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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传

_47 萧一山 (民国)
“是!”王开琳答道。
当王开琳离开杭州时,洪仁玕已将这批人马安全带到江西,正要与李世贤接头时,却不
料又走漏了风声,江西巡抚沈葆桢派出降补知府席保田率兵追堵。后终因寡不敌众,幼天王
洪天贵福在江西石城被席的部下抓住。消息传出,王开琳垂头丧气,左宗棠也大为失望。
第二部 野焚 第八章殊荣奇忧
闪爵读书 www.shanjue.com:2008-10-26 1:05:16 本章字数:45965
一 李臣典不光彩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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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命监斩李秀成、洪仁达的是记名提督归德镇总兵典字营营官李臣典。围观的老百姓有
好几百人。邢金桥、邢玉桥兄弟也夹杂在中间。那天夜里,邢金桥趁着湘军只管李秀成不管
他的空子,半路上逃走了。前两天兄弟俩带着些中草药和狗皮膏药,在金陵城里摆个地摊糊
口,看到城门上的告示后,他们特地赶到清凉山来为忠王送行。当他们看到素日敬仰的忠王
口吟绝命词从容就义的时候,心里难受极了。得知李臣典肆无忌惮恣行淫乐的事后,兄弟俩
对这个监斩的刽子手更为痛恨,决定弄死他为忠王报仇。
第二天,邢氏兄弟将不久前在方山捉到的一只十年雄蝾螈焙干磨成灰,用祖传下来的秘
方,配制了十多粒药丸,又取出一个百年老葫芦来盛着,走到神策门外信字营的驻地,有意
将地摊摆在营房旁边。邢金桥拿出一块布来,铺在地上,把各色中草药一小堆一小堆地放
好,又拿出一块浅黄色绸帘来,悬挂在一株老槐树杈上,绸帘上有四个黑字:“悲天悯
人”,就将那只百年老葫芦挂在绸帘旁边,取的是古人悬壶济世的典故。就在这个时候,邢
玉桥已敲响了手中的小铜锣,一面高声嚷着:“为祝贺金陵光复,邢家老药店散药行医,消
灾弭难,救死扶伤,市民求药,收取半价,若是攻克金陵城的英雄们要药,本药号仗义奉
送,分文不取。”一时间,小小药摊边便围满了人,大部分是信字营的官勇。这些官勇几乎
人人都有外伤,又加之天气炎热,酒肉吃得过多,肚泻腹胀的也不少,于是趁着好机会,这
个要膏药,那个要草药,乱糟糟地挤作一团。人越围越多,喊闹声越来越大,正在屋里和女
人们调笑的李臣典也被吸引出来了。敲锣的邢玉桥一见李臣典,铜锣敲得更响了。他站在一
条借来的长登上,猛力敲了几声锣后,对着站在圈外的李臣典高喊:“本药号还有用祖传秘
方配制的特效强身药,因用料稀罕,采集艰难,不得已收点本钱。”
“好多钱一服?”围观中有人高声发问。
“实不相瞒,十两银子一粒。”玉桥笑着答。
“什么珍贵的药,卖这么贵!”
“卖药的,这强身药有哪些好处,要价这高?”
“这强身药么,”玉桥笑容可掬地说,“它的好处真是妙不可言,只是有一条,不见真
佛不烧香,不是买主,小的也不随便说出。”
“讲不出便是假的!”“骗子!”“拿出来看看吧!”人群中七嘴八舌地嚷嚷,都对这
十两银子一粒的强身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撩拨得李臣典心里痒痒的。他终于忍不住了,分
开众人走了进来。大家见是李臣典,便纷纷让开,有人讨好地说:“李镇台,你老也看热闹
来了。”
“卖药的,十两银子买一粒丸子,你太欺负人了吧!”李臣典两手叉在腰间,一副十足
的蛮横之态,玉桥恨不得一口把他吞掉。哥哥金桥忙笑着哈腰过来:“听弟兄们说起,方知
大人是赫赫有名的李镇台,小人失礼了。”李臣典鼻孔里哼了一声,并不回答他的话,仍旧
叉腰挺腹。“大人是攻打金陵的头号英雄,我们景仰不已,故而特来大人营房边,为弟兄们
义务散药行医,并不收取分文。只是这强身丸,因为用料昂贵,不得已而如此。”
“你的强身丸有哪些奇特地方,你要当着弟兄们的面说明白,否则老子对你不客气!”
李臣典脸上的横肉鼓胀着,满嘴喷着酒气,凶神恶煞似地指着邢金桥的鼻子吼。
“李镇台说得好!”“当着我们的面说明白!”“说呀,不说是狗娘养的!”信字营的
兵勇一齐起哄。
“李镇台!”金桥对着李臣典的耳朵小声说,“这强身丸的好处妙不可言,不能对众人
说,我只能对大人你一人说。”
李臣典瞪了他一眼:“好吧,带着药跟我来!”
邢金桥取下绸帘边的百年葫芦,跟着李臣典出了人圈。有几个勇丁跟在后面想听个究
竟,李臣典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吓得他们赶忙站住。***里,玉桥仍在高声叫卖散药。
“快说吧!”一进屋,李臣典便不耐烦地催促。金桥把门关好,又去关窗户。“有话快
说,有屁快放,鬼鬼祟祟地做什么?”李臣典鄙夷地呵斥。
“镇台大人,实不相瞒,这不是别的药,乃是春药。”金桥悄悄地说,样子很神秘。
“春药?”李臣典眼中射出惊喜的光采,仿佛看到了一个绝色女子。“拿出来看看!”
金桥从葫芦里倒出两粒丸子放在手心,李臣典一把抓过来,仔细看了看,又放到鼻子边
嗅了两嗅。丸子很普通,黑褐色的,无特别气味。“你这春药有什么效用?”李臣典今年二
十七岁,十五岁投奔湘勇,充当曾国藩的亲兵,后来又跟着曾国荃,打起仗来勇猛不怕死,
十余年来立了不少战功。此人最大的特点是贪女色。长期带兵在外,也没有在家乡讨老婆,
他到处瞎来,每打胜一仗,占一城池,第一件事便是叫亲兵为他抓女人。营官如此,信字营
的官勇个个效尤。信字营成为吉字大营中风气最坏的一个营,但打仗也厉害。曾国荃从不因
此责备李臣典,李臣典也便有恃无恐。他早就听说江南女子娇美,打金陵城时便以此为诱
饵,鼓励士气。打下城后,他身先士卒抢女人,连洪秀全身边的宫女也不放过。尽管李臣典
年轻力壮,但毕竟经不住过分的戕伐,这些天来常觉精力不支,昏昏欲睡。他只听说过有春
药,却从来没见过,更未吃过,这时候有人送来,真可谓饥中食、雪中炭,喜得李臣典抓耳
搔首,心花怒放,恨不得就去试试。
“我这春药么,”邢金桥仍旧笑嘻嘻地悄悄地说,“吃了它,一夜睡三五个女人不要
紧。”
“真有这事?”李臣典把手里两粒丸子攥得紧紧的,淫邪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射向邢金
桥,射向他背的那只百年老葫芦。
“一点不假,镇台大人不妨试一试”。邢金桥见李臣典这副色中饿鬼相,心中暗暗高
兴。李臣典把手中的两粒丸子送到嘴边。刚要吞进去,却又忽地停下来,盯了邢金桥一眼,
大声嚷:“你是个漏网的长毛,想用这两粒丸子来毒死老子!”
邢金桥吓了一跳,没有想到这个莽武夫粗中有细。他很快镇静下来,哈哈笑了几声,
说:“李镇台,你真不愧是一个百战百胜的将军,既有胆量,又有谋略,小人钦佩不已,钦
佩不已。眼下长毛虽已打败,但不识时务要报仇复国的人定然不少,大人存这分戒心完全必
要,完全必要。不过,对于小人,大人或许不知道,小人家世代在朱省桥边开药号,传至小
人兄弟这一辈,已经是第五代,虽不能说医药世家,也可以说是一个本分的家族。提起朱雀
桥邢家药店,金陵城里无人不知。大人不信,可以在城里随便找个人问问。小人不但不是长
毛,小人家族男女二十余口,没有一人与长毛沾过边。小人因出自仰慕之心,才特地按祖辈
传下来的秘方配制了十几粒丸药敬献给大人,感谢大人光复金陵,挽救了阖城百姓。大人既
然有此疑心,我现在把葫芦里十几粒丸子全部倒出来,任大人挑一个,小人当着大人的面把
它吞下去。”说罢,将葫芦里的丸子全部倒出。
李臣典见他如此说,怀疑之心大大消除,为防万一,仍从中挑了一粒递给邢金桥。邢金
桥看都不看一下便吞了下去。
“好,义士”李臣典竖起拇指称赞,“你这药如何吃法?”
“大人在睡觉前半个时辰,将此药化在白酒中,三粒丸子,一两白酒,一口服下。小人
保大人夜里龙马精神,百战不衰。”
“好,义士!”李臣典又称赞一句,“今夜我试试,明天一早你到这儿来领银子,一粒
十两,一钱不少。现在先给你五十两,奖赏你这分孝心。”进城后,李臣典掳来的金银财
宝,少说也值十万两银子,办这种事,出手自然大方得很。
“不,不!”邢金桥直摇手,“小人刚才说了,这药是敬献给大人的,不收钱。”
“罗嗦什么,拿去吧!”李臣典把一锭五十两的元宝往他面前一丢,邢金桥只得接过,
说声“谢谢”出了门。
邢金桥前脚出门,李臣典后脚就把门关死了。他忙取出三颗丸子来,用上好的白酒化
开,一口吞下,在营房外转了几圈,心里像有一把火在烧,浑身顿添千斤之力,看看还不到
两刻钟,他实在按捺不住了,唤几个女人进来。李臣典如疯似狂地跟这几个女人鬼混了一
通,果然觉得效果极佳。到了夜晚,他又取出三粒,用白酒化开喝了,心里盘算:明早邢金
桥来,一定要他说出配方。若好说话,便用两三千两银子买来亦值得,若不好说话,便用刀
架脖子来威胁。上半夜,李臣典仍精神抖擞,斗志旺盛,谁知到了下半夜,四肢便像散了架
一样,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底下却流泻不止。第二天茶饭不思,病势越来越沉重,第三天全
身形销骨立,已不成人样了。
原来,邢金桥送的药的确是春药,但正确的用法,是一次只能吃一粒,用白开水吞下。
邢金桥有意害他,用酒调和吞下三粒,已使李臣典精气大损,谁知李臣典不到三个时辰连吃
六粒,均用白酒咽下。这等于在肚子里烧了一把火,五脏六腑都烧烂了。李臣典知道上了大
当,派人到朱雀桥去找邢家药号。药号早不存在,邢氏兄弟已逃之夭夭了。天下之大,到哪
里去抓他们!
第三天下午,曾国荃闻讯赶来,李臣典已气息微薄了。曾国荃逼着他讲出实情。李臣典
断断续续地说个大概,把个曾老九气得七窍生烟,看看是个要死的人了,又不忍指责他,心
里恨恨地骂道:“真是个不争气的下流坯子!”临时叫来两个随军医生进来看视,医生得知
这个情况,随随便便摸了摸脉便摇头退出,吩咐赶紧备棺木办后事。李臣典亦自知死在旦
夕,请求见曾国藩一面。
曾国藩听说李臣典病危,大出意外,匆匆赶到神策门外。
曾国荃将李臣典的病因告诉大哥,曾国藩恨得半天作不得声。
来到李臣典的床头,见几天前还是一个生气勃勃的战将,如今却病得如同骷髅一般,刚
才的满脸怒气,一时化作无限悲哀。
“祥云,祥云!”曾国藩轻轻地呼唤,一边用手摸着李臣典的额头。一连呼叫几声,李
臣典才缓缓睁开眼皮,两只眼睛已完全失神了。李臣典看了半天,终于认出曾国藩来:“中
堂大人,我不行了。”声音细得像一根游丝,曾国藩只得俯下身去倾听。李臣典说着,又艰
难地抬了抬手,却举不起来。曾国藩帮他抬起手,只见他指了指站在一旁的胞弟李臣章。李
臣章赶紧俯下身来:“哥,你有什么事要吩咐?”
李臣典望着曾国藩,断断续续地说:“臣章的猴伢子过继给我……日后朝廷……有赏下
来……便由我的儿子……领取……”说着说着,头一歪便闭了眼。李臣章伏在哥哥的胸脯上
放声痛哭。
曾国藩将弟弟拉向一边,严肃地说:“祥云吃春药的事要严加封锁,绝对不准外传出
去。倘若走漏风声,不仅大损祥云的英名,整个吉字营的脸上都被抹了黑。给朝廷上奏,只
能说是因伤转病,医治无效而死。此次李臣典必有重赏,过几天圣旨下来以后,再按新的官
衔给他办一个丧事,丧事要办得非常隆重,借此追悼所有为攻破金陵城而献身的有功将士。”
“大哥,按理说圣旨前天就应该到了,怎么今天还没来?”
“谁知道什么地方耽搁了。”曾国藩的脸阴沉沉的。攻克金陵,功勋盖世,但皇上酬赏
的圣旨却至今未到,已够令人心焦了,而偏偏第一个进城的大功臣却又如此不光彩地死去。
望着直挺挺的僵尸,听着满屋的痛哭声,曾国藩心里忽然涌出一股莫名其妙的忧郁和恐
惧来。
曾国藩第二部--野焚
二 皇恩浩荡,天威凛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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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因为李臣典的饰终,而使曾国荃忽然想起圣旨已过了三天未到。事实上,从六百里
加紧红旗报捷折发出的那天起,上自曾国荃,下至普通兵勇,所有参与攻克金陵的人,无不
在翘首盼望皇上的赏赐。大家都在计算上谕到达的日期:六月二十三日拜发奏折,一天行六
百里,五天可以到达北京,皇太后、皇上接到这份捷报必定龙颜大喜,会立即下达上谕,再
传回来,又是一天行六百里,到达金陵,也只有五天,朝廷的商量以及路上不可预计的耽
搁,就打它费去三天时间,七月初六日也应该到了。今天已是初十了,上谕还没来,什么原
因呢?七月初的金陵城本是一个名符其实的大火炉,热得使人甚至到了活亦无趣、死亦无惧
的地步,而上谕迟迟未来,又给他们烦躁的心情增加几分焦虑。
原侍王府后花园有一大片竹林,枝叶婆娑,青翠欲滴,曾国藩很是喜欢。午后,他将竹
凉床移至竹林里,旁边再放一个茶几,他便在这里写字看书,累了,就躺在竹床上略为休
息。现在,他正躺在竹床上,心里也在想着这份上谕。皇太后、皇上会怎样酬赏呢?他凝视
着头顶上墨绿色竹叶,默默自问。想起在田家镇和康福密谈的那个夜晚,由周寿昌传出的
“攻克金陵的首功之人封王”的金口纶音。那时候这句话曾令他着迷了好长一段时期,联想
到王世全赠剑时所说的那番话,以及武昌、田镇的顺利拿下,他觉得自己是最有希望成为攻
克金陵的首功之人,也就是说,自己将有可能封王。不过,曾国藩也清楚,自从三藩之乱平
定后,汉人不封王,已作为祖制传下来。文宗说那句话时,很可能只是一时的高兴,也可能
想到的只是琦善、和春、都兴阿等满人,并没有把汉人算在内。真的是汉人最先攻克金陵,
满蒙亲贵也会将祖制抬出来,到时文宗再有心也不能践约。后来,江西受困三年,百事不
遂,他也就再没有心思去想这些事了。再后来,文宗驾崩,太后秉政,曾国藩对封王之事便
不抱希望。即使最先攻克金陵,太后难道还会重提这个违背祖制的许诺吗?刚开始曾国藩觉
得有点遗憾,尤其在攻下安庆,克金陵已成定局的时候,他也曾幻想过,假若文宗仍健在,
说不定封王也还有一线可能。但后来他也释然了,老子说得好:“不敢为天下先。”天公对
名器甚为矜啬,这样一个人人艳羡个个眼红、近两百年来再没有汉人占有过的巍巍高爵,受
之将如处炉火之上,又有何益!封王没有福分,那么封侯呢?曾国藩记得,自三藩之乱后,
文职也没有人封过侯。自己是文职,并未直接带兵亲临城下,皇太后、皇上会不会破格赏
赐?这些日子来,曾国藩一直为此担心。虽说他一再叮嘱自己要以老庄之道养心,把名利看
得淡些,但到底不能做到淡忘的地步。
沅甫呢?沅甫又会得个什么样的赏赐呢?想过自己,曾国藩又为他的弟弟着想了。他从
心里对这个弟弟感激不尽。因此甚至对二十多年前,沅甫在京师不欢而别的往事也感到内
疚。他责备自己对当时年仅十八九岁的弟弟要求太苛严了,态度太冷淡了,临别赠诗,说
“长是太平依日月,杖藜零涕说康衢”,对沅甫的希望,也仅仅是做个太平时代的本分读书
人而已,真正把这个弟弟看轻了!沅甫历来功名之心甚重,自我企望也很高,倘若这次赏赐
比大哥差得太远,他心里又会怎样想呢?以后兄弟情分会不会反而生疏呢?还有沅甫手下这
一批骄悍的营官,论功劳都相差无几,若是恩赏差别过大,彼此不服气,难保不生意外。还
有彭玉麟、杨岳斌,封锁江面,占据九洑洲要害,为攻克金陵立下了汗马功劳,但他们并没
有直接进城,他们的赏赐又是如何呢?还有在江苏打仗的李鸿章,在浙江打仗的左宗棠,在
江西打仗的沈葆桢,目前正在南下追杀逃兵的鲍超等等,他们或拖住了长毛各路兵力,或一
道参与攻城,都为攻克金陵立下了不可磨灭的战功,皇太后、皇上又如何奖赏他们呢?这一
系列问题,把曾国藩搅得心烦起来,他索性不去想它了,坐在竹床上继续批阅公文。
“大哥,上谕到了!”曾国藩被一声高喊惊得抬起头来,只见曾国荃大步流星走上来,
脸上露出异样的喜悦。后面彭玉麟、杨岳斌、萧孚泗、刘连捷、朱洪章、彭毓橘等人簇拥着
折差欢天喜地走过来。
“好,好!”曾国藩激动得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停了好久才起身说,“大家都到大厅
里去,待我换好衣后一起接旨。”
一会儿功夫,曾国藩便换好了朝服,端端正正地面北跪在大厅中间,身后是一大群文武
官员。前面大案桌上香烟缭绕,正中供奉着由兵部六百里加紧递来的内阁所奉的上谕。曾国
藩率领众人面对上谕行了三跪九拜大礼,然后展开诵读,大厅里响起他宏亮的湘乡官话:
“本日官文、曾国藩由六百里加紧红旗奏捷,克复金陵省城,逆首自焚,贼党悉数歼灭,并
生擒李秀成、洪仁达等逆一折,览奏之余,实与天下臣民同深嘉悦。”
接下来曾国藩虽仍旧起劲地读着,但听者都不在意,因为它照例是复述原折的主要内
容,大家注意的焦点是下文。
“钦差大臣协办大学士两江总督曾国藩。”这一句话提起了众人的心,上谕的核心到
了,“自咸丰三年在湖南首倡团练,创立舟师,与塔齐布、罗泽南等屡建殊功,保全湖南郡
县,克复武汉等城,肃清江西全境。东征以来,由宿松克潜山、太湖,进驻祁门,迭复徽州
郡县,遂拔安庆省城以为根本,分檄水陆将士,规复下游州郡。兹幸大功告成,逆首诛锄,
实由该大臣筹策无遗,谋勇兼备,知人善任,调度得宜。曾国藩着加恩赏加太子太保衔,锡
封一等侯爵,世袭罔替,并赏戴双眼花翎。”
众人一齐看着曾国藩,只见他脸色平静,无任何表情,仿佛上谕嘉奖的是一个与己无关
的人,大家不由地佩服他的超人涵养。
“浙江巡抚曾国荃。”大家立即转向曾国荃。只见他神情悚然,竖耳恭听。“以诸生从
戎,随同曾国藩剿贼数省,功绩颇著。咸丰十年由湘募勇,克复安庆省城,同治元、二年连
克巢县、含山、和州等处,率水陆各营进逼金陵,驻扎雨花台,攻拔伪城,贼众围营,苦守
数月,奋力击退。本年正月克复钟山石垒,遂合江宁之围。督率将士廖战,开挖地道,躬冒
矢石半月之久未经撤队,克复全城,歼除首恶,实属坚忍耐劳,公忠体国。曾国荃着赏加太
子少保衔,锡封一等伯爵,并赏戴双眼花翎。”众人艳羡不已,看曾国荃时,他不但面无喜
色,反倒露出一副垂头丧气的神情,大家都觉诧异不解。
又接下去,曾国藩念道:“记名提督李臣典,着加恩锡封一等子爵,并赏穿黄马褂,赏
戴双眼花翎。”名列五等爵位,却无福享受,众人为李臣典叹惜不止。曾国藩又念:萧孚泗
封一等男爵,并赏戴双眼花翎;朱洪章交军机处记名,无论提督、总兵缺出尽先提奏,并赏
穿黄马褂,赏给骑都尉世职;刘连捷、彭毓橘等赏加头品顶戴,并赏给一等轻车都尉世职。
接着又念了一长串受赏名单。末了,还特为命令将李秀成、洪仁达委派要员槛送京师,
讯明后依法处治。
跪在大厅中的人都有重赏,唯独没有彭玉麟、杨岳斌的,二人心中正疑惑时,曾国藩又
展开一道上谕念道:“钦差大臣科尔沁博勒噶台亲王僧格林沁,已迭次加恩晋封亲王,世袭
罔替,着加赏一贝勒,令其子布彦讷谟祜受封。
钦差大学士湖广总督官文,加恩锡封一等伯爵,世袭罔替,并加恩将其本支毋庸仍隶内
务府旗籍,着抬入正白旗满洲,赏戴双眼花翎。江苏巡抚李鸿章,着加恩锡封一等伯爵,并
赏戴双眼花翎。长江水师提督杨岳斌,加恩赏加一等轻车都尉世职,并赏加太子少保衔。兵
部右侍郎彭玉麟,着赏加一等轻车都尉世职,并赏加太子少保衔。四川总督骆秉章,着加恩
赏给一等轻车都尉世职,并赏戴双眼花翎。署浙江提督鲍超,着加恩赏给一等轻车都尉世
职。西安将军都兴阿、江宁将军富明阿均着加恩赏给骑都尉世职。闽浙总督署浙江巡抚左宗
棠、江西巡抚沈葆桢均候浙、赣等省军务平定后再行加恩。”
人人有赏,个个不缺,真是皇恩浩荡,普天同庆。当曾国藩把这两道上谕颂读完毕后,
文武大员共同山呼万岁,纷纷向曾国藩、曾国荃祝贺,都说兄弟同日封侯伯,不仅本朝绝
无,也是旷古奇事!曾国藩也笑容可掬地向各位道贺。正当大厅里洋溢着弹冠相庆的喜悦
时,亲兵在门外高喊:“折差到!”大家正在纳闷,折差已大步踏进来。彭毓橘上前接过,
双手将它安放在案桌上。行过礼后,曾国藩打开黄绫包封,从中取出一份上谕来,众人一齐
低头听着:“浙江巡抚曾国荃六月十六日攻破外城时,不乘胜攻克内城,率部返回孝陵卫大
营,指挥失宜,遂使伪忠酋夹带伪幼主一千余人,从太平门缺口突出。据浙江方面奏,伪幼
主洪福瑱即混杂这股逸贼之中,内中尚有伪干酋、章酋等巨寇。浙闽赣等处尚有长毛数十万
众,倘若拥立伪幼主与朝廷对抗,则东南大局,何时可得底定?曾国藩奏洪福瑱积薪自焚,
自是听信谣言。现责令该督追查太平门缺口防守不力人员,严加惩处。金陵陷于贼中十余
年,外间传闻金银如海,百货充盈,着曾国藩将金陵城内金银下落迅速查清,报明户部,以
备拨用。李秀成、洪仁达二犯,着即槛送京师,讯明处决。”
大厅里一片死寂,鸦雀无声。曾国荃全身早已湿透,脑袋嗡嗡作响,两只手臂僵直撑在
花砖上,曾国藩的声音也明显地低下来,中间还杂着颤音:“曾国藩以儒臣从戎,历年最
久,战功最多,自能慎终如始,永保勋名,惟所部诸将,自曾国荃以下,均应由该大臣随时
申儆,勿使骤胜而骄,庶可长承恩眷。”
上谕宣读完毕,众人依旧呆呆地跪在那里,仿佛两宫太后的训话虽完,但仍板着冷峻的
面孔,森严地审视这班战功赫赫的大臣,并没有下达起身的命令。
“诸位请起。”曾国藩收好上谕,强打着笑容对大家说,“今天是大喜日子,应当高高
兴兴,明天本督略备薄宴,祝贺诸位荣升。圣旨英明洞达,望各位切实记住,勿使骤胜而
骄,庶可长承恩眷。”
过了好一阵子,曾国荃才带头站起,阴森森地走进内室,众人也兴趣顿失,一言不发地
各自回营去了。
曾国藩第二部--野焚
三 荣封伯爵的次日,曾国荃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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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便传出曾国荃生病拒绝会客的话,曾国藩闻之大惊,急忙走进弟弟的卧
房,果然见他睡在床上。原来,曾国荃听到上谕指名道姓地斥责他,心中窝了一肚子怨气,
一夜未睡。到了后半夜,竟然浑身起了红色小斑点,左肩下还长了一个肉包,居然有铜钱大。
“老九,你这是湿毒,不要紧的,”曾国藩安慰道,“前几个月辛劳过度,日夜守在战
场,毒气攻心,现在发出来最好。”
“大哥。”曾国荃抓住哥哥的手,手烫得厉害,“带兵杀贼,攻城略地,死尚且不怕,
还怕癣疥之病吗?我是心里难受呀!”
“老九,你心里哪些事感到难受?”曾国藩慈爱地凝视着弟弟,其实他已知七八分。昨
夜,曾国藩也一夜没睡好,对日里同时接到的两道上谕想得很多很深。这些年来,他服膺丑
道人的高论,在孔孟程朱之学的基础上杂用老庄之道,以不求名利来保养恬淡之心,以柔退
谦让来调和上下左右的关系,对于自己封侯、弟弟封伯,他已很为满足,不敢奢望更高的赏
赐,倒是诸如“功高震主”“大功不赏”“兔死狗烹”等历史教训时常萦绕脑际。近来,他
又把《史记·淮阴侯列传》《唐书·李德裕传》《明史·蓝玉传》等翻阅了一遍。历史上那
些惨痛的故事使他心惊肉跳,他告诫自己此时更应百倍谨慎小心,不能授人以柄,可惜九弟
和他的部属们没有把自己往日的规劝记在心中。金陵之捷并非十全十美,尤其是纵火烧天王
宫,将金银财宝尽数掳掠,日后免不了要遭世间讥劾,难以向朝廷交代。但曾国藩没有料
到,朝廷的指责竟会来得这样快,措辞竟会这样严厉,这道上谕的背后埋伏着什么,已经是
非常明白的了。
前几天,欧阳兆熊来了一封信,信上说:“大功成矣,意中事也,而可喜也。顾所以善
其后者,于国何如?于民何如?于家何如?于身何如?必筹之已熟,图之已预矣。窃尝妄
意:阁下所以为民者,欲以勤俭二字挽回风俗;所以为家为身者,欲以退让二字保全晚节。
此诚忧盛危明之定识,持盈保态之定议也。”这几句话曾国藩诵读再三,对老友的关心感激
不尽,也决定采纳他的建议,以退让二字保全晚节。心高气傲、阅世不深的九弟却并没有意
识到这一点,今天必须向他郑重指出。
“大哥,我曾听你说过,文宗亲口许诺,最先攻下金陵城的封王,皇太后、皇上应当遵
循。”
曾国藩心中一惊,这个不识时务的老九,居然还有如此非分的想法!曾国荃见大哥楞住
了,知话说得过急,忙补充道:“大哥创建湘军,运筹帷幄,虽未带兵亲临金陵,论功劳还
是大哥居第一。说封王,是说我和大哥都封王。”
曾国荃这一补充,反而使曾国藩心里凉了半截,为弟弟的狂妄无知而难受。他压住心头
的不悦,仍以慈爱的口吻说:“老九,你这个想法不应该。文宗那句话,是康福在北京听周
荇农说的,是不是真的还很难说,即使是真的,那也是文宗的一时兴起,当不得真的,你为
此难受太不应该了。”
“就如大哥所说,不封王,难道不可以封公爵吗?就是不封公,我也应当封侯呀!大哥
封侯理所当然,我不是要和大哥抢这个侯爵。皇太后为何这等小气,舍不得封两个侯呢?”
“小声点,说话要有分寸。”曾国藩见弟弟居然指责起皇太后来,未免太放肆了,便正
色道,“须知隔墙有耳。”
“攻打金陵是何等的艰苦,我敢说,随便换另外哪个人都不可能拿下!”曾国荃既感委
屈又很自负。
“老九,”曾国藩严肃地说,“那天在席上我跟你们说过,古往今来,凡办大事,半由
人力半由天命。攻克金陵这样一桩震铄古今的大事业,岂能全由人力?你纵然本事大,也要
让一半与天才是。”
“官文坐在武昌安富尊荣,封伯爵,李鸿章只收复苏、常,也封伯爵,这个伯爵太不值
钱了嘛!”曾国荃不理会大哥的苦心,依旧高喉大嗓地发泄愤恨。
“官中堂统辖两湖,为湘军筹饷补员,功劳甚伟。李少荃在苏南迭克名城,保全上海,
使金陵贼匪进无援兵,退无窜路。两人封伯爵,亦无可厚非。”对弟弟的牢骚,曾国藩也有
同感,但此时不能附和他,否则将火上加油。
“这些都不去谈它罢!”曾国荃霍地从床上坐起来,眼中射出咄咄逼人的光芒,“金陵
只逃出一千多号长毛,就要严加惩办。杭州城破时,伪听王陈炳文带着十多万长毛全数冲
出,左宗棠为何不受指责?上谕说据浙江方面奏,显然是左宗棠在进谗言。这左三矮子不是
个好东西!”曾国荃气得骂起来。
说洪福瑱积薪自焚,是曾国藩据曾国荃信上的话上奏朝廷的,左宗棠借幼主出逃大做文
章,明里攻击曾国荃,暗地里攻讦曾国藩。这件事使曾国藩对左宗棠最为恼火。他对这个相
交三十年的老朋友,在这样的大事上不留情面甚是不解。
是因为自己亦位居总督,眼里没有他曾国藩呢?还是对他兄弟成了攻克金陵首功人员嫉
妒呢?还是朝中有人授意左上这样的折子呢?不管怎样,在这种时候左宗棠上此绝情绝义的
折子,两人三十年的友谊到此也就止步了。曾国藩微微点点头说:“老九,你也不必为此事
难受了,左宗棠那人你也知道,过几天大哥再给皇上上个折子,为你说话。”
“还有。”曾国荃说出心中的积愤后觉得舒服了点,“皇上要槛送李秀成、洪仁达进
京,两犯早已成鬼了,这事如何办?”
“这个也由我去向皇上说清楚。”曾国藩安慰弟弟,心里却想,那天拍胸脯的气概到哪
里去了!
“李秀成的事还好说,问题是银子,皇上要追查金陵城里的银子呀!”曾国荃压低了声
音,“大哥,实话对你说吧,金陵城里的金银珠宝,再加上年轻的女人,都变成了湘军将官
的财产,现在正一船一船地往湖南运哩!连我也有几十万。倘若按皇上的谕旨,再将金银从
他们的腰包里掏出来,那金陵城就会闹翻天,我也弹压不了。”
曾国藩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些事他早已看得很清楚,一点都不感到意外。但这的确是一
件棘手的事。这些首功将官们自恃功大,要价很高,朝廷的封赏既不能全部满足他们的欲
望,又只是空衔而无实惠,现在要把他们围攻两三年,自以为靠性命换来的财产再掏出来,
这无异于挖他们的心肝。真的闹起事来,后果不堪设想。“老九,你要说服他们顾全大局,
不管多少都要拿出一些,一则好向朝廷交代,二则也要堵塞天下悠悠之口。”
“杀人放火,我可以指挥他们干,要他们拿出自己的性命钱,我做不到。况且我也不
干,我的银子就已经运走了。”
“九帅,你一碗水没有端平!”
曾国荃正要说下去,门口突然传进一声雷似的吼叫,只见焕字营营官朱洪章喝得醉醺醺
地满口吐着白沫,两眼红通通地睁得如铜铃般大,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后面跟着几个亲兵。
“焕文!”曾国藩拉长着脸,十分不快地对朱洪章说,“你看你醉成什么样子!”
“中堂大人。”朱洪章这时才发觉曾国藩也在,顿时清醒了点,“第一个冲进城的,不
是李臣典,而是我朱某人!”
“这话怎讲?”曾国藩感到奇怪,都说康福死后,李臣典是第一个冲进金陵城的,为何
又变成了朱洪章?
“中堂大人。”朱洪章用手抹去嘴边的白沫,两脚也站直了些,以略为恭顺的态度说,
“六月十六日上午,龙脖子地道第二次挖成,点火前,九帅集合各营营官,议决谁为攻城先
锋,大家都畏葸不敢领命,是我出队领下了先锋之命,并立了军令状,这事九帅应该还记
得。后来我率焕字营一千五百兄弟从城墙缺口冲入,第一个进了金陵,九帅还称赞我有能
耐。”
“照这样说,应当是焕文第一个进城了。”曾国藩问弟弟。
“是的。”曾国荃点头。
“那又为何是李臣典呢?”曾国藩大惑不解。
“中堂大人,事情是这样的。”朱洪章抢着说,“龙脖子地道是信字营挖的,李臣典虽
未第一个进城,但却是最先打到天王宫,说李臣典是第一号功臣,我并没有意见,但现在萧
孚泗倒排在我的前面,抢得了男爵,这能使我服气吗?娘的,攻城时他向后退,领赏时他往
前冲,他聪明,老子是蠢崽。”
朱洪章又喷出白沫来,他死命地吐了一口痰,愤愤不平地嚷道,“九帅,你这样压我,
难道因为我朱洪章是贵州人,不是湘乡人吗?”
“朱洪章,你在放狗屁!”曾国荃猛地从床上跳起,“哪个因你不是湘乡人压了你,我
是把你列在萧孚泗前面的。”
“那又是谁把我的名字排到后头去了呢?这个***,害得我得不到爵位。”朱洪章大
叫起来,气焰更足了。
“明告诉你吧!那是中堂大人手下起草折子的彭寿颐改动的。”曾国荃说着,顺手将桌
上一把腰刀甩到朱洪章的脚边。
腰刀与砖相碰,发出刺耳的撞击声,“你用这把腰刀把他杀了吧!”
朱洪章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一时呆住了。
“你去杀呀!”曾国荃冲到朱洪章面前,像一头狂怒的饿虎,要把朱洪章一口吞下,
“还站在这里干什么?不敢杀,你就给老子滚出去,狗杂种!”曾国荃的暴怒把朱洪章的气
焰压了下去。他耷拉着脑袋,嘴里嘟嘟囔囔地出了门。
“大哥,你看看,就是这班人进了城!”望着朱洪章的背影,曾国荃气仍未消,“若不
是刚才这一手,他几乎要坐到我和大哥的头上拉屎拉尿了。只有一个朱洪章还好对付,若是
朝廷真的要追查金银,那就会有成千上万个朱洪章跳出来,你看怎么办?”
这个意外的插曲使得曾国藩又惊又恼。“湘军已经腐败了。”他在心里得出了结论。
“大哥。”曾国荃小声而神秘地呼唤,曾国藩觉得有点异样,“依我看,新的大乱就要
到来,我们得先下手为强。”
“你说什么?”新侯爵已觉察到新伯爵的反常。
“我们学他。”曾国荃伸出左手掌,右手在掌心上划出一个字来。曾国藩顺着他的手势
看着看着,不觉屏息静气,最后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曾国藩第二部--野焚
四 倚天照海花无数,流水高山心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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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曾国荃在掌心上划出的是一个“赵”字。毫无疑问,这指的是陈桥兵变黄袍加身
的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
“沅甫,你疯了!”曾国藩冷冷地看着因情绪激昂而红了脸的弟弟,生气地说。
“大哥。”曾国荃压低声音,焦急地说,“这桩事,打下安庆后我就想过了。我也晓得
润芝、雪琴以及左宗棠都旁敲侧击试探过你,大哥那时不同意是对的,因为时机不到,而现
在时机到了。吉字大营攻下长毛盘踞十多年的老巢,军威无敌于天下,所有八旗、绿营都不
是我们的对手。现在朝廷要追查金银下落,吉字营上下怨声载道,正是我们利用的好时候。
吉字大营五万,雪琴、厚庵水师两万,还有鲍春霆的两万,张运兰、萧启江的三万,这十二
万人是大哥的心腹力量,再加上李少荃的淮军,只要大哥登台一呼,大家都会死心塌地跟着
干。左宗棠要是不从,就干掉他!大哥,你把这支人马交给我,不出两年,我保证叫天下所
有的人都向大哥拱手称臣。”曾国荃越说越得意忘形,曾国藩越听脸色越阴沉。曾国荃心
想,大哥素来谨慎,这样的大事,他怎么会轻易作出决定,不做声,便是在心中盘算。他进
一步撩拨,“大哥,大清立国以来,只有吴三桂、耿精忠几个汉人手里有过军队,这些军队
一直是朝廷的眼中钉。后人都说吴三桂不安分造反,其实他们哪里知道,那是朝廷逼出来
的。”
曾国藩心里猛一惊,觉得弟弟的话有道理,过去自己也是指责吴三桂的。也可能事实真
的如沅甫所言,吴三桂造反是逼出来的。
“朝廷也在逼我们了。”曾国荃气得咬牙切齿,“走了一千多号人,与打下金陵相比算
得了什么?如此声色俱厉地训斥,居心何在?口口声声追查长毛金银的下落,无非是说我们
私吞了,好为将来抄家张本。大哥,这十二万湘军在你的手里,朝廷是食不甘味、寝不安神
呀!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想不到今日轮到我们兄弟了。”曾国荃长叹一声粗
气后,恶狠狠地对着曾国藩说,“大哥,我们这是何苦来!百战沙场,九死一生,难道就是
要做别人砧板上的鱼肉吗?盛四昨日对我讲,家里起新屋上大梁时,木匠们都唱:两江总督
太细哩,要到北京做皇帝。又说当年太公梦的不是蟒蛇,而是一条龙,因怕官府追查,才谎
说是蟒蛇。大哥。”曾国荃扯着曾国藩的衣袖口,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好一会才慢慢地吐
出,“满人气数已尽,你才是真正的真龙天子呀!”
曾国藩坐在对面,听着弟弟这一番令人毛骨悚然的心里话,仿佛觉得阴风阵阵,浑身发
冷。他突然意识到不能让他无休止地说下去,这里面只要有一句话被人告发,就可能立即招
来灭族惨祸。此时自己已被搅得心烦意乱,难以说服他。
办法只有一个,便是马上离开。
“老九,你今天情绪有点失常,可能是湿毒引起心里烦躁的缘故。你静下心来,好好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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