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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传

_54 萧一山 (民国)
声音变了,变得格外的柔和温馨,仿佛是当年与先帝对话的兰儿,而不是两个多月前那位用
严厉措词指责军机处领班大臣的威不可犯的皇太后。
“近来过得还好吗?”
“这段日子里,臣闭门谢客,反省思过,所获良多。”奕回答,声调里带着忏悔的味
道。
“六爷,先帝龙驭上宾,将祖宗基业扔给我们孤儿寡母,外头洋人欺侮,内里贼匪又四
处作乱,我们姊妹好难啦!要保住祖宗的江山,我们姊妹俩没别的能耐,只有内靠五爷、六
爷、七爷你们这班亲叔子,外靠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这批文臣武将,才勉强把这几年支
撑过来。现在虽说江宁收复了,但捻子、回民的气焰仍很凶,祖宗江山还在危难中。六爷,
你要和我们母子一条心呀!”
奕听出了慈禧的话中之话,遂再次磕头奏道:“臣年幼不懂事,前向对两位太后多有
冒犯之处,心里十分悚惭。近日重温列祖列宗的教诲,深感祖宗创业之艰难,两百多年来,
江山维系不易。当此内忧外患之时,臣办事不力,有负太后重托,理应谴责。臣处周公之位
而不能行周公之志,不仅将来愧见列祖列宗于九泉之下,亦对不起臣僚百姓。臣心痛苦万
分。”说到这里,奕不觉失声痛哭起来。
奕的表现使慈禧十分满意。究其实,她与奕并没有多大的冲突,根本不是江宁城里
的曾国藩想象得那样严重。
两宫垂帘听政后,奕以皇室中的有功人员被封为议政王,食亲王禄双份,总领军机
处,成为事实上的摄政王,权倾当朝。恭王府成了京城里除皇宫外的第一府第。一天到晚大
门外车水马龙,冠盖如云,王府支出浩繁。这时,任过总督的岳丈桂良给女婿出了个主意:
收门包。并说地方上的督抚衙门、两司衙门乃至府道衙门莫不都如此,否则,应酬的开支从
哪里来?奕接受了这个建议。这样一来,王府增加了一笔很大的收入。但时间一久,弊端
也越来越大。大家都出门包,门包就有了数量大小之别。数量大的先得接见,数量小的往后
挪。有的外官为了早得接见,不仅出门包,且贿赂门房,门房又乘机敲榨。到了后来,见一
次奕,甚至要交一千两银子的门包。这样一来,京师物议甚多。有次,安得海有要事要见
奕,门房不认识,开口便要他拿三百两银子出来。安得海说他是宫里的,门房说宫里的也
要出。安得海不便说出慈禧的名字,只得打出三百两银票。过一会儿,门房出来说:“恭王
事多,安排在五天后接见。”
安得海急了:“烦你再去通报一声,就说有要紧事,请恭王务必在百忙中见一下。”
门房笑嘻嘻地说:“那好,既有要事,再拿两百两出来吧,作特急安排。”
没法子,安得海咬紧牙,又拿出二百两来。
就这样,安得海见一次奕,用去了五百两银子。他气不过,将此事告诉了慈禧太后。
慈禧心里颇为不悦。
御史蔡寿琪得知官员们对恭王府收门包一事普遍不满后,向太后、皇上告了一状。慈禧
将折子给恭王看。恭王看后,追问是谁上的。慈禧告诉他是蔡寿琪。奕脱口而出:“蔡寿
琪不是好人!”慈禧听后皱了皱眉头。
奕既以摄政王自居,每议及军国大事时,便常常发表与慈禧观点不同的言论,而且侃
侃高谈,引经据典,头头是道,慈禧辩不过他。她心里嫉妒,深怕自己被架空。平时在后殿
议事,时间一久,太监除给两宫太后上茶外,也给奕上一碗茶。有次太监忘记上茶了,奕
慓讲得口干,顺手端起慈禧的茶碗一饮而尽。喝完后,奕才知拿错了,忙赔罪。慈禧一笑
置之,然过后想起,心里不是味道。
后来,奕鉴于军费支出大,提出裁抑宫中开支的建议,慈禧同意了。她想到裁抑的是
别人,不会到自己的头上来。一次,安得海到内务府去领餐具。管事的太监说,奉恭王命,
太后的餐具一个月发一次,早几天才领过,这次不能发。安得海不作声。第二天御膳房给慈
禧开餐,端上来的盘盘碗碗全是缺边裂口的。慈禧惊问是何缘故。安得海为泄私愤,添油加
醋地说了一大堆恭王如何克扣等坏话。慈禧听了很生气。
就这样几件事情,慈禧把它联系起来,暗自思考了很久。
她认为奕为皇帝的亲叔叔,又在辛酉年起了扭转乾坤的作用,见识很高,才干超群,
受到内外上下的普遍尊敬,且又这样胆大骄傲,不把她放在眼里,要不了多久,他会把她们
母子当作傀儡,玩弄于股掌之中,到时候,甚至会把孤儿寡母赶下去,自己做起大清王朝的
皇帝来。他是道光帝的亲儿子,当皇帝名正言顺,而自己弄的这一套垂帘听政,本是祖制所
不容的。慈禧越想越觉得可怕,必须先下手为强!这个处事果决、心狠手辣的女人于是先动
了手。她加给奕的罪名是贪墨受贿、目无君上、诸多挟制、暗使离间。一纸诏命,将奕
所有的职务全部剥夺干净。
从本质上来说属于懦弱型性格的奕,骤然遭此重大打击,措手不及。他想起三年前的
那场大变动,想起肃顺、载垣、端华的被杀,想起执政三年来这位太后的手腕,他意识到自
己不是她的对手,要保全权力地位,唯一的出路是真正彻底地跪倒在她的脚下,顺从她的旨
意。趁着慈禧三十大寿的机会,他投其所好,送了一份重礼:一整套法国进口的妆具和一双
绣花鞋。那双鞋子上每只都缀着一颗径长一寸的东珠。管事太监告诉慈禧,光这两颗珠子就
不下于五十万两银子。慈禧对这份重礼满意。她今天就穿着这双举世无匹的绣花鞋,眼睛望
着鞋尖上的珠子,一边欣赏,一边思索。
罢了奕职务后不到几天,以惇亲王奕誴为首的满蒙亲贵,以军机大臣文祥为首的文武
大臣便不断上折为奕说情,认为他功大过小,不应受此严惩,且国步维艰,正赖他砥柱中
流,罢掉他,于国家大不利。甚至慈安太后也来讲情了,说我们姊妹终究是女流,天下还得
要靠爷们支撑着。慈禧对王公大臣的说情置之不顾,尤其对慈安的话气恼。她嘴里不说,心
里鄙夷慈安没出息:“女流又怎么样?女流就不能做事业吗?
武则天不是女流吗,有几个爷们赶得上她?我就是要让他们看看圣母皇太后的本事!”
心里虽有这个雄心壮志,但两个多月下来,御政不久的慈禧太后深觉自己的能力不济。
首先是她的书读得太少了。她亲手拟的那篇罢恭王的诏命,短短的两百来字,错字白字就有
十多处,她自己不知。半个月后,妹夫悄悄告诉她,她羞得满脸通红。臣子们上的奏折,只
要一涉及到冷僻一点的历史典故,她便不懂,又不好意思下问军机处,许多奏折她常常似懂
非懂。再就是对六部官员,对地方上的督、抚、两司、将军、都统等重要官吏的出身资历、
才学品性,她都缺乏了解,对于他们的迁升处置,她常常拿不定主意。尤其令她难堪的是,
凡有关军事方面的奏报,她几乎不能置一字可否。她深深感觉到,作为一国之主,她欠缺的
太多了,她的细嫩的肩膀远不能挑起这副破烂而沉重的担子。这么多人对恭王罢职不满,也
使她意识到自己目前的威望,还不到使臣僚们诚惶诚恐、畏之懔之的地步。三十岁的慈禧比
后来的老佛爷幼稚得多,但也明智得多。她清楚地看到:自己还需要学习,还需要培植党
羽,树立权威,而在这个过程中,是要有人替她把这副担子挑起来的。环视皇室四周,先帝
的兄弟们,惇王奕誴愚憨、醇王奕譞浅薄、锤王奕詥放荡、孚王奕譓年纪还小。再看近支王
族中,也无一才干突出之人。比来比去,再无人超过奕了。
慈禧太后近来的心绪很好。这是因为,一来她对曾国藩所施加的一诬二揭三逼,旨在促
使其加速裁撤湘军的手腕,完全收到了预期的效果。曾国藩自己的奏折报告湘军正在一批批
地遣散,富明阿、德兴阿的奏报也予以证实。她放心了。二是沈葆桢报告,他的部下席宝田
活捉了小天王洪天贵福,请求押来北京献俘。这两桩喜事都为她的三十大寿大壮颜色。再加
上奕自己的表现。诸多因素的综合,使得慈禧决定宽免奕的过失,重新起用。
“六爷,先帝在日,常常在我面前称赞你的忠心和才干,我们姊妹对你是完全相信的。
先前的过失,既然已经认识了,今后不再犯就行了。皇帝年幼,我们姊妹阅历也不够,往后
还要靠六爷多多辅佐。”
这分明是要再起用的话,奕又惊又喜,连连磕头,说:“太后宽宏大量,臣肝脑涂
地,不足以报。”
“自家手足,不必说这样的话。”慈禧的话很恳切,声调也恢复了过去的亲热,“有几
件事,六爷帮我们姊妹拿个主意。”
“请太后示下。”
“江南方面,最近有两件大事。一是曾国藩裁湘军。他折子上说要裁去九成,甚至可以
一个不留。二是沈葆桢抓了伪幼天王,他说要押来献俘。这两件事,六爷谈谈你的看法。”
“太后,”奕思索片刻后禀道,“江宁攻下不久,曾国藩便立即着手裁军,足见曾国
藩对太后、皇上忠心耿耿。此人乃宣宗爷特意为先帝破格简拔的重臣。宣宗爷和先帝都看重
他既有才干又有血性,故而畀以重任。他果然不负所望,创建湘军,历尽十余年艰难,平江
南巨憝。现在他又不居功自傲、拥兵自重,主动裁军,正是千古少见的忠贞之士,人臣之楷
模。太后、皇上宜大力表彰,以培风气。倘若所有带兵的将帅都效法曾国藩,则祖宗江山将
固若金汤。”
“喔!”慈禧点头赞同。奕真不愧是曾国藩的知己,短短几句话,句句说到点子上。
慈禧想起与奕譞、僧格林沁的合谋,心中不免有点惭愧。是的,奕说得好,假若带兵的将
领都像曾国藩这样,那真可高枕无忧了,应该大力表彰他!
奕接着说:“为了表示太后对曾国藩忠心的酬劳,应当降旨让湘军保留一部分。这一
方面表示朝廷对曾国藩的充分相信,同时也是形势所必需。因为长毛尚有余部,淮河两岸还
有捻寇,湘军不能全撤。”
“你看要保留多少人呢?”慈禧问,她觉得奕的话有道理。
“我看至少要保留三万人左右,太少了不起作用。”
“好吧,就让曾国藩保留三万。”
“基于这一点,臣建议伪幼天王不必押来京师献俘。”
“为什么?”慈禧一时不明白这二者之间的关系。
“伪幼天王是从江宁城里逃出来的。前些日子,左宗棠、沈葆桢等人为此弹劾曾国荃。
现在若把伪幼天王押来京师,弄得沸沸扬扬,这不是让沈葆桢大添光彩,而令曾国荃大失脸
面吗?太后既然要表彰曾国藩的忠心,同时也就要宽谅他的弟弟的疏失。伪幼天王毕竟只是
个小顽童,不能和伪天王相比,可以援石达开、陈玉成、李秀成均未献俘的先例,命沈葆桢
在南昌就地处决算了。”
“就依你的意见办。”慈禧明白了个中关系,爽快地答应了。
“还有一件事,户部奏请按旗兵、绿营例,命湘军将十余年的军费开支情况逐项禀报,
以凭审核。六爷看如何办理为好?”
“太后,户部这是无事生事。”奕断然答道,“湘军既不是朝廷经制之师,就不能按
旗兵,绿营成例。十多年来,湘军军费大部分都是自筹,朝廷所拨有限。自筹的经费,何必
去管它的开支!且这些湘军将领,起自闾里,从未受过朝廷的正规训练,说不定根本就没有
保留过往来明细帐目。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一时叫他们逐年逐项申报,这不是给他们出难
题吗?再说,湘军正在裁撤之时,裁则一了百了,还提这些事做什么!朝廷只希望他们早点
裁掉为好。倘若他们借此拖延时日,或干脆不裁,岂不因小失大!”
“六爷说得对!”慈禧由衷赞同奕的见解,为了追回几个钱而误了裁军大事,真是得
不偿失!她由此更感到奕人才难得,遂郑重宣布:“六爷,从即日起,你仍回军机大臣本
任,总理军机处。”
奕先是一喜,忙磕头:“臣奕谢太后圣恩。”继而又想:“议政王”头衔为什么不
还给我呢?是无意疏忽,还是有意扣留?正在乱想时,慈禧已下令了:“你跪安吧!”
奕颇为失望地磕头,托起三眼花翎大帽,面对着黄幔帐后退。刚走到门帘边,正要转
身出门时,又传来慈禧的声音:“六爷。”奕连忙站住,心想:一定是太后记起了我的
“议政王”,要还给我了。忙跪下,答道:“臣在。”
“曾国藩奏江南贡院即将建好,定于十一月初举行甲子科乡试。江南乡试中断了十多
年,今年恢复,是一桩大事,主考、副主考放何人,你与贾桢、倭仁等人商量一下,看着办
吧。”
“是!”奕怅然答道。
第三部 黑雨 第二章 整饬两江
闪爵读书 www.shanjue.com:2008-12-24 22:31:56 本章字数:56254
一 甲子科江南乡试终于正常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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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江宁城百废待兴的时候,曾国藩压下了两江总督衙门、江宁布政使衙门、江宁知府衙
门等官衙的兴建,将经费用在两项建设上:一是满城,一是江南贡院。修复满城是为了讨得
朝廷的欢喜,恢复江南贡院,则为的是笼络两江士子的心。
满城建得慢点不要紧,贡院的兴建则一刻也不能缓。今年是甲子年,为例行的大比之
年,其他各省都按规定期限,于八月中旬结束了秋闱,唯独安徽、江苏例外。安徽、江苏两
省在康熙六年以前还是一个省,名曰江南省(它与江西省同属一个总督的管辖,所谓两江,
即江南与江西的简称),省垣江宁。后来虽分成两省,但乡试并未分开。安徽省的士子,每
到大比之年仍到江宁来参加乡试。自从咸丰二年底,太平天国将都城定在此以后,苏、皖两
省的乡试便中断了。咸丰十一年,曾国藩想在安庆设立一个上江考棚,专考安徽士子,但因
为皖北仍在太平军之手,遂未果。这样,十二年多时间里,安徽、江苏两省士子便眼睁睁地
失去三次飞黄腾达的机会。一到江宁重回朝廷之手,要求立即开科取士的呼声,便雷鸣般地
灌进曾国藩的耳中。
曾国藩本人的急迫心情并不亚于这些士子。在当年出师前夕昭告天下的檄文里,他竭力
谴责的就是太平军“举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以尽”的行为,号召所有
读书识字者起来捍卫孔孟名教。这些年来,他的确也以“卫道”的口号争取了大部分读书人
的拥护、支持,这正是他成为胜利者的主要原因之一。现在,到了他为这些读书人酬谢的时
候了。更何况作为恢复中断十二年之久的乡试最高主持人,历史将会以怎样令人炫目的语言
予以记载啊!曾国藩每想到这些便激动万分。这个凭借着府试、乡试、会试才有今天地位的
荷叶塘农家子弟,深深地理解贫寒士子盼望出头的苦心,也深深地以执掌文衡而感到无比的
荣耀。他每隔几天便要亲临江南贡院工地,督促他们务必在十月底全部竣工,决不能耽误定
于十一月初八日的甲子科乡试。前几天,江南贡院终于如期完工,曾国藩和所有苏皖官员们
都觉得肩头上轻松了许多。
近日里,来自江淮大地、苏南苏北的二万士子,络绎不绝地涌进江宁城,给正处在由废
墟重建的千年古都带来一股新鲜的机趣。这些士子中有白发苍苍的老者,也有不及弱冠的青
年,有肥马轻裘、呼奴喝仆的富家子弟,也有独自一人挑着书箱、布衣旧衫的清贫寒士。他
们走在街上,出入逆旅酒肆,一个个头上扎着长长的发辫,满嘴里子曰诗云,令金陵遗老们
真有重睹汉官威仪之感!
江南乡试,向为全国瞩目,不仅录取人数仅次于直隶而居第二,更因为殿试一甲人员之
多,令各省羡慕。清代自顺治三年丙戌开科取士,到咸丰二年壬子科后金陵落入太平天国为
止,共九十一科,江南出状元五十名,榜眼三十二名,探花四十二名,居全国第一,远在其
他各省之上。这样一个重要的地方,又是金陵克复后的首科,主考官放的何人,士子们都在
互相打听。绝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只有极个别有亲戚在北京做大官的人心里有数,但他们都
不讲。被猜到的正副主考官有好几十个,众人都拿不准,唯一拿得准的是:今科江南乡试的
正主考官一定是一位德高望重,才学优长的翰苑老前辈。
这一点果真被猜中了,临到考试的前十天,两江总督曾国藩才接到部文,得知正主考官
放的是刘昆,副主考官放的是平步青。刘昆字玉昆,号韫斋,道光二十一年翰林。咸丰元年
由翰林院编修调任湖南学政,咸丰四年迁内阁学士,不久迁工部右侍郎。咸丰十一年因过革
职,两年后复职任鸿胪寺少卿,今年初升为太仆寺少卿。如今即以堂堂九卿的身分主持江南
乡试,为参加是科乡试的士子们增色不少。平步青字景孙,今年三十二岁,时为翰苑编修,
是个官运正好的俊逸才子。说是今天申正可抵金陵,申初,曾国藩便带着江苏巡抚李鸿章、
学政宜振甫和安徽巡抚乔松年、学政朱兰以及江宁藩司万启琛等高级官员亲到下关接官厅迎
候。
湘军在裁撤过程中接到上谕:为着长远考虑,不必全部裁尽,可以保留三万左右的兵
力。曾国藩正为此事而忧虑,这道上谕出乎意外,令他欣喜异常,立即决定长江水师暂不
动,吉字大营保留十六个营八千人,霆军留下八个营四千人,其余张运兰的老湘营、萧启江
的果字营、正字营,还有李续宜旧部全部裁撤,淮扬、宁国、太湖三个水师各留一千人,其
余也统统回原籍。这段时期,下关码头日日夜夜人如潮,货如山,吉字营被裁撤的官勇们正
携带从金陵城里抢劫的金银财宝、美女少奴,坐上西行船舶,怀着各式各样的想法,做着形
形色色的美梦,由长江换船进洞庭湖,由洞庭湖进湘资沅澧,而后再换船进小河小港,或换
骡马车担踏上大道小路,进入原本闭塞贫穷的山谷边壤。他们,以及后来从各个军营撤回的
十几万湘勇,拿了这笔钱起屋买田,送子读书,经商跑大码头,出门会阔朋友,开湖南一代
新风,遂使历来号称天荒之地的三湘四水,从此眼界大开,风气大变,人才辈出,灿若群
星,成为近代中国最有名气、最有影响的一个省份。
该走的已走得差不多了,留下来的遵照曾国藩的命令,陆军全部撤到城外,长江水师的
船只也一律停泊在大胜关以上等候处理。这样,江宁城里的战争气氛大大消除,老百姓心理
上的压力也减轻了许多,眼前的下关码头显得平静,恰如曾国藩近来的心绪。
这是他多年来少有的平静。湘军大规模地裁撤,使他获得了太后,皇上的嘉奖。恭亲王
又复职了,他的靠山没有倒。
洪天贵福并没有押去京师献俘,这无疑是朝廷给沈葆桢以冷淡,而给他们兄弟以脸面。
曾国藩很感激,然而他更感激的还是朝廷对军费报销一事的宽容。
当金陵刚刚收复,全体官勇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时,署过兵部侍郎的曾国藩,便已
想到今后如何向兵部报销军费开支一事了。这是一件十分重大又十分棘手的事,尤其是在关
于金陵财货下落的谤讟四起之时,他更为此事忧心忡忡。
从咸丰三年募勇开始,曾国藩便对往来银钱一丝不苟,各项开支都记载得清清楚楚。衡
州出师时,他专门建立了内外两个银钱所,所有收支银钱皆有明细帐目。他提出“不怕死,
不爱钱”的口号来教育湘军官勇,自己又以身作则,从不私用一文军款。湘军建立之初的那
几年,帐目清爽,军费开支的报销不难。到了后来,湘军人员大大扩充,先是胡林翼一支人
马独立了,后来罗泽南和李续宾、李续宜兄弟也独树一帜,再接着老湘营、吉字营、贞字
营、平江勇、水师内湖外江,又加上一个左宗棠的楚军,他们都各自独立,打仗还可以服从
统一调配,至于银钱开支,曾国藩则无力控制,也不想控制了。这些独立出去的湘军,绝大
部分的开支是一本糊涂帐。朝廷给的饷银极少,都靠他们自己募集,甚或掳掠。这些统帅
们,压根儿就没有想到打完仗后,还有个向兵部汇报开支一事。待到部文下达后,曾国藩向
他们传达命令时,他们仍不以为然,曾国藩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不报吧无法向朝廷交
代,报吧又会激起将领们的反感,弄得不好还怕发生意外。正在他急得焦头烂额时,一道上
谕救了他:“所有同治三年六月以前各处办理军务未经报销之案,准将收支款目总数分年分
起开具简明清单,奏明存案,免其造册报销。”真个是圣量宽宏!
曾国藩想,所有这些,可能都是皇太后对裁撤湘军的回报。他为自己以稳重、抑让的态
度顺利度过难关而庆幸。
“少荃,今科江南乡试,你是主人,韫斋、景孙远道而来,你打算如何招待?”曾国藩
微笑着对坐在身旁的李鸿章说。江南乡试照例由江苏、安徽两省巡抚轮流充当监临,甲子科
的监临轮到了苏抚。
“两主考的公馆,门生安排在旱西门外妙香庵。半个月前,已将庵内庵外粉刷一新,卧
房、书房、客厅都换了全套洋式摆设,看过的人都说很好,想必两主考会满意。”李鸿章答
道。
这几年李鸿章一洗过去在家乡的晦气,处境顺利得很。淮军接连攻下苏州、常州、镇江
几大名城,声名鹊起,几与湘军相埒。淮军统帅李鸿章知道,这中间的诀窍,全在于洋人的
枪炮子弹。李鸿章充分利用上海富甲天下的有利条件,用大把大把的黄金白银换来洋人的军
火装备。当时令湘军、绿营将官们眼红的连发短枪,在淮军中甚为普遍,连哨长、哨官都
有。他们将尺把长的乌黑发亮的英国造新式短枪,用宽宽的牛皮带吊在屁股上,神气活现地
出没于市井酒楼之中,令百姓畏若天神。淮军军官们吃过酒饭,把嘴一抹,拔腿就走;看到
好的货物,口一张,对卫兵说声“带上”,主人不但不敢问他们要钱,还得亲自送出门外,
点头哈腰,谢谢赏光。待背影都看不见后,才吐一口痰,狠狠地骂一声:“强盗!土匪!”
新近荣封伯爵的李鸿章十分懂得淮军对他的重要,在恩师起劲裁撤湘军的时候,他的淮
军,除遣散老弱病残者外一概未动,并暗暗地吩咐各营营官,将湘军中那些已被裁撤而又凶
悍能战的官勇搜罗过来。淮军的力量愈发强大了。志大才高的李鸿章仗着权位功勋,已不把
当时的人物放在眼里,唯一对恩师曾国藩,仍存有三分恭敬、七分畏惧。
“少荃啦,我看你近来要洋化了。妙香庵里的洋式摆设,景孙年少,或许追求时髦,韫
斋是个老头子,不一定喜欢。”
曾国藩依旧是笑笑的,习惯地用手缓缓地梳理着花白的长胡须,虽不太赞成李鸿章的这
种安排,但口气并不是指责的意思。对这个亲手栽培的门生,他基本上是满意的。尤其是他
已看清了湘军衰落、淮军当旺的形势,一方面对自己当年的决策深感欣慰,一方面又对这个
气概不凡的门生寄托着七成厚望、三成倚重。
“洋人最善巧思,造出的东西莫不尽惬人意,我想昆老一定会喜欢的。”李鸿章自信地
说。
“准备了什么好的特产款待吗?”曾国藩不想就这件事争论下去,换了一个轻松的话题。
“吴下好吃的东西多得很,门生特地从苏州带了几个名厨来,要他们变换花样,把吴下
好菜让两位主考都尝尝,尤其要他们将吴下三道最负盛名的菜烧好。”李鸿章颇为自得地说。
“最负盛名!是哪三道菜?”彭寿颐对吃最有兴趣。自从咸丰四年追随曾国藩以来,他
从未在幕府吃过什么稀奇的菜。
曾国藩生活俭朴,幕僚饮食与寻常百姓没有多大差别,他自己天天都和大家一起吃饭,
幕僚们虽有意见,也不好意思提了。记得那年王闿运远道到祁门来,厨房晚餐于照例的冷菜
外加了一个肉末豆腐汤,曾国藩见了,摇头说:“何须如此奢侈!”从那以后,幕僚们连客
人的光也沾不到了。这次能沾主考的光,吃上苏州名厨烹调的吴下名菜,真令他太兴奋了。
“惠甫是阳湖人,他清楚,你问问他吧!”李鸿章有意卖关子。
“李中丞,你这不是有意难我吗!我哪里知道你肚子里的名堂呀!”赵烈文搔了搔头,
想了一会,说,“是不是菰菜、莼羹、鲈鱼脍呢?”
“正是,正是!惠甫不愧是吴下才子。”李鸿章快活地笑起来了。
“少荃,眼下正是西风肃杀之际,你端出这几道菜来,是想把我们这些人都赶回老家去
吗?”
曾国藩的话刚一出口,接官厅里便响起一片笑声,他自己却不笑,依旧缓缓梳理他的胡
须。在坐的都是饱学之士,知道他说的典故。晋代吴郡张翰被齐王司马冏招为大司马东曹
椽。张翰见政局混乱,为避祸,托辞秋风起,思故乡菰菜、莼羹、鲈鱼脍,遂辞官归吴。从
此,这三种食品便成为吴人引以自豪的名菜。
“真是太美了!古人说松江鲈鱼金齑玉脍,看来以后可以沾主考大人的光,遍尝东南美
味了。”彭寿颐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种难耐的欲望。
“少荃,听说松江鲈鱼以四鳃著名,真有这事吗?”曾国藩虽然一向喜欢吃鱼,但这几
个月在金陵既忙又忧,还没有想起要品尝一下名扬海内的四鳃松江鲈鱼。
“的确是四鳃。”李鸿章以行家的口气答道。他比老师会生活,既要事业,也要享受。
“只是有两个鳃大点,有两个鳃小点。明日门生叫人送几尾到衙门去,恩师可亲眼验看。”
“要得,明日多送几尾,叫衙门里的师爷都尝尝。”向来不受馈赠的曾国藩,难得有这
样爽快的时候,“不过,李中丞,我倒是听说,松江鲈鱼要出美味,还得靠蜀中姜不可。你
备了蜀姜吗?”赵烈文向李鸿章发难。
“这个我就不懂了,不知厨子备了没有。倘若没有蜀姜,还请惠甫多多包涵,勿在两位
主考面前点破哟!”李鸿章的话又引起一片笑声。
“少荃,今科乡试士子年纪最大的是多少岁?”笑过之后,曾国藩问。
“一万九千八百六十九名士子中,年纪最大的是江苏如皋籍的鲁光羲,今年七十八岁
了。”李鸿章答。
众人一片赞叹声。
“难得!如此高龄,尚能临场应试。”曾国藩想起自己才五十四岁,便眼花齿落,已近
老态,不禁对这个老士子发出由衷的赞叹。“三场完毕之后,我们都去看看他,以示鼓励。
倘若真的中了,让他戴着大红花,在闹市中接受大家对他的恭贺,耀一耀几十年来寒窗
苦读、老来遂志的光荣。”
众人都点头称是。
万启琛说:“七十八岁应乡试,诚难能可贵,但也还不是最老的。乾隆丙辰科,刘起振
七十九中乡举,八十入翰苑。嘉庆丙辰科,王严八十六中乡举,未及次年会试便死了。这都
是士林美谈。”
赵烈文说:“你说的还不算老。乾隆己未科,广东番禺王健寒九十九岁尚应乡试,握笔
为文,挥洒自如。翁方纲曾以诗记之。”
大家都惊诧不已。
“那末,最小的多大年纪呢?”曾国藩又问。
“最小的十七岁。”李鸿章答。
“哦。”曾国藩点点头,说,“据说朱文正公也是十七岁中的乡举,座师阿文勤公夸他
年虽少,魄力大。”
万启琛说:“诸位听清了吗?爵相方才用的是‘也是’两个字,这可是个吉兆,小家伙
今科定然会中举。李中丞,你记得他的名字吗?”
“他叫陆宇安。”李鸿章说,“因为是敝同邑,所以记得。”
众人都说:“好,我们都记住了,放榜时注意看,想必这陆宇安今科必中无疑。”
曾国藩高兴地说:“随便说说的,哪里就算得数!”
曾国藩记起前几个月决定兴建贡院时,有个李老头子说要带着儿子、孙子、祖孙三代一
起应试的事,遂问李鸿章:“有父子、祖孙一起来的吗?”
“有。”李鸿章回答,“父子结伴而来的,有两百多家,祖孙三代来的,也有八家。刚
才说的鲁光羲,就是祖孙三代一起来的,孙子也有二十多岁了。
“好!”曾国藩高兴地说:“这真是自古以来少见的场面。
少荃,你这个监临荣耀得很啦!”
“这还不都是沾了恩师您的光!”李鸿章开怀大笑,大家也都跟着笑起来。
正在大家兴致浓厚地闲谈时,一艘华丽的大官船从下游慢慢驶来,船上坐的正是甲子科
江南乡试正主考官刘昆、副主考官平步青。
“一路辛苦啦,昆老!”当刘昆刚走出舱门时,曾国藩便带着李鸿章一班人踏过跳板上
了船,向他问候致意,站在刘昆背后的平步青也笑着接受众人对他的热烈欢迎。
“中堂以爵相之尊亲来迎接,令老朽何以心安!”
刘昆功名比曾国藩晚一届,年龄却比曾国藩大几岁,须发雪白透亮,精神很好。那年在
湖南学政任上,为杀林明光一事,很与曾国藩闹了一阵子。现在曾国藩勋名盖天下,远在刘
昆之上,且乡试监临是李鸿章,曾国藩完全可以不来迎接。他不记前嫌,降尊纡贵,这的确
使在官场混了半辈子的刘昆感动。在过跳板的时候,刘昆一定要让曾国藩走在最前面。曾国
藩高低不肯,说是皇上钦派的主考大人,理应走在前。推推让让一阵子后,刘昆终于拗不
过,第一个上了跳板。
曾国藩又要推平步青走第二。平步青虽少年气盛,毕竟不敢僭越,死命不肯。
刘昆说:“爵相不要再难为他了。虽是皇上钦命,到底是晚辈,我就擅自作个主,让他
走第三罢!”
于是,刘昆第一,曾国藩第二,平步青第三、李鸿章第四、乔松年第五,余下的人便依
次跟在乔松年的后面,走过跳板上了岸,进了张灯挂彩的接官厅。
接官厅正中临时搭起了一座龙亭。曾国藩率领众人,对着龙亭中的牌位跪请圣安:“敬
祝皇太后、皇上圣体安康,万岁万万岁!”
刘昆在一旁恭敬回答:“皇太后、皇上圣体安康,诸位请起。”
然后大家都依次上了早已备好的大轿。一行二十多座绿蓝呢轿,气势磅礴地将两位主考
大人护送到旱西门外妙香庵。
李鸿章的才能再次得到验证。全套洋式陈设,不仅使平步青喜得抓耳挠腮,就连老头子
刘昆也很满意。下午,丰盛的接风筵席上,吴下名菜使得客人赞不绝口,尤其是菰菜、莼
羹、四鳃松江鲈鱼脍,更是令满堂叫绝,连曾国藩也觉得味道不错。
妙香庵大门外插起两块大木牌,每个牌上写着方方正正两个大字:“回避”。除东厢一
扇耳门外,所有的门上都贴上两条左右交叉的封条,上面赫然盖着“钦命江南乡试正主考”
紫花大印。刘昆、平步青在妙香庵里安静地休息了两天。
第三天上午,妙香庵各门上的封条扯了,正主考官刘昆穿朝服乘亮轿、副主考官平步青
乘普通蓝呢轿出庵,由旱西门进城来。
亮轿亦名显舆,四周无围幛,里面安放大宝座,蒙上虎皮,左右踏足置木狮,轿竿裹彩
绸,由八人抬着,前后吹吹打打,坐在轿中的人可以毫无遮拦地俯视围观的百姓,最是威风
得很。这种亮轿平素不用,遇到大比之年,也只是正主考官一人乘坐,为的是突出其威仪。
亮轿一直抬进位于城南府东大街的江宁府衙门。这里已由江宁知府出面,摆下了十五桌
入帘上马宴。待刘昆、平步青望北跪叩谢过皇恩入席端坐后,同考官、监临、提调、监试等
各执事官才一一入席。这种入帘上马宴虽是宴席,其实主要是一种仪式。酒菜并不丰盛,大
家也只略为尝尝而止。席间每隔半个钟头献一道茶,唱一段折子戏。一连三道茶,三段折子
戏,全演的科举功名的内容,诸如商辂三元及第、梁灏八十八岁点状元之类。
第三段戏演毕,刘昆起身,众人跟着起身,走到门外上轿,径直前往贡院入闱。赴宴者
刚出大门,久在门外围观的百姓便破门蜂拥而入,将宴席上的杯盘果蔬一抢而空,然后将桌
子凳子一齐掀翻,再乐呵呵地扬长出门。衙门的差役并不干涉,都在一旁站着观看。前来抢
食的人大半不是因为饥饿,这有个名目,叫做抢宴,为自己,或为亲朋在科举考试中抢个吉
利。
当刘昆带着百余名闱中官员进了秦淮河畔的江南贡院后,立即便有三千余名淮军开了进
来。进入闱中的有两千人,叫做号军,负责近两万名应试士子的试卷发放、送饭送水、号房
的开关打扫以及一切服务性事项。外面有一千余人,担负着警戒、巡逻等任务。从这一刻
起,往日可以随意参观的贡院,立即变得戒备森严了。金陵全城无论士农工商,都在谈论着
这件非同寻常的大事:中断十二年之久的江南乡试终于恢复了!
同治三年十一月初八日,一清早便彤云密布,寒气逼人。
昨夜刮了一个通宵的西北风,气温骤然下降,金陵城提前进入隆冬季节了,近两万名士
子要在今天全部点名入闱。
乡试定例在八月举行,以八月初九为第一场正场,十二日为第二场正场,十五日为第三
场正场。先一日(初八、十一、十四)点名入场,后一日(初十、十三、十六)交卷出场。
一二两场非到时不开,唯第三场提前于十五日下午放牌,有才思敏捷,或对功名不甚经意的
人,这时便交卷出场,好在中秋佳节之夜赏月。每场寅正点名,日落终止。甲子科江南乡试
因为推迟了整整三个月,已是冬季,天亮得晚,点名时刻也因此推迟一个时辰。卯正时刻,
贡院外大坪里人山人海,士子们背着被包,提着考篮,照着先天发下的《贡院坐号便览》,
按省府县分站在各道门口等候入场。
江南贡院有东西两道辕门。东辕门牌坊上写着“明经取士”四个大字,西辕门牌坊上写
着“为国求贤”四个大字。安徽籍士子分在东辕门,江苏籍士子分在西辕门。每个辕门左右
又各有两道较小点的门。这样,一共有十道入闱的门。门虽多,但士子近两万,每道门口仍
有近两千号人围在旁边。每点齐五十名以后,由差役执高脚牌在前引导,士子们跟着牌子鱼
贯入闱。因为要一一点名验看,颇费时间,入闱速度很慢。
开始还算安静。天气虽冷,士子们因早有准备,都还耐着性子等待。到了巳初时分,突
然下起雨来,雨中还夹杂着雪粒。这下可把站在露天坪里的士子们弄苦了。虽有雨伞斗笠,
到底挡不住长时间的雨雪。没有多久,便一个个身上铺满了雪粒子,肩头、袖口、裤管都渐
渐地湿了。尤其可怜的是那些年老体弱和衣衫单薄的人,他们更是冷得瑟瑟发抖,缩头缩脑
地站在辕门外,在寒风欺凌、雨雪敲打之下,再不是一过龙门便身价百倍的士子,仿佛是一
群正在遭受惩罚的罪犯。
人群混乱了。咒骂天老爷的,吆喝着快点名的,互相拍打雪粒的,各种声音嘈嘈杂杂,
吵得连点名声都听不见了,入闱速度越来越慢。忽然,从西辕门外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惨
叫:“爹爹,你老醒醒,你老醒醒呀!”“爷爷,爷爷!”人们都围了过去。只见一个年愈
古稀的老士子直挺挺地躺在泥地上,紧闭双眼,脸色灰白,已被活活地冻死了。旁边两个士
子跪在一旁失声痛哭。有心肠好的士子便过来关照劝慰,有急公仗义的士子便忙着去叫巡逻
兵。四周都在悄悄议论:“这老头子是谁,这一大把年纪了还来赴试?”
“据说是如皋来的,快八十了,一旁是他的儿子和孙子,儿子都有五十多岁了,孙子也
二十多了。”
“老头子发病几天了,儿孙劝他莫入闱,他非要进不可,说等了十多年才等到,死都要
死在号房里,这不就应了这句话!”
“哪里应了?还没进号房哩!”
“这是冻死的。这个鬼天老爷!主考官行行好,莫点名就好了。”
“哪有这样的好事!”
说话间过来两个兵士,将老头子的尸体抬走了,儿子孙子哭着跟在后面。士子们望着这
个惨景,摇头叹息道:“可怜呀可怜!客死异乡,儿子孙子也进不了考场,一家三代都白等
了十多年。”
昨夜西北风刚起,曾国藩便醒过来了,为天气的骤冷担忧。他是经历过一科乡试、三科
会试,在号房里度过四九三十六天的人,深知闱中之苦。今科乡试,大不同于一般,天公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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