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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传

_60 萧一山 (民国)
格林沁的胜例在先,他坚信这个方案是正确的。但它毕竟牵涉面太大,动用的力量太多,且
在短期内不易见效果。为昭郑重,他将河南、安徽两省巡抚及湘淮军的带兵大员召到徐州,
面授机宜。
河南巡抚李鹤年、安徽巡抚乔松年和湘军大将刘松山、张诗日以及最近奉调驻扎济宁城
的鲍超,还有淮军大将刘铭传、潘鼎新、张树珊、周盛波,再加上陈国瑞,一齐端坐在剿捻
钦差大臣的白虎节堂(一年前,它是徐州知府衙门大堂),恭听新的军事部署。曾国藩将一
年来的剿捻之战作了回顾,归纳为“进展缓慢,战绩不佳”八个字。他没有把责任推给带兵
的统领,坦率地承认自己指挥欠方,有负重任。在此基础上,将河防之策托出来,并将此计
划的可行之处作了具体阐述。他不再征求大家的意见,拿起细竹条,指着墙壁上悬挂的地
图,以干脆利落的语言布置分段防守任务。
“刘军门!”
刘铭传应声站起。
“河防之策始创于贵军门,捻匪灭后,当记首功。现在本部堂命贵军门率所部前往河
南,防守中牟至尉氏一段贾鲁河。
只准成功,不许失败。”
“遵令!”刘铭传接受任务后坐下。
“潘军门!”
潘鼎新立即肃立。
“贵军门率鼎军接着刘军门之后,防守贾鲁河尉氏至扶沟一段。此段淤沙较多,开挖工
程量大。贵军门务须督部疏浚淤塞,严加守卫,不得放走捻匪一骑一兵。”
潘鼎新痛快地接受军令。
接着,曾国藩命刘松山率部守扶沟至周家口一段的贾鲁河,张诗日部防守自周家口至槐
店一段的沙河,槐店以下责成安徽皖军防守,朱仙镇至开封一段,则由河南豫军防守。淮河
水面由黄翼升水师负责。开封至考城一段由张树珊、周盛波防卫。陈国瑞仍驻守清江浦运
河。鲍超霆军随曾国藩左右以护老营。各路人马调遣完毕,刘铭传发言:“今日中堂调兵遣
将,防守沙河、贾鲁河,将捻匪困死在豫西一带,用心深远,但不是一天两天可以奏效的,
恐怕众人不一定都能理解。卑职就听说官中堂讲这是守株待兔,最迂最苯的办法。今后怕的
是浮议四起,军心动摇,日久松懈。”
刘铭传的意思分明是叫曾国藩再坚定大家的信心。曾国藩笑着说:“防守沙河、贾鲁河
之策,从前无有以此议相告者,刘军门创建之,本部堂主持之。凡发一谋举一事,必有风波
磨折,必有浮议摇撼。从前水师之事,创议于江忠烈公,安庆之围,创议于胡文忠公。其后
本部堂率水师,一败于靖港,再败于湖口,将弁皆不愿留水师而要上岸,靠的是坚忍维持,
才有后日之振。安庆未合围之际,祁门危急,湖北糜烂,群议皆谓撤安庆之围援救武昌,也
是靠坚忍力争而后有济。至于金陵百里之城,孤军合围,群议皆恐蹈和、张覆辙,本部堂不
以为然。厥后坚忍支撑,竟以地道成功。办捻之法,既然尾追、守城都不得力,现在唯一可
行的便是河防。诸位只要有本部堂刚才所说的坚忍之志,必可收得成效。”
安徽巡抚乔松年不赞成这个办法。他认为防守是被动的,乃下策,上策是追击歼灭,追
击的关键在训练好马队。应严责李昭庆渎职之罪,用重金到口外购得好马,训练出好骑兵,
有五千强劲的骑兵,再配备目前的陆师兵力,一定可制捻军于死地。他不明白曾国藩为何要
出此劳而无功的下策,莫非年迈力衰,失去了往日强打硬拼的斗志?他本欲从根本上否定这
个蠢主意,但终究没有开口。朝廷将剿捻之事责之于曾国藩,办不成自然由他负责,与己何
干?再说皖军防守的这段,河宽水急,天堑一道,只要稍稍留心,捻军便插翅难逃,何苦去
顶撞老头子?何况他带兵多年,老于谋算,此策说不定也有可能成功。乔松年以悫诚的态度
说:“中堂所说的坚忍二字,确是我辈为官打仗的要诀,不独河防一事须如此。卑职当以此
二字训诫皖军,定要将槐店到颍州府这段防线,把守得如同铁桶一般。”
曾国藩满意地点了点头。
“中堂,防河拒捻诚为良策,不过,豫军所防的这段并非河流,全是沙土。沙土挖濠,
随挖随塌,不能成形。眼下天气热,又不能以冻土筑墙。从朱仙镇到开封虽只七十里,但卑
职实无把握守住。”说话的是满头白发的衰朽老者、河南巡抚李鹤年。他从湖北巡抚任上接
替原巡抚吴昌寿还不到半年。
李鹤年心力衰竭,不想多任事,深知由于吴昌寿的软弱无能,使得豫军跋扈不能控制,
因此顾虑很多。这几天伤风,说不了几句话就咳嗽起来。咳了几声后,他抚住胸口说,“中
堂先前有令,捻匪在哪省,哪省应负剿灭之主任。目前,捻匪麇集河南,豫军理应主动出
击,现在以大量人马防守朱仙镇至开封府,任贼匪在境内嚣张,今后若言路责备卑职株守一
隅,不顾全局,卑职亦难当此责。”
去年,御史刘毓楠参劾河南巡抚吴昌寿纵容豫军骚扰百姓,吏治昏庸,朝廷命曾国藩查
访。曾国藩派员暗查,证明情况属实,朝廷革了吴昌寿的职,将李鹤年从武昌调了过来。
谁知李鹤年比吴昌寿好不了许多,且豫军欺侮他年老不知兵,更不听约束。曾国藩在心
里叹息:偌大的中国,要找几个真正能胜任的督抚都不容易,人才缺乏到了何等严重的地
步!他本想用较为严厉的口气敦促李鹤年,但转念一想:这样气衰胆小的人,你再凶他,他
不更虚怯了?再说,咸丰七年自己在荷叶塘守父丧,就出山之事与朝廷讨价还价时,时任都
察院给事中的李鹤年上奏,请朝廷即命夺情出山,仍赴江西及时图报。在困难的时候,李鹤
年给予了他重要的支持。
因为有这层关系在内,曾国藩的话完全是另一种语气:“李中丞,开封府附近的地理,
本部堂都细细查勘过,诚如贵部院所说的,沙土复盖,挖濠筑墙都有困难,但也得委屈弟兄
们了。至于其他,中丞可不必多虑。今后无论何等风波,何等浮议,本部堂当一力承担,不
与建此议的刘军门相干。即使有人指责豫军应该出击,不应株守,本部堂也一力承担,不与
贵部院相干。这是本部堂一贯的作风。”
见大家都不再作声,曾国藩以其惯常的沉毅坚定的语气,给全体执行河防重任的文武大
员们鼓劲:“诸位不要以为河防汛地太长,且其中又有极难守之处,便先存畏难情绪。其
实,河防之策正是去年本部堂所制定的,以静制动的剿捻根本大策的一种形式上的变化。以
静制动,从本质来说,是累于贼而逸于我,是打仗中取巧的一途。”
湘淮军将领中有人在偷偷地笑了。
“诸位不要讪笑,本部堂最恶取巧,亦不是存心让各位取巧,此为据剿捻形势而制定的
大计,只有走这条路才是制胜之途。本部堂可以告诉各位,曾国荃统率的新湘军,不久就会
出鄂省进入河南,从西、南两面逼使捻匪东窜。那时,各位只须张网捕获就是了。张宗禹、
赖文光、牛宏、任柱四大匪首,随便捉到哪一个,都可以与当年捉陈玉成、石达开、李秀
成、洪天贵福的功劳相等!”
这句话对在座的文武大员们鼓舞很大,除苗沛霖后来又叛变被诛外,其他几个抓住石、
李、洪的人都封了五等爵位。
席宝田原是湘军中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就是因为抓到了洪天贵福而封男爵,令天下带
兵的将领们垂涎。封爵的机遇再次普降,他们如何不磨拳擦掌,跃跃欲试!
曾国藩第三部--黑雨
六 叩谒嘉祥宗圣祖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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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防战略部署后,曾国藩将钦差大臣行营由徐州迁到济宁。在赴济宁途中,他查看了利
国驿煤矿、运河、微山湖。在邹县,拜谒亚圣孟子庙,接见孟氏宗子孟广钧。在曲阜,拜谒
至圣先师庙,会见衍圣公孔祥珂。
孔祥珂陪同曾国藩参观了金丝堂所藏各种古乐器,又把他领进了金丝堂旁一座建筑坚固
的房子里,这里珍藏着孔府的重宝。那是乾隆皇帝当年亲来曲阜祭孔时,赐给孔府的十件周
朝青铜器:木鼎、亚尊、牺尊、伯彝、册卣、蟠夔敦、宝簠、夔凤豆、饕餮甗、四足鬲。这
些东西,曾国藩过去当京官时,也只有在大祭仪式上才能远远地窥视,今天能在自己的手里
抚摸,作为一个对古礼十分尊敬的前礼部侍郎,曾国藩心中甚为欢欣。他愉快地应衍圣公所
请,提笔赠联:“学绍二南,群伦宗主;道传一贯,累世通家。”
为报答钦差大臣的厚意,孔祥珂又将孔府宝藏的画圣吴道子所画的至圣像、赵子昂所画
的至圣像,还有一册前明君臣画像集,集中绘有太祖、成祖、世宗、宪宗、徐达、常遇春、
汤和、刘基、宋濂、方孝孺、杨士奇、于谦、王守仁、李东阳等人像,另有大轴元世祖、明
太祖像二幅,以及元、明两朝衍圣公及孔氏达官所遗留之冠带衣履,拿出来让曾国藩看。这
些东西全都保存得色彩如新。曾国藩大开了眼界。他还在曲阜城拜谒了复圣颜子庙。然后恋
恋不舍地离开曲阜,住进了济宁城。
曾国藩准备在济宁州住两三个月后,再到河南归德府,估计那时河防工事也建得差不多
了。以后再由归德府到周家口,在那里召开河防成功的祝捷大会,犒劳有功文武。
这天上午,曾国藩在行营里忙着批阅文件。这几天的文件很使他不快。朝廷寄来的明谕
中有杨岳斌在陕甘平回无功,具疏自请治罪,另简贤能的话。他为杨岳斌的处境担忧。刘松
山来信,禀告捻军近来在南阳大败新湘军郭松林部,豫军有两营也参与了这场战争,丢盔卸
甲败逃许州。偏偏总兵宋庆又来函,说豫军近日在南阳获胜,已向皇上请赏。曾国藩对照这
两封来函,心里很不安,既为九弟出师不利而焦虑,又为宋庆冒功请赏而激愤。他本想在宋
庆信上狠狠地批几句退回去,又怕宋庆因此而生怨恨,误了河防大事,落笔时语气又变得和
缓,批驳变成了询问。
正在这时,亲兵来报:“大人,门外有一贫苦读书人模样的,自称是大人的本家,请求
接见。”
他觉得奇怪,此地哪来的本家?难道是湘乡有人长途跋涉来山东找?吩咐亲兵:“你叫
他在门房里坐一坐,过会儿再来见我。”
亲兵答应一声出去了,曾国藩继续批阅文件。批到一半时,他猛然想起:“是不是嘉祥
县里来的人呢?若真是的话,那就怠慢了。”他忙停住笔,起身向门房走去。
刚走出几步,只见一个人从门房里走出,急急忙忙迎面向他走来。在离他还有十多步远
的地方便跪了下来,口里念道:“嘉祥县宗圣宗子五经博士曾广莆拜见中堂大人。”
果然是宗圣的后人,得罪,得罪!曾国藩心里想着,迅速走前几步,双手扶起那人,
说:“国藩早就想到嘉祥县叩谒先祖宗圣庙,只因军务太忙,一时不能抽身。今先生不责我
不敬祖之罪,亲来城里相见,令国藩惭愧,请到书房叙话。”
曾广莆抬起头,曾国藩细看了一眼,只见此人五十多岁年纪,面容黄瘦,精神萎靡,全
不像宗圣之后的样子,颇令他失望。他拉起曾广莆的手,一道走进书房。亲兵献茶,曾广莆
拘泥地接过,站着不动,不知坐在哪里是好。曾国藩笑容可掬地指着对面一张雕花枣木靠背
椅说:“请这里坐。”待曾广莆告谢,小心翼翼地坐下后,他又说,“广莆先生,你到我这
里来,就是在自己的家里,我们以家人相称,千万不要拘谨才是。”
一听这话,曾广莆的心里轻松了许多,恭敬地问:“大人尊讳不用派号,在下不知如何
称呼才是。”
“国藩为传字辈,派名为传豫。”曾国藩微笑着说。
“叔祖在上,孙儿不知,罪该万死!”曾广莆说着,慌忙离开坐席,端端正正地站在曾
国藩面前,整肃衣帽,然后行一跪三叩礼。
曾国藩端坐不动,任他跪拜。待曾广莆拜毕,曾国藩依旧笑着说:“论辈分,我是你的
祖父辈,你要讲究家法,行跪拜大礼,我也受了。论年纪,你我差不多,用不着太客气,请
问你的表字?”
“叔祖虽然这般说,孙儿岂敢坏了家规。”曾广莆诚惶诚恐地说,“回叔祖的话,孙儿
贱字伯仕。”
“伯仕,你是广字辈,从宗圣传到你这一代,应是七十二代了。”
“是的,是的。”曾广莆连连点头。
“在嘉祥,现在见到哪一代了?”
“孙子昨天从嘉祥启程,驼八爷纪霖说,他的孙媳妇生了个儿子,要我求大人给他取个
名。纪、广、昭、宪,”曾广莆扳着指头数,“现在到了宪字辈。驼八爷好福气,刚好碰上
叔祖驻节济宁州,请叔祖开恩,赐个名字给他吧!”
“好哇!”曾国藩高兴地说,“我们奉命北上剿捻,图的是天下得安宁,这孩子的名字
就叫宪宁吧!”
“孙子代驼八爷谢谢叔祖。过几年,孙子还要亲自训诫宪宁,告诉他,这名字是他的老
祖宗宫保大人给他取的,要他好生念书,日后光宗耀祖,莫负宫保大人的期待。”
“你说得好。”曾国藩心里很高兴,“邹县孟氏宗子也是广字派,曲阜孔氏的衍圣公已
到祥字派了,不知颜氏宗子到了哪个字派?”
“颜氏宗子是纪字派,宗子名叫颜纪清。”曾广莆答。
曾国藩笑着说:“还是孔老夫子的后人发达得快呀!”
“是的。”曾广莆说,“孙子有一事不明白,今天特为来济宁州面问大人,求大人赐
教。”
“什么事,你说吧!”
“我曾氏族谱已有三代没有修了。大家都说,如今我们曾家出了一位顶天立地的伟人,
不仅是宗圣之后无第二人可比,就是由宗圣上朔到轩辕黄帝那六十六代中,也只有黄帝、颛
顼、大禹等几位先祖可以比得。这样一位使我曾家列祖列宗大增光辉的功臣未上族谱,怎么
行?嘉祥曾氏家族几个头面人物会议,要重修一次族谱。众人说,过去的族谱只载明宗圣之
后第十五代曾据生于西汉末造,封关内侯,王莽篡位时因耻事新莽,于庚午年十一月十一日
挈家迁庐陵之吉阳乡,曾氏一族自此南迁。叔祖这一支一定是这次南迁的,但南迁后的派系
就不清楚了。孙子这次来,就想问问这个事。”
“哦,你问的这个事,我可以答复你。”曾广莆刚才的颂扬使曾国藩满腹兴奋,嘉祥的
族人竟然把他与黄帝、颛顼、大禹、曾参来相比,作为曾氏后人,还能有什么比得上这种荣
耀!“道光十九年,我从京师回家,湘乡曾氏正在重修家谱,族里公推我为主持人,因此我
对湘乡曾氏的来龙去脉比较清楚。南迁的曾氏始祖为曾据。据公有二子,二房名阐。阐公传
二十七世到孟鲁公。孟鲁公这一支在北宋庆历年间,由江西吉安始迁湖南茶陵。再传四代到
南宋绍兴年间,由茶陵迁到衡阳唐福,再传十八代到了孟学公手里,先由衡阳迁衡山白果,
继迁湘乡荷叶塘。孟学公之后第四代元吉公,定居于荷叶塘大界。荷叶塘曾氏奉元吉公为始
祖,建有专祠。元吉公之后为辅臣公,辅臣公之后为竟希公,竟希公之后为星冈公,星冈公
之后为竹亭公,竹亭公生我兄弟五人。”
“经叔祖这一细说,曾氏南迁以后这一千八百多年代代相传的历史,我们就大致清楚
了。下半年,孙子派人到叔祖家乡荷叶塘去,把这份族谱抄下来。”
“伯仕,我也正要问问你嘉祥宗圣庙的情况。”曾国藩望着显得寒伧的宗圣宗子,和蔼
地说,“我这次由徐州来济宁,沿途叩谒了至圣、亚圣和复圣三庙,了却了生平一大心愿。
至圣庙气宇辉煌,令人直欲不敢仰视。亚圣庙虽不及至圣庙之气概,但庙宇整肃、古柏森
森,亚圣及其父母之墓都保护完好,孟氏后人在墓旁筑室读书。书声朗朗,传诗礼家风,也
令人敬仰。复圣庙规模比亚圣庙又略小一点,清静安谧。陋巷井旁唐人植的大桧,仍枝叶苍
翠,两庑所配享的颜歆、颜子推、颜真卿兄弟的塑像也都完好。兵火年代,三圣庙都能保持
到这个样子,已足今天下读书人欣慰了。昨天阎抚台、丁藩台来,我还着实赞扬了他们一
番。我心里一直在牵挂着嘉祥的宗圣庙,不知它现在保存得怎样了,总想抽空叩谒,只是军
务太忙,抽不出身来,伯仕,你先对我讲讲吧!”
曾广莆来济宁城拜见曾国藩,明里说是问曾氏一族南迁后的派系,其实质就是为着先祖
宗圣庙而来的,但听了曾国藩刚才的话,他又有点紧张起来:宗圣庙那个样子,说出来会不
会引起这位大人物的恼怒呢?片刻之间,曾广莆脑中浮起了嘉祥曾氏族人的一再叮嘱:“你
一定要把这个财神菩萨接到嘉祥县来住两天!”“若能求得他施舍几万两银子,把宗圣庙修
理得堂堂皇皇,超过亚圣庙复圣庙,你就是我们曾氏家族的大功臣!”
曾广莆定定神,说:“回禀叔祖,嘉祥的宗圣庙也保护完好。孙子这次来,就是受嘉祥
所有宗圣后人的委托,恭请叔祖大人回老家住两天,聊表曾氏族人对叔祖的敬意,同时也请
叔祖看看宗圣庙。”
“嘉祥曾氏族人的厚意,国藩深为感谢。”曾国藩想了想说,“不过现在实在太忙,过
一段时期军务稍闲时再去如何?”
曾广莆急了,忙说:“叔祖肩负剿捻重任,被皇上倚为长城。要说空闹,孙子想一年四
季都可能没有,不如干脆把公务暂搁一下,到宗圣庙去烧烧香,求宗圣在天之灵保祐叔祖早
平捻乱,国家早得安宁,孙子以为其作用会比办两天公务大得多。”
这番话说到曾国藩的心坎里去了。早在安庆时,曾国荃围攻金陵,曾国藩一颗心天天挂
念着金陵战事。每天傍晚时,他便独自一人跪在衙门三楼的小房间里,默默地对天祈祷,呼
喊着他最崇拜的英雄——祖父星冈公,向祖父的在天之灵诉说着心中的忧愁。说来也真有
灵,每经过一番祈祷诉说之后,再走下楼来,曾国藩的心里舒坦得多了。他仿佛在冥冥之中
得到了祖父的指示,信心增强了,主意增多了。曾国荃围金陵整整两年,在那些提心吊胆的
日子里,曾国藩就靠这种办法维持了心灵上的平衡。曾国藩由此相信,只要心诚,就可以与
祖先相沟通,就可以得到他们的庇护。他想,为什么几千年来人们都要虔诚地祭奠祖宗,其
原因大概就在于此吧。
“好吧,你明天在济宁州玩一天,我把手上的事处理好,后天一早,你带我去叩谒宗圣
庙。”
济宁州到嘉祥县只有四十八里。午正时分,曾广莆以及随行护卫队员簇拥着一顶简单布
轿停在嘉祥书院。曾国藩青衣布履走出轿门,进了书院。嘉祥书院为着接待曾国藩,特为放
了几天假,书院里冷冷清清的,只有一个老者伫立在门口。曾广莆介绍:“这是在书院里教
书的曾老先生,也是宗圣的后人。他是兴字辈的。”
“老先生是我的叔辈了。”曾国藩和气地说。
“岂敢,岂敢!”曾老先生慌得忙打恭作揖。
曾国藩看这老先生约有六七十岁年纪,头顶已基本秃光,几根细长的白头发松松垮垮地
扭在一起,用一根旧黑布条扎住,身上一件蓝不蓝、白不白的长衫,大大小小有七八个补
钉,脚上的布鞋破旧,鞋梁用草绳代替,左脚还露出一只黑瘦的光脚趾。他在心里叹了一口
气,抬头打量着四周。这里号称嘉祥书院,是县城里唯一一个读书之处,其实只有一间正
屋,供学生们上课用。另有一间低矮的偏房,是曾老先生的卧房兼厨房。墙脚边开出一块两
丈长、一丈宽的菜土,种了些青菜瓜豆之类。
曾国藩刚刚坐定,嘉祥县令程绳武带着县衙门的官吏和曾氏家族有点头脸的人物都来
了。程县令一再道歉未能远迎。
曾国藩说他是回嘉祥谒祖庙,并非办公事,事先未通知,不怪他。少顷,从县衙门抬来
了两桌酒菜。程县令和曾广莆一左一右地陪着,殷勤相劝。吃完饭,稍为休息片刻,众人簇
拥着曾国藩前往宗圣庙。
一到嘉祥县,见到嘉祥书院和书院里的教书先生之后,曾国藩就开始对宗圣庙担心起
来。走了一会,曾广莆指着前面一座小屋说:“这就是宗圣庙。”
曾国藩先是一怔,不敢相信,继而是一股凄凉悲哀的情绪涌出。这是一栋鲁西南常见的
庄稼人的住宅。正面一扇矮檐木门,四周围着一道一人高的土墙,墙顶糊着用来挡雨水的高
粱秆,墙上大大小小的窟窿随处可见。推开大门,现出一间年久失修的旧瓦房。瓦隙里长着
高高低低的茅草,鸟雀在草丛中飞来飞去。左右两个窗户,窗棂残缺不全。大门两边的楹柱
似乎漆过油漆,但已剥落得差不多了,露出黑黑的干裂的柱身。倘若不是门顶上挂着一块
“宗圣庙”的竖匾,怎么也不可能令人想起这便是建于曾参老家的圣庙。不要说远远不如孔
庙,就是比起孟庙、颜庙来也相差得太远了。但这毕竟是祭祀先祖的庙宇,曾国藩仍整肃衣
冠,对着正面那座色彩斑剥、通体不成比例的泥塑曾参像,恭恭敬敬地行了三跪九叩大礼。
曾广莆带着族人跟在后面跪满一大片。
心绪苍凉的曾国藩本想对着宗圣说:“曾氏后裔式微,至使祖先蒙尘,与孔、孟、颜族
相比,羞愧难容,拟捐银二万两,重建圣庙、书院,振兴曾氏家族。”转念一想,二万两银
子从何处拿出?自己的养廉费大部分都分寄给了那些阵亡将领的遗孤,剩余部分也周济给各
地书院,供那些穷民小户的士子膏火之资。大半生的积蓄也最多不过二万余两银子,还有许
多必不可少的开销,不能都用在这里。军饷虽多,但那是绝对不能用来修曾氏一族祖先庙宇
的。再说,宗圣诞生之地贫困到如此地步,宗圣后人衰敝到这等模样,也是天数,非人力所
能遽振。曾国藩在曾参塑像前沉思多时,最后祝道:“宗圣在天之灵安妥,七十代不肖孙国
藩虔诚祷告,愿我圣祖保祐剿捻军事顺利,捻乱早日平息,百姓早得安乐,国家早得升平,
待海晏河清、国泰民安之时,不肖孙再来叩谒我圣祖,率合族人重修庙宇,扩建书院,让圣
祖道德文章世代相传,永不中断。”
祷完起立,曾广莆打开后门。后面还有一间屋,名曰启圣庙。传说当年曾参在这里“吾
日三省吾身”,并为之取名曰养志楼。曾国藩见启圣庙更不如宗圣庙,半边墙已倒塌,未倒
的部分也朽敝不庇风雨。他在院中站了站便出来了。曾广莆说:“孙子家就在庙边不远,已
备下凉茶,请叔祖赏脸,到孙子屋里坐坐。”
曾国藩也想见见宗子家的情况,便点头同意了。
出宗圣庙向左拐,走过百来步,便到了五经博士的家。住宅占地面积倒不小,但只有两
间旧屋,从地面上保存的痕迹可以看出当年鼎盛时期的概貌:高大的头门、二门,宽广的堂
屋、回廊,以及约有百把丈长的围墙。可是现在一概颓毁无存。曾广莆在空坪上摆了两张桌
子,上面放了些茶水、果点。曾国藩略坐一坐,站在门口看了一眼宗子的内室。
内室窄小阴暗,摆设简陋不堪,就连雍正皇帝亲赐的“省身念祖”匾也无悬挂之处,只
度置于一张旧桌上。曾国藩在心里叹息不已:宗子家尚且如此,宗圣后裔的状况可想而知
了。他不想再在嘉祥县呆下去,拟明早就回济宁州,经不住曾广莆和另外几个曾氏长者的苦
劝,第二天只好又到了嘉祥城外四十里的南武山曾参的墓地。
此处也有一个宗圣庙,比起县城里那个庙来要强多了。庙在南武山下,周围一带全是顽
石,不生草木,因而庙内外二百多株嘉庆年间所植的柏树,显得特别珍贵,衬托出一派森森
古柏绕圣庙的肃穆气氛,令曾国藩稍觉欣慰。庙宇保管得还算是完好,曾参的塑像无损坏,
两庑还有弟子阳肤、乐正、子春等人的塑像,中有宗圣门,前有石坊三座,还有两座碑亭。
一座是明万历年间太仆少卿刘不息的《重修宗圣庙记》,一座是乾隆皇帝亲撰的《宗圣
赞》。从庙里走出来,曾国藩又去看了看曾参的墓。
墓道两旁竖立着几个石马、翁仲,但享堂已片瓦无存,长着乱草的圆坟前有一块石碑,
碑上刻着“郕国公宗圣曾子之墓”九个字。曾国藩对着墓碑又一次恭行三跪九叩大礼。曾广
莆带着一批人在墓旁摆上供果,焚化钱纸。礼毕,曾国藩围着墓走了一圈。
曾广莆对他说:“因为年代久远,宗圣公墓早已佚亡,不知葬在何处。前明成化初,南
武山有个打渔的老头子,一次走路不小心,掉进了一个千年古洞,意外地在古洞中发现一具
悬棺。悬棺边的石壁上刻着‘曾参之墓’四个字。渔翁爬出洞后,立即把这一发现告诉了曾
氏后人,并由山东守臣上奏朝廷。曾氏后人把悬棺取出来,就在古洞边为宗圣公建了一座坟
墓,同时把古洞填塞了。弘治十八年,山东巡抚金洪奏请建享堂、石坊,一直到道光年间,
都还保存得很好。这些年来逐渐败坏,也无人再修了。”
说罢,连连叹气。
曾国藩问:“南武山一带住着多少宗圣后人?”
“三百来户。”曾广莆答。
“都做些什么事?”
“过去都种庄稼,从道光末开始,不种庄稼,改种鸦片了。”
“种鸦片?”曾国藩摇了摇头,“获利大吗?”
“虽然有些收益,但县里官吏勒索太多,比种庄稼强不了多少。”曾广莆说,“不过要
清闲点。”
曾国藩不再问话了。他登上一个小山坡,纵目望去,只见周围山石顽犷,地势散漫,全
无一点山水环抱、气势团聚之象,对墓里葬的是不是真正的宗圣遗骸甚表怀疑,但他没有说
出来。
回到嘉祥书院,曾国藩只是和县令程绳武谈嘉祥的经济民生以及前两年捻军在这里的活
动情况,再不问及宗圣的事。
曾广莆急了,他和族人们商议着。好不容易挨到县令告辞,曾厂莆忙进来,对曾国藩
说:“叔祖这两天回籍朝祖,曾氏阖族倍感荣幸,大家在一起计议,都说这次重修族谱,非
请叔祖出面不可。”
曾国藩道:“我虽是宗圣后人,但我家这一支迁到南面已近二千年了,再由我出面修嘉
祥境内曾氏族谱不太合适,且我军务在身,也无暇办这个事。”
一开头就碰了个钉子,曾广莆大为失望,他仍不甘心:“叔祖一族虽说早已南迁,但毕
竟我们是宗圣一脉所传,骨肉之亲是改不了的。倘若叔祖过忙,何不叫两位叔父中的一位来
担任呢!”
曾国藩笑道:“他们年纪轻轻,懂得什么!”
曾广莆本是个木讷而无主见的人,被曾国藩这两下一堵,就不知如何说下去了,嘴里嗫
嚅半天,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曾国藩又是气恼,又是怜悯,说:“伯仕,嘉祥县曾氏重
修族谱,我们湘乡曾氏就不参与了,还是由你为头,把族谱修好。日后国家承平,我也还没
死的话,我倒有个心愿,弄清楚宗圣公的后裔,目前除嘉祥、吉安、湘乡外,还族居在哪些
地方,再邀请他们一起来合修一个曾氏全族谱。如果那时族人看得起我,推我出来主办此
事,我也乐意。你看呢?”
曾广莆心里怏怏地,口里只得说:“那当然是我们曾家的大庆。”
曾国藩说:“这两天看了嘉祥和南武山两处宗圣庙和墓地,为宗圣后裔的衰微深感痛
心。这固然是国家不安定、嘉祥贫瘠所致,更因曾氏族人淡忘了宗圣公的教诲,也忘了雍正
爷‘省身念祖’的圣谕。宗庙不修,祖宗不祀,还有什么曾氏家族可言?更不必去指望它兴
旺发达、人才辈出了。根本之事不办好,汲汲皇皇去修族谱,族谱修得再完备,又有什么用
呢?”
曾广莆听到这里,才恍然大悟,这才是曾国藩不主持修族谱的原因,后悔不该请他来嘉
祥。先以为他看到宗庙凋敝,会动心而捐巨资,谁知分文未给,还招来一顿教训。事已至
此,曾广莆只得说:“叔祖教训的是,孙子作为宗子,未把全族人团结好,愧为宗圣后人。”
“当然,这不能怪你一人。”曾国藩叹了一口气,说,“嘉祥曾姓阖族人都有责任。曲
阜的孔庙诚然不可去高攀,但邹县孟庙那样的规模,是可以做得到的。邹县并不比嘉祥富
裕,但孟氏后人对先祖恭敬之心,远远超过了我们曾家。我们难道不觉得惭愧吗?”
曾广莆的脸通红通红的,低下头,无言可答。隔了很久,曾国藩才说:“我虽通籍二十
多年了,官居一品,带兵这些年里,几百万两银子在手头过是常事。说来你可能不信,我所
积的银子也不过就只二万来两,有心资助你们重建宗圣庙和书院,也无力做到。我只能捐祭
产银千两,你们用它去买点田地,养活几个管理庙宇的人,一年四季给宗圣公上几道祭菜。
再有点剩余,则资助给嘉祥书院,培养几个举人、进士出来,光大嘉祥曾氏门第。伯仕,你
作为嘉祥曾氏宗子,所居也太简陋了,雍正爷的赐匾都不能悬挂,未免使人太酸楚。我再送
你四十两银子,你把房子修缮一下,再添一套新衣服,平时也好体面地会见外来的客人。”
先以为一点希望都没有了,现在又得到一千零四十两银子,五经博士在大失望之后得了
一点小满足。
这一夜,曾国藩在嘉祥书院里想了很多很多:嘉祥县曾氏后裔如此衰微,宗圣公在天之
灵何能心安!湘乡曾氏现在虽说有天下臣民第一家之称,但世人哪里知道,这“第一家”其
实是空的。且不说个中的辛酸苦辣,就说目前的剿捻战局,前途未卜,倘若河防之策再不能
取胜,这第一家便要立即中落了。杀人攻城得来的荣耀毕竟是短暂的,这中间有着许多偶然
性,家族传之长久的兴旺,靠的是礼义诗书!
曾国藩这样想着想着,便更加挂念武昌城里的九弟。河防的成败,很大程度取决于新湘
军在鄂北豫西对捻军的作战。
然而,曾国藩此时做梦都未想到,正是这个曾经给他带来巨大荣耀的九弟,眼下与湖广
总督官文彻底闹翻了,终于导致河防之捷成为画饼一张。
曾国藩第三部--黑雨
七 武昌城里,巡抚和总督大开内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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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前复出的湖北巡抚曾国荃,与他的大哥截然不同。
皇家刻薄寡恩的本性,功臣鲜有善终的历史教训,以及四哥反复讲述的白云观丑道人的
恳切规劝,都不能使他大彻大悟。
他依然是目空一切,我行我素,不把称雄皖豫多年的捻军放在眼里,也没有把朝廷的宠
臣官文放在眼里。新湘军的失败使他愤懑,不久又传出彭毓橘被肢解、悬首示众的消息,更
使他暴戾失常了。
彭毓橘是他的表弟,年纪相仿佛,性格也相投,攻打金陵时出力最多。当萧孚泗、朱洪
章、刘连捷等人都不愿再赴战场的时候,彭毓橘慨然应邀为他组建新湘军。现在遭此下场,
曾国荃怎能不伤心,不暴怒?就连奉父母之命暂回湘乡料理家务,路过武昌住在抚署的曾纪
泽,也为表叔的惨死而伤心。
这天深夜,粮道丁守存悄悄进了抚台衙门,秘密会见了曾国荃。
“九帅,杏南将军之死,是由于断粮的缘故。”丁守存向曾国荃透露了一个重要情报。
“粮台为什么不供应军粮?”曾国荃顿时怒火冲天,对着粮道吼道。
“九帅息怒。”长着一副黄瘦马脸的丁守存轻轻地说,“粮台本来贮存一百万斤粮食,
只因官中堂原招募的五千鄂勇被九帅撤了,欠饷一时无银兑现,官中堂命卑职将粮台所有粮
米调出来,按每勇二百斤发放了。杏南将军出兵前,粮台想方设法为他筹集四万斤粮,先想
随后就再运去,谁知粮路给捻匪断了,假若彭将军再多带二万斤,都不致于军心涣散而招此
败。”
“你说的这事有根据吗?”曾国荃两眼恶狠狠地盯着丁守存。
“卑职这里有官中堂的亲笔批示。”丁守存从靴页里抽出一张纸来,双手递给曾国荃。
丁守存并不是曾国荃提拔的人,他为何对曾国荃如此忠心呢?
原来,他不是为了讨好曾国荃,而是要报复官文。两年前,丁守存利用职权贪污了一万
两银子,被人告发,官文将他臭骂了一顿,声言立即参劾。丁守存吓得磕了几百个头,求朋
告友,凑集了一万银子赎罪。官文仍不松口。无奈,丁守存变卖了部分家产,给官文送了一
万银子的礼,官文才许他一个暂不参劾、戴罪效力的机会。因此,丁守存恨死了官文。
正因新湘军初战失利恼羞成怒,又找不到借口推诿责任的曾国荃,这下子抓到了一个大
把柄。待丁守存走后,叔侄俩计议半天,决定先不作声,派人分头搜集官文这些年在湖广的
劣迹,然后再重重地参他一本,以报今日之仇,以雪当年不救援三河之恨!
曾国荃的举动瞒不了官文的耳目。他不敢明目张胆得罪这位杀人如麻的曾九帅,便使了
一个法子,给皇上上了一个折子,说鄂北捻情严重,请赏曾国荃以帮办军务的名义带兵离开
武昌,驻扎襄阳。谕旨很快下来,如官文所请。
曾国荃过去一直带兵在前线打仗,对官场了无所知,又不熟悉本朝掌故,不知帮办军务
一衔究竟有多大,应不应该专折谢恩。于是写信给大哥。曾国藩来信告诉九弟,不必疏谢。
又解释说,近年如李世忠、陈国瑞等降将皆得帮办,刘典以臬司、吴棠以道员亦得之,本属
极不足珍之目,本朝以来亦无此等名目,以后公牍上都不要署此衔。曾国荃接到大哥这封
信,犹如一点火星掉进油锅,立即燃起了熊熊怒火。他恨官文不但要把他排挤出武昌,并且
把他列为道员、降将一类人来奚落。他气得一剑砍掉了书案一角,高叫:“我堂堂炎黄子
孙,岂能仰鼻息于傀儡膻腥之辈!”
吓得曾纪泽忙说:“九叔,隔墙有耳!”
“怕什么!”曾国荃怒斥侄儿,“老子早就想和他们干一场了。你给九叔我草拟一篇参
折,也让他们知道曾九爷是不好欺侮的!”
曾纪泽的文章做得好,在父亲的指导下,也有意识地读过不少名奏章,但自己独立拟
稿,这还是第一次。他关起门来咬了几天笔杆子,冥思苦想,写了一篇近三千字的长奏,列
举了官文几大罪状:贪庸骄蹇、欺罔徇私、宠任家丁、贻误军政、笼络军机、肃党遗孽。最
后这一条虽证据不充分,但性质严重,便也加上去了。曾纪泽写好后,自己觉得有点惴惴不
安,拿给九叔看。曾国荃却非常满意:“写得好!看来你这几年在父亲身边长进不小。就这
样吧,叫文案房安排誊抄,明日拜发。”
“九叔,官文是太后、皇上的亲信,且官居大学士,非一般人可比。为慎重起见,先抄
一份送到济宁州,让父亲看看后再拜发如何?”
“你父亲自从咸丰八年复出后,胆子是越来越小,顾虑则越来越多,事事谨慎,处处小
心。这篇奏疏如给他知道,那一定发不出去,不如不告诉他,今后即使有麻烦事,也省得牵
连到他的头上,由我一人负责算了。”
奏疏拜发了。曾纪泽仍不放心,他自己誊抄一份,派人送往济宁州。
曾国荃这份弹劾大学士的奏章,立即在朝廷和各省督抚中引起轩然大波。官文做官的诀
窍,除先前彭玉麟所指出的不管实事外,还有一个,那便是善于笼络京官。京官地位重要,
但俸禄并不高,因无地方实权,额外收入很少,全靠地方大员接济。官文自咸丰五年出任湖
广总督以来,就十分重视对京官的联络。每年入夏的冰敬,入冬的炭敬,比哪省督抚都要丰
盛,而且送的面广,上上下下都满意,遇到端阳、中秋、重阳、年关这些佳节,他则有选择
地分送各部要津。朝廷派下的大小钦差来到武昌,他的礼数最周,招待最好。官文哪来的这
多钱?还不是两湖的民脂民膏!所以尽管民怨沸腾,官文的位子却是铁打的,湖督一席,一
坐便是十三年。曾国荃拼死拼活打下金陵,只挣个伯爵,他在武昌悠闲自在,也得了个果威
伯的美名。这便是官文的本事!
朝廷各部对曾国荃一到武昌,便参劾总督的行为普遍不满,尤以军机处为甚,因为奏折
中有“军机处故意与鄂抚为难,凡有寄谕,从不径寄,而由督署转递”的字样,触到了军机
处的痛处。军机大臣胡家玉面禀太后,说曾国荃将军事失利的责任推给官文,居心不良,所
奏情事多有不合,宜驳回。慈禧太后命兵部派员到武昌密查核实。
济宁州里,曾国藩接到曾纪泽的禀帖,将奏疏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老九的使气任性,
办事孟浪,使他深为痛心。他顿足叹息,预感此事将招致严重的后果。必须给老九明确地指
出:不能走得太远!他提笔作函:
官秀峰一事业已奏出,但望内召不甚着迹,替换者不甚掣肘,即为至幸。弟谓命运作
主,余素所深信;谓自强者每胜一筹,则余不甚深信。凡国之强,必须多得贤臣工;家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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