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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传

_59 萧一山 (民国)
曾国藩第三部--黑雨
三 国宝被陈国瑞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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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到达徐州后,各路将官早已在此恭候。他将出发前与彭玉麟、李鸿章等人仔细磋
商,出发后在舟中又与黄翼升、赵烈文等人反复斟酌后所制定的剿捻计划作了布置。这个计
划,曾国藩称之为“文武结合”。
武的方面,他改变了僧倍林沁以动制动、节节尾追的被动局面,建立以静为主、动静配
合的战术。他重点防守五镇:江苏徐州,由他本人亲自坐镇;山东济宁,由刘铭传驻防;安
徽临淮,由刘松山驻防;河南周家口、归德两镇,分别由张树声、周盛波驻防。另有四支游
军:潘鼎新、易开俊、张诗日统率的三支陆师,再加上李昭庆率领的一支马队,负责短距离
追剿,救援急难之处。曾国藩又令山东巡抚阎敬铭、河南巡抚吴昌寿、安徽巡抚乔松年、江
苏巡抚李鸿章各以本省绿营防守兖州、沂州、曹州、陈州、庐州、凤阳、颍州、泗州、淮
安、海州等地。这些地区素来是捻军活动频繁的区域,在军事上有很重要的地位。这个战
术,曾国藩以一句话概括,即变尾追之局为拦头之师,以有定之兵制无定之寇。
文的方面,主要在查修圩寨。曾国藩责令各省巡抚在捻军经常出没之地修筑圩寨,设立
圩长。遇捻军来时,须将所有人丁、牲畜、粮草都集中到圩寨中,由民团把守,实行坚壁清
野,使捻军得不到一点给养。又制定查圩法,对圩寨进行彻底清查。把与捻军关系深的人列
入莠民册,按册稽捕捉拿正法。其他的列入良民册。五家具保结于圩长,有事则五家连坐。
圩长具保结于州县,有事则圩长连坐。以此来切断捻军与百姓的联系。曾国藩派薛福成代他
巡视各处,监督州县执行。薛福成临走之时,曾国藩向他交底:“你生在书香之家,长期受
诗礼薰陶,我怕的是你姑息纵容,执法不严,不怕你专擅自主。当年胡文忠分送给九帅一副
对联:以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把严慈之间的关系说得最是恰当。乱世当用重典,除暴才
能安良,此治国不易之法。我授与你生杀予夺之大权,你尽管放心去用。”
薛福成受此器重,气血大涨。他带着一批像他一样的年轻书生,在捻军的家乡蒙县、亳
县一带,雷厉风行地清查圩寨,大开杀戒,有的一个寨一次就杀十多人。薛福成这一手的确
厉害。蒙、亳一带百姓人人自危,再也不敢与捻军有联系了。从此,捻军不能回家乡,变成
东奔西闯的流亡大军。
文的方面收获甚大,武的方面却不如人意。几个月来,湘淮军与捻军交战四五十次,基
本上无胜仗可言,而济宁城外刘铭传与陈国瑞的械斗,又更使曾国藩气愤不已。
陈国瑞是僧格林沁手下第一员大将,十五岁在家乡湖北应城投太平军,后又投降清军,
被总兵黄开榜看中,收为义子,先后隶属于袁甲三、吴棠部,后归僧格林沁。陈国瑞身长不
及中人,然勇悍冠绿营旗兵,打仗时常着红盔红甲,被人称之为红孩儿。苗沛霖叛乱时,他
率部围剿,连战连胜。苗沛霖退寨固守,陈国瑞扎营于外。营外炮子如雨,营中陈国瑞饮酒
如常。忽然,一发炮子将他手中酒杯击碎,士卒劝他避一避。他抓起一把椅子,端坐营房
外,高声大叫:“我是陈国瑞,有种的向我开炮吧!”寨里连放数十炮都不中,吓得不敢再
打。从此,陈国瑞的名声更大了。
僧格林沁死后,他以处州镇总兵身分护理钦差大臣关防,驻扎济宁。借格林沁虽败,但
他并不认为自己不行,对于刘铭传的进驻济宁,怀着不满情绪。而这个淮军将领刘铭传,也
不是一个好惹的人。
刘铭传生长在民风强悍的淮北平原,自小便养成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豪霸之气。十八
岁那年,附近一个土豪到他家里敲榨勒索,他父亲一时拿不出钱来,跪在土豪面前求情。
土豪踢了他父亲一脚,又臭骂了一顿,限他三天交齐。临出门时,又狠狠地抽了几鞭
子。他父亲和两个兄长倚门哭泣。刘铭传回家得知情况后,气得大声训斥两个哥哥是孬种:
“岂有父受辱而子不报仇之理!”说罢跨马外出寻找那个土豪。
在一条大街上,刘铭传遇到了仇人。他指着骑在马上的仇人痛骂。刘铭传个头不高,那
人欺负他是一个未成年的大孩子,对他的责骂毫不在意,从腰间抽出一把刀来,对他说:
“你也不要骂了,敢用这把刀来杀我,就算有种。”说完,对着身后十多个爪牙哈哈大笑。
刘铭传听了,二话不说,拍马向前,冷不防从那土豪手里抢过刀,顺势一刀,将他砍下马
来,然后从从容容下马割了首级,再上马,扬起仇人的头颅,高喊:“我已为父亲报了大
仇,也不要这条命了,有本事的,上来跟我比试比试!”
刘铭传的气概把土豪的爪牙们全都镇住了,谁也不敢上前,吓得四处奔逃。那时淮北已
大乱,强者聚众纠徒,据寨为王,大家见刘铭传年纪轻轻,便有这样的胆量和本领,便都来
投奔他。就这样,他很快拉起了一支人马。李鹤章、李昭庆在家乡办团练,与刘铭传往来密
切。李鸿章回籍招募淮军,第一个便看中了他。
刘铭传一贯以老子天下第一自居,根本不把败军之将陈国瑞放在眼里,完全以一派接管
大员的身分,神气十足地将五千铭军驻扎在城外长沟集,传话叫陈国瑞来见他。骄暴成性的
陈国瑞怎会吃他这一套,不仅拒不相见,且存心要给刘铭传来个下马威。
陈国瑞早已垂涎于铭军的洋枪。这天半夜,他趁着刘铭传不在营房的机会,亲自指挥五
百个弟兄突入长沟集,杀死二十多个淮勇,抢走了三百多条新式洋枪。陈国瑞还溜进刘铭传
的卧房,取走了挂在墙上那支价值二百五十两银子的法国造特制长枪。又见案桌上摆着一个
特大的古色古香的铜盘,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东西,很稀奇,也把它扛在肩上,兴冲冲地带
走了。
第二天一早,长沟集的铭军怒火冲天,刘铭传不仅为死人丢枪而愤恨,更为丢失古盘而
痛心。这个古盘不是寻常之物,它是一件真正的国宝,刘铭传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传奇般地得
到它。
那是同治三年四月,刘铭传攻下苏南重镇常州,住进原太平军护王府。这天后半夜,刘
铭传从西大街妓院远香楼回来。嫖妓晚归,毕竟不太体面,他不叫醒门房,绕着围墙,选了
个冷僻之处翻墙而进。跳下墙后,发现这里是马厩。几匹高大骏马正在吃夜草,一盏昏黄的
马灯悬挂在柱子上,马伕不知到哪里睡觉去了。他走过马厩边,突然听见一个悦耳的金属撞
击声传过来。他好奇地停住脚步,仔细一听,又是一声。这下他听清楚了,是从马厩里传出
的。他径直向马厩走去。他惯常骑的黑旋风见主人进来,吃得更欢快了,头一摇,又发出一
个悦耳的声音。刘铭传看清楚了,这声音正是黑旋风嘴上的铁笼头,撞击槽子里的金属物品
而发出的。槽子里会有什么东西呢?他伸手摸去,在草料中摸出一块黑黑的铁盘来。这铁盘
相当大:长约四尺,宽二尺多,高一尺多,成长方形状。用手摸摸,盘底部还铸着几行字。
他觉得有趣,便把它扛回房间。
次日,刘铭传把铁盘洗干净,盘底部露出几行字。文字古奥,他认不出来。恰好潘鼎新
来,刘铭传请举人出身的潘鼎新鉴别。潘鼎新将铁盘左看看,右瞧瞧,又把盘底上的字细细
琢磨了半天,突然拍着刘铭传的肩膀叫道:“省三,这是一件了不起的宝贝!”
刘铭传吓了一跳,笑着说:“琴轩大哥,你不是逗我吧!”
“谁逗你?”潘鼎新正色道,“你这个楞头青,你是捧着个金菩萨,还把它当作黄泥巴
人哩!”
“真的?”刘铭传大乐起来,“琴轩大哥,这家伙宝在哪里?”
“这个盘子,你若是问别人,哪怕他是博学通人,也不一定知道。今天算是你走运,碰
上我了。”潘鼎新得意地说,“道光三十年,我在国史馆承修大臣传,偶尔看到道光十七年
的大事记上载有这样一件事:三月陕西宝鸡虢川司出土一件青铜古盘,盘底有铭文一百十一
字,记叙虢季子白奉周王命征伐猃狁,大胜,在周庙受赏等事。此盘是迄今为止出土的最大
的西周青铜器皿,正拟送入大内珍藏,却突然被人所盗,下落不明。”
“丢了?”刘铭传听得发呆,不觉惋惜地叫了一声。
“你这个傻瓜!”潘鼎新笑道,“不丢,哪有你小子的运气!”
“嘿嘿!”刘铭传又傻笑起来。
“自那以后,这个虢盘便杳无音讯了,不想被你得到,你好大的福气呀!是长毛陈坤书
收藏的?”
刘铭传胡乱点点头,再补充一句:“琴轩大哥,你凭什么断定它就是那个古盘呢?”
“你这个不开窍的家伙!”潘鼎新将盘底翻过来,以手指敲打着那几行刘铭传不认识的
钟鼎文,说,“这上面不是说得一清二楚了吗?”
刘铭传算是全服了,暗暗地感谢苍天赐宝。他当即捧出二百两银子来,笑嘻嘻地对潘鼎
新说:“琴轩大哥,这点银子权且作为小弟的谢礼,你可千万别将此事说出去了。”
刘铭传对此盘爱不释手,随身携带。淮军将官多不读书,谁也不知道它的价值。刘铭传
当然不会说出,心里盘算着:打完捻军后,把它运回庐州老家珍藏起来,作为传家之宝留给
子孙。谁知昨天半夜竟被该死的陈国瑞窃走了,他如何不愤怒!真恨不得将陈国瑞抓来抽筋
剥皮。
刘铭传点起二千淮军,以复仇的疯狂向济宁城冲去。陈国瑞遭前次惨败,元气尚未恢
复,抢来的三百多杆洋枪又不会用,如何能敌得过淮军如雨点般的枪子?不到一个时辰,济
宁城里四五十名绿营兵倒在血泊中,淮军的三百多杆洋枪失而复得,陈国瑞也被生擒,但虢
季子白盘却不知到哪里去了。
刘铭传气得狠狠地抽了陈国瑞两个耳光,逼他交出盘子来。陈国瑞并不识这个宝,拿回
去看看后,就叫人丢到杂屋里去了。一向骄横不法的陈国瑞被这两个耳光打得七窍生烟,知
道刘铭传看得重,他就偏不说。刘铭传骂道:“你这贼性不改的老长毛,不交出盘子,老子
活活饿死你!”
陈国瑞被锁在屋子里,整整一天过去了,粒米滴水未进。
这家伙素来食量甚大,照例一餐一壶烧酒,两斤猪肉,一升白米饭。一天下来,饿得他
头昏眼花。第二天又是如此,他已饿得恨不得把木板啃碎吞下去了。到了第三天,陈国瑞实
在不能忍受,便对看守的卫兵说,他愿意交出那个盘子。刘铭传听后想:洋枪夺回了,被害
的弟兄,绿营以加倍的人数赔偿了,又打了陈国瑞两耳光,饿了他两天,仇已报了,淮军没
有吃亏。当陈国瑞的亲兵扛来虢盘时,刘铭传便放了这个曾被僧格林沁倚为左右手的处州镇
总兵。
陈国瑞从未受过这等奇耻大辱,回城后,心里愈发不好过。可惜僧王已死,无人替他作
主,据说督师的统帅曾国藩处事公正,陈国瑞带了两个亲信,三匹快骑从济宁赶到徐州,当
面向曾国藩控告刘铭传。
曾国藩第三部--黑雨
四 软硬兼施制服了骄兵悍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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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身着玄色夹布长袍,头戴无任何镶嵌的黑色瓜皮软布帽,端坐在太师椅上,冷静
威严地听着陈国瑞的控诉,两只眼皮已经松弛的三角眼,一刻也未离开过陈国瑞那张凶恶而
丑陋的四方脸。
陈国瑞唾沫四溅地谈着事件的经过,把起因归咎于刘铭传的傲慢无礼和淮军的耀武扬
威,而他的部属只是忍无可忍之下的自卫。陈国瑞从未读过书,平日开口便是粗言脏语,今
日在这位满腹诗书的总督面前,竭力装得斯文点,但依然时不时地蹦出两句难听的粗鄙话
来。曾国藩一直不作声,只是在这种时候,才将两道扫帚眉拧成一根粗绳,而陈国瑞立时便
觉得头上被狠狠地敲了一棍,忙缩住嘴,稍停片刻,方能继续说下去。
陈国瑞在僧格林沁帐下多年,那个蒙古亲王是个异常可怕的奴隶主。他暴虐、狂躁、喜
怒无常,嗜杀成性。他从没有安静地听部属汇报的时候,听了三五句话后,便离开坐椅,四
处走动。赞赏的时候,他大笑,用粗鲁的话夸奖,用腰刀戳一大块肉递过来,用大碗盛酒逼
着汇报的人一口喝下去。恼怒的时候,他大骂,拍案甩碗,凶神恶煞地冲到对方面前,拧脸
上的肉,扯头上的辫子,狂怒时甚至用马鞭抽打。部属们与他谈话,常常心惊胆颤,无论说
得好坏,他的反应都使人难以接受。陈国瑞却不怕他,哪怕他用马鞭死劲地抽打时也不怕。
陈国瑞掌握了僧格林沁的特点,有办法使他很快转怒为喜。可是今天,陈国瑞第一次坐在这
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总督面前,心里却有点发毛了。这种冷峻的阴森的气氛,把他的心压得沉
沉地,他不知道这个始终纹丝不动、一言不发的曾大人,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发生在长沟集和济宁城内刘、陈两军的两次大械斗,在陈国瑞来徐州之前,刘铭传便已
经抢先派人禀告曾国藩了。对这场内部械斗的处置,曾国藩已有初步考虑。他在听陈国瑞诉
说的同时,便在将双方的状词予以比较、对照、核实、鉴别,心里已基本明朗了。
刘铭传为人倨傲,自恃淮军有洋枪洋炮装备,目中无人。
这些事实,曾国藩是清楚的。但淮军与他关系亲密,又是这次剿捻的主力,且刘铭传谋
勇兼备,在淮军将领中堪称第一,何况又是陈国瑞先带兵杀人抢枪,曾国藩不能过多指责刘
铭传。作为由太平军投诚过来的僧格林沁的部下,曾国藩对陈国瑞早抱有成见,又亲眼见他
人物鄙陋,举止粗野,遂从心里厌恶,接见时的阴冷表情,便是有意给他以压力。曾国藩极
想痛斥陈国瑞一顿,甚至将陈杖责一百棍,赶出徐州,但他没有这样做。陈国瑞毕竟是个不
可多得的战将,他手下的人马亦能征惯战。现在正是要他出死力的时候,岂能让他太下不了
台!何况自己奉命节制直隶、山东、河南三省兵力,这三省的兵力不是绿营,就是旗兵,相
对于湘军淮军来说,都不是自己的嫡系,心中已存戒备,倘若过分偏袒刘铭传而指责陈国
瑞,会让他们产生兔死狐悲之感,不利于剿捻大局,若再由哪个心怀敌意的御史借此大作文
章,那就更糟了。想来想去,曾国藩决定先对陈国瑞采取以安抚为主的策略,不过他知道,
对这种人的安抚,必定要在敲打之后才能起作用。
“陈将军!”待到陈国瑞说完后,曾国藩不冷不热地叫了一声,“贵军跟铭军械斗之
事,本部堂早已知道。刘铭传那里,我已严厉训斥了,并命他立即撤出长沟集,到皖北去剿
捻。”
陈国瑞正在暗自得意的时候,却不料曾国藩的语气变了:“不过,本部堂要对陈将军说
句直话,这次械斗是你挑起的,你要负主要责任。”陈国瑞张口欲辩,曾国藩伸出右手来,
威严地制止了。“本部堂早在驻节安庆时,就已听到不少人说你劣迹甚多。这次督师北上,
沿途处处留心查访,大约毁你者十之七,誉你者十之三。”
“那些龟孙子都烂嘴烂舌地胡说些什么?”陈国瑞气了,一时忘了分寸,露出往日对待
部下的态度来。
“陈将军,与本部堂说话,你要放尊重些!”曾国藩轻蔑地盯了陈国瑞一眼,处州镇总
兵的气焰立即矮了下去。
“你耐着性子听我说完。”曾国藩左手梳理着长须,右手的中指和食指轻轻地敲了两下
桌面。“毁你者,则说你忘恩负义。当初黄开榜将军于你有收养之恩。袁帅欲拿你正法时,
黄将军夫妇极力营救,才保下你一命。但你不以为德,反以为仇。”
陈国瑞背叛太平军投靠清军之初,被黄开榜所收养,改名黄国瑞。后来他脱离黄开榜,
改换门庭,便恢复原姓,并根本否认曾作过义子一事。曾国藩一开口便抓住他这段旧事,弦
外之音在指出他是个降人。这是陈国瑞发迹后竭力掩饰的疮疤。他心里很不好受,但又不能
分辩,只得涨红着脸听着。
“毁你的人,还说你性好私斗。”
“这是诬蔑!”陈国瑞终于找到了发作的突破口。
“诬蔑不诬蔑,你先不要大喊大叫,本部堂重的是事实。
在寿州时,你与李世忠部下大打一场,杀死人家两个记名提督,有这事吗?”
陈国瑞不作声。
“在正阳关,你捆绑李显安,抢盐五万包。在汜水时,你与运米船队口角争吵,便调两
千人来,大打出手。若不是知县叩头苦求,那一天不知要死多少船商。这些事都有吗?”
陈国瑞暗暗吃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怎么都给他捡到了?
陈国瑞不敢否认,只能无力地自我辩解:“抢盐是为了发饷,调军队原就是为着吓吓那
些不法船商的。”
“苏北州县向我诉苦者甚多,告你骚扰百姓,凌虐州县,苛派钱物,蛮不讲理。在泗州
时,你当众殴辱知州、藩司,同知张光第吓得躲到床底,第二天告病回籍。在高邮,你又勒
索水脚,率部闹至内署抢掠,合署眷属,跳墙逃避,知州叩头请罪方才罢休。”
“老子,”话刚一出口,陈国瑞见曾国藩三角眼中凶光毕露,立即改口,“卑职在前线
打仗,弟兄们流血卖命,州县出些军装号衣还不应该吗?那些老滑头,你不给他点厉害瞧
瞧,他就装聋卖傻不出!大人,你不要听信他们的一面之词。”陈国瑞见曾国藩放开正题不
谈,专揭他的短处,早已恼羞成怒,便顾不得礼仪叫嚷起来。
“陈将军不得放肆!”曾国藩右手中指食指重重地敲了两下桌面,威严地呵斥,“你打
过几天仗?有几多战功?敢在本部堂面前表功逞能?你不仅凌虐州县,还藐视各路将帅,信
口讥评,每每梗令,不听调遣,稍不如意,则高呼‘老子要造反’。看来,你虽投诚多年,
当年的劣性还未根除。”
陈国瑞头上的疮疤又被重重地揭了一下,心中自认晦气,原想到徐州来告状咬一口,却
不料招来如此之辱,还不如打马回济宁去算了。他正欲寻一个空档起身告辞,曾国藩又换了
一个口气:“陈将军,毁你者不少,誉你者也有。你骁勇绝伦。清江、白莲池、蒙城之役,
皆能以少胜多,临阵决战,多中机宜。又说你至情过人,闻人说古来忠臣孝子,倾听不倦。
还说你不好色,也不甚贪财。陈将军,本部堂听到这些称誉之辞后,为你高兴。你的这
些长处,正是名将之才。”
陈国瑞听了这几句话后,心中略觉舒服了一点:是非到底有公论。
“称誉你的人,有漕督吴帅,有河南苏藩司、宝应王编修、山阳丁封君。这些人都是不
妄言的君子,你要记住他们对你的好处。诋毁你的人,也都是不妄言的君子,我就不说出他
们的名字了,免得你记恨。陈将军啦,”曾国藩起身离开太师椅,顺手拖来一条方凳,靠着
陈国瑞的身边坐下,陈国瑞顿时觉得心头一热。
“陈将军,本部堂知你有良将之质,十分爱你惜你。你今年只有三十多岁,论年龄,你
是本部堂的子侄辈,论职位,你是本部堂的下属。本部堂今日以父辈之身分、上宪之地位,
跟你说几句贴心话,望陈将军能体会本部堂之良苦用心,不为习俗所坏,猛省过来,日后成
为一名人人爱重的良将。”
陈国瑞不知说什么好,一时紧张,头上沁出汗珠来。
“来人!”曾国藩对着内室喊。喊声刚落,便出现一个身着戎装的戈什哈。“给陈将军
拿一条热毛巾来。”
“本部堂只告诫将军三件事。”待陈国瑞擦好汗后,曾国藩轻言细语地娓娓而谈,“一
不扰民,二不私斗,三不梗令。
凡设官所以养民,用兵所以卫民。官吏不爱民,是民蠹也;兵将不爱民,是民贼也。既
欲爱民,则不得不兼爱州县,若苛派州县,则州县只得转嫁于百姓。本部堂统兵多年,深知
爱民之道,必先顾惜州县。就一家比之。皇上譬如父母,带兵大员譬如管事之子,百姓譬如
幼孩,州县譬如乳抱幼孩之仆媪。若日日鞭挞仆媪,何以保幼孩?何以慰父母?昔杨素百战
百胜,官至宰相,朱温百战百胜,位至天子,然二人皆惨杀军士,残害百姓,千古骂之如猪
如犬。关帝、岳王,争城夺地之功不多,然二人皆忠主爱民,千古敬之如天如神。愿陈将军
学关帝、岳王,念念不忘百姓,必有鬼神祐助。此不扰民之说也。”
陈国瑞平日最崇敬关羽、岳飞,见曾国藩以此二人勉励他,颇为感动,说:“卑职并不
想扰民害民,只是恨州县滑头。
经大人如此指明,卑职懂得了。”
“懂得就好。陈将军你请喝茶。”曾国藩指着陈国瑞面前的茶杯说。因为当时官场有主
人端起茶杯,便意味着驱赶客人的陋习,曾国藩不得不说明两句,“本部堂近年来患口干舌
涩之病,不能久谈,多说两句话就得喝水,请莫见怪。”说完,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陈国瑞也喝了一口茶,说:“请大人教导。”
“至于私相争斗,乃匹夫之小忿,岂有大将而为之者?本部堂久闻陈将军有好私斗之
名。前次之事,刘铭传固然有错,亦由将军平日好斗之名召之。其初,实由贵部理曲,其后
铭军又太甚。若陈将军再图私斗以泄忿,则祸在一身而患在大局。若陈将军以立大功成大名
来雪此耻,则弱在一时而强在千秋。昔韩信受胯下之辱,以后功成身贵,不但不报当初辱己
者之仇,反召而授之以官。此豪杰之举动也。郭汾阳之祖坟被人发掘,不但不追究挖坟者,
反而引咎自责。此名臣之度量。陈将军受捆饿之辱,比起下胯掘坟来差远了,望能坦然置
之,今后以大功大勋来使铭军自愧。”
这些话,陈国瑞虽不能接受,但亦不好抗争,何况韩信、郭子仪也是他顶佩服的人,便
只有不作声。曾国藩今天说话太多,已感到很吃力了。他连饮两口茶,略停一会,打起精神
继续说下去:“国家定制,以兵权付之封疆将帅,而提督概受其节制,相沿二百余年了。封
疆将帅虽未必皆贤,然文武皆敬而尊之,所以尊朝命也。陈将军好讥评各路将帅,亦有伤大
体。当此寇乱未平,全仗统兵大员心存敬畏。上则畏君,下则畏民,中则畏尊长,畏清议,
如此则世乱而纪纲不乱。陈将军今后务须恪恭听命。凡添募勇丁,支应粮饷,均须禀命而
行,不可擅自专主,渐渐养成名将之气度,挽回昔日之恶名”。
说着说着,曾国藩已觉胸中气提不上来了,背上满是虚汗。他只得又停下来,喝一口
水,尽快结束这次长谈:“以上三条,望陈将军细心体会,牢记于心,必能有益于将军本
人,亦有益于剿捻大局。大丈夫襟怀坦白,光明磊落,不护短,不饰非,改了就好。本部堂
向以培育人才为己任,玉成将军为一名将,亦本部堂一大功劳。望保天生谋勇兼优之本质,
改后来傲虐自是之恶习,本部堂对将军寄与厚望。回去之后,将所部撤离济宁,前往清江
浦,再听本部堂将令。”
陈国瑞刚一出门,曾国藩便已疲乏得瘫倒在太师椅上,浑身衣裤全都湿透了。
几天后,刘铭传奉命撤离长沟集。开拔的那天早上,他以五百长枪队为前导,有意绕道
穿城而过。路过陈国瑞军营时,边走边对天鸣射,吓得城内鸡飞狗跑,行人避之唯恐不及,
气得陈军官兵一个个破口大骂:“这些***!”“神气个咭皅!”
陈国瑞这些天来,想着曾国藩虽然态度严厉,但对自己还是有着爱护之心的。部属中有
人鼓动对铭军回击报仇,陈国瑞制止了。现在经铭军这一撩拨,大家的怨气又都发作了,陈
国瑞也觉得有道理。铭军出了气,自己损失惨重,曾国藩骨子里是偏袒淮军的。他有意不执
行曾国藩的军令,赖在济宁城内不走。一连两道军令,陈国瑞都置之不理,曾国藩火了。他
想:这样的败军之将都制服不了,其他绿营、旗兵还能指挥吗?但若以械斗之事从重处罚陈
国瑞,别的绿旗将领会不服气;若以不遵调令处罚,清江浦并非战事紧迫,陈国瑞会找出借
口赖帐,且即使处罚,亦不会太重,达不到抑制的目的。曾国藩思来想去,找不到一个合适
的理由。
“大人,高楼寨一仗,陈国瑞与郭宝昌分统左右两翼。僧王阵亡后,郭宝昌奉旨革职拿
问,后翼翼长成宝等也降革有差,就连山东巡抚阎敬铭、藩司丁宝桢也都交部严议,唯独陈
国瑞不但未受处罚,还护理钦差大臣关防。陈国瑞敢于梗大人之令不行,也就是仗着这点。
不如釜底抽薪,就从这里参他一本,打下他的气焰。”赵烈文见曾国藩左右为难,给他出了
一个主意。
“惠甫,你提醒得及时,就按刚才所说的,请你代拟一个密折。”
半个月后,赵烈文代表曾国藩到济宁城,对着陈国瑞宣读上谕:“浙江处州镇总兵陈国
瑞,随同亲王僧格林沁带兵剿捻,与郭宝昌分统两翼。僧格林沁追贼阵亡,郭宝昌等救援不
力,均经降旨分别惩处。朝廷因陈国瑞向来打仗尚属奋勇,且彼时身受重伤,从宽暂免置
议。兹据曾国藩查明,陈国瑞与郭宝昌均充翼长,不应同罪异罚。惟念其接仗受伤,尚可稍
从末减。陈国瑞着撤去帮办军务,褫去黄马褂,责令戴罪立功,以示薄惩而观后效。”
陈国瑞跪在地上,气得不能站起,他没想到曾国藩竟然使出这样一招来,弄得他有口难
辩。他在心里骂道:“好一个心肠歹毒的曾剃头!”
“陈将军,曾大人爱惜你是一个将才,只建议给你薄惩。
他要我转告你,立即率部前赴清江浦;倘若再梗令不行,新帐老帐一齐算,革去总兵之
职,发配军台效力。”赵烈文声色俱厉地训道。
这一招立见效用。要是没有总兵职务,他陈国瑞还有什么可以神气的?发配军台,连饭
都吃不饱,哪里有鸡鸭酒肉?
那两天被刘铭传锁在屋子里,真把他饿怕了。这便是陈国瑞:在弱者面前如狼似虎,在
强者面前如兔似鼠;打仗时能够冲锋陷阵,谋事时却露出腹中茅草一堆。曾国藩这一套软硬
兼施,把他彻底制服了。他连连给赵烈文叩头:“请赵师爷回去禀告曾大人,就说卑职立即
遵命率部赶赴清江浦,今后切切实实按曾大人所提出的三条要求办,戴罪立功。”
曾国藩第三部--黑雨
五 把捻战胜负押在河防之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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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调陈国瑞驻防清江浦,其目的在于建立运河防线,阻击捻军渡河。但捻军这时并
不急于过河向东,他们在豫鲁苏皖一带广阔的天地里,与湘淮军和这几个省的防兵周旋。捻
军最擅长骑战和平原旷野之战,他们往来奔驰,飙狂如风,常常引得驻守在周家口、临淮、
归德等地的张树声、周盛波、刘松山等部与他们接战。交锋不久,只见锣号一响,战旗一
指,瞬时间便全军跑了。潘鼎新等游军跟在屁股后面穷追,追过一两天后,往往踪影全无,
弄得垂头丧气。李昭庆的马队因买不到口外好马,始终建不起来。就这样,曾国藩受命北上
整整一年了,除消耗大量粮饷外,无一战功可言。朝野开始有闲言了。先是金陵克复首次保
举后的六个保举单均遭部驳斥,这在过去是没有过的事。继则豫鲁地方官吏、乡绅牢骚不满
多起来,粮草供应敷衍马虎。再是廷寄责备、御史参劾。
曾国藩既感委屈,亦无良方扭转局面,心中焦躁不已。
这时,朝廷任命正在荷叶塘养病的曾国荃为湖北巡抚。上谕到达曾国藩手里,给愤懑多
时的他略添一分欣喜。半年前,曾国荃被授山西巡抚。那时捻战进展不顺利,曾国藩心情抑
郁,已萌退志。他幻想兄弟优游林泉、畅忆往事的日子早点来到,遂阻止老九出山。曾国荃
自己也不想到贫瘠苦寒的山西去,于是借口病体未愈推辞了。这次任鄂抚,正好从南面为捻
战助力,曾国藩求之不得,去信给老九传达上谕,并要他立即募勇赴任。曾国荃也不再犹
豫,召集旧部彭毓橘、伍维寿、熊登武、郭松林等人新募湘勇六千人,浩浩荡荡开赴武昌。
当年官文拒不派兵救援李续宾、曾国华的旧恨,曾国荃一直记在心。他循例冷冷淡淡地见了
一次官文后,便不再理睬。他擅自作主,全部淘汰湖北绿营,日夜训练新湘军,并将鄂省总
粮台改为军需总局,将盐厘各项归厘金局核收。官文心中不快,他知道这位九爷的脾气,暂
且隐忍不发。
将湘淮军拖得精疲力竭的捻军,分别由张宗禹和赖文光统率,先后进入河南,聚于许
州、禹州一带稍事休息。刘铭传见有机可乘,急驰徐州,面见曾国藩。
“中堂,眼下捻匪撤离鲁皖,麇集豫中,正是该匪自取灭亡之时。”刘铭传虽是无赖出
身,却长得白净挺拔,颇有儒将风度。北上督军前夕,曾国藩在江宁召见他,仔仔细细地将
他端详了一番,然后对他说:“省三,我看你五岳丰盈,三停匀称,威严近于自然,肃杀藏
于宁静,今后事业,断非淮军其他将领可比。只是你文采尚不足。望军务暇时,多浏览前朝
典籍,以备日后之用。”刘铭传知曾国藩最长于相术,遂牢记这番话,有空则读诗书,钻研
兵法,这一年来大有长进。见捻军西去,他有了一个新想法。
“省三,此话怎讲?”曾国藩以欣赏的口气鼓励他说下去。
“捻军长在骑马,鲁西豫东旷野平坦,正是施展其长之处,豫西山岭重叠,豫南、鄂北
则水田相连,都不利骑兵。我军如果能将他们锁住在这一带,捻军失其所长,则将为我所擒
了。”
“你这个想法很好!”曾国藩右手梳理着胡须,左手轻轻地拍打着桌面。
“至于如何锁住,中堂已开了头在先。”刘铭传以深思熟虑的神态继续说,“派陈国瑞
守清江浦,即在运河边布下了一根铁链。现在,卑职想把这根铁链向南挪动。”
“省三,你随我到书房来。”曾国藩打断刘铭传的话,将他带到大书房。
一脚迈进门,就看到正面墙壁上挂了一幅罕见的大地图。
当年在建昌军营,李鸿章以安徽八府五州地图作为拜谒恩师的见面礼,极受曾国藩重
视。后来,那幅地图果然在曾国荃手里,为攻下安庆立了大功。进了江宁城后,曾国藩命江
苏、江西两省各州府,仿照安徽地图的形式,详细测绘,对原图作了很大的补充纠误。驻节
徐州后,他又叫豫、鲁、直隶三省也照样绘制,然后由擅长舆地的汪士铎将这三省与苏、皖
两省的地图拼起来,画了一张特大的地图。刘铭传见到这张图惊羡不已,他迅速走到图边看
起来。
“省三,你用它指着地图说。”曾国藩随手递给刘铭传一根三尺来长的细竹杆。刘铭传
立即兴致大增,挺直身子侧立在地图边,右手拿着细竹条,在图纸上面上上下下移动,俨然
奔驰着他的千军万马。
“卑职的意思是,以中堂锁运河的办法锁住捻匪。西面以沙河、贾鲁河为防线,北起河
南中牟,南至安徽颍州府;南面以淮河为防线;北面以朱仙镇至开封府和黄河南岸为防线。
挖深河床,构筑长墙和堡垒,沿这三条防线派重兵驻扎。然后出游军追剿,将捻匪逼到豫西
鄂北,在那里一鼓聚歼。”刘铭传手中的细竹杆指到豫鄂交界处。
曾国藩听着听着,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去了。
“不过,防线太长,兵力不足,实行这个方略也大大不易。”
刘铭传已窥视到曾国藩脸上的变化,自己先点出其中的最大难处。
“省三,你暂且到驿馆去住两天,容我好好想想。”
刘铭传走后,曾国藩坐在椅子上,对着地图沉思起来。他将一年多来与捻军作战的大小
方略认真地反省了一遍:僧格林沁尾追不舍,疲惫交加,最后兵败人死。自己北上以来,改
为以静制动的办法,只是守住了一些重要城镇,保护了京畿安全,但捻军的有生力量并未遭
到挫折。刘铭传建议以线取代点,采用长围之策来封锁,将捻军逼死在豫西鄂北一带。用心
很好,但这样长的防线,哪来这么多的兵呢?曾国藩站起,走到地图边,用尺从中牟量到颍
州府,又从亳州量到凤阳府,光西南两道防线就长达千余里,且不少地带河道淤塞,需要开
挖。这个工程量又有多大!民工倒可招募,粮饷从哪里出?
千里防线,决不可能一律牢固,倘若有一处失守,便会全盘落空。成功了,有可能彻底
平息捻乱;不成功,则会招致各方非议,有可能使英名毁于一旦。
日头西坠了,月亮升起了,油灯熬干了,天色放明了。从白天到傍晚,从深夜到黎明,
曾国藩像一段枯木似地兀坐在大书房里,反反复复地思考着河防之策。
第二天下午,他又召集徐州老营的文武僚属磋商。有赞成的,有反对的,有拿不定主意
的,意见纷纭,莫衷一是。吃晚饭时,赵烈文对曾国藩说:“听说陈国瑞现在新安镇巡查防
守工事,离徐州只有百把里,我向大人告个假,连夜到那里去一下,明下午赶回来。”
“你如此急着见陈国瑞有什么事?”曾国藩放下手中的筷子问。
“明天我再告诉大人。”赵烈文诡笑着说。
“好哇,惠甫,你有什么事还瞒着我!”曾国藩说,脸上带着笑容。赵烈文知道这是同
意了。
“我还能瞒得大人多久,明天下午回来一定详细禀报。”
翌日黄昏,赵烈文人和马汗水涔涔地赶回徐州军营。稍事休息后,他走进了曾国藩的书
房。
“惠甫,你这一天到宿迁干了好大事?”曾国藩又正对着地图发呆,见赵烈文进来,心
中一喜。他已预料到赵烈文匆匆去来,一定与河防大事有关,但为何要去见陈国瑞呢?难道
这个鲁莽武夫的腹中还藏有妙计吗?
曾国藩亲自给赵烈文倒了一杯用夏枯草熬的凉茶。他用的是荷叶塘农民的土办法,连叶
带根全草一起熬,虽苦,但清肝火、散郁结。年年夏天,曾国藩都喝这种茶,每天晚饭后,
他在散步时自己采回来。厨房里特为他备好的冰糖莲子羹他不喝,他就喜欢这种从小喝惯的
苦凉茶,说是又节省又有作用。有一次他还在晚餐桌上对着全体幕僚,大谈夏枯草凉茶的好
处,语重心长地告诫他们:树立勤俭朴厚的风气,要靠为政者从自己做起,且要从小事做
起,小事易为难坚持,坚持下去就能起到大作用。从此,两江总督衙门的厨房,夏天再不做
冰糖莲子羹,人人都喝夏枯草凉茶,远方来客亦不例外。
“我到宿迁去见陈国瑞,是去跟他核实两桩事。”赵烈文喝了一大口苦涩的凉茶后,向
曾国藩详细汇报,“我先前隐隐约约听说,僧王咸丰三年在天津附近破长毛北征军时,就是
用长围法取得成功的。又听说僧王临死时对身边人说,悔不该,未将长围法坚持下去。我为
这两桩事特为去询问陈国瑞。”
“哦,有这样的事?”曾国藩端着茶杯,出神地望着赵烈文。
两江总督幕府的众多幕僚,个个都不是流俗之辈。曾国藩以古人折节问教、礼贤下士的
气度对他们优容相持。在长时期的相处中,曾国藩看出赵烈文是这群幕僚中的翘楚,在德、
才、学、识、度等方面都要胜人一筹,故而十分器重,一有机会就保举他,但又不让他去上
任就职,始终留在身边,以备咨问。
“据陈国瑞说,这两桩事的确都有。咸丰三年冬天,天津县一个七十多岁的老童生闯进
僧王营房,自荐奇计。僧王打仗,从来都是独断专行,不听旁人的话,那天不知怎的,破例
接待了老童生。老童生说:‘今之计,宜用远围长困法。王所恃者马队,而长毛亦善走,击
东则走西,击南则走北,难以获胜。不如改用远围,在百里地外坚筑土墙,四面包围。墙筑
成功后,长毛则被围在其中。为什么要这么远呢?因为远则不易察觉,近则易为长毛所知。
长毛有十多万人,每月需粮五六万石,没有多久,圈中的粮食就会吃尽。我军只须严兵分
守,不必与之战,不出数月,粮尽援绝,内乱自起,再乘机一鼓聚歼。’当时僧王部下不少
人讥笑这个老童生的主意迂拙,说一辈子连个秀才也考不中的人,还能有什么好主意!
僧王却偏偏在那老童生的肩上猛拍一巴掌,说:‘就用你这个计策,先给你十两银子,
成功后再到我这里领重赏!’后来果然成功了。僧王足足赏了老童生三百两银子。这件事,
陈国瑞虽未亲眼见过,但僧王部属们都这样说,可能不是假的。至于僧王临死时说的那句
话,则为陈国瑞亲耳所闻。”
“惠甫,证实了这两桩事后,你是不是就赞成省三提出的防沙河、贾鲁河的方略呢?”
曾国藩审视着赵烈文。
“是的。”赵烈文坚定地说,“我原本就赞成刘军门这个主意,这次从宿迁回来后,我
更坚定了这个看法。跟踪追击不成,重点防卫也不成,我们当思改弦更辙。当年孙传庭就是
用围堵的办法对付流寇的,僧王又有成功的战例在先,大人不必再犹豫。九帅复出,新湘军
已练成,形势更为有利。大人的湘淮军以及豫军皖军负责守沙河、贾鲁河、淮河、黄河防
线,九帅的新湘军从鄂北出兵进剿,合围之势一成,就是捻军的灭亡之日。”
当赵烈文把最后一口夏枯草茶喝完时,曾国藩也最终打定了主意。兵力不足,启用河
南、安徽两省的绿营,尽管他们不中用,也要严厉责成他们守住。
这是一个重大的战略部署,曾国藩经过反复周密的思考,又有前明将领孙传庭和当今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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