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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传

_5 萧一山 (民国)
经是第八代了。正因为是祖上所传,康福今天才同那几个无赖搏斗。”
曾国藩点点头,说:“我看那几个人,说你占了他的地盘是假,借此勒索你这副棋子是
真。”
“大爷说得一点不错。”康福随手拿出一枚黑子在手中摩挲,“他们要的就是我的棋
子。两天前,那个为头的家伙在桥头与我对弈了两盘。当时,我就看出那人生的是两只贪婪
的眼睛。他识货,知道这棋子非比一般,正经得不到,便纠合人来抢。不是我夸口,我是让
他几分,真的要打,那几个人不是我的对手。”康福平淡而缓慢地说着,并无半点惊人之
态。
凭着曾国藩多年的阅历,他知道眼前的这位青年不仅不是夸夸其谈之辈,或许还有更多
令人刮目相看的隐秘没有说出来。他请康福收起棋子,诚恳地说:“鄙人尽管在朝廷做了十
多年官,平生又酷爱下围棋,却从来没有见过足下这等棋子。我想它定然出身不凡。若足下
不嫌我冒昧,这船上没有外人,舟子亦早已安睡,足下是否可对我讲一讲这副棋子的来
历?”
“当然可以。”康福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于是,在渔火点点、星月满天的洞庭湖面上,在安谧狭窄、微微晃动的船舱里,康福将
从来不对外人言的祖传之宝的来历告诉了曾国藩。
四 康家围棋子的不凡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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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还是康熙初年的时候,康福的先祖康慎赴京会试。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傍晚,来到了直
隶安肃县地面一座古庙边,准备进庙稍避风雪。康慎刚要推开庙门,却突然发现门边雪堆里
躺着一个人,这人差不多已全被雪掩埋了。康慎大吃一惊,急忙弯下腰来,手放在此人的鼻
孔边,感觉到尚有一丝气在冒出。他把这人身上的雪扫开,双手将人抱进庙里。这是一座破
旧的小庙,除一间安放泥菩萨的厅堂外,旁边尚有一间小房。房子里有一张床和一些简陋的
用具,像是有人在住,但又不见人。康慎想,或许此人就住在这里,他进门或是出门时病倒
在门口。康慎将那人放在床上,拿被盖好,又往灶里塞一把干草,点着火,烧了一碗开水,
给那人灌下两口,然后坐在床边,仔细端详。这是个年约五十岁的男子,但嘴巴四周一根胡
须都没有,瘦骨嶙峋的,衣衫既单薄又陈旧,是个穷苦人。过一会儿,那人醒过来,康慎将
自己随身带的“风寒散”给他服了两粒。那人用手撑着床板坐起来,发出一种女人般的尖细
声音:“相公,是您把我从雪地里背进屋里来的吧!谢谢您的救命大恩。”说着又要挣扎着
起来给康慎磕头。
康慎制止他,说:“大爷,您是不是就住在这里?”
那人点点头,用手指指灶边的瓦罐子。康慎看那瓦罐里放的是半罐包谷粉。那人说:
“相公,麻烦您将它煮了,您今晚就在我这儿吃两碗包谷糊糊吧!”
这时天色已完全黑下来,外面风雪更紧,附近又没有一户人家,康慎想今晚只得在此过
夜了。当康慎将包谷粉煮出一锅粥来时,那人精神好多了,下床来找着几块咸萝卜,又煎了
四只鸡蛋。正要吃饭时,他又猛然想起什么,忙跑出门外,从雪地里摸出一只葫芦来。他将
葫芦泡在热水中,然后从里面倒出白酒,便和康慎一口一口地对饮起来。那人知道康慎是湖
南进京会试的举人后,格外高兴,说:“我叫纽序轩,在前明宫中作了十多年的公公。”
“哦!原来是位太监,怪不得声调像女人。”康慎心里想。纽公公继续说下去:“明朝亡
后,我便回到原籍安肃。因不男不女的,也不愿意住在亲戚家,于是一人住进这座旧庙,靠
原来的一点积蓄和给人帮工度日。今日午后到镇上去买酒,回家途中便觉不舒服,又遇上大
风雪,勉强走到家门口,便晕倒了。倘若不是遇到相公,这条命就到今天为止了。”说着,
纽公公起身高举酒杯,“康相公,权借这杯酒,感谢您的救命大恩。”
康慎慌忙站起说:“纽公公太客气了。今天遇见您,也是我的缘分。您在前明宫中十多
年,见多识广,今夜就给我讲点前明皇宫轶事吧!”
纽公公很兴奋,一边喝酒喝糊糊,一边和康慎从洪武帝扯到崇祯帝,又细说了崇祯帝的
周后、田妃、袁妃之间争宠吃醋的故事,并极有兴趣地谈起宫女和太监如何结菜户的事。
这些宫中秘闻,使康慎大饱耳福。直到深夜,康慎才在纽公公的炕上睡下。
次日上午,康慎醒来时,只见纽公公正坐在灶边生火,手里拿着一本书,房内已作清
扫,比昨天整洁多了。窗外,红日高照,风也住了,雪也停了,阳光照耀着人间的玉树琼
枝、银山蜡原,显示出一派娇艳壮美的气象。
纽公公今天精神大好了,见康慎醒来,笑容满面地说:“康相公,昨夜歇得好?”
“歇得好。自离家来就没有睡过这么安稳的觉了。您起得早!”
“我是起早惯了的,没有睡早觉的福分。”
康慎穿好衣服,对纽公公说:“您读书的劲头真大,大冷的天,读的什么书?”
“这种书,你们正经读书人怕是不会看的。”说着将书递给康慎。康慎接过一看,是一
本题为《古棋谱》的旧书。书皮用黄绫裱就,虽显得陈旧,并有污损,但仍可看出,黄绫的
质量和当初裱糊的工艺都是相当高的。康慎笑着说:“纽公公,不瞒您说,我虽是个读孔孟
之书的举人,但平生最喜欢的,倒并不是四书五经,而是琴棋书画一类的闲事。”
“这么说来,康相公于围棋一艺必有深研。今日虽放晴,但大雪封门,行路不易,不如
干脆就在我家住几天,我们围几局如何?我已经十多年找不到下棋的对手了。”纽公公说到
这里,眼中流露出一种悲凉的神色来。一瞬间,又笑着说,“平时没有人和我下,我便自己
和自己下,一手执黑,一手执白,自得其乐,来个当年东坡居士的‘胜也不喜,败亦无
忧’。”
康慎觉得很有趣,他本不急着进京,离春闱还有两个多月,时间有的是,遂欣然同意。
又从包袱里拿出五两银子来,说:“纽公公,我看您的日子过得艰难,我也不是个富裕的
人,这点钱,权当我这几天的食宿费吧!”
“康相公说哪里的话。我因为家贫,不能用丰盛的酒席款待你,已觉惭愧难堪,哪能收
你的钱!”
“纽公公,不要客气了,四海之内皆兄弟,你不收下,我也不能在这里安生住。”
纽公公想想也是,家徒四壁,饭菜全无,留下康相公,拿什么来招待呢?于是收下康慎
的银子。吃过早饭,纽公公说:“康相公,你就在这里温习温习功课,我这就拿相公的钱去
买点酒肉菜蔬来,回头我们好好围几局。”
纽公公走后,康慎拿起《古棋谱》来翻看。书中所载棋谱并不多,打头一篇是尧帝教丹
朱弈棋局图,接下是文王拘羑里自弈棋局图、管仲与桓公对弈棋局图、庄周与惠施对弈棋局
图、范蠡与西施对弈棋局图、李斯与韩非对弈棋局图、张良与陈平对弈棋局图、孔明与周瑜
对弈棋局图等等。这些棋局名称,康慎大部分没有听说过,见过的几个棋局图,又与平日的
围法大相径庭。这真是本奇书!康慎如获至宝,聚精会神地看起来。看了半天,慢慢地终于
看出些门路来了。
午后,纽公公回来。吃完饭后,二人对弈。康慎一向以善弈在朋辈中出名,谁知连下三
局,局局败北。纽公公下子出神入化,常常一子落盘,使康慎目瞪口呆,很久想不出一个对
子。三局下来,康慎自知棋艺与纽公公相比,有天壤之别。于是他整整衣冠,离开座席,双
膝跪在纽公公面前,说:“公公,您的棋艺非人世间所有。如果您认为康慎尚可教化的话,
就请受此一拜,收下我这个徒弟。康慎宁愿不要功名,今生就住在此庙内,侍奉公公,钻研
棋艺。”
纽公公哈哈大笑,一把扶起康慎,快乐地说:“相公何须如此郑重。想我纽序轩乃天地
间一废人,空有围棋绝艺,却不能养活一身。相公若真要弃功名而专研棋艺,那我倒不敢与
你谈棋了。”纽序轩收敛笑容,变得庄重起来,“然相公此语,却使纽某大为感动。几局棋
后,我已知相公根底不浅,思路灵活,只要稍加指点,有三五个月,便可胜过纽某。况且相
公乃我之救命恩人,我昨夜自思一夜,正愧无法报谢,故今早拿出棋书来,以察相公是否有
兴趣。既然如此,那我就平生所知,全部告诉相公。此去京师不过三百里,只有五天的路
程,离试期尚有两个多月,相公在我这儿住一个月,估计尚不会误事。”
从那天起,康慎便虚心拜纽公公为师,以《古棋谱》为课本,苦学各种棋局,果然棋艺
日进,半个月后便脱离流俗,进入一种全新境界。康慎心中好不欢喜。
转眼一个月已到。次日早晨,康慎就要告别纽公公,启程进京了。这天夜晚,纽公公捧
出一盒围棋放在桌上,对康慎说:“这是一盒我珍藏二十多年的围棋子,现在送给相公,作
为我们之间这段难忘日子的纪念。”
康慎激动地接过紫檀木盒,先看盒面上那银云金龙,便已觉来头不凡,再看里面那两堆
黑白棋子,真可谓棋中神品,喜不自胜,赶忙深施一礼:“谢公公厚赐!”
“坐下,坐下。”待康慎坐下后,纽公公缓缓地说,“这盒围棋,乃崇祯帝东宫田娘娘
房中的宝贝。”康慎听后,心中猛地一震。“田娘娘是崇祯爷最宠爱的妃子,不仅国色天
香,更兼冰雪聪明,琴棋书画,样样精绝,后宫佳丽无一人可及。崇祯爷待她,远胜过正宫
周后。偏偏崇祯爷坐江山十七年,无一日安宁。皇爷宵衣旰食,勤于政事,没有多少娱乐的
时间。
田娘娘深知皇爷肩上担子的沉重,遇到皇爷驾幸东宫时,田娘娘总是百般殷勤,想尽法
子让他宽心一会。崇祯爷爱下围棋,田娘娘陪他下。论棋艺,皇爷自然不及田娘娘,但田娘
娘每次都不露痕迹地有意让皇爷取胜。宫中苦无好棋子,田娘娘就叫她的父亲田宏遇去设法
谋一副好棋子来。田宏遇派他的儿子到了云南永昌府。”说到这里,纽公公停住,向火坑里
添了几块干柴,屋子里暖和多了。他继续说,“相公知道,云南永昌府出的棋子,号称云
子,工精艺绝,历来誉满海内。
也是田娘娘这番心意感动了天地,这一年,永昌府东北三十里外的金鸡山里,挖出两块
千年难遇的好石头:一块纯白,无半点瑕疵;一块乌黑,无丝毫杂质。知府为讨好田国丈,
亲自选派最好的窖工,不惜工本,烧制一盒围棋子。棋子烧好后,谁见谁叫绝。这盒棋子比
其他所有的云子都显得更古朴浑厚,色泽分外的纯净柔和,白的胜过和阗玉,黑的强似徽州
墨,更兼质地坚实,落盘声铿锵悦耳,拿在手里,冬温夏凉,有一股说不出的舒服之感。田
宏遇重重地赏了永昌知府,又叫专为宫中做器具的工匠做了一个精巧的盒子,遂献给崇祯
帝。皇爷很是喜欢,就把这副棋子放在田娘娘宫中。从那以后,皇爷到田娘娘宫中的次数更
多了。皇爷对田娘娘的宠爱,令周后、西宫袁娘娘和后宫所有妃子们嫉妒;田宏遇也仗着女
儿而显赫京师。我因为一直服侍田娘娘,便也受娘娘的影响,酷爱围棋。田娘娘也常为我们
讲棋艺,为讨娘娘喜欢,我也就拼命地学,并偷偷地拜当时京中名弈瘸子郎三为师,因而棋
艺也慢慢提高了。有一天,皇爷高兴,和田娘娘下完棋后,还在盒子底板上亲自写了几句
话。”纽公公把盒子倒转过来,康慎见上面写着:“君子以之游神,先达以之安思,尽有戏
之要道,穷情理之奥秘。右录梁武帝《围棋赋》。崇祯十二年冬。”
“后来,”纽公公接着说,“李闯王带兵打进北京,崇祯帝命周后等人自尽后,自己也
吊死煤山。宫中一片混乱,大家各自逃命,我也收拾衣服出宫,路过田娘娘旧宫,见这盒围
棋和那本《古棋谱》放在窗台边。那时,大家眼里只有金银财宝,谁都不要这些东西。我便
顺手将这盒围棋和《古棋谱》塞进包袱,回到了老家。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很高兴这次
结交了你这位心肠好又爱下棋的朋友。我身子日渐不济,将不久人世,这盒棋子连同这本
《古棋谱》就送给相公,也算是没有辱没它们。”说罢,双手将棋及书送到康慎手边。
康慎重新跪下,恭敬地接过。纽公公望着康慎,庄重地说:“昔唐明皇与宰相张说对
弈,时邺侯李泌年方七岁,在旁戏玩。
张说对着围棋随口念了四句诗:‘方如棋盘,圆如棋子,动如棋生,静如棋死。’邺侯
应声对了四句:‘方如行义,圆如用智,动如逞才,静如遂意。’邺侯不愧古今无双之神
童,小小年纪便能从下棋联想到治世为人。这棋道和世道、人道本是相通的。梁朝名臣沈约
说得好:‘弃之时义大矣哉!体希微之趣,含奇正之情,静则合道,动必适变。’愿相公日
后慢慢体味这些弈中精微,做一个有德有才之君子。”
纽公公说到这里,心情显得异常激动,而康慎,则早已是两眼饱含泪水了。
五 喜得一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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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这副棋子竟是前明崇祯帝的爱物。”曾国藩说。当康福讲到崇祯帝题字时,曾国
藩果然从盒子的底板上看到那两行字。崇祯的字迹,曾国藩见过不少,一眼就看出确是真
迹。东西
“是的。这副棋子传到我们兄弟手上,已经在康家度过将近二百年,只可惜那本《古棋
谱》在我爷爷手上遗失了。我们兄弟没有继承康氏家风,无德无才,棋艺也平平。今日在下
流落岳州城,说来真愧煞先人。”康福羞愧地低下头。
“足下何必如此自责。自古以来,因时势不到,英雄受困的事多得很。秦叔宝也有卖马
的时候,那时谁能料到他日后会辅佐唐太宗打天下。且足下不仅棋艺出色,武功也出众,望
好自为之,出人头地的一天总会有的。”
通过半天来的观察与交谈,曾国藩知道康福孝母爱弟,正直诚实,颠沛流离却并不走入
邪途。现在听了他讲叙这副棋子的来历以后,更知他家风纯良,祖德深厚,很喜欢这个年轻
人,心想:若得此人长随身边,真可谓得一人才!康福受到曾国藩的鼓励后,心里也在想:
倘若今生能跟着这位侍郎大人,必能大有长进,康氏家族可望复兴。他对曾国藩说:“大
爷,今日听到你老的这番话,康福以后再不自暴自弃,定要奋发努力,为康氏先祖争光。”
曾国藩亲呢地拍拍康福的肩膀,说:“足下只要有这分志气和抱负,何愁没有前途!夜
深了,你先睡吧,明天我们一起对弈几局,借以消除舟中枯乏。”
翌日,曾国藩与康福在舟中一连下了五局棋,都输了;又下了三盘残局,也输了。每局
完毕,康福都详尽地给曾国藩分析失误的原因。曾国藩自觉这一天来棋艺进展很大,与康福
真有相见恨晚之感。第三天下午,船到沅江县。康福请曾国藩主仆二人到他家作客,曾国藩
欣然同意,安排好船老大在码头边等着,便和荆七一道上岸。
下河桥离沅江码头只有十里路,半个时辰便到了。来到家门,康福惊呆了。原来自家的
三间土墙茅屋已全部倒塌,隔壁邻居家的屋也都圮倒,一家家在废墟边支起一个个棚子。康
福问他们,才知十天前湖水暴涨,将这一带的房屋冲垮不少,弟弟康禄和另外两个年轻人寻
求生路去了。康禄走之前,请邻居转告哥哥,说不必为他担心,两三年后混出个人样来再回
家。曾国藩见此情景,对康福说:“看来足下一时难以在家安身,如果不嫌弃的话,请到我
家住段时间,我也好朝夕向足下请教棋艺。”
曾国藩此话,正中康福下怀,便也不推辞,爽快地答应了。当即三人又返回船上。次日
凌晨,船进入资江,当晚到了益阳。荆七付过船费,打发了船老大。
为便于沿途与康福谈话,也因为连续十多天的船坐得手脚发麻,曾国藩不坐轿,三人从
益阳开始步行回湘乡。这天中午,来到宁乡境内嵇茄山脚下。
走了两三天的路,曾国藩感到劳累。荆七看到前面一棵老松树下,有一块平坦的石板,
便对曾国藩说:“大爷,我们在这里歇息下吧!”曾国藩点点头。康福说:“大爷,我有个
表姐住在这里不远,我们到她家去坐坐,就在她那里吃午饭!”
曾国藩说:“我已经累了,再说这样凭空去打扰别人也不好,前面有家小饭铺,我们到
那里去吃饭。你一人到表姐家去如何?”
“这样也好,我到表姐家坐会儿就来。”
康福抄小路走了。曾国藩主仆二人顺着大路向小饭铺走去。
这是乡村马路边常见的饭铺,两张小桌子,一个店主,一个小伙计。见有人来,店主连
忙招呼,小伙计立刻端上两碗茶来。荆七知道曾国藩向来节俭,也不大多喝酒,便随便点了
三四个素菜,要了半斤水酒。
刚吃完饭,店主就笑嘻嘻地走上来,对曾国藩说:“老先生,我看你老这个模样,便知
是个知书断文的秀才塾师。小店开张半个多月了,店门口连个对联也没有,今日就请老先生
给小店写一副,酒饭钱就不要付了,算是对你老的一点酬谢。”
曾国藩最爱写对联,也自认长于此道,友朋亲戚之间,几乎是有求必应,并以此为乐
事。今日店主人这样诚恳,他当然不会敷衍推辞,便笑着说:“好哇!你想要副什么样的对
联呢?是想发财,还是想求平安?”
店主人见曾国藩满口答应,很是快活,说:“老先生,小店别的都不想,只想叫别人见
了,不好意思向我赊帐就行了。”
曾国藩大笑起来,说:“就是有副不准赊帐的对联贴在这里,他要赊也会赊。”
店主人憨厚地说:“总要好点。老先生,你老不知,小店开张半个多月来,天天都有人
赊帐,都是些熟人,还有三亲六戚的。他来赊帐,又不白吃,怎好不给他赊呢?但小店本小
利微,天天如此,怎垫得起?不瞒你老说,半个多月来,小店不但分文未赚,还倒欠了肉铺
几千钱。”
望着这个可怜巴巴的店主人,曾国藩很同情他的难处,说:“好!我给你写副口气硬点
的对联贴起。”
小伙计赶紧拿出笔和纸,又磨起墨来。店主人和荆七都站在旁边看。曾国藩略微思考一
下,援笔写道:“富似石崇,不带银钱休请客;辩如季子,说通王侯不容赊。”写好后,又
看了一遍。正在自我欣赏时,忽然耳边响起一个外乡人的口音:“韦卒长,你找了几天找不
到读书人,这不就在眼前吗?”
立时就有好几个人围上前来,七嘴八舌地说:“这个先生的字不丑!”
“是的,不难看!”
“就找他吧!”
曾国藩扭过脸去,看是些什么人在说话。这一看不打紧,直把他吓得三魂飞掉两魂,七
魄只留一魄!
六 把这个清妖头押到长沙去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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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围在曾国藩身旁的是一群年轻汉子,一个个头上缠着红包布,拦腰系一条大红带
子,带子上斜插着一把明晃晃的大砍刀,衣裤杂乱无章,一律赤脚草鞋,脸上满是烟土灰
尘。虽然脸上都带着笑容,但在曾国藩看来,那笑容里却充满了杀气。他心里暗暗叫苦不
迭:这不就是一路来常听人说起的长毛吗?真正冤家路窄,怎么会在这里碰到他们!
一个头上包着黄布头巾的人过来,在曾国藩的肩上重重一拍,操着一口广西官话说:
“伙计,帮我们抄几份告示吧!”
曾国藩愣住了,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心想:这怕就是他们的头目韦卒长了。包黄布的人
继续说:“不要怕!你是读书人,我们最喜欢。你若是肯归顺我们,包你有吃有穿,仗也不
要你打,日后我们天王坐了江山,给你一个大官当如何?”
那人边说边瞪着两只大眼望着曾国藩。果然是一群长毛!曾国藩迅速安定下来,脑子里
在盘算对策。包黄布的人见他不作声,又说:“如果你不愿意,帮我们抄完告示就放你回
去。”
曾国藩料想一时不得脱身,便对荆七说:“你在这里等康福,天晚还没回来,你就去找
我。”
荆七一听为难了:如果真的没回来,我到哪里去找呢?还不如现在就跟着去:“大爷,
我和你一道去吧!缓急之间也有个照应,康福来后,就烦老板告诉他一声!”
包黄布的大声说:“好!一起走,一起走。”
说着,便指挥手下的士兵连拥带押地将曾国藩主仆二人带走了。
曾国藩心里这时正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不得安宁。到何处去?抄什么样的
告示?倘若被别人知道,岂不是在为反贼做事?此中原委,谁能替你分辩?脑子里一边想,
脚不由自主地向前走着。看看方向,却又是在向长沙那边走去,离湘乡是越来越远了。快到
天黑时,这队士兵将他们带到一个村庄。
村庄里的人早走光了。士兵们将他们安置在一间较好点的瓦屋里。过会儿,一个十五六
岁的童子兵端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狗肉进来,摆在桌子上,又放上两双筷子。小家伙脸上油汗
混在一起,兴高采烈地说:“你们真有口福,刚才打了几只肥狗。韦卒长说,优待教书先
生,要我送来两碗,趁热吃吧!只可惜没有酒。”曾国藩闻着狗肉那股骚味就作呕,何况炎
暑天吃狗肉,是湖南人的大忌。他紧皱双眉,直摇头。荆七对童子兵说:“小兄弟,我们不
吃狗肉,你拿去吃吧!请给我们盛两碗饭,随便挟点菜就行。”
童子兵一听这话,高兴得跳起来:“这么好的东西都不吃,那我不讲客气了。”
小家伙出去后不久,便端来两碗饭,又从口袋里掏出十几只青辣椒,说:“老先生,饭
我弄来两碗,菜却实在找不到。听说湖南人爱吃辣椒,我特地从菜园子里摘了这些,给你们
下饭。”
曾国藩看着这些连把都未去掉的青辣椒,哭笑不得。既无盐,又无酱油,如何吃法!湖
南人爱吃辣椒,也没有这样生吃的本领呀!无奈,只得扒了几口白饭,便把碗扔到一边。
包黄头布的人进来,手里抓着一张写满字的纸,大大咧咧地坐到曾国藩的对面,说:
“老先生,吃饱了吧!今天夜里就请你照样抄三份。”说罢,将手中的纸展开。曾国藩就着
***看时,大吃一惊,心扑通扑通地急跳。抄这种告示,今后万一被人告发,岂不要杀头灭
族吗!他直瞪瞪地看,头上冷汗不停地冒出。黄包布并不理会这些,高喊:“细脚仔,拿纸
和笔墨来!再加两支大蜡烛。”
刚才送狗肉的童子兵进来,一只手拿着几张大白纸、两支洋蜡烛,另一只手拿着一支毛
笔、一个砚台,砚台上还有一块圆墨。黄包布说:“老先生,今夜辛苦你了。抄好后,明早
让你走路。”
待兵士们走后,曾国藩将告示又看了一遍,只见那上面写着:
太平天国左辅正军师领中军主将东王杨、太平天国右弼又正军师领前军主将西王萧奉天
讨胡檄嗟尔有众,明听子言。子惟天下者,上帝之天下,非胡虏之天下也。衣食者,上帝之
衣食,非胡虏之衣食也。子女民人者,上帝之子女民人,非胡虏之子女民人也。慨自满洲肆
毒,混乱中国,而中国以六合之大,九洲之众,一任其胡行而恬不为怪,中国尚得为有人
乎?妖胡虐焰燔苍穹,淫毒秽宸极,腥风播于四海,妖氛惨于五胡,而中国之人,反低首下
心,甘为臣仆。甚矣,中国之无人也!
曾国藩读到这里,气愤已极,拍桌骂道:“胡说八道!”再看下面,檄文还长得很,足
有千余字之多,他不想看下去,只用眼扫了一下结尾部分,见是这样几句:
予兴义兵,上为上帝报瞒天之仇,下为中国解下首之苦,务期肃清胡氛,同享太平之
乐。顺天有厚赏,逆天有显戮,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这些天诛地灭的贼长毛!”曾国藩愤怒地将告示推向一边,又骂了一句。
“大爷,若是我能写字就好了,我就给他们抄几份去交差。你老是决不能抄的。”荆七
跟着曾国藩久了,也略能识得些字,但却不能写。
“你也不能抄!你抄就不杀头了么?”曾国藩眼中的两道凶光使荆七害怕。
“大爷,若是不抄,明天如何脱身呢?”荆七战战兢兢地说,“长毛是什么事都做得出
的,听说他们发起怒来,会剥皮抽筋的。”
曾国藩全身颤抖了一下。他微闭双眼,颓丧地坐在凳上。
“看来只有装病一条路。”盘算许久,他才在心里拿定了主意。
这时,屋外突然一片明亮。曾国藩看到几十个长毛打着灯笼火把朝这边走来,叽叽喳喳
的,不知说些什么。快到屋门口,火把灯笼里走出一个人来。他一脚迈进大门,便高声问:
“谁是韦永富带来的教书先生?”
韦永富——缠黄包布的人忙向前走一步,指着曾国藩说:“这个人就是。”又转过脸对
曾国藩说:“老先生,我们罗大纲将军来看你了。”
曾国藩坐着不动,以鄙夷的眼光看着罗大纲,见他年约四十岁,粗黑面皮,身躯健壮,
头缠一块黄绸包布,身穿一件满绣大红牡丹湖绸绿长袍,腰系一条鲜红宽绸带,脚上和士兵
一样地穿一双夹麻草鞋。罗大纲并不计较曾国藩的态度,在他侧面坐下来,以洪亮的嗓门
说:“老先生,路上辛苦了吧!兄弟们少礼,你受委屈了。”
曾国藩心想,这个长毛倒长得这样英武,说话也还文雅。
他不知如何回答,干脆不做声。罗大纲定睛望了曾国藩一眼,说:“老先生,我看你的
样子,是个饱学秀才,我们太平军中正缺你这样的人,你留下来吧!我向天王荐举,你就做
我们的刘伯温、姚广孝吧!”
曾国藩心里冷笑不止,这个长毛“罗将军”,怕是从戏台上捡来这两个人名吧。他想试
探一下罗大纲肚子里究竟有几多货色,便开口道:“刘基辅助朱洪武打江山,道衍却是朱棣
篡侄儿位的帮凶,这二人怎能并称?”
罗大纲哈哈笑起来,说:“老先生,你也太认真了。刘伯温、姚广孝都是有学问、有计
谋的好军师,如何不能并称?至于是侄儿做皇帝,还是叔叔做皇帝,那是他们朱家自己的
事,别人何必去管!方孝孺不值得效法。我看成祖也是个雄才大略的英明之主,建都北京便
是极有远见的决策。老先生若是对此有兴趣,以后我们还可以在一起商榷,只是今夜没有时
间了。”
曾国藩心想,看来长毛中也有人才,并非个个都是草寇。
见曾国藩不再说话,罗大纲站起来,准备走了。临走时,又对曾国藩说:“委屈老先生
今夜抄几份告示,明天我们要用。”
王荆七赶快说:“我们大爷病了,今夜不能抄。”
罗大纲伸出手来,摸了下曾国藩的额头,果然热得烫手,便吩咐韦永富:“老先生既然
病了,就让他歇着,叫个医生来看看,明天我带他去见天王。老先生有学问,天王一定会重
用。”
说着便带着兵士们出了门。曾国藩心里叫苦不已。
过一会儿,韦永富急匆匆地走进来,板着面孔对王荆七说:“把你背的那个包袱给
我!”
曾国藩和王荆七立时一惊。那包袱里放的银子倒不多,重要的是有一份朝廷文书,那上
面载明曾国藩的身分官职,以便沿途州县按仪礼接待。通常曾国藩都不拿出来,他不愿意过
多惊动地方长官。这下糟了,让长毛知道自己的身分,就再也莫想脱身了。王荆七不肯交,
但事情来得仓促,现在连藏都无法藏了。韦永富不等王荆七自己交,一把从他身上扯下来,
风风火火地走了。主仆二人傻了眼:难道有人认得么?
原来,跟着罗大纲进来的一群太平军中,有一个湘乡籍士兵粟庆保。十多年前,粟庆保
在湘乡城里见过曾国藩一面。
曾国藩当时是新科翰林,从北京回到湘乡,县令和城里一批有头面的绅士天天轮流宴
请。小小的湘乡县城,谁不知出了个曾国藩!粟庆保那时正在一个绅士家做短工,那一天,
他亲眼看见曾国藩坐在主人家的筵席上。尽管十多年过去了,曾国藩脸上有了皱纹,嘴上留
着长长的胡须,身体发福了,但粟庆保仍然能认出。粟庆保将这个发现告诉罗大纲。为了核
实清楚,避免误会,罗大纲叫韦永富将王荆七随身带的包袱拿来。
“清妖头曾国藩站起来!”一声炸雷震得曾国藩发懵,他看见韦永富带着四个手执大刀
的士兵已站在他的身边。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一个士兵过来,将他的双手紧紧捆绑着。
曾国藩出生四十多年来,从没有被人这样对待过,这十多年来的官宦生涯,更习惯了人
们的恭敬尊重。他觉得受到了奇耻大辱。在一瞬间里,他想到不如触柱而死,但又太不甘心
了。他脸色铁青,三角眼里的目光凶狠狠、阴森森。旁边的荆七也同样被捆了。
韦永富将曾国藩押到另一间屋里。这里***通明,罗大纲杀气腾腾地坐在上面,见曾国
藩进屋,便虎地站起来,双眼死死地盯着他,突然吼道:“你原来是个大清妖头,险些被你
骗了!你不在北京做咸丰的狗官,为何跑到这里来了?”
在押解的路上,曾国藩想:千万不能向反贼乞求饶命,大不了一死罢了。这样一下决
心,反倒平静下来,他缓缓地回答:“本部堂奉旨典试江西,为国选才,只因途中闻老母去
世之讯,改道回籍奔丧。”
罗大纲拍着桌子喝道:“你的老娘死了,你晓得悲痛。你知不知道,天下多少人的父母
妻儿,死在你们这班贪官污吏之手?!”
“本部堂为官十余年,未曾害死过别人的父母妻儿。”曾国藩分辩。
“住嘴!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岂容你在这里放肆,口口声声自称‘本部堂’。再称一
声‘本部堂’,本将军先割下你的舌头。”第一声“本部堂”已使罗大纲气愤,这一声“本
部堂”,更使罗大纲怒不可遏了。
曾国藩向四周扫了一眼,只见满屋子人个个横眉怒对,紧握刀把,那架势,恨不得立即
一刀宰了他。曾国藩一阵心跳,迅速将目光收到自己的双脚上。
“曾妖头,”罗大纲继续他的审问,“不管你本人害未害人,我来问你,全国每年成千
上万的人死于病饿灾荒,不由你们这班人负责,老百姓找谁去!”
曾国藩不敢再称“本部堂”,也便不再分辩了。他心里在自我安慰:不回话是对的,一
个堂堂二品大员,岂能跟造反逆贼对答!
罗大纲见曾国藩不开口,心想,再审下去亦无用,无非是骂骂他出口气而已。便对韦永
富说:“先带下去关起来,明天将这个清妖头押到长沙去砍了,也好借此激励前线将士。”
重新回到原来屋子里,曾国藩想起明天将要不明不白地被砍头,心里懊恼不已;万不该
到饭铺去吃饭,万不该写对联,倘若不是碰到这伙千刀万剐的长毛,再过三四天就要到家
了。
正在曾国藩胡思乱想之际,荆七忽然发现从窗口上跳下一个黑影。他紧张地推了一把曾
国藩。那黑影直朝他们走来,轻轻地说:“大爷,我是康福。”
“康福!”荆七又惊又喜。康福连忙制止他,抽出刀来,割断绑在曾国藩和荆七手上的
绳子。曾国藩紧紧拉着康福的手,生怕他又要走似的,激动地说:“贤弟,你怎么找到这里
来了!”
“是饭铺老板告诉我的。”康福小声说,“我一路追踪而来,访得他们今夜在此宿营,
就一间屋一间屋地找寻。大爷,虎穴不可久留,我们赶快走!”
说完,康福纵身跳上窗台。荆七蹲下,曾国藩踩着他的双肩,康福将曾国藩拉上窗台,
自己先跳出屋外,然后双手将曾国藩接住,荆七也跟在后面,从窗口跳下来。在前屋一片喧
闹声中,康福领着曾国藩、荆七悄悄地离开了村庄。
三人高一脚低一脚地向西奔去,约走了十来里路,荆七忽然惊叫一声:“不好,包袱还
在长毛手里!”
“包袱里有什么贵重东西没有?”康福问。
“别的都不要紧,只是有一份朝廷文书,不能落在长毛手里。”曾国藩说。
“我去拿来!”康福说着就要回头,曾国藩一把拉住他,说:“去不得,你看后面!”
康福和荆七扭过头去,只见后面点点火把,正跳跃着向他们奔来。荆七急了:“长毛追
来了,怎么办?”
“我们先找个地方躲躲。”
康福指着前面一个黑堆说:“那边有一堆茅草,委屈大爷到那里暂避避,我去打发他
们。”
曾国藩二人慌忙钻到茅草堆里躲下,康福大摇大摆地回头走去。
“伙计们,这么黑的天,找什么呀?”
“看到两个慌慌张张赶路的人吗?”
“是不是一个满脸大胡子,一个瘦瘦精精的?”
“正是。他们往哪里去了?”
“往北去了。”
“看清楚了吗?北边追不到,我们回头来要你的脑袋!”
“看清楚了,快点去吧!去迟了,追不到,就怪不得我了。”
火把人群都向北边吵闹着去了。康福走到茅草边,问荆七:“包袱放在哪间屋里?”
“就在长毛议事的前屋。”
“大爷,你们在这里再等等,我去把包袱取来。”
曾国藩拉住康福:“贤弟,不必去了吧!包袱不要了。”
“朝廷文书落在长毛手里总不好,我马上就回来。”
曾国藩的手松了,康福很快消失在黑夜中。将近一个时辰后,康福背着包袱回来了。他
递给荆七:“看看是不是这个?”
“是的,是的。”荆七连声说。
曾国藩打开包袱,见朝廷文书还在,一块石头落地了,心里对康福无比感激。康福说:
“大爷,我们走吧!”
七 哭倒在母亲的灵柩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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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这次虎口逃生之后,曾国藩再也不敢徒步行走了。他雇了一顶小轿抬着,康福、荆
七一前一后地紧挨着轿。路过湘乡县城,已是黄昏,为避免应酬再耽搁时间,曾国藩特地选
择南门外一家小小的伙铺落脚。次日凌晨悄悄离开,当天傍晚到了歇马镇,正碰上前来迎接
的江贵。
“哎呀,我的大爷!你老终于回来了,老太爷和爷们姑们个个望穿了眼。”歇马离荷叶
塘只有七十里,江贵没有走多远就接到了,心里很快活。
“老太爷还好吗?”江贵是曾国藩母亲江氏娘家的远房侄儿。见到江贵,几天来暂时忘
记的母丧之悲立刻涌上心头,曾国藩感到胸中一阵发闷,语音也变得凄苦。
“老太爷身体倒还好,就是天天盼望着你老,巴望你老快到家,生怕有什么意外。”江
贵服侍着曾国藩歇下后,说,“大爷,你老今夜在这里安生歇着,这就算到家了,我现在就
赶回去告诉老太爷。”
“天这么黑了,你明天一早走吧!”
“家里得早作准备。夜路走惯了,这几十里算得什么。”
曾国藩拿出一两银子给江贵,说:“这些日子辛苦了你,前向跑到安徽送信,今天又到
歇马来接我,难为了。”
乡下人平时用的是吊钱,难得见到银子,江贵接过一两白花花的银子,欢天喜地,扒两
口饭,便连夜赶回荷叶塘去了。
第二天傍晚,曾国藩到了贺家坳。九弟国荃、满弟国葆早已在这里迎候。见到腰系麻绳
的大哥从轿中走出,两个弟弟一齐痛哭起来,曾国藩也落下眼泪。国荃自道光二十二年离家
后,兄弟再未见面,国葆则是分别整整十二年了。曾国藩见两个弟弟都已长成大人,又喜又
悲,寒暄一番后,便携手步行回白杨坪。
远远地看到家门口素灯高挂,魂幡飘摇,曾国藩悲痛万分,他三步并作两步朝大门口奔
去。三道大门早已全部打开,曾府老少数十人一律站在中门两旁。曾国藩一眼看见父亲拄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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