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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传

_45 萧一山 (民国)
早已飞到九天云外,喜得心花怒放。
“好,本帅不杀你,但你绝对不能再对别人说起这事。倘若本帅挖不到那三坛珍宝,看
不把你碎尸万段!”
曾国藩第二部--野焚
三 攻下金陵的捷报,给曾国藩带来两三分喜悦、七八分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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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八日半夜三更三点,曾国藩终于将堆积如山的文件批阅完毕。他走出房门,来到
后院。但见星月满天,万籁俱寂,心里顿时有一点宁静之感。大前天接到九弟信,告金陵城
外四处开挖地道,城破就在这几天。他望着夜空,心里说:“九弟,大哥不能和你一起攻城
杀贼,为你读一篇名文助战吧!”他重新走进签押房,拿出《资治通鉴》,翻出写赤壁之战
的那一篇来。他希望九弟如同当年的周瑜火烧赤壁那样,取得攻克金陵的胜利,日后也能焜
耀史册。曾国藩先是轻轻地念着,慢慢地兴致高涨,竟高声吟唱起来。
“大人,刚才信使送来九爷的急信。”荆七捧着一封信走过来。
“快给我!”曾国藩心里一跳,深夜送信来,这在过去是从来没有的事。兵机瞬息万
变,不可预料,难道金陵出了意外?曾国藩的一颗心几乎悬到喉咙口。他一反平日剪信口的
习惯,一把从荆七手里抢过信套,用力撕着,手在微微抖动。
信套纸很结实,一次没撕开,他又撕一次。信笺出来了,是沅甫的亲笔:“十六日正
午,我吉字大营轰开城墙,攻占金陵外城……”
“金陵城破了!金陵城破了!”曾国藩喃喃念了两遍,便觉一口痰涌上胸头,眼前一
黑,栽倒在地上。荆七不知出了什么事,慌得赶急上前,双手将曾国藩扶起,平放在竹床
上,用冷水打湿毛巾,擦拭脸和手。荆七弄得大汗淋漓,摸摸曾国藩的手,却冷冰冰、凉飕
飕的。荆七害怕了。
“你到哪里去?”荆七刚要出门,曾国藩醒过来了。
“大人,你老醒了。”荆七十分欣喜,忙走到竹床边,“大人,刚才把我吓死了,见你
老总不醒,我正要去叫大公子。”
“好啦,不要叫他了,我没事。你也去睡觉吧,明天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我刚才昏倒的
事,听到了吗?”
荆七答应一声,关好房门,到旁边耳房里睡觉去了。曾国藩躺在竹床上,深为自己刚才
的失态而羞耻。平日读《晋书》,曾为谢安一句“小儿辈已破贼矣”,数度拍案叫绝。那是
一场关系到国家存亡、谢氏家族兴衰的重大战争,且事前并无把握,谢安居然在接到侄儿的
捷报时,照样下完棋,只徐徐说出这样一句轻描淡写的话来。这是何等样的胸襟,何等样的
气度啊!曾国藩也曾多次设想过,有一天接到九弟从金陵前线来的捷报时,也要像谢安一
样,毫不经意地告诉身边的僚属,可是刚才呢……幸好只有荆七一人在旁,连儿子也未看
到,不然,必将作为笑柄广为传播,一直传到子孙后代。
略微舒服点后,曾国藩再也不愿躺在竹床上了,他起来披件衣服,坐在椅子上,望着跳
跃的***,心驰神往,浮想联翩。他想起在湘乡县城与罗泽南畅谈办练勇的那个夜晚,想起
郭嵩焘、陈敷的预言,想起在母亲灵柩旁焚折辞父、墨绖出山时的誓词,想起在长沙城受到
鲍起豹、陶恩培等人的欺侮,想起船山公后裔赠送宝剑时的祝愿,想起江西几年的困苦,想
起投水自杀的耻辱,想起重回荷叶塘守墓的沮丧,想起复出后的三河之败,想起满弟的病
逝,想起自九弟围金陵以来为之提心吊胆的日日夜夜,一时百感交集。曾国藩愈想愈不好
受,最后禁不住潸然泪下。他感到奇怪,这样一桩千盼万盼的大喜事,真的来到了,为什么
给自己带来的喜悦只有两三分,伤感却占了七八分呢?
第二天一大早,纪泽来到父亲房里请安。见父亲如同往日一样,端坐在书案前,临摹刘
石庵的《清爱堂贴》。在纪泽看来,父亲写的字足可以自成一家,不必再学别人的字了。看
着父亲头上渗出一层细细汗珠,一向对父亲崇拜至极的曾纪泽,此时更增添一番敬意。
“父亲大人安好!”纪泽重复着每天早上的现话。
“起来多久了?”曾国藩问,头没抬,手仍在写。
“有半个时辰了。”纪泽恭敬地回答。
“今天散步到了哪些地方?”曾国藩规定儿子早晨起床后要到户外去散步,晚饭后也要
走一千步。
“今天没有走多远,就在西门外小池塘边转了转。”
“昨夜你九叔来了一封信。”曾国藩笔仍未停。
“九叔信上说了些什么?仗打得顺利吗?”纪泽急切地问。
“金陵已被你九叔攻下了。”曾国藩边说边用力写了一横,脸色平静得如同什么事也没
发生一样。
“九叔打下了金陵!”纪泽简直不敢相信,随即他就觉得这个语气不对头,对父亲的话
还能怀疑吗?父亲常常教导自己,为人要诚敬,要勤奋,诚敬从不打诳语做起,勤奋从不晏
起床做起。父亲难道还会打诳语吗?何况这样大的事情!纪泽兴奋万分,高声喊起来:“金
陵打下了!”
“甲三!”曾国藩威严地斥责,“大喊大闹,成何体统!”
“是!”纪泽意识到自己的不应该。父亲常说举止要厚重,怎么又忘记了!
“你去告诉杨国栋、彭寿颐等人,我在这里等他们。”
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安庆全城都知道金陵已攻下了。两江总督衙门张灯结采,鞭炮连
天,幕僚们弹冠相庆,喜气融融。曾国藩的签押房贺客络绎不绝,道喜声、颂扬声洋洋盈
耳。曾国藩始终以素日一贯的凝重、从容的态度接待,只是脸上增添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过几天,曾国荃又送来一封详细的信,报告内城也已拿下,并附来一迭厚厚的保举单。
彭寿颐等人按照这封信的内容拟好了报捷折。对奏稿的审阅,曾国藩历来十分慎重,今天这
份折子非比寻常,他关起房门,谢绝一切客人,一字一句地仔细斟酌。
奏稿自然拟得很好。条理清晰,文句流畅,对自六月份以来各种攻城的准备,尤其是十
六日那天各路人马勇猛攻城以及进城后的剧烈搏斗,都写得具体扎实,且主次详略都很得
当,虽然比往日的奏折要长些,但这样一件大喜事,长些也是应该的。要说欠缺,那就是奏
稿中回避了一件大事,即伪幼主的下落如何。曾国荃信上说,伪幼主据传已逃出城外,也有
的说已自焚于宫中,但至今都未得到证实。彭寿颐等人对此如何措词拿不定主意。这是一件
大事。既已写伪天王服毒而死,怎能不言及伪幼主呢?曾国藩想,伪幼主是个未满十六岁的
孩子,在如此兵火慌乱中,能有什么作为,死的可能性极大,即使逃出城也免不了一死。为
了使胜利显得更圆满,曾国藩在中间添上一句:“城破后伪幼主积薪宫殿,举火自焚。”想
想觉得不妥,因为毕竟没有确证。他又在前面加上“据城内各贼供称”七个字,今后实在不
是这回事,也好有一个转圜。曾国藩将修改后的奏稿再从头至尾读一遍,觉得事情是叙述清
楚了,但意犹未尽。古往今来,这样的奏折能有几篇!当年的翰林院侍讲学士,决心亲自写
一段动人的文字接在后面,让它与攻克金陵的巨大功勋相匹配,成为一篇传播海内、流芳百
世的名奏疏。
曾国藩背手在室内踱步,时时抚摸近来大为稀疏的长须,口里喃喃念着,然后坐在桌
前,凝神片刻,提起笔来,在奏稿后面补了一段:“臣等伏查洪逆倡乱粤西,于今十有五
年,窃据金陵亦十二年,流毒海内,神人共愤。我朝武功之超越前古,屡次削平大难,焜耀
史篇。然如嘉庆川楚之役,蹂躏仅及四省,沦陷不过十余城。康熙三藩之役,蹂躏尚止十二
省,沦陷亦第三百余城。今粤匪之变,蹂躏竟及十六省,沦陷至六百余城之多,而其中凶酋
悍党,如李开方守冯官屯、林启容守九江、叶芸来守安庆,皆坚忍不屈。此次金陵城破,十
万余贼无一降者,至聚众自焚而不悔,实为古今罕见之剧寇。”
将川楚之役、三藩之役拿来作比较,更突出了平定长毛的功劳之伟,曾国藩觉得这段话
是必不可少的,但又恐有自夸之嫌,招来物议,于是干脆再加一段:“然卒能次第荡平,铲
除元恶,臣等深维其故,盖由我文宗显皇帝盛德宏谟,早裕戡乱之本。宫禁虽极俭啬,而不
惜巨饷以募战士;名器虽极慎重,而不惜破格以奖有功;庙算虽极精密,而不惜屈己以从将
帅之谋。皇太后、皇上守此三者,悉从旧章而加之。去邪弥果,求贤弥广,用能诛除潜伪,
蔚成中兴之业。巨等忝窃兵符,遭逢际会,既恸我文宗不及目睹献馘告成之日,又念生灵涂
炭为时过久,惟当始终慎勉,扫荡余匪,以苏孑黎之困,而分宵旰之忧。”
写好后,曾国藩念了一遍,觉得这篇奏疏真个是天衣无缝、完美无缺了,尤其对“宫禁
虽极俭啬”以下三个排比句甚为满意,心想,当今疆吏能写出这几句话来的怕不多。
奏稿改好了,还有一个会衔的问题,幕僚们不能作主。按道理说,由曾国藩领衔,曾国
荃、彭玉麟、杨岳斌会衔最好。
曾国荃功劳最大,应置会衔者的前列;彭玉麟、杨岳斌攻下九洑洲,肃清江面,直接保
证了陆路的进攻,厥功甚伟,也理应会衔。但曾国藩想得更深。自从咸丰二年出山以来,凡
有大胜仗,报捷折中他从未单独领衔。塔齐布在时,他和塔一起领衔,并将塔排在前;塔死
后,攻下安庆时,他和胡林翼一起领衔,又将胡推到前面。曾国藩这样做,既向朝廷表示了
功不独占的器量,赢得朝野一致称赞,又得到了塔、胡的肝胆相助。这次攻下金陵的大捷,
他也援例不单独领衔,顺手牵来了湖广总督官文,把官文置于第一,自己屈居第二。
报捷折处理好后,又开始审阅保举单。曾国荃开来的保举单多达三十二页,近二千人。
曾国藩明知其中有许多金益民一类的人,并预料到保举如此之滥,日后必然招致口舌,但现
在也只得照此上报。由保举单他想到九弟如今不知怎样地欢喜若狂。越是大功告成,越要谦
虚谨慎,而这点,自小不受约束的九弟恰恰不会想到。应该立即到金陵去一趟。曾国藩想。
突然,窗外传来一阵刺耳的鸟叫声。他推门一看,原来是一群喜鹊绕着院中凉亭在惊慌失措
地乱飞乱叫。凉亭年久失修,将要倒塌,府里管事吩咐拆掉重建。现在几个人正在搬拆,用
竹杆捣毁筑在亭顶上的喜鹊窝。眼看着窝中的枯枝茅草纷纷落地,一个个鸟蛋摔得稀巴烂,
喜鹊们围着凉亭发出悲哀惊恐的号叫。大喜日子里,总督衙门出现一幅这样的惨景不是好
事,曾国藩心中怃然。他把荆七叫过来说:“去告诉他们,凉亭不要拆了,鸟窝也不要捣
毁,打碎的蛋扫干净,莫让这些喜鹊看了伤心。”
曾国藩第二部--野焚
四 陈德风在李秀成面前长跪请安,使曾国藩打消了招降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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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庆内军械所制造的“黄鹄”号小火轮,顺水在长江上飞快地行驶,一眨眼功夫就到了
张枫岭。曾国藩坐在舱里,对徐寿说:“到底火轮走得快,若是坐木船,这会子鲫鱼湾都到
不了。”
徐寿兴奋地说:“若一路顺利的话,掌灯时分就可以到下关。”
“黄鹄号比洋人的轮船慢多少?”
“大概只有洋人船速度的一半。”徐寿回答。“制船造炮方面,洋人的确比我们行。”
曾国藩默默地看着倒流的江水,没有做声,徐寿也就不再说下去了。船过芜湖,正是正
午时分,船舱里热得像蒸笼,二人衣裤都湿透了,不得已换了衣裤后改乘民船。曾国藩说:
“黄鹄号好是好,就是太热不通气,不可久坐,还要改一改。”
徐寿说:“中堂说的是。我们正在造一只大轮船,图纸画好后再请中堂审示。”
“好。”曾国藩说,“到时我先看通风不通风。若不通风,我就再也不坐你的船了。”
说完,二人都笑了起来。民船坐起来虽然惬意,但太慢了,当晚停宿采石矶。第二天天
未亮便开船,赶在中午前到了金陵。早有人报知曾国荃。曾国藩一出船舱,便在下关码头上
看到吉字大营几十名高级将领已伫立在烈日之下。曾国藩快步登上码头,见站在最前面的九
弟黑得好比终年劳作的老农,瘦得犹如卧床多年的病人,不禁心头一酸,五步并作两步来到
九弟面前:“你受苦了!”他紧紧抱住弟弟,只这四个字,便再也说不出下文了。兄弟久久
拥抱在一起。见弟弟眼眶渐渐红了,曾国藩怕他失态,忙松开手,走到李臣典、萧孚泗、刘
连捷等人面前,逐个道喜祝贺。
到了临时由原侍王府改作的行辕,进入内室,曾国藩才细细地向九弟询问一切。又叫弟
弟脱掉上衣,一一查看背上和胸前的伤疤,轻轻地抚摸着。每摸一处伤疤,他都不厌其烦地
问弟弟,是什么时候受的伤,在哪个地方伤的,又是什么时候好的,好了以后有不有影响,
再发过没有。一句句,一声声,直问得曾国荃泪水鼓鼓地,先是悄悄地流,最后终于忍不住
嚎啕大哭起来。
“哭吧,哭吧!这里没有外人,大哥知道你吃尽了苦,你对着大哥把这两三年来所受的
委屈、痛苦、劳累,统统都哭出来。”曾国藩边说边拍打着弟弟的肩膀。时间仿佛倒退了三
十年,荷叶塘老家,大哥在安慰受了委屈的小弟弟。
过了好一阵,曾国藩才笑着说:“好了,哭够了吧!如此盖世功勋落在别人的头上,嘴
都笑歪了,身子都飘起来了,哪有我们这样兄弟相对而哭的。”
一句话,说得曾国荃止住了眼泪。外面已摆好了丰盛的接风酒,李臣典、萧孚泗、刘连
捷,彭毓橘等人都来作陪。席上杯盏相碰,笑语喧天。曾国藩对李臣典等人说:“想想当初
给我当亲兵是如何的寒酸,哪有这样神气的时候,还是跟着九帅好哇!”
说得大家哄堂大笑。曾国荃说:“这次破金陵,他们都立了大功,这都是大哥当年辛勤
栽培的结果。”
“这也是天数。”曾国藩换上素日的凝重神色,“当年他们在我身边,也没有想到会有
今天这样大的功劳。自古以来,凡办大事,半由人力,半由天命,诸位都要从这方面去想,
日后才好和上下左右相处。”大家都胡乱点头,并没有体会到这句话的深远用心。
吃过饭后,曾国藩又在九弟等人陪同下,出城查看地道哨垒,又到信字营、振字营、备
字营、刚字营、节字营驻扎之地拜访该营营哨官,向他们祝贺道乏,营哨官们都很感激。
回到原侍王府,天已经黑了,吃罢晚饭,曾国荃说:“大哥,今日太累了,早点洗了澡
休息吧!”
“你们辛苦了两三年,我这算什么!今夜还有件大事要办。”
“什么大事,非要今夜办不可?”
“审讯李秀成!”
“大哥,明天到大堂上去审吧,我陪大哥审。”
“不坐公堂,就在这个小房子里审讯。”
“那不行。”
“为什么不行?”曾国藩觉得奇怪。
“笼子太大,进不来。”
“什么笼子?”曾国藩惊问。
“李秀成装在大笼子里。”
“哈哈哈!”曾国藩大笑起来,“李秀成又不是老虎,你用笼子装他干什么?”说得曾
国荃颇有点不好意思。“你是想用我当年在长沙办匪盗的法子吗?真是有其兄必有其弟!”
曾国藩快活起来,“放他出笼子吧,叫个人押来就行了。”
一会儿,李秀成被五花大绑地押了进来。自从咸丰八年复出以来,与此人整整周旋了六
年之久,几乎天天在文件中看到他的名字,听部属们谈论他。此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曾国藩今夜要仔细地看看。站在面前的这个长毛大头领属于中等偏矮的个子,单单瘦瘦的,
面孔显得憔悴发白,额头宽广,眉眼细长,好似两道平行的黑线布在脸上,鼻直嘴正,轮廓
分明,尽管手脚都已绑得紧紧的,但隐约可见上身在轻微地抖动,看那神色,又不是害怕得
发抖的样子。一向喜欢以相度人的曾国藩很难理解,一个长得这样单薄柔弱,尤其是那张嘴
唇,竟纤巧得像女人一般的长毛,何以有如此坚忍卓绝的毅力、拔山吞海的气魄?
不管怎样,他毕竟是个人杰!一股爱才惜才之情悄悄地涌上心头。“给他松绑!”曾国
藩吩咐。李秀成颇感意外。绳子解掉后,他将手脚随意动了几下,似有一种重新获得自由似
的舒服。就在这一瞬间,他抬头把这个不知杀了多少太平军弟兄的曾剃头好好地看了一眼。
“李秀成,本督问你几件事,你都要从实招供,不得胡说。”
曾国藩话虽说得严厉,但语气和缓,李秀成不感到有压力。心想,他既然以礼待我,我
也以礼待他,于是答道:“可以。”
“我问你,咸丰四年守田家镇的燕王秦日纲,后来在船上搜到你们的许多文件,称燕王
孙日昌,秦日纲和孙日昌是一人还是两人?”
李秀成注意到曾国藩在称燕王时,没有像曾国荃那样有意改作“燕酋”,也没有在前面
加上一个“伪”字,气氛不像是在审讯,倒像是在打听旧事。他爽快地回答:“孙日昌即秦
日纲,是一人,当时封燕王。”
“林绍璋在湘潭被我军十战十败,此人并无本领,为何封王?”曾国藩仍是询问的口气。
“林绍璋打仗虽无大本领,但他十分能吃苦,有忠心,故天王封他为章王。”李秀成的
回答不卑不亢。
“曾天养与林绍璋同到湖南,死于岳州,那人是一把好手,资格又深,何以反比林绍璋
权小?”最初与湘军打交道的几个人,曾国藩对他们的印象格外深刻。
“曾天养与林绍璋职位相当,曾天养不识字,年岁大,为人老实,林绍璋聪明,样样晓
得,又勤劳,故其权较重。”尽管曾天养战死时李秀成还只是一个低级军官,但起义之初那
些火红的岁月,是他一生永远不会忘记的,当时军中高级将领是大家崇拜的偶像,常常谈
论,故李秀成很了解。
“石祥桢以后为何不见提起,此人还在吗?”略停一会,曾国藩又问,颇有点聊家常的
味道。李秀成觉得与几天前的那次审讯,简直有天壤之别。
“石祥桢后来随翼王西征去了,据说去年与翼王一道被害。”李秀成又松动一下手脚,
曾国藩看到他的两条腿在不断地交换抖动。
“我再问你,林凤祥、李开芳、林启容死后都封为王,罗大纲、周国虞、叶芸来也为你
们出了大力,为何又没有封王呢?”
这些话问到李秀成的心坎上去了。在这点上,他与洪秀全有重大分歧,也是他最不满意
洪秀全之处,尤其是天京沦陷前的滥封瞎封,简直令他愤怒。但在敌人面前,不能指责天
王。他想了一下说:“这些事很乱,无可说处。”
问过这些多年来在脑子里记忆甚深的人之后,曾国藩不再问往事了。“李秀成,本督问
你,金陵克复之前,城里有多少人,多少长毛?”
“阖城军民不过三万来人,我太平军兄弟只有一万余人,而大部分已病饿倒下,能守城
者,只有三四千而已。”作为天京城破前夕的最高统帅,李秀成对当时的兵力了如指掌。
曾国藩听了却很不自在,他用眼角瞄了一下坐在身旁的九弟,只见曾国荃神色更难看,
他的报喜信上说,城破前太平军有十多万人,全部杀毙,秦淮长河尸首如麻。曾国藩又将这
几句话上报朝廷。如此说来,九弟欺骗了自己,自己又欺骗了朝廷!
“李秀成,你胡说八道!满城都是长毛,为何只有一万余人?”曾国荃愤怒地对着李秀
成吼道。
“这些军队都由本王指挥,究竟有多少人,本王岂有不知之理!”对于横蛮不讲理的曾
国荃,李秀成毫不相让,俨然以王爷之尊在教训部属。曾国荃讨了个没趣。
曾国藩问的这些事,李秀成基本上都作了令他满意的回答,这使曾国藩想到李秀成是可
以争取的。沅甫说李秀成顽梗不化,显然是因为他的凶暴态度所致。像李秀成这种人,严刑
拷打,甚至以死威胁都不可能使之屈服,关键在于设法打动他的心。目前金陵虽已攻下,但
长毛在江西、浙江、福建一带还有一二十万人马,伪幼主并未捉住,很可能没有自焚而是逃
出去了,倘若这些人联合起来辅佐幼主,继续与朝廷对抗,那仍是很可怕的事。不如利用李
秀成的地位和影响,使金陵城外的长毛放下武器,投降朝廷。对!从攻心入手。
“李秀成,本督听说洪秀全虽封你为忠王,但骨子里并不认为你忠于他,时刻提防你,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拼死为他卖命呢?”
曾国藩的这个提问使李秀成惊奇:曾妖头为何了解得这样清楚?久闻此人远胜清妖其他
文武官员,果然名不虚传。李秀成想了想说:“我主有大过于人之处,非我辈所能及。他封
我为王,有大恩大德于我,虽对我有所怀疑,但我还是应该忠于他。我这是愚忠。”
曾国藩听了满意。暗思此人竟然懂得愚忠二字,还算得上一个有情有义的人。他忠于洪
秀全,洪秀全死后,他又忠于其子,假若洪的儿子也死了,他岂不没有忠于的对象了。
“李秀成,你陷于贼中十多年,身为贼首,罪恶极大,但刚才如你所说,你是出于对洪
秀全的一片愚忠,本督可以理解你的心情。现在本督要郑重告诉你,洪秀全的儿子洪福
瑱……”
“幼天王不叫洪福瑱。”李秀成打断曾国藩的话。
“不叫洪福瑱,叫什么?”曾国藩吃了一惊,暗思:以往向朝廷上报的所有奏折都称伪
幼主为洪福瑱,难道把他的名字都弄错了吗?
“幼天王小名叫洪天贵,前两年老天王给他加个福字,从那以后,幼天王的名字就叫洪
天贵福。老天王升天后,幼天王登极,玉玺上的名字下横刻真主二字,致使外间误传为洪福
瑱。”
“看来真的错了。”曾国藩想,继续说下去:“本督郑重告诉你,你的幼主已死于乱军
之中,现已传首京师。”
“幼主已死了?!”李秀成惊奇了一下,很快也就平静了。
这几天他一直惦记的便是幼天王,对曾国藩说的这个消息,他想想也不应该感到意外。
幼天王才十六岁,自幼长在深宫之中,被几十个王娘当作太阳月亮似地捧着,不会骑马,更
不会舞刀射箭,在凶恶的追兵威逼下,被杀、自杀都是有可能的。不过,他心里仍然悲伤,
深责自己辜负了天王的托孤重谊。
“李秀成,你的幼主以及他的几个弟弟都已死,洪秀全一家已绝了,你还忠于谁呢?你
打算愚忠洪仁玕吗?”曾国藩的态度显得更加温和,李秀成低头没有回答。是的,老天王死
了,幼天王也死了,忠于哪个呢?今后若是拥立新主,很有可能是洪仁玕,但李秀成却不愿
意忠于他。见李秀成沉默不语,曾国藩已看出了他的心思,便更和蔼地说:“李秀成,本督
既恨你作恶多端,又爱你是个人才,本督一向爱才重才,倘若本督向朝廷申报,饶你不死,
你肯归顺朝廷吗?”
李秀成一听这话大出意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坐在一旁久不开口的曾国荃也没有
想到大哥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他对曾国藩说:“大哥,李秀成杀了我湘军成千上万弟兄,
饶不了他!不必再跟他罗嗦了,杀了干脆!”
“九弟。”曾国藩微笑着对弟弟说,“人才难得呀!洪秀全前前后后封了二千多个王,
我看真正能打仗的,前期只有一个石达开,后期只有他李秀成了。”
李秀成听后,无端地冒出一种欣慰之感。李秀成正是这样看待太平天国的众多将领的,
他服的只有一个石达开。但天国朝野却普遍认为最会打仗的,第一要数东王杨秀清,第二才
数翼王石达开,第三数英王陈玉成,李秀成只能坐第四把交椅。今天李秀成终于发觉,这个
与自己死战多年的曾妖头竟是知音!既然幼天王已死,自己对老天王的忠诚也就到此结束
了。天京的陷落,将天国的元气已打散,幼天王这一死,意味着群龙无首,洪仁玕不足以号
令全军,其他在外的将领如侍王李世贤、昭王黄文英、来王陆顺德、戴王黄呈忠、沛王谭
星、听王陈炳文、康王汪海洋、宁王张学明、奖王陶金会、凛王刘肇钧、利王朱兴隆这些
人,在目前这样军事险恶、人心已散的局面下,没有一人可以领袖群伦。从金田村烧起的这
把火,烧到今天,已成余烬了。既然曾国藩如此看得起,且将这身本领再酬知己如何?刚刚
这样一想,李秀成又觉得这念头太可耻了。难道今后率领清妖去打与自己一起浴血奋斗、患
难与共的弟兄?难道去做一个被子孙后代骂作猪狗不如的叛徒?不!死也不能做这种人!
凭着几十年的阅人经验,尤其是审讯所抓获的太平军将领的经验,曾国藩对眼前一言不
发的李秀成的心理活动,已猜着了七八分。
“李秀成。”曾国藩完全换成一种平等相待的口吻,“本督知你不服为朝廷出力,怕遭
过去伙伴的唾骂,本督不为难你。倘若你能为本督劝告金陵以外的大小长毛放下刀枪,不再
抗拒,本督将可以送你回广西老家,并传谕将士不杀你的老母妻儿,让你一家团聚,长作朝
廷良民。”
李秀成陷入了深深的沉思:眼下太平军被打得七零八落,官兵杀红了眼睛,继续打下
去,散落在外的二十余万弟兄必然会被官兵斩尽杀绝。若是曾国藩真的做到不杀放下刀枪的
弟兄,岂不可以挽救他们的性命?自己纵然被弟兄们误解,被后世错责,也是值得的。何况
这颗仁爱之心总会有人理解!而且还可以换来老母幼子的性命。
李秀成对母亲有深厚的感情。他出生在广西滕县五十七都大黎里一个贫寒的农家,兄弟
二人,父亲体弱多病,家里全靠母亲一人支撑。为了让李秀成有点出息,母亲跪在娘家堂兄
面前,为儿子求情,请堂兄教儿子识几个字。李秀成断断续续在堂舅那里读了三年书,母亲
也就为他家做了三年女佣。李秀成永生不能忘记母亲的这个恩德。以后他参加太平军,升了
官,将母亲从滕县接出,总是把老人安置在最保险的地方,住最好的房子,吃最好的东西,
对母亲毕恭毕敬,百依百顺。李秀成直到近四十岁尚无亲生儿子,大前年,何王娘为他生了
一个儿子,他把这个亲儿子当作心肝宝贝。这些天来,他除开想念幼天王外,就是牵挂着老
母幼子。如果曾国藩真的讲信用,今后带着老母幼子,回到滕县老家,做一个自耕自食的普
通百姓,今生今世再不过问一家之外的事。既挽救了二十余万弟兄的性命,又不为清妖朝廷
做一点事,这不能算作叛徒吧!李秀成觉得自己的这个决定是对的,是无愧于天王,无愧于
太平军弟兄的。李秀成心里坦然了,踏实了,精神充足了。他恢复了往日的神态,抬起头
来,平静地说:“老中堂,放下刀枪的弟兄,你保证不杀他们吗?”
“老中堂”三个字,使曾国藩暗自惊喜:这不分明表示他已愿意投降了吗?
“只要放下刀枪,本督保证不杀!”曾国藩赶忙回答。
“两广过来的老兄弟也不杀吗?”李秀成追问。在往日的战争中,湘军也曾宣传过不杀
降人,但对两广人例外,这使两广老兄弟更加铁了心,与湘军打到底。
“两广老长毛也不杀。”曾国藩立刻答复。
“你能保证找到我的老母幼子吗?”李秀成又问。
“本督下令所有追杀的官军,务必保护好你的母亲和儿子,你可放心。”
曾国藩的答复使李秀成很满意:“如此,李秀成愿意归顺朝廷。”
“好!”曾国藩十分得意,站起来走到李秀成身边,看到了被曾国荃割去了两块肉的左
臂在化脓腐烂,便对曾国荃说:“叫一个医生来,给他的伤口上药包扎,每天茶饭要按时供
应。”
曾国荃点点头,对大哥今夜的审讯很是佩服。
“谢老中堂厚恩。”李秀成完全换成了一个降人的口气。他刚要转身离开,门外忽然走
过两只大白灯笼,灯笼后面是一个双手被捆的汉子,汉子后面是两个执刀的士兵,再后面是
一个穿着浅白长湖绸袍的师爷。
“惠甫,你上哪里去?”曾国藩叫住了长袍师爷。
“中堂大人、九帅。”赵烈文迈进门槛,行了一礼,“刚才和庞师爷一起提审了长毛头
子伪松王陈德风。”
“就是那个早想投诚的陈德风?”曾国藩问。
“正是。”
“叫他进来!”
陈德风被押了进来,一眼看见了李秀成站在那里,赶紧走前两步,在李秀成面前长跪请
安,口中叫道:“忠王殿下……”说着泪如雨下,磕头不止。李秀成抱着陈德风的双肩,神
情黯然。两双眼睛对视着,似有万千之言而无从说起。曾国藩在一旁看了,心头一跳,暗
想:李秀成已是我的阶下之囚,陈德风居然敢于当着我的面,在刀斧监视之下向李秀成行大
礼,这李秀成在长毛中的威望可想而知。不能怪沅甫把他装在笼子里,他可真是一只猛虎
哇!假若再将此人释放回广西,岂不是真的放虎归山?到时只要他振臂一呼,那些暂时放下
刀枪的旧部,就会再聚集在他的旗帜下!不能放他,此人非杀不可!他那双榛色眸子里又闪
出了凶狠凌厉的光芒。
“李秀成、陈德风,此是何等地方,岂容得你们放肆!”曾国藩喝道。他本想审问陈德
风几句,现在亦无心思了,遂命令押走。陈德风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带着哭腔对李秀成
说:“殿下多多保重,恕小官不能侍候了。”
“你走吧,自己多保重。”李秀成无可奈何地挥了挥手。
“李秀成!”曾国藩的口气分明严厉多了,“从明天起,你要老老实实地写一份悔过
书,本督将视你的悔改态度申报朝廷,你要明白此中的干系!”
曾国藩第二部--野焚
五 洪秀全尸首被挖出时,金陵城突起狂风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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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囚禁在木笼里的李秀成的待遇得到改善。手脚不再捆了,左臂也上了药,饭可
以吃饱了,由于天气炎热,还特为给他摆了一个盛满凉水的瓦罐和一只泥碗。另外,木笼里
还添了几样东西:一条小凳,一张小几,几上摆着笔墨纸砚。李秀成坐在凳子上,一边慢慢
磨墨,一边对着砚台凝思。
昨夜回到木笼里,李秀成又深深地思考了大半夜。鉴于几条基本认识,他越来越觉得自
己的态度是对的:一是幼天王凶多吉少,很可能真的死了;一是太平天国元气已丧尽,包括
自己在内,没有一人能重振当年雄风;一是劝弟兄们放下武器,以免无谓的牺牲,不是叛
变。识时务者为俊杰,自己能看清眼前的时务,仍不失为俊杰。不过,李秀成也不轻易相信
曾国藩。这个诡计多端、心毒手辣的老妖头是什么背信弃义的事都可以做得出来的。昨夜,
当陈德风抱着他流泪的时候,李秀成偷眼看了一下曾国藩,只见他面孔阴冷,眼中流露出一
股杀气。这更使得李秀成不敢相信曾国藩了,看来自己的性命不一定能保得住。
对于死,李秀成不害怕。从参加太平军那天起,他就抱定了随时为天国献身的决心,何
况天国已成就了这样一番建都立国的伟业,自己身居如此崇隆的地位。此生已足,死有何
惜!太平军中读书识字的人犹如凤毛麟角,就是在朝中掌大权的人,能将自己的思想用文字
准确表达出来的也不多。过去忙于打仗,李秀成没有想起要写回忆录的事,天王也不重视这
事。现在天王已死,与天王一同起义的人大半凋零,天国也行将彻底覆没,这样一场波澜壮
阔,震古铄今,历时十四年,波及十六省的伟大革命运动,难道就让它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吗?作为一个最早参加金田起义的老弟兄,作为天国后期的主要领袖,时至今日,李秀成认
为将这十几年来亲历亲见亲闻的大事记下来,传给子孙后代,已是自己不可推卸的责任了。
很可能这就是生命的尽头了,他决定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写成一份详细的自述,以对天王
负责,对天国负责,对后人负责的态度,将往事真实地、不带任何成见地记录下来。他以一
贯的过人毅力,强忍笼中的酷热,强忍左臂化脓腐烂的剧痛,强忍身为囚犯的耻辱,强忍自
身一切苦痛,迫使脑子冷静下来。眼前仿佛又燃起连天烽火,耳畔又响起动地鼙鼓,千万匹
战马在奔驰,无数面旗帜在飘舞,那些铭心刻骨、永生不忘的往事,一件件、一桩桩又浮上
了心头。他文思泉涌,笔走龙蛇……
几天来,曾国藩被弄得晕头胀脑。每天一早,曾国荃就把大哥拉出去,到城内城外遍访
各营。所到之处,都令曾国藩忧虑重重。但见这些胜利者们一个个都像疯子一样,酒气冲
天,秽语满口,打着赤膊,有的甚至连裤衩都不穿,三个五个在一起赌钱打牌,每人屁股上
都吊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有一个营为一个女人,几十个湘勇竟然火并起来。沿江边密密麻麻
地排列着几百号小民船,别人告诉曾国藩,这些小民船每只上都有一个年轻的女人,一到傍
晚,湘军官勇就像苍蝇逐臭一样地往船上钻。曾国藩听了胸堵气闷。今天在回来的路上经过
李臣典的营房,曾国藩顺便去看看。门一推开,只见李臣典赤身裸体睡在床上,房子里有七
八个女人,都光着上身,床上还睡着一个,通体上下,一丝不挂。曾国藩本想大骂李臣典一
顿,想起康福已死,他是第一个冲进金陵的大功臣,便悄悄退出门去。
康福死于金龙殿前,这事是李臣典告诉曾国藩的。但奇怪的是,打归战场时,却不见康
福的尸体,而从那以后,大家再也见不到康福了。曾国藩相信康福已死。他想起康福跟随自
己十三年来,忠心耿耿,屡立奇功,又多次舍命相救,却没有得到朝廷的一官半职,心里很
觉得惭愧。他和九弟商量,康福虽死,但作为第一个冲进城的人,还是应该为他请第一功。
曾国荃不同意,说人都死了,不如赏活人作用更大。他看出弟弟的心思,也就不再争了。心
里决定:今后要在沅江为康福建个祠堂,亲去凭吊,再做块“义士康福”的匾挂在祠堂上;
过几年待他儿子大了,要为之寻一个好师傅,悉心教育成才。以此来告慰康福的在天之灵。
金陵城内,到处是残砖碎瓦、余火未尽。天王宫的大火仍未熄灭,今下午西北角好像又
烧得旺盛起来了,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湘军在天王宫废墟上翻来刨去,也有人的确从中挖出
了金银珠宝,但大部分人都没有寻到什么值钱的东西。十五六岁以上、五十多岁以下的女人
已被抢尽。城里没有了,这几天都跑到方山、青龙山等地去搜捕,弄得人心惶惶,避湘军胜
过避匪盗。所有这一切,令曾国藩焦虑万分。他担心金陵城里再这样胡闹下去,一定会祸起
萧墙。但打金陵的第一号功臣曾国荃却满不在乎,他成天泡在恭维声和杯盏声中。
“九弟,还有一件大事没办。”
“什么事?”曾国荃望着大哥,两眼通红。
“洪仁达招供洪秀全尸首埋在御林苑里,还没有验看哩!”
“这还要验看吗?”曾国荃对此很疑惑,“我审讯了不少长毛头领,都说伪天王在两个
多月前就死了。假若没死,哪会有幼天王?”
“我也相信洪酋一定是死了,但人死要验尸,这是常识。日后有一天朝廷问起,说验尸
了吗?将作何回答?还有,”曾国藩严肃地对弟弟说,“长毛是否会耍金蝉脱壳计呢?假装
死了,实际偷偷地出了城。这种可能性虽不大,但没验尸,万一今后有人硬要这样说,怎么
办?”说到这里,曾国藩有意停了一下,轻轻地拍着弟弟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老九,
打下金陵,功劳盖世,称赞的不少,眼红的也不少啊!”
曾国荃似有所悟:“过些日子有空,我去验一下。”
“还能过些日子吗?”曾国藩说,“现在天王宫废墟上那么多人在捡宝贝,你想过没
有,他们很有可能是想挖洪酋的坟墓,企望从他身上获取奇珍异宝。真的让他们挖到时,你
还验什么尸呢?”
“那现在就去!”曾国荃说走就要走。
“慢点。”曾国藩扯住弟弟,“明天去。今天你先叫彭毓橘带一千人将天王宫外面包围
起来,把废墟上的人统统赶出去,然后再派人分头去请雪琴、厚庵等人前来,大家一道去验
看。
戈登早两天到了秣稜关,也把他请来。他是洋人,说话别人相信。另外,再贴一道告示
出去,各营必须整肃军纪,不准再酗酒、赌博、斗殴、抢女人!”
第二天午后,洪仁达被押到了天王宫。先前雄伟壮丽的天王宫,而今已变成一片瓦砾
场,洪仁达左找右找,好不容易才找到御林苑。它已被破坏得面目全非,桂花树也不知到哪
里去了。洪仁达沮丧地站着,不能指出洪秀全的葬地,口里喃喃地念道:“找到黄三妹就好
了,她找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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