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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传

_75 萧一山 (民国)
后设法回到广西去。”
“王爷,我不逃走,我要跟你和弟兄们一起殉国。”细脚仔嘶哑着喉咙说。
“兄弟,你听我说。”康禄把手搭在细脚仔的肩上,饥饿和劳累已把这条铁汉子折磨得
有气无力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低沉地说:“天王宫马上就要落到清妖的手里,天京城
即将全部陷落。忠王保护幼天王出城,看来凶多吉少。各地虽说还有二十万弟兄,但依我
看,凭他们来复兴天国,指望不大。我冷静地想过,天国的失败,不在人少兵少,而在人心
已失。为何会失去人心,我曾经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今日事情危急,不能再细说了。天国后
来的发展虽令人痛心,但老天王起义之初,对兄弟姐妹们讲的道理却是对的;正因为对,才
会有我天国初期的人心归向,红红火火。天国暂时是失败了,天国的理想在两广仍然深入人
心。古人说得好: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只要时机成熟,天国的大旗又会在两广树起。
莫看清妖现在得手,它的气数已尽,撑持不了多久。你还只有二十几岁,人生还刚刚起步,
又在军中十多年,太平军的一切都已洞悉,正是今后办大事的丰富历练。包袱里有老天王早
期传道的几本书,还有《天朝田亩制度》和《资政新篇》,这些都是我天国最重要的文献。
另外还有我给老天王写的一个条陈,里面讲了十多年来天国的一些重大失误,不料刚抄好,
老天王就升天了。兄弟,你回到广西后,要认真读通这些文献,以老天王当年传道的精神,
宣传天国的崇高理想,吸取这次失败的教训,重新把父老乡亲团结起来,把清妖推翻掉,实
现老天王的愿望。”
“王爷,我听从你的命令!”细脚仔意识到这个使命的伟大,他决心挑起这副异乎寻常
的重担。
“好,你是我的好兄弟!”康禄将脚下砖缝里的一根细草扯出,放在口里嚼了几下,咽
了下去,又说,“包袱里有十个大元宝,供你沿途和回去使用,还有我剩下的三枚飞镖,你
替我收藏,今后若有机会,你把它交给我的哥哥。”
“王爷的哥哥就在清妖军营里,我一定能找到。”
“不,你暂时不要去找他。我的哥哥是个好人,我相信他不会在清妖军营里呆得很久,
他总有一天会觉醒回家。过了七八年后,你再到我的老家去找他就行了,你现在重要的是赶
快离开天京,离得越远越好。”康禄又拔起一根细草嚼着,振作精神说,“我无妻无儿,哥
哥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你对我哥哥说,待侄儿长大后,把这三枚飞镖送给他,让他知道在
这个世界上,他曾经有一个叔叔。”
康禄说到这里,不觉眼圈红了,他赶紧停住:“情形危急,不能多说了,你赶快去剃头
换衣。”
细脚仔剃去满头长发,只留一条辫子,又穿上一件普通百姓的长褂。当他背起包袱,再
次来到楚王身边时,湘军已冲进金龙城内,将金龙殿团团包围了。正在这时,康禄惊奇地发
现带兵的将领,正是他的胞兄!他远远地指着康福对细脚仔说:“我的哥哥就在那里。”
细脚仔顺着手势看去,不错,正是那夜潜入楚王府的汉子。柴堆点火后,细脚仔含着眼
泪,偷偷地钻出火圈。很快,他看到康福中弹倒下了。出于对楚王的敬仰和对楚王嘱托的忠
诚,细脚仔决定:只要康福没有死,就要救起他,把他远远地带出天京城!太平军的忠贞总
制,不愿自己上司的哥哥长久充当清妖的走狗!
“你把飞镖给我看看。”当细脚仔说完这段经历后,康福感动地说。
细脚仔打开黄缎包袱,将康禄留下的三枚飞镖郑重交出。
康福看着这三枚刻有“禄”字的精钢飞镖,不觉泪眼模糊了。
飞镖是康门绝技。一般飞镖都是一枚枚地发,康家的飞镖是三枚一组,可以三枚同时发
出,也可以一枚接一枚地单发。康福兄弟俩自五岁起,识字之余,父亲就教他们练拳脚,八
岁开始练刀棍,十岁开始练飞镖、下围棋。康福十五岁时,父亲去世,弟弟那年刚好十岁,
因此弟弟的飞镖和围棋全是哥哥传授的。那一年,下河桥来了个手艺精巧的铁匠,康福请他
为兄弟俩各打五组飞镖:柳叶镖、梅花镖、蒜条镖、铜钱镖、三角镖,每枚飞镖上都分别刻
上“福”“禄”二字,兄弟相约,不到万不得已时不使出飞镖。十多年过去了,康福仅用去
两组,康禄就只剩下这一组了。这是一组梅花镖。当年打造飞镖的情景仍历历在目,而弟弟
却永远见不到了。
从那以后,康福和细脚仔就在封老汉家住下来。老汉三头两日进东梁山为康福采药,老
太太则常常蒸鸡熬鱼汤给他补养身子。平时,细脚仔时常谈他的天国理想,封老汉则时常骂
朝廷和官府。康福对自己十多年来的经历,暗自作过多次反省,慢慢地他的认识越来越深刻
了。
受父亲和环境的影响,青年时期的康福抱定的人生宗旨,是忠君敬上,依靠自己的本领
正正经经地走一条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的道路。正因为这样,他才追随曾国藩,希望在曾国
藩的提携下重振康氏家风。太平军反抗朝廷,他认为有悖纲常,毁孔孟像烧诗书,他更不能
接受,因而他全力支持曾国藩建湘军,并成为湘军中的重要人物。他以为他走的是一条建功
立业、为祖宗争光的康庄大道,并无数次地为弟弟失身于太平军而惋惜。那夜弟弟的一番宏
论,真使他有振聋发瞆之感。他第一次发现,弟弟才是真正的英雄,相形之下,自己的确猥
琐。不久前那一幕史无前例的画面,将他的心灵震荡得如同山在摇动,海在翻滚,世上居然
能有如此众多至死不悔、视死如归的人杰!如果不是有一种崇高的信仰在支持,如果不是坚
信自己的事业是正大光明的,如果不是对敌方有着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怎么可能会有这样
惨烈的场面出现!
作为一个正直的读书人,康福由此产生了对太平军的重新认识,并由此怀疑自己所作所
为的正确性。他始终不能明白在胜利得来的最后一刻,李臣典为什么要致他于死地。后来,
他听到李臣典因第一个冲进天王宫的功劳荣封子爵,才恍然大悟。人人都有赏赐,唯独没有
他康福的分,纵算是真的死了,也应当有抚恤呀!康福心里第一次产生了不满。他开始觉察
到,多年来他所崇拜的偶像其实是一个薄情寡义的人。不久后传来的消息,则又将这具偶像
在他的心中彻底击碎了。
那是在康福的右腿基本康复后,一天他散步来到长江边,正遇到一大批从江宁城裁撤回
籍的湘军。这些湘军不认识他,他却有心和他们闲聊。被裁的湘军中有一个恰是跟着赵烈文
去庐州擒拿韦以德的人,他将曾国藩如何强加韦俊叔侄谋反罪名,借他们的头强行裁军的过
程,详详细细地告诉了康福。
康福听后心里难受了好多天。韦俊投降,是康福去劝的;当韦俊对投降后的处境有顾虑
时,又是康福以自身的人格担保,并拿出曾国藩的诗来为证。曾国藩的诗写得有多诚恳:只
要韦俊投诚,朝廷会像当年汉高祖对待韩信、唐太宗对待尉迟敬德那样对待他,今后在凌烟
阁上为他绘像留名。后来,曾国藩又当着康福和韦俊叔侄的面,再次表明这个态度。四五年
来,韦俊叔侄一直为朝廷出死力,打硬仗,想不到江宁打下后,不但没有为他们请功求赏,
反而要用杀他们来达到威胁别人的目的。康福记得有一次,韦俊不安地对他说,韩信最终还
是被吕后设计杀了,“汉祖曾闻韩信勇”这句诗有点不祥。康福安慰说,不要多疑,韩信后
来被杀,乃是由于他策划陈豨谋反,咎由自取。从刘邦的角度而言,他对韩信是重用不疑
的。话虽是这样说,但韦俊心里总不踏实。难道说,曾国藩当初就对韦俊埋下了杀机吗?这
个理学名臣一向标榜诚与信,而他的内心,实在是深不可测,至少对韦俊叔侄来说,用“背
信弃义、残忍刻毒”来评价他,是毫不苛刻的。
康福怀着对韦俊、韦以德的深重愧疚,在东梁山下哭泣祭奠。冥纸在火中焚化,十多年
来对曾国藩的情谊,也同时化为飞灰。他想起送给韦俊的康氏传家之宝——田妃娘娘的围棋
子,现在不知下落如何了,很可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永远丢失了。他很痛心,觉得对不起列
祖列宗。
这年冬天,康福左肩和右腿两处重伤全部好了。他和细脚仔自封家老俩口道谢辞别,并
捧出一百五十两银子酬谢。封老汉坚辞不受,并说:“半年来,我看出你们俩都非等闲之
辈,我们交个忘年朋友吧!”封老汉的高谊,令两条汉子感动。
在西上的船舱里,细脚仔多次劝说康福和他同去广西,为天国的复兴培养人才。康福一
再婉言谢绝了。他改变了对太平军的看法,也改变了对曾国藩的看法,但他还是不愿意走上
背叛朝廷、扯旗造反的道路。他对细脚仔说,下半生再也不参与世事了,要把康氏家风传给
儿子康重,让康重兼祧叔父。到了沅江后,康福留细脚仔在家中住下。他自思在沅江住久
了,必会为旧时袍泽所知,要不参与世事是不可能的,最妥当的办法就是卖掉田产,携眷外
出。他想起封家的深恩厚德,又怜他们年老无后,遂决定迁居东梁山下,和封家老俩口住一
起。
康福卖掉了房产田地,共得五千两银子。为答谢细脚仔的救命和护理之恩,他送三千两
给细脚仔。细脚仔思量回家后要办大事,便爽快地收下告辞了。
在一个漆黑的深夜,康福带着妻子田氏和七岁的儿子康重,悄悄离开沅江下河桥。一路
摇橹张帆来到东梁山封家,封氏老俩口接着康福全家,又惊又喜。康福将一切都告诉了封老
汉,说从此定居这里,改名康伏,以示隐伏之意,并承担老俩口的养老送终。老俩口欢喜无
尽。康福在玉溪桥建了十间草房。从此,他跟封老汉学医采药,教子读书、练武功、下围
棋,日子倒也过得安闲。有一天在长江边,被路过的李臣章认出,硬拉着他到猛虎山玩了两
天。康福叫李臣章千万不要对人说起,李臣章谨遵诺言,只是在曾国荃面前,他再也保不住
这个秘密了。
曾国荃在东梁山码头,带着儿子纪瑞和仆人王勇上了岸,问了一个行人后,便很容易地
找到了玉溪桥康家。
这是一处环境优美的地方。连绵高耸的东梁山,以它巨大的体魄挡住了外部世界的红尘
喧嚣,将一片宁馨幽静的气氛送给这一带的农舍田庄;蜿蜒细长的玉溪从山谷间流出,溪水
清澈见底,犹如玉液琼浆一般令人可爱,一座半圆形拱桥横跨其上,桥墩上时见野藤蔓枝,
益发衬托出石拱桥的苍劲与高龄,一个牧童倒骑在牛背上,从桥顶款款而下,为静谧的氛围
增添了几分生趣。就在拱桥旁边,一道矮矮的竹篱笆墙围着十来间茅瓦交错的房子。后院
里,冬日温暖的阳光下,一个须发银白的老者和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面对面在屏息静气地
对弈。曾国荃要王勇暂勿敲门,他们一行在墙外偷偷观看。只听见一个清脆的棋子落盘声响
过后,老者哈哈大笑起来:“你又输了,这次总没得话讲了吧!”
那少年站起来,眼睛盯着棋盘看了许久,终于扔下手里的几个白子,说:“封爷爷,这
次我真的认输了。”
“好哇,终于说出‘认输了’三个字,不容易呀,太阳从西边出来啦!”老汉仍然乐呵
呵地笑着说。
“封爷爷,我要再跟您下三盘。”看来那少年往日的犟脾气又发了。
“再下三盘可以,不过你说的话要算数,输了要玩个把戏给封爷爷看,玩过把戏后再和
你下。”
“好,玩就玩!”
少年说完,从旁边一株小树枝上取下一个鸟笼来,放在棋盘上,笼子里装着三只灰色野
鹁鸪,他把笼门打开。
“小重子,快把门关好,鹁鸪会飞走的。”封老汉在一旁急道。
“我就是要它飞走!”
说话间,三只灰鹁鸪都钻出笼外,展翅高飞起来。只见那少年不慌不忙,从口袋里取出
三枚梅花镖来,在手心里排列了一下,然后叫一声“去”,三枚镖一枚接一枚地从手心里飞
出,直向鹁鸪追去。眨眼功夫,三只鹁鸪一只接一只地坠落下来,身上都插着一枚小小的梅
花镖。
“好镖法!”篱笆墙外的曾国荃不禁脱口叫起来。
“谁在外面偷看?”在老者俯身拾鹁鸪的时候,少年循声来到围墙边。
“小英雄,你让我们进来一下好吗?”怀着一股极大的赞赏之情,曾国荃满脸堆笑地
问。这样的笑容,通常在这个“铁桶”九帅的脸上很难见到。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进来?”少年似乎不受他这脸笑容的影响,高声责问。
“我们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想向你们打听一个人。”
“封爷爷,你说开门让他们进来吗?”少年拿不定主意,转脸问老者。
“既是远方来的客人,就让他们进来吧!”老者和善地说。
“那你们就进来吧。”少年说完,跑到门边,把竹制的大门打开了。
老者请曾国荃一行进客厅里坐,又亲手给他们一一斟上茶。
“客官刚才说要打听一个人,他叫什么名字?”老者问。少年站在他的身后。
“他叫康福。”
“你们找康福?他是我爹爹!”少年忙欢喜地答腔。
“你就是康福的儿子?”曾国荃欣喜地望着少年,很是高兴,又问老者,“老伯伯,你
是……”
“他是封爷爷,我爹爹的大恩人。”少年又抢着说。
老者慈爱地说:“他叫康重,康福的儿子,机灵的调皮鬼。”
“我爹爹不在家,到武当山找朋友去了。”康重又大声说起来。
“不在家?”曾国荃颇觉遗憾,“几时回来?”
“说不定,少则半个月,多则二十天。”封爷爷答,“请问先生,你找康福有事吗?”
“我是康福的朋友,有好几年没有见面了。找他也没有什么大事,路过这里,上岸见见
他,随便聊聊。”曾国荃说,“封老伯,康伏这些年还好吗?”
“好,好!”封老汉笑着说,“康福一年四季都住在这里,不大出门,读读书,下下
棋,教育儿子,也天天与老汉天南海北地瞎聊。”
曾国荃想康福既然不在,且自己又必须尽快赶到江宁,遂道:“封老伯,借你一张纸和
一枝笔,我给康福留几个字如何?”
“行。”封老汉刚开口,康重便一溜烟跑进屋,一会儿拿出全套笔墨纸砚来。曾国荃展
开纸写道:
康福仁兄:欣闻你尚活在人世,拜访不遇,当谋下次再会。大哥病重,我特为由湖南去
江宁看望。韦俊伏法后,康氏祖传之棋已由大哥珍藏。能与仁兄再来一场饮酒围棋,真人生
快事一件!沅甫顿首于玉溪桥康府尽管这个赫赫九帅名满天下,东梁山下的封老汉和康重却
并不知沅甫为何人。老汉叫康重将纸折好收下,待爹爹回来后即交给他。曾国荃看着这个聪
敏的少年,心里欢喜不已,想着要送件东西给他作个纪念。在身上摸了摸,又找不出一件合
适的物品,正引以为憾时,猛然见胸前垂下的围巾,他立即取下来。这是一条用二十只火狐
狸腋毛皮制成的大围巾,当年以九百两银子派人从京师购得。他毫不犹豫地将围巾递给康
重:“小重子,伯伯送给你,你收下吧!”
康重伸过手接着。那围巾异乎寻常的柔软,仿佛里面藏着一个火源似的,不断地发出温
暖的热气来。康重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东西,刚要收下,又记起父亲一再告诫的话,于是
把围巾递过去:“我爹爹讲的,不能要别人的东西。”
曾国荃哈哈笑起来,说:“别人的东西可以不要,我这个伯伯的东西,你非收下不可。
待你爹爹回来后,他会告诉你的。”
康重又转脸看着封爷爷。老汉说:“客人既然这样说,想必是你爹的至交好友,你先收
下,以后交给你爹。”
封老汉竭力挽留曾国荃一行在家吃饭,他哪里肯留下,遂告辞返回船上。
曾国藩第三部--黑雨
八 左季高是真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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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荃父子一行到达水西门码头时,江宁城已沉浸在一片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了。各大
衙门、商号,以及有钱人家的大门口,早已张灯结彩,装点一新。从他们那高高的围墙里传
出的不只是爆竹的鸣响,还有各种诱人的香味和悦耳的管弦之声,以及能使满天雪花融化的
热气!同治十年即将过去,楹柱上的旧桃要换新符了。人们在祭神祭祖祭天地,祈祷着新的
一年里,在祖宗神祇的保祐下升官发财,阖家吉祥,平安顺畅,事事如意。
乍看起来,江宁城是繁华的,安宁的,尤其是那秦淮河的画舫丝竹,夫子庙的百业杂
耍,胭脂巷的红男绿女,贡院街的肥马轻裘,更把这个六朝古都点缀得温柔富贵、风流旖
旎。细看却不然。不用说城外那些烧砖的破窑里,低矮的土地庙中,城墙边一个接一个用旧
席烂板搭成的小窝棚里,就在城里的屋檐下、桥墩下,以及那些形形色色的破烂棚子里,不
知蜷缩着多少奄奄一息的饥民乞丐、逃荒流浪者。他们面黄肌瘦的脸孔,深凹失神的眼睛,
用麻袋树皮裹着的身躯,还有那就在他们不远处躺着的一具具冻僵的饿殍,把江南第一城的
繁华表象撕得稀烂,把同治中兴的神话揭露无遗!
江宁城里地位最高的衙门——两江督署,迎来了它复建之后的第一个新年,本该盛妆浓
抹、热热闹闹地庆贺一番,但由于它的主人素来俭朴,更因他在年前到城里城外巡视了一
遍,亲眼见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情景展现在他的治下,心情异常沉重。他吩咐
家人只在大年三十夜晚和初一早上放两次鞭炮,其他日子一概不放,酒肉果品不可过丰,全
家老老少少一律不做新衣,略比平日干净整齐点就行了。大门口除悬挂四个大红灯笼表示吉
庆外,所有一切与往日无异。
因九弟的到来,曾国藩的心情异常兴奋,接连长谈了两个夜晚。曾国荃将在猛虎山上作
客的一节暂时不提,先告诉他康福的消息。
“康福还活着?”曾国藩惊喜万分,接着又喃喃自语,“那年打扫战场,一直不见他的
尸身,我便存着一线希望:莫非康福没有死?果然现在还健在,真是天祐善人!”
曾国荃把去东梁山访康福不遇,见到其子,留下字条一事简略地说了一下,又将康重着
实夸奖了一番。
“你怎么会知道康福隐居在东梁山呢?”康福还活着,给重病中的曾国藩很大的安慰。
“我在荻港码头上偶遇吉字营一旧部,听他说起的。”
“哦!”曾国藩没有再追问下去了,他两眼望着烛光出神,好似在回忆与康福相处的岁
月,好长时间才轻轻地说了一句,“不知康福什么时候从武当山回来,我真想有生之日再见
他一面,我亏欠他的太多了!”
“这个容易。”曾国荃说,“过段时间派人把他接到江宁城来就行了。”
也许是兴奋过度的缘故,曾国藩的旧病又发了:头昏眼花,右脚麻木,耳鸣不止,一连
几天不能开口说话。同治十一年大年初一,曾国藩在仆人搀扶下,勉强出面,接受江宁文武
的祝贺,并率领大家望北向太后、皇上叩拜。仪式刚一结束,便又卧倒床上。江宁官场新年
互拜的闲聊中,都免不了一个重要话题:宫保曾侯病情严重。大家叹息着,说过去的军营太
艰苦了,这些年的公务又如此繁重,任是铁人都难以支撑。也有人悄悄议论:老中堂的病主
要来源于前年的津案,“外惭清议,内疚神明”,这种心灵深处的悔恨所造成的痛苦,要比
劳累给人的伤害强过百倍。
两江总督衙门更是笼罩着一片阴云。欧阳夫人夜夜对着祖宗牌位默默祷告,祈求祖宗在
天之灵保祐夫子早日康复。欧阳兆熊带着几个名医天天进府诊视。前年曾国藩在天津时写信
要儿子做棺材,纪泽兄弟不忍心做。眼见这次情形严重,纪泽悄悄地跟九叔商量,要不要把
寿器先做好,并说有现成的建昌花板在。曾国荃想了一下,说:“迟早要做的,现在就做
吧。”于是督署东侧几间杂房里,三个木匠开始敲敲打打了。
到了初七后,曾国藩病势渐有好转,头不晕了,能吃点稀饭了,便挣扎着起来,把前几
天的日记一一补上。刚写了几页字,又觉得累了,只好闭着眼休息。略歇一会,感觉到好了
一点,便又拿出一本《理学宗传》来阅读。
“大哥,我给你一样好东西!”曾国荃走了进来,一只手放在背后,脸上洋溢着欣喜的
光彩。这一瞬间,使曾国藩想起三十年前,跟着他在京师读书的那个十七八岁九弟的神情。
“有人给你寄来一封信,你猜猜是谁?”
“给我写信的人成百上千,我哪里猜得出!”看着九弟这副高兴的模样,做大哥的也受
到了感染,干枯多皱的脸上略露一丝浅笑。
“你绝对想不到,是左老三从西北寄来的。”曾国荃躲在背后的手高扬起来,两个手指
夹住一个长大的信封。
“是左季高的信?”突然之间似乎顿生力量,曾国藩竟然站了起来。“快给我看!”
不能怪曾国藩太激动。这个在西北战场上建立赫赫战功的老友,自金陵攻克之后,已整
整八年没有来信了。尽管曾国藩曾主动给他写信表示友好,尽管有关西北的粮饷,曾国藩一
粒不缺、一文不少地准时发出,尽管应他之请,将湘军的后起之秀刘松山派出支援,左宗棠
始终没有一纸亲笔信给曾国藩,寄来的函件全部是冷冰冰的公文。这些年来,每当想起湘军
创建之初,左宗棠所给予的大力支助,尤其是靖港败后欲再度自杀的那个夜晚,左宗棠一席
与众不同的责骂所起的巨大作用,曾国藩就觉得对左宗棠有所亏欠,甚至连左宗棠骂他虚伪
——这对一向以诚自命的曾国藩来说,是伤透了他的心——他也能予以体谅宽容。不过,左
宗棠的倔脾气,曾国藩是知道的,实在要犟到一头去,自己也无能耐拉回来。
现在,这个英雄盖世的今亮居然万里迢迢地寄来了私函,信封上端正地写着“曾涤生仁
兄亲启”,跟道光、咸丰年间一个样,曾国藩不觉油然而生亲切感。
他拿起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信套,里面跳出左宗棠劲秀兼备的字迹。他擦了擦眼睛,
然后抖开纸,聚精会神地看起来。曾国荃站在一旁,只见大哥脸在微微抽搐,手里的纸在轻
轻地颤动。曾国藩看着看着,终于双眼一闭,身子向椅背一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叹道:
“左季高毕竟是我辈中人!
他是个真君子!”
说话间,信纸从手指缝间飘落下来。曾国荃拾起一看,信上写着:涤翁尊兄大人阁下:
寿卿壮烈殉国,其侄锦堂求弟为之写墓志铭。弟于寿卿,只有役使之往事,而无识拔之
旧恩,不堪为之铭墓。可安寿卿忠魂者,唯尊兄心声也。
八年不通音问,世上议论者何止千百!然皆以己度人,漫不着边际。君子之所争者国
事,与私情之厚薄无关也;而弟素喜意气用事,亦不怪世人之妄猜臆测。寿卿先去,弟泫然
自惭。弟与兄均年过花甲,垂垂老矣,今生来日有几何,尚仍以小儿意气用事,后辈当哂
之。前事如烟,何须问孰是孰非;余日苦短,唯互勉自珍自爱。戏作一联相赠,三十余年交
情,尽在此中:知人之明,谋国之忠,自愧不如元辅;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平生。
“大哥,季高向你赔罪了。”曾国荃也很激动。
“不是赔罪,这正是季高的心地光明之处。”曾国藩缓缓站起,握着扶手立着,然后离
开靠椅,在屋子里慢慢走了两步。“知人之明,谋国之忠,自愧不如元辅”,他在心里默默
地念着,想起了处理天津教案期间,总理衙门转来的左宗棠的信。那封信以激烈的态度、尖
锐的言辞,指责津案办理的错误,赞扬津民的爱国热情,就差没有明骂他是卖国贼了。以左
宗棠的名望地位,当时这封信给曾国藩的压力和痛苦可想而知。而今这“谋国之忠,自愧不
如”的话,岂不是委婉地表明了左宗棠对曾国藩处置津案的肯定?因津案而身心受到巨大刺
激的前湘军统帅,是多么需要别人在这件事情上对他的理解,尤其是像左宗棠这样的人的理
解!曾国藩不仅因此而化除了与左宗棠的多年嫌猜,甚至于对老友生发出感激之情来。他突
然停下脚步,重新坐在靠椅上,右手习惯性地摸着胡须,笑着对弟弟说:“沅甫,我给你讲
一个关于季高的最新故事。”
“左季高的故事最多,今后可以编一部书。不知大哥又听到了什么好故事。”
“左季高在兰州当陕甘总督,当年他隐居的东山白水洞几个邻居想去看看他,当然也想
借此出去观光观光,于是写封信寄到兰州。左季高回信邀请他们去,并且寄来三个人的盘
缠,白水洞三个老农夫结伴同行,跋山涉水到了西北。左季高见到这三个老乡,比见到朝廷
派去慰劳的钦差大臣还高兴。
一连三天跟他们在一起吃饭,与他们共一个铜水烟壶吸烟,畅谈在东山耕作的往事。左
季高待微时乡邻的真情实意,令部属们感慨不已。
“这天晚饭后,季高又与三个乡邻随便聊天。天气热,他干脆脱去衣褂,露出一个大腹
便便的肚子,躺在靠椅上。他摇着大蒲扇,问乡邻:‘你们看,今日左三爹爹与昔日左三爹
爹有什么不同没有?’一个说:‘你老跟二十年前一个样,还是那样随和没架子。’另一个
说:‘也没有老,跟先前一样健健壮壮的。’第三个说:‘就是一点不同,先前的肚子没有
现在这样大。’季高很得意,拿蒲扇拍了拍大肚子,问:‘你们可知道这里装的是什么?’
一个说:‘装的是鱼肉鸡鸭。’另一个说:‘左三爹爹在西北吃不到猪肉鲜鱼,我看里面装
的是牛肉羊肉。’第三个说,‘不对,是海参、燕窝。’季高哈哈大笑起来,说:‘你们都
猜错了,这里面装的是绝大经纶。’三个乡邻都惊呆了。一个说:‘左三爹爹,你把金子做
的轮子吞到肚子里不可惜了吗?’另一个说:‘而且是绝大的,怎么吞得进呢?’左季高听
了,笑得手中的蒲扇都掉到地上去了。”
曾国荃也大笑起来,问:“这是谁说出来的?”
“还有谁?白水洞的三个乡邻一回到湘阴,逢人便说,怪不得左三爹爹本事大,原来他
肚子里有一只会转的金轮子!”
曾国藩说到这里,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大哥,你大安了?”曾国荃见他笑得开心,欢喜地问。
“大安了!”曾国藩快活地回答。
曾国藩第三部--黑雨
九 最后一局围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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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宗棠这封短信的确远胜欧阳夫人的祈祷和名医的诊治,曾国藩仿佛痊愈,精神又重新
兴旺起来。要办的事情太多了:年前,湖广总督李瀚章送来的淮盐运往楚境章程修改的咨文
要回复,两江境内知府以上的官员同治十年政绩密考要向朝廷呈报,狼山镇总兵关于加强外
洋船舰装备的呈文要批复,岳州镇总兵报来的几处兵民斗殴的事件要处理,每年春秋两季巡
视一遍长江水师的军容军纪,此事亦需专折奏请,还有不少琐事也要作些交代。右目失明之
前,诸如这些重要的奏折批文,以及给老朋友的信函,他都亲笔书写,不假手幕僚,这几年
不行了。一会儿,黎庶昌、薛福成、吴汝纶等人奉命进来。曾国藩分别对他们口述大意,叫
他们拟好草稿后再念给他听。
黎庶昌等人受命出去后,巡捕送来一大叠各省各府的拜年信。他看了看信封,知道是谁
寄来的后,便随手扔在一边。
最后一封是容闳寄的,他特为拆开。信的开头竟是一串长长的头衔:“太子太保武英殿
大学士一等毅勇侯兵部尚书衔两江总督南洋通商大臣兼两淮盐政总办江南机器制造总局督办
夫子大人勋鉴”。曾国藩不觉失声笑了起来,略为思忖,他提笔在旁边写了四句打油诗:
“官儿尽大有何荣,字数太多看不清,减除几行重写过,留教他日作铭旌。”接下来又批一
句:“由莼斋拟一信,问出洋留学幼童选派事进展如何。”
因为曾国藩的康复,两江总督衙门的紧张气氛松弛下来,曾纪鸿带着纪瑞、纪芬等弟妹
子侄们,兴高采烈地到桃叶渡看花灯。欧阳夫人指挥仆役们宰鸡杀鸭,丈夫不请客摆酒,她
还是要办几桌,将江宁城里几个大衙门的夫人太太们请来热闹一天。一年到头,不知接过别
人多少请柬,虽大部分没有应请,但到底别人的礼数在,得趁着新年期间回回礼。来江宁十
多天了,曾国荃一直没有出过大门,这时也开始外出拜访应酬。
冬天的江南,夜色来得早,刚吃完晚饭,两江督署的各处房间便相继点起了蜡烛、油
灯,西花园、湘妃竹林和晚间无人住的艺篁馆,则全部被浓重的漆黑所吞没。这时,一个身
穿黑色皮衣紧腿裤的中年男子,以矫健的身手跃上督署高大的围墙,四处张望一眼后,再轻
轻跳下,然后穿过斑竹林,踏过九曲桥,躲过侍卫的眼睛,径直向总督的书房走来。
门吱地一声开了,正躺在软椅上闭目养神的曾国藩并没有睁开眼睛来,只是轻轻地问了
一句:“谁进来了?”
灯光下,躺椅上的前湘军统帅竟是如此的衰老孱弱,使中年汉子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
气,心里很是悲凉。见无人答腔,曾国藩睁开余光不多的左眼。眼前的汉子壮健威武,并不
是时常进出书房的兄弟子侄和卫士仆役,昏昏花花的目光看不清来者是谁,但又觉得眼熟。
“曾大人,你不认识我了?”中年汉子走前一步。
好像是康福,但他怎么可能没有经过任何通报,便只身来到书房呢?他揉了揉眼睛,虽
然七年没有见面了,虽然灯光不亮,人影朦胧,曾国藩还是认出来了:“价人!”刚喊了一
声,又连忙补一句,“真的是你来了吗?”!
“是我呀,大人,是我康福来了。”康福也激动起来。
“价人,你走过来,靠着我身边坐下,让我好好看看你。”
康福走过去,在曾国藩躺椅边的凳子上坐下来。
曾国藩将康福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很久,又捏着他的手,慢慢地说:“价人,自从沅甫来
江宁,告诉我,说你在东梁山下生活得很好,儿子聪慧,镖艺惊人,我心里喜慰极了。价人
啦,想不到今天还能见到你,这下我放心了,可以闭着眼睛去了。”
说着说着,脸上竟然滚动起泪水来。康福望着动了真情的老上司,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来,只是用双手将那只干枯少热气的手紧紧地握着。
十天前,康福从武当山回来,儿子把曾国荃留下的字条给他看,又说那人还送了一条很
暖和的毛围巾。看了字条,摸着围巾,康福整整半夜未合眼。七年来,康福虽然有心远离人
世,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仍然是大清王朝的一个子民。
周围的一切,他不能闭目不视,外出访友问道,他不能不接触人和事,所有他看到的、
听到的一切,莫不令他气愤至极、灰心至极。咸丰二年,他之所以投靠到曾国藩的门下,一
方面固然出自于对曾的崇敬,希望在曾的提携下出人头地,光大康氏门第:另一方面,在康
氏传统家风的熏陶下,他也巴望着跟随曾国藩做一些对国家对百姓有利的事情。后来,曾国
藩在创办湘军,与太平军转战东西的过程中,多次跟他谈到打败长毛后,要做一番伊尹、周
公的事业,使国家中兴,百姓安居乐业。那时康福相信曾国藩的这番抱负是真诚的,也是可
以实现的。以后,他目睹湘军从将官到兵士的日益腐败,他开始产生失望的情绪:这样一批
人能真心实意为国家和百姓办事吗?现在,长毛被镇压下去六七年了,捻军也平息了,按
理,朝廷的太后、皇上,两江的总督都应当把整饬吏治、谋利民生,作为第一等重要的事情
来办,官场应当清廉了一些,百姓的生活应当好转一些,但事实并非如此,有些地方甚至比
十多年前还要糟糕。
“这样一个奄奄待毙的王朝,为什么一定要拼死拼活地保卫它呢?”出身经历与曾国藩
有很大差异的康福,这些年常常思考这个问题。从盘古开天地以来,改朝换代屡见不鲜,历
代史家也并没有说哪个朝代是绝对不能推翻的,哪个朝代又是绝对不能建立的。康福记得小
时听父亲讲汤武革命的故事,对商汤、周武的革命行动赞扬备至。商汤可以伐桀,周武可以
伐纣,今天为什么不可以讨伐无仁无义的满人朝廷呢?康福想清楚这一层后,由对弟弟人格
的尊敬进而到对其所献身的事业的理解了。在玉溪桥康宅里,康福为从康慎开始的历代先祖
都树了一个牌位,最后也为弟弟康禄立了一个木主。逢年过节,他要儿子康重对着这个木主
磕头,并把由细脚仔转来的三枚梅花镖,郑重其事地交给儿子。并告诉儿子,叔叔是个大英
雄,这三枚镖是叔叔临终前送给你的,不要辜负叔叔的期望,练好这门康家绝技。康福甚至
还决定,当儿子长到十八岁那年,就把自己的这些认识都讲给儿子听,自己不愿背叛朝廷走
弟弟的道路,儿子则完全可以继承叔叔的未竟大业。
追随曾国藩十二年,对其人品的认识,康福也逐渐地深透了。曾国藩并不是他先前头脑
中偶像式的人物,此人的手腕权术、巧诈诡变,都与其自我标榜的诚信大相径庭。如果说,
那是因为在斗智斗勇的战争环境,不得不如此的话,康福可以理解,但金陵攻下后,却要杀
韦俊叔侄,这一点康福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大功告成,韦俊叔侄也是与湘军一道打了四五年
硬仗的人,不予重赏已是背信弃义了,还要强加罪名,杀头示众,以此来恫吓别人,强行裁
撤湘军,这种狠毒的心肠,与历史上那些遭后人唾骂的奸臣屠夫有何区别?何况,韦俊是康
福劝降的。九泉之下的韦氏叔侄对他恨之入骨,自是不消说的了,就是整个正字营的人也莫
不会仇恨他。他也要为此事顶一个骂名,被一切有良心的人所唾弃。康福本拟就这样悄没声
息地与曾国藩和湘军脱离关系,他永远不想再见曾国藩。但曾国荃的一纸字条改变了他的主
意,他要在曾国藩死之前去见一面,更重要的是,他已得知康氏祖传围棋在曾的手里,他要
把它收回来,传给自己的儿子。
“价人啦,你曾两次救过我的命,我不曾报答你的大恩;你为湘军立过不少奇功,又是
第一个冲进伪天王宫的功臣,朝廷也没有给你相应的酬庸。这些年来,我一直为此内疚不
已,派人到沅江去看望你的夫人和儿子,也找不到他们。我是一个快要死的人了,今夜能再
次见到你,我满足了,只是不知你需要些什么,我要尽我的力量补救我的过失。”
曾国藩的诚恳态度,使得早已心如死灰的前亲兵营营官为难起来,沉吟良久后说:“曾
大人,你老自己多保重,过去的一切都不要提了,我也什么都不需要。”
“不,价人。”曾国藩似乎突然被注入了一股生气,说话的声音宏亮干脆起来,“你隐
居在东梁山这多年,一直不来见我,这说明你对我有隔阂。你心里有不满之处,我完全能体
谅。你既然还健在,我就有义务向朝廷禀报,向太后、皇上为你讨赏。李臣典、萧孚泗都能
得五等之爵,你也可以受这份殊荣。”
康福冷笑道:“我不希罕朝廷的五等之爵,大人也犯不着再为我请赏。”
康福的冷淡令曾国藩气沮,稍停片刻,他又说:“你若是不需要朝廷的爵位之赏,我可
以荐你去做一镇总兵。”
“我无此才干,也无此心情。”康福的态度依旧是冷冷的。
“那么,我给你一万两银票。”
“我吃穿不愁,要这银子做什么?”
“价人,这不是我送你的银子。”曾国藩的声音又变得低缓起来,“这是你分内应得
的,是补给你的欠饷。”
“曾大人,请你不要误会了。我今夜来,决不是为了向大人你索取什么。实话说,现在
就是把一座金陵城送给我,我都不要。”
康福的话里带着几分恼怒,也充满了几分气概,使得曾国藩点头不已:“这我知道,我
刚才也不过是为了表示我的一点心意罢了。既然官爵禄利你都不要,过会我送你一件我个人
的东西,留给你做个纪念,想必你不会太不顾我的面子。”
曾国藩平生不喜奇珍异宝。做翰林时,只偶尔到琉璃厂去买点前贤字画。古董他最喜
爱,但太贵,买不起。后来做军事统帅,为杜绝别人行苞苴,他连这点兴趣都抛弃了。因而
除皇上所赐外,他几乎无一件珍稀。四个月前,一位从京师来的旧友带来一件礼物。去年
初,周寿昌为头联络一批湘籍京官,为祝贺曾国藩六十一岁大寿,用重金在王府井珠宝店里
买下一块二十斤重的昆冈玉,请一名为宫中琢玉五十年的老匠师来鉴定,并由他视这块玉的
外表琢一件器具。老匠师对这块玉仔细鉴别了三天,证明是一块真正的蓝田玉即古书上所称
的昆冈玉。这块昆冈玉最大的特点是正中有一块巴掌大的胭脂红。老匠师有心要恰当地利用
它,琢磨来琢磨去,最后决定雕一个南极老寿星,那块胭脂红就雕作寿星手中所捧的寿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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