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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传

_72 萧一山 (民国)
顾虑,什么话都可以敞开说出来。”
得到鼓励的聂缉槻勇气更足了:“江南总局完全靠朝廷拨款,不能独立经营。这几年
来,江海关拨出了洋税以及筹拨一百九十八万两银子,而各省送来总局轮船、枪炮修造费仅
只二万一千两,总局生产出来的所有军火船只,都直接调军营炮台,没有收回一文钱。这在
我们中国人看来,好像是天经地义的,在傅兰雅先生他们看来,这完全不是办厂的路子。”
曾国藩也觉新奇,朝廷出钱办工厂,造出的枪炮调往朝廷管的军营炮台,当然不能再收
他们的钱,这不是明摆着的道理吗,为什么不是办厂的路子呢?他问聂缉槻:“你讲讲不对
之处在哪里?”
“傅兰雅先生他们常说,西方人办工厂,要靠工厂以自己的力量来支持来发展,这样,
办工厂的人才有兴致。也就是说,造出的枪炮子弹、轮船机器,都应该按价出售,工厂扣除
成本后要有所盈利。江南总局是靠海关税提成,税收多,提成多,税收少,提成少,造出的
东西,不管好坏优劣,亦不在乎多少,都可交代。如此,接踵而来的是另外两大弊病:一是
质量差,数量少,式样陈旧,二是浪费严重。”
聂缉槻讲的办厂的路子,曾国藩认为不能改变,像洋人那样要各军营炮台用银子来买军
火,目前在中国根本不可实行,但质量差数量少和浪费严重两大毛病,却是必须纠正的。
不过,在此之先,曾国藩决没有想到,这种现象竟然来源于所谓的办厂的路子不对。
“以枪支为例,科尔和傅兰雅说,江南总局拥有工役一千余人,造枪的人数有三成,设
备也较齐全,经费不愁,西方这样的军火厂,每天可造二十支,而我们每天只能造三支。三
支中必有一支调到军营后,只能吓吓老百姓,不能开火射击。
现在西方各国都在大造后膛枪,我们仍在造老式的前膛枪,上月开始试造林明敦式后膛
枪,而这种枪英、美等国已废弃不用,他们在造毛瑟枪、必利枪和黎竞枪。至于说到江南总
局的浪费,那更是惊人。容会办、杨提调很心疼,但无力扭转过来。我们造一支枪,需要工
料成本十七两四钱银子,而从英、美军火厂直接定购一支同样的枪,只要十两银子就够了。
威靖号用去十二万两银子,据傅兰雅先生翻译的外国报纸来看,造这样大小的木板船,
英国只需要十万两,美国只要九万两就行了。所以我担心,有朝一日会有人提议,停办江南
总局,干脆向洋人去买军火兵舰算了。”
这些天来,曾国藩的头脑被徐图自强的美妙远景弄得热烘烘的,经聂缉槻这股冷风一
吹,清醒了不少。他郑重地说:“仲芳,你提出的这两大弊病确实是大问题,若不设法解
决,真的会有停办的一天。不过,江南总局决不能停办,它是中国自强的希望所在。我们不
能靠买洋人的军火轮船过日子,一旦他们翻脸不卖怎么办?他们要挟勒索怎么办?何况,我
们就只能永远不如别人,永远造不出比别人更好的枪炮兵船、炸药子弹吗?仲芳,你平时与
傅兰雅先生他们谈过如何克服的办法吗?”
“他们说,若办厂的根本路子不改变,这两大弊病就不能指望克服。”聂缉槻低声说。
曾国藩的脸色陡然阴沉下来。办厂的根本路子,决不是他曾国藩能够改变的,如此说
来,江南机器制造总局就只能坐待它的停办关闭吗?中国徐图自强的道路就走不通吗?
“老伯不必忧郁,事情是人办的,解决的办法总可以想得出来。”聂缉槻心中并无任何
主意,他只是凭着一种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心理迸出这样两句话。
然而,就是这样两句普普通通的话,使曾国藩大为感叹起来。他再一次意识到自己老
了,不行了,顾虑多,忧愁多,当年那种不顾一切拼命向前的勇气少了,胆量也小了,而办
大事正是需要聂缉槻这样不畏艰难的后生辈,中兴、自强靠的是他们!想到这里,曾国藩将
眼前这位年轻有为的故人之子,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了一番,猛然间,一个念头在心中泛
起。他慈爱地问:“仲芳,你父母给你定了亲吗?”
“没有。”聂缉槻略带羞容地摇了摇头。
“哦!”曾国藩兴奋地站起来,快活地在客厅里踱了几步,欲言又止。
聂缉槻莫名其妙地望着这位以威严凝重著称的老伯,不明白自己没有定亲这件小事,何
以给他带来如此喜悦!这时,容闳推门进来了。
曾国藩第三部--黑雨
四 一个划时代的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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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甫,你来得正好。”曾国藩招呼容闳,“仲芳跟我谈了半天,关于机器局的管理方
面,他有些很好的看法。我走之后,你们两人还可以再谈谈,然后和国栋、雪村、若汀他们
一起商量商量,也听听科尔、史蒂文生、傅兰雅等人的意见。下个月,你到江宁来一趟,把
商量的结果告诉我。”
“机器局管理方面的问题,仲芳跟我谈过多次,有些问题正在想办法解决,但根本性的
问题我们无能为力。”容闳摊开双手,显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态。“我今天一早到瑞生洋行
去了。”
“瑞生洋行是哪个国家开的?”曾国藩问。
“德国商人办的。”容闳答,“我告诉他们,明年的煤炭、木材不要他们代买了。”
“你们煤炭、木材也由外国买来?”曾国藩不悦地说,“进口钢铁、铜、铅说得过去,
中国的煤炭、木材还少吗?为何要买洋人的?”
“以前都用自己的,这是在马制台手里改的。他说,我们要求洋人卖机器卖钢铁,洋人
要我们搭买煤炭、木材也不过分,做生意嘛,总要让别人有些赚头。秦道台满口答应,就这
样定下来了。这几年因洋煤洋木这两宗,就多支付了二十五万两银子。拿这笔钱造船的话,
可以造出两艘威靖号。我想从明年起不再买了,不料瑞生洋行说,秦道台早已签了合同,明
年照旧,不能更改了。”
“秦道台当然帮德国商人说话。”聂缉槻插话,“据说洋人赚一万两银子,要分二千两
给他。他这几年利用江南局总办的职权赚饱了。银子究竟得了多少,我们弄不清楚,光西洋
自鸣钟,瑞生洋行就送给他七八座,客厅里摆满了洋货。”
“也有人说,以前马制台硬要我们买瑞生洋行的煤炭、木材,也是因为瑞生给了他的好
处。”容闳说。
“纯甫,你去告诉瑞生洋行,就说我讲的,秦世泰签的合同不算数,我是江南局的督
办,以后与洋人的大宗买卖要由我签字才行。”曾国藩气愤地说。
“大人,这不合适。”容闳说,“以往都是由秦道台出面签的,他签字就算定了。洋人
最讲合同,我们现在提出废除,他会叫我们赔偿损失,那我们会更吃亏。”
曾国藩听了作不得声,心里骂道:“好个以权谋私的秦世泰,非要撤他的职不可!”
“容会办,瑞生洋行的事,话又得说回来。”聂缉槻说,“不买他的煤炭和木料,他就
不会卖钢铁,转而只得向英、美洋行去买。英、美的钢铁贵,质量还不如德国的好,两相抵
消也省不了多少钱,关键是我们自己要开矿,要办炼钢厂,不过,这事怕也要在七八年之后
了。”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曾国藩心想,“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们自己太落后了,家
底太薄了,眼下只有吃些亏,忍辱负重,十年二十年后就好办了。”
想到这一层,曾国藩略觉宽慰。他对容闳说:“瑞生洋行的买卖,我们再仔细权衡一
下,我现在要跟你提另一件事。”
“什么事?请大人指教。”容闳说。
“你要利用机器局的有利条件办一个学校。”曾国藩严肃地说,“世上一切事都是人做
出来的。有人才,才会有事业。国家要中兴,要自强,就要开局办厂,造机器,造军火,造
轮船,而这些都要人来做,要靠有血性有本事的人来做。人才不是天生的,靠的是教育培
养。机器局有这么多好匠师,又有翻译馆,译了许多外国书报,具备了办学校的良好条件。
你这个当会办的要把这事摆在第一位,选拔一些聪明好学的年轻人,聘请傅兰雅教洋文,科
尔、史蒂文生以及仲芳的姐丈等中国匠师教技术,雪村、壬叔、若汀教数学、化学,再要惠
甫、叔耘讲操守,讲礼义廉耻,经过十年八年的教育,机器局就会有一大批品学兼优的专
家,机器局岂有不兴旺的道理!”
“老伯的指教太好了,学校开办起来,我第一个报名。”聂缉槻喜形于色。
“你既当学生,又当先生,有些课也可以由你讲。”曾国藩笑着说。
“学校一定办。抓紧时间筹备,还要建几间房子作校舍,力争明年下半年办起来,到时
第一堂课请老中堂讲。”容闳坚定地表态。
“行!”曾国藩兴奋地说,“我的第一堂课就讲卧薪尝胆,徐图自强。”
“大人,还有一件事,卑职心里想了很久,因为兹事体大,一直不敢轻易提出。”容闳
神色庄重,看来是要谈一件十分重要的大事。
“你说吧,我替你谋画谋画。”曾国藩鼓励他。
“刚才老中堂提的开办学校,培养人才,的确是大清王朝中兴自强的百年大计。这是一
个方面,即在国内造就人才。另一方面,我们还要派人去国外,向洋人学习。”
“纯甫,你这个想法很好,很有价值。”曾国藩的左目射出多年来少见的灼灼神采,
“很久前,我便有这个想法,只是这些年来先是忙于打长毛,打捻子,后来又是办教案,办
马案,就没有再提这件事了。”
“是的。卑职记得十年前在安庆初次谒见老中堂时,您就说过这个话,卑职一直记在心
里。只是看到老中堂实在是忙得分不过身来,且又再未提起这事,恐怕老中堂又有别的想
法,所以这些年不敢提。”
“你估计我会有些什么别的想法呢?”曾国藩笑着问,他对容闳这句话很有兴趣。
“因为我自己有顾虑,也就怕老中堂有顾虑。”容闳坦率地说,“历史上只有四夷遣使
来华寻师请教,不见中国派人出去求学问道。如果提出派人出国拜洋人为师,很可能便会有
人以华夷有别,尊华攘夷等大道理来斥责,结果事情没办成,反倒招来恶名。卑职想老中堂
后来之所以没有再提,是不是也出自于这个顾虑。”
“你这个想法不是没有道理的。”曾国藩严肃地说,“同治六年,恭王奏请在同文馆里
增设天文算学馆,聘请洋人执教,倭艮峰就坚决反对,责问恭王何必师事夷人。后来又有人
因天旱上奏撤同文馆,以弭天变而顺人心。请洋人当教师都不同意,何况派人出国留学!顾
虑有人反对,自然是一个原因,但也不是主要的,还有别的一些原因。”
曾国藩说着,端起茶碗轻轻地抿了一口,又说,“其实,我看那些人都是枉读了圣人
书。孔子云三人行必有我师,又说入太庙每事问。圣人虚心求教,原不以对方的身分地位为
转移。洋人也是人,他有长处,我们就要学习;学到手后再超过他,制服他。魏默深师夷长
技以制夷的话说得很深刻,我在咸丰十年就对皇上说过要师夷智以造炮制船。”
“既然老中堂没有这个顾虑,卑职想派人出国,现在是时候了。派人出去,最好是派幼
童。”
“派幼童?”曾国藩放下手中的茶碗,前倾着身子问,“你讲讲,为什么要派幼童?”
“卑职这个想法,是从我自己的切身经历体会出来的。”容闳说,黝黑的脸庞上光彩照
人。“派幼童出国,卑职以为有这样几点好处。第一,人在小时最易学语言。我的英文流
利,就得力于我七八岁时就跟着英国人学话,我到江宁也有六七年了,却一句本地话都未学
会。第二,在外国学习,与在国内学习大不相同。国内学的总是第二手的知识,在国外则可
以系统地接受他们一整套关于天文历算理化方面的教育,潜移默化,就能得其学问之精髓。
第三,这批幼童在国外日久,眼界大开,并有可能接触到他们造炮制船的各种现场,能看到
他们所造出的最先进的船炮。那样,我们就有可能迎头赶上,而不至于年复一年地跟在别人
屁股后面。第四,我对科尔、史蒂文生,甚至对傅兰雅先生都始终抱有戒备心。我怀疑他们
不会把最优秀的技术、最先进的器械介绍给我们。好比说,现在西方都在大量造黎竞新枪和
必利新枪,而他们一直封锁,瑞生洋行也不帮我们买。这个消息还是过去的友人来函告诉我
的。老中堂,古人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对洋人,尤其是对机器局的洋人固然要友好,
但也不能完全依赖,尽管他们个人也可能想实心实意帮助我们发展军火造船业,但他们的政
府很可能在背地里限制他们,害怕我们强盛。我们强盛得和他们一样了,他们就赚不到我们
的钱了。好比说,我们的矿产开发了,我们的钢厂炼钢了,瑞生洋行同机器局的大批生意就
做不成了。我们的铁甲舰队建成了,我们的大炮威力比法国强了,罗淑亚就不可能威胁我们
了,津案就完全可以听任老中堂办理了。”
容闳这段出自肺腑的话说到了曾国藩的心坎里,也刺中了他心灵深处的最大隐痛。他抚
摸胡须的右手微微颤抖起来,嗓音也变得嘶哑:“纯甫,不要再说下去了,这些我比你更清
楚。派幼童出国之事,我会奏请,不过具体办起来又有不少困难。第一个便是这人员如何选
派。你要知道,现在真正的书香之家都巴望子弟走科举正途,有几个愿去异域跟洋人读书
的?”
容闳沉思良久,说:“老中堂说得很对,目前风气未开,要在内地,尤其是在京师官宦
人家中寻觅合适人选,还是一件难事。不过在广东,又特别是卑职的家乡一带则可以找得
出。好比仲芳出身官宦之家,因为父亲长期在广东为官,他才能到机器局来。这就是风气的
影响。待老中堂奏请朝廷同意后,卑职将回广东去亲自考试选拔。”
“纯甫,派幼童出洋留学,学成后回来报效国家。这是一个具有开创意义的建议,我将
会尽全力支持,使它付诸实现。你看挑选多大年岁的幼童为宜?”
“八九岁左右。”
“小了。”曾国藩悦,“年纪太小,没有自制能力,成天想父母想家,管理人员很麻
烦。这尚是其次。关键是年纪过小,在外国住上十年八年后,就会数典忘祖,忘记了自己是
一个中国人。没有对君父的深厚感情,怎么谈得上今后的回国报效?”
“老伯顾虑的是。”聂缉槻插话。
“我看十四岁到十七岁之间的孩子最合适。”曾国藩拈须思考着,“到了这种年岁,既
有独立生活的能力,又把华夏学问精华基本掌握了,是一个定了型的中国人,不管走到哪
里,不管在异域呆多久,他都不会忘记自己是大清臣民……”
正说得兴起,曾国藩忽觉一阵眩晕,接着便是张口结舌,不能完整地说出一句话来,再
下去便是什么都不知道了。慌得容闳、聂缉槻忙将他抬到床上,又派急足去请德国医师。
德国医师给曾国藩打针吃药,一连忙了三天,才慢慢清醒过来。曾国藩记得,这种突然
发作的眩晕病,已经是第二次出现了,而这次又胜过前次。他心里很忧郁。十四年前,他的
父亲就是死于此病。第二次发病时倒在禾坪里,抬回家后昏迷一天便过世了,也没有给后人
留下一句话。
曾国藩不能这样。他深知自己肩负的担子沉重,以及一身对世人的影响,许多事情需要
他在生时交代清楚。他心里有不少话,大至对国家兴亡的看法,小到对往年在某人面前一次
失礼的追悔,他都想跟自己的心腹僚属、得意门生,以及三个弟弟两个儿子作一番细细的详
谈。六十年的人生岁月,三十年的宦海生涯,二十年的惊涛骇浪,将他锻炼得对人世的一切
洞若观火,对天地沧桑了然在心,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进入了昔贤先哲所达到的超人境界。
但可惜,在世之日却不久了!他有一种油尽灯干的感觉,他为此很悲哀,于是匆匆结束对江
南机器制造总局的视察,乘测海号回到江宁,搬进刚刚复建完毕的两江总督衙门。
第三部 黑雨 第七章 黑雨滂沱
闪爵读书 www.shanjue.com:2008-12-24 23:00:29 本章字数:87524
一 欧阳夫人择婿的标准与丈夫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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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建的两江总督衙门,在李鸿章、马新贻的规划监督下,经过五年的经营,造得规模宏
阔,气派壮大。受礼制所限,它当然不可能与先前的天王宫相比,但比起咸丰二年时的总督
衙门来,扩大了三倍,豪华了十倍。尤其是西花园,基本上保持了洪秀全御花园的规格。为
着投曾国藩所好,新近又从紫金山移来数百株大大小小的竹子。竹枝秀劲,竹叶青翠,给满
是亭台楼阁、曲径假山的花园平添无限生机,无限雅趣。
王荆七悄悄对监造总管说:“老中堂爱竹,尤爱洞庭湖君山上的斑竹。那年游君山时,
他抚摸着满是黑点的斑竹,出神了半天。”
总管听后,赶忙派人去湖南采购,并吩咐装一船君山泥土来,以便斑竹能更顺利地在西
花园里成活扎根。
碧波荡漾的人工湖面上,停泊着当年天王最喜爱的石舫。
湖面大为拓宽,石舫也就自然地被移到湖中。于是从岸边到石舫之间,又架起一座九曲
桥,桥的栏杆上饰满彩绘。桥上有顶,顶上盖着天蓝色琉璃瓦。阳光照在瓦片上,反射出清
清亮亮的光彩来,与蓝天碧水融为一色,和谐壮美,显示出建筑师的匠心。
曾国藩不止一次地感叹:“太机巧了,太奢华了!天道忌巧,天道忌奢,还是朴实的
好,世间唯有朴实最能长久。”他要总管在督署东面花圃边开出几块菜地来,明春再种上青
菜、辣椒、茄子、豆角等农家菜蔬,借以抵消几分奢靡,又向僚属示以不忘稼穑之本。
夫人欧阳氏卧病已三个月了,她素来体气虚弱。从同治八年起与丈夫得了同样的病:右
目失明,左目仅见微光。天气冷,搬进督署半个月了,她未走出门外一步。今天太阳出来
了,天气和暖,在满女纪芬的陪同下,两个同病相怜的老人一起来到西花园,沿着九曲桥慢
慢地向石舫走去。
“满姑,你今年二十岁了,我和你娘还未给你定下婆家,你心里有怨气吗?”一家三口
在石舫里的木凳上坐下后,曾国藩望着长得厚厚敦敦,酷肖其母的满女,怜爱地问。
“父亲,看你老说的!我这一辈子不嫁人,在家伺候两位老人。”纪芬羞得满脸通红,
扭过脸去,望着石舫外枯干的黑黄色的荷叶杆。其实,纪芬心里怎会不着急?但急有什么
用,总不能自己去找婆家吧!她生性开朗,又会体贴人,说愿意在家伺候父母,也并非假
话。她见父亲今天心里舒畅,主动谈起她的婚事,高兴极了。
从她懂事起,就从来没有看见父亲空闲过、舒畅过。几个姐姐的婚事,她从来没有听见
父亲提起过,就那样一个一个地嫁出去了。别的大官家嫁女,吹吹打打热热闹闹,酒席摆几
百桌,装嫁妆的抬盒连绵一两里路长。都说自己的父亲是湖南最大的官,在纪芬的眼里,几
个姐姐的出嫁,不仅从没风光过,反而寒伧得很,送亲那天的娘家人中,又照例没有父亲到
场!父亲一生太忙太累了,好不容易才有这么一刻家人闲聊的光阴。女儿都有这样一番感
慨,作妻子的感慨就更多了。
结缡三十六年来,欧阳夫人一直对丈夫敬重爱戴。过去在京师,丈夫忙是忙,但一家人
没有分开。自生下纪芬后,这二十年来一家拆散,夫妻在一起的时间少,分别的日子多。欧
阳夫人既为丈夫的功业自豪,又对夫妻长期不能团聚而深有觖望。今天丈夫能有这样的兴
致,她又高兴又微觉诧异。
“傻丫头,哪有一辈子不出嫁的道理!我们两个老的归天了呢?”欧阳夫人笑着对女儿
说,“满姑,你不知道,你父亲为你的婚事着急得很哩!他五年前就在留意了,一直想着要
给你寻一个最好的郎君。”
纪芬羞得低下头。欧阳夫人摸着女儿柔软的黑发,满腹疼爱地说:“公婆爱头孙,爹娘
疼满崽。你是父母的满娇娇,七个兄妹中,我看你父亲最疼的就是你,常说你长得一副阿弥
陀佛相,将来福寿最好,所以要替你找一个人品好、学问好、家境好、公婆好、体质好的五
好夫婿。”
“这样事事都好的人,到哪里去找呀!”纪芬噗哧一声笑了起来,娇甜地望着母亲。
知夫莫如妻。欧阳夫人说的正是曾国藩的心思。这些年来,他为已嫁的四个女儿的婚事
负疚深重。四个女婿都是他作主定的,四个女儿的家庭都不美满。大女婿袁秉桢放荡凶暴,
致使大女儿三十岁便去世,活生生又添一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例。二女婿陈远济幼时聪
明,长大后却变得平庸,毫无上进心,二女儿纪耀终年郁郁寡欢。三女婿罗允吉是个花花公
子,不务正业,其母又刁悍刻薄,三女纪琛一年到头总想住娘家。四女婿郭刚基人品学问都
不错,却又体质羸弱,二十一岁便病死,留下纪纯拖着两个儿子守空房。鉴于四个女儿的不
幸,曾国藩总结出“五好”的择婿标准。正因为“五好”夫婿难找,故而让二十岁的满女尚
待字闺中。这次视察江南机器制造局,却意外地看到一只雏凤,一匹千里驹。自己是看准
了,不过这一次他要好好征求夫人和女儿的意见,过去的教训实在把他吓怕了。他想:即使
夫人同意,女儿自己不同意的话,这件事也决不勉强。
“人倒是发现了一个,就不知你两娘女的看法如何?”曾国藩边说边注意看夫人和女儿
的反映:娘眉开眼笑,女儿的脸涨得通红。
“是个什么样的人?”欧阳夫人忙接言。
“聂亦峰这个人你还记得吗?”曾国藩问夫人。
“你是说衡山聂长子,几次会试都未中的那个?”欧阳夫人的记性十分好,尤其是寓居
京师时,她作为一个贤惠的夫人,对来过她家的丈夫的朋友都记得清清楚楚。那个聂亦峰,
又是湖南同乡,又在她家前前后后住过半年之久,印象就更深刻了。
“正是的。”
“那是个好人,学问好,人也好,就是考场运气不好,我记得他连考了三届都名落孙
山。”欧阳夫人仰起头,慢悠悠地说,似乎在回忆往日京师甜蜜的生活。
“咸丰二年考中了,又因写错一个字未点得翰林,结果分到广东去当知县,现在是高州
知府。”
“你说的人是亦峰的儿子?”夫人已猜到了。
“他的老五,现在江南机器制造局当委员,今年十九岁。”
接着又把聂缉槻来上海的过程说了一遍。
“今后还可以考进士点翰林吗?”丈夫出身翰林,欧阳夫人巴望两个儿子、四个女婿都
点翰林,却偏偏就没有第二人了。她有时下了狠心,一定要给满女找个金马门中人。纪芬撇
开父母,独自一人走到船头,静静地观看石舫边来来去去的游鱼,耳朵却没有放过舱里二老
的每一句话。
“当然可以去考。”曾国藩肯定地答复了夫人的提问。“不过,也不一定非要中进士点
翰林才有出息。年轻时我便告诉过澄侯、沅甫他们,不要沉湎于科举之中,那里面误人甚
多,关键是要有真学问真本领。现在造炮制船便是国家顶重要的事,聂家老五有这方面的才
能,你还愁他今后没有出息?他的娘说得好,今后说不定也可当藩臬抚台哩!我看那孩子气
宇庄重,谈吐不俗,今后或许真有封疆的福气。”
“夫子你见多识广,我一向都听你的,可是从大姑到四姑,四个女婿你自己也都不满
意,故我不得不多问两句。”女儿是娘身上的肉,欧阳夫人对五个女儿的疼爱,又比丈夫更
深一层,背地里她不知为早逝的大女、守寡的四女、受气的三女流过多少眼泪,两只眼睛就
是这样哭坏了。
“四个女婿都没选好,这是真的。别人都说我会看人,女婿都没选好,还谈得上什么会
看人,我心里惭愧。”曾国藩沉重地低下头,好一阵又说,“我想清楚了,过去选女婿,其
实不是选本人,而是选父亲。父亲好,并不能保证儿子就一定好。还有,过去选的是小孩
子,没有长大成人。小时聪明可爱,长大后不一定成器。这次不同,聂家老五已定型了,今
后只会越来越懂事,越变越好。我相信,满姑的命要比四个姐姐好得多。”
“我相信夫子看人是不错的,但还是要让我们娘女俩见一见他,我也要小小地考试一
下。”
“你也要考试!怎么个考法?”曾国藩觉得有趣。
“我有法子。满姑!”欧阳夫人对着坐在船头的女儿喊,“你说要得吗?”
纪芬转过脸,对着母亲忸怩地笑笑。
欧阳夫人自有测试女婿的办法,与丈夫不同。当聂缉槻奉命来到两江总督衙门时,曾家
已作了精心的安排。客厅里,曾国藩与聂缉槻就江南机器总局的管理话题继续谈下去:屏风
后面,欧阳夫人带着女儿尖起耳朵在偷听,并通过屏风的缝隙,将聂缉槻从头到脚看了个仔
细。从外表到谈吐,欧阳夫人满意了,问问女儿,纪芬轻轻地点了点头。
傍晚时,曾国藩留下聂缉槻,请他共进晚餐。破格的礼遇,使聂缉槻颇为意外。他想起
老中堂曾问过他订亲没有。
“是不是要为我作伐,真有这样的好命吗?”江南总局的年轻委员想到这里,情绪顿时
高涨起来。他知道老中堂不大喜欢多喝酒的文人,遂滴酒不沾,放开胆子津津有味地吃了三
大碗饭。屏风后的欧阳夫人看了正中下怀。贪杯坏事的袁秉桢、罗允吉伤透她的心,体质羸
弱的郭刚基更令她痛苦不已。客厅里的这个青年不喝酒,能吃饭,正是欧阳夫人眼中正派、
身体好的象征。吃完饭,喝过茶后,聂缉槻起身告辞。家人捧出十段各种颜色花纹的洋布放
到几上。曾国藩指着洋布说:“纪泽娘过去与你母亲熟,也见过你的两个姐姐,她要给她们
三人各送一段衣料,不知她们喜欢什么花色,你给她们各挑一段吧!”
聂缉槻听了,心里乐不可支,他将十段布料,一段一段细细地看着摸着,最先挑出一段
黑呢,说:“我母亲素来不喜欢花花草草,平时家居爱作男子装。这段黑呢给她做衣服好。”
又挑起一段米色起小花的格子绒洋布,说:“我大姐三十岁了,生了两个孩子,她爱
美,又颇稳重,这段布给她最好。”最后挑了一段黄底绿叶粉红桃花亮闪闪的缎子,咧开嘴
唇笑道:“二姐明年出嫁,她又爱俏,这匹缎子给她做嫁妆最合适。”
当曾国藩把聂缉槻选布的情形告诉夫人时,欧阳氏彻底放心了:这孩子心眼细,对女人
关心,今后一定会对妻子体贴照顾。这样的女婿打起灯笼也难找啊!她催丈夫即刻给聂亦峰
发信,定下这门亲事,明年就嫁女。过了二十岁的姑娘,再不能留在娘家了。
“你这是一厢情愿。我们相中了他的儿子,万一他看不上我们的满姑呢?”曾国藩乐哈
哈地笑道。
“哪有这个事!”欧阳夫人像受了委屈似的,“我的满姑又漂亮又能干,谁见了谁爱,
还有看不上的?没有这个道理!”
正说着,纪芬进来对父亲说:“折差送来一个大包封,请父亲去大堂祗领。”
曾国藩穿上朝服,来到大堂,焚香望北跪拜后,接过包封。打开一看,原来是太后、皇
上赏赐的年礼。自从同治年间来每年如此,不论他在前线指挥打仗,还是在安庆、江宁、保
定等处衙门当太平总督,每到十二月初便有一大包礼物寄给他,而且每年都是同样的物品,
今年亦不例外:藕粉三斤半,白莲子三斤半,百合粉一斤半,南枣三斤半,桔饼一斤半,奶
饼五斤,挂面十把。每年接到这包礼物,也同时接到一分温暖,他从心里感激太后、皇上的
廑注。今天,这份心情似乎没有过去的浓烈,只是在心里默默地念着:“又要过年了!”
这是搬进新督署的第一个年节,合署上下喜气洋洋,商议着张灯结彩、披红挂绿,给新
衙门锦上添花。欧阳夫人这些天精神也好多了。纪鸿夫妇带着三子一女由长沙来到江宁,同
船的还有纪琛和她的两个儿子,纪耀和她的丈夫陈远济。纪鸿还告诉父亲,九叔也会来江宁
过年。空旷的衙门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
曾国藩夫妇见到一船晚辈,心中又喜又悲。喜的是儿孙满堂,悲的是早逝的大女和新寡
的三女。曾国藩最感欣慰的是二房人丁兴旺。纪鸿成家尚只七年,便为他添了三个孙子,相
比起来,长房就冷清多了。纪泽与刘蓉的女儿成亲十三年,先后生了两个儿子,均不满周岁
便夭折,现在只有两个儿女。
纪泽今年三十三岁了,心里很着急,曾国藩夫妇也很着急。
郭氏会做人,一进衙门,见嫂子脸色不悦,知她心里妒嫉,便和丈夫商量,请兄嫂于他
们的三子中任择一人暂为抚养,等日后生子再退还。因为曾国藩的一等侯是世袭罔替的,明
摆着今后是纪泽的长子承袭,纪鸿夫妇为怕兄嫂误会,以为是为了抢袭侯权,故先行讲明,
不以小宗乱大宗。纪泽夫妇见弟弟、弟媳如此贤惠,甚是感激,便选中了将满周岁的广铨。
曾国藩对此事大加赞赏,亲自为孙子的过房举办了隆重的仪式,并对儿子们说:“过房是好
事,若作活动的,今后便容易生麻烦,当年中和公出嗣添梓坪,因活动而生讼端。你们兄弟
要学少荃抚幼荃之子的样子,不作活动作呆笔。今后纪泽不管再生几个儿子,广铨总在长
房,不再回二房,这样方可杜绝日后的罗嗦事。你们兄弟同意不同意?”
“同意。”纪泽、纪鸿异口同声。
“那你们兄弟一起,在祖宗牌位面前订个约吧!”
纪泽、纪鸿在曾祖星冈、祖父竹亭牌位下跪定,共约谨遵父命,过房之事永不变更。
曾国藩第三部--黑雨
二 一个苦甜参半的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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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完这件家中大事,曾国藩一阵轻松,回房稍作休憩。他一躺上床,便忽然见到了久别
的祖父和父亲,心中十分惊讶。
张眼四处一看,这不到了荷叶塘吗!那绕山蜿蜒的流水,恰是魂牵梦绕的涓水河;那苍
苍翠翠的峰岭,正是日思夜想的高嵋山。“啊,生我育我的家乡,我又回到了你的怀抱!”
曾国藩心里有说不出的痛快,呼着喊着,孩子似地奔向涓水河,奔向高嵋山。
他沿着涓水河畔走,仿佛正是一个提着竹篮子,刚从祠堂告别雁门师回家的小学生,对
草丛中惊飞的翠鸟、水边吓跑的游鱼充满着兴趣。驼背五爹还坐在那株古柳树下,悠悠闲闲
地含着一杆三尺长的烟管。他起身拉绳,那把传了几代的百年老罾扳起来了,小鱼小虾在网
中活蹦乱跳。看着放学的孩童贪婪地站在一旁,驼背五爹选了一条小小的红鲫鱼递过来。小
学生如获至宝,双手捧着,撒开腿向家中跑去。背后五爹高喊:“伢子,你的竹篮子不要
了?”
跑着跑着,红鲫鱼不见了,小学生上了高嵋山,一刹那间就变成了十六七岁的少年,手
里握一把柴刀,沿着山间小路走进一片竹林。多好看的竹枝啊,清幽劲节,他真不忍心举
刀。但无法,他要砍下竹子,用它来编织篮子,然后拿到蒋市街上去卖,换回几个买纸笔的
零钱,读书郎的家境并不宽裕呀!他不以此为苦。林中小道送给他生趣盎然的情致,一只只
从自己手里成形的青皮白心的竹篮子,又给他带来成功的喜悦……
忽然,山脚下响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他快步跑下去。
“哐哐嘡嘡”的锣声里,走出一个帽子左边插着红花的差役,在家门口高喊:“恭喜恭
喜,贵府公子高中第三十六名举人!”
祖父、父亲笑盈盈地走出来,接过喜报,屋门口围满了四乡八村前来看热闹的老老少
少。一会儿,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让开了一条路,一乘大红花轿抬进门来,老岳父欧阳凝祉
先生笑吟吟地骑马跟在轿后,夫人来了!曾国藩双喜临门,乐得眉开眼笑,情不自已。夜深
了,闹洞房的亲友都走了,夫人头罩红绸,羞涩地坐在床沿上。新郎倌举着龙凤红烛,心怀
惴惴地走过来,他不知新娘子长得如何。迟疑了很久,终于轻轻地揭开红绸。新郎倌惊呆
了:烛光下,新娘子粉面桃腮,含情脉脉。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涌上心头,他醉醺醺、眼
迷迷地把新娘子抱了起来。慢慢地他睁开眼睛,抱在怀里的夫人已眇一目,额头上尽是皱
纹,头发斑白,他扫兴地松开手,猛然间从镜子里看到一个衰朽老头。那正是他自己!
他沮丧地走出屋门。外面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这不到了长沙城吗?”当他看到熟悉
的火宫殿时,心里说道。火宫殿里里外外乱糟糟的,他正要转身走开,一个肩膀上搭着抹布
的伙计满面堆笑地说:“要寻清静的地方吗?楼上雅座请。”曾国藩停步,见这伙计十分面
熟,这不是岳阳楼上那个很会说话的店小二吗?他怎么到这里来了!再定睛一看又不是。啊!
对了,他是稽茄山下小饭铺里那个忠厚的老板。老板撩起围裙,一边擦手一边说:“你
老放心,再也不会看到长毛了,长毛已叫你老消灭了。雅座里没有外人,都是你老久别的朋
友。”
曾国藩觉得奇怪,上得楼来,掀开帘子看时,唬得心跳不已。雅座里的八仙桌旁坐着三
个人,正在开怀畅饮,高谈阔论。上首坐的江忠源,右边坐的胡林翼,左边坐的罗泽南。
他忙进去,作揖打招呼:“多时不见了,原来你们都在这里!”
怪哉,三人都没有发现他,继续谈着他们的话。他很丧气,便讪讪地靠着下手坐着,借
此休息下。只听得江忠源爽朗地笑道:“现在好了,天下安静了,正是当年康节先生所说
的:‘人乐太平无事日,莺花无限日高眠。’我辈可以痛痛快快地饮酒赋诗了。”
“是呀。想当初我们创建湘勇,是何等的艰难困苦,那年就在这个火宫殿里闹出了人命
案,逼得湘勇无法在长沙安身,不得不躲到衡州去。”罗泽南插话。
“难得涤生忍辱负重,终于在衡州练就了水陆大军,奠定了日后湘军胜利的根本。”胡
林翼感叹道。
曾国藩在一旁听了略觉宽慰,心里想:“幸好他们没有看见我,且多坐一会,听他们是
如何议论的。”
“要说涤生忍辱负重,真我辈不及,镇筸兵的欺侮、湖南官场的势力不消说了,后来在
江西,新老巡抚都跟他过不去,不给粮饷都罢了,还要说他运了大批金银回荷叶塘,说他打
仗无能,聚敛有方,你看气人不气人!”罗泽南取下眼镜,用手绢擦着眼睛,不知是眼睛昏
花了,还是因过于激动而流了泪水。对亲家的这个举动,曾国藩很是感激。
“这都可以理解,其原因一是愚蠢,二是妒嫉,最让人心里过不去的是,打发德音杭布
来军营窥探,调多隆阿跟随左右。涤生是满腔热血,一片忠心,朝廷却如此猜忌,岂不让人
心寒!”胡林翼用手来回重重地摸着桌面,似乎在发泄胸中郁忿,一向蜡黄的两颊上泛起红
潮。
曾国藩呆呆地望着他们。感慨万千。
“算了,都不去说它了,好在涤生兄壮志已成大业,如今功成名就,我大清朝自三藩以
后,还没有哪个汉人有涤生兄的荣耀,我们也都仰仗他的忍辱负重而名登凌烟阁。”这是江
忠源的宏亮豪放的嗓音,说罢满饮了一口酒。
“长毛、捻子都好对付,难办的是洋人。我总担心涤生会栽在洋人手里,毁了半世英
名。”胡林翼没有喝酒,情绪忽然低落下来。曾国藩偷眼看时,两颊上的红潮不见了,正是
安庆南门码头上呕血昏迷时的样子:干瘦灰白,两眼微闭。
“洋人怕什么,又不是三头六臂,若撞在我手里,定叫他有来无回。”江忠源怒道,仍
是当年战蓑衣渡、守长沙城的气慨。
三人正说得起劲,忽然帘子又被掀开,昂首进来一长须老儒。此人衣衫破旧,精神矍
铄。一进来,便用手杖指着八仙桌边的人说:“你们在这里喝得痛快,怎么不叫我?”三人
忙起身,陪着笑脸说:“不知吴举人驾到,有失远迎。”
曾国藩定睛一看,方知来的是岳州怪才吴南屏,二十多年不见了,不料在此相遇。正要
起身打招呼,又想,他们看不见我,我也不惊动他们了,且一旁坐听算了。
吴南屏一屁股坐下来,喝了几口酒后,便旧习不改,牢骚满腹,怪话连篇:“我在外面
听得多时了,你们都是湘军大头目,称赞湘军的功劳,说长毛是你们湘军灭的,大清是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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