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曾国藩传

_61 萧一山 (民国)
强,必须多出贤子弟;一身之强,当效曾、孟修身之法与孔子告仲由之强,可久可常。此外
斗智斗力之强,则有强而大兴,亦有因强而大败。吾辈在自修处求强则可,在胜人处求强刚
不可。
又给纪泽写了一封信,严责儿子不但不去劝止九叔,反而拟此言辞尖刻的奏蔬,为之推
波助澜,太不懂事了。
刚好这时李鸿章来徐州视察军务,曾国藩打发赵烈文到徐州去跟李鸿章商量。李鸿章一
听,也觉得老九莽撞了。他沉思良久,对赵烈文说:“现在只有一个办法,由恩师出面打圆
场,密保官秀峰,并以兄长的身分批评九帅作事草率,尽量把事情化小。不知恩师意下如
何。”
赵烈文回济宁后,向曾国藩转述了李鸿章的主意,并认为这是个可行的办法。曾国藩从
心里来说并不愿意这样抑荃扬官,但考虑到老九非官文的对手,倘若官司打败,调离湖北,
新湘军便不再存在,全盘计划将会打乱。为了河防之策的顺利执行,从剿捻大局出发,只得
出此下策。几天后,一封密保官文的奏折由济宁州发出了。
接到大哥的信后,曾国荃的头脑开始冷静了点,原拟的第二份参折暂时搁下未发。曾纪
泽则遵父命离开武昌南下,跳出这个是非***。
不久,来武昌调查督抚纠纷的钦差回到京师,将曾国荃所列官文各条一一驳回。都察院
的御史上书,奏官文为肃党余孽事既不成立,曾国荃则为诬陷,例应反坐。其他各省督抚中
也有人上奏,说曾国荃侍功傲物,打仗失败,应予惩治。
慈禧太后对此事颇感为难。她既需要官文这样忠实的家奴,也需要曾国荃这样能斗的鹰
犬。眼下捻军势力强大,国事未安,曾氏兄弟和湘淮军是她依赖的柱石。但官文无过受辱,
朝野物议甚烈,不压一压曾国荃也难平众怒。她想给曾国荃一个“降二级处分”,犹如当年
曾国藩为杨健请入乡贤祠所得的结果一样。
这时,接替杨岳斌任陕甘总督的左宗棠,给朝廷来了一份词气亢厉的奏疏,称赞曾国荃
劾官文一疏,是当今天下第一篇好文章,第一等好事,人心大快,正气大张,并以自己在湖
南抚幕多年的身分为证,指责官文贪劣庸碌,不堪封疆重寄,请求太后、皇上撤官文之职,
以昭朝廷公正之心。左宗棠正处在平回民之乱的前线,他这封奏折的分量,远胜他省督抚和
都察院的御史。曾国藩密保官文的奏折此时也到了慈禧的手中。慈禧是个精明的人,她深知
曾国藩不早不迟,恰好这时来封保官的折子,无疑是在为弟弟弥缝,希望这件事不要水火不
容地闹下去。曾国藩的这个态度很使慈禧欣慰。她想:倘若曾国藩和弟弟站在一边,坚决与
官文为敌,那就更麻烦了;曾国藩的面子还是要给的。慈禧决定按督抚不和的处置成例来个
和稀泥。于是将官文内调京师,以大学士掌管刑部,兼正白旗蒙古都统,调李鸿章为湖广总
督。因苏抚一职暂不能离开,遂调湖南巡抚李瀚章暂署湖督,由刘昆接替李瀚章。对曾国荃
则未加任何指责。一场大风波就这样平息了。
正当曾国藩为九弟平安度过险境,湖督一职落入湘淮军手中而欣喜的时候,赖文光、张
宗禹趁着清廷官场这场内耗的大好时机,在禹州大败郭松林部,然后挥师北上,率领五万铁
骑,轻而易举地突破由豫军守卫的朱仙镇至开封府一带的防线,昼夜急驰,挺进鲁西。苦心
经营半年之久的河防大计,一夜之间便付之东流。消息传来,曾国藩在济宁州一病不起。
曾国藩第三部--黑雨
八 若许当初亲骑射,河淮处处是高楼
--------------------------------------------------------------------------------
新湘军的再次大败和河防之策的彻底破产,给官文抓到了报复的把柄。官文现在处于极
为有利的形势:京师本来就有一大批曾氏兄弟的反对派,他们之中一部分出于正统观念,认
为一家兄弟两人手握重兵,位居督抚,且功盖天下,不是国家之福,尽管有裁军自抑之举,
仍是隐患。这中间有满人、蒙人,也有不少汉人。一部分是嫉妒眼红。这中间多为满蒙亲
贵,自己无能,却又不让别人发挥才干,便以汉人宜防的祖训,不断地提醒规劝太后、皇
上。现在曾氏兄弟军事失败了,这两部分人自觉地结合起来,要求朝廷乘机制裁他们一下,
以示天威而杜异心。官文本人位高权重,钱多势大,他并不买曾国藩密保的帐,指使、收买
一批言官上书弹劾,要求朝廷收回钦差大臣之命,罢曾国藩的两江总督之职。就这样,短短
的半个月内,曾国藩一连接到军机处寄来的两道严责上谕和御史穆辑香阿、阿凌阿等五人措
词强硬的参劾抄件,面临着带兵十多年以来,直接针对他而来的最险恶的政治形势。五十六
岁的曾国藩,在经历过一番极度的痛苦之后,头脑异乎寻常地冷静下来。
他反复对河防之策进行自我检讨,又重新翻阅《明史》,细心研究明末官军对付高迎
祥、李自成的办法。高、李的部队是继黄巢之后,最有成就的流动作战的军队,明朝官军将
领们,包括能干的杨嗣昌都无法对付,大明王朝最终就栽在李自成的手里。这中间只有一个
人最有本事,那就是孙传庭,而孙传庭的制胜之策便是围堵。捻军也是流寇,而自己所采取
的沙河、贾鲁河、淮河沿线包围的战略,与孙传庭的办法是一致的。曾国藩坚信河防之策是
正确的,决不能因一次失利而予以否定。但现在朝野一片聒噪,似不给他以总结教训再决胜
负的机会。对于这个现象背后的一切,曾国藩洞若观火。他不再像咸丰初年初出茅庐时的一
味蛮干,硬拼到底,也不再像打下金陵后成天如同履薄临深,为防功高震主而不顾一切地自
我裁抑,他这次要跟朝廷软顶一场。
曾国藩用的依然是老子以退为进的办法。他借病重难速痊为由,上疏太后、皇上,请开
协办大学士、两江总督之缺,并请另简钦差大臣接办军务,自己以散员留营效力,不主调
度。又附片奏河防失败,剿捻无效,请将一等毅勇侯封爵注销,以明自贬之义。
奏疏拟好后,赵烈文、汪士铎、薛福成等人都劝他不必如此。担心朝廷会像咸丰八年那
样顺水推舟,全部接受。曾国藩执意拜发。他并非意气办事,他有自己的深沉思考。
捻军势力仍很强大,一日不平息,太后、皇上就一日不会安宁。自从僧格林沁死后,绿
营、旗兵再没有一支部队可以独任此事,平捻,非湘淮军莫属。淮军五万精兵,天下无出其
右,湘军陆师力量虽弱些,而二万长江水师却仍然是一支强大的力量。所有这些军事力量,
其实就是他和李鸿章的私家武装。因此,朝廷目前要完全抛开他是不可能的。就是起用李鸿
章为钦差大臣,湘军水陆两支人马也不会服服贴贴听李鸿章的话,还得他点头才是。这便是
曾国藩对自己力量的信心所在。即使退一万步讲,朝廷绝情绝义,不顾后果将他开缺,他也
不再留恋,立即挈眷回荷叶塘。他甚至后悔,早知有今日,不如当初打下金陵就与老九一起
辞官回家为好。
中国封建社会最后一位女主,毕竟不是等闲之辈。她主持朝政已逾六年,比起“叔嫂合
谋”的三年前来,显然要成熟多了。她曾经下过大力气对朝中的大学士、六部尚书侍郎、军
机大臣,以及各省的督抚一个个地作过深入的研究。其中,对曾国藩所下的功夫最多。自道
光十八年点翰林以来,三十年间曾国藩每年做的事情及年终考评密语,宫中都完整地保存
着。慈禧全部调来审阅。再加上这几年的直接交道,尽管从来没有见过面,关于这个为保卫
她儿子的江山,立下了汗马功劳的书生出身的汉大臣的一切长处短处,心性品行,她已有了
一个基本认识。她知道,曾国藩要求开缺江督、注销侯爵云云,都不过是对朝廷的批评和御
史的参劾表示不满而已。在慈禧的心目中,这个年老的湘军统帅和他所统辖的湘军一样,已
经暮气深重,不能再留在前线了,希望只能寄托在年富力强的李鸿章和方兴未艾的淮军身
上。按慈禧的意思,军机处拟了一道上谕:
年余以来,曾国藩所派将领驰驱东、豫、楚、皖等省,不遗余力,歼贼亦颇不少,虽未
能遽蒇全功,亦非贻误军情者可比。御史穆辑香阿等人之疏着毋庸议。曾国藩着回两江总督
本位。湖广总督、暂署两江总督李鸿章着授为钦差大臣,专办剿捻事宜。朝廷赏功之典具有
权衡,该大臣援古人自贬之义,请暂注销候爵,着无庸议。
上谕到了曾国藩手里,他心中甚为不快。太后、皇上虽作安抚,实际上仍认为他剿捻无
能,逼令他离开前线。他不服气,又上一折:
钦差大臣关防已赍送徐州交李鸿章祗领。钦奉谕旨,饬臣回本位。臣自度病体不能胜两
江总督之任,若离营回署,又恐不免畏难取巧之讥。请仍在军营照料一切,维系湘淮军心,
庶不乖古人尽瘁之义。
为表示自己的决心,曾国藩将朝廷颁发的两江总督和一等毅勇侯两颗铜印封起来,另刻
木质关防一颗:协办大学士两江总督一等侯行营关防”。并将此事附片上奏。
慈禧太后看完这道奏折后微微一笑,命军机处再拟旨:
曾国藩请以散员仍在军营自效之处,具征奋勉图功,不避艰险之意。惟两江总督责任綦
重,湘淮军饷,尤须曾国藩筹办接济,与前敌督军同为朝廷倚赖。该督忠勤素著,且系朝廷
特简,正不必以避劳就逸为嫌,致多顾虑。
这道上谕,肯定了他的功绩,表示了对他的倚重,曾国藩看后略觉心舒。但他意犹未
足,于是三上奏折,请开两江总督、协办大学士之缺。
十天后,上谕以日递五百里的速度送到济宁州曾国藩行营:
曾国藩当体仰朝廷之意,为国分忧,岂可稍涉嫌虑,固执己见!着即懔遵前旨,克期回
任,俾李鸿章专意剿贼,迅奏肤功。
显然,慈禧为曾国藩三请开缺的举动而愤怒了。双方都未在原定的基调上后退一步。赵
烈文、汪士铎等人都来劝说,就此罢休算了。曾国藩也觉得骑虎难下。最后,他下了狠心,
与其这样以失败之员重回江宁,赧颜见江东父老,不如干脆让她全部开缺,回荷叶塘做老农
算了。辞职毕竟不是谋反,再有人从中挑唆、搬弄,也不至于到达杀头灭门前功尽毁的地
步;只要不到这一步,他就不怕。正拟第四次再辞江督时,内阁又递来一道上谕:“曾国藩
着补授大学士,仍留两江总督之任。”
慈禧太后终于让步了,曾国藩也就不再固请了。他收拾行李,带着幕僚们打马重回江
宁。一路上心事重重,很少说话。在徐州城外,路过有名的折柳长亭时,曾国藩在轿中隐隐
见长亭粉壁上题满了诗,打头的一行字大些,写的像是“中兴将帅咏”几个字,他吩咐停轿。
曾国藩走出轿步入亭中,抬头细看,粉壁上写的是十首七绝,总题叫“中兴将帅咏”,
每首咏的是一个带兵将领。他一首首看着,前八首像是咏的赛尚阿、乌兰泰、吴文镕、江忠
源、何桂清、胡林翼、胜保、僧格林沁,看到第九首时,他的心跳了起来,那诗写道:
古今无两庆封侯,北进惜乎无善谋。
若许当初亲骑射,河淮处处是高楼①。
这不正是咏的他自己吗?曾国藩满面羞惭。薛福成吩咐亲兵:“村俚野语,无礼之甚,
还不赶快涂掉它!”
“让它留着吧,也好作面镜子照照。”曾国藩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蹒跚地走进绿呢大
轿。
正在这时,前来徐州接钦差大臣关防的李鸿章带着一班文武大员亲到城外郊迎,将曾国
藩一行前呼后拥地迎进知府衙门。李鸿章恭恭敬敬地向恩师请教治捻之策,曾国藩抚须沉思
良久,什么话也没说。李鸿章再三恳求,他仍只字不言,只挥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李鸿章
接过看时,纸上写的是:“捻乱止于河防。”
望着恩师坚毅的面孔,李鸿章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将这张纸细心折好,放进衣袖里。
①高楼,指山东曹州高楼寨。僧格林沁被捻军斩首于此。
第三部 黑雨 第四章 名毁津门
闪爵读书 www.shanjue.com:2008-12-24 22:51:20 本章字数:85799
一 灵谷寺内,曾国藩传授古文秘诀
--------------------------------------------------------------------------------
曾国藩郁郁回到江宁,自觉精力更衰弱了,原先一番整饬两江的宏图大愿,被捻战失利
减去了大半。幕僚们纷纷反映,李鸿章一手荐拔的江苏巡抚丁日昌受贿严重,甚至公开索
贿。去年苏松太道出缺,丁日昌通过仆人透出消息,谁送他端砚两方,即可补授。有个多年
候补道专门托人从端州买得两块好砚送上门。丁日昌看了看,笑着说:“端砚以斧柯山出的
为好,你这个还不行。”待那人真的从斧柯山再弄两方砚来时,苏松太道已放了他人。走运
的这个人脑子灵活,他知道所谓“端砚两方”,其实就是“白银两万”。幕僚们很气愤:这
样公开卖官鬻爵的人,还能当巡抚?
曾国藩知丁日昌最受李鸿章赏识,而李鸿章赏识的又正是他的生财有道这一点。参劾丁
日昌,就等于打击李鸿章。此时正要李鸿章把河防之策坚持下去,取得捻战胜利,为自己洗
去羞辱,还能去得罪他吗?
苏南豪门巨绅很多,经常抗租不交,历任江督、苏抚对他们都没有办法。前两年,曾国
藩挟削平太平天国之威,对豪门巨绅作了些限制,抗租气焰有所收敛。这次回来后,又发现
一切依旧。
卖官的巡抚不能参劾,还谈什么惩治贪污的州县?豪门不能压制,还谈什么减漕均赋?
这些都不能办,还谈什么整饬两江?曾国藩真是心灰意懒了。接着,刘蓉、郭嵩焘、曾国荃
次第去位,刘长佑的直隶总督又被官文取代,海内纷传湘系人物当权的鼎盛时期已过,曾国
藩愈加失意了。两江之事本可责之于三省巡抚,于是,他除督促粮饷,支援捻战前线外,其
他的时间大部分用来读书作文,不多过问政事。使他略感欣慰的是,在他的身边有一批勤学
上进、古文做得好的才子,其中尤以张裕钊、黎庶昌、吴汝纶、薛福成最为突出。除张裕钊
稍大些外,其他三人都只二十多岁,是正堪造就的璞玉浑金。孟子说得天下一英才而教之,
是人生一大乐事,曾国藩也曾把它与高声读书、劳作而后憩息三者合称为人生三乐。他想,
把这几块璞玉浑金琢冶为令器美具,亦是一大成绩。
曾国藩悉心指导他们,将自己古文写作的心得传授给他们。他曾经感于桐城古文的衰
落,有志于振兴,后来厕身戎间,无暇作为,现在又老境渐侵,身心憔悴,看来靠自己的一
人之力,是不能担此重任的。正如捻战的胜利要靠门生李鸿章一样,桐城古文的复兴也要靠
门生辈了。昨天,他欣然读到张裕钊送来的习作《北山独游记》,精神为之一振。
张裕钊不为山势险峻所动,独身登上北山,发出了“天下辽远殊绝之境,非克蔽志而独
决于一往,不以倦而惑且惧而止者,有能诣其极者乎?”的感叹。曾国藩读后联想到自己这
大半年来不求锐意进取的精神状态,也觉有愧。“后生可畏!”他心里想。
正是初夏天气,江宁郊外风景宜人。孝陵初步修复后尚未视察过,曾国藩决定明天带着
张裕钊、黎庶昌等人一同察看孝陵,同时借游山玩水的机会,给他们谈谈为文之道。
孝陵是明太祖朱元璋和皇后马氏的陵墓,在朝阳门外钟山南麓。前几年围城时,这里是
激烈的战场,陵寝周围的建筑毁损得很厉害。爱新觉罗氏从朱氏手里夺取了皇位,表面上又
对朱氏以礼遇。入北京后,顺治为崇祯举行国葬。康熙、乾隆南巡时,都亲往孝陵叩谒,还
特设守陵监二员,四十陵户,拨给司香田百亩。康熙还手书“治隆唐宋”四字,交与织造曹
寅制匾悬于贡殿上。江宁城刚一收复,朝廷便命曾国荃亲往孝陵致祭,并令尽快修复原貌。
当时因经费支绌,孝陵修复工程只得往后挪。奉命北上前夕,曾国藩将此事交给了李鸿章。
李鸿章真是能干。一年多的时间里,孝陵也算恢复得不错了。因为总督亲来视察,今天
的游客都被远远地拦开。曾国藩带着张、黎、吴、薛等人来到孝陵进口处,迎面而来的是一
座高大的石坊,上刻“诸司官员下马”六个大字。这就是俗称的下马坊。原已破碎成七八
截,经过石工巧妙地修补,现在又竖起来了。粗粗看去,跟原貌差不多。曾国藩出了轿,
张、黎、吴、薛等人也下了马,步行在通往陵墓的神道上。
神道两旁的石兽、翁仲已全找齐,并修复完好。这一路石狮、石獬豸、石橐驼、石麒
麟、石马、石武将、石文臣绵延二三里,气势极为壮观,再加上松柏掩映,道路整洁,一种
开国帝王雍容伟壮的气派充塞天地之间。曾国藩以及随行者们无形间也受到感染,生出一股
崇敬畏惧的情绪来。
神道的尽头是享殿。这本是孝陵的主要建筑之一。重檐九楹,殿前两侧原有廊庑数十
间。另有神宫监和具服殿、宰牧亭、燎炉、雀池、水井等,大殿内有四十五间房子,奉有朱
元璋和马氏的神主。可惜这座堂皇的建筑全部毁于兵火,仅存五十六个石柱础。现在四周已
堆积了许多木石沙灰。陪同一旁的负责修复陵墓的官员告诉曾国藩,这是为重建享殿准备
的,拟仿照长陵的模样再建,现已派人去北京摹绘。最大的困难不在缺钱,而在于缺人才,
没有人敢承担这个任务。曾国藩笑着说:“我的幕府中人才很多,就是没有鲁班。你们可以
出个招贤榜,向普天下招贤,总会有今日鲁班出来的。”那官员点头称是。
在享殿废墟上站了一会,曾国藩一行穿过方城隧道,来到钟山独龙阜。这里便是明太祖
的地宫所在。尽管战火弥漫,周围的古树烧毁不少,但独龙阜上依旧树林茂盛,草木葳蕤。
曾国藩伫立良久,叹道:“到底是圣天子葬地,自有神灵庇祐!”
张、黎等人也深以为然。
曾国藩站在独龙阜上,极目远眺。但见钟山气势飞腾,紫雾蒸蔚,四周地形既开阔又壮
美,田园葱绿,水光激滟,一派胜景尽收眼底。心情抑郁了很久的两江总督,顿生一种俯视
天下的气概,心里再一次发出感慨:“这么好的墓地,可谓天下无双,朱洪武好眼力呀!”
孝陵的修复,曾国藩基本上是满意的,他对监修的官员夸奖了两句。那官员很是高兴,
讨好地对曾国藩说:“大人,灵谷寺也已基本修好,请大人到那里去视察一下,还可在寺内
略为休息休息。卑职即刻通知灵谷寺住持,叫他安排茶水伺候。”
察看孝陵半日,曾国藩已觉累了,且要谈文,灵谷寺也的确是个好地方,便同意了。
当曾国藩一行坐轿乘马来到寺门时,灵谷寺住持远通法师已带领阖寺五十余僧众在三门
外迎接了。稍稍歇息后,远通法师便陪着曾国藩查看修复后的寺院,并一路滔滔不绝地向总
督大人介绍。
灵谷寺建于梁天监十三年,原名开善寺,唐代改称宝公院,北宋大中祥符年间改称太平
兴国寺,明初改为蒋山寺,寺址在独龙阜。那时江宁的蒋山寺与杭州中天竺的永祚寺、湖州
的万寿寺、苏州的报恩光孝寺、奉化雪窦资圣寺、温州的龙翔寺、福州雪峰崇圣寺、金华的
宝林寺、苏州虎丘灵岩寺、天台的国清寺,并称为江南十大名刹。洪武十四年,明太祖亲来
钟山选皇陵,看准了独龙阜这块风水宝地,遂命蒋山寺东迁。又将皇陵圈中的定林寺、宋熙
寺、竹园寺、悟真庵统统迁于此,合并为灵谷寺。
远通像一个破落户夸耀富贵的先祖一样,津津有味地告诉曾国藩,合并后的灵谷寺规模
之宏大,使得江南无一寺庙可以与之相比。寺内的殿庑规制仿照大内修造,自三门至梵宫长
达五里路。当中的主道,行人走在上面,能发出一种类似琵琶弹奏的响声,鼓掌都可以使人
隐约听到琵琶弦在震动,故僧众将它称之为琵琶街。
张裕钊听了很觉稀奇。吴汝纶则悄悄地对薛福成说:“这老家伙在吹牛皮。”
黎庶昌问远通:“法师,你说的是真的吗?”
远通立即双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老衲明年就六十岁了,还能像年轻时那样打诳
语吗?”
吴汝纶听了,忍不住发笑,心想:这老和尚倒也直爽,一句话就露出了他年轻时好说假
话的毛病,便问道:“老法师,这琵琶街现在还弹琵琶吗?”
“早已不弹了。”
“它为何又不弹了呢?”
“早在天启年间,有一个临产的妇人来到灵谷寺烧香,求菩萨保祐她生产顺利。祷告完
毕,她沿着琵琶街走出寺院,谁知走到半路就发作了,痛得在琵琶街上打滚。打了三个滚
后,那妇人就在街上生下了一个又白又胖的男孩。菩萨保祐她生产顺利,但把琵琶街污坏
了。从那以后,琵琶街就再听不到琵琶声了。”
众人听了这话,都哈哈大笑起来。曾国藩也微笑着,心里说:“果然是个会打诳语的老
和尚,不过倒也诳得可爱。”
见大家兴致高,远通越说越有劲。他又说,灵谷寺原有一个广阔无边的放生池,是明初
一万个民工整整凿了一个月才凿成,故又叫万工池。还有无量殿、梅花坞、八功德水诸景。
当时殿宇如云,浮屠矗立,最盛时有一千个僧人。寺内万松参天,一径幽深,故又有灵谷深
松之美称,远通非常得意地说,当年康熙爷、乾隆爷谒完孝陵后,都驻跸灵谷寺,并留下宸
翰。
“老法师,你刚才说八功德水是一种什么水?”黎庶昌问。
“这八功德水有个来由。”远通神气活现地数着家珍,“梁天监十七年,有个西域胡僧
来到钟山紫霞洞修行。紫霞洞缺水,胡僧只得靠接天雨止渴。有一天,洞边来了一个长须老
叟,向胡僧讨水喝。胡僧将水罐子递给他。水罐子里那半罐水还是胡僧在春天时接的,要靠
它过炎热三伏。老叟一口气把半罐子水喝干了,问胡僧心疼不。胡僧说:‘接水有缘,喝水
有缘。今日有缘,得遇山仙。’老叟惊问:‘你怎么知我是山仙?’胡僧说:‘紫霞洞口有
恶虎一只,毒蛇一条,凡人岂可来到此地?’老叟笑道:‘既然让你识破,我当赔给你
水。’老叟说罢,对着洞壁用手指猛力一钻,钻出一个小窟窿。霎时,小窟窿里流出一条细
细的水丝来。胡僧问:‘山仙,你这水有什么好处?’老叟说:‘我这泉水有八德:一清,
二冷,三香,四柔,五甘,六净,七不饐,八蠲疴。’说罢化作一道清烟去了。灵谷寺的僧
人听说,便劈开楠竹,铺成竹管道,将水引到寺里来。”
“好哇,法师,你寺里有这么好的水,何不烧壶好茶招待我们!”吴汝纶高兴地嚷道。
“老衲早已准备好了。”远通笑咪咪地指着前方说,“就摆在无量殿里。”
无量殿因供奉无量寿佛而得名,但一般人都叫它无梁殿。
因为这座建于明洪武十四年的长十五丈、宽九丈的大殿无梁无柱,无尺寸木头,全是巨
砖垒砌而成,实为我国佛寺中罕见的建筑。远通法师将曾国藩一行引到无量殿,殿中已摆好
了一桌茶点。楠木桌面上是一套精致的茶具。远通介绍,这是前代景德镇官窑烧制的贡品,
虽历四百余载,仍然胎白如雪,草青如生。大家拿在手里细细观摩。曾国藩想:这个号称现
在已不打诳语的老和尚,半日来都在打诳语,只有这一句话是真的,这的确是一套不可多见
的好茶具。
桌面当中摆了几碟时鲜果品。远通说,这些都是本寺的土产,尤其是青皮红心萝卜,更
是难得吃到。远通边说边用小刀切开一个,果然萝卜心红得鲜艳。远通笑着说:“金陵红心
萝卜在江南数第一,灵谷寺的红心萝卜在金陵数第一,这一碟又是灵谷寺里萝卜中最好的。”
“那真是天下第一咯!”吴汝纶笑着打趣。
“老衲想应当算得上天下第一。”远通乐哈哈地笑道,精光的头皮上泛起青亮的光彩。
曾国藩突然发现,这法师其实长得一表人材,如果让他穿上一品官服,会比自己更像一个大
学士!
桌子旁边立着一个小火炉,一把古色古香的宜兴紫沙壶里冒出缕缕水气。远通亲自给每
人斟了一杯茶。给吴汝纶斟茶时,特地郑重对他说:“小先生,这是真正的八功德水烧出来
的。”又回过头来笑着对曾国藩说:“大人在这里宽坐,贫僧叫厨头准备一顿好斋席,请大
人尝尝。”
众人品了一口茶,似乎觉得的确比城里的茶水好喝些。
“真是个会享清福的和尚!”望着走远了的灵谷寺住持,曾国藩从内心里发出羡慕。
“你们说,我今天为什么要带你们出来查看孝陵?”很久没有离开督署了,今天到郊外
走动走动,看了修缮一新的明孝陵,见了爱打诳语却讨人喜欢的和尚,又坐在如此清静的寺
院里喝着闲茶,曾国藩心里涌出一股多年未有的舒畅感,他笑着问正在专心品茶的年轻幕僚
们,私下里已经认张、黎、吴、薛为及门弟子了。
四子面面相觑一阵,不知如何回答。吴汝纶一向活跃,他忍不住答道:“大人是叫我们
休息一天,到钟山来玩玩。”
曾国藩笑着摇摇头。黎庶昌想了想说:“我知道了,大人布置我们下旬的作文题目是明
孝陵论。”
“不对,应该是以孝治天下论。”薛福成忙纠正。
曾国藩笑着说:“算了,你们都猜不中,我今天请诸位出来,原是想来个钟山谈文,现
在做了远通和尚的客人,变成灵谷寺谈文了。”
吴汝纶拍手笑道:“大人此举太高雅了,今后一定是段文坛佳话。”
其他三子也都很兴奋。
“昨天,廉卿送来一篇《北山独游记》,老夫读了很觉有启发。不独文笔洗练,且用意
高远,真正是一篇好文章。”
曾国藩从衣袖里掏出张裕钊的作文,递给黎庶昌。“你们每人先读一遍,然后我们就从
廉卿这篇文章谈起。”
在黎庶昌等人阅读的时候,曾国藩对张裕钊说:“我曾经说过,足下的文章近于柔,望
多读扬、韩之文,参以两汉古赋而救其短。这篇游记已不见往昔之柔弱,足下近来大有长
进。”
“这都是大人指教的结果。”张裕钊恭敬回答。他生就一副厚重谨悫的模样,加上花白
的头发,四十三四岁的年纪,看起来像是过了五十的人一样。曾国藩最看重的就是他的谨
厚,知道即使这样着意表扬他,他也不会骄傲,若是对吴汝纶、薛福成,便不能这样称赞了。
张裕钊的文章不到三百字,片刻光景,三人都浏览了一遍。黎庶昌诚恳地赞扬他写得
好,吴、薛也说好,但心里并不太服气。
“作文当以意为主,辞副其意,气举其辞。廉卿这篇游记,好就好在通过登山越岭的记
叙,阐述了天下辽远之境的获得,只属于不以倦而惑且惧而止者。这正是程朱所讲的格物致
知。”曾国藩习惯地梳着长须,意味深长地说,“岂只是登山览胜,学问、文章、事业,哪
样不是这样啊!”
望着总督大人由一篇小文章生发出如此庄重的人生感叹,不止是张裕钊、黎庶昌,就是
心高气傲的吴汝纶、薛福成也被感慑了。佛殿里顿时安静下来。
“当年老夫初进京师,侥幸入金马门,然于学问文章,懵然不知。偶闻京师有工为古文
诗者,就而审之,乃桐城郎中姚鼐之绪论,其言诚有可取。遂展司马迁、班固、杜甫、韩
愈、欧阳修、曾巩、王安石及方苞之作,悉心诵读,其他六代之能诗文者及李白、苏轼、黄
庭坚之徒,亦皆泛其流而究其归,然后开始为诗古文。尔来三十年了。”无梁殿里回荡着曾
国藩的湘乡官话,其音色之宏亮,声调之悦耳,张裕钊等人似乎从没有听到过。“三十年
来,只要军务政务稍有空暇,老夫便究心古文之道,直到过天命之年,才颇识古人文章门
径。近来常有将心得写出之意,然握管之时,不克殚精竭思,作成后总不称意。安得屏去万
事,酣睡旬日,神完意适,然后作文一篇,以摅胸中奇趣。今日与诸位偷得一日之闲,聚会
于清静无为之地,老夫欲学古之孔孟墨荀当年与门徒讲学的形式,无拘无束地与诸位纵谈为
文之道如何?”
这真是太好了!张裕钊等人想:从曾大人学习古文多年了,胸中堆积着许多问题,总没
有机会一问究竟,难得他今天有这样的雅兴。
“请问大人,文章以何为最先?”当大家都在紧张思考时,吴汝纶率先提出了第一个问
题。
“文章以行气为第一义。”曾国藩以肯定的语气回答,“韩昌黎曰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
之高下皆宜,老夫平生最爱文章有雄奇瑰伟之气,古人有此气者,以昌黎为第一,子云次
之。二公之行气,本之天授,后人难以企及,然可揣摹而学之。”
“请问大人,用字造句,以达到何种境地为最佳?”黎庶昌问。
“无论古今大家,其下笔造句,总以珠圆玉润四字为主。”
曾国藩应声而答,略为思考一下,他又作了补充,“世人论文字之说,圆而藻丽者莫如
徐陵、庾信,而不知江淹、鲍照则更圆,进之沈约、任昉则亦圆,进之潘岳、陆机则亦圆,
又进而溯之东汉之班固、张衡、崔駰、蔡邕则亦圆,又进而溯之西汉之贾谊、晁错、匡衡、
刘向则亦圆,至于司马子长、司马相如、扬子云三人,可谓力趋险奥不求圆适,而细读之,
亦未始不圆,至于韩昌黎,其志意直欲凌驾长卿、子云之上,戛戛独造,力避圆熟,而久读
之,实无一字不圆,无一句不圆。于古人之文,若能从鲍、江、徐、庚四人之圆步步上溯,
直窥卿、云、马、韩,则无不可读之古文,也无不可通之经史。”
四子大受启发,一齐点头称是。
“刚才讲的是句子的圆润,还有遣字的准确传神。古人十分讲究炼字,有许多一字师的
故事。比如齐己早梅诗‘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郑谷改‘数’为‘一’。张咏‘独恨
太平无一事,江南闲杀老尚书’,萧楚才改‘恨’为‘幸’。程风衣‘满头白发来偏早,到
手黄金去已多’,周白民改‘到’作‘信’。这些都是有名的一字师。另外如范文正公《严
先生祠堂记》‘先生之德,山高水长’,李泰伯改‘德’为‘风’。
苏东坡《富韩公神道碑》‘公之勋在史官,德在生民,天子虚己听公,西戎北狄,视公
进退以为轻重,然一赵济能摇之’,张文潜改‘能’为‘敢’。张虞山‘南楼楚雨三更远,
春水吴江一夜增’,陈香泉‘斜日一川汧水上,秋峰万点益门西’,王渔洋分别改‘增’为
‘生’,改‘峰’为‘山’。改的都是大家名家的字,都改得好。可见即使是大手笔,也有
个千锤百炼提高的过程,何况一般人呢?除一字师外,还有半字师的故事,你们听说过没
有?”
“没有。”四子齐摇头。
“昔乾隆龚炜,为东海一闺秀改咏菊诗。诗云:‘为爱南山青翠色,东篱别染一枝
花。’龚炜嫌‘别’字硬,改为‘另’。人称半字师。”
“大人,当年靖毅公病逝时,唐鹤九送的挽联,大人为他改了两处,大家都说改得极
好。”张裕钊插话。
“我改的倒也寻常,其实是唐鹤九的联语写得好。”曾国藩平淡地说。
“廉卿兄,你把这段掌故说给我们听听吧!”薛福成入幕最晚,不知道这件事。
张裕钊望着曾国藩请示:“大人,卑职可以说吗?”
“你说吧!”曾国藩轻轻点了一下头。
“同治元年十一月,靖毅公染时疫,为国殉职于金陵城下,当时挽联极多,也不乏佳
者。唐鹤九先生有一联是这样写的:‘秀才肩半壁东南,方期一战成功,挽回劫运;当世号
满门忠义,岂料三河洒泪,又陨台星。’大人看后说,写得好是好,只是美中不足。大人提
起笔来,将‘成功’二字乙转,又改‘洒泪’为‘痛定’。顿时,大家都轻轻地叫好。”
“秀才肩半壁东南,方期一战功成,挽回劫运;当世号满门忠义,岂料三河痛定,又陨
台星。”薛福成慢慢重复一遍,说,“果真改得好极了!”
曾国藩平静地听着,无任何表示。
薛福成接着说:“请大人谈谈文章的布局。”
曾国藩喝了两口茶,上下梳过几次胡须后,慢慢地说:“谋篇布局是作文一段最大功
夫。《书经》《左传》,每一篇空处较多,实处较少,旁面较多,正面较少。譬如精神注于
眉宇目光,不可周身皆眉,四处皆目。文中线索如同蛛丝马迹,丝不可过粗,迹不可太密。
这是一种。古人文笔有云属波委、官止而神行之象,其布局则有千岩万壑、重峦复嶂之观。
此等文章以《庄子》为最,将《庄子》好好读上二三十遍,自然熟悉了。”
薛福成听了这话,有一种茅塞顿开而豁然爽朗、聪明大张之感,深深佩服总督大人学问
汪洋浩大,自己在他的面前,直有潺潺细流与长江大河之别。
“请问大人。”张裕钊在认真思考之后,恭谨地问:“常见古人诗话中谈到诗的气象。
卑职想,古文应该也有气象,而究以何种气象为好呢?”
“这个问题提得好,说明廉卿这段时期来对古文的钻研进入了一个较高的境界,即从
字、句、段的思考上升到对全篇的思考。”曾国藩日渐昏花的三角眼里射出赞赏的目光。
“古人以‘气象’二字来评诗,较早的可见于南宋初期周紫芝所著《竹坡诗话》。竹坡
居士说郑谷的‘江上晚来堪画处,渔人披得一蓑归’之句。别人皆以为奇绝,他以为其气象
浅俗。后来《沧浪诗话》里多次提到‘气象’,说唐人诗与宋人诗,先不谈工拙,真是气象
不同;又说建安之作全在气象,不可寻枝摘叶。其实不只是诗,文、书、画莫不如此。气
象,就是指面貌、神志。老夫以为,文章之道,以气象光明俊伟为最难能可贵,如久雨而
晴,登高山而望旷野,如登高楼俯视大江,独坐明窗净几之下而远眺。又如英雄侠士褐裘而
来,绝无龌龊猥鄙之态。此三者,皆光明俊伟之貌。文中有此气象者,大抵得于天授,不尽
关乎学术。自孟子、庄子、韩子而外,惟贾生及陆敬舆、苏子瞻得此气象最多,近世如王阳
明亦殊磊,但文辞不如孟、庄、韩三子之跌宕。老夫以为文章要达到这种地步,乃是最高的
境界,很不容易做到,但应成为我辈力求达到的目标。”
这一大段宏论,说得四子皆低头不言,心中自觉惭愧。隔了好久,黎庶昌想起那年吴敏
树要跟曾国藩打官司的事,不知曾国藩心里对这事究竟怎样看,有没有芥蒂,平时没有机会
问,今天可是个好机会。他笑着问:“关于桐城文派的事,吴南屏后来捐钱请大人给他除名
了吗?”
“南屏那人你还不知道!”曾国藩爽快地笑起来,“他是打死都不认输的。后来的信
中,他干脆将姚鼐比之于吕居仁。这是他的性格,我也不计较。南屏不愿在桐城诸君子灶下
讨饭吃,也称得上我们湖南人中的豪杰。不过,以姚氏为吕居仁之比,也贬之太甚了。老夫
粗解文章,实由姚先生启之。姚先生为知言君子,只是才力薄弱,不足以发之耳。他的《古
文辞类纂》一书,虽阑入刘海峰之文,稍涉私好,而大体上是站得住的。其序跋类渊源于
《易·系辞》,词赋类仿刘歆《七略》,则为不刊之典。老夫鉴于姚先生所编,不选六经、
诸子、史传之文,虽另编《经史百家杂钞》,但平心而论,姚先生之《类纂》要比老夫的
《杂钞》流传得久远。”
黎庶昌深以此言为持平之论,并对曾国藩的心胸气度看得更清楚了。他正要请曾国藩再
谈谈对桐城三祖的看法,吴汝纶又发问了:“大人,听说您要写一篇文章,提出古文的八字
诀和四象说,能让我们先知一二吗?”
“你们四人,最数挚甫不安本分,不知又从哪里刺探了老夫的机密。”就像老父亲亲昵
地指责聪明灵泛的小儿子一样,其实心里很高兴,他乐于向弟子们透露所探得的古文之骊珠。
“老夫思考得尚不成熟,就大致说说吧。八字诀,即以雄、直、怪、丽为古文阳刚美之
特征,以茹、远、洁、适为古文阴柔美之特征。我还要仿照司空表圣的办法,每个字下再给
它以八个字的详述。四象,即太阳为气势,气势中又分喷薄之势、跌宕之势;少阳为趣味,
趣味中又有诙诡之趣、闲适之趣;太阴为识度,识度有闳阔之度、含蓄之度;少阴即情韵;
情韵有沉雄之韵、凄恻之韵。若精力好,下个月老夫将这篇文章完工,那时再听听诸位的意
见。”
张裕钊说:“大人对古文的这个发现,将可与沈休文的四声说相比!”
“你们看,对面有个家伙在偷听大人的天机!”吴汝纶神秘地指了指无梁殿外的小松树
林。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