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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传

_77 萧一山 (民国)
“不知哪个绝子灭孙的家伙取了这个名字,流毒全国。”
“《春秋》责备贤者,这是人之常情。”曾国藩笑道,“你也不必去打听谁取的名字,
既然能流毒全国,这就说明苛责你的人不只一个两个。再说你也是得了好处。眼红、妒嫉,
是人的通病,万年以后也消除不了,唯一的办法是散去一部分。散财分谤,这是古人常用的
办法。我常对纪泽兄弟说,名之所在,当与人同分,利之所在,当与人共享,也是说的这个
意思。”
“长沙建湘乡会馆,我捐了一万二千两银子。”
“好,这是一件积大功德的好事。星冈公在日,常说晓得下塘,还要晓得上岸。散财正
是为了上岸。”曾国藩对弟弟这个举动非常满意。“今后湘乡县的公益之事,如修路架桥起
凉亭,冬天发寒衣,青黄不接时施粥汤等等,这些事,我们曾家都要走在别人前头。弟出一
份,我也出一份,还要叫澄候也出一份。耗银不多,却可赢得乡民称颂,是件惠而不大费的
事,何乐而不为!京师长郡会馆多年失修,我还想邀李家、萧家一起,合资重建一座。这事
意义更大,影响也更大。这件事,就由你为头如何?”
“行!”曾国荃爽快地答应。他跟大哥的性格截然相反。大哥是慎入慎出,不要一丝分
外之物,也不乱给别人一文钱。他是不择手段地大量攫入,同时亦毫不心疼地大把抛出,这
正是他指挥的吉字营能打胜仗的原因。“我想在长沙建一个书局,就如大哥在江宁建金陵书
局一样。书局建好后,先把大哥的诗文奏章书信等刻出来,尤其是大哥在京师期间写给我们
兄弟的家书,当年对我们的教育很大,现在还可以用来教育子侄,刻印出来,定然有功于
世。”
听了这话,曾国藩心中大为欣慰,十分高兴地说:“你有在长沙办书局的想法,真是太
令我欢喜了。金陵书局的许多现成设备都可以运到长沙去。小岑也老了,思乡之情日增,正
好叫他回去办此事。弟成就这桩事,可谓有大恩于士林。但所说的第一刻我的文字,这万万
不可。我的文字只可留给后世子孙观览,不可刊刻送人。”
“为什么?”曾国荃不解,多少比大哥官位低得多的、平庸无任何业绩的官吏们,一到
晚年,唯一的大事便是四处张罗为自己刻集;又有多少比大哥才学差得远的读书人求人募
款,甚至不惜像叫化子一样地八方化缘,为自己刻个某某馆主诗汇、某某斋文集等等。大哥
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我早年对自己的诗文很自负,见京师文坛称赞梅伯言,颇不服气,又常恨当世无韩退
之、王安石辈可以谈论。我一生若孜孜矻矻,穷究不舍的话,或许也可以写出几部像样的书
来,但可惜后来又不允许。对经史,对诗文,我都有不少与前人不同的看法,很想记下来,
一吐胸中之块垒。军务政务太忙,无暇为此,我常为之惋惜不已,以为将成广陵之散。
赵惠甫笑我有汉成帝、明武宗那样薄天子而好为臣下之癖,唉!”曾国藩叹了一口气,
充满感情地说,“赵惠甫不理解我。我曾涤生出身翰林,长期埋首经丛史集,吟诗作赋、著
书立说,才是我心中的帝王之业;带兵打仗,安营布寨,这是迫不得已才为之的事啊!惠甫
与我天天在一起尚这样看待我,还不知后世子孙会怎样误解我哩!”
“这样的误解是好事。”曾国荃笑道。
“不管怎样,我是到死也没有一部书出来的翰林,我一生都为之不安。我不怪王壬秋说
我‘致身何太早,龙蛇遗憾礼堂书’,他说的是实话。我的诗文都是草草写成,未加细究,
一时可以蒙混人,刻出来让后人一字一句来推敲,那岂不是把我推出来当一个靶子,认人射
吗?”曾国藩自嘲似地笑了一下,喝了两口水,又说下去,“胡润芝死后,他家里刻了一部
胡文忠公遗集,所选不当,我想若润芝九泉有知,一定会骂人的。他写给官秀峰的一些信,
说了官许多好话,那是润芝的笼络手段,并非心里话。现在官秀峰就把它拿出来,作为其治
鄂的政绩。”
“那老混蛋最会来这一手。”官文是曾国荃的死对头,一提起他就有气。
“这是给人戴高帽子,虽不合事实,尚不至于结怨。我没有胡润芝的涵养,书信中对人
对事多偏激之词,倘若稍不注意伤了人,即使本人不在了,他的子弟也会来找麻烦。就拿同
治五年,我们兄弟私下议论李少荃人品的那些话,如果刻出来,他不恨死才怪哩!”
“有的可以删节。”
“注意到了的可以作删节,没有注意到的呢?世上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还是不刻的
好。我人死了倒无所谓,受牵累的是你和老四,以及纪泽兄弟。”
隔了一会,曾国藩又说:“刚才说到刻书的事,我倒想起一件事来。荷叶塘还存了几分
参劾李次青的副本。次青从我最早,在江西时功劳又很大,别人都高官厚赏,独他一人至今
仍为长沙一教书先生,我觉得很对他不起。若以后你们刻什么遗集之类,参次青的那些奏稿
就都会刻出来,这不仅益发加重了我的罪,甚至连我的魂魄都不得安宁,所以你们绝对不能
去刻集刊印。”
“说起李次青,我记得四哥有次说过,他想退掉那门子亲事。”
“不行!”曾国藩打断九弟的话,不悦地说,“定下十多年的亲事,哪有反悔的道理。
澄侯的满女多大了?”
“今年十八岁。”
“你回去对澄侯说,万不能退,端阳节完婚。我素来嫁女是二百两银子的嫁妆,侄女一
百两。他的满女,我出二百两,跟纪芬的几个姐姐一样看待。”
“好吧,我回去就告诉他。书局的名字我想了一个,叫贤声书局,大哥你看要得不?”
“贤声,贤声。”曾国藩轻轻地念了两声。“我看不大合适。尽管我不同意刻我的书,
我知道死后还是会刻的。你百年后,纪泽、纪瑞他们也会给你刻个集子,那不等于自吹自
擂,传自己这个贤者之声了吗?我看不是传贤者之声,而是传忠贞之心。你看呢?”
“是的,大哥想得远!”曾国荃恍然大悟,“就叫传忠书局。”
“对,这个名字好。”曾国藩称赞。“沅甫,我叫你看地的事办得如何了?”
去年,曾国藩写信叫四弟九弟代他在荷叶塘觅一块墓地。
这次来时两兄弟商量好了,一到江宁,见大哥病势严重,曾国荃反而不好主动说了,怕
引起大哥伤感。
“我和四哥请了十多个好地仙,在荷叶塘周围找了两个月,再也找不出一块好地来,最
后两兄弟合计,只有将父母亲大人的棺木取出来,重新再调摆一下,就可以腾出一穴地来。”
那年被陈广敷称之为大鹏鸟嘴口的凹地,在曾国藩出山后不久,江氏老太太的棺木就葬
在上面了。当时还有意留下一个穴位,让老太爷用。后来老太爷也葬下去了,那块凹地就不
能再葬了。为了让大哥满意,曾国潢提出了这个主意。
“这万万使不得。”曾国藩连连摇头。“使父母亲大人的魂魄不得安宁,我何能心安!
荷叶塘既然没有地,我死之后也不必把灵柩运回湘乡。那年在长沙办团练时,我在善化坪塘
看上了一块地。一个小山包处两条山脉之中,远看犹如二龙戏珠,就将我葬在这个珠上吧?
这虽不是上等好地,也可以算得个中平,能使后世子孙清吉。天道忌盛,我一向喜欢‘花未
全开月未圆’这句话。家在我们兄弟这一代出侯出伯,应该满足了,不要指望在三四代内再
出将相,只要求得子孙读书识字、平平安安就行了。”
“大哥放心,这件事可以做得到。我回湖南后专门到坪塘去看一看,问问那个山包是谁
家的,把它整个买过来,干脆就在长沙城外再添一座祖山好了。”
曾国藩满意了。闭目养了会神,他突然想起久未见面的六弟国华来。
“有五六年未去看温甫了,你这次回家,顺路去看看他,把纪寿这几年读书大有长进的
事告诉他,也让他高兴。”
曾国荃没有做声。曾国藩觉得奇怪:“我刚才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曾国荃还是不做声,许久,才徐徐说:“六哥两年前便得道归山了。”
“你是说温甫,他早就仙逝了?”曾国藩惊讶莫名,心头“怦怦”乱跳不已,“你们怎
么知道的,为什么瞒着我?”
“前年秋天广敷先生去宝庆访友,特地绕道来到荷叶塘,将这不幸的事告诉了我们,说
温甫在牯岭采药时,不慎从悬崖上跌下来,摔死了。当时大哥正在办天津教案,心情抑郁。
我和四哥商议,暂时瞒着。这次我见大哥身体不好,也不敢提起。”
“就准备瞒到底?”曾国藩问,眼眶四周已湿润润的了。
“嗯。”曾国荃轻轻的回答,声音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
“我对不起温甫。”沉默一段很长时间后,曾国藩从心底里吐出一句话来。
“我这次回湖南时将在九江上岸,把六哥的遗骸带回去归葬祖茔,不能让他孤魂无
依。”曾国荃说着说着,动起手足真情来,潸然泪下。
曾国藩的心情本来就够沉重了,九弟的这句哀伤的话又益发加重了负疚之心的重量,但
他想到温甫的遗骸一旦运回家中,岂不多出许多麻烦来,说不定隐瞒了十多年之久的事又会
因此而彻底暴露。不能!他狠了狠心,说:“你到庐山去,给他的坟头培培土,磕三个头就
算了。温甫在广敷先生的启迪下,已将人情生死都看透了,也不会有孤魂在外的哀怨,不必
再归葬祖茔了。”
曾国藩茫然望着九弟,眼睛里慢慢流出几滴浑浊的泪水来。许久,他轻轻地对国荃说:
“九弟,明天你安排一条小火轮,叫叔耘到庐山去一趟,把广敷先生接到江宁,我想见他一
面。”
曾国藩第三部--黑雨
十一 陈广敷三见曾国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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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过后,薛福成走进了督署书房。
“广敷先生呢?他不在庐山,还是不肯来?”见只有薛福成一人进来,曾国藩奇怪地问。
“广敷先生来了,他到鸡鸣寺去了。”薛福成笑着回答。
“他为何不到督署来见我,却要去鸡鸣寺?”曾国藩愈发奇怪了。
“他有一封信给大人,还有件小礼物。”薛福成取出一封信和一个野藤编织的小笼子
来,放在书案上。
曾国藩打开信来,上面写着:爵相大人钧鉴:
大人不忘旧情,派人来庐山相邀,令山人且喜且愧。
然山人道装十余年,不习惯再着世人之衣冠,其貌又甚丑陋,见者皆以为钟馗复生,二
者均不宜进督署。鸡鸣寺灵照长老智慧圆通,乃山人老友,山人不揣冒犯,恭请大人枉驾鸡
鸣寺,一叙别情若何?
知大人近来不适,特托叔耘先生先呈小丸三粒。此乃山人采天地之精气,集山川之珍
华,积数年之力而成。大人白天屏息思念,夜间临睡前吞服一粒。第四天上午,山人在鸡鸣
山下敬候车驾。
江右陈敷顿首拜上
曾国荃在一旁看了,说:“广敷先生倒摆起款式来了!天气寒冷,大哥身体又这样弱,
如何去得鸡鸣寺?明天夜晚,打发一乘轿子把他接进衙门来就行了。”
曾国藩说:“信中的潜台词你没看出来,道装、丑貌都是托词,广敷先生的本意是不愿
进衙门,怕有损他的道家风骨;且信上还说鸡鸣寺的主持智慧圆通,也可能是想让我与灵照
也见见面。他送了三粒丸子,话说得神奇,先吃了后再说。”
说完从藤笼子里掏出一个小油纸包。打开油纸,露出三粒褐黄色小药丸,书房里立刻香
气四溢。曾国藩高兴地对九弟说:“广敷先生精于歧黄,说不定这是三粒仙丹哩!”
“若真的如广敷先生所说的,吃了这三粒丸子后可以上得鸡鸣山,那真是一件大好事,
我们还得好好谢谢他。”一向对陈广敷很尊敬的曾国荃也乐了。
“叔耘,你明天去鸡鸣寺告诉广敷先生,就说我一切照他的话办。”
当天,曾国藩便遵照广敷所嘱,白天什么事都不想,也不看书看文件,晚间服了一粒丸
子后便早早地睡了。第二天早上醒来,觉得精神好多了。纪泽扶着父亲走出房外,绕着屋子
转了一圈,进屋后居然能吃下一碗红枣稀饭。三天下来,曾国藩精神大振。到了第四天早
上,他仿佛觉得百病祛除,完全康复了。曾国荃赞道:“广敷先生真是神仙,我们向他多讨
几粒来。”
一连晴了好些天,今天又是一个大晴天,初春的江宁城,比往年这个时候要和暖得多。
吃过早饭后,两顶普通民轿抬出了总督衙门,后面跟着几个家人打扮的兵弁。
两江总督衙门与鸡鸣山相隔并不远,不到半个时辰,两顶轿子便停在山脚了。曾国藩、
曾国荃兄弟刚走出轿门,老远便看见一僧一道正朝着他们走来。道人走在前面,穿一袭杏黄
长棉袍,头上戴着空顶硬沿黄道冠,一束白发挽成一个圆髻露在外面,横插一根牛骨簪子,
丑陋的面孔上绽开祥和的笑容,显然是广敷先生。稍后一点的和尚披一件色彩斑斓的大红销
金袈裟,胸前挂一串黑亮发光的念珠,头上不戴帽子,脸上,头顶都焕发出一种奕奕神采。
曾氏兄弟知道,这一定就是灵照长老。
“罪过,罪过!大冷天气,劳动大人和九帅。”广敷乐呵呵地迎上前去。
“两位大人大驾光临,寒寺生辉,请恕贫僧未能远迎。”灵照双手合十,腰微微弯曲。
“广敷先生,今天能与你重见,实为一大乐事。你还是这样健旺,真让我们羡慕。”曾
国藩说完,又转脸对灵照说:“结识法师,荣幸之至,能借宝刹与故人相会,鄙人深致谢
忱!”
曾国荃大声说:“广敷先生,多谢你的仙丹,大哥病了两个多月,现在全好了。”又问
灵照,“长老高龄?”
广敷答道:“法师比我大五岁,今年七十八了。”
“见笑,见笑,贫僧一无所能,虚度岁月,徒增马齿,在两位大人面前无地自容。”灵
照谦和地合掌叉手。
阳光下,灵照的大红袈裟闪闪发光,在曾国藩昏花的眼睛里,面前站立的仿佛一尊光芒
四射的金罗汉。再看看自己这副病弱之躯,暗思:真正无地自容的,倒应该是我才对。寒暄
一阵,准备上山了,广敷和灵照都坚请曾国藩再坐进轿去,以便抬着上山。曾国藩看看山不
高,路也不陡,说:“还是让他们搀扶着上去吧。登山游览,是我年轻时最爱做的事,这次
怕是今生最后一次了。”
见曾国藩这样说,广敷和灵照都不便再坚持,遂由两个兵士一左一右地搀扶着,一步一
步地走上山来。
鸡鸣山在江宁城北,山不高,风景却很秀美,是六朝旧都的一个名胜之处,远在三国
时,这里便辟为孙吴王朝的后花园,西晋将廷尉署建于此。梁武帝萧衍笃信佛教,他在鸡鸣
山上首建同泰寺。那时金陵城寺庙很多,杜牧诗曰:“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就是武帝时代的真实写照。而同泰寺,则位居四百
八十寺之首。不久侯景作乱,叛兵围台城时,该寺毁于兵火。以后鸡鸣山上相继建了千佛
寺,净居寺,圆寂寺,法宝寺。明洪武二十年,朱元璋在紫金山看中了一块地,用它建皇
陵,要将建于这块地上的灵谷寺志公墓迁走,遂在同泰寺旧址上建鸡鸣寺,志公遗骨则葬于
寺前,建塔五级,塔旁建施食台。清初,施食台崩溃,近两百年间未修复。去年灵照向江宁
知府禀请重建施食台,知府报告总督衙门,曾国藩同意重建,并批给两百两银子,不足部分
由鸡鸣寺募捐弥补。
这时,一行正来到施食台旁,灵照竖起左手掌,对着曾国藩说:“阿弥陀佛,此台全仗
总督大人的力量建成。去年,得知总督大人亲自批给银两的消息后,十方善男信女无不踊跃
捐助,半个月内便得银两千多两,不仅修好了施食台,连僧寮也作了翻修,众僧日日在佛祖
面前祈祷,请佛祖保祐大人早日康复。”
曾国藩听后笑了笑,也未做声。客房里早已生好了炭火。
进房后,兵弁侍候脱下了披风。几个和尚忙着端茶水果品,殷勤招扶。略坐片刻,曾国
荃说:“听得鸡鸣寺有一座好梅园,长老带我们去看看吧!”
灵照忙说:“是的哩,不是九帅提起,险些忘记了。眼下腊梅开得正好,贫僧这就陪二
位大人前去观赏。”
出了客房,穿过僧寮,来到鸡鸣寺的后院。眼前突然出现三四百株梅树,高高低低,疏
枝交错,形成一片树海,古铜色的枝杈上没有叶片,只见星星点点的黄色小花朵,一股清清
幽幽的暗香弥漫在鸡鸣山上,直沁人心脾。曾国藩不觉叹道:“这么好的梅林,真是难得,
千姿百态,斗霜傲雪,每树梅花都是一首诗!不知雪琴来过没有,早知有这么一片梅树的
话,一定要请他来观赏。”
广敷笑道:“还是不让他知道为好,他若看到了,定然会赖在鸡鸣寺不走。误了水师的
大事,灵照长老真还担当不起哩!”
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曾国藩又叹道:“岁寒三友,我爱竹,雪琴爱梅,润芝在日爱松,松本最坚固,却不料
润芝先凋谢。”
见曾国藩面露伤感,陈广敷忙岔开话题:“曾大人,你知这座梅园的来历吗?”
“不知,今日倒要听你说说,以广见闻。”
“我也知之不详,还是请灵照长老讲它的典故吧!”
灵照说:“据敝寺谱谍记载,明永乐年间,道衍法师佐成祖成就帝业后,复姓姚氏,帝
亲赐名广孝,遂回苏州祭祖。这天路过金陵,宿在鸡鸣寺。主持法深长老在后院大设斋宴款
待,称赞道衍法师以空门而入廊庙,实为我佛家弟子的骄傲,也为佛祖脸上增添光彩。道衍
听后心中甚喜,说:‘太祖以和尚而为天子,才真正可以说为佛门大增光辉,我道衍不过卿
相而已,所添光彩亦不大。不过,太祖是真龙天子,非常人可比,也不是常人所应当去攀比
的,倒是我佛门若常出些卿相,辅佐英主安定天下,那才是功德无量了。’法深长老和众僧
一齐说:‘法师说得最好。’道衍带着几分酒醉说:‘《书经》上说:若作和羹,尔惟盐
梅。这是殷高宗命傅说为相之辞。调羹不能离盐和梅,治国不能无宰相,我希望在今天摆筵
席的这块土地上,种几百株梅树,以此祝贺鸡鸣寺日后能出治国安邦的宰相。’道衍的话赢
得全寺僧人的由衷赞赏。第二年春天,法深长老便带着大家种了五百株梅树。从那以后到今
天,四百多年过去了,代代僧人都爱护这片梅园,施肥锄草,从不间断,遇有老死病死之
树,则换幼苗以补之。据说当年法深长老所栽的五百株树中,至今尚有三十多株活着,仍然
年年开花,岁岁结子。”
众人一片赞叹。曾国荃说:“古话说千年梅树开新枝,果然不假!”
曾国藩心想:都说佛门是清净无为之地,僧尼为出家离世之人,为何鸡鸣寺朝朝代代的
和尚功名之心这等浓烈,一个背弃佛家宗旨的人一句醉后戏言,竟然当作圣旨似地供奉,一
直被夸耀到今天!
灵照说:“梅园右侧下去几步就是胭脂井,两位大人不妨也去看看。”
曾国藩一行又来到胭脂井。相传隋文帝的兵马打到金陵,后主陈叔宝带着宠妃张丽华、
孔贵嫔逃到鸡鸣山,在一口水井边停下来。张丽华掏出手帕来擦拭围井的石栏杆,好让后主
坐下歇息。手帕上的胭脂涂在石头上,居然被石头吸了进去,再也磨不掉了。以后,文人们
便把这口井叫作胭脂井,并借此敷衍出不少风流故事来。
曾国藩对亡国的陈后主没有同情心,看了一眼后,便走到一个高处眺望四方,只见北边
的玄武湖水光激滟,东边的紫金山山色空濛,他觉得这造物主所结构的湖光山色,才真正可
以一洗胸怀万里尘。
曾国藩已觉得累了,于是大家都回到客房。张罗一阵后,灵照说:“鸡鸣寺别无长处,
只是幽静得好。你们老朋友在这里叙叙旧情,我去关照一下佛事,等会再来。”
灵照轻轻把门带上,出去了。
曾国藩说:“温甫在庐山这些年,多蒙道长照看。仙逝后,又多亏了道长料理后事。我
曾氏一门感激不尽。”
曾国荃说:“温甫去世的事,那年道长告诉我们,因大哥多病,一直瞒着没有告诉他,
直到这次才说出。大哥伤悼不已,说务必请道长来江宁聊一聊。”
广敷脸色沉重起来,说:“六爷盛年辞世,是我有负大人的重托,内心一直为此事疚
愧。但好在六爷在黄叶观几年,已将世间人事洞悉,临走时心情坦然,也确实难得。”
“是的,道长说得好。”曾国藩平静地说,“人总归有一死,温甫能无恨意而去,也就
足堪告慰祖宗了。”
广敷说:“六爷坟头上草木茂盛,可卜后世一定发达。”
曾国荃说:“正是道长所说的,温甫的儿子纪寿在子侄辈中格外聪明些,将来或许真的
有大出息。”
陈广敷提起曾国华坟头长草的事,立即勾起了曾国藩对二十一年前他来荷叶塘献地时情
景的回忆。当年出山,虽不完全出自于广敷那番看相预卜之类的鼓动,但那番话的确起了重
要的作用,增加了取得胜利的信心;而对温甫、沅甫、贞干来说,则有着不可估量的影响。
曾国藩又想起十五年前,他煞费苦心在碧云观等待,以“黄老可医心病”的妙语开导自己;
这些年来,老庄柔道处世的学问,使他免去了许多烦恼纠葛,保住了表面上的泰裕平安。
曾国藩想到这里,对陈广敷充满了感激:“广敷先生,今天是我们的第三次相会,岁月
匆匆,不觉过去了二十一年。鄙人有幸能在人生转捩点上,两次得到先生的点拨,于迷茫时
看到希望,在急流中躲过险滩。说句实在话,若没有先生,就没有鄙人下半生的事业。鄙人
素知先生超凡脱俗,早已将人世的功名富贵看破,既不需要鄙人以爵位禄利来酬谢,也不需
要鄙人命幕僚记事迹于史册,传英名于后世。今日将先生从千里之外请来,目的只是为了当
面表达鄙人的谢忱。同时,先生之高明,二十余年来,一直为鄙人所倾心仰慕。不瞒先生
说,鄙人从二十八岁离开家乡以来,三十多年里,结交的王公大臣、贤员干吏、英雄豪杰、
俊士逸才;当以数百上千计之,而真正的睿智明达、倜傥潇洒者,却少有几人可比得上先
生。鄙人虽小先生十几岁,然因终未得老庄养心之真谛,致使病入膏盲,自知在世之日不
多,亟欲在死之前能聆听先生对鄙人一生的批评。这些年里,鄙人听奉承的假话多,得批评
的真言少。圣人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倘若得先生几句真言,鄙人即使明日就死,亦无憾
矣!”
一等毅勇侯这番出自肺腑的话,使黄叶观老道士备受感动:“山人早年浪迹江湖,所学
所交,皆零乱驳杂,知命之年以后,方才收心学道,然所得至陋至浅,虽着道袍道冠,实未
进得道家门槛。这一生能经筠仙绍介,得以结识大人及大人一家,又亲眼见大人昆仲功成名
就,身为侯伯之荣,像绘凌烟之首,使山人二十一年前的预言没有变成荒谬,真是万幸。大
人至诚之心,令山人感佩。二十余年来,大人一举一动,尽在世人关注之中,山人也在一旁
冷眼观看,确有许多话想对大人说说,惜未遇其时耳。鸡鸣寺乃化外之地,九帅又是大人至
亲手足,今日山人就姑妄言之吧!”
曾国藩说:“正要听先生高论。”
曾国荃也说:“先生料事如神,析事入微,什么话都可以直说不妨。”
广敷将曾国藩疑视一眼,然后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放下碗说:“大人一生功业非凡,这
一面世上称颂的人已经太多了,山人也就不说了。山人要说的是另一面,那就是大人一生给
自己,也给历史留下了一桩大憾事。说明白一点,即大人自己的企望和世人对大人的期望相
距甚远;大人自己的期望不可能实现,而世人期望于大人的,大人又不愿意去做。这,便是
憾事。”
出人意外,石破天惊,曾氏兄弟都为之愕然。
“三十年前,大人吟诗:‘生世不能作夔皋,裁量帝载归甄陶,犹当下同郭与李,手提
两京归天子。’那时山人已知大人的志向,郭、李之业,犹是等而下之之事,大人的目标是
要像夔和皋陶那样教化世人,辅佐皇上复兴一个风俗淳厚的尧舜之邦。因此,灭长毛,镇捻
寇,建盖世军功,取五等爵位,尽管这是湘军千百个书生将官的最高愿望,然而却不是大人
的极终目的。金陵收复后,大人力矫江南之弊,捻寇平息后,大人首倡洋务之举,山人知
道,大人所做的,正是当年所理想的甄陶帝载的夔皋之举。”
曾国藩深深地叹息道:“广敷先生,难得你对我的苦心知道得这样深切。高山流水,不
足以喻你这个知音!”
“大人谬许了。其实大人所做的事,天下能理解者甚多,不独山人一人而已。”
“不然,以鄙人自己所见,天下知者甚少。”曾国藩想起深夜来访、取走围棋的康福,
心里有着无限的委屈感。
“我看大哥的心曲,真正懂得的怕也不多。”曾国荃附和着说。
“不能这样讲。”广敷正色道,“只能说知之者不少,和之者甚少而已。”
“这究竟是什么缘故呢?”“和之者甚少”一句道中了曾国藩的心病,他为此不知痛苦
过多少年。作为一个时刻关心自己的老朋友,作为一个方外人,广敷先生一定能深知此中机
奥,曾国藩愿向他虚心求教。
“这是因为大人之心甚善,而大人之为不可取。”陈广敷将声音稍稍压低,“满人的江
山已经百孔千疮,腐烂朽败,它失去了建立尧舜之邦的基础。”
曾国藩发现这几天陡然兴起的精神已经不行了,如同海水落潮似地正在一寸一寸地向下
跌落。曾国荃拾起一枚干梅子放在口里慢慢嚼着,这梅子又酸又涩。
“大人深受皇家恩泽,或许看不出这点,而许多人是看得很清楚的;也或许大人早已看
出,但要知其不可而为之,竭尽全力扶起将倾的大厦。可是,许多人是宁愿看着它倒塌的。
这便是知之者不少、和之者少的缘故。”
“广敷先生,鄙人倒要请教。”曾国藩强打起精神问,“鄙人幼读先贤之书,明白知其
不可而为之乃圣人所肯定的血性,即使所为不成,亦是值得赞许的。鄙人的这种血性会不会
得到后人的赞许呢?还有,既然这江山已百孔千疮,当年先生为何要劝我墨绖出山,血战长
毛,匡护朝廷呢?
广敷淡淡一笑:“知其不可而为之,圣人虽肯定过,但并非就是至理名言,这种血性也
并非就一定会受到后人的赞许。比如忠桀纣之君,复暴秦之国,为人臣者,虽具血性,亦大
不可取。至于山人先前劝大人出山,乃已知长毛决不可成事,且山人亦另有所期待也。”
“另有期待?”曾国藩问,“期待何事?”
“山人所期待的,也正是许多有识之士所期待于大人的,那就是希望大人借讨伐长毛之
机会,锻炼出一支强大的汉家子弟兵,先剪灭长毛,次推翻满虏,最后在我神州大地上重建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正因为如此,咸丰八年,我在碧云观静候大人三个月之久,借治
病为由,劝大人行黄老之术,以屈求伸,日后好建非常大业。”
曾国藩大惊,他惊的不是这番话的本身。劝他行非常之事的人已经太多了,他对这话也
不感到新鲜了,他惊的是一个方外之人,居然也存有这种光复汉家河山的强烈愿望,而且为
了这个愿望的实现,费尽心机去点拨他,同时又将这个愿望压得深沉不露。一个如此奇特,
如此高明,如此将个人名利视若敝履的出世之人,也都希望自己行非常之事。自觉精神已散
死期已近的前湘军统帅、而今位极人臣的爵相,在心里暗暗地问自己:难道满人的朝廷真的
已人心失尽,自己的抉择真的错了吗?
“广敷先生,可惜了,你为何不早说呢?”前吉字营统帅、现赋闲在家的一等威毅伯面
露喜色地问。
“打下安庆时,我由庐山来到黄石矶,在紫荆观住了两个多月,本拟伺机进言,后在江
边偶遇王壬秋。他说起大人连送他三个‘狂妄’的事,我只得打消这个念头。打下金陵后,
我又去了栖霞山,后来看到湘军几乎被裁尽,大失所望,从此不想再见大人了。”
“广敷先生,事情难道真的可为吗?”严守自己信仰的理学名臣不自觉地发出了这个提
问。
“怎么不可为?”陈广敷坚定地反问,“汤武革命,顺天倡义,三千年来史册赞不绝
口。刘邦斩蛇起义,李渊起兵反隋,赵匡胤陈桥兵变,朱元璋驱赶鞑子,从来都认为是正义
的行为,没有人指责他们是叛臣。自从满人入关以来,二百年间,汉人的反抗从未间断过,
只因康乾所谓的盛世带给百姓以微利,才苟延至今。然自嘉庆朝以来,满人之腐败日见明
显。到了道光末造,外辱于四夷,内烂于十八省,神人共愤,才有了洪杨之乱。咸丰帝耽于
酒色,荒废国事,女主垂帘十年来,举措倒置,普天之下,从南到北,从东到西,百姓莫不
翘首盼望我汉家再出英雄,驱除羶腥,复我神州。大人手握十多万雄兵,本可挟灭长毛之
威,一举而克北京。只可惜大人围于忠君敬上之小节,无视拯国救民之大义,更加上大人秉
赋拘谨怯弱,终于只为保己身及曾氏一门的安全而裁撤湘军,自剪羽翼,失去了大好时机,
辜负了亿万百姓的热望,为史册留下一桩永不可挽回的遗憾!”
曾国藩听了目瞪口呆,想不到自己奉行了几十年,一生沾沾自喜、以为可以留芳百世的
忠君敬上,竟然被这个方外人讥为“小节”,难道说,读书千万卷,竟没有读通么?曾国藩
茫然不解。曾国荃却说:“先生所论,实在高明极了。”
“大人,到了今天这个时候,山人我不得不直说了。一家一姓,国家兆民,两者相比,
孰重孰轻,孰大孰小,这对普通人来说,是个不难回答的问题。然而许多读书明理的大人君
子却常常愚昧得很。他们之所以在这件事上表现出愚昧,并非识见不够,乃由于私心所充塞
也。大人几十年来,孜孜矻矻苦读诗书,克己复礼砥砺品行,身先士卒统率湘军,夙夜匪懈
以勤政事,但这一切,都被‘忠君敬上’所匡限。若在盛世,此诚可以附骥尾而行千里,伴
丽日而照后世,可是大人生不逢时。今者,爱新觉罗氏置国家于水火,令兆民遭涂炭,朝廷
正可谓日薄西山,气息奄奄,朝不保夕,行将就木,大人欲灭长毛后而使满清中兴,岂不是
缘木求鱼,又好比南辕北辙。孟子说得好:‘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又说:‘君之
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吊民伐罪,征讨寇仇,有何不可?大人要问山人对您一生
的批评,批评就在这里:几十年来,一直囿于忠于一家一姓之小节,遗忘了拯救国家百姓之
大义。千秋史册,或许会说大人是爱新觉罗氏的忠臣,但很可能不会认为大人是光照寰宇的
伟丈夫。”
这一段话,说得曾国藩似有大梦方觉之感。他想起自衡州出兵前夕王闿运的暗室密谈,
到金陵打下后彭毓橘等人的大闹公堂,其间不知有多少人说出推翻满人、自立新朝的话,但
所有人的立论角度都与陈广敷的不同。他们都是从不能受制于人、要自己做皇帝的角度出
发,谁都没有像广敷先生这样,从天下百姓的利益着眼。是的,广敷先生说的是放之四海而
皆准的至大至公的道理,的确不能为一家一姓而牺牲国家兆民。可惜,这一切都晚了!也可
惜,这一生六十个春秋,早已把大清朝忠臣的形象铸定,曾国藩不可能也不愿去改变了。
像看出了曾国藩心底深处的秘密以的,陈广敷又说出一番话来:“山人所言颇为急切,
其实,十年前,壬秋先生为大人所谋画的自请入觐,对大人来说,实在是一个两全其美的上
上之策,可惜大人未及细究,便以‘狂妄’斥之。不是山人作事后诸葛亮,倘若大人当年少
考虑些一己得失,多想些国家长远利益,毅然率师进京,实行兵谏,抬出‘祖制’这个上方
宝剑来,谅两宫太后不敢跋扈。肃相、恭王和大人内外携手,定可将国家置于磐石之上,决
不会出现今日分崩离析之状。虽然依旧是满人坐江山,但百姓至少可过几天安宁日子;对大
人来说,既是大清朝的忠臣,又是给百姓带来实惠的救星,日后在史册上的地位定然不低。”
曾国荃拊掌笑道:“广敷先生,你这些议论,句句都与我的心思暗合,你为何不早一点
到江宁来呢?”
广敷叹道:“这都是天数。天数注定我华夏文明之邦要遭受劫难,这劫难大概在几十年
内还不会消除……”
陈广敷正说得兴起,还想直言快语地议论一番,一眼看见曾国藩脸色灰白,额头上虚汗
淋漓,头已歪倒在靠椅上,吓得赶忙停了嘴。曾国荃见状,惊呼:“大哥!大哥!”
广敷过来,按住曾国藩的脉搏,又从包袱里掏出一根两寸多长的银针来,对着中指十宣
穴位深扎了一针。一刻钟后,曾国藩慢慢醒过来了。曾国荃说:“广敷先生,你托叔耘带来
的三粒丸子,家兄吃后精神大好了,你是不是还可以给几粒呢?”
广敷静下心来,给曾国藩探脉,发现脉息微弱,精气已散,知他顶多只有三个月的日子
了,于是低沉地说:“药丸制造不易,须采春之花、夏之叶、秋之实、冬之根,至少历一整
年方可成功。上次所送的三粒,乃集五年之功而成,用的花叶实根都是最好的。明年此时,
山人再送三粒来,只是效果没有这次的好。”
这时,灵照法师进门,兴冲冲地拿着一卷发黄变黑的素绢来,对曾国藩说:“大人,历
代主持都说这是当年道衍法师在寒寺的亲笔题词,请大人帮贫僧鉴定下。”
说着抖开素绢。曾国藩睁开乏神的眼睛看时,只见上面写着:
我太祖洪武皇帝在沙门中立定拯民水火之志,千辛万苦而后驱除鞑子,复我汉唐旧邦,
实佛门之光彩,僧尼之荣耀。
曾国藩似乎觉得灵照是在借道衍的名义来谴责他,心里一时痛苦万状,头一晕,又昏迷
过去了。
曾国藩第三部--黑雨
十二 遗嘱念完后,黑雨倾盆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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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华的死耗给即将油尽灯干的曾国藩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陈广敷的直率批评,又
造成他心灵深处新的痛苦。他反反复复念叨着“小节”“大义”四个字,将它们翻来复去地
作了多次比较,他最终还是不能接受广敷的批评。即使从国家兆民的大义出发,他也觉得不
能做赵匡胤式的人物。
当时,湘军近二十万,又挟攻克金陵的声威,作为最高统帅,在众多贴心将领的请求
下,他的心只要稍稍动一下,陈桥兵变的事就会重演,黄袍加身也不是不可能的。但是,接
踵而来的,必然是更加残酷的流血搏斗,更加旷日持久的兵刃相争。说不定只要他在东南登
基,立即就会有人在西北称王,在中原称帝,整个中国大地就从此更无一块安宁之土,亿万
百姓更无喘息之日。劫后余生的百姓第一需要的便是和平。
为了改朝换代,再次把他们推入战乱兵火之中,不正是对他们犯下滔天之罪吗?千秋史
册,将又会如何评价这件事呢?这一点,广敷先生却没有想到。怕不成功声名全毁的怯弱之
心固然有,不忍背叛皇家的忠贞之心诚然很重,而一个孔孟信徒对天下苍生的责任感,也不
能说完全没有。
至于中兴大业,他的确感到失望,由自己来做陶铸世风的夔、皋、周公,今生是不可能
了,但他还是抱有一线希望。
这希望寄托在容闳正在操办的幼童出洋一事上。他认为,只要有一大批掌握泰西先进技
术的人才,在中国广建工厂,制造船炮机器,大清朝今后仍然是可以强盛的。
曾国藩这样想过后,心里坦然多了,令他难受的,倒是六弟的形象这些日子来常常出现
在他的脑中,挥之不去,驱之不散。特别是那天深夜,贞干把温甫从破窑里带到他的面前,
当他冷冷地看着温甫,要温甫到庐山去隐居,一辈子不要出来时,温甫那惊恐的面容,那绝
望的眼光,深深地尖利地刺痛了他的心,扰乱了他的神智。
“是我毁了他!”这些天来,曾国藩不止一次地在心里这样谴责自己,诅咒自己。他觉
得自己死后将无颜见父母,见叔父,更无颜见温甫。曾国藩很觉奇怪,十三年前的他怎么会
如此残忍绝情,会如此将名望事业看得重于一切。其实,只须一纸奏章,将温甫未死侥幸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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