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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传

_66 萧一山 (民国)
劳您驾瞧瞧。”
“行哇,您带路吧!”
郎中跟着五姥姥走了十几步路,来到一间用破板烂树皮拼凑的屋门前,五姥姥刚一推开
门,床上的小外孙就张口大哭起来。五姥姥忙走到床边,揉着孩子的小肚皮,心疼地说:
“好乖乖,别哭,姥姥给你请来了郎中,吃药就好了。”
郎中走到床前,摸了摸小孩的肚子,又摸摸额头,叫他伸出舌头看看,笑着说:“姥
姥,不要紧的,孩子肚子里有蛔虫。我这里有现成的丸子,您倒碗水来,哄孩子吃两粒,就
会好。”
说着从袖口里取出一个纸包来,从纸包里拿出两粒白色丸子递给五姥姥。五姥姥哄着孩
子就水吞下。果然,孩子不喊肚子痛了。五姥姥轻轻揉着孩子的小肚皮,孩子在姥姥的怀里
慢慢睡着了。
郎中说:“我再给您四粒,您中午、傍晚还给孩子吃两次,每次两粒,肚子里的虫就会
都打下来,再也不会闹肚子痛了。”
五姥姥感激地说:“太谢谢您了,您要多少钱?”说着,从床上席子底下摸出一个黑布
包来。
“老奶奶,这药值不了几个钱,送给您吧!”
“这怎么行呢,您真是好人呀!”五姥姥很感动。“我烧碗茶给您喝吧!”
“老奶奶,别忙,我坐坐就走。”
五姥姥拿起一只未完工的鞋底,陪着郎中坐在门边。
“请回老奶奶,你们刚才说的女鬼哭的事,真有吗?怪吓人的。”郎中问。
“怎么没有呢?”五姥姥严肃地说,“教堂那边打死的洋人不冤,那些洋鬼子该死。这
几个洋人,说良心话,是冤枉;人死了,身上的金链子、金戒指都被抢了。”
“老奶奶,打死洋人的那几个人,是什么样的人。”郎中问。
“都是些混子小,十几二十岁的人,不是附近的,我们都没见过。”五姥姥一边纳鞋
底,一边回忆着。
“老奶奶,这附近有人认得他们吗?”
“我估计那几个人不是好东西,正经人都不会认得他们,我们这里有几个青皮,看他们
认识不。”
“这几个青皮叫什么名字?”
“我也不知他们叫什么名字,一个外号叫瓦刀脸,就住前面那间屋。”五姥姥用鞋底指
了指前方。“还有一个叫二杆子,就住在瓦刀脸的对面。还有一个叫小太岁,住二杆子家的
后面。这三个青皮都和不正经的人往来,兴许他们知道。”
郎中和五姥姥又扯了些闲话,嘱咐她不要误了给小外孙吃药,然后告辞了。
这郎中就是赵烈文,昨夜和前夜坐在河边啼哭的女鬼就是他装的。他今天一早已从三处
议论的人堆里得知那天是五个年轻人用刀砍、用枪戳,把三个洋人弄死的,抢走了一块金
表,一条金项链,三只戒指。关帝庙周围的人都说这几个人不是好人。他把这些情况详细地
报告了曾国藩。
“今夜出动三十个士兵,把瓦刀脸、二杆子、小太岁一齐抓来,我亲自审讯。”曾国藩
指示。
半夜时,三个青皮都被带上了***通亮的明伦堂。坐在至圣先师画像下的曾国藩睁开左
眼看去,一个脸又长又窄,一个又高又瘦,一个头又尖又小。都是些不三不四的东西!他心
里想,猛地一拍惊堂木,喝道:“跪下!”
三个青皮一惊,双腿不由地软了,齐齐地跪下来。
“有人揭发,上个月在关帝庙杀洋人的五个歹徒与你们有关系,你们在本督面前从实招
来!”
三个青皮都吓呆了。瓦刀脸将双膝向前挪动一步,哭丧着脸说:“大老爷,小的实在不
认得那些人!”
小太岁也直磕头,说:“小的不认得。”
二杆子低着头不作声。曾国藩看在眼里,明白了几分,将惊堂木又一拍。“本督给你们
讲清楚,水火会的头目徐汉龙已被抓起来了,水火会也已明文取缔,你们不要害怕水火会报
复。若讲出来,抓到了凶手,本督有重赏。”
“大老爷,小的讲。”曾国藩的话刚说完,二杆子开腔了,“那五个人中,小的认得一
个,他叫田老二。”
“住在哪里?”
“河东田家庄。”
“他是个什么人?”
“二十几岁年纪,家里务农,不过他从不种庄稼,只在外面混。”
“你没认错?”
“不会错。田老二烧成灰,小的都认得。”
“下去吧,先赏你五两银子,待抓到凶手后,你再来本督处领赏。”
田老二抓来了。惊堂木一拍,他便吓得全部招供了。小混混、项五、张国顺、段起发也
全部缉拿归案。
在这同时,也有些为贪图五两银子来文庙举报的,于是又捉拿了三十余人。这些人一个
也不承认杀了洋人,又无什么东西可以作为旁证,曾国藩无法给他们定案。不过,他还是满
意的,至少有徐汉龙、刘矮子、冯瘸子及田老二这批共八人,自己都供认不讳,可以作为凶
手正法。他打算将案子作这样的处理:重建教堂,礼葬丰大业,斩首八名凶手。他将这个设
想奏报朝廷。为防止意外,又密请朝廷调正在陕甘的李鸿章带兵来直隶,以及将驻扎在直隶
的铭军九千人东移张秋。
奏折很快转回来。上谕同意直隶兵力的部署,但对他只杀八人很不满意,质问:洋人死
了近二十人,中国只杀八人,如何向各国交代?严令他不得稍涉宽纵。曾国藩甚感为难:洋
人虽说死了近二十人,但有的死于乱拳,有的死于火烧,被捉拿的这三十余人即使都动了
手,又能指出谁打出了致死的那一拳呢?总不能把这三十多号人都拿去杀了吧!
上谕已使他够为难了,却不料更令他为难的事接踵而来。
曾国藩第三部--黑雨
十 委曲求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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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中堂,法国公使罗淑亚、英国公使威妥玛联名来了一份照会。”这天午后,崇厚持
着一个硕大的信套,坐一辆装饰豪华的轻便马车来到文庙。这些天来,崇厚每日必来一次,
每次都要大谈洋人如何在秘密调兵遣将、准备报复的事,使得曾国藩又厌恶又担心,整天如
坐针毡。曾国藩打开大信套,一张厚实光亮的白道林纸飘了下来。拿起一看傻了眼:一行行
洋文赫然出现在他微弱的目光前。他饱读中国诗书,却不识一个洋文字母。正是痛感于此,
前几年他重金聘请一个懂中文的英国人教纪泽、纪鸿读英文法文,所幸两个儿子都学得很不
错,尤其是纪鸿天资更高,现在已能流利地与洋人谈话了。可惜,他们没来天津。
“老中堂,晚辈已叫人用汉文翻译了。”崇厚从靴页子里抽出一张纸,曾国藩见那上面
写着:
法兰西帝国公使罗淑亚、大英帝国公使威妥玛,致清国大学士、直隶总督曾:
为照会事。上月贵国天津莠民由迷拐人口、挖眼剖心无稽传闻而酿成血腥暴乱,我法兰
西帝国,大英帝国蒙受惨重损失,举国为之震怒,陆海两军向皇帝、女王陛下宣誓:不报此
仇,誓不为军人。法兰西帝国海雄号、骑士号、霸王号炮舰,早已集结在大沽,之所以未挺
进天津者,盖有所待也。时至今日,一个多月已过去,贵大学士来津亦达两旬,贵国所作所
为,实令我等遗憾至极。罗淑亚公使代表法兰西帝国所提出的四项要求,未见一项作明确答
复。为此,我等受皇帝、女王陛下之命,特向贵大学士严正提出:贵国必须赔偿损失费五十
万两白银,所有凶手立即正法。天津道员周家勋、知府张光藻、知县刘杰实系暴乱之主使
者,乃罪魁祸首,不杀不足以平我法英两国之民愤,不足以慰无辜死难教士、贞女之灵魂。
为此,特敦促贵大学士在十日内斩杀三员之头以表诚意。另,贵国总兵陈国瑞亦为指挥莠民
作乱之头领,陈国瑞应以命相抵。
法兰西帝国第三舰队目前已航至红海,它配有当世最精良之炮火,大英帝国驻加尔各答
的第五舰队亦已启航。两舰队十天后将相会于大沽。贵大学士若不照办,到时两帝国舰队将
炸平天津,轰倒紫禁城。一切后果将由贵大学士承担,匆谓言之不预也!特此正告。
“岂有此理!”曾国藩忿然作色,将照会往地上一甩。这种毫无遮掩的无耻恫吓,这种
主子指使奴才式的命令口气,这种出格的无理要求,深深地刺激了他的人格,无情地凌辱了
他的尊严,勃然诱发了他的好胜心。同时,作为汉大学士的领班,奉命处理津案的中国代
表,他也感到国家的尊严、太后皇上的尊严受到了侮辱。
“崇侍郎,烦你先去转告罗淑亚、威妥玛,这个照会不能接受,尤其是以天津地方官员
及陈国瑞抵命一节,简直无理之极。我大清帝国的官员,纵然犯法,该由我太后、皇上处
置,他们无权提出这种霸道要求,何况地方官只有失职之错,决无抵命之罪。你先去口头转
达,这两天,本大学士会有正式函件回复。”
曾国藩突然而发的强硬态度,使崇厚大出意外。他不是早就说过,以委曲求全的宗旨来
办津案吗?这老头子今天怎么啦,火气这样大?崇厚拾起被曾国藩掷落在地的法英照会,又
匆匆浏览一遍。语气是生硬了些,但条件也并非不可接受。
崇厚一心要将津案和平解决。他认为只要不开仗,什么条件都可以接受。多赔点银子算
什么,又不要自己出!多杀几个人算什么,中国百姓有的是!杀道府也无所谓,直隶等着候
缺的官员一大串!若一旦打起仗来,他崇厚就脱不了干系。第一,三口通商大臣本负有天津
地面洋务责任,这一起由洋务引起的战争,他要首当其罪。第二,丰大业最先放枪是在他的
衙门,他是津案的主要当事人。第三,曾国藩未到天津之前,他是处理津案的最高官员。平
平静静地度过这个风浪,他向法国道歉回来,依旧可以做他的通商大臣;若兵衅一起,中国
失败,他重则杀头,轻则充军,此外别无选择,必须说服这个倔硬的老头子。要说服曾国藩
这样的人,崇厚自有一套办法。
“老中堂,罗淑亚、威妥玛这个照会,的确太过分了,就是晚辈看了也觉气愤。他们在
老中堂面前算得什么?老中堂是泰山昆仑,是万里长城,他们有什么资格‘正告’,真是放
狗屁!”
崇厚说到这里,完全是一副义愤填膺的神态,曾国藩的火气开始消了一点。他未能免
俗,他和所有青壮年时立过大功的老人一样,这两年来,越来越爱听恭维话、奉承话,全然
不记得十年前对左宗棠喜听出格颂扬毛病的批评了。
“不过,老中堂,他们是有所依仗呀!”崇厚换成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他们依仗的
是炮舰,是世界第一流的武器。
我的衙门里有好几个法国英国佬,我暗地问过他们。法国佬说他们的第三舰队有十艘兵
舰,全部装的是六十四磅重炮,并可一次装十个连发,任什么坚固的石城都不可挡住。炮兵
的盔甲全由精钢制造,一般铁子都不能穿过,更何况刀枪了。英国佬说,驻在加尔各答的舰
队是英国远东王牌舰队,曾经征服过世界三十几个国家,舰队司令是英国第一号杀人不眨眼
的魔王。他们说,这两支舰队只要开进天津港一放炮,不到一个时辰,天津就会变成一片废
墟,五十万天津百姓将化为一堆枯骨,京师将再次沦为战场,太后、皇上又要仓皇北狩。”
崇厚说到这里,看了一眼曾国藩。只见刚才怒气冲冲的毅勇侯无力地倒在椅子上,双目
微闭,数不清的皱纹深深地刻在蜡黄的长脸上,犹如一个处于弥留状态中的病人!他已知这
几句话,打中了老头子的要害,于是移过身子,对着曾国藩的耳朵轻轻地说:“老中堂,晚
辈还要禀告您一个不好的消息。”
“什么事?”曾国藩的左目睁开了,背部离开了椅子。
“俄国、比利时,美国都已放出风声,他们将全力支持法国、英国的军事行动,要船出
船,要炮出炮,要人出人,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三口通商衙门对洋人的信息一向最为灵通,而曾国藩自己根本没有这一套班子,他不得
不依赖,也不得不相信崇厚所提供的情报。“看来对法国以外的那些国家的安抚,并没有起
到作用。”曾国藩心想。他的左目又闭上了,重新瘫倒在椅子上,嘴唇动了几下,似要说
话,但终于没有说出声来。
崇厚站起来,走到曾国藩的身后,完全以晚辈后生的谦卑态度,弯下腰,轻声说:“老
中堂,晚辈知道您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宁折不弯,宁死不屈。但老中堂今天一身系江山
社稷之安危,系中国数万万百姓之安危,系皇太后、皇上之安危。己身可折,江山社稷不可
折;己身可死,中国数万万百姓不可死,己身可辱,太后、皇上不可辱。老中堂,您就来一
次委曲求全、忍辱负重吧!”
崇厚这时已语声哽咽,几乎要掉下眼泪来。曾国藩的思绪乱极了,体力也衰弱极了:
“崇侍郎,你先回去,让我好好考虑一下,晚上你再来!”
崇厚走后,曾国藩走进卧室,他按多年养成的习惯,关紧门窗,点上一炷香,开始冷静
地前前后后地仔细思考。过去他盘腿坐在床上,现在他已无这分体力了。他睡在躺椅上,腹
部盖一件旧马褂,袅袅升起的轻烟,使他的思绪渐渐宁静。
来天津二十天,津案的眉目已完全清楚了。发生在天津的这一桩教案,与发生在江西、
四川、贵州、湖南等地的教案一个样,是中国百姓长期对洋人愤激而成的大变。自从允许洋
教在内地传播以来,教堂到处滋事。凡教中犯案,教士不问是非,曲庇教民,领事不问曲
直,一概庇护教士。遇有民教争斗,平民恒屈,教民恒胜,教民势焰愈横,平民愤郁愈甚,
郁极必发,则聚众而思一逞。天津教案之所以闹得这样大,洋人死得这样多,完全是因为丰
大业先开枪打死刘杰家人的缘故。从这两方面来看,曲在洋人,理在国人。曾国藩从这个方
面想了以后,又换了一个角度想。
其他教案的直接起因,都由于教民的无理,中国人占了理,天津这场教案的情况就复杂
了。围攻教堂,原因是教堂有迷拐人口、挖眼剖心的罪行,但此事查来查去都无确证。于情
于理来说洋人都没有必要这样做,因听信无端谣传而来围攻教堂,理又在哪里呢?丰大业先
开枪打死人固然有罪,但顶多殴毙他,以命抵命而已,怎能借此打死二十多人,烧国旗、教
堂,毁领事馆、育婴堂、讲书堂呢?死人中有多半又不是法国人,他们是受害者。更令人气
沮的是,这中间还有像田老二那样的歹徒。就事论事,到底是曲在洋人,还是曲在国人呢?
想到这里,曾国藩不觉心寒起来。他离开躺椅,来回活动几下,又坐到书案边的藤椅上继续
想着。
尽管这样,洋人毕竟是可恨的。中国人不欢迎他们,讨厌他们的教会,他们为什么要死
皮赖脸地呆在中国呢?为什么要强行在中国传播他们的教义呢?他们究竟意欲何为:是为了
掠夺中国的财富,还是要迷惑中国人的良心?清议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的,我们应该借此机
会,将一切外国人统统赶出国门,从此以后,不与他们往来,关起门来办自己的事。
你的船坚,我们不稀罕;你的炮利,我们不需要;你的千里镜看得远,我们自古以来没
有这东西,也照样行军打仗,善用兵者亦能取胜。清议毕竟代表中国的民情、民气、民风。
假若他曾国藩这时站在天津,如此振臂一呼,天下人都会竖起大拇指.称赞他为爱国英雄。
而如今他却要奉太后、皇上之命,代表中国向洋人低声下气赔不是,驱使工匠去修复百姓怒
火焚烧的教堂,用隆重的礼节去安葬枪杀中国人的凶手,拿数十万白银去抚恤被人们恨之入
骨的洋人,杀中国百姓的头去平洋人的怨忿。他曾国藩哪怕功勋再大,地位再高,道理再充
足,他的举动也是逆民心拂民望,损国格坠君威的,他也会受千夫所指,遭万人唾骂,象张
邦昌、秦桧那样,作为一个汉奸卖国贼而遗臭万年。
曾国藩想到这里,浑身颤抖,不能自已。他叹息自己命苦,不料老来遭此大难。如果这
时仍在两江,或调在除直隶外的任何一省,这种倒楣的事也不会轮到他的头上来。说不定还
可以讲几句体面话,犹如二十多年前的家信中所写的那样,称赞姚莹斩杀英夷为大快人心之
事,还送诗给前往福建做官的金竺虔,鼓励他:“海隅氛正恶,看汝斫长鲸。”
当然,现在也可以急速给太后、皇上上书,历数洋人之罪,力申民气可用,向洋人宣
战,以自己的声望,说不定太后、皇上也会采纳,但后果会怎样呢?十年前,朝廷与洋人接
仗,大大小小也打了不下百场,但几乎无一仗占上风,有时候看起来是胜利,旋踵而来的便
是更大的惨败。三十年前的那次烧鸦片烟的战争,给刚刚进入仕途的曾国藩以深刻的刺激,
直到今天,他仍然清楚记得。当年道光帝派林则徐到广东去禁烟,又同意他以武力回击英国
人的武装侵略,但后来仗打败了,道光帝又把责任全部推到林则徐的身上,将他革职充军。
道光帝号称圣明,颇思有所作为,尚且如此出尔反尔。太后乃妇道人家,皇上为未成年的童
稚,更不能指望他们承受开仗后的巨大风险。到头来,自己就会变成把国家推进灾难中的罪
魁祸首,而国家必定也在人力、财力上蒙受着大百倍千倍的损失。
“大人,大沽口水师总兵送来急报,洋人又开来六艘炮舰,连前次三艘在内共有九艘,
全部荷枪实弹。”赵烈文心急火燎地推门进来。
“哪个国家的?”
“法国的。”
曾国藩大吃一惊。照会上说,法国的炮舰还在红海,这六艘战舰又是从哪里开过来的
呢?这些可鄙的洋人,又凶恶又狡诈!
“你代我写个便笺,告诉水师吕镇,叫他不要惊慌,作好战争准备,我正调集大军前往
大沽口援助。”
“好,我就写。”
“你还代我给省三写封信,叫他立即从张秋出发,前来天津听命!”
“是。”
曾国藩长嘘一口气,说:“省三这封信,本应我亲笔,但我今天太忙,不能分心。你信
上说明一下,写好后,我签个名。”
赵烈文转身出去,然后再把门轻轻带上。
这个意外的军情,迫使曾国藩立即把思路转到对待罗淑亚、威妥玛的照会上来。“兵端
决不能自我而开!”这个赴津前夕便已定下的决策,此时更加坚定了,那么,剩下的便只有
委曲求全一条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呀!”屈辱的选择,使曾国藩痛苦莫名!修复
教堂和惩办凶手,都还好办,五十万银子虽然多了些,也忍痛拿出来算了,礼葬丰大业虽不
情愿,也忍受一下就过去了,只有官员抵命一事是万万不可接受的,这不仅大损朝廷尊严,
也于国法不合。仅这一条不同意,大概也不至于使得和局决裂。
傍晚,崇厚一进文庙,就将大沽口新增六艘法国兵舰事,作为一条大新闻告诉曾国藩,
又一次劝他全部接受法英两国的照会。
“崇侍郎,你明天代表我去回复罗淑亚、威妥玛,就说除官员抵命一节不能接受外,其
余几条都接受。”
“老中堂,何必为这几个人坏了和局大事呢?”崇厚面有难色地说。
“崇侍郎,你身为朝廷要员多年,当知维护我大清帝国的尊严。”曾国藩一脸正色地
说,“这四个官员绝对不能抵命,宁可冒开仗之大不韪,老夫在这一条上也不会让步。如果
洋人硬要坚持,你可告诉他,我九千铭军正在向天津靠拢,李中堂的平回淮军也已奉调来直
隶,我即使落得个当年林文忠公充军伊犁的下场,也在所不惜。”
在曾国藩毫无商量余地的态度面前,崇厚只得软下来。他立即又换成满脸媚笑,说:
“老中堂的骨气,晚辈万分钦佩,只是我奉老中堂之命前去与洋人谈判,还请老中堂给我一
个转圜的余地。”
“如何转圜?”曾国藩皱起两条扫帚眉。
“我想,对周道、陈镇等人,老中堂坚持只予撤职处分,洋人坚持要抵命,双方都各持
一端,事情就僵住了。这时候需要采取一个折中的办法来解决。”崇厚摆出一副老练外交家
的姿态。“晚辈长期来与法、英两国关系都还可以,也适合充当一个调和居中的人。晚辈到
时提出这样一个方案,即以严重失职,给国家造成重大损失为由,将周道等交刑部严议。老
中堂看如何呢?”
“不合适,太重了。”曾国藩摇头。
“老中堂!”崇厚急了。“这看来是我们向洋人让了一步,其实只是做做样子而已。周
道等人的处分再重,亦只发军台效力。在我们自己国家里,这话还不好讲吗?待事态平息,
洋人出了口气后,老中堂再一纸保奏,他们不又回来了?照旧当他们的道员、总兵。晚辈还
可以私下对他们讲,老中堂这样做,也是没有法子的事,老中堂为国家委曲求全,请他们也
为国家暂时委屈一下。”
巧舌如簧的崇厚这番话,终于打动了曾国藩,他授权崇厚作这样的折中。
过几天,新上任的署天津知府马绳武,为答谢曾国藩的重用之恩,送来一个绝妙的点
子,帮曾国藩从另一困境中解脱出来,前些日子,青县红柳村吴姓和陆姓发生械斗。陆姓吃
了亏,死了六个人,上告县令,县衙门出兵抓了吴姓七个凶手。
案子报到知府衙门。一个老书吏悄悄对马知府说:“太后要曾中堂多杀几个凶手,曾中
堂为证据不足而发愁,青县这七个凶手横竖是死,不如将他们算作杀洋人的凶手,这不帮了
曾中堂的大忙?”
马绳武听了大喜,连声夸奖书吏脑子活。他正愁没有什么来报答曾国藩,这可真是大礼
一件!不过,他转念一想,又觉不妥:“这些犯人,都要对他们宣布罪状,还要他们签字画
押的,他们会肯吗?再说,陆姓要借此雪恨,他们也不会同意的。”
“哎呀呀,我的好老爷,这事您就交给我办好了,你批一千两银子给我,我保证把事情
办得熨熨贴贴!”
老书吏支出一千两银子,自己留下二百两,然后将八百两分作两半,陆姓四百两。吴姓
四百两。吴姓七个凶手家里,每家分四十两,旅长也分四十两,剩下八十两,阖族每户摊了
二两多。陆姓也是这样,他们族户少,每户摊了三两多。这下皆大欢喜。吴姓的族长和家属
就来劝凶手,叫他们以国家大局为重,在烧教堂、杀洋人的案子上签字画押,保证死后给他
们埋上等棺木,建上等坟墓,年年族里公祭。陆姓的族长就来劝死者的家属,叫他们顾全大
局,千万不要再上告了,仇人已经杀了,管他死于什么名目,何况每户都得到了抚恤金!
“马太守,你真聪明能干!”曾国藩从心里赞赏,从心里感激。这个主意真是太好了,
既可向朝廷作交代,又可堵塞洋人之口,自己的良心也不受谴责。
“老中堂,若朝廷嫌少,还可以照这个办法多杀几个。”马绳武得意地说,“牢房里囚
禁着七八个死刑犯,反正都是一死,到时给点银子给他们,叫他们画个押就行了。”
世上也有如此会偷梁换柱的人!曾国藩真的觉得自己脑子太笨了。他当夜就给太后、皇
上上折:正法的凶手又增加了七名,若嫌少,可由总理衙门去探询法国公使的态度,他们希
望杀几个,报来数字,我们照办。
崇厚也兴冲冲地前来禀报,说罗淑亚、威妥玛答应了折中处理,并提出释放武兰珍、王
三,为了和局的早日实现,他也代表曾国藩同意了。罗淑亚、威妥玛表示满意,连夜回北京
去了。曾国藩和崇厚都不知道,法国公使罗淑亚接受了这个折中方案并匆匆赶回北京,是因
为他的国家正面临着严重的局面。原来,法国皇帝拿破伦三世正酝酿着与它的邻邦普鲁士打
仗,他要将全副力量用在欧洲,远东的麻烦事需尽早结束。没有几天,法国向普鲁士宣战。
一个多月后,法军败于普军,拿破伦三世宣布投降。当时,只要清廷和曾国藩与罗淑亚再僵
持一段短时期,事情就会起大变化,然而他们太昧于世界大势了,竟然一点不知。曾国藩听
了崇厚的禀报,虽嫌他擅自作主,但事到如今,也只得认可了。
正当曾国藩庆幸国家和百姓免除了一场深重灾难的时候,他自己却坠入了人生耻辱的深
渊,不仅使他生前悔恨莫及,甚至一百多年后的今天,也不能得到历史的谅解。
曾国藩第三部--黑雨
十一 外惭清议,内疚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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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决定将天津地方官交刑部严议以及与洋人订定抵命人数的奏折由塘报传出去后,
京师及各通都大邑一片哗然,“卖国贼”的骂声四方腾起,国子监里一批热血青年,愤怒地
奔到虎坊桥长郡会馆,将会馆楹柱上曾国藩的亲笔联语:“同科十进士,庆榜三名元”,狠
狠地用刀刮去。
这副联语是曾国藩在道光二十五年时题写的。先年顺天乡试,周寿昌高中南元。次年会
试,萧锦忠赫然中了状元,孙鼎臣朝考第一。这一科湖南八进士全是长沙府人,又贵州进士
黄辅相、黄彭年叔侄,原籍亦属长沙府。这下子,在京的湖南人沸腾了。恭贺长沙府人才荟
萃,群星灿烂,尤其是萧锦忠的状元,更令万目艳羡。清代的状元大半出自两江,湖南在此
之前,仅只一个衡山人彭浚得此殊荣。萧锦忠独占鳌头,实为湖南省、为长沙府挣得莫大的
脸面。于是在京长沙籍官员合资在长郡会馆摆酒演戏,隆重庆贺。刚迁升为詹事府右春坊右
庶子的曾国藩,是公认的长沙府后起俊秀,大家推他撰一副联语作纪念。那时的曾国藩正是
才华锦绣、仕途得意的时候,他灵感顿起,大笔挥就:“同科十进士,庆榜三名元。”盛事
佳联,一时在京中士大夫中传为美谈。曾国藩一生对此联也甚为满意。这副即兴而作的联
语,后来便被工匠刻在长郡会馆的楹柱上,作为长沙府光荣历史的最好纪录而永久保留。这
些年来,随着曾国藩名声的显赫,它的名气也越来越大了。
守会馆的老头子无法拦阻,只有跌足叹息。刮去了联语后,又有人喊:“湖南会馆的匾
也是那个老卖国贼写的。”
“砸掉它!”众人立即作出决议,监生们又一窝蜂跑到教子胡同湖南会馆。一阵痛骂
后,将高悬在大门口的蓝地金字大匾取下来,用脚跺,用石头砸,直把这块匾破坏得粉身碎
骨,方扬长而去。
连远在兰州指挥楚军与回民作战的陕甘总督左宗棠也愤愤不平。从同治三年来,左宗棠
一直不与曾国藩通书信。那年曾国藩主动修书与之言和,因信中未有道歉认错之语,左宗棠
便负气不复。曾国藩也没有再给他去信。后来他意识到自己的负气不对,但他一贯好强,即
使错了也不认错,彼此之间便这样绝了私人书信。不过公务往来依然频繁,双方都不苟且,
每有拜疏,即录稿咨送,完全是一派锄去陵谷、绝无城府的光明气象。曾国藩要将长江水师
改为经制之师,左宗棠支持。左宗棠在陕甘打仗,分派给两江的粮饷,曾国藩总是按量按期
地运去,又主动将后期湘军中德才兼备的名将刘松山推荐给左宗棠。刘松山及其统率的老湘
营成为左宗棠的精锐。今年正月,刘松山战死,其侄刘锦堂接统其军,智勇不在乃叔之下。
左宗棠为此甚感曾国藩之德。一次两江总督衙门会议上,有人称赞左宗棠为西北第一人,曾
国藩接话:“岂只是西北,实为当今天下第一人。”这话传到陕甘前线,左宗棠心里又喜又
愧。喜的是他的劳绩为全国所瞩目,愧的是自己的胸襟远不如曾国藩的宽广。在这种心情
下,左宗棠在奏报刘松山战死时,将曾国藩诚恳地赞扬了一番。不过,这次他又大为不满
了。心里虽然对老朋友已无芥蒂,面子上却拉不下,他不直接给曾国藩来信,要总理衙门转
达他的态度:“津郡事变由迷拐激起,义愤所形,非乱民可比。索赔似可通融,索命则不能
轻允,惩办地方官员亦非明智之举,正宜养民锋锐,修我戈矛,示以凛然不可侵犯之态,方
可挫夷人凶焰而长我中华之志气!”
在湘潭设帐讲学,弟子众多,俨然有一代宗师之称的王闿运也通过湖南巡抚衙门,给曾
国藩寄来了一封恳切的长信:
官太保爵中堂乃当代山斗之望,九重所倚重,万姓所瞻依,兼之十余年之战功,十余年
之德政,史册焕其勋业,而华夷惮其威望者也。且津民之姓悍而鸷,倘因夷人而加辜于津之
守令,必致触怒于闾阎,其患有不可胜言也。《书》不言“顾畏民岩”乎?《传》不云“众
怒难犯”乎?愿熟思而详虑。国体不可亏,民心不可失,先皇帝之仇不可忘,而吾中堂之威
望不可挫!宗社之奠安,皇图之巩固,华夷之畏服,臣民之欢感,在此一举矣。昔王禹偁
曰:“一国之政,万民之命,悬于宰相。”可不慎欤!倘中堂不能保昔日之威,立今日之
谟,何以报大恩于先皇,何以辅翼皇上,何以表率乎臣工,何以惩乎天下后进之人!
类似于王闿运这样的信,一日数十封,从京师,从江宁,从武昌,从安庆,从长沙,从
两广,从川贵源源不断地投寄天津,犹如一支支利箭,一齐向他的心窝射来,直欲把那颗衰
竭的心脏穿烂,化成肉酱。
天津城内,周家勋、张光藻、刘杰的家门口。这些天来,慰问的人络绎不断,怜悯之
泪,不绝于面。本来官声平平,却突然都成了勤政爱民的清官贤吏了。街头巷尾,不知谁编
的童谣在四处传唱:“升平歌舞和局开,宰相登场亦快哉。知否西陲绝域路,满天风雪逐臣
来。”
曾国藩这时方才明白轻听崇厚之言,将周家勋等人交刑部严议是一个绝大的错误。他心
里痛苦万分,悔恨不已。他恨自己不能坚持定见,更恨崇厚事事图悦洋人,将他推到国人唾
骂,皆曰可杀的悲惨境地。奏疏已经拜发,犹如泼水不可复收,他每天夜里默默地向神灵祷
告,求太后、皇上能宽容这几个可怜的地方官,莫让自己的过错造成事实,使良心稍得安宁。
谁料几天后上谕下达,速将天津地方官押来刑部归案,重申杀十五人不足以平洋人之
怨,务必严加审讯在押犯人,不可宽贷,但又对“订定人数,如数执行”的提法予以驳斥:
“衡情定罪,惟当以供证为凭,期无枉纵,岂能预为悬拟,强行就案?”
曾国藩有苦说不出,真的到了上下指责、左右为难、千夫所指、百口莫辩的地步了。眩
晕病又复发,左目愈加昏花,大白天眼前的人和物都如同在雾里。他自知不久人世,也愿速
死,致书给儿子,叫他们将棺材早日做好,以免临时措手不及。
丁启睿、马绳武、萧世本、赵烈文、吴汝纶、薛福成等人整日守在床边,服侍劝慰。曾
国藩身心已完全憔悴,不能多说话了,只是反反复复地重复着八个字:“外惭清议,内疚神
明!”
时至今日,别的办法已没有了,唯一可行的,是用银子来弥补,但曾国藩又犯难了。他
一贯于财产看得很淡,也不打算给儿女留一大笔钱。祖父星冈公有一句话,他信奉一辈子:
“命里有饭吃,再无钱财也不得挨饿;命里挨饿的,先人留下的钱财再多也没有饭吃。”多
年来,他在养廉费里只存得二万两银子,以作养老用。可以从中拿一部分出来,但不能全
拿,总得留一些。他将必须开支的部分作了仔细考虑后,决定拿出七千两。三人分,每人只
得到二千多,少了。实在无法可想时,他把此意透露给赵烈文。赵烈文一听,立即慷慨表
示:“大人此举,惊人世而泣鬼神,古今中外无先例。烈文受大人栽培多年,粗知大义,岂
不受感动?督署幕僚,虽不能说人人都持烈文之想,但亦十占八九,我明日快马回保定,三
日后来津复命。”
三天后赵烈文带回了一万三千两银票,全是直隶总督衙门幕僚们凑的,没有惊动一个地
方官员。曾国藩很是感激。赵烈文劝曾国藩自己不必再拿钱了。他如何肯依!这样,连同他
的七千,共有二万两银子。周道、张守、刘令每人各五千两,剩下的五千两,他反复思考
后,决定给徐汉龙、刘矮子、冯瘸子每人五百两,红柳村的七个人每人一百两,田老二等五
人每人也发六十两。
这种事,不要说以往,就是几天前曾国藩都不会做。伤人者赔钱;杀人者抵命,这是自
古以来最基本的法律,何况杀了外国人,险些引起一场浩大的灾难。现在,全国各地的舆论
终于使他清醒了:这毕竟是长期积怨引起的冲突,从根本上讲,理亏的是洋人而不是津民,
不能简单地就事论事。尤其是徐汉龙、刘矮子、冯瘸子,他们是出自爱国敬官长的义愤,杀
他们的头的确有些冤屈;田老二等人固然是趁火打劫的歹徒,但在这样一场复杂的案件中,
杀他们的头,也间接刺伤了百姓的爱国之心,权且以这点银子来作补偿吧!
听说红柳庄打死人命的凶手,只因承认是为杀洋人而死,就每人得一百两银子,监狱里
几个家贫的杀人犯在亲属的劝说下,也表示愿意在杀洋人的认罪书上画押,临死前得一百两
银子,作为对家庭的报答。于是,曾国藩勾出五个杀人犯来,每人也发他一百两银子。剩下
的二千两银子,则用来周济育婴堂里逃出的孤儿以及那天误伤的中国人和附近受害的百姓民
房。经过这样一番安排,曾国藩心灵深处似觉好过了些。
曾国藩第三部--黑雨
十二 萃六州之铁,不能铸此一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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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上午,周家勋、张光藻、刘杰就要上路了。京津古道接官厅里,曾国藩带着丁启
睿、马绳武、赵烈文等人摆了一桌简单的酒菜,他要亲自为代百姓受过的天津地方官员敬酒
饯行。
与一般的犯官不同,周家勋等人并没有套上枷锁,只是摘掉了顶翎,褫去了官服,一个
个满脸阴晦,委靡不振,穿着便服的曾国藩亲出厅外,将三人迎进内室,然后恭请他们上
座。周家勋忙说:“老中堂亲来送行,已使犯官感激不尽,岂敢再僭越上座。”
张光藻、刘杰也说:“犯官不敢!”
“今日事与一般不同,你们权且坐一回,老夫尚有几句话要说。”
看着骨瘦如柴的总督那副恳挚的模样,周家勋等人只得告罪坐下。戈什哈上来,给每人
斟了一杯酒。曾国藩端起酒杯颤巍巍地站起,慌得座上的人全部起立。
“今天是三位进京受审的日子,大家的心里都不好过,也无心喝酒,老夫借这个形式,
不过说几句话而已。我敬各位三杯酒,各位都不要推辞,且听我说说心里话。我先请大家都
把手中的这杯酒喝了。”
众人都不敢推辞,只得喝下。丁启睿说:“老中堂,您坐下说吧!”
大家都说:“请老中堂坐下。”
“都坐下吧!”曾国藩坐下,也招呼大家坐下,然后沉重地说,“老夫奉太后、皇上之
命,来天津处理民教之案,感慨良多,教训良多,悔恨良多。”
说到这里,曾国藩停下,拿起手绢揉了揉昏花的眼睛。昔日那两只给人印象极深的三角
眼,因为眼皮的松弛、眼角的多皱,更因右目无光、左目视力微弱,而变得如同两只干死的
小泥鳅。他现在手绢已不能须臾离手,过一会儿便得擦擦,否则眼角粘糊,人物莫辨了。不
要说离职的前任,就是在职的现任也都心事重重的,大家静静地听着曾国藩嘶哑苍老的心曲。
“民教冲突,各地都有,但后果无一处有津郡的严重,事情弄成这样,是太令人痛心
了。”曾国藩的酒量向来不大,去年以来,因身体日坏,他几乎滴酒不沾,刚才那杯酒,也
只是象征性地吮了一小口。现在,戈什哈给他上了一杯热茶,他喝了一口。“民教仇杀,从
根本上说,是洋人理亏,这是没有话说的了,但挖眼剖心的传闻竟然有那么多人相信,使人
费解;还有的说洋人拿眼珠子熬银,这不是愚蠢透顶吗?居然也有人相信。哎!愚民无知尚
可说,周道、张守、刘令,你们都是读书明理的聪明人,不是老夫指责你们,你们早就应该
和洋人联系,和他们一起出来澄清这些无稽谣传呀!”
“老中堂训斥的对,卑职等是疏于职守。不过,洋人也是蛮不讲理的,他们拒绝合
作。”周家勋插话。
张光藻接过话头说:“五月初,育婴堂里的小孩子大量发病,死了不少。百姓得知后,
要求育婴堂把这些孩子都放出来。那次围的人也很多,修女怕出事,提议公举五个代表进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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