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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传

_73 萧一山 (民国)
湘军保的,真正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其实,长毛是自生自灭。倘若没有内讧,这天下洪
杨坐定多年了。”
真是一语惊四座,大家都洗耳恭听。曾国藩心想:“说他是怪才,恰如其分。”
“我还劝你们且慢表保大清的功劳。叫我看,湘军不但不是功臣,它正是挖大清江山基
脚的罪魁!”
江、胡、罗都瞪大眼睛望着他。曾国藩更是惶惶不安。
“你们想想看,大清二百年来,兵都是朝廷掌握的,钱粮皆归之于户部,藩臬听命于中
枢。这些年来,因军功而升至督抚的多达二十余人,至今还占据十八省的近半数。他们仗着
功劳,不把朝廷放在眼里,兵员成了家丁,钱粮变为私产,藩臬唯听命办事,不敢稍有异
议。后起的淮军将领的骄横更为过之,简直达到了为所欲为的地步。今日形势,外重而内
轻,督抚之权大于朝廷,只怕唐末藩镇割据的局面不久就会重演了。曾涤生说,二十年来与
长毛、捻贼之战,其力费十之二三,与旧时文法之战,其力费十之七八。好吧,你们看看,
这就是他与祖宗成法开战取胜后的功劳!大清亡在湘淮军之手。总有这几十年间便可证实。”
曾国藩听到这里,吓得浑身冷汗淋漓,心里狠狠地骂道:“这个吴南屏,我把你列作桐
城文派在湖南的传人,没有事先征求你的意见固然不妥,但你也不能这样挟嫌报复我呀!”
“吴夫子,你说得好!”帘外传进一句异常宏亮的话,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
帘子掀开,走进一个四十余岁的学者。但见他气宇爽阔,风度倜傥,众人看时,进来的原来
是风流才子王闿运。他不待招呼,径坐在八仙桌上首江忠源的旁边。一落坐,就旁若无人地
夸夸其谈:“吴夫子的见解我完全赞同,世人非但为湘军惋惜,也为涤翁惋惜。涤翁之才,
原在经学文章上,他若一心致力于此,可为今日之郑康成、韩退之。但他功名心太重,清清
闲闲的翰苑学士当不久,便去当礼部堂官,做学问的时间已是不够了,后又建湘军战长毛,
更无暇著书立说。长处没有得到充分发挥,短处却拼死力去硬干,结果徒给史册留一遗憾。”
“壬秋,你太刻薄了!”胡林翼大为不满地打断他的话。
“我这话看似刻薄,其实不刻薄。我当面都对涤翁说过。”
王闿运仍然不知忌讳地大放厥词。“涤翁百年后,颂他夸他的人自然千千万万,我王闿
运偏要唱唱反调。我也拟好了一副挽联,将来凭吊时要亲手交给纪泽。”
“念给我们听听!”吴南屏催道。两个怪才虽然平时互相瞧不起,在这点上却又声气相
投。
王闿运饮了一口酒,抑扬顿挫地念道:“平生以霍子孟张叔大自期,异代不同功,勘定
仅传方面略;经学在纪河间阮仪征之上,致身何太早,龙蛇遗憾礼堂书。”
“雄深超卓,评价的当!”吴南屏拈须称赞,“壬秋,你可是冷眼旁观,所见深刻,不
过,我料定曾纪泽不会收下。”
“他当然不会收。这副挽联只能记在我的湘绮楼日记中,传诸子孙后世。”
曾国藩心中不怿。奇怪的是,江忠源、胡林翼、罗泽南都未表示异议。他愤然退出雅
座,走出火宫殿,瞬时便回到荷叶塘。怪事!涓水河怎么干涸了?往昔清亮的河水都到哪里
去了?他又去寻找高嵋山的竹林,不觉吓懵了!犹如遭受一场大劫般,高嵋山黛青色的美景
荡然无存,漫山遍野都是光秃秃的树干,枯黄的败叶在树干间飘摇,然后无声无息地撒在山
坡上、沟涧里,乱糟糟地,昏惨惨地,令人悲哀而愁肠千结。“唉呀,荷叶塘,你怎么变成
这个样子了!”曾国藩终于忍不住高喊起来,突然听见自鸣钟响了。原来竟是大梦一场!他
侧身看了看钟,时针和分针恰好并在一起:刚交子正。
这是个好生稀奇的怪梦!曾国藩心想。他生平所做之梦极多,尤其是咸丰七、八两年家
居时,心境苍凉,百忧交集,几乎一合眼便是梦,而且又是一色的恶梦。但像今夜这样有头
有尾、从小到老、先甜后苦、先美后丑的梦,却从来没有做过。他冷静地想想,也不奇怪。
美好的荷叶塘,只是他散馆进京前脑中的印象,它与纯真的与世无争的年华紧密相联。
后来就不行了。到了守父丧的年代,高嵋山、涓水河再也不能引起他如醉如痴的迷恋。
对湘军,对他个人的微辞,他已从京师和家乡那些宦海不得意,或隐居不仕的朋友书信、交
谈里看到听到多次。前几天,欧阳兆熊将吴南屏的一封信给他看,梦中吴举人所言的正是信
里的话。去年从天津南下,在清江浦偶遇王闿运。这个平生信奉帝王之术的俊才,对曾国藩
总不重用他,不免有些怨恨,他现在已著作等身,以一学术大师而饮誉海内。他送给曾国藩
近年所著的五本书:《周易燕说》、《禹贡笺》、《穀梁申义》、《庄子七篇注》、《湘绮
楼文》。就在送书的时候,王闿运不无自得地说,曾国藩本是著述之才,惜不得闲暇,又说
他最近戏拟了一副联语,但不敢相送。曾国藩催他念,谁知竟变成了梦中的挽联……
今夜,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都翻出来了,胡乱地拼凑了这个苦甜参半的梦。至于高嵋山
的落叶,曾国藩倒认为正是自身现在的真实写照:精疲神散,欲自振而不能,好比深秋季
节,败叶满山,全无收拾。“哎!”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想起李鸿章已从直隶赶来江宁,
上午就要来衙门拜谒,他强迫自己闭目息念,期望能再睡上个把时辰,养养精神。他有许多
话要对这个阔门生说。
曾国藩第三部--黑雨
三 看看我们湖南的湘妃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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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恩师手谕后,直隶总督李鸿章不顾年关已近、百事丛杂,冒着严寒,长途跋涉,由
保定来到江宁。去年他从湖广总督任上调到直隶,接替恩师的职位。同时接手天津教案的扫
尾。那些日子里,师生二人就津案、洋务以及国家形势作了多次推心置腹的深谈。在这些方
面,李鸿章完全赞同曾国藩的看法,尤其对兴办洋务,李鸿章表现出比恩师更大的热情,而
且脚踏实地干实事。在苏抚任内,他筹建了上海炸弹局、苏州机器局。在署江督任内,不仅
大大扩展江南机器总局,又独力开办了金陵制造局。李鸿章利用这些军火工厂大批生产枪炮
子弹,装备淮军,使淮军成为当时武器最为精良的军队。他不顾人言,在捻军被镇压后坚持
不撤淮军,并把刘铭传、潘鼎新、张树声、吴长庆、周盛波、周盛传,以及弟弟李鹤章、李
昭庆都一一安置在掌管兵权的高位上,形成了他的强大羽翼。其兄李瀚章又最会做官,弟弟
一调走,湖督一职就落到他的手中。汉人同胞兄弟俩并世为总督,清朝开国以来尚无先例。
朝野内外,都说李家已取代曾家,成为天下臣民第一家了。曾国藩听了,心里有时也难免泛
酸,但更多的是欣慰,甚至还有些感激。
学生胜过老师,不正是体现了老师识才育才的本事吗?欧阳兆熊讲过这样一件事:那年
左宗棠在闽浙总督任上,他去福州看望老朋友,左宗棠放言曾国藩不如自己。他对左宗棠
说,带兵打仗,曾国藩或许不如你,但识人用人却强过你多倍。曾的门下人才济济,你的楚
军除开你这个统帅外再无第二人。谁不如谁,后世自有公论。欧阳兆熊这番直爽的批评,说
得左宗棠哑口无言,面有赧色。
就凭左宗棠的面有赧色,曾国藩也就得到很大的安慰,何况李鸿章的事业对他来说血肉
相联,息息相关!他清楚地知道,有李鸿章的兴盛和强大,就能确保他的事业后继有人,他
的声名不会因人死而灭。纵观数千年历史,几多人在生时声势煊赫,炙手可热,人一死,尸
骨未寒便遭唾骂鞭挞,一生名望扫地以尽。曾国藩知道自己在对待洋务和津案的处理上结怨
甚多,倘若没有一个强有力的人物将自己的思想贯彻下去,并取得成就的话,一旦倒下,便
也很可能逃不脱鞭尸扬灰的结局。现在有了李鸿章,有了他的不可动摇的权势和一班子占据
要津的部属兄弟,估计二三十年内自己还不至于身败名裂。曾国藩对自己十年前选定李鸿章
作为传人的决策很为庆幸,并感激这个争气的门生,且佩服他心理上的坚强胜过自己。由
此,曾国藩也宽容了李鸿章宠荣利禄计较太深的毛病,师生之间的关系进入了一个水乳交融
的新阶段。
李鸿章在天津期间,亲眼看见恩师在清议的指责、津民的愤恨和内心的疚愧交织下,如
处水火,如坐针毡的艰难处境,望着恩师每况愈下的病躯,他已预感到恩师来日无多了。
当读到这次手谕中“此次晤面后或将永诀,当以大事相托”的话时,李鸿章遂不顾一切
南下江宁。
师生见面之后,曾国藩把容闳选拔幼童出国留学的建议提了出来,李鸿章立即欣然赞
同,并认为这是徐图自强的根本措施。为保证此事达到预期的效果,李鸿章还提出了许多具
体意见,使这个被后人誉之为中华创始之举、古来未有之业的大胆设想臻于成熟。曾国藩这
几天很兴奋,反反复复和李鸿章讨论各项细节。最后决定由李鸿章拟稿,二人会衔上奏。
李鸿章的奏章本写得好。入幕之初,曾国藩叫他掌书记文案。几个月后便称赞说:“少
荃天资于公牍最相近,所拟奏咨函批,皆有大过人处,将来建树非凡,或竟青出于蓝亦未可
知。”现在经过十年督抚生涯的历练,他的奏章更显精当老辣。李奏的最大特点是条理缜
密、文笔洗练,一件破天荒的大事,他用两千余字便将缘起、必要性、如何进行、预期达到
的效果,以及十二条具体事项,叙述得要而不烦,面面俱到。主要之点为:选年在十三四岁
至二十岁之间的聪颖子弟到美国去学习十五年,每年选三十名,连续派四年,共一百二十
名,朝廷派正副委员管理,估计一切费用总和在一百二十万两左右,首尾二十年,每年拨款
六万。
曾国藩看后很满意,只是在批驳“不必出国,可就在国内学习”的言论时,他添了一句
话:“古人谓学齐语者,须引而置之庄岳之间,又日百闻不如一见,可见亲历其境之重要。”
在读到要立足现在,着眼长远的培育人才方针时,他添了两个比喻:“成山始于一篑,
蓄艾期于三年。”古文家曾国藩认为,一篇上乘奏章,文字上除清晰简洁外,还要适当地加
点文采。这样读起来才不感到枯燥,并可传之久远,所谓“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就是讲
的这个道理。他给沅甫选的奏章范本,就十分注意言文兼顾。全篇都妥贴无误后,他把草稿
交给了文房缮写,好让李鸿章亲自带到京师去呈递。
李鸿章明天就要启程了。中午,曾国藩在督署内设宴为他饯行。官场要员和故旧好友聚
于一堂,给这位年富力强、功大位显的协办大学士敬献一杯杯美酒,填塞满耳的奉承话。李
鸿章甚是高兴,但也微感纳闷:恩师说有大事相托,这些天来除谈遣派幼童出洋留学外,并
没有说上几句心腹话。大事,难道就是指的这件事吗?
午后,满天阴云裂开一道空隙,一缕多日不见的冬阳射进两江督署,好比一副淡墨画就
的大观园图,突然加上红绿五彩,眼前的一切顿时光华四耀、富丽矞皇起来。正在书斋里饮
茶闲聊的曾国藩见此,情趣大增,笑着对一旁的门生说:“少荃,去看看我们湖南的湘妃竹
吧!”
“上哪里去看?”李鸿章显然被恩师的话弄懵了。
“你随我来。”
曾国藩起身,李鸿章随后跟着。在李鸿章的眼里,恩师是明显地老了:臃肿的皮袍里裹
着干瘦的身躯,脖颈细长多皱,毫无光泽,就像一截脱水的老苦瓜;背弯着,两个肩膀一高
一低,从皮帽里垂下来的花白辫子,稀疏尖细,犹如一只沾了白粉的老鼠尾巴。与二十七年
前初次在京师见面时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只有稳健沉重的步伐,仍保留着昔日的气概。
曾国藩将李鸿章带到了西花园。这西花园本是李鸿章设计的。当年一把大火把天王宫烧
得变成瓦砾场,什么都毁坏了,唯独那艘石舫却不曾受到丝毫影响,依旧好好地停泊在原
处。同治四年曾国藩赴捻战前线,李鸿章署理江督,开始筹划重新修建督署。有人建议将石
舫炸掉,李鸿章制止了。今天,当他看到浮游在碧波中的石舫时,顿生亲切之感。他兴致勃
勃地穿过九曲桥,在石舫上细细地端详了好一阵子,才尾随恩师来到湖岸边的竹林旁。
好一片令人喜爱的竹林!时至隆冬,草木凋零,唯有这竹枝依然保留着满身青翠,真不
愧岁寒三友之一。就在这一片大竹林左边,一条曲曲折折的鹅卵石铺成的小路,把曾国藩和
李鸿章导向了一片小竹林。小竹林前面有一座按荷叶塘农舍形式建造的小房间,专门为赏竹
休憩之用,曾国藩给它取个名字叫艺篁馆。艺篁馆里陈设简朴。正中墙壁上悬挂一幅郑板桥
的墨竹图,但那不是郑氏的真迹。曾国藩从郑板桥后人手中借来,请彭玉麟临摹一张。板桥
的画上还有一首他自题的七言绝句:“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
吏,一枝一叶总关情。”曾国藩对这首诗赞赏不已。
彭玉麟写不出板桥体来,曾国藩也写不出,无奈,只得以自己的行草体录下这首诗。裱
好挂上后,曾国藩笑着对彭玉麟说:“我们俩人合伙打劫了板桥的珍宝,今后九泉之下如何
见他!”
彭玉麟也笑着说:“剽窃者是我。涤丈虽录了他的诗,但没有用他的体。传播他的诗,
他还会设宴款待你老哩!”
曾国藩开心地大笑了一阵,他觉得很久以来没有这样快活过了。
曾国藩将门生领进艺篁馆,在中间一张小方桌边坐下。桌面铺了一块白布,上面摆了几
样糕点,房子里早生好了木炭火,暖融融的,仆人过来斟好两碗热茶。
“少荃,这就是从洞庭湖君山移来的湘妃竹。”曾国藩靠在棉垫椅背上,指着窗外的小
竹林,对李鸿章说,“你以前见过这种竹子吗?”
“没有。”李鸿章答应一声,对着窗外看了一眼,然后走出艺篁馆,进到竹丛中,他要
细细欣赏这一片有着神奇色彩的罕见竹林。
对湘妃竹,李鸿章闻名已久。用湘妃竹作骨做成的湘妃扇,是文人墨客普遍爱携带的雅
物。他虽不是那种诗酒名士式的人,但也是翰林出身,夏天也爱摇一把湘妃扇。前两年做过
一任湖广总督,不过大部分时间不在任上而在战场,故他未去湖南见过活生生的湘妃竹,想
不到今天能在江宁城里见到它!
“少荃,你要好好地看一看,这可是从君山上连土一起运来的真正的湘妃竹呀!”曾国
藩对着窗外大声说,他似乎很得意,一个人在屋子里吟起刘禹锡的《秦娘曲》来,“山城人
少江水碧,断雁哀猿风雨夕。朱弦已绝为知音,云鬓未秋私自惜。举目风烟非旧时,梦寻归
路多参差。如何将此千行泪,更洒湘江斑竹枝!”
是的,这的确是湘江边上的真正的斑竹!只见略带黄色的青皮竹杆上,布满着大大小小
的黑色斑点,那黑点极像溅在宣纸上慢慢浸渍的墨痕。把它比作人的眼泪,女人的眼泪,尤
其又是舜王的后妃——美丽忠贞的娥皇、女英的眼泪,真是妙极美极!李鸿章轻轻地抚摸着
竹竿,感叹着苍筤中竟有如斯稀品,更感叹着人群中竟有如斯富于幻想的楚人,而楚人的代
表,又正是屋子里那位已成衰弱的恩师。他一向崇敬老师宏阔的气魄、坚毅的意志,今天他
看出了老师的心灵中还深藏着才子般的绵绵情致。
李鸿章一连看了几十根竹子,在竹林中眷恋了半个钟点之久,才依依不舍地回到艺篁
馆,坐在老师的对面。他喝了一口热茶,兴趣浓烈地问:“恩师,这竹子移来多久了?”
“还不到一个月,眼下长得还可以,假若能在这里世世代代扎下根,那就真是一件好
事。”曾国藩笑意盈盈。
李鸿章突然觉得,老师对斑竹移到西花园的成功的喜悦,甚至超过了当年的夺取江宁。
“恩师,您送几根给我吧,让老四把它种到庐州李家寨去!”李鸿章说,那庄重的神态
也与当年请求筹建淮军相当。
“行!”曾国藩爽快地答应,“如果明年这批斑竹还能如此枝繁叶茂的话,我一定送四
十根给你。你四兄弟一人十根,这里还留五十根,我五兄弟也一人十根。”
这句看似随随便便的话中,包含着怎样的情谊,李鸿章一听就掂出来了。他十分激动地
说:“谢恩师!”
“喝口热茶吧!”当仆人来到石桌边,将原先的冷茶泼去,换上热茶时,曾国藩对李鸿
章说,“少荃,你知道我为何如此喜爱湘妃竹吗?”
“因为此竹是恩师家乡的特产,恩师看着它,犹如回到了家乡。”李鸿章不加思索地回
答。
“你说得对,但还不只这一层意思。”曾国藩抚须微笑着说。
“还因为此竹有一个美丽动人的传说,使得它比别的竹子更逗人喜爱。”李鸿章立刻加
以补充。
“说得好,但还不完全。”
“那……”李鸿章略停片刻,嘻笑着说,“门生愚陋,实在想不出了。”
以李鸿章的敏捷,莫说两层原因,他一口气说上十层八层都不要紧,但他有意不说了。
一来他素知恩师城府极深,恩师心中的意念不是他能轻易道得出的;二来他要在恩师面前保
持着虚心求教的晚辈形象,宁可不再猜下去,请恩师赐教,也不要逞强显能,使乖卖巧。这
也是李鸿章磨练出来了,恃才自负的淮军领袖,过去对这一点是想都不愿去想的。
“湘人爱斑竹,老朽尤重之,物以稀为贵,且又有舜王南巡,客死苍梧,娥皇、女英寻
夫不见,泪洒竹林自投湘江的那一段传说,这的确是斑竹受人喜爱的原因。老朽看重斑竹,
主要是从斑竹的身上联想到了一种血性。娥皇、女英明知舜王已死,不可再见,却偏要南下
寻找,寻不着,则投水自尽,以身相殉。这是什么血性呢?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血性,是以
死报答知遇之恩的血性,是对目标的追求至死不渝的血性!”
李鸿章听着听着,不禁肃然起敬。他的脑子里渐渐浮现出二十七年前的碾儿胡同书房,
恩师在给他讲《诗经》中的借物喻志,讲先贤的品德节操……身为太子太保、协办大学士、
一等肃毅伯的李鸿章,在恩师的面前,仍有一种当年作学生时的凛然崇敬之感。他在细细地
咀嚼恩师今日说这番话的深远含义。
“少荃,这次我们师弟在江宁晤面,说不定是今生今世的最后一面了。”曾国藩的声调
突然变了,风卷松涛、浪掀战舰的激昂慷慨被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情绪所替代。
“恩师精力如昔,门生今后求教的日子还长哩!”李鸿章心中‘怃然,脸上仍泰然无事
地微笑着,似不把这话当作一回事。
“你不知道,我的脚已肿了好几个月了。”曾国藩把脚伸前一步。“俗话说男怕穿靴,
女怕戴帽,这脚发肿是一个极坏的预兆。”
“不要紧的。我回保定后,为恩师寻一个专治此病的良医来。”李鸿章注视着曾国藩伸
过来的脚,安慰道。
“不必了。”曾国藩恢复了常态,“这二十年来,我已死过几次了。死,对我来说,不
值得害怕。把你从保定请来,是想在死前跟你说几句重要的话。少荃,时势把我们师弟绑到
了一起,塞进了一条航船中。”
天空上的裂云渐渐缝合,温暖灿烂的冬日又被阴霾所掩盖,富丽矞皇的两江总督衙门重
新变为一幅灰蒙蒙的水墨画卷。李鸿章感觉到胸口有点堵塞,身上添了一分寒意。他肃然答
道:“这些年来,门生追随恩师身后做了一点事,虽是时势所促成,但恩师奖掖提携之大
恩,门生岂能须臾淡忘!”
“当年在京师初见贤弟之面,老夫便将贤弟许为伟器。丁未年贤弟打马进玉堂,我视你
与郭筠仙、帅远燡、陈作梅为丁未四君子。安庆攻下后,我请贤弟招募淮勇,东下上海,后
又以苏抚一职密荐。我一生庸碌,无所建树,唯一可安慰的就是看准了贤弟是个可寄重任的
大才,要说报答皇恩,留声后世,也仅此一桩而已。”
曾国藩一往情深地追忆着往事,至高至重的由衷赞许,把李鸿章的心情推向激动莫名的
峰巅。他以近于哽咽的声音说:“门生微薄之劳,与恩师巍巍功德相比,如爝火之比日月,
沙丘之比泰岳,何况这点劳绩,也包括在恩师一生的勋业之中。”
“十年来,湘淮两军、曾李两家为世所瞩目。前人说峣峣者易缺,皎皎者易污,又说木
秀于林,风必催之,老朽近年来常有忧谗畏讥之患,时存履薄临深之感,这是老朽与生俱来
的胆气薄弱、遇事瞻顾的本性,所喜贤弟豪迈坚强,敢作敢为,在心性上胜我多多矣,这是
老朽最堪欣慰之处。”
“门生也经常有空虚怯弱的时候,尤当事机不顺、夜阑更深之时更是如此。”李鸿章向
以铁腕强硬著称,这是他在人前第一次表示自己也有虚弱的一面。
“我想再硬再强的人,这点灵府深处的怯弱感总是难免的。苏长公说,寄蜉蝣于天地,
渺沧海之一粟。人在天地沧海之间是何等短暂渺小,能不怯弱吗?”曾国藩淡淡一笑。仆人
过来换上热茶,曾国藩喝了两大口,李鸿章也浅浅地呷了一口。
偏西的太阳被阴云压抑多时,终于又挣扎出来了。它的金黄色的光辉照在洪秀全留下的
画舫上,也照在从君山移过来的湘妃竹上;它照在曾国藩灰黄多皱的长脸上,也照在李鸿章
丰满厚实的双肩上。人有好恶,它无偏倚;人有寿夭,它将永恒。
“我自知来日苦短,死在旦夕,贤弟正如丽日中天,方兴未艾,前途极宜珍重,我有几
句心腹话要对贤弟说。”曾国藩凝重地对凛然端坐的门生说,“湘淮军自创建以来,平长毛
灭捻寇,杀人不计其数,仇敌遍于天下,这自然不消说了。还有一层,不知贤弟可曾注意
到,湘淮军之所以取得胜利,乃因破除祖宗成法、世俗习见。”
“门生知道。”李鸿章点头说,“我朝兵权握在中枢,从不下移。过去川楚白莲教造
反,各地建起团练,参与镇反,然事毕团练即全部解散。湘淮军一反成例,为平定长毛捻寇
之主力。长毛平后,恩师遵成法,湘勇陆师撤去十之八九,但水师仍基本保留,并转为经制
之师。捻寇平后,淮军撤去不过十之二三罢了。这些都与世俗文法大不相合。”
“对!你见事明白。”对李鸿章的回答,曾国藩十分满意。
“湘淮军不反世俗文法,则不可成事;湘淮军一反成法,则又贻下无穷后患。有人说,
将启唐之藩镇、晋之八王之先声,非危言耸听,实见微知著也。我生性顾虑甚多,慑于各种
压力,同治三年江宁收复后,强行大撤湘军,虽一时免去了不少口舌,但终究缺乏远见,后
之捻乱幸赖贤弟淮军以成大功。贤弟气度恢廓,近年来不但不撤淮军。反而大量用洋枪洋炮
装备,成为当今天下第一劲旅。对于此事,朝野议论颇多,甚至有人以董卓、曹操视之,疑
有非常之举。”
说到这里,曾国藩又端起茶杯喝水,并注意看了下李鸿章的反应。只见他神态自若,并
不因世有董、曹之讥而动容。
曾国藩心里叹道:“这就是李少荃,他到底与我大不相同。”
“这当然是无识者浅见。”曾国藩接下去说,“当今内乱虽平,外患不已,大清江山时
有被蹂躏之虞,八旗、绿营不能作依靠,前事已见,保太后皇上之安,卫神州华夏之固,日
后全仗贤弟之淮军。另外,维护我湘淮军十多年来破世俗文法之成果,亦只有指望强大的淮
军的存在。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第一点,今后不管有多大的风波兴起,淮军只可加强而不可
削弱,这点决不能动摇。”
“请恩师放心,只要门生一息尚存,这一点一定谨守不渝!”李鸿章语气坚定地表示。
他没有保君卫国的强烈神圣使命感,也并非有维护湘淮军破除世俗文法战果的深远认识,他
只有一个明确的观点:乱世之中手里的刀把子不能松,这是一切赖以存在的基础。不过,曾
国藩的这些话也给他以启示,他今后可以保君卫国的响亮口号来从多方面提高淮军的战斗
力,而一旦淮军真的成了天下独一无二的劲旅,便任是谁人也不敢说撤销一类的混帐话了!
“长毛平后,我曾期望国家即刻中兴,谁知捻乱又起;捻乱平后,可以措手了,不料又
发生津案。在处理津案时,我已力尽神散,自知不能再有任何作为了,而朝野又对津案的处
置分歧甚大,一时尚难望弥缝。中兴何时到来,看目前形势,实难预卜。然天生我辈异于流
俗者,就在于以天下兴亡为己任,知难而进,甚至知其不可为而强为之。数十年来,我知办
事之难,在人心不正,风俗不厚,而正人心厚风俗,其始实赖一二人默运于渊深微莫之中,
而其后人亦为之和,天亦为之应。我与贤弟,正是属于这一二人之列。我力求先正己身,同
时亦大力培养一批人才,造就一批好官,将他们当作种子,期待他们开花结果,实现天下应
和的局面。可惜此事办得并不成功,尔后尚须贤弟时时自觉一身处天下表率的地位,并且还
要多多培植人才,援引好官,到了普天之下都来应和的时候,风俗自然改变,康乾盛世当可
重睹。这是我要与贤弟谈的第二点。”
说到人才,李鸿章一向最服曾国藩的知人善任,于是趁机问:“恩师,门生阅历有限,
又常带兵打仗,无暇深究,对当今一些重要人物都乏真知灼见。恩师向以识人精微著称,是
否可将他们略加品评,以便门生心中有数?”
曾国藩听后沉默着,很久不做声。
曾国藩第三部--黑雨
四 艺篁馆里,曾国藩纵论天下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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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上上下下地梳理着长须,沉思良久,才慢慢地说:“月旦人物,从来非易,身处
高位之人,一言可定人终生,故对这类话尤须谨慎。我向来不轻易议论别人,即因为此。今
日晤谈,非比寻常,有些话再不说,恐日后永无机会了。不过,我也只是随便说说,你听后
记在心里就行了,不必把它作为定评,更不要对旁人说起。当今海内第一号人物,当属在西
北的左季高。此人雄才大略,用兵打仗,自是第一好手;待人耿直,廉洁自守,亦不失为一
良友贤吏。但喜出格恭维,自负偏激,这些毛病害得他往往吃亏,而他自己并不明白。金陵
收复后,他不与我通往来,后人也许以为我们凶终隙末。其实我们所争的在兵略国事,不在
私情。我一直认为他是大清开国以来少见之将才。我想,他若平心静气地谈起我,大概也不
会把我说得一无是处。”
李鸿章说:“门生听杨昌浚说,浙江的饷糈只要晚到几天,左季高便会火速函催,不管
青红皂白,开口便严厉责问:你的官是谁给你的?误了我的大事,我立即参掉你的巡抚!”
“这就是左季高!”曾国藩笑道,“这话只有他说得出。左宗棠之下当数彭玉麟。此人
极富血性,光明磊落,嫉恶如仇,且淡泊名利,重情重义,我常说他是天下一奇男子。他每
次都跟我说起要回到他的退省庵去。”
“他曾对我讲过,陈广敷先生有次仔细看了他的骨相,说他前世是南岳一老僧。”李鸿
章插话。
“这或许是真的。”曾国藩正色道,“广敷先生的相是看得很准的。他要回退省庵,我
也不再强难他了。今后小事,你也不要再去惊动他。倘若洋人与我有战事,你用忠义二字一
激,我料他哪怕七十八十岁,也会像老廉颇一样勇赴前线。”
李鸿章点头应允。
“此外还有郭筠仙。前几年在粤与寄云闹得不可开交,衡情衡理,自是筠仙不对。早年
在都中,寄云见筠仙之文采,便极欲纳交,央我从中绍介。后任湘抚,又屡思延之入幕。比
任粤督,廷寄问黄辛农能否胜粤抚之任,寄云即疏劾黄及藩司文格,而保郭堪任粤抚,令兄
堪任藩司。寄云才具固然不如筠仙,但毕竟有德于筠仙,而筠仙与寄云争权,弄得督抚不
和。筠仙自己亦不检点。先是弃钱氏夫人,后迎钱氏入门,其老妾命服相见。住房,夫人居
下首,妾居上首,进抚署则与夫人、如夫人三乘绿呢大轿一齐抬入大门。你看,舆论怎不鼎
沸?而筠仙竟悍然不顾。”
“怪不得粤抚做不下去了。”这些趣闻,李鸿章听得甚是有味。
“不过话要说回来,筠仙之才,海内罕有其匹,然其才不在封疆重寄上。他才子气重,
不堪繁剧。他只能出主意,献计谋,运筹于帷幕之中。他对洋务极有见解,明年合适的时
候,我拟保荐他出洋考查一次,他的所见必定会比志刚、斌春要深刻得多。我观他的气色,
决不是老于长沙城南书院的样子,说不定晚年还有一番惊人之举,从而达到他一生事业的顶
峰。”
“我对这个同年多少有点了解,他最适宜与洋人交往。去年津案发生,举国主张强硬,
反对柔让,筠仙力排众议,痛斥不负责任的清议,真正难能可贵。”
“是呀,他在这方面的见识远胜流俗,也胜过孟容。”曾国藩说,“另外,刘印渠长厚
谦下,心地亦端正,性能下人,是有福之相。官秀峰城府甚深,与人相交不诚,然止容身保
位,尚无险陂。沈幼丹胸次窄狭而本事不小。杨厚庵不料病重得卧床不起,他学问不足,事
业怕就只做到这一步了。黄翼升人极老实廉洁,但本事不及,长江水师提督一职,今后遇到
合适人再更换。丁日昌精明能干,办洋务是一把好手,但操守方面欠检点,物议颇多。”
“关于丁日昌的议论我也听说过,天津有人骂他丁鬼子。此人有点像门生,做事不大留
后路。”李鸿章自嘲似地笑了笑。
“近日户部有一折,言减漕事,据说是王文韶所作。你认识此人吗?”
“没见过。”
“这道折子写得好,其人有宰相之才,今后要注意接纳。”
“噢。”李鸿章在心里记下了这个名字。
“至于令兄筱荃,血性不如你,但深稳又过之。”
“恩师,你看门生最大的不足在哪里?”
李鸿章突然心智大开,冷不防向曾国藩提出这个问题。凭他多年与老师相处的经验,知
道用这种突然发问的方式,往往可以得到老师心中最直率的真言。果然奏效。曾国藩随口答
道:“你的不足在欠容忍。我一生无他长处,就在这点上比你强。还是在京师时,邵位西便
看出来了,他说我死后当谥文韧公,虽是一句笑话,却真说到了点子上。我那年给你讲的挺
经的第一条,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李鸿章连声答。那年曾国藩说的两个乡下人在田塍上互不相让的故
事,给他极深的印象。他曾经认真地思考过很长一段时间,也体味出了这个小故事中所包含
着的许多内容,但他把握不准老师本人的意思。“恩师,门生和其他幕僚当时都猜不透那个
故事中的含义,您启发我们一下吧!”
望着李鸿章这副虔诚的态度,曾国藩笑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很深的含义,一桩乡下时
常可以看到的小事罢了。都是两个犟人,在那里挺着,看哪个挺得久,不能坚持下去的人就
自然输了。我这个人年轻时就喜欢与人挺着干,现在老了,不挺了,也就无任何业绩了,看
来还要挺,所以提醒你注意,世间事谁胜谁负,有时就看能挺不能挺。”
李鸿章似有所悟地点头。隔了一会儿,他说:“门生当时想,恩师讲这个故事,是要告
诫我们:天下之事,在局外呐喊议论总是无益,必须躬身入局,挺磨负责,如同那个老头子
样,乃有成事之望。好比后来发生的天津教案,主战者全是局外之人,他们不负责任,徒尚
意气,倘若让他们入局负责,也不会喊得那么起劲了。门生这个理解,不知也有道理否?”
“有道理。”曾国藩会心一笑。心里想:这个聪明过人的年家子,真的能见人之所不能
见,发人之所不能发,你看他把那个争过田塍的小故事,与津案舆论联系得真是天衣无缝!
“第三件大事,是希望贤弟把徐图自强的事业进行到底。
这一两年先要把选派幼童出洋一事办好。贤弟于此成绩斐然,我最为放心。”
说起办洋务,李鸿章兴趣最大,也自认为研究最深,他不觉高谈阔论起来:“洋务非办
不可!欧洲各国百十年来,由印度而南洋,由南洋而东北,闯入我边界腹地。凡前史之所未
载,亘古之所未通,无不款关而求互市。我皇上以如天之度,一概与之立约通商,合地球东
西南北九万里之遥皆聚于中国,这的确为三千年一大变局。中国之弓矛、抬枪、土炮,不能
敌洋人之来复枪炮,中国之舟楫艇船,不能敌洋人之轮机兵船,故而受制于洋人。处今日之
局势而侈言攘夷、驱逐出境等等,固虚妄之论,即欲保和局、守疆土,若无枪炮船舰,亦是
空话。门生以为,自强之道在师其所能,夺其所恃,故不能不办机器局,办造船厂。门生
想,洋人之枪炮舰船,也不过创制于百数十年间,就能持之而侵凌我中国。若我们果能深通
其法,也就能造出如洋人一样的船炮,说不定还可超过他们,那时就不愁攘夷自立了。所以
门生极为赞成派幼童出国留洋之事,并竭尽全力协助恩师办好。”
曾国藩握须凝神听完李鸿章这番宏论,对他所提出的“三千年一大变局”的论点激赏不
已。这是一句振聋发瞆的呼喊,但愿太后、皇上、中枢诸大臣,以及各省督、抚、将军、提
督都能听到这声呼喊!
“少荃,你以‘三千年一大变局’这句话来概括今日形势,非常简明动听。你回保定
后,就以这句话为宗旨,把刚才说的这些内容,给太后、皇上上一个折子,让天下人都能受
到震动。”
“好,我回去就写。”李鸿章也早有这个想法了,他要给醇王和前不久去世的倭仁一类
的人敲敲警钟。
“少荃,有一点我要提醒你,无论办洋务也好,引用洋人的好办法好制度也好,还是派
人留洋也好,有一个基本之点要时刻记住,那就是必须以我中华名教为本。这个意思,你的
幕僚冯桂芬早在十年前便用最明确的语言表达了:‘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
强之术。’这句话,我很赞赏。”
“这也是门生的意思。景亭老先生《校邠庐抗议》一书中许多观点,都与门生磋商过。
刻印时,门生还资助他二百两银子。”李鸿章笑道。
“那就好。”曾国藩满意地颔首。“洋人的长处要学,老祖宗的衣钵更不能丢!”
稍停片刻,他又问:“少荃,直隶是外交第一要冲,这一年多来,你与洋人交涉,抱定
一个何等样的态度?”
李鸿章思索一会,说:“门生与洋人交往,也无一个固定的态度。洋人狡诈,门生只同
他们打痞子腔。”
说完,眼睛看着曾国藩。曾国藩以五指捋须,久久不语。
李鸿章知此话说得不得体,便不再说下去了。
“啊,痞子腔,痞子腔!我不懂你的痞子腔是何打法,你打两句给我听听。”曾国藩的
手在花白的胡须上一上一下地移动了好几个来回,才慢慢地说出这两句话来。
李鸿章忙说:“门生这是信口胡说的,究竟应以何种态度与洋人打交道,还求恩师指
点。”
曾国藩的手仍未离开胡须,将李鸿章谛视良久,说:“依我看,还是一个诚字适当,诚
能动人。洋人亦是人,中国人可以诚动之,洋人岂能例外?圣人言忠信可行于蛮貊,这是断
不会错的。我们眼下既无实在力量,尽你如何虚强造作,他是看得明明白白,都是不中用
的。不如老老实实,推诚相见,与他平情讲理,虽不能占到便宜,也或不至过于吃亏。无论
如何,我的诚信身分,总是靠得住的。脚踏实地,蹉跌亦不至过重,想来比痞子腔靠得住
些,你说是吗?”
“是,是。”李鸿章点头不已,“门生今后一定遵循恩师的教诲办理,与洋人推诚相
见。”
斑竹林边,艺篁馆里,师生俩推心置腹地畅谈着。西边天空渐由明朗而转成绯红,最
后,夕阳终于顽强地冲出云层,在即将坠入西山的最后一瞬间,露出了它火红的一角。余辉
将两江总督衙门照得通明透亮,预示着明天将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曾国藩对着窗外的仆人招
招手。那人进来,双手捧着一个约七寸长三寸宽,以暗红织锦饰面的小木盒。曾国藩接过小
盒,打开盒盖,露出两个墨绿色的精美玉球来。他指着玉球对李鸿章说:“这两个和阗玉
球,原是穆中堂的爱物,在他的手心里转过二十余年。咸丰四年穆相病重期间,托康福送给
了我。从那时起,在我的手心里又转过十七八年了。现在,我也不需要用它了。贤弟目前虽
精力充沛,然亦需早加保养。明天是个晴天,正好启程,我一生无奇珍异宝,穆中堂的这两
个玉球,就转送给你,权作我留给你的一点纪念吧,愿贤弟为国珍重!”
李鸿章举起双手,郑重地接过木盒,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这时,曾纪泽拿了一件丝棉
斗篷走了进来,对父亲说:“刚才收到九叔从武昌发来的信,已于初二日启锚来江宁,这两
天内怕要到了。”
“哦,沅甫是该到了。少荃,我们回上房吃夜饭去吧!”
曾国藩第三部--黑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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