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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传

_62 萧一山 (民国)
“谁?好大的狗胆,我去看看。”薛福成立即起身,冲出殿外刚走几步,只见一只两尺
多长的金毛松鼠,从松树枝上跳跃着逃走了。
“原来是它!”黎庶昌、张裕钊大笑起来。曾国藩一时兴起,笑道:“你们谁有本事逮
住它,老夫放他一年假不作文章!”
张裕钊等人见曾国藩兴趣这样好,明知抓不到,都一齐向小松林冲去。
曾国藩背着双手,情趣极高地看着他们在松树林里奔跑,口里念道:“鹪鹩已翔乎九仞
兮,罗者犹倚乎泽薮。”
“大人。”耳畔突然响起一个谦卑的声音。曾国藩回头看时,远通法师已站在一旁,他
的身后跟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和尚。那小僧人两眼怯生生地望着江宁城里的头号人物,双手
托着一个黑漆发亮的木盘,木盘上摆着一支大号羊毫,一方刷丝歙砚,两卷水印硾笺。
“大人学问淹博,尤其联语精妙,久为贫僧钦敬,早就想求大人为寒寺题一联语,只是
无缘。今日万幸,贫僧恭请大人赐宝。”远通说罢,双手在胸口合十,深深一鞠躬。
曾国藩笑着说:“今日受法师款待,不容我不写了。不过鄙人对佛法素无所知,题什么
好呢?”
曾国藩在无梁殿里慢慢踱步。殿堂里异常安静,水气冲着紫沙壶盖轻轻地上下跳动,他
凝视着茶壶,瞬时间有了。遂提起笔,吩咐小和尚把硾笺展开。一会儿,水印纸上现出一个
个劲崛的字来:
万里神通,度海遥分功德水,
六朝都会,环山长护吉祥云。
“见笑,见笑。”曾国藩把笔放回木盘,谦逊地说。
“贫僧深谢了!”远通再次合十鞠躬。
“曾大人,总督衙门来了一位老爷,说是有急事要面禀。”
灵谷寺的知客僧急急忙忙走过来,边施礼边说。
“什么事?叫他进来。”
来的是督署武巡捕。他走到曾国藩身边,悄悄地说:“李制军遣弟昭庆来江宁,要向大
人禀报……”
“备轿!”不待巡捕说完,曾国藩便下令。
“大人,斋饭已备好,吃了再走吧!”远通慌忙挽留。
“打扰了,下次再来吃吧!”曾国藩边说边急步走出无梁殿。他知道,李鸿章一定是遇
到了难以独自作主的大事难事。
原来,李鸿章督师以来,采取了诱敌于绝地然后合围的战略和离间之计,大大地挫伤了
捻军的元气,把赖文光、任化邦的东捻军引诱到山东烟台一带。李鸿章认为东捻已到山重水
复的地步,准备以胶莱河为防线,将他们困死在登莱半岛。李昭庆奉命来到江宁,一来请教
此法是否可行,二来求援二十万饷银。
从灵谷寺到城里的一路上,曾国藩心里就一直在揣度着李昭庆要谈的事。前方战事时有
反复,令曾国藩提心吊胆,只有李鸿章用河防之策将捻军最终平息下去,方可洗去他打捻无
功的耻辱。如果李鸿章也失败了,后果则不堪设想。他的这种心情,就和当年在安庆挂念老
九打金陵一样。听了李昭庆的禀报后,曾国藩在心里长长地抒了一口气。他没有马上表示态
度,而是离开坐位走到挂图边,拧紧两道扫帚眉,眼睛死死地盯着山东省。
大约过两刻钟之后,曾国藩重新回到坐位上,对李昭庆说:“幼泉,回去告诉你二哥,
就说我完全赞同他的这个设想,只是要提醒他注意一点:丁宝桢是山东巡抚,他的职责只是
守山东,灭不灭捻寇不是他的事,防守胶莱尽量用刘省三部,而不用鲁军,前年赖文光就是
冲破豫军朱仙镇防线的,丁宝桢和李鹤年是一样的思想。因此,为防万一,还要在运河设第
二道防线,以潘鼎新扼守,在江苏六塘河设第三道防线,就近调鲍超、陈国瑞部防守。你今
天休息一下,明天一早就回去。告诉少荃,鳖虽进瓮中,但并未到手,还有可能逃出去,不
可存丝毫虚骄。至于二十万饷银,我分文不少。”
事情正如曾国藩所估计。同治六年八月十九日,东捻军在赖文光、任化邦率领下,在海
庙口以北十几里海滩地方突破鲁军防线,过潍河、潍县、昌乐,拟再渡运河,进入豫陕,与
张宗禹的西捻会师。但在运河遇到了潘鼎新部的顽强阻挡,又加上大雨连绵,河水盛涨,东
捻军心大乱,叛徒潘贵升乘机杀害了鲁王任化邦。赖文光率残部重上山东,结果一败于潍
县,再败于寿光,二万将士战死,首王范汝增英勇牺牲。赖文光率六千人苦战逃出,准备下
江苏,在六塘河又遇到鲍超的阻挡,后来虽从陈国瑞部的缺口突破六塘河,但终于大势已
去,人少力弱。赖文光被抓就义,东捻军全军覆没。
捷报传到江宁,一洗曾国藩两年多来的屈辱。朝廷论功行赏,李鸿章授以协办大学士,
刘铭传首倡河防之策,封一等男爵,并念记曾国藩的决策之功及转战一年多的辛劳,加恩加
赏一云骑尉世职,接着又从体仁阁大学士调任武英殿大学士。不久,李鸿章、左宗棠、刘松
山等会剿西捻成功,梁王张宗禹战死徒骇河边。闹了十多年的捻军起义被完全镇压下去了。
曾国藩精神重又振作起来,正准备把整饬两江的事继续办下去时,官文却因阻击西捻失败之
罪,被撤除了直隶总督之职,慈禧太后调曾国藩接任,并着晋京陛见,两江总督一职,则由
浙江巡抚马新贻升任。
曾国藩这次欣然受命。其原因,不仅因捻乱平息,朝廷没有忘记他的功劳,更因他多年
的明友暗敌官文彻底垮台了,他今后的仕途少了一块绊脚石,曾国荃、郭嵩焘、刘蓉、刘长
佑等人东山复起也少了一重障碍。放眼今日之域中,又是湘淮军的天下!他能不兴奋吗?
曾国藩第三部--黑雨
二 堂堂大清王朝,竟好比一座百年贾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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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江治内的大小政事,曾国藩都可以移交给马新贻,唯有两件事他放心不下,要亲自交
代一番。
第一是江南机器制造总局的事,他拟亲赴上海一行。容闳得到消息,自己驾驶新制的火
轮船由沪赴宁来了。曾国藩十分高兴。他兴致勃勃地登船观赏,并命容闳向采石矶开去。
容闳开足马力,船在江面飞也似地前进,近两百里水路,不到两个时辰便到了。曾国藩
坐在船舱里,颇有点意气风发之感。到了采石矶后,容闳又掉过船头,开回江宁。因为是下
水,更快,一个半时辰便回到下关码头。曾国藩兴奋地说:“纯甫,这艘船比起安庆内军械
所造的黄鹄号又要强多了,简直与洋人的船不相上下。”
容闳说:“与前些年洋人的船相比,速度是差不多了,但洋人这两年造的船又快多了。
洋人的东西日新月异,学不胜学。”
“我们中国人并不蠢,只要有志气,今后总可以超过洋人的。”曾国藩坚定地说,又
问,“这艘船取的什么名字?”
“还没有名字哩,正等着大人为它命名。”
曾国藩站在甲板上,望着滚滚东去的长江水,凝神良久,说:“就叫它恬吉号吧!取四
海波恬、公务安吉之意。你看如何?”
“最好!”容闳欢喜地说。
“纯甫,我此去直隶,最令我挂系的就是上海机器制造总局,它还刚上轨道,并不成
熟。在中国建机器制造局,是我曾某人办的一桩破天荒的事,它也可能成功,也可能不成
功,说不定今后还会招致众多非议。不过,依老夫之愚见,这个事业非要办成功不可。中国
的徐图自强,只能肇基于此。纯甫,我看重你,主要还不是因为你留过洋,与洋人熟悉,而
是看重你的能吃苦、性格坚毅。你千万不要辜负我的期望,今后不管有千难万难,你都要把
这件事坚持办下去。你尚年轻,今后的日子还长,是可以看到成功的一天的,老夫却不一定
看得到了。”
“曾大人,卑职感大人知遇之恩,也深知此事重大,卑职一定尽力办好。”容闳办机器
制造业已经五六年了,先前是满腔赤子之心,恨不得两年三年就把美国英国的全套机器搬到
中国来,让国家立即强盛。这些年来,他在办事过程中,深感处处棘手,步步难行,多少次
都想甩手不干,但最后还是挺下来了。他本想向曾国藩吐一肚子苦水,听曾国藩这一说,便
不敢再讲了,硬着头皮把总督交给的担子担起来。
“纯甫,我知道你有难处。”曾国藩从“尽力办好”四字中,已知容闳的艰难。“老夫
活了五十多岁,经事不少,知天下事有所激有所逼而成者居其半。困难之处,正可看作是激
励和逼迫。你拿张纸来,我送你两个字,作为暂时分别的留念。”
容闳忙拿出一张随身携带的棉料呈文纸,曾国藩写下两个大字:“患难”。又在旁边写
了一行小字:“余将赴直隶,书此二字送纯甫,以志相交于患难之时也。”写罢,亲手把纸
递了过去。容闳激动万分,打开从美国带回的牛皮箱,将它珍藏于箱中。后来容闳定居美
国,西方友人愿以十万美金买下这幅字,容闳毅然拒绝。这当然是后话了。
第二件是金陵书局的事。船山遗书的印装即将蒇事。道光十九年刻的《书经稗疏》《春
秋家说序》因错讹较多,而稿本王家又已不慎被烧,曾国藩便托刘昆在京师文渊阁抄出,前
几天也已送到江宁来。他又挤出时间,亲自为船山遗书的印刷作了一篇序,现在都一并交给
书局赶紧雕板,不用他操心了。只是还有一大批洋人的译书和国内耆儒的书稿,还在等待着
刊刻。曾国藩亲到书局去了一趟,见设备简陋的书局里堆放着一叠叠刻印俱佳的船山遗书,
他欣喜地翻阅着,把书凑近鼻子边,贪婪地闻着,觉得油墨喷出的气味真香。陪同一旁的欧
阳兆熊笑道:“前人说唐诗可以佐酒,你也真像要把这本书吞吃掉似的!”
“小岑兄,不瞒你说,我现在最大的心愿,便是屏去一切世事,学当年李邺侯那样,到
深山老林里去筑一间茅屋,读尽天下书。”曾国藩说,那神情极为虔诚。
“那真是一种绝大享受,可惜你没有这个福分。”欧阳兆熊大笑,曾国藩也笑了。
离开书局时,曾国藩拉着老友的手,语重心长地说:“船山公的书印得差不多了,这是
一大工程,你我都实现了夙愿。
其他存局的译稿也都要刻印出来。洋人机巧之心,造炮制船的奥妙都在这些书里,要想
使中国富强起来,就非要读这些书不可。至于那些耆儒们的著作,也是一生心血所在。他们
大多清贫,无力付梓,我们不印,他们将抱恨终生,学术成果也就会湮灭,所以也得刻印出
来。马穀山若是不支持,你就写信给我,我给你汇银子来。”
欧阳兆熊感动地说:“涤生,我和你的心是相通的。你才大,干大事,我力小,办小
事,总之都要为世人做有益之事。
你放心去直隶吧,我之余生便在此书局了。只要有我在,金陵书局就不会关门,马穀山
不给钱,我卖田产店铺也要把存局的这批书稿刻印出来!”
两双已变苍老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从书局回到衙门不久,赵烈文便引着一个汉子进门来。那汉子挑着两只大木箱。
“大人,欧阳先生给你送了一担礼物。”赵烈文笑嘻嘻地说。
“哪个欧阳先生?”曾国藩皱起眉头说,“你叫他挑回去,什么礼我都不收!”
“还有哪个欧阳先生,就是书局的小岑老丈呀!”赵烈文边说,边擅自叫那汉子放下担
子。
“他送我什么礼物?我刚从他那里来。”曾国藩疑惑不解。
那汉子拿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汗,说:“大人刚走,欧阳先生便说,你们看我现在呆成什
么样子了,曾大人奉调直隶,一走几千里,今后捎带东西十分不便,船山公的遗书就差两本
没完工了,我们何不把先印好的送他一套呢!大家都说应该。
于是就装满了两箱子,派我送来。”说着打开木箱,露出叠得整整齐齐的几十函书来。
曾国藩满面笑容地说:“好,好!这个礼物我收下。你辛苦了,到大厨房里吃过饭再走。”
那汉子出门后,赵烈文帮助曾国藩将书一函一函地拿出来,放到书桌上,几乎把整个书
案摆满了。
“船山先生处饥寒交迫之境地,孜孜不倦,写出这多好书来,真正不容易呀!”曾国藩
望着眼前的书感叹起来。
赵烈文顺手翻着《读通鉴论》。这本书在书局刻印过程中,他便零零星星地借来读过一
遍,十分佩服船山的见事高明、议论深刻。此时看着这部被装订成十大本的五十余万言巨
著,真是爱不释手,心里油然生出一股对船山的由衷崇拜。“大人,船山公议论戛戛独造,
破自古悠谬之谈。卑职想,若使其得位乘时,必将大有康济之效。”
“不见得。”曾国藩轻轻地摇了摇头。
“为何?”赵烈文颇感意外。他深知曾国藩一向尊崇王夫之,但为什么并不赞同这个观
点呢?
“船山之学确实宏深精至,但有的则嫌偏刻。比如对人的评价,求全责备的多,宽容体
谅的少。若让船山处置国事,天下则无可用之人了。”曾国藩离开座位,在书案前走了几步
后又说,“作文与做官并不是一回事。作文以见深识闳为佳,立论即使尖刻、偏颇点亦无
妨,因为不至于伤害到某一个人,也不去指望它立即收到实效,只要自圆其说,便是理论,
运笔为斤,自成大匠。做官则不同,世事纷繁,人心不一,官场复杂,尤为微妙,识见固要
闳深,行事更需委婉,曲曲折折,迂回而进,当行则行,当止则止,万不可逞才使气,只求
一时痛快。历来有文坛上之泰山北斗,官场上却毫无建树,甚至一败涂地者,盖因不识此中
差别耳!”
赵烈文不断点头称是。过一会,曾国藩感慨地说:“世上之人,其聪明才力相差都不太
远,此暗则彼明,此长则彼短,在用人者审量其宜而已。山不能为大匠别生奇木,天亦不能
为贤主更生异人。”
“大哉,宰相之论也!”赵烈文不由得高声赞叹。
“惠甫,你怎么可以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呀!”曾国藩哈哈大笑起来,心情十分快活。
“卑职跟随大人多年,素日里听大人谈经谈史谈人物,所获甚多。有时想,若是把大人
这些谈话都整理出来,刻印成书,必然对世人大有启发。”赵烈文真挚地说,他其实已悄悄
地这样做了。每次和曾国藩谈话之后,他就赶紧记在当天的日记上,尽量做到不漏一句,不
走一丝样,把它们原原本本地留在纸上。曾国藩多次和他谈“静”的意义。从春秋的诸子百
家,谈到宋明的程朱陆王,把“静”的学问阐发得淋漓尽致,说得赵烈文如醉如痴。他于是
自号能静,将书斋命名为能静居,其每天的日记也随之叫做能静居日记。这部能静居日记已
记了二十年了,其中有不少曾国藩的言论。
“惠甫,我本是一个读书做诗文的料子,谁知后来走错了路。”曾国藩今天的谈兴很
高,他喝了一口茶,饶有兴致地谈起了往事。“我初服官京师,与诸名士接游,时梅伯言以
古文、何子贞以学问书法皆负重名。我时时察其造诣,心独不肯下之。顾自视无所蓄积,惟
有多读书而已,心中则以为异日梅、何之辈不足以相伯仲。岂料学未成而官已达,从此与簿
书为伍,置诗文于高阁。咸丰二年后奉命讨贼,驰驱戎马,益发无暇为学。今日回过头来再
读梅伯言之文,自觉其有过人之处,往者之见,实为少年偏激。不过,我至今心里仍不服
输,若让我有时间读书,我一定要与梅伯言争个高低。”
说罢,一副愤愤不平的认真样子。赵烈文鼓掌大笑起来,说:“人之性度不可测识,世
有薄天子而好为臣下之称号者,汉之富平侯、明之镇国公①也。大人事业凌架千古,唐宋以
下几无其伦,仍斤斤计较,要与寒儒一争高下,岂不与汉成帝、明武宗为一类的人!”
曾国藩笑着说:“我讲的是实话。”
赵烈文说:“我于此看出了大人年轻时的英发雄姿,定然不可一世,后来与洪杨争胜
负,大概也出于此好胜之心。”
“真给你说对了,惠甫。”曾国藩说,“起兵之初,亦有激而成,不仅要与洪杨争高
下,也要与湖南官场争高下。初得旨为团练大臣,借居抚署,为惩办几个斗殴的兵痞,长沙
绿营竟全军鼓噪入署,几为所戕。因此发愤到衡州募勇万众。那时也不过为争口气而已,不
意遂有今日。真可为一笑。”说到这里,曾国藩停住了,继而又喟然叹息道:“可惜捻战无
功,国家亦未中兴,平长毛这点功劳,实不足道。”
“李中堂剿捻成功,用的就是大人的河防之策。他的胜利,就是大人的胜利。”赵烈文
安慰道,“卑职想,大人募湘军,后来李中堂募淮军,与北宋韩世忠、岳飞等人募军有相似
之处。当年韩、岳自成军自求饷,湘淮军的成功,实基于此。”
“是的。”曾国藩松开握须的手,支在扶手上,将身子挺直,“大抵用兵而利权不在
手,决无人应之。故我起义师以来,力求自强之道,粗能有成。”
赵烈文笑道:“大人成则成矣,而风气则大辟蹊径。依卑职看来,大人历年辛苦,与贼
战者不过十之三四,与世俗文法战者不啻十之五六。今大人一胜而天下靡然从之,恐数百年
不能改此局面。一统既久,剖分之象盖已滥觞,虽是人事,亦是天意。”
曾国藩默然良久,徐徐叹道:“我始意岂及此!成败皆气运,今日之局面,亦同系气运
所致。”
这时,一个仆人进来,递给曾国藩一张纸条。曾国藩看过后问赵烈文:“这是何物,你
能猜得着吗?”
赵烈文摇摇头。
“这是老夫的晚餐菜单。”
多年来,曾国藩一直与幕僚一起就餐。欧阳夫人率儿女到江宁后,一家人在一起吃饭的
时候多了,不过,他也还时常到大厨房和幕僚们边吃饭边聊天。近一年来,他常常喜欢一个
人在书房里吃饭,偶尔欧阳夫人也到书房来陪他吃。
“菜单?”出于好奇,赵烈文将纸条拿过来看了看,只见上面写着:“鱼片煮白豆腐一
小碗,香葱萝卜丝一小碗,菠菜汤一中碗,辣椒豆鼓一小碟,米饭一小碗。”
赵烈文叹息:“大人还是吃得省俭!听说升州板鸭店常常给江宁各大衙门送板鸭,大人
不妨切点吃。”
“我这里没有升州店的板鸭!”曾国藩断然说,“以前他们送过几次,每送一次,我便
叫人退回一次,以后他们也就不再送了。我的厨房里没有多少鸡鸭鱼肉,连绍酒都是论斤零
沽。”
“大清二百年,不可无此总督衙门!”赵烈文深有所悟地叹息。
曾国藩说:“那好,足下他日为老夫撰写墓志铭,这便是材料!”
说着,两人都大笑起来。
“江六,今晚有客人吃饭,你加一碗腊肉、一碗腊鱼,一碟火腿,再去打三斤绍酒
来。”曾国藩吩咐仆人。江六应声出门,赵烈文起身告辞。“不要走,我已经留你吃饭了。”
“客人就是我!”赵烈文受宠若惊,与曾国藩单独在一起吃饭,这还是第一次,过去虽
然也一起吃过饭,但那是和众人一道在大餐厅里就餐。
“过一会欧阳小岑也来。今晚我做东,请你们二位。”曾国藩很难得请客,今晚这餐饭
既是与欧阳小岑话别,又是为了答谢他送了这套船山遗书。赵烈文则被拉来作陪。
赵烈文重新坐下,一眼瞥见书架上摆着一叠《红楼梦》,遂笑道:“想不到两江总督衙
门也有私盐,今天被我拿着了!”
说罢,起身向书架边走去。
曾国藩先是一怔,后恍然大悟,说:“日前御史王大经奏禁淫书,《红楼梦》赫然列第
一,真可笑得很。这是一部奇书,你读过吗?”
“五年前匆匆读过一遍,的确写得好,真想再读一遍。”
“《红楼梦》要多读几遍,才能摸到曹雪芹的真意。不瞒你说,我这是读第三遍了。”
曾国藩也走到书架边,拿起堆在上面的第一本,顺手翻了几页。忽然,从书中飘下一帧照
片,赵烈文忙弯腰拾起。照片上是一幅精美的园林图:远处为小桥假山、楼阁回廊,近处是
一座水塘,一个俊美的贵公子坐在瓷墩上,对水吹箫,神态优雅恬适。
赵烈文凝视许久,问:“大人,这吹箫的少年是谁?”
“你看看照片的背后。”曾国藩说,手中的书已合拢,重新放到书架上去了。
赵烈文把照片翻过身来,看到一行字“老中堂惠存。鉴园主人赠。”
“他是恭王?”赵烈文颇为怀疑地问。
“正是。”
曾国藩重新坐到太师椅上,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赵烈文又把照片翻过去,再细细谛视
着,说:“真是个英俊美少年。”
隔一会,又自言自语:“美则美矣,然非尊彝重器,不足以镇压百僚。”
曾国藩随口答道:“貌虽不厚重,聪明则过人。”
“聪明诚然聪明,不过小智慧耳。”赵烈文将照片置于茶几上,毫无顾忌地说,“见时
局之不得不仰仗于外,即曲为弥缝。前向与倭相相争,无转身之地,忽而又解释。这都是恭
王聪明之处。然此则为随事称量轻重、揣度形势之才,至于己为何人,所居何地,应如何立
志,似乎全无理会。凡人有所成就,皆志气作主,恭王身当姬旦之地,无卓然自立之心,位
尊势极而虑不出庭户,恐不能无覆餗之虑,怕不是浅智薄慧之技所能幸免。”
赵烈文这番议论,曾国藩在心里也有些同感,但他不忍心指责恭王,恭王毕竟有大恩于
他,且其亦有自身的难处,不是局外人所能知道的。他避开对恭王的议论,转向另一个话
题:“本朝君德甚厚。就拿勤政来说,事无大小,当日必办。即此一端,便可以跨越前代。
前明嘉靖帝在位四十五年,前前后后加起来,临朝之日不会超过三年。本朝历代皇帝,非重
病不缺一天,真是前朝少有。又如大乱之后而议减征,饷竭之日而免报销。数者皆非亡国举
动,足下以为何如?”
“数者皆非亡国举动”一句话,使赵烈文颇觉意外,他于此窥视出曾国藩对国事蜩螗的
忧虑不满的心理,试探着说:“大人问卑职对本朝君德的看法,请恕卑职不知天高地厚的狂
肆。”
“这里没有外人,你只管放心说。”曾国藩微微一笑。
得到鼓励,赵烈文的胆子更大了,遂痛快陈词:“天道穷远难知,不敢妄对。卑职以
为,自三代以后,论强弱不论仁暴,论形势不论德泽。比如诸葛亮辅蜀,尽忠尽力,民心拥
护,而卒不能复已绝之炎刘;金哀宗在汴,求治颇切,而终不能抗方张之强鞑。人之所见不
能甚远,既未可以一言而决其必昌,亦不得以一事而许其不覆。议减征,说来是仁政,但创
自外臣,本非朝廷旨意;免报销,当然显得宽容,但饷项原就是各省自筹,无可认真,不如
做个顺水人情。这些都是取巧的手腕。至于勤政,的确为前世所罕见,但小事以速办而见
长,大事则往往以草率而致误。以君德卜国之盛衰,固然不错,但中兴气象,第一贵得人。
卑职看今日中枢之地,实未有房、杜、姚、宋之辈,若仅以勤政之形式而求中兴,恐未能如
所愿。”
赵烈文这些论点,曾国藩深以为然。恭王聪明而不能镇百僚,文祥正派而规模狭隘,宝
鋆灵活但不满人口,有节操的仅倭仁一人,却又才薄识浅。时局尽在军机,而军机这班要员
就是这般,国事如何能指望?心里虽这样想,嘴上却不能赞同赵烈文的不恭之言。他要再听
听这位见事深细的幕僚对朝政的看法,遂含笑道:“本朝乾纲独揽,亦前世所无。凡奏折,
事无大小,径达御前,毫无壅蔽。即如沅甫参官秀峰折传到御座前,皇太后传胡家玉面问,
仅指折中一节与看,不令睹全文。稍后放谭廷襄、绵森二人去湖北查办,而军机处尚不知始
末。一女主临御而威断如此,亦古来罕见。”
赵烈文冷笑道:“当今太后处事,确如大人所言,其诡密之程度,连军机大臣都无法知
晓,太后亦矜矜自喜此中手腕。然女流之辈毕竟不懂得,威断在俄顷,而蒙蔽在日后。当面
都唯唯诺诺,谨遵照办,一出外则恣肆欺蔽,毫无忌惮。一部《红楼梦》,把这种面目都写
绝了。卑职有时想,堂堂大清王朝,竟如同一座百年贾府,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
尽上来了。不久就会有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的一天到来。”
赵烈文的话说得如此明白可怕,令曾国藩忧郁不安,正想为太后申辩两句,欧阳兆熊应
邀来了。他赶紧中断这番谈话,吩咐摆菜吃饭。本来兴致很浓的一餐告别晚宴,却因此而吃
得不甚畅快,待欧阳兆熊和赵烈文告辞回家后,曾国藩的心潮仍不能平静。
这时欧阳夫人正患咳喘,不能长途跋涉。曾国藩留下纪泽夫妇在江宁照料,带着纪鸿和
众幕僚们,冒着严冬酷寒,顶着北风,匆匆离开两江,他要赶在同治八年元旦前进入京师。
①汉成帝自称富平侯家人,明武宗自称镇国公。
曾国藩第三部--黑雨
三 初次陛见太后皇上,曾国藩大失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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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离开京师已整整十七年了。当绿呢轿车进入彰义门洞时,他不觉心头一热,无声
念道:北京啊,北京,今天总算又见到你了!轿车穿过广安门,在一条狭长的街道上缓缓行
驶。这一带是原金朝的中都城,繁华的往昔早已随着历史烟云过去,剩下的只是一些破旧低
矮的民房和窄陋的街巷胡同。出了宣曜门,很快便进入正阳门大街。远远地可以望见闪耀着
明黄色彩的宫殿群了,辇毂重地雍容尊贵的非凡气派终于出现在眼帘。曾国藩看着看着,视
线渐渐模糊,心底思潮翻卷。十七年了,多么不平凡的十七年啊!当年雄壮轩昂的礼部右侍
郎,已被常人不可想象的艰难险阻、忧伤恐惧、委屈打击、苦心思虑,打磨得两鬓如霜,两
颊如削、疲弱得似经受不起轿窗外扬起的风沙。这十七年间的腥风血雨,究竟靠什么挺过来
了呢?是靠青年时代立下的雄心壮志?靠镜海师所传授的理学修养?还是靠对三朝皇恩的报
答之心?这十七年来所做的一切,究竟又是图的什么呢?为名标青史、留芳百世?为维护名
教、拯民水火?还是为了眼前这座京城,以及住在这里的大大小小的官吏和他们的主子?
曾国藩的身旁坐着昨天特地出城迎接的周寿昌。往日的风流才子,而今也是五十四五岁
的人了,现官居翰林院侍读学士。他身穿深紫色汉瓦团花库缎驼毛长袍,罩一件麂皮军机
坎,因为清闲,加之又会保养,他的气色很好,与仅大三岁的同乡好友相比,宛若是两个辈
分之差。昨夜在驿馆里两人谈了大半夜,周寿昌还有许多话要说,见曾国藩入城来气宇凝
重,沉默不言,也不便开口。
轿车经过天桥,来到珠市大街口。这里商贾云集、车水马龙,板章巷口有一个临时搭起
的木棚子,棚子里的灶台上有一口龙头大锅在冒着热气,棚子四周聚集着上千个乞丐。时已
三九隆冬,这群乞丐无一人有件完整的衣裤,好些人的上身挂着松柏树枝,企望靠它来抵御
风沙。他们满身污垢,抖抖颤颤地。围在锅边的在吵吵闹闹,老远便把手中的破碗递过去。
后边的乱七八糟地排着长队,破碗烂钵不是拿在手上,而是覆叩在头顶。曾国藩心中恻然,
不忍看下去,将脸掉向左边轿窗。这时,一辆围着红障泥的大鞍车飞也似地从窗边闪过,一
阵尘土飞扬,老远地,还听得见马脖子上的银铃响声。
“应甫,你看清了吗,刚才过去的是哪个衙门里的堂官?”
曾国藩皱着眉头问。
“不是堂官,是近日一个跑红的优童。”周寿昌淡淡一笑。
“优童?”曾国藩惊讶不已,“一个优童敢坐红障泥大鞍车?”
“涤翁,你这是二十年前的老皇历了。”周寿昌笑起来,“现在京师最看重的就是优
童,比我们这些翰林学士的身价都高。达官贵人、豪门公子挟带一个色艺俱佳的优童赴酒
楼,一桌酒花二三百两银子,这种事在京师不算新闻。优童之居,拟于豪门贵族。其厅堂陈
设光耀夺目,锦幕纱橱,琼筵玉几,结翠凝珠,如临春阁,如结绮楼,神仙见了都要吃惊。”
“京师风气,竟然败坏到了这等地步!”曾国藩很愤慨。
轿车进入拉冰胡同,一座大官府第门前车马堵塞,贺客络绎,鞭炮声不断。曾国藩依稀
记得,这是前工部尚书寿元的家。
“寿元还健在吗?他家今天是祝寿还是娶媳妇?”曾国藩小声地问周寿昌。
“寿元活得很硬朗。他家今天的喜庆我知道,不是祝寿,也非娶亲。”周寿昌是个几十
年的京师通,他什么都知道。
“那又是干什么?”
“这件喜事,你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寿元已蒙喇嘛高僧开恩,答应在他死后,把他
的额骨琢为念珠。”周寿昌神秘地笑了笑。
“什么?”曾国藩惊得几乎要从轿车里站起来。他好歹也在京师呆过十三四年,过去从
未听过有这等怪事。
“涤翁,你刚进京,还不清楚,这些年京师的怪事多得出奇。好比这件事,我怎么也不
能理解。信喇嘛教的人都说,若死后额骨琢成念珠,为高僧佩戴,其魂便长依佛门。高僧从
不答应世人的要求,一旦答应,求者就好比乍膺九锡,人人祝贺。寿元因作过尚书,又加之
对喇嘛礼之甚恭,才能得此殊荣。”
“京中的大官们怎么都这样糊涂了?”
“涤翁,我念几首《一剪梅》给你听听,据说是个江南才子写的,专为中外大官们画
像。”
周寿昌摇头晃脑地吟了起来——
仕途钻刺要精工,京信常通,炭敬常丰。
莫谈时事逞英雄,一味圆融,一味谦恭。
大臣经济在从容,莫显奇功,莫说精忠。
万般人事要朦胧,驳也无庸,议也无庸。
八方无事岁年丰,国运方隆,官运方通。
大家襄赞要和衷,好也弥缝,歹也弥逢。
无灾无难到三公,妻受荣封,子荫郎中。
流芳身后更无穷,不谥文忠,便谥文恭。
车轮在泥土路上碾过,留下两行浅浅深深的辙印,将绿呢轿车拉向前进,京师惯常的臭
气臊气一阵阵袭来。曾国藩只觉得胸中作呕,头脑发胀,进京途中重新振作的精神,被眼前
的景象打得七零八落。他痛苦地自问:辛辛苦苦与长毛、捻军搏斗了十七年,难道保下来的
竟是这样一座江河日下的京城?这样一批庸碌荒唐的官吏?
穿过繁华而杂乱的大街小巷,曾国藩一行寓居东安门外金鱼胡同贤良寺。早有吏部官员
禀报两宫太后。傍晚,吏部侍郎胡肇智亲来贤良寺传旨:“赏曾国藩紫禁城骑马,明日养心
殿召见。”
这一夜,曾国藩通宵不眠。赏紫禁城骑马,这是皇家给予年高德劭大臣的一种极高礼
遇,且一进城便召见,也说明了两宫太后的渴念之情。皇家恩德深重啊!深受程朱理学熏陶
的武英殿大学士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念叨着,进城时的不快心绪已经消失,十七年来的辛苦委
屈,仿佛都让这道圣旨给酬谢了。
自从道光二十年散馆后得见天颜,这已是第三代圣主了。
皇上尚不到十四岁,少年天子是个什么模样,他想清楚地看一眼。两宫太后都还年轻,
西太后聪明过人,据说有当年则天女皇之风,对国事处理的才能究竟如何,他也想亲自掂量
一下。明天召见,皇上和两位太后会提出些什么问题呢?他设想许多可能问到的事,又一一
在心里作了回答。就这样想来想去,自鸣钟噹噹响了四下,窗外仍然漆黑一团。曾国藩起
床,盥洗完毕,盘腿在床上静坐片刻,然后吃饭。
卯初二刻,曾国藩乘轿来到景运门外,内廷官员在门边恭迎。他下轿进了门,这里已是
一片辉煌***。景运门的右边是乾清门,这是内廷的正门。清朝从顺治到道光,这里是历代
皇帝御门听政的地方,咸丰以后则多改在养心殿。乾清门的右边一直到隆宗门,有一排矮小
的连房。连房西头是内务府大臣办事处,东头是侍卫值宿房,中间是军机处。此刻,这里已
端坐几位当朝核心人物。他们在等候早朝,并预知曾国藩今日陛见,都想趁此机会先睹这位
名震寰宇的一等候爷,和他说上几句话。
曾国藩尚未走到乾清门,军机大臣文祥、宝鋆、沈桂芬、李鸿藻便闻声而出,一同把他
迎进军机处。咸丰二年曾国藩离京时,文祥任工部主事,宝鋆任翰林院侍读学士,沈桂芬任
翰林院编修,李鸿藻刚在这一年点翰林。论职务,都在曾国藩之下;论科名,除宝鋆与之同
年外,其他也都是晚辈。四个军机大臣在曾国藩的面前甚是谦恭。
正说得投机,外面报恭王到。曾国藩等一齐走出门外。只见恭王正在几个贴身侍从的陪
伴下,大步流星地向前走来。曾国藩想起这些年来恭王对自己的推荐、信赖、依畀,心中感
激不尽。他赶紧趋前两步,口里念道:“草莽曾国藩叩见王爷。”说着便要下跪。
奕忙跨上一步,双手扶住,说:“老中堂免礼!”携起曾国藩的手,一起进了军机处。
坐下后,奕把曾国藩细细端详一番,轻声说:“中堂苍老多了!”
一句话,说得曾国藩热泪盈眶,硬着喉咙答:“十七年前草莽离京时,王爷尚是英迈少
年,不想今日重见,王爷也已步入中年了。”
奕说:“这些年来,老中堂转战沙场,备尝艰险,祖宗江山,实赖保卫,阖朝文武,
咸对老中堂崇敬感激!”
曾国藩听了这几句贴心话,一时血液沸腾,哽咽着说:“全仗皇太后、皇上齐天洪福,
靠王爷庙谟硕画,草莽何功之有!但愿从今以后,四海安夷,国运隆盛。”
众军机一齐说:“这一切全赖老中堂的经纬大才!”
过一会儿,惇亲王奕誴、醇郡王奕譞、钟郡王奕詥、孚郡王奕譓以及六部九卿都陆续来
到,大家犹如众星拱月般地簇拥着曾国藩,往日肃穆安静的军机处变得热闹起来。
看看已近巳正,还不见叫起,曾国藩有点急了。正在这时,年近八十的镇国将军奕山走
进来传旨。鸦片战争期间,奕山在广州挂起白旗,向英国侵略者义律投降,辱国丧权,激起
众怒,被锁拿京城,拟处以大辟。只因是道光帝的侄子,才免于一死。后来又放出,予以重
用。为国家赢得声威的英雄林则徐死去已近二十年,给祖宗丢脸的懦夫却仍然硬硬朗朗地活
着。天道不公!曾国藩的脑子里瞬时间闪过这一念头。即将面圣的非常时刻不容他多想,他
赶紧回过神来,跟在奕山的后面,左转进了西长街,然后跨进遵义门,养心殿便出现在眼前
了。
奕山把曾国藩领到东暖阁门边,自己先进去了。立刻,里面传出一句清亮动听的女人声
音:“叫他进来吧!”
曾国藩知道这是皇太后开的金口,他下意识地正了正衣冠,挺直身躯。奕山走到门边,
嘶哑着喉咙喊:“传曾国藩!”
两个太监打起明黄缎棉帘,曾国藩弯腰进门,走前两步,双腿跪下,叫道:“臣曾国藩
恭请圣安!”
“曾国藩免礼。”又是一句好听的女人京腔,只是音色比先前一句柔和些。曾国藩心里
在猜测:前一句或许是慈禧太后的决定,刚才这一句可能是慈安太后的客气。慈安太后待人
宽厚,这一点他早有所闻。曾国藩摘下插着双眼花翎的珊瑚红顶帽,将它放在右手边,低下
头去,高声说:“臣曾国藩叩谢天恩!”然后一连叩了三个头,青砖地发出三下沉厚的响
声。叩完后,他站起来,右手托着大帽子,向前走数步,在正中一块软缎垫子上跪了下来,
恭听天语。
片刻之间,养心殿东暖阁里阒寂无声。曾国藩额头上沁出细细的汗珠。
“曾国藩,你在江南的事都办完了?”说第一句话的那个女人终于开腔了。
“是的。”曾国藩趁此机会抬起头来,向前面迅速扫了一眼,然后赶紧垂下,答,“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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