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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传

_64 萧一山 (民国)
徐汉龙来了,他有点怕了。水火会势力大,徐汉龙更是一个豪杰,得罪了他们也不好办,只
得勉强出来接见。听了冯瘸子、罗驼子的禀告和武兰珍的供词,张光藻心里想:冯瘸子是夜
里远远看见白布包,即使是真的小孩尸体,他也未见那些尸体有无眼珠心肝。至于义冢堆里
的小孩尸体无内脏,也有可能让狗吃掉了。倒是武兰珍说的教民王三亲给他药的事,可以对
证一下。衙门外已围了上千人,若这次再不出面,会引起公愤,不如随他们到教堂去一下,
也可以搪塞人口。刚要起身,又想,自己虽是知府,上面还有道员,若拉着周道台一起去,
今后不管出了何事,自己的责任就小多了。
张知府主意已定,对徐汉龙等人说:“天津士民纷传法国教堂迷拐小孩,本府一直记挂
在心,已派多人四处查访。现在武兰珍供出迷药系教民王三所给,抓住王三后,事情就可以
弄得水落石出了。但事涉法国,非同小可,稍有不慎,便要出大乱子。四川酉阳百姓与法国
传教士发生冲突,百姓已死一百四十多人,伤七百多人,至今尚未结案,可为前车之鉴。现
在本府和你们一起去见道台周大人,也请他放驾和我们一起到教堂去对证。”
徐汉龙觉得张光藻的话也有道理,便和冯瘸子等人跟着知府蓝呢轿后一同到了天津道衙
门。张光藻吩咐徐汉龙等人在门房等候,自己单独进去会见周道台。
天津道员周家勋听完张光藻的陈述后,摸着尖下巴沉吟半天,说:“张太守,此事太重
大了,弄不好,你我都担当不起,现在有三口通商大臣崇侍郎在这里,他是满员,又与洋人
打交道多年,我们何不请他出面?”
“大人高明!”张光藻从心里佩服周家勋的老成持重,“那我们现在就去请崇侍郎。”
“慢!”周家勋说,“眼下衙门外人情汹汹,最易出事,怎么能请崇侍郎到教堂去?你
要徐汉龙等人回去,单留下武兰珍。今晚我们两人一起去见崇侍郎,明天再带武兰珍去教堂
对证。另外,你告诉百姓,叫他们各安本分,官府正在调查,不要传谣信谣。”
到底是进士出身的道台,虑事处事又要周到稳妥几分,张光藻完全同意周家勋的安排。
三口通商大臣崇厚是个官运亨通的人,三十五岁便以兵部左侍郎的身分出任此职,在这
个宝座上一坐十年。他与洋人关系极为深厚,在国人与洋人的纠纷冲突中,他一贯站在洋人
的立场上。他决不相信法国教堂有挖眼剖心的事,他愿意亲眼观看武兰珍与王三的当面对质。
徐汉龙回去后,立即通知水火会的人,明天都到教堂去,若洋人不认罪,则使点颜色给
他们看看。水火会的人早就憋了一肚子怒火,一听这话,人人欢喜雀跃。冯瘸子也把此事告
诉了田老二。田老二暗自高兴:明天可以趁火打劫。他又连夜通知他的一班朋友小混混、项
五、张国顺、段起发,要他们都做好准备。
第二天,三乘大轿抬到了天主教堂大坪,后面跟着几个兵弁,押着武兰珍。教堂牧师夏
福音开大门迎接。夏福音笑容满面地说:“诸位大人老爷们来此有何贵干?”
张光藻说明了来意。
碧眼金发的夏福音大笑,操着流利的中国话说:“这位武兄弟想必是弄错了,我们教堂
里没有一个叫王三的教民。教堂里有四位法国传教士,十三位中国教民,另有三个中国工
役,连我在内一共二十人。现在都可叫齐,这位武兄弟当面来认,看哪个是给你迷魂药的王
三。”
夏福音泰然自若的神态,使张光藻暗暗吃惊。他瞟了一眼武兰珍,只见那家伙脸红一阵
白一阵,紧张极了。一会儿,教堂里的二十个人都到齐了。夏福音依然笑容可掬地说:“武
兄弟,你来认吧!”
武兰珍战战兢兢地走过去,从第一个看到最后一个,又从最后一个看到第一个。最后,
颓丧地摇摇头。
夏福音又笑道:“诸位大人老爷,我们法兰西帝国的传教士到贵国来,是为了传播上帝
的福音,拯救世人的灵魂,在贵国建育婴堂、医院、讲书堂,全都是为贵国人民做好事。主
对我们说,全世界的人,不分国家,不分民族,不分贵贱,不分男女,都是兄弟姊妹,应该
相亲相爱。我们既是传播福音、为贵国造福的人,又怎么会做那种伤天害理的事呢?贵国的
圣人孔老夫子说得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们自己的眼睛不愿被人挖,胸膛不愿被
人剖,又怎么会去挖别人的眼、剖别人的胸呢?且武兄弟说的教堂左边的铁门这句话也不对。
教堂左边根本没有门,右边的小门也是木的。教堂没有铁门。
这位武兄弟可能中了妖魔的邪。”夏福音说着,走到惊恐万状的武兰珍面前,念念有
词:“万能的主呀,你消除他心中的邪恶,救救他的灵魂吧!啊,主,阿门!”
夏福音这番话,弄得几位大人老爷目瞪口呆,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崇厚气得拂袖而
起,以手指着武兰珍的额头,骂道:“王八羔子,回去再跟你算帐!”转脸对夏福音拱拱
手,“对不起,打扰了。”说罢,也不同周家勋、张光藻打声招呼,便气冲冲地从教堂里走
出来,钻进轿中。周家勋、张光藻也只得讪讪告别。
这时,教堂外围观的百姓已成千上万,吆喝声、呼叫声、咒骂声汇成一片。徐汉龙从人
群中冲出来,抓住张光藻的轿杆问:“张太守,洋人认罪了吗?”
张光藻苦笑着说:“大家都散开回去吧,武兰珍认错了人,教堂里没有王三。”
他边说边进轿,吩咐赶快回衙门。徐汉龙气得大骂:“这班无用的软骨头,昏官!”
这时教堂里走出一个中国教民来,双手叉腰,对众人高喊:“武兰珍诬陷好人,败坏教
堂名誉,不得好死,你们还围在这里干什么?”
徐汉龙冲过去,伸手打了他一巴掌,怒骂:“你这条洋人的哈巴狗,白披了一张中国人
的皮!”
那人捂着脸,叫道:“你打人!”
“打你又怎么样?你这个炎黄子孙的败类,老子还要宰了你!”徐汉龙威严地站在那个
教民的面前,犹如一个正义在握的审判官。
刘矮子带着水火会的人高喊:“恶狗!”“奴才!”“打死这个汉奸鬼!”
那教民吓得忙逃进教堂,把大门紧紧关上。围观的人们纷纷向教堂和育婴堂丢石头,丢
垃圾。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兴趣也越来越大,人们都希望把事情闹大。大部分人是想借此
煞一下洋鬼子的气焰,出一口多年积压在胸中的不平之气。
也有不少人活得百无聊赖,欲借此寻点刺激,让生活增加些花色。还有些青皮无赖,最
怕的是天下不乱,他们就得规规矩矩,最盼的就是社会混乱不堪,他们好来个乱中得利。
教堂外人群的喧闹早已惊动了离此不远的法国领事馆,领事丰大业像一头受伤的野兽,
在大厅里咆哮狂怒。这个对拿破仑崇拜得五体投地的法国外交官,自以为是上帝的高等子
民,仗着背后强大的军事力量,在中国的土地上有恃无恐。
在他的眼里,中国贫穷落后,中国人愚昧野蛮,他对各地反法国教会的民众斗争恨之入
骨,一向主张血腥镇压,以维护法兰西帝国的威严,保证天主教在中国的传播畅通无阻。此
刻,他见教堂外的人群越来越多,吵闹声愈来愈大,暴怒已极。
“天津的地方官呢?他们都躲到哪里去了?”他指着身边的秘书西蒙喝问。那神情,仿
佛他就是节制天津道府的直隶总督。
“刚才接到报告,知府张光藻、知县刘杰都已派兵出来弹压了。”身穿笔挺西装的西蒙
回答。
“派了多少兵?”
“一百多。”
“猪猡!”丰大业粗鲁地骂道,“天津府县都是一批猪猡。
教堂外闹事的有几万人,百多兵起什么作用!何况中国的兵都是无能的胆小鬼。”
“是的。”西蒙应声,“不过,他们在自己的老百姓面前,胆子并不小。”
“崇厚这个滑头,为何不出面?他的洋枪队为何不派出来?”
“崇厚先到过教堂,现在回署去了。”
“备车!”丰大业命令,“你和我一起,立即到三口通商衙门去见崇厚!”
崇厚穿一件月白亮纱衣,拿着一把精美的湘妃扇,正在他的珍藏室里欣赏他的宠儿——
西洋钟表。崇厚的珍藏室,几乎就是一个钟表店,各色各样的西洋钟表摆满了一屋子,精光
耀眼,琳琅满目。崇厚一有空,就会来到这间屋子里,这个钟看看,那个表摸摸,心里喜洋
洋的。看到得意处,他会对着钟表哼几句京剧。此时的崇厚,就完全沉浸在一片愉悦之中。
上个月,一个比利时商人送给他一座特别的自鸣钟。这座钟有半人高,通身以珐琅装饰,且
镶金嵌玉,显得十分的珠光宝气。这还在其次。最妙的是下半部分有四个全裸金发西洋女
郎,那些女郎形体造得千娇百媚,就像几个缩小了的真人。每到整点时,钟里发出噹噹的响
声,四个女郎便在原地翩翩起舞,把个崇厚乐得心痒痒地,恨不得把这些洋菩萨都搂在怀
里。崇厚没有亏待那个商人,给他以最优惠的待遇:凡他的船进天津港时不予检查。崇厚将
这座钟放在珍藏室的正中。每到整点时,他便扔掉手中的公务,急匆匆地跑进珍藏室,兴致
盎然地看洋女子跳舞。
崇厚正看得出神,一个服饰鲜美的家人走到他的身边:“大人,法国领事丰大业和秘书
西蒙来访,已进了客厅。”
崇厚一惊,手中的纸扇掉到地上,暗暗叫苦:麻烦事来了!急匆匆换上长袍马褂迎了出
去。
“领事先生,秘书先生,哪阵好风把你们吹来了?”崇厚一脸媚笑地向丰大业、西蒙打
躬作揖。
丰大业打心里瞧不起这个贪图享乐、圆滑庸碌的清国大官僚,他没有吃崇厚这一套,板
起脸孔,开门见山地问:“侍郎先生,天主教堂无故遭围,这事你知道吗?”
“知道,知道!”崇厚亲自剥了一个南丰贡橘递给丰大业,笑着说:“张知府、刘县令
都已派兵前去弹压了,领事先生放心,事情马上就会平息。”
“我不能放心,侍郎先生。”丰大业并不接崇厚递过来的贡橘,一脸冰霜,“几万百姓
的骚乱,一百来个兵就平息了?你的洋枪队呢?调你的洋枪队去!”
丰大业这样直接地命令他,兵部侍郎、三口通商大臣崇厚觉得有失脸面。他压下心中的
不快,依然笑道:“领事先生,派洋枪队出来弹压百姓,恐不合适。”
“什么话!”丰大业霍地站起,“侍郎先生,你要明白,你的洋枪队是我们大法兰西帝
国和大英帝国帮你建的,保护大法兰西的教堂,是它应尽的职责,你必须马上把它调派出
来!”
丰大业如此横蛮不讲理,崇厚一时恼火起来,不过他不敢发作,只略为冷淡地回一句:
“洋枪队不能调动。”
“你真的不调?”丰大业气得怒不可遏,从腰里拔出一只乌亮的手枪来,对着崇厚的胸
脯就是两枪。“叭叭”,崇厚身后那只一人多高的明宣德宝石红大花瓶被打得粉碎。其实,
丰大业只是吓吓崇厚而已,开枪的时候,他将手挪偏了两寸。这两声枪响,吓破了崇厚的
胆,他赶紧逃出客厅,躲进内室。衙门里的官吏、兵役们不知出了何事,都围了过来,西蒙
一把拖过丰大业,说:“我们走吧!”
丰大业对着内室高喊:“崇厚,我正告你,若不迅速平息骚乱,由此而产生的一切后果
都要由你们负责!”
说完,大摇大摆地走出了三口通商衙门,又气呼呼地奔回河东,在狮子林浮桥上不期与
知县刘杰猝然相遇。刘杰带着几十号兵弁,在教堂周围已呆了两个多时辰。他东窜西跑,南
奔北突,喊得舌燥口哑,力劝百姓散开,但无一点效果,反招来一声声呵责痛骂。夫人怕他
出事,打发家人刘七来叫他回去,扯谎说他的独根苗突然发病了。刘杰四十多岁了,仅这个
五岁的独生子,平日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他对带队的把总招呼两句,便急急忙忙带着刘七
回衙门。
“站住!”丰大业极不礼貌地下令,“刘县令,你到哪里去?”
“我回衙门去一下。”刘杰极不高兴地回了一句。
“刘县令,你身为天津的父母官,这个时候,你能离开教堂吗?”丰大业怒火又生,严
厉训斥着天津知县。
刘杰不便说回衙门看儿子的病,一时又急得找不出其他借口,居然张口结舌,不知所措。
“你这个猪猡!”丰大业破口大骂,“你们清国的官员都是猪猡!”
“你敢骂人?”刘杰毕竟比崇厚血性足一点,他不能接受一个外国人在百姓的面前对他
这般侮辱,气得冲口而出,“你这个没有教养的洋鬼子!”
“你?”丰大业没有想到刘杰居然敢回骂他,他立时拔出手枪来。刘杰的家人刘七是他
的远房侄子,一向对堂叔忠心耿耿,见势头不对,忙跨前一步,以身挡住刘杰。就在这时,
丰大业手中的枪响了,一颗子弹正中刘七的左胸,血流如注。
浮桥头的百姓见状,顿时狂怒到了极点,刘矮子大叫:“洋鬼子开枪打死人啦!”
这一声喊叫,如同一团火把扔进堆放着千万斤火药的库房,愤怒的火焰冲天燃烧;又如
一颗开花炮弹击破海河上的闸门,千百里而来积蓄在这里的怒涛汹涌奔腾了。天津卫在震
怒!人心在震怒!刘矮子一句“宰了***洋鬼子”的话还未喊完,几百个百姓便冲上浮
桥。丰大业、西蒙见势不妙,忙折回向桥西跑。哪里走得脱!桥西也上来几十个大汉,把回
路截断了。刘矮子飞跑过来,扬起一脚,丰大业仆倒在桥上,一阵铁拳如雨点,不过三五秒
钟,丰大业和西蒙都已成肉酱了。
这时,从浮桥边一艘官船舱里走出一个高级武官来,那人对着桥上喊:“打得好!”刘
矮子朝着喊声望过去,哎呀,这不是总兵陈国瑞吗?去年,也是在海河边口,刘矮子给陈部
扛军粮上船,曾经见过这位人称“大帅”的陈国瑞。这时他见陈国瑞支持,情绪更高昂了,
对着众人大喊:“乡亲们,陈大帅说我们打得好,咱们冲到教堂去,干脆,把那几个洋教士
也宰掉!”
“对,咱们到教堂算总帐去!”
浮桥上的百姓一齐呐喊着冲向人山人海的教堂。
教堂边,徐汉龙跳上一个土墩子,向周围的百姓们喊道:“父老乡亲们,洋鬼子和信教
的欺侮俺们,残杀俺们的孩子,现在又开枪打死了刘县令的家人,俺们能甘心受他们的宰割
吗?”
“不能!”水火会的几百个兄弟一齐高吼。
“俺们报仇吧!”徐汉龙说完,跳下土墩,带头向教堂冲去,上万百姓一齐行动起来,
教堂的门被冲开了,夏福音被抓了出来。徐汉龙说:“把他押起来。”立即就有人猛烈反对。
“打死他!”十多个人一声喊,夏福音的小命瞬刻上了天堂。另外三个法国传教士一个
都没跑脱,全部死在乱拳之中。中国教民也有五六个被抓住打死了,另外几个赶紧扯下胸前
的十字架,脱下黑色教袍,换上平时家居衣服,居然混在人群中躲过了。有人从厨房里抱来
一桶油,向耶稣像泼过去,马上就有人点火,蒙难耶稣像在火中很快化为灰烬。那火越烧越
旺,从一楼到二楼,从二楼到三楼,又从三楼烧到塔楼。转眼之间,一座巍峨壮观的望海楼
教堂,便被熊熊大火所吞没。
这是一腔不平的怒火,一团复仇的烈火,也是一把自发的野火!
这火从教堂烧到了育婴堂,一百多个中国小孩子从里面惊恐万状地跑了出来,还有七八
个重病在床的婴儿无人顾及,活活地被烟呛死,被火烧焦。三个法国修女被拖了出来。她们
被这愤怒的场面吓懵了,嘴里叽里哇啦地说着,没有人懂得她们说的什么。有个头发花白的
老头走过来,对拉她们的人说:“这是修女,就像我们中国的尼姑,她们也是可怜人,放开
她们吧!”
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人冲着花白头发吼:“什么可怜人,都是妖婆,放了给你做老婆?”
老头子讨了个没趣,低着头挤出了人群。有人高喊:“挖眼剖心都是她们下的手,烧死
这几个巫婆!”
一个腰围一片破布的小子,忽地抱拳,向四周一拱手,说:“各位叔伯兄弟们,我们哥
儿几个都没有婆娘,求大家行行好,把这几个妖婆赏给我们哥儿们吧,由我们来折磨,替大
伙儿出气!”
“呸,下流混子!滚开,别在这里给咱们中国人丢脸!”冯瘸子冲过去,一挥手,将围
破布的小子打倒在地,对着人群喊:“谁家有被拐的孩子,都来报仇吧!”
立时有二三十个被头散发的妇女从人堆里挤出来。这些妇人一边痛哭,喊着自己儿女的
名字,一边用牙齿撕咬着修女。片刻光景,三个修女都血肉模糊,不成人形了。
人群中又有人喊:“祸根在法国领事馆!”“捣毁它!”随即就有千百人呼应。于是人
流一齐涌向领事馆。领事馆里的人早已逃散一空。大家扯碎了大门上的法国国旗,将里面的
东西打得稀巴烂。领事馆旁边的公馆、洋行、美国和英国的几处讲书堂也统统被砸得一塌糊
涂。人们还不解恨,仍情绪激昂地在那里谈论着,笑骂着,互相庆贺胜利。大家都觉得,这
一辈子就数今天活得痛快!
离天主教堂三里路远的关帝庙里,田老二带着小混混等一班青皮兄弟在这里蹲着,他们
另有打算。就在大家撕毁法国国旗的时候,远远地过来三乘轿子。田老二喜道:“到底来
了!”说着冲出关帝庙,小混混等紧紧跟上。
“停住,停住!”田老二扬起手中切西瓜的刀,对着轿夫的脸晃了几晃,轿夫们吓得魂
飞魄散,立即停下。田老二掀起轿帘,里面坐了一个白皮肤、黄头发、蓝眼睛的洋婆子。田
老二一眼看见了她脖子上戴着一串发光的金项链,两只手上各戴一只宝石戒指,心中暗喜。
他一只手伸进轿里,将那洋婆子拖出轿外,口里骂道:“你这个妖婆,爷们报仇来了!”说
罢,手中的西瓜刀便向那女人的头上砍去。女人尖叫一声,倒在地上。
这时,从第二顶轿里跑出一个男洋人,正赶上项五走过来,二话没说,抡起长枪,向他
的腿上戳去。张国顺、段起发跑过来,各自用刀用棍将这个洋人打死。三人在洋人身上乱摸
一气,一样值钱的东西也没有。
“后面那个跑了!”小混混眼尖,见第三顶轿里跑出一个足有六尺高的洋大汉,小混混
不及他的肩膀高。他也不知哪来的胆量,追上去,一拳打在那人的腰上,洋大汉仆倒在地,
爬不起来,小混混骑在他的身上,抡起两个拳头一顿乱捶。他仿佛觉得自己就是景阳冈上的
打虎英雄武松,在围观人群的面前出尽了风头,口里一个劲地骂:“打死你这个洋鬼子!谁
叫你欺侮咱哥们。”
田老二迅速从女洋人的脖子上扯下金项链,又从她的左手指上褪下一只蓝宝石戒指,右
手指的红宝石戒指却被项五捋下了。段起发什么也没得到,不服气,在她身上胡摸起来,意
外地在口袋里发现一块金表。众人见小混混正在打另一个洋人,便都赶来帮忙,几刀砍下,
那洋人就不再动弹了。段起发吸取刚才的教训,先下手,洋人左手上的金戒指被他死劲取
下。张国顺在他的上衣袋里掏出几张花花绿绿的票子。再摸,没有了。项五没捞到油水,气
得憋紧腮帮,用力将死洋人翻了个身,伸手掏他屁股上的小口袋。口袋里空的。项五恨得吐
了一口痰,骂道:“这个穷鬼!比咱哥们好不了多少!”
轿夫早已吓得不知去向,轿旁也围了上百人,田老二等正要走,围观中有人说:“你们
这几个小子,打死了洋人,抢走了东西,把尸体丢在这里不管,岂不苦了住在这里的百姓!”
小混混听了,对田老二说:“二哥,把这几个洋鬼子扔到河里去吧!”
田老二点头。于是五人一齐动手,将两男一女三具洋尸全扔进海河。末了,连西瓜刀、
长枪也丢进河里。田老二等四人都得到了好处,唯独小混混一点东西也没得到。他不觉遗
憾,他很快乐。田老二他们身上藏有金链金表,怕遭人打劫,赶紧回了家。小混混无所顾
忌,听到领事馆那边吼声震天,又跑过去,挤到人堆里看热闹。
望海楼教堂的大火一直烧到深夜才渐渐熄灭,闹了、看了一整天的人群,尽管亢奋异
常,欢快异常,到底太疲倦,凌晨之前也渐渐地散开了。
消息传到京师,总理各国事务衙门震惊万分,主管大臣、三十八岁的皇叔恭王奕心中
恐惧不已。奕这些年办洋务,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好比江湖上走绳索的卖艺人,步步都须
格外的小心谨慎,即便如此,也常常出乱子,招致朝野不少人反对。
奕在与洋人打交道的过程中,深知洋人的目标不在中国的江山社稷,而在攫取中国的
财富。作为皇室中最重要的成员,奕因此对洋人放下心来,至于银子,那毕竟好商量。
基于此,奕办洋务的态度,说得好听点就是“抚”,说得直爽点就是“媚”。他与洋
人保持亲密的关系,恪遵与洋人订立的各项条约,并常常作些让步,满足他们贪婪的索取,
以求保得相安无事的局面。同时,奕也注意学习洋人的长处,试图把它用之于中国,使中
国徐图自强。这方面的想法,他与曾国藩的观点完全一致,在朝中,在各省也不乏支持者,
比如文祥、左宗棠、李鸿章、郭嵩焘、沈葆桢、丁日昌等人,就都是他的追随者。但奕的
这番用心,并不能得到天下的谅解。
首先是大学士倭仁就看不惯。这个理学泰斗一心要维护中国传统礼教的纯洁性和至高无
上的统治地位,对奕与洋人的拉拉扯扯很觉不顺眼。同治五年,当奕提出选用科甲官员
入同文馆学习天文、算学的主张时,倭仁就坚决反对。他抗词驳斥奕的观点:“立国之
道,尚礼义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古往今来,未闻有恃术数而能起衰振弱
者也。”倭仁这么一带头,就有一批所谓忠贞之士激昂慷慨地附和,声称如果这样下去,大
清非亡国灭种不可。后虽经慈禧太后支持,事情总算进行下去了,但已闹得举国不靖。这还
罢了,最令奕头痛的是遍及全国的教案,把他弄得焦头烂额,举止无措。而这些教案中,
又以与法国天主教的冲突最大。奕记得,咸丰十年的南昌教案、同治元年的衡阳湘潭教
案、同治四年七年的酉阳教案等等,都是与法国天主教发生的流血冲突。酉阳教案因打死一
个法国传教士,激起教堂报复,居然死了一百四十五个中国百姓。这场惨案,至今尚未了
结,眼下法国的损失比哪次都要大,他们怎会善罢甘休!这场乱子如何结局呢?奕不敢想
象。他只得立即给三口通商大臣崇厚下令,要他迅速查明事件的原委和后果,并对受影响的
外国领事馆致以歉意。
消息更使法国和其它几个在天津驻有本国人员的西方国家震惊,他们纷纷派员前往天津。
崇厚奉命查明,这次事件中,包括丰大业在内,共打死法国人九名、俄国人三名、比利
时人二名、英国美国人各一名,另有无名尸十具,烧毁法国教堂一座,毁坏法国领事馆一
处、育婴堂一处、洋行一处、英国讲书堂四处、美国讲书堂二处。法国驻京公使馆公使罗淑
亚认为蒙受了空前未有的奇耻大辱,他联合英、美、俄、比利时等六国,向清廷提出严重抗
议。法国政府停泊在远东的三艘军舰也集结于天津、烟台一带,扬言要把天津化为焦土。刚
刚出了一口怨气的天津士民,头顶上正压着一块沉重的战争乌云。
这块战争乌云,尤使慈禧、奕害怕。在崇厚的“愚民无知,莠民趁势为乱,地方官失
职”的奏折上,慈禧批令严厉处治肇事匪徒,将天津地方官员先行交部分别议处,并将派崇
厚出使法国赔礼道歉。总理衙门向各国驻京使馆发出照会,重申遵守各项条约,保护各国在
华利益,严惩肇事凶手,公正处理天津事件。
但各国公使,尤其是法国公使对清廷态度的诚意表示怀疑,罗淑亚警告奕:法兰西帝
国的舰队正在升火待发,随时都可以越过重洋,进入天津。当奕把外国人的态度禀报给慈
禧时,年轻的西太后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慢慢地说:“得派一个压得住台面又顾全大
局的重臣前去天津迅速处理,以宽洋人之心。”
“太后的决定英明。”奕期望的正是这个决定,他心里已想好了人选,只是太后未
问,他不便轻易先提出。自从罢去“议政王”头衔后,他处事谨慎多了。
“六爷。”慈禧客气地叫了一声奕,“你看派谁去为好呢?”
“臣看曾国藩去比较适宜。”奕装着思考一下后再回答,“不过,曾国藩现正在病假
中。”
“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只得麻烦他了,别人谁去都不济。
况且他是直督,也是他分内的责任。”慈禧说。奕的奏对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
“是的。臣也相信曾国藩一向不畏艰难,以国事为重,是不会推辞的。”奕心头压着
的石头落了地,仿佛曾国藩一去,战争阴云就会立即被驱散。
“六爷,你去叫内阁拟旨来。”慈禧也心宽了,她把右手举起,极有兴致地欣赏无名指
上的金指套。这指套昨天才打好,金光灿灿的,足有三寸半长,她很满意。
“是。”
奕正要跪安,西太后又以悦耳的声音补充:“要内阁把朝廷的旨意拟明白些,语气要
坚决些,好让曾国藩到天津后,办起事来有所依凭,不致因百姓和地方官的情绪乱了方寸。”
曾国藩第三部--黑雨
六 给儿子留下了遗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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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定城总督衙门口,今上午忽然变得热闹起来。大公子曾纪泽正在忙忙碌碌地张罗着,
一根丈把高的竹杆上悬挂着一挂长长的鞭炮,鞭炮下面站着一排吹鼓手。过一会儿,二公子
曾纪鸿也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队府里的听差。四周的百姓感到奇怪:看这架式,总督衙门
今天像是有喜事,但又不见张灯结彩、披红挂绿;若是办丧事哩,又不见戴白系麻的,门前
也没有招魂幡。只见老家人荆七从前面大路上小跑过来,对纪泽说:“大公子,马车就要到
了!”说完后,又走到吹鼓手队跟前,吩咐作好准备。
正说话间,一辆三匹马拉着的大马车停在门前大坪中,纪泽忙拉着纪鸿走过去,跪在马
车前。车里走出李鸿章的幼弟李昭庆。他刚一下车,荆七便挥挥手,早已准备好的一群听差
都走了过去,七手八脚地从马车上卸下二十四根长八尺、径长一尺二寸的大圆木来,每根圆
木的腰间系一根红布条。这时鞭炮轰响,鼓乐齐鸣,纪泽兄弟对着圆木叩头不止。荆七一声
吆喝,四十八个听差,抬起二十四根圆木,鱼贯踏上台阶,走进衙门。纪泽、纪鸿低着头走
在最后。
原来,这二十四根圆木,是两副棺材的用料。去年,曾国藩离开江宁前夕,李鸿章赶来
送行,问恩师在江南尚有何未了私事。曾国藩悄悄对他说,已在江西建昌定下了两副棺木
料,方便时,请他带到保定来。李鸿章谨记在心,赴西北前夕,他将此事交给昭庆,要弟弟
亲到建昌去督办。他要把这两副棺木作为自己的礼物送给恩师,尽一点作门生的孝心。
曾国藩在书房里亲热地接见了李昭庆,并验看了千里运来的建昌木。但见根根光亮笔
直,纹理细密,仔细嗅一嗅,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建昌木身上常见白色波澜条纹,故又叫
建昌花板。这建昌花板号称制棺材的上等佳料,又经李昭庆从上万根木料中,亲自选出,岂
有不好之理!正在谈论下一步如何制造的时候,巡捕报:“圣旨到!”
曾国藩慌忙换上朝服来到公堂,刚升为吏部侍郎的周寿昌亲自赍旨来到,朗声颂读:
崇厚奏津郡民人与天主教起衅,现在设法弹压,请派大员来津查办一折。曾国藩病尚未
痊,近日已再行赏假一月,惟此案关系紧要,曾国藩精神如可支持,着前赴天津,与崇厚会
商办理。匪徒迷拐人口、挖眼剖心,实属罪无可逭。既据供称牵连教堂之人,如查有实据,
自应与洋人指证明确,将匪犯按律惩办,以除地方之害。至百姓聚众将该领事殴死,并焚毁
教堂,拆毁育婴堂等处,此风亦不可长。着将为首滋事之人查拿惩办,俾昭公允。
地方官如有办理未协之处,亦应一并查明,毋稍回护。曾国藩务当体察情形,迅速持平
办理,以顺舆情而维大局。
钦此。
天津事起之后,作为直隶总督,曾国藩早已作好了到天津查办的准备,他对这道圣旨不
感到意外,对圣旨中所提到的惩办迷拐人口及为首滋事人员的决定,他也深表同意。但这件
事办起来,必有千难万难,曾国藩心中也非常清楚。不过,他却不能推辞,只得答道:“臣
曾国藩遵旨。”
周寿昌念过上谕之后,随即走过来,双手扶起病体衰弱的曾国藩,心里涌起一股怜悯之
情。
“涤生兄,这是件极难措手的事,京中议论甚多。”周寿昌关心地说。
“我知道。”曾国藩的情绪十分低落,“但我身为直隶总督,天津闹事,我能不管吗?”
“要么这样,”周寿昌望着曾国藩满是皱纹又略带浮肿的长脸,以及两只上下眼皮几乎
完全靠拢的眼睛,诚恳地说,“我去回复皇太后,说你重病在床,不能起身,请太后另简别
人。”
对老朋友的这番情义,曾国藩深为感谢。一瞬间,他也觉得可以接受,本来自己就已告
假在先,并非临事推诿。但他转念一想,又觉不妥。此事关系太大了,处理得好不好,都直
接牵联到整个国家的命运。自古忠臣遇到国家危难之事,即使重病在床也要力疾受命;当年
林文忠公就是这样死在前赴广西的路上,赢得了千古忠贞的美名。“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
祸福避趋之。”林则徐悲壮的诗句在他的脑子里浮起,他决心向林则徐学习:力疾受命。
“应甫,你回去禀报皇太后、皇上,就说我过两天就出发,一定要把天津的事情处理
好,请圣上放心。”
送走周寿昌后,曾国藩一直一个人怔怔地枯坐在书房里,不吃不动,仿佛老僧入定一
般。夜晚,欧阳夫人亲自送来一碗参汤,劝他喝下,又劝他为国为家保重身体,早点躺下休
息。他谢了夫人的好意,答应立即就睡。待夫人走后,他关好门,拨亮灯,拿出纸笔来,思
量着要写点东西。
昌花板和赴津办教案的上谕同一天到达,明明白白地预示着他此次津门之行是有去无回
了。对自己这衰病之身,他无甚留恋;官居一品,封侯拜相,已位极人臣,也无甚遗憾了。
他最挂牵的就是两个儿子,担心他们今后不能好好地立身处世,担心曾氏家族会有一天突然
败落。这样的事,对于大家世族来说,几乎不可避免。他希望曾家能够避免,至少能推迟几
代出现。要写的话,多少年来烂熟于胸,用不着多想,他笔不停挥,文不加点,一直写到鸡
叫头遍才住手。写完后他又从头至尾诵读一遍,一种惆怅落寞之情油然袭来,不能自已。
余即日前赴天津,查办殴毙洋人焚毁教堂一案。外国性情凶悍,津民习气浮嚣,俱难和
叶,将来构怨兴兵,恐致激成大变。余此行反复筹思,殊无良策。余自咸丰三年募勇以来,
即自誓效命疆场,今老年病躯,危难之际,断不肯吝于一死,以自负其初心。恐邂逅及难,
而尔等诸事无所禀承。兹略示一二,以备不虞。
余若长逝,灵柩自以由运河搬回江南归湘为便。沿途谢绝一切,概不收礼,但水陆略求
兵勇护送而已。
余历年奏折,抄毕后存之家中,留予子孙观览,不可发刻送人,以其间可存者绝少。所
作古文,尤不可发刻送人,不特篇帙太少,且少壮不克努力,志亢而才不足以副之,刻出适
以彰其陋耳。如有知旧劝刻余集者,婉言谢之可也。切嘱切嘱。
余生平略涉儒先之书,见圣贤教人修身,千言万语,而要以不忮不求为重。忮者嫉贤害
能,妒功争宠,所谓怠者不能修,忌者畏人修之类也。求者贪利贪名,怀土怀惠,所谓未得
患得,既得患失之类也。忮不常见,每发露于名业相侔、势位相埒之人;求不常见,每发露
于货财相接、仕进相妨之际。将欲造福,先去忮心;将欲立品,先去求心。忮不去,满怀皆
是荆棘;求不去,满腔日即卑污。余于此二者常加克治,恨未能扫除净尽。尔等欲心地干
净,宜于此二者痛下功夫,并愿子孙世世戒之。
历览有国有家之兴,皆由克勤克俭所致;其衰也,则反是。余生平亦颇以勤字自励,而
实不能勤;亦好以俭字教人,而自问实不能俭。尔辈以后居家,要痛改衙门奢侈之习,力崇
勤俭之德。
孝友为家庭之祥瑞。吾早岁久宦京师,于孝养之道多疏,后来辗转兵间,多获诸弟之
助,而吾毫无裨益于诸弟。余兄弟姊妹各家,均有田宅之安,大抵皆九弟扶助之力。我身殁
之后,尔等当视叔如父,视叔母如母,视堂兄弟如手足。诸弟渐老,余此生不审能否相见,
尔辈若能从孝友二字切实讲求,亦足为我弥缝缺憾耳。
曾国藩第三部--黑雨
七 轿队被拦在天津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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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带着赵烈文、吴汝纶、薛福成和几个兵弁,冒着六月酷暑,扶病上轿。彭楚汉建
议:“大人身为直隶制军,天津又处动乱之中,此行宜以兵马壮声威。卑职愿带一千人随大
人进津门。”
“不行。”曾国藩断然拒绝,“上谕说持平办理,以顺舆情而维大局。维护大局,则不
能开仗。我带兵前行,不正好给洋人动刀兵以借口吗?”
彭楚汉默然退下。
“彭军门。”曾国藩又把他叫住。“洋人猖狂无礼,后果难以预料,直隶军队有捍卫京
畿之责任。你要训饬部属,决不能掉以轻心,随时准备,以防不测。”
彭楚汉领命,作为一个有十几年戎马生涯的总兵,他懂得目前形势的严峻。
绿呢大轿启行了,后面赵、吴、薛等骑马相随,沿着通往天津卫的古道缓缓前进。一望
无边的京津平原在烈日暴晒下,一切生命都变得疲软懒散。两旁庄稼地里,稀稀落落地种着
些高粱、玉米、西瓜、红薯,叶片低垂,藤儿干枯,全无一点生气。地里死一般地寂静。偶
尔可见一两个人从高粱丛中钻出来,大口大口地喘气,然后又钻进去。这些人浑身上下一丝
不挂,生长在南方的赵烈文、吴汝纶看着直摇头。古道上很少见到来往行人,偶尔所见的,
也只是一些居住在附近的百姓,个个面如菜色,身如干柴。进入静海地面时,路上行人渐渐
多起来,他们拖儿带女,背着大布包,神色忧伤。
曾国藩叫兵弁过去打听。原来是永定河在葛渔城一带又决口了,冲毁农田庄舍无数,受
灾的百姓只得背井离乡去逃难。老百姓刻骨咒骂河道河吏,骂他们将河工的款子贪污了,偷
工减料,敷衍草率,欺蒙上司,贻祸百姓,是一班该千刀万剐的贪官污吏。
曾国藩坐在轿里,一颗心沉重得如同千斤铁锤。眼里所看到的已令他怆然,听到的又令
他愤然,而即将面临的更令他颓然。
西洋天主教早在明末就在中国传播,到康熙年间大盛,一时有信徒好几十万。后来,因
天主教不准中国信徒祭祀祖先,引起朝廷不满,而神父穆经运又参与胤禩等夺嫡之争,故雍
正、乾隆之后,天主教遭到严禁。鸦片战争之后,朝廷又允许外国人传教,随之而来的便是
不少纠纷。
曾国藩对天主教素来反感。天主教独尊上帝,不敬祖宗,不分男女,与他心目中的礼义
伦常大相径庭,他视之为扰乱中华数千年文明的异教。在他看来,长毛就是把这一套学了过
来,结果造成十多年的大乱。至于洋人贩来的鸦片,他更是深恶痛绝。但对洋人的坚船利
炮,以及诸如千里镜、自鸣钟、机器等。他又由衷地佩服。三十年前惨败于洋人的教训,他
记忆犹新。十多年来亲历戎间,对外国与中国在军事上的悬殊他看得很清楚。一个基本认识
已在他心中深深地扎下了根:与洋人相争,不在于一时一事的输赢,而在于长远的胜负。中
国目前不如洋人,一旦开仗,只有失败。要靠“打脱牙和血吞”的精神,忍辱发愤,徐图自
强。他以这个认识为基础,利用晚上住宿的空隙,拟了一篇《谕天津士民示》,告诫天津士
民要将好义刚强之气引入正道,对教堂传闻要查访确实,不可以忿报忿,以乱招乱。十载讲
和,得来不易,一朝激变,荼毒百姓。并宣告奉命而来,一以宣布圣主怀柔外国、息事安民
之意,一以劝谕津郡士民,必先明理而后言好义,先有远虑而后行其刚气。曾国藩准备一进
津门,就将这张告示交衙门刻板,刷印几百份,遍贴大街小巷。
远远地看到天津城绵延的城墙和高大的城门了,绿呢大轿在稍子口停下。这里离城尚有
七里地。天津道员周家勋、天津知府张光藻、天津知县刘杰已在此等候多时。众人将曾国藩
迎进屋里。刚一落座,便见周道台在前,张知府、刘县令在后,一齐跪在地上,高喊:“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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