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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传

_63 萧一山 (民国)
在江南的事都办完了。”
就这一眼,他已将面前的布局看清楚了。皇上端坐在正面宝座上,身材似乎较瘦弱,面
孔苍白,一脸稚气,眼睛望着远远的门帘子,并不看他。刚才说话的太后坐在北面,南面也
坐着一位,两位太后的前面都放着一层薄薄的黄幔帐。曾国藩已从军机处得知,召见时慈安
太后坐南,慈禧太后坐北。
因此,刚才的问话出自慈禧太后之口。
“勇都撤完了吗?”慈禧太后又问。
“捻寇灭后不久都撤了。”曾国藩答。他神情紧张,背上已渐渐发热。
“撤的几多勇?”又是慈禧太后的声音。
“撤的二万人,留的三万人。”不是讲都撤了吗,怎么还留有三万,比撤的还多?曾国
藩自己已发觉这中间的矛盾,心里一急,背上的热气立即变成汗水。
“何处人多?”
“撤的以安徽人最多,湖南也有一些。”见慈禧太后并没有就二万三万的数字查问下
去,曾国藩略松了一口气。
“你一路上来也还安静吗?”这是慈安太后在发问了。
“路上很安静。”曾国藩答,“起先恐怕有游勇滋事,结果一路倒也平安。”
“你出京多少年了。”慈安太后再问。
“臣出京十七年了。”
“你带兵多少年?”还是慈安太后的声音。
“从前总是带兵,这两年蒙皇上恩典,在江南做官。”答到这里,曾国藩的紧张心情开
始松弛下来。
“你以前在礼部?”
慈安太后的问话虽多,但最好回答,曾国藩不要作任何思考。他答道:“臣前在礼部当
差。”
“曾国荃是你的胞弟?”慈安太后又换了一个话题。
“是臣胞弟。”
“你兄弟几个?”
“臣兄弟五个,有两个在军营死的,皆蒙皇上非常天恩。”
曾国藩说到这里,心里微微一颤,他想起了庐山黄叶观里的温甫。温甫走后的最初几
年,曾国藩时时提心吊胆,以后见无声无息的,也就慢慢心安了。常常想到要去看看,又觉
得不妥,一直也没有去成。去年到江西查访,他下了最大决心,要去看望孤身学道十年的六
弟。他借口休息几天,住到庐山脚下一个小旅店,把陪同的江西官员打发走后,在一个漆黑
的夜里,陈广敷带着温甫下山来到旅店,兄弟会面,谈了一个多时辰。所幸温甫在广敷的开
导下,心境倒还安宁,给曾国藩很大的安慰。温甫希望见见妻妾和儿子,他也答应了,只是
一再叮嘱不要泄露出去。还好,温甫家眷在庐山住了半年,外人也不晓得。尽管如此,当着
太后的面再次扯谎,他仍觉心虚。
“你从前在京,直隶的事自然知道。”问话的换成了慈禧太后。
他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稍停一下,说:“直隶的事,臣也晓得些。”
“直隶甚是空虚,你须好好练兵。”慈禧太后继续说。
曾国藩明白了,原来调任直隶总督的目的,是要他来练兵。直隶能练出什么好兵来呢?
天下的好兵源只有湖南,湖南人却又耐不了北方的苦寒和面食。曾国藩不能接受这个任务,
但又不能顶撞,只得委婉地说:“臣的才力弱,且精力日衰,恐怕办不好。”
一语奏上去,许久不见回音,曾国藩的背又开始湿了。
“你跪安吧,明天再递牌子。”慈禧太后终于说话了。
曾国藩赶紧叩头跪安,托着帽子起身,一步步后退,直退到门帘边,才慢慢转身出门。
曾国藩走出养心殿,来到乾清门时,只见丹墀上下和两旁回廊里,早已聚集着上百名大
小官员、太监,他们全都以惊异的目光远远地望着他,悄悄地交头接耳,直到他走出景运门。
第二天又是巳正时,由当年辅政八大臣中唯一没受惩处的六额驸景寿带领,走进养心殿
东暖阁。皇太后、皇上再次召见,问了问他的病情及造洋船的事。第三天,由僧格林沁之子
袭亲王伯彦讷拉祜带领,在养心殿东暖阁第三次接受召见。慈禧太后询问这些年来有哪些好
的带兵将领,又谈起直隶练兵的事,要他实心实意去办。
三次召见完毕,曾国藩感慨良多。皇上自始至终冲默不语,未出一字纶音。虽说年纪
小,有母后作主,也可以不讲话,但到底当了八年的皇帝了,几句套话总可以说得上的。曾
国藩想起先前在翰苑供职时,老辈翰林谈起圣祖康熙爷来,人人崇拜不已。九岁登基,十二
岁就亲自裁决政事,十七岁除鳌拜集团,二十岁定削藩大计。正因为有如此雄才大略的皇
上,才有超迈汉唐的丰功伟绩。而今国家多难,人心涣散,正需要一个能用强力扭转乾坤的
帝王,看来,十四岁的孱弱天子不是那号人物。
慈安太后问的话,全是闺阁中妇人的闲聊家常,可有可无,不着痛痒。慈禧太后号称厉
害,有关大事纯系她一人发问,曾国藩认真地把她三次召见所问的每句话都重新回忆了一
遍,慈禧关心的是三件事:江南撤勇、湘军将领及直隶练兵。他细细地琢磨着这三件事,将
它贯穿起来,看出了慈禧的心思:把江南的勇都撤光,能打仗的将领带到直隶,在直隶练出
一支精兵来拱卫京师。至于召见之前,他所设想的主要事情,诸如江南的吏治盐政、百姓的
生活、人才的保举以及捻乱平息后皖、豫、鲁省的恢复,还有机器局的建设、如何抵御洋人
等等长治久安之策,几乎无一句涉及到。是慈禧自私,心中只有她和她儿子的宝位?还是她
的才具其实平常,不足以虑及到这些迫不及待的民生国计?曾国藩的脑子里突然浮起李商隐
的诗来:“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慈禧
虽未问及鬼神,但也不问及苍生。国家就掌握在这样的太后、皇上手里,能指望它四海安
夷、国运隆盛吗?他暗自摇了摇头。
作为大学士,既已到京师,表面上也得做出个到职视事的样子。召见结束后的次日,曾
国藩便至内阁到大学士任。他先到诰敕房更衣,然后在武英殿大学士公案前坐一下,又到满
本房里看了一看,再进大堂。大堂里横列六张大书案。东面三张为满大学士的座位,西面三
张为汉大学士的座位。曾国藩在西面第一张书案边坐下。立时便有内阁学士、侍读学士、中
书等数十人前来拜见。当值的侍读学士送来两个文件,曾国藩略为浏览一下便签了字。内阁
名为正一品衙门,位在六部之上,表率百僚,其实没有大权,只在皇帝授意下处置一些日常
政务。雍正时设立军机处,又分出内阁大部分要事,于是内阁之权更轻,只办理一些例行事
务。正因为这样,内阁大学士和协办大学士便可以成为一种加衔,不必到任。
清承明制,大学士办事的地方设在翰林院,于是曾国藩又到翰苑去了一趟。先在典簿厅
更衣,次至大堂一坐,到圣庙行礼。再到典簿厅更衣后,到昌黎庙行礼,又到清秘堂一坐。
翰林院学士、编修等分批前来叩见。曾国藩一一含笑作答。想起初进翰苑时未到而立,而今
已近花甲了。岁月悠悠,时不我待,去日已多,来日苦短。当他走出翰林院时,心中涌起的
是一股莫名的怅惘。
他回到贤良寺,案桌上的请帖已经堆了一尺多高。要在往常,他会基本上不予理睬,但
这次不同。一来此为京师重地,邀请者的地位大都显赫重要,且京师最讲应酬,又是势利之
薮,不能轻易回绝别人的邀请。二来离京多年,他也想借此机会与故旧见面,叙叙云树之
思。他将相邀的帖子一一摆开,大致排了个日程,并吩咐纪鸿注意到时提醒。
这以后,他便是按日程所排去赴宴。有各科门生公请,有甲午、戊戌两科同年公请,有
直隶籍京官公请,有江苏通省公请,有湖南京官公请,有倭仁、朱凤标、瑞常三相同请,有
文祥、宝鋆、李鸿藻、沈桂芬合请,有恭亲王专请,还有周寿昌、吴廷栋、潘祖荫、许仙屏
等旧友的私请等等。每宴后必有戏,每天回寓所时都要到二更三更,弄得他疲倦不堪。
这天深夜,身上癣疾又发作了,痒得醒过来。他猛然想起,天天在权贵红火中酬酢,冷
落了一批已经衰败下去的昔日师友,于心说不过去。其中尤有两户人家,至今未去拜访,更
是太不应该!
第二天,原定皖籍京官公请,曾国藩借病推脱。他换了布衣小帽,偷偷地来到当年的恩
师权相穆彰阿旧宅。
穆彰阿自咸丰帝登基不久罢相后,便一直生病蜗居,直到咸丰六年去世。昔日相府煊赫
一时的声势早已荡然无存。儿子虽多,却无一个成器,空荡荡的宅院里冷冷清清,杂草丛
生。宅子里现住着第七子萨善、九子萨廉,一见到曾国藩,两兄弟百感交集、涕泪滂沱,将
他紧紧抱住。曾国藩问他们生活有无困难。萨善说:“蒙先父留下的微薄遗产,度日尚不
难,只是近日完稿的先父年谱,则无资付劂。”
说话间,萨廉拿出一叠墨稿递过来,说:“中堂大人如有空审阅修改,我们兄弟感激不
尽。”
曾国藩接过墨稿翻了几页,心中愀然,恳切地说:“当年不是恩师提携,国藩哪有今
日!稿子我带回去细细拜读。若有商榷之处,我自会提出来,尤其是关于罢林文忠公和咸丰
爷降旨这两件事,文字上都要仔细斟酌才是。”
萨善说:“我们兄弟学识浅薄,这些地方文字上若有不妥,请中堂大人干脆删去重写。”
曾国藩点点头,问:“你们商量一下,恩师年谱要刻多少部。”
萨廉说:“我们兄弟合计过,光自家人就有三百余口,先父生前门生甚多,至少要一千
部才发得开。”
曾国藩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说:“自家人保存不在话下,令尊生前的门生,至今尚有几
人与尊府往来?”
萨善、萨廉哑了口。
“两位世兄真不懂世故,你好心送给他们,只怕他们还不想接哩!”曾国藩脸色凄然地
说,“稿子我先带到保定去,看后再送来,二位就在本宅雇人刻印五百部,一切费用,都由
我出。”
萨善、萨廉感谢不迭。两兄弟又陪着曾国藩到院子里各处走了走。这些熟悉的房屋草
木,勾起曾国藩心中万缕怅意。
繁华已矣,人去楼空,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他终于受不了情感的沉重压
力,匆匆与萨善兄弟告辞。
出了穆府,他又雇了一辆骡车,悄悄来到丝线胡同塔齐布家。塔齐布兄弟三人,三弟先
他死于咸丰四年,次弟又不幸在今年八月病逝。三兄弟皆无子,只存四女。塔母已八十岁。
听说曾中堂亲自登门拜访,老太婆拄着拐杖,颤巍巍地亲到大门迎接,身后跟着一群寡妇弱
女。曾国藩一见,心里甚是凄怆。他亲自扶着塔母来到大堂,然后向老人家行子侄辈大礼,
吓得老太婆忙站起还礼。曾国藩深情地谈起塔齐布和他一起创办湘军的艰难,称赞他是难得
的将才,勾起塔母对亡儿绵绵不绝的思念和家道中落的伤心,老泪纵横,紧紧抓住曾国藩的
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曾国藩很难过,安慰道:“老人家,国藩就好比您的儿子,待我安
顿好后,再派人接您老人家去保定住。”
塔母使劲摇摇头,终于开了口:“有你这句话,我死也心安了。只怪我儿子命薄福薄,
不能长随你这样的好人。”
旗人妇女本来大方,塔齐布的夫人也不回避曾国藩,这时拉着女儿跪在他的面前,泣声
说:“老大人,可怜塔齐布一生只有这点骨血,她一个女儿家自然做不了什么,小时她父亲
为她订了一门亲事,明年就要过门,求老大人看在她父亲的分上,给小女夫婿谋一个差
事。”说罢,想起丈夫来,不觉失声痛哭,语不成声地诉说着。
曾国藩实在不忍心听她说下去,想了一下说:“一个月后,叫令婿到保定来找我。”
塔齐布夫人和女儿叩头不止。见曾国藩如此慨然应诺,塔齐布次弟阿凌布夫人也忙过
来,求道:“老大人开恩,苦命女人的大女儿后年也要过门,求老大人也给她的夫婚一碗饭
吃吧!”
曾国藩颇觉为难。多少湘乡人,包括像南五舅儿子那样的至亲跑到安庆,跑到江宁,千
求万求,求他收留,他都没有答应,为塔齐布女婿谋个差事已是大大破例,这下又来一个,
往哪里安插呢?见曾国藩不开口,阿凌布的女人磕头如捣蒜。塔母说:“曾大人,老身给您
下跪了。”
说着就要起身。慌得曾国藩忙扶住,连声说:“行,行,下个月一同来保定吧!”
塔母吩咐备饭招待,曾国藩说:“老伯母,国藩杂事多,不能久坐了。”说着从靴页里
抽出一张硬纸来,双手递上去,“这是一千两银票,您老人家收下,就算是国藩的一点孝
敬。”
塔母又流下泪来,推辞几下后收了。
从塔齐布家里出来,曾国藩心头沉重:曾任提督的满人塔齐布身后尚且如此萧条,那二
万多名阵亡的中下级军官和普通湘勇的遗孤不是更可怜吗?
曾国藩第三部--黑雨
四 终生荣耀到达极点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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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年关到了。内廷太监送来慈禧太后亲自写的“福”字十张,又有各色绢笺四十张、
湖笔三十枝。这有个名目,叫做春帖子赏,只有内廷王大臣、军机大臣、弘德殿、上书房、
南书房、大学士才有资格得到。受赏的大臣每人都有十张“福”字,名为两宫太后亲笔,实
际上慈安太后从来不握笔写字,慈禧太后也没有这么多精力每张都写,绝大部分都是请翰林
院或上书房的学士代笔。颁赏的大太监对曾国藩说:西太后讲,送给别人的可以请人代笔,
送给曾国藩的必须亲写。
曾国藩忙命纪鸿端出一百两银子酬谢大太监,并请他转达对西太后格外鸿恩的感激。
元旦这天,曾国藩早早地进了紫禁城,和百官一起,先随同皇上行庆贺皇太后礼。皇上
在慈宁门行礼,曾国藩和其他一二品大臣在长信门外行礼。然后在太和殿朝贺皇上。到了灯
节这天,曾国藩又随皇上宴请蒙古、高丽各藩王。正月十六日,才是皇上宴请廷臣的日子。
这是曾国藩一生荣耀到达极点的一天。
布置一新的乾清宫比往日更加庄严堂皇。在清朝历史上,这里曾举行过两次名宴。第一
次是康熙六十一年,中国自有皇帝以来在位最久的康熙大帝办的千叟宴,宴请六十岁以上的
老人一千多位。第二次在乾隆五十年,号称十全老人的乾隆爷已七十六岁。他雅兴特高,办
的千叟宴,出席者竟达三千多人,除大臣、中小官员外,还有平头百姓,甚至还有匠役参
加。宴会后,每人还被赐拐杖一根。虽耗资巨大,却也为两朝皇帝赢得了敬老尊贤、与民同
乐的美誉,同时也使得乾清宫的宴席身分大大提高。每年的元旦、元宵、端午、中秋、重
阳、冬至、除夕、万寿等节日,乾清宫照例有大宴会,参加者都感到很荣幸。咸丰以来,国
家多事,宫中的大宴大多取消,仅保留灯节和万寿节两次。因而正月十六日的大宴廷臣,便
越发显得隆重。乾清宫的宴会,曾国藩过去出席过多次,但那时他只是侍郎,聊陪末座而
已。今天,他作为汉大学士的领班出席盛宴,这是有清一代人臣所能享受到的最高礼遇。尽
管曾国藩早已告诫自己要将功名利禄看淡,但他仍抑制不住激动,因为这毕竟是千千万万人
所羡慕不已的殊荣,也是他自己几十年来梦寐以求的地位。
午正二刻,皇上出来了,韶乐高奏,百官一齐跪下,山呼万岁。待皇上在一大群宫女簇
拥下从正门走进乾清宫,升上宝座后,执事太监出来导引百官。满员由倭仁带领,从左门
进;汉员由曾国藩带领,从右门进。左门进的满员一律坐在东边,面向西。倭仁坐第一位,
文祥第二位,宝鋆第三位,全庆第四位,载龄第五位,存诚第六位,崇伦第七位。倭仁之后
的六人均为六部满尚书,尚书之后坐的是各部满侍郎。从右门进的汉员一律坐在西边,面向
东。曾国藩坐第一位,朱凤标第二位,单懋谦第三位,罗惇衍第四位,万青黎第五位,董恂
第六位。谭廷襄第七位。曾国藩以下六人,皆为六部汉尚书,尚书以下为各部汉侍郎。桌为
一长条形几案,高一尺二寸,入席者先按预先指定的次序升垫,然后转过身去对着皇上叩
首,再转过身盘腿坐好。
太监开始上菜了。先是给皇上上。一长串太监一人捧着一碗菜,恭恭敬敬地走上来,轻
轻地放到桌面上,然后再蹑手蹑脚地离开。一道道菜光彩夺目,弄得大家眼花缭乱,都不敢
细看。直到硕大的桌面上摆得满满的才停止,一共一百零八碗。再给臣子们上,这些菜大家
都看得清楚,最先上的是四个高脚掐丝珐琅龙纹大碗,碗内装着四样珍稀:长白山熊掌、思
茅厅孔雀肉、打箭炉牦牛肉、敦煌驼峰。接下来是八大碗,一色的黄釉双龙牡丹纹碗,分装
鸡、鸭、鱼、肉、燕窝、海参、方饽、山楂糕。然后是每人一小碗白米饭,一碗杂脍。杂脍
里有荷包蛋、猪内脏、粉条等。待到这些上齐之后,倭仁和曾国藩各自在东西两边车转过
身,面对着皇上。这时,乾清宫内所有领宴的官员也一律车转过身子,先叩一个头,再一齐
高呼:“谢皇上圣恩,祝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小皇帝在宝座上略为点点头。大家的身子
又转回来,开始吃着分发给每人的一小碗饭和杂脍,至于摆在眼前的那十二大碗菜,人人都
知道是做样子的,谁都不去动它。这时,四喜班的戏子登堂演出了。在丝竹歌舞中,皇上毫
无表情地端坐着,桌上的玉箸金碗未曾动一下;东西两边盘坐的满汉官员诚惶诚恐地低头嚼
饭喝汤,尽量不发出一丝声响来。这便是天子与百官共度元宵佳节。虽然紧张乏味至极,远
不如在自己家里与妻妾儿女共享天伦的快乐,但有幸与天子共餐,乾清宫里所有领宴者,莫
不感到无上荣耀,无上光彩!
太监们开始进来换菜了。八个大太监走上台,来到皇上身边,把一百零八碗原封未动的
菜轮流撤下,再换上一百零八个碟子,碟子上放着数不出名目的菜肴果品。在百官面前,则
是每两个太监一组,把长几抬出,又换过一条同样的长几。
几上放着果碟五个、菜碟十个。曾国藩定睛看了一下,碟子里的东西都很普通,无非是
梨枣橘饼、薰烤焖炒之类。两旁廊庑里重又奏起庙堂音乐,戏子们下去,领班大学士要向皇
上领酒了。
往常都是由首座满大学士祗领,今日破例,慈禧太后钦命曾国藩祗领。曾国藩起身脱去
外褂,左手拿着一把银制小酒壶,右手端着一只碧玉酒爵,毕恭毕敬地走到皇上面前,把壶
与爵放在桌上,然后退下去,走到殿中央、跪下来。皇上身边一个地位很高的大太监代替皇
上向银壶倒酒,再端起银壶注酒于玉爵,随后提着银壶和玉爵走到曾国藩身边。曾国藩站
起,双手从太监手里接过玉爵,小饮一口,再跪下,叩首,高声念道:“谢皇上赐酒!”于
是起身,端起银壶玉爵回到座位。就在同时,东西两边长几上每个官员的面前都摆上了一个
小酒壶和一个注满酒的小酒杯。
曾国藩来到座位上,转身面对皇上,率领百官又一次念着:“谢皇上赐酒!”各人把杯
中的酒都喝了一口。四喜班的戏子又上来了。大家一边看戏、一边饮酒。太监们陆续给每人
上奶茶一碗、汤元一碗、山茶饮一碗。
宫门外,皇上的赏赐已分堆摆在桌上。每一堆上都有一张红纸条,写着受赏者的名字。
这便意味着宴会将要结束。倭仁和曾国藩对望一眼,遂一齐起身,率领东西满汉官员鱼贯而
出。太监将赏物送来,各人接过赏物后,又面对着皇上宝座跪下,叩三个响头。曾国藩领的
赏物是:如意一柄、瓷瓶一个、蟒袍一件、鼻烟一瓶、江绸袍褂料二幅,与倭仁以及其他满
汉尚书的赐物一个样。
回到贤良寺,他全身都散了,瘫坐在椅子上久久不能起身。作汉大学士领班出席乾清宫
宴,诚然是至高的荣誉,不过这种荣誉所带来的激动,在宴会进行到一半时便消失殆尽,令
他深深不安的是皇上的表情。皇上仍然是一语不发,冷漠呆板。在送酒爵到皇上身边时,他
趁机仔细地看了一眼。这次他看得非常清楚:皇上不仅瘦弱,且两眼忧郁乏神。当时不能多
想,现在回忆起来,他心里冒出一股冷意:这决不是一个天纵睿智的圣贤之主,且很可能不
得永年。他想起则天女皇卵翼下的几个天子均懦弱无能,国政一决于女主,最终弄得天下不
安的历史教训,心中悲凉地叹息:大清王朝这条在风雨中侥幸免于倾覆的破船,今后将要被
贪权而无才具的太后、孱弱而不谙世事的皇帝驶向何处呢?
元宵节后不久,曾国藩便来到了保定任所。
直隶最大的民事在永定河水患。二十多年前唐鉴送的《畿辅水利》起了作用,曾国藩按
图索骥,对境内的主要山川作了一番实地查勘,严督河道清淤筑堤。又调长江水师总兵彭楚
汉来直隶训练新兵。
夏初,曾纪泽奉母亲及全家来到保定。曾国藩见夫人两只眼睛变得昏蒙蒙的,大白天都
几乎看不见东西,关切地问:“半年不见,你的眼睛如何坏得这样厉害?”
欧阳夫人流下泪来,抽抽泣泣地告诉丈夫:“纪静春间在湘潭病故了,这眼睛是哭她哭
坏的。”
“大妹子她……”曾国藩惊得手中的书掉到地上。他怎能相信这事是真的,未满三十岁
的女儿怎么能先于父母而走?他颓然坐着,心里满是内疚。对于女儿的早逝,作父亲的有责
任。
纪静不满三岁时,便由父亲作主,许给翰林院编修湘潭袁芳瑛的长子袁秉桢。袁秉桢那
年五岁,长得活泼可爱。刚进京不久的欧阳夫人正苦于京师没有亲戚,便也欣然答应。纪静
二十一岁上完的婚,嫁过去后才知道,袁秉桢早已在家娶了妾,纪静哭得死去活来。未婚而
先娶妾,这意味着袁家没有把他这个两江总督的姻亲放在眼里,曾国藩虽然愤怒,但也无法
挽回。回门时,纪静高低不肯再去袁家了,欧阳夫人怜恤女儿,也不催她走。曾国藩知道
后,一连几封家信写回去,催女儿回婆家,说讨妾也不是一件很坏的事,今后只要妾能知礼
就行了,应速回婆家侍姑尽孝;还说每见世上有贪恋娘家富贵而忘其翁姑者,其后必无好
处。纪静无奈,只得回湘潭。袁秉桢恼羞成怒,索性成天和妾在一起,把纪静冷落在一边。
后来,欧阳夫人见他们夫妇不和,心里着急,趁曾国藩在外与捻军打仗的时候,将女儿
和女婿接到江宁城。谁知袁秉桢恶劣成性,不思悔改,以总督女婿的名义在江宁到处借钱骗
钱,又嫖娼聚赌。为不受监督,又在外租房,不住督署内,甚至过年时也不进署向岳母拜
年。曾国藩得知后,一封家书写来,将袁秉桢狠狠地训斥一顿,令巡捕将他赶出江宁,不再
承认这个女婿。欧阳夫人对丈夫的决定没有意见,只是希望女儿不再走了,和她一起住江
宁。对于这个要求,曾国藩坚决不同意。他要女儿遵循三从四德的古训,嫁夫则随夫,夫不
好则规劝,规劝不过来也只得认命苦,哪有长住娘家的道理!硬是逼着女儿哭着离开江宁到
湘谭袁家去住。纪静生性软弱,又加之以后袁秉桢有意虐待,可怜一个侯门之女,便这样活
活地被袁家折磨死了,留下一个三岁的女儿无人爱抚!
曾国藩想到这里,伤心地流下泪来,后悔那年不该逼女儿走,是自己横蛮地把女儿推到
了绝路。为表示对女儿的忏悔,曾国藩当即作书给袁芳瑛,要他派人将外孙女送到保定来。
外祖父要以加倍的慈爱,抚养失去母亲的小外孙,以弥补往昔的亏欠。
从这以后,曾国藩右目完全失明了,左目也仅剩微光,精力更衰弱,常常白日打瞌睡,
脑子无缘无故地会突然出现一阵眩晕。江苏巡抚丁日昌得知后托人送来一样东西,专为治眼
病的,名曰空青。是一枚鸡蛋大小的黑色石头,摇摇可听见里面的水响,取出里面的水来点
眼睛,只要眼未全封闭均可复明。曾国藩和夫人每日用此水点目,却并不见效果。无奈,他
上奏请假一个月,以便安心吃药养病。朝廷同意。就在这个时候,天津城里爆发了一场震惊
中外的大事。
曾国藩第三部--黑雨
五 火烧望海楼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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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治九年,天津府遇到多年未有的大旱。过年之后,天老爷就再未下过一滴雨雪,地里
的庄稼瓜菜都被干得蔫蔫答答的。农民们累死累活,挑水抗旱,靠近河边的地方,还能够捞
得四五成,缺水处只能捡得一二成,不少村庄几乎颗粒无收。本就贫困艰难的百姓,遭遇到
这样的年景,日子过得更加悲惨。成千成万的人背井离乡,出外讨吃,许多人涌进了天津
城。干旱使得物价腾涨,米珠薪桂,再加上饥民蜂涌,城内愈发人心嚣浮,到处都是骚乱不
安,抢劫闹事斗殴死人每天都有发生。入夏以来,又奇热无比。一个古老的天津城,仿佛成
了一座一触即爆的火药库。
海河北岸,从威远码头至柔遥码头,近几年来矗立了许多古怪的房子,它们都是洋人在
这里兴建的,有俄国的,美国的,英国的,比利时的,其中尤以法国在狮子林桥旁边建造的
天主教堂更为引人注目。这座教堂是去年建成的,法国人叫它圣母得胜堂,当地老百姓则叫
它望海楼教堂。教堂有三层楼房,青砖木结构,前面配有三座塔楼,呈笔架形,内部并列庭
柱两排,内窗券为尖顶拱形,嵌着组成几何图案的五彩玻璃,地面砌着瓷花砖。整个天津
城,再也找不出第二栋这样华丽的建筑。旁边是教堂办的育婴堂,专门收养些无父无母的孤
儿。离教堂不远处是法国领事馆。一年四季,法国教堂和育婴堂的大门都紧紧地关着,偶尔
进出的几个人,则从小门涌过,样子显得既神秘又鬼崇。除礼拜天可以听到从里面发出的唱
诗声和祈祷声外,平素安静得出奇。天津百姓对这座阴森的教堂既恐惧又厌恶。往常,人们
只是怀着复杂的心情远远地观望,不敢靠近。入夏以来天津城里流民骤增,到处都是闲得无
聊的人群。听说洋人有钱,又爱施舍,便有不少人涌向这处洋人居住地,企望得到些意外的
好处。
这天半夜,睡在威远码头河堤的静海农民冯瘸子被蚊子咬醒,加之肚子又饿,再也睡不
着了。他掏出别在腰带上的烟杆,往烟锅里塞了一点老烟叶,又摸出两片火石敲着,抽起闷
烟来。他今年三十出头了,小时害病无钱医治,弄得瘸了一条腿。体力差,干不了农活,便
学了一门箍桶修桶的手艺勉强糊口。家贫也娶不起媳妇,至今单身一人。家乡闹旱灾,无人
请他做手艺,他就来到天津城。冯瘸子为人正直,他并不想从洋人那里得到什么恩赐,他对
洋人有一种说不出名目的本能的仇恨。他来到这里,是被表弟田老二拉的。田老二也住海河
北岸,虽是庄稼人,却不务正业,一年到头靠贩一点骗一点偷一点过日子,今年二十五六岁
了,也没有婆娘。
田老二把表兄拉到教堂边,让表兄开开眼界,自己却有个小打算:兴许能碰巧了,从洋
人那里弄点分外财。田老二有个朋友,姓王,没有名字,也没有父母,十八九岁了,却长得
跟小孩子样,成天跟着别人瞎混,大家叫他小混混。这一个多月来跟着田老二混,田老二叫
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田老二得到点好处,也分他一点。这时他们俩睡在冯瘸子旁边,呼
噜打得山响。
忽然,冯瘸子发现育婴堂的大门开了,里面点着上百只小白蜡烛。借着烛光,可以看见
地上整整齐齐摆着三排用白布包裹着的物体。那物体长长短短不一,都在三至四尺之间,宽
约一尺左右,每排约有十几件。一个洋牧师在这些白布包的物体面前走了一圈,右手在胸前
画着十字。一会儿,走出三个人来,每人背一个白物体走出大门,把那白物体一件一件地往
停在坪里的马车上扔。冯瘸子猛地一惊:育婴堂里住的是小孩子,这白布包的是不是小孩尸
体呢?他忙推醒田老二和小混混,二人坐起,揉着惺忪的眼睛,呆呆地看了很久。
“不错,白布里包的是小孩。”田老二肯定地说。
“洋人要把这些小孩尸体运到哪里去?”小混混问。
“还不是运到义冢去。”田老二懒洋洋地答了一句,又重新躺下。
冯瘸子抽着烟,愤慨地说:“我早就听人说过,洋人把我们中国小孩子骗进育婴堂,再
活活地把他们弄死,挖下他们的眼睛,剖开他们的胸膛,取出五脏六腑出来做药引子,这些
小孩子肯定是被这些狗强盗弄死的。妈的,这些吃人肉的魔鬼!”
冯瘸子把烟锅狠狠地往石头上敲。小混混说:“冯大哥说的对,洋人半夜三更运尸,这
中间一定有鬼!”
“算了吧,关你屌事,睡觉吧!”田老二打了一个呵欠,转过身去,又睡着了。
小混混又看了一会儿,也躺下睡着了。冯瘸子两眼死盯着前方。半个钟头后,全部白布
包件都运到马车上,大门重新关闭,马车走了,一切又恢复原来的寂静。他心里默默记下
了,那白布包一共有三十五件。
冯瘸子再也不能安睡了,他心里充满着对洋人火一般的仇恨。怎能容许他们如此宰割中
国人?怎能容许他们在中国的土地上如此胡作非为?他想明早一定要去府县衙门告一状。
转眼又想:当官的都怕洋人,也不把百姓的性命放在心上,告也无用。他想起早两天结
识的朋友刘矮子,据说是水火会的。
水火会有好几百人,专打抱不平,为民除害,明天何不去告诉刘矮子呢!
第二天,冯瘸子对刘矮子揭露了育婴堂的秘密。刘矮子气得哇哇大叫:“这些***洋
鬼子,老子要踏平教堂,把他们全部杀光宰绝!走,咱们先去见徐大哥。”
徐大哥就是水火会的首领徐汉龙。徐汉龙祖籍天津,三代都是海河边的铁匠,人长得膀
大腰粗,又从小跟父亲学了一身好武艺。父亲死后,他接替父亲成了水火会的头领。水火会
是以海河边的贫苦手艺人、脚伕为主要成员的民间帮会,以互帮互助、济危扶困为宗旨。穷
人最需要的就是帮助,加之徐汉龙豪爽仗义,故水火会在天津深得人心,除脚伕、匠人外,
不少人力车伕、小摊贩以及流落津门的年轻汉子也都加入水火会。今年来社会上哄传法国教
堂拐骗小孩、挖眼剖心,徐汉龙和水火会的人听了大为愤怒,扬言官府若不管,水火会则要
替百姓报仇了。
近几天,不断有妇女哭哭啼啼来找徐大哥,说她们的孩子丢了,八成是被教堂拐骗去
了,向徐大哥磕头作揖,求他设法找找孩子。昨天几个百姓扭送一个名叫武兰珍的人来水火
会,徐汉龙刚要亲自审讯,刘矮子带着冯瘸子进来了。
听完冯瘸子的控诉,徐汉龙这个血性汉子再也按捺不住了,高声叫道:“平日苦于没有
罪证,昨夜的事就是最好的罪证。待我审了武兰珍,一同去见张知府。”
武兰珍被押上来了。此人约摸四十上下,又高又瘦,极像一根豆角。
“武兰珍,老子问你,你要从实招供!”徐汉龙粗大的巴掌往桌上猛力一击,对着武兰
珍大吼。武兰珍吓得直打哆嗦。
“武兰珍,你是哪里人?”
“我是天津人,家住杨柳青。”武兰珍脸色煞白。
“你在城里住了多少年,一向做的什么事?”
“我是今年开春才进城的。遭旱,地里没有收的,只得到城里来混口饭吃。没有别的事
可做,熬点红薯糖卖。”
“武兰珍!”徐汉龙又起高腔,“你为什么要在红薯糖里放迷魂药,坑害小孩?”
武兰珍两条腿打起颤来,脸色白里泛青,本来就长得难看的五官,愈加显得丑陋。他呆
在那里,好一阵子没有开口。
突然,双膝一跪,嚎啕大哭:“大龙头,我没有放迷魂药。我从实招供,我那制糖的红
薯里有的发烂发霉了,小孩吃了,头晕拉肚子是有的,不过我没放迷魂药。我哪来的迷魂药
呀!”
徐汉龙愤怒地望着他,骂道:“你这个该油炸火烧的汉奸鬼,都说你被洋人买通,放迷
魂药在糖里,坑害小孩子。你还要为洋人掩盖罪行吗?老子警告你,你若老老实实交代,我
免你一死;你若再这样赖下去,老子立刻乱棒打死你去喂狗!”
门外,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乱七八糟地高喊:“打死这个狗东西!”“没人心
的汉奸鬼!”“该千刀万剐!”
武兰珍吓得瘫倒在地,胡乱地朝徐汉龙、又朝门外的人群磕头,叫道:“大龙头,三老
四少,爷们哥们姑奶奶们,请饶命,饶命,我家里还有瞎了眼的八十岁老娘,有老婆孩子一
大堆,饶了我这条小命吧!”磕了一阵子头后,又边哭边叫,“我招,我从实招供,是天主
堂的人要我放迷药到糖里,小孩子吃了,就会自动投到育婴堂。”
门外的人一齐起哄,嚷道:“洋鬼子可恨,咱们宰了他!”
徐汉龙又问:“武兰珍,天主堂哪个给你的药?”
武兰珍摸着头,想了半天,说:“王三。”
“王三在哪里给你的?”
“在教堂左边铁门前给我的。”
门外又有人喊:“把王三那***抓起来剥皮抽筋!”
“武兰珍,你和我一起去见知府张老爷,对张老爷再讲一遍。”
“大龙头,我不去。”武兰珍心虚起来。
“你为何不去?”徐汉龙鼓起眼睛望着他。
“我怕见官老爷。”
“你这个没用的癞皮狗!”徐汉龙踢了武兰珍一脚,喝道:“起来,跟老子走。有老子
在,你怕个屌!”
“徐大哥,不要去见姓张的,他跟洋鬼子穿一条裤子。”刘矮子过来,一把抓住徐汉
龙,说,“知府衙门的门房就是教民。
上次一教民与百姓争吵,门房对姓张的说百姓无礼,姓张的就马上将百姓枷号示众,教
民没一点事。这样的知府找他做甚!”
徐汉龙说:“不管怎样,他总是这里的父母官,先跟他说,他不理,咱们再行动也不
迟,免得日后让他钻空子。”
“徐大哥,我跟你一起去见张知府。”门外看热闹的人中走出一个驼背青年人。他姓
罗,大家叫他罗驼子。罗驼子走到徐汉龙面前,说:“我昨天下午路过义冢,见一群狗围在
那里。我抄起一根棍子把狗赶开,看到那里躺着三个小孩尸身,胸膛全是开的,心肝肚肺都
没有了。哪里去了,肯定是洋鬼子挖去了!我和你一起去见张知府作证。”
“好!你这是亲眼所见,铁证如山。”
在门外数百人的跟随下,徐汉龙、刘矮子、冯瘸子、罗驼子,再加上武兰珍,一齐来到
天津知府衙门。
近一段时期来,关于法国天主教堂迷拐小孩、挖眼剖心的传闻越来越厉害,越来越离
奇。有的说教堂里有几大缸眼珠子,都是用来化银子的,有的说洋人用小儿心肝蒸鸡吃,为
的是求长生不老等等。知府张光藻早有所知,僚属们也劝他过问过问,他却装聋作哑,不闻
不问。
张光藻有他的苦衷。十多年来,全国各地教案迭起,开始闹得轰轰烈烈,惩办了作恶多
端的传教士和教民,有的还砸了教堂。结果呢,无一处不以中国人的失败而告终。洋人凭借
武力恐吓中国,朝廷怕事情闹大,吃更大的亏,总是偏袒洋人,道歉赔钱,杀自己的同胞,
处理自己的官员,才换得洋人的宽恕。前些年,贵州百姓与法国传教会发生冲突,巡抚、提
督因参与其事,结果巡抚交部严议,提督革职发配新疆。这大的官,在法国人的要挟下,朝
廷都保不住,何况一个区区五品知府?张光藻年近花甲,从衙吏做起,整整在官场混了三十
八年,费了多少心机,赔了多少小心,才升到如今的职位。只要不出事,过两年就可以荣归
故里,安度晚年,这一辈子也可以过得去了。倘若因得罪洋人而丢官,划得来吗?当然也可
以采取另一种态度,那就是跟洋人一个鼻孔出气,狼狈为奸。张光藻也不愿如此。一来遭人
唾骂,二来作为一个中国人,他多多少少也对洋人的作为有所不满,太昧良心的事他不干。
因此,他有意雇请一个教民做门房,借教民与洋人拉上关系,津民骂教会、仇洋人的事,一
般他也不理睬。他脚踏两边船,只求不出乱子,平平安安到致仕。
衙役进来报告,说有人前来告教堂的状。张光藻忙挥手说不见,后听说是水火会的头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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