜撰!”
曾国荃对大哥的说法不服气。去年湘中士人公推王闿运撰湘军志。王闿运也扬言,为湘
军修志一事非他莫属,他要秉董狐之笔,不溢美,不饰恶,为湘军存一信史。曾国荃一听急
了,忙致书王闿运。告诉他不许给湘军抹黑,若不听警告,对湘军,尤其是对吉字营说长道
短的话,即使雕了板,印成书,也要毁板焚书,不讲情面。同时,曾国荃又要原先的幕僚,
现赋闲在家的湖北东湖人王定安执笔写一部湘军史,并预支给他三百两银子的润笔费。这些
事情,曾国荃都没有对大哥提起,现在看来更不宜提了。
九弟的不服气,是曾国藩预料中的事。他不跟弟弟争辩,只是淡淡一笑,顺着自己的思
路继续说下去:“长毛的失败,乃至灭亡,主要的原因在他们自己身上。道光末年,从两广
到两湖到两江,南方吏治甚为腐败,再加之灾情严重,民不聊生,洪杨乘机以有田同耕、有
饭同吃的口号蛊惑人心,聚众造反。那时地方官员颟预昏愦,文不能守,武不能战,遂使洪
杨坐大,窃据江宁,公然另立伪朝。盘踞江宁后,洪杨本性大暴露,所作所为与造反之初大
不一样,于是人心丧失。
到了咸丰六年的内讧,更加证明他们是一群争权夺利、残忍刻毒的强盗,当时有识之士
已看到了他们的败灭定局。后来依靠诸如陈玉成、李秀成等枭悍之徒的垂死支撑,才又苟延
了七八年。湘军是趁着这些空子才侥幸成功的。倘若那时不是你我兄弟筹建湘军,而由少荃
兄弟早建淮军,甚或是鲍超建川军,朱洪章建黔军,沈葆桢建闽军,都有可能取湘军之功而
代之。换一个侧面说,假若我们的对手洪杨有中人之资,不急于在江宁建都称王,而是率叛
卒直攻京师,那样也不容许有我湘军存在的一天。沅甫,你想想看,你的一等伯,我的一等
侯,不都是靠运气好而捡来的吗?”
大哥的这番话有道理,但说侯伯之爵都是捡来的,未免贬己太甚。围安庆一年多,围金
陵两年多的曾铁桶,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个观点。倘若这个话不是出自大哥之口,而是由其
他人说出,他甚至会愤怒得一刀宰了此人。他凝神望着大哥,只见大哥脸色灰白,全身上下
几无一丝活气,心想:大哥常说他胆气薄弱,是否他现在真的精神已尽,阳刚之气全无了
呢?要不,何以如此压抑自己?曾国荃听家里人说,父亲临死前那半年,胆小得连小孩子都
不如,在普通的作田人面前都谦让不已。人们都说老太爷的阳气不多了,活不长了。
想到这里,曾国荃不觉对大哥生发出一股怜悯之情来。他不愤怒了,反而笑道:“大哥
说得也太过分了,五等爵位还有捡的?这么多人想,别人怎么捡不到?难道运气都在我们头
上,别人就没有运气?”
“你信不信,我不勉强,总之我是相信的。”曾国藩再次端起茶杯来喝了两口水,右手
又捋起长须来。“我给你讲几件事,你看是不是运气。咸丰四年出兵之初,我在靖港大败,
长沙官场尽是白眼,我自己也对前景失望,没想到塔、罗在湘潭十战十胜,不仅抵消了我的
失败之过,还赢得了湘军的彻底翻身。这是一个例子。第二个例子,咸丰五年在江西,石达
开把我舢板全部引进鄱阳湖,然后全力围攻我水师,逼得我跳长江自杀,虽被救不死,但全
军已溃败,正在垂手待擒之际。鲍春霆却突然率打粮之军归来,冲乱了长毛的阵脚,使我死
里逃生。第三个例子,咸丰六年从樟树镇败回南昌,石达开将南昌城团团包围,炮声火光昼
夜不歇,南昌指日即破。
做梦也没想到,长毛竟然在一夜之间撤走得干干净净。第四个例子,咸丰十年在祁门,
李秀成率数万大军已杀到我的眼皮底下。祁门总共不到三千人,幕僚们几乎逃光,连李少荃
都吓走了。我已写了遗嘱,枕剑而卧,随时准备自尽。结果又是让鲍春霆冲进祁门大山来救
了。而可怪的是,李秀成居然不再进攻,率部西去了。倘若他不走,继续打下去,霆军很可
能也挡不住。沅甫,你看看,我之能有今天,到底是靠我的本事呢?还是靠运气呢?周荇
农、潘伯寅客气,称赞我是大经济从大学问中来,还说慈禧太后有次对身边的大臣说,曾某
人乱极时沉得住气,全是靠的理学功夫。我给荇农、伯寅写信说,我是不信书,信运气,而
且要公之言,告万世。”
说完嘿嘿笑了两声。曾国荃听得有味,也笑了起来。
“沅甫,所以我先前对你说过,你本事虽大,但不能居全功,要让一半与天。这‘天’
就是指的运气。这样看,这样想,就可以免去许多烦恼,少生许多闷气,这不仅是处世之
道,也是养生之方。”
说到这里,曾国荃才第一次点了点头。
“现在来谈谈李臣章与瞿荣光结合一股的事。沅甫,你是怎样看的呢?”曾国藩问九弟。
“我看这也没有什么。”曾国荃想了想,说,“这也是一种谋生手段。至于瞿荣光,过
去当过长毛,现在不是的了,也不必算老帐。”
“沅甫,你把这事看得太简单太肤浅了。”曾国藩紧锁双眉,看着自己这个爵高秩隆的
九弟,心中为他的见识浅薄而深深担忧。“胜利者的湘军和失败者的长毛结拜兄弟,共同谋
事,在失败者的眼里,胜利者究竟还有几多分量?在胜利者看来,失败者又有几成罪孽?猛
虎山这两支人马的组合,岂不意味着把湘军和长毛扯成了一条平线?”
前吉字营统帅压根儿没有作过这样的深思,一时间,他简直不能分辨大哥的联想究竟是
精辟的见解,还是无稽之谈。
他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这是其一,要害还不在这里,要害在于这实际上已经泯灭了大是大非的界线。我们湘
军是保君父、卫孔孟的王师,行的是救国救民的光明正大的事业,而长毛干的是伤天害理、
倒行逆施的勾当。这中间是非善恶泾渭分明。我们与长毛势不两立,不共戴天,怎么能够称
兄道弟、平起平坐呢?哎,这班子糊涂虫!”
曾国荃听了这话,脸不觉红了起来,“李臣章这班家伙,敢公然藐视太后、皇上,心怀
不臣之心,一有风吹草动,就会重做长毛的事。湘勇战死的不算,活着的至少有二十万之
多,十成中只要有一成李臣章这样的人,就有可能使天下大乱。而现在滞留安徽、江西、湖
北不回原籍的湘勇还不只二万,且大部分都被哥老会所拉拢,成帮成派的,他们胆子大,手
里有枪,这些人实际上就是埋在长江两岸引火待发的炸药!沅甫,你看到这一点吗?”
“有这样严重吗?大哥,你过虑了。”曾国荃不同意大哥对李臣章这批人的苛责。“他
们说到底,只是一班兵油子而已,轻松饭吃惯了,不愿再做风吹雨打日头晒的农夫罢了。再
说,大乱方平,你我兄弟,还有雪琴、季高、少荃都还在,谁还敢再冒天下之大不韪,重蹈
长毛覆辙?”
“你说得有道理。”曾国藩轻轻颔首,“我们兄弟在,雪琴、季高、少荃等人在,有异
志者不能不存戒备之心,眼见得到的这十年八年或许不会有大乱。季高精力虽过人,也已年
过花甲,雪琴五十多了,你和少荃也都到五十边上了,而散布在大江南北的湘勇中许多人还
只有李臣章那样的年纪,难保十年二十年,老成凋谢后他们不会目中无人。当然,倘若朝廷
力量强大,也能镇住四方,但现在恰恰是女主临朝,皇上孱弱。”
这里是警戒森严的江督衙门的后院,且时已深夜,绝无人迹,出于多年谨慎过度的习
性,曾国藩在说到太后、皇上时,仍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恭王被疑,中枢无干练之才,
而十八省督抚中,凭军功起家者已过其半,他们手中至今仍掌握着属于自己的军队。我朝开
基两百多年来,外重内轻之局面无有甚于今日,且洋人虎视眈眈,仗势欺凌。沅甫,你三十
岁前便读完了二十三史,你仔细想想看,今日天下局势,与历代末世有何区别?我这两年来
常常想,下次再乱,必定是湘军余孽起骨干作用,即或是本人老了,不上战场了,也会是他
们在幕后操纵。所以我说,我们兄弟究竟是国家的功臣,还是朝廷的罪魁,现在尚不能定,
甚至我死之后,盖棺亦不能定案。”说罢,曾国藩重重地叹了一口长气,又沉痛地说,“沅
甫,你平素可能很少从这个方面想过吧!”
“大哥,即使如你所预测的,天下大乱,湘军有些人参与了反对朝廷的活动,但那也不
是我们的责任,你何苦要这样自己给自己找烦恼呢?”曾国荃对大哥的用心还是不能理解。
“沅甫。”见九弟一直没有转过弯来,曾国藩正色道,“我何尝不知,天底下任多伟大
的祖先都有不肖子孙,任多严密纪律的集团中都有不法之徒,湘军中混有朝廷的叛逆、社会
的渣滓,自然难免,且你我兄弟以及死去的胡、塔、罗、李等人,对皇上的耿耿忠心可昭日
月,可泣鬼神。但湘军中只要有一人叛逆,湘军就会蒙上一粒灰尘,若今后有成千上万人走
上与朝廷对抗的道路,将会给湘军抹上一块多大的黑泥?
江宁打下后,不上交一两银子,且纵火焚毁伪天王宫,这几年对此事的公开指责虽已平
息,人们的腹非岂可消除!我朝无论八旗兵还是绿营,从来都是世业制,没有出现过半年之
间裁撤十多万军队的先例。且撤勇之时,欠巨额之饷,积无穷之弊,通通没有解决,潜伏了
大量隐患。这些都是我们募勇之初所不可能想到的。倘若今后没有更大的乱子出来,朝廷和
后人或不至于苛责;倘若湘军中的败类有朝一日举起反叛的旗帜,这些老帐新帐便会一齐
算,史册上就会说曾某人建湘军是做了一件大坏事,连你曾沅甫打金陵,后人也会说你不是
为了朝廷,而是冲着小天堂的金银如海、财货如山来的!”
“让他们说去吧,我不在乎。”曾国荃嘀嘀咕咕地嘟囔。
“这不是在乎不在乎的事。”曾国藩阴郁地说,“这是件可悲的事。而更可悲的,是我
现在已清清楚楚看出了它今后的结局,但无力扭转。前人说无可奈何花落去,明知花要落
去,却不可能将春天挽留住,人世间真正的最大悲哀,莫过于此!”
曾国藩一时觉得五内隐痛、神志纷乱,他不得不停止说话。曾国荃脸色黯然,低首不
语。督署书房死一般地沉寂。
过一会儿,曾国藩略觉心里平息一点,又坚持说下去:“我是活不久的人了,这次请你
到江宁来,首先就是要提醒你,不要总以江山社稷大功臣自居。其次,世道乖乱,局势不
稳,你最好的选择就是长保今日的处境,住在荷叶塘,当你的财主庄东,不要再出来做官。
大哥我早在打下金陵时就想急流勇退,只是那时要让你先回去,不能两兄弟同时开缺,故而
留了下来。后来捻战失利,名望大损,我三辞江督而不允,孰料又遇天津教案,致使一生清
名扫地以尽。庄子说长寿多辱,确是实话。我若在金陵打下时就死去,哪有后来被人骂作汉
奸卖国贼的耻辱。你也差不多。这几年做鄂抚,捻战无功,又与官秀峰不睦,上下左右都有
闲言碎语,处境也不顺利。我有时想,天降我们兄弟,就是为了对付长毛。长毛一平,我辈
职责已尽,就都要解甲归田。老子说‘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又说‘功遂身退天之
道’,实在是很深刻很明哲的话,可惜当年还见不到这一层,自取侮辱。故大哥我死后,不
希望你复出做官,只望你和澄侯一起守住父母之坟,保住曾氏家族的平安无事,就万幸了。”
曾国荃想,大哥这番话尽管说得悲观哀痛,但的确是实情,兄弟二人自大功告成之后,
日子过得都不顺心。过去当统帅,冲锋陷阵,攻城略地,痛快极了,做起疆吏来,却处处掣
肘,事事不顺,连指挥打仗的看家本领都不灵了。莫非真如大哥所揭示的:曾氏兄弟是为平
长毛而生的?
“唔,唔。”曾国荃轻轻地哼着,点了几下头,表示记下了哥哥的话。
“沅甫,我这里有一首诗,你看看。”曾国藩抽出屉子,从一个大信套里拿出一张精美
的梅花水印笺来,递给九弟。
曾国荃接过一看,水印笺上是一首七律。他轻轻念道:“祇将茶蕣代云觥,竹隝无尘水
槛清。金紫满身皆外物,文章千古亦虚名。因逢淑景开佳宴,自趁新年贺太平。猛拍阑干思
往事,一场春梦不分明。”
“你看看,这首诗像是什么人作的?”
曾国荃握纸沉思好半晌,才慢慢地说:“‘金紫满身’,看来是个大官,‘文章千
古’,又是一个擅长诗文的人。只是最后两句不好理解。‘一场春梦’,这是说的什么呢?
难道说诗人对自己过去的作为有所悔恨吗?”
“你分析得很有道理,这是一个身居高位而心怀郁结的人写的。”曾国藩凝视着水印
笺,右手无力地在胡须上抚弄了两下。
“他是谁,我想不出来。”曾国荃疑惑地望着大哥。
“恭王。”曾国藩淡淡地说。
“恭王?”曾国荃惊讶地重复一遍。
“这是昨天荇农给我寄来的。这首诗的要害就在最后两句:‘猛拍阑干思往事,一场春
梦不分明。’什么是恭王心中的春梦呢?”曾国藩问九弟,九弟直摇头。
“我看极有可能是指的十一年前的那桩事。”曾国藩自己作了回答。
“大哥是说恭王协助太后除掉肃顺的事?”曾国荃盯着大哥,心里有点紧张起来。
曾国藩点了点头。
“这么说来,恭王与太后隔阂甚深?”曾国荃说。
曾国藩仍未做声,只是又略为点了一下头。
“恭王与太后之间为何有这样深的隔阂呢?看来当年一罢一复的事,彼此的成见至今还
未消除。”曾国荃喃喃自语。
“沅甫呀,这里的事情太复杂了。”经过一番很久的深思熟虑之后,曾国藩终于郑重地
对弟弟说,“恭王器局开阔,重用汉人,这是恭王的长处;但恭王又过于聪明剔透,晃荡不
能立足,这是恭王的短处。金陵初克,皇家内部便起矛盾,可以看出西边的太后容不得才大
功高的叔子。而叔子又不甚检点,终于给嫂子抓住了把柄。一个回合下来,叔子败给了嫂
子。同治八年,西太后派身边的大太监安得海南下办龙衣锦绣,被山东巡抚丁宝桢拿获。奏
报到京时,恰逢西太后观剧。
恭王与东太后商量后,杀了安得海。在恭王看来,以维护祖制来报当年的一箭之仇,甚
是乖巧。他没有想到叔嫂的怨恨又深了一步。近来为修圆明园一事,恭王又与西太后意见不
合。令人担心的是,这中间还夹杂一个醇王。醇王胸襟狭窄,才识浅陋。前年津案发生后,
他甚至说出捣毁所有在京外国使馆,赶走所有洋人的糊涂话来,于此可见他的才具。可偏偏
他又爱出风头,不满其兄的崇隆地位。他又是西太后的妹夫。我已预感到,恭王总有一天会
彻底败下来,接替其位的必定就是那位七爷。而这一点,恭王自己似乎也有所意识,故有
‘一场春梦不分明’的感叹!皇家内部的争斗历来是国家祸乱的根源。李臣章那些人所说的
娘偷人、崽嫖娼之类事情,或许没有,即使有,也远不能与此相比。这就是我刚才对你说
的,不要再去想起复做官,安心落意守祖坟的原因所在。你明白吗?”
这番话说得一等威毅伯目瞪口呆,惊恐不安,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心里仍寒颤不止。
“大哥还有一句老话要对你说,那就是散财求福。”曾国藩从弟弟的眼神中看出了他心
灵深处的震动,知道自己这番话能被他接受,于是改以平和的口气说,“这一点,大哥我知
道你受了很大的委屈。得老饕恶名,其实自己没有占多少非分之财,这也是这些年来你心情
郁郁的一个大原因。”
“只有大哥你真正了解我。”听了大哥这句话,曾国荃很觉宽慰,过后又愤愤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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