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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传

_42 萧一山 (民国)
昨天下午,李秀成和谭绍光巡视大半个苏州城,却不见郜云官、伍贵文、汪安均、周文嘉的
影子,心里纳闷。他和绍光径直来到纳王府,推开门,见这四王和天将范起发、张大洲、汪
环武、汪有为正在鬼鬼祟祟地交头接耳,见他们突然闯进来,八人脸色尴尬。忠王略说了几
句话便出来了。“郜云官等人的行动值得怀疑。当此兵临城下的危亡时刻,要防止有人卖城
投敌。”路上,秀成郑重告诫女婿。当天夜里,苏州各门都加派了慕王的亲信,并将这一重
要情况通告了守娄门的包西。
“父王。”谭绍光大步流星地进来报告,“郜云官、汪有为划着一条小船进了阳澄湖。”
“你怎么知道的?”秀成问。
“我刚从娄门来,包西派去的人回来报告的。”
他们到阳澄湖干什么呢?李秀成沉思起来。
李秀成没有想到,此时,郜云官、汪有为正在淮扬水师提督黄翼升豪华的座船上,与李
鸿章、程学启、戈登、黄翼升对面而坐,商量绝密大事。
“当然啦,苏州指日可下,不过,即使这样,郜将军能弃暗投明,改恶从善,朝廷还是
欢迎的。”李鸿章容长脸上露出明显的鄙薄,他学着曾国藩的样子,右手不停地梳理着嘴巴
下的胡须,但他的胡须短而稀疏,远不及老师的气派。他盯着郜云官的脸,以审讯的姿态
问,“郜将军,你控制了多少人?”
“苏州城里八万人,我们控制了五万多,谭绍光只有二万多人。现在城里的粮食已基本
上光了,他的二万多人中,死心塌地跟着走的只有二三千,其他的人只要粮一断,就都会过
来的。”郜云官并不是胆小无能之辈,相反,他一贯有过人的胆量和勇力,正因为此,他不
甘于长期居人之下,甩掉锄头,拿起刀枪,投了太平军,要靠战功来出人头地,求得个荣华
富贵。但现在,眼看太平天国大势已去,摆在他面前只有两条路:死守苏州,其结果必然是
死在这里;献城投降,还有可能做朝廷的大官。张国梁、韦俊、程学启就是例子。前不久献
常熟的骆国忠、献太仓的钱寿仁都封了副将,换个主子,换身衣服,照旧是高官厚禄。郜云
官没有什么奋斗终生的信仰,也没有什么节操之类的道德观念,他的人生目的是要有权有势
有钱,活得快活舒心。苏州城高级将官中持他这种人生观的很多,他很快便联络了比王伍贵
文、康王汪安均、宁王周文嘉及天将范起发、张大洲、汪环武、汪有为。密谋了几次,一致
的看法是:苏州守不住,投降是唯一的出路。汪有为化装出城,向围城的淮军表达了这个意
思。李鸿章约了今夜在阳澄湖上见面,他要亲自见见郜云官,看是真降还是诈降。
“伍贵文他们都靠得住吗?”李鸿章歪着头,斜起两只长眼睛问。
“靠得住,完全靠得住!”郜云官从怀里掏出几张纸来,双手递给李鸿章,“这是伍贵
文、汪安均、周文嘉等人写给大人的信。”
李鸿章接过纸,略微翻了一下,放在一旁。
“这几张薄纸有屁用!”程学启轻蔑地瞟了一眼伍贵文等人的信,忽然站起来尖利地叫
道,“若是真心投降,你下次将李秀成的头提来见李中丞。”说完坐下,讨好地望着李鸿章。
李鸿章笑着问郜云官:“程总兵的话,你们办得到吗?”
“这个嘛,这件事嘛……”郜云官迟疑起来。为获取李鸿章的信任,眼下叫郜云官办什
么事,他都会毫不犹豫去办,唯独杀李秀成,他很为难。要说现在突然率兵包围忠王府,将
李秀成抓起来杀掉,也可能不太难,但郜云官不忍心这样做,而且伍贵文、汪安均、周文嘉
等人也可能下不了这个手。他们四人多年来一直是李秀成的亲信,是李秀成把他们从普普通
通的低级军官一步步提拔上来,后又奏准天王,将他们四人都封了王;且李秀成在苏州八万
将士中威望极高,反对杀李秀成的大有人在,难保不出乱子。
“连李秀成都不敢杀,还说什么投降,算了吧,我早知你们这些龟孙子不是真心。”见
郜云官犹豫不决,程学启又气焰嚣张地逼了一通。李鸿章不做声,只是不停地梳理着胡须,
嘴角边挂着嘲讽的微笑。戈登挺直着胸膛,一副很有教养的职业军人的派头,他的中国话说
得不太好,但可以听得懂。黄翼升向来不善言辞,他们两个都闭口坐着听。
“我们的确是真心的,可以对天发誓!”郜云官急了。汪有为也忙说,“程总兵不要误
会,我们是诚心诚意向朝廷投降。”
“是这样的。”郜云官不得不说实话了,“我们这些人都是李秀成一手提拔上来的,将
士们受他恩惠的人也很多,怕万一去杀李秀成,反倒引出乱子来。”
李鸿章轻轻点了点头。郜云官想了想,又说:“如果中丞和程总兵不相信的话,总在这
两天内,我们先杀了谭绍光,将他的首级悬挂在齐门外,你们验看清楚了,我们再打开齐
门,让大军进来。那时,李秀成自然逃不出苏州,大人们看如何呢?”
“可以。”戈登说了一句极简单的中国话。
“我看这样也好,只要杀了谭绍光,苏州就会大乱。我军只要进了城,李秀成就是瓮中
之鳖了。”黄翼升也表示同意。
“那不行,非先杀了李秀成不可!”程学启不让步。
“若非要按程总兵说的去做,那我一人作不了主,还得回去和伍贵文他们再商量。”郜
云官望了程学启一眼,轻轻地说,“程总兵也是后来归顺的人,何必如此为难别人?”
“你!你***说什么?”程学启气得又站起,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鼓起。“归顺”二
字是程学启头上的疮疤,他最忌恨别人揭破,今天若不是有李鸿章、戈登等人在坐,他一定
要大打出手。
“他没说错。”戈登平静地对程学启说,他对毫无军人气质的程学启十分瞧不起。
程学启瞪眼看着戈登,脸涨得紫红,握着两只拳头,几次欲站起,又压制着坐定。戈登
只当没看见一样,依旧挺直腰杆,两只手平放在膝盖上。李鸿章担心谈判破裂,他现在要的
是尽快得到苏州城,困兽犹斗,何况城里还有八万兵,又有威望素著的李秀成在,万一将郜
云官逼得和李秀成抱成一团,苏州城能不能拿下就难说了。
“好吧!”李鸿章放下摸胡子的手,严肃地对郜云官说,“就这样定了。三天之内,你
将谭绍光的头挂在齐门城楼上。这就是你们的诚意。三天之后没有动静,我们就要强攻了,
那时再投降就晚了。”
戈登、黄翼升点头赞同,程学启讪讪地不置可否。
“三天之内我们一定杀谭绍光,开齐门。”这件事郜云官放心了,但另一件事他还不大
放心,“中丞大人,弟兄们投诚过来后,朝廷不会杀我们吧?”
“哈哈哈!”李鸿章大笑起来,“你一百个放心,你们是朝廷的有功之人,哪里会杀头
呢!都会有重赏。”
“大概会是个多大的官呢?”汪有为怯怯地试探。
“起码副将。”李鸿章爽快地回答。
“我们的部属呢?”郜云官迟疑片刻问。
“原封不动归你们指挥!”
李鸿章的痛快,反倒使郜云官觉得这些好处来得太容易而不敢轻信,他又加了一句:
“中丞大人,你说的这些,到时都不会变吧!”
“我堂堂一个江苏巡抚,岂能出尔反尔。”李鸿章斩钉截铁地回答。
“口说无凭,你可以立个字约吗?”郜云官大着胆子问,他生怕遭到李鸿章的训斥。
“行。”李鸿章异常干脆的答复,使郜云官、汪有为大出意外。李鸿章援笔写道:“郜
云官等八人杀谭绍光献苏州,事成之后,向朝廷保奏封为副将,原部属照旧不动。立此字
具,决不食言。”李鸿章在后面签上自己的名字,又将笔递给程学启说:“你和戈将军、昌
歧都签个名,好让他们放心。”
郜云官、汪有为藏好了这份字据,放心落意地回到了苏州。
第二天一清早,一骑快马穿过清军的包围圈,从齐门冲进苏州城,将一封天王亲笔诏书
递给李秀成。诏书封李秀成为太平天国真忠军师,执掌全国军政大权,速回天京解围。真忠
军师一职,实际上是仅次于天王的第二把交椅。此时天王将此职授与他,无疑表示对他的完
全信任。对此,李秀成心里感激。但苏州危在旦夕,尤其是郜云官、汪有为昨夜的诡秘外
出,更使李秀成觉得事态严重。谭绍光年纪轻轻,能担负起这个重任吗?
“父王,毕竟天京比苏州更为重要,你还是回天京去吧!”
李秀成离开苏州将意味着什么,谭绍光当然很清楚,但他素来顾大局,识大体,这也是
李秀成招他为婿的重要原因。
“忠王,你回到天京后,一方面解天京之围,同时再派一支人马救援苏州。”包西在一
旁建议。
“好,你这个提醒很好!”包西一句话将李秀成的矛盾解开了。是的,苏州的解围还得
仰仗外援。“绍光、包西,你们只要再坚持一个礼拜,我一定组织五万大军前来救援。”
当天半夜,李秀成带了几个亲兵从齐门缒城而出。临走时,他紧握绍光的手,说:“苏
州这副担子就担在你的肩上了,要千方百计坚持住。郜云官、汪有为等人行迹可疑,你要留
神提防。”
绍光坚定地说:“父王放心前去,有我就有苏州。”
李秀成的突然离去,给郜云官等人带来意想不到的方便。
这一夜,四王四天将在纳王府密谋筹划了一整夜。
为了应付意外,谭绍光召集了全体守城高级将官会议,对城防重新作了部署,宣布郜云
官、伍贵文、汪安均、周文嘉分别从阊门、齐门、胥门、盘门换下来。
“啪!”谭绍光的话还没说完,郜云官拍案而起,怒目圆睁,吼道:“姓谭的,你放明
白点,苏州不是你的天下了,你凭什么撤换我们!”
谭绍光看时,伍贵文、汪安均、周文嘉、范起发、汪有为等人的手都握紧了剑柄;门
外,数百名手执刀枪的大汉已将会议厅包围了起来。“不好,让他们先下手了!”谭绍光暗
自叫苦,嘴里喝道:“郜云官,你要造反吗?”
“老子正要造反!”郜云官刷地一声抽出腰刀,命令汪有为:“给我上!”汪有为抽出
剑来,发疯似地向谭绍光冲去。
“快躲开!”包西喊着,随即拔出腰间的洋枪,“叭叭”两声,子弹向汪有为飞去。汪
有为头一偏,随着两声惨叫,后面的两个将领倒在血泊中。郜云官挥刀大嚷:“都给我
上!”其他六人一齐冲上,谭绍光、包西寡不敌众,终于倒下去了。议事厅里一片混乱,将
领们被这突然的变故吓晕了头。
“弟兄们!”郜云官跳上桌子,嘶哑着嗓门高叫,“苏州城的粮食早就光了,再守下
去,大家都会饿死。我们已和李中丞联系上了,只要献城投降,弟兄们都可以保住现在的官
职。
大家看怎样?”
“好!”“同意!”“我们听纳王的!”
议事厅里绝大部分将领都表示赞同,只有几个人冷眼看着,没有做声。
谭绍光的头颅挂在齐门城楼的当天,李鸿章带着程学启的开字营、戈登的常胜军便进了
城。忠王府改作了江苏抚台衙门。三天后,李鸿章在宽阔的后花园里摆下二百五十桌酒席,
郜、伍、汪、周四王所属旅帅以上的军官二千人应邀赴宴。郜云官等八人喜气洋洋地坐在主
宾席上。
酒过三巡,李鸿章站起来,笑容可掬地说:“弟兄们,苏州城的光复,你们都立了大
功,尤其是郜将军、伍将军等人功劳更大,李某已奏准皇上,加封郜将军等八人为副将之
职。”
李鸿章说到这里,转过脸去喊道,“来人呀,将郜将军等人的官服送来!”
话音刚落,从后面走出八个穿戴体面的衙役,每人捧着一个木盘出来,盘上整整齐齐地
叠放着一套崭新的二品武官袍服,袍服上放着八顶红缨伞形帽,特别是帽顶上那八颗起花珊
瑚珠,在阳光下闪着光彩,令宴席桌上的人眼红不已。
“弟兄们,为郜将军等人的受封满干三杯!”李鸿章说着,带头举起酒杯,与郜云官等
人笑吟吟地干杯。所有喝酒的人一齐骚动起来。他们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全然不明白自己
已坐在断头台上。
看看大部分人都已醉得差不多了,李鸿章向程学启丢了一个眼色。只听得一声冲天炮
起,后花园里忽然从天而降数不清的淮军士兵。他们一个个全身披挂,手执利刃,并没有费
很大的劲,二千颗人头就落了地;与此同时,主宾席上那四王四天将,早已一齐到阎王殿里
报到去了。李鸿章端坐在凳子上,面露微笑,如同看戏似地观看着眼前这幕人间惨剧。
程学启大声狞笑,他很得意,也很开心。黄翼升心中不忍。他难以明白李鸿章的心思,
杀降不仁,连这点都不懂吗?戈登横眉怒对,他对李鸿章如此公然背信弃义十分愤慨。他终
于不能忍受,霍地站起来,指着李鸿章的鼻子大骂:“流氓,我要向全世界控告!”说罢,
气冲冲地走了。
“中丞,戈登说得出做得出,他真的会控告的。”望着戈登的背影,黄翼升有点心怯地
对李鸿章说。
“让他控告去吧!这是中国,不是他的大英帝国!”李鸿章开怀大笑起来。
曾国藩第二部--野焚
六 我们还是各走各的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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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鸿章的话说对了。在中国这块土地上,戈登以杀降之罪来控告李鸿章,真个是告状无
门。他四处闹了一阵,各方反应都很冷淡,自己也觉得无趣,最后便以名誉受到损伤为由,
扬言要辞去常胜军的首领之职。李鸿章还要靠戈登的洋枪队收复无锡、常州,不能太得罪他
了,于是一方面向美、英、法等国驻上海使团发一个文告,说明戈登本意是要宽赦降将,杀
降时未在场,系中国人自己决定的,与戈登无关;一方面又给常胜军发了六万赏银,其中一
万给戈登本人。戈登既保护了名誉,又得到厚赏,便再也不告状、不辞职了。
李鸿章软硬兼施驾驭戈登的手腕,得到了官场的一致称赞,曾国藩对此深为满意。在一
次早餐席上,他欣喜地对幕僚们说:“少荃算是历练出来了。驭洋人没别的诀窍,就在于软
硬两手交替使用,运用得法。去年总理衙门来文,说赫德建议从英国买一支装备精良的舰
队,询问我可不可以采纳。我回信说很好。赫德和英国政府不外乎想借此赚一笔钱。这钱给
他赚嘛,舰队买来后对我们的好处更大。后来,赫德便委托李泰国去买。李泰国用二百万两
银子买了七只轮船,一只趸船。不想李泰国暗藏野心,想控制这支舰队,竟私自和英国海军
上校阿思本签订了为期四年的合同,说明阿思本只服从他李泰国转达的中国皇上的命令,他
人不得干预。阿思本就擅自在英国招了六百个水手。总理衙门先是不答应,声明只能服从中
国官员的节制。阿思本于是扬言,如果不让他指挥,就把舰队带回英国解散。诸位,这个阿
思本横蛮到了何等地步!我们花的银子买来的舰队,他有什么资格解散?可是总理衙门竟然
向阿思本妥协,承认他的指挥权,真正糊涂到家了。我得知此事后,立即上书恭王,宁愿将
二百万两银子白白丢进海里,也不能接受阿思本的无理要求。后来恭王接受了我的意见,退
了船,虽只收回五十万两本价,到底气还是争回来了。这件事有两个阶段。前阶段,明知洋
人要从中渔利,我睁只眼闭只眼,让他去赚钱,这就是软。后一阶段,洋人想骑到我的头上
来,那就绝对不能答应,这就是硬。
少荃算是学到手了,看来他今后可以和洋人打交道而不会吃大亏。”
幕僚们遂一齐称赞:“这全是中堂大人栽培得好!”
曾国藩既为门生得其真谛而高兴,又因这个后起之秀咄咄逼人的气势,而为自己的弟弟
担忧。应该说,李鸿章收复了苏州,已给围攻金陵创造了极好的形势,老九为何不能抓住这
个大好时机,一鼓作气将金陵拿下呢?倘若李鸿章收复了整个苏南,到那时,老九即使想得
攻下金陵的首功,朝廷怕也不会答应了。一定要尽力促使他早日成功!恰好康福近日从赣北
回来,曾国藩便命他和赵烈文带着二十万两饷银前去金陵,竭力协助老九。
对康福和赵烈文,曾国荃一向是尊重的。在他们的帮助下,攻城的部署作了调整。正在
这时,李臣典、萧孚泗带着从湖南招募的三万新勇前来,吉字大营扩大到了五万,再加上长
江水师二万,水陆人马共七万,虽不能将金陵城铁桶般包围,但主要通道已完全控制住了。
打入城内的细作不断传递出重要情报:李秀成虽然被封为真忠军师,留守城内调遣各
王,但同时洪秀全又封了大大小小的王二千七百多个。封王之多,史无前例!洪氏家族,连
伙夫、门房都封王,善于钻营的小人,用几十两、百把两银子贿赂洪仁发、洪仁达等人,也
可以得到王的爵号,而许多劳苦功高的人反而封不到王,人心大不服。后来洪秀全也知封王
太多太滥,就将没有战功的人改封作小王,两字相连写作“尘”。那些被封作尘的人也不乐
意。整个天京城内,政治混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李秀成面对这个棼乱如麻的局面一筹莫
展。隔几天,又传出洪秀全封楚天义康禄为楚王,负责十三门防守总调派的消息。康福听了
暗思:这个楚王康禄很可能就是自己的弟弟。太平天国的失败已成定局,金陵城的攻破只是
早晚的事,作为兄长,岂能眼看胞弟面临灭亡而坐视不救?应该到城里去走一趟,劝说弟弟
悬崖勒马。不过,康福也深知弟弟的脾性,不对此行抱过高的希望。于是,他瞒着曾国荃和
赵烈文,化装成一个普通百姓,从通济门混入了城内。
天京城已变成一座军营,到处所见的,都是因粮食不足,饿得面呈菜色、疲惫不堪的士
兵们。百姓大都外出觅食,所剩不多了。店肆关闭,战马奔忙,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硝烟气
味。这个美丽的六朝古都,再次沦为血腥战场。
新封的楚王康禄尽人皆知,康福很容易就打听到了。在他的王府——一间极平凡的民房
外等到半夜,康福才见到两只灯笼前导,一个身着战袍的青年骑马过来。三人一起进了屋,
只听见黑暗中传来几句简短的对话:“王爷还有何吩咐?”
“你们去歇息吧,五更时再叫醒我。”
“那我们就走了。”
“你们走吧!”
两个打灯笼的人从屋里出来,关了门,走进旁边一间更矮小的屋子。康福知道骑马的青
年即楚王。他轻轻地把门推开,见那人正坐在桌子边,背朝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发呆。
“谁?”
那人听见脚步声,猛一回头,发觉屋里站着一个陌生人。果真是弟弟!趁着那人回头的
一瞬间,康福看清楚了。自从武汉城破前夕,兄弟俩匆匆打过一个照面,到现在一晃十年过
去了。
“兄弟,我是你的哥哥!”康福异常激动地走过去,伸出双手想拥抱弟弟。
“哥哥?”那人本能地后退一步,右手已握紧了腰间的剑柄。
“兄弟,我是你的哥哥康福,你不认得了?”
“哥哥!”康禄终于认出来了,向哥哥猛扑过去。兄弟俩久久拥抱在一起,说不出话来。
“兄弟,你这些年还好吗?”好久,康福才松开手,兄弟二人在油灯下对面而坐,互叙
十年来的情况。康福告诉弟弟,他前次回老家住了两年,娶妻并生了个儿子,又将父母的墓
地修葺一新,时时刻刻想着弟弟,盼望兄弟能早日团聚。康禄似乎没有多少话题好跟哥哥
说。十年来转战东西,没有一天安静的日子,娶妻成家这件事,他总是一天天往后挪。“匈
奴未灭,无以家为”,很小时父亲说过的这句话,在康禄的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消灭清妖
后再成家,他一直这样对自己说。可是,清妖没有消灭掉,自己满腔热血报效的天国却岌岌
可危了。
“哥,你还在曾国藩手下做事吗?”康禄问。康福点点头。
“官居何职?”
康福笑着摇摇头。
“没有做官?”康禄有点吃惊。
“据说弟弟已被封为楚王,只可惜哥哥我不能祝贺你。”
“不要祝贺。”康禄平淡地说,“我刚才问话的意思,不是炫耀我当了什么王。天京城
内到处都是王,王也变得一钱不值了。我的意思是说,哥哥为曾国藩出生入死地卖命,曾国
藩也没有赏哥哥一个官职,他待哥哥不太刻薄了吗?”
“不能这样讲。”康福坦然地说,“在曾大人幕中有不少无官职的人,曾大人对这些人
反倒比对有官职的人客气得多。他常对人说,有官职的人,我以上下之礼相待;无官职的
人,我以朋友之礼相待。所以在曾大人幕中,无官职的人比有官职的人地位还要高。”
哥哥的这几句话,使弟弟听了很新鲜,这样的总督衙门倒是从来没听说过。
“曾国藩本人到天京来了?”康禄警觉起来。
“没有。他仍在安庆,大概金陵不攻下,他是不会来的。”
“哦!”康禄松了一口气,“哥,我们是亲手足,你对我讲实话,你这次潜入天京,究
竟是为了什么?”
“实话跟你说吧。兄弟,我是特为来救你出苦海的。”康福将身子移向弟弟,灯光中,
他见弟弟面无表情。
“苦海?”沉默片刻,康禄冷冷地问,“怎么个救法?”
“兄弟,你可能还不明白眼下的处境。”望着弟弟这副神态,康福心里万分焦急,“前
两天,杭州已被楚军收复,无锡、常州也被淮军夺取了,浙江、苏南已全境光复,你们的所
谓太平天国,只剩下金陵一座孤城了。金陵虽大,毕竟只是一座城,能守得几天?兄弟你尽
管权大位尊,才干过人,但大势已去,一人如何能挽回得了?天命如此,人力又怎能抗拒?”
康福说得很可怕,但康禄依然面容冷漠,并不为之所动。
康福严肃地说下去:“兄弟,作为你的哥哥,我怎能眼看死亡来到你的头上而不相救?
哥哥为你谋划了两条出路。”
“哪两条?”问话仍旧是淡淡的。
“兄弟,你可以利用目前的地位联络同志,杀掉洪逆,献城投诚。以兄弟这样大的功
劳,一定会蒙朝廷格外宽大,恩赏副将总兵,如同韦俊、程学启那样。这是第一条出路。”
“哥哥是要我做郜云官?”康禄甩出的话中分明带有强烈的愤怒。
“不,不!”康福急忙分辩,“郜云官的事很少见,内里是否还有些什么别的原因我不
知。但有一点我可以向兄弟说清楚,兄弟是向曾大人投诚。曾大人曾经亲口对我说过,只要
兄弟弃暗投明,一定重用。”
“还有一条出路呢?”康禄对这条路似乎并无兴趣。
“若是兄弟觉得前条出路不好的话,还有一个办法。兄弟今夜就出城,哥哥带着你出
去,剃发换衣,休息几天后,再护送你回沅江老家。待金陵攻下后,哥哥我也回到下河桥去。
我们兄弟守着父母的墓地,从此不过问世事,长守我康氏耕读家风。”
康禄没有作声。康福看得出,这条出路已使他动心了。为了让弟弟能冷静地思考,康福
也不再讲话,借着微弱的灯光,他细细地打量着房间的布置:房间里没有一件光鲜的东西,
简陋得如同一家下等客栈。谁能相信,这就是眼下金陵城里最有权势之一的楚王府。康福不
由得生出一种敬意来。都说长毛的高级官员有聚敛的恶习,从弟弟这间屋子里的摆设来看,
长毛中必有不少廉洁自守的清官。
“哥哥,兄弟谢谢你的好意,但今生今世要我重做一个守父母墓庐的普通百姓,已经是
不可能的事了。”康禄终于给哥哥一个明确的答复。
“这是为什么?”康福惊问。
“哥哥,古人说,曾经沧海难为水,兄弟我经过这番风浪,已养成了疾恶如仇的性格。
天下不平之事这样多,要我还像过去那样逆来顺受,我是宁愿死也不能做了。再说,我与朝
廷结仇十多年,亲手杀朝廷命官不下百人,朝廷和仇家对我恨之入骨。我怎能将自己以后的
命运,寄托在一向不讲信义的朝廷之上?何况数不清的仇家,我对他们也防不胜防。”康禄
平静地说,“当初我抱着追求人人平等的目标投了太平军,尽管我没有在太平军中看到理想
的平等,这使我很失望,但我不后悔。天京即将沦陷,天国就要覆灭,对这一点我看得很清
楚。几个月前,我也曾有过这样的想法:离开天京,隐居在一个人迹罕至的深山古刹中,冷
静地思考总结天国失败的原因。后来,忠王信任我,天王封我为王,我感激天王、忠王对我
的倚重,遂决定不出城,誓与天京共存亡。”
“兄弟,近来你也想过没有,你走的这条路是错的。”康福对弟弟忠于天国的心情可以
理解。“士为知己者死”,这是他们兄弟共同的为人准则。不过,这与道路选择的正确与否
是两码事。
“哥哥,你以为天国失败了,就证明我的路走错了吗?没有!我自己所选择的路没有
错。是的,天国的国运很可能就这十几年,但是,哥哥你当然理解不了,这是多么轰轰烈
烈、峥嵘灿烂的十几年啊!”康禄黑瘦的脸庞上绽出了真情的笑容,他陷入了一往情深的回
忆,“我曾代表了贫苦百姓的愿望,公审了十多个作恶多端的县太爷,杀了几十个地方上民
愤极大的恶霸劣绅。我也曾经亲手发放了几百万斤粮食。看着那些衣衫褴褛、白发苍苍的老
人和瘦骨伶仃、濒于饿死的小孩,从我的手上接过救命的粮食时,哥哥,你知道我那时心里
有多痛快吗?我也曾亲手将成千上万亩田地分配给无田无土的农民,与他们分享过种田人的
最大幸福。我千百次驰骋沙场,杀得官军鬼哭狼嚎,抱头鼠窜。弟兄们个个竖起大拇指,称
赞我是英雄。我当过多年的统兵大将,现又身居王位,指挥着千军万马,跺一脚山摇地动,
喝一声风云变色。哥哥,你想想看,在家种田有这么痛快过吗?像哥哥一样投靠曾国藩,我
会有这种痛快吗?人活在世上,不在寿命的长短。有的人平平庸庸地活了一百岁,有的人活
得不长,但他轰轰烈烈。依我看,轰轰烈烈的十年,就远远超过了平平庸庸的百岁。今生今
世,我已经得到了许多人得不到的快乐和幸福,而这些,都是因为投奔了太平军。生当作人
杰,死亦为鬼雄。有声有色地活着,威威武武地死去,这就是大丈夫生命的意义。这十多年
来,我活得有声有色,真正像个人了,我感受到了生命的意义。说不定天京明日就会沦陷,
那么我明日就威威武武地死去,决不给我的生命带来污点。”
康禄说到这里停住了。他站起身,推开窗户,对着夜空瞭望。康福却像被钉子钉死在凳
子上,全身失去了动弹的力气。听了弟弟这番慷慨激昂的话,他仿佛觉得兄弟之间无形易了
位,弟弟做了生活中的兄长,哥哥做了聆听教诲的小弟。
是啊,就算金陵城马上克复,太平天国顷刻完蛋,上自洪秀全,下到每一个小长毛都被
斩尽杀绝,谁能否定得了,在中国历史长河中,他们曾经掀起过惊天动地的巨浪!谁能否定
得了,在中国文明史册上,他们曾经建立起一个迥异常制的崭新王朝!又有谁能否定得了,
他们都是掌握自己命运、敢于跟强大势力作对的英雄豪杰!相比之下,康福发觉自己有些委
琐、有些卑微。
自己算得了什么呢?这些年来,严格地说起来,只是作了一个忠心耿耿为曾国藩效力的
家奴罢了。聊以自慰的是,这个家奴颇受主子的器重,而主子也非等闲之辈。但是,再受到
有本事的主子所器重的家奴也只是奴才,离英雄还差得远啦!
凭着康福的良知,尽管不同意弟弟所走的这条路,却佩服弟弟义无反顾的气概,作人应
当如此!他想起数年前成功地策划韦俊反水,那时他认为韦俊是识时务者。今夜听了弟弟的
这番议论,意识到弟弟的灵魂似乎比韦俊要光明透亮一些。康福并不因这次劝说无效而沮
丧,相反地,他为有这样的弟弟而隐隐约约有一种自豪感。如此复杂的感情,康福一时也理
不清,说不明。
康禄望了一阵夜空后,转过脸来对哥哥说:“已到五更了,我要巡视城门去了。事到如
今,我也不会像上次在荷叶塘那样,劝哥哥投靠太平军了。不过,哥哥也休想说动我离开天
京城。我们还是各自沿着自己所选择的道路走到底吧!”
康福望着弟弟傲岸挺拔的身姿,敬重、怜惜、悲伤、感叹,各种心情混在一起,再也说
不出一句话来。兄弟俩一齐走出门,二人再次紧紧拥抱了一下,彼此都明白这很可能就是最
后一次见面了。寥落的晨星照在康家兄弟端正的脸庞上,两双明亮的眼睛里都充满着晶莹的
泪水。相对凝望许久后,康福说出了一句连他自己也感到意外的话:“兄弟,你是个真正的
英雄,哥哥我钦佩你!”
康禄也深情地说:“哥哥,战争结束以后,你最好是解甲归田。每年清明节你给父母坟
头上香的时候,记得也代我点一支。”
泪水在两双眼睛里同时落下,两双手也终于同时松开了。
他们各自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曾国藩第二部--野焚
七 半路上杀出个沈葆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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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鲍超率霆字营来到金陵城下,驻扎在神策门至钟阜门一带。至此,原定东西南北
水五路大军,除西路多隆阿奉调开赴陕西,北路因统帅李续宜去世仍留安徽外,其余三路都
已到了金陵。在曾国荃的统一指挥下,湘军水陆合作,拿下东南八隘:中和桥、双桥门、七
桥瓮、方山、土山、上方门、交桥门、秣棱关,接着又攻占淳化、解溪、龙都、湖熟、三岔
五镇。这样,金陵东南也全被湘军封锁,金陵城真正变成一座孤城了。
金陵城墙素称天下第一。它长达九十里,高如三层楼房,墙顶部可以并排通过两部马
车。城墙根与江河湖泊相连,只有通济门至太平门一带是陆地。曾国荃带着赵烈文、康福等
人沿着聚宝门至太平门的城墙察看地形。只见城高墙厚,防守严密,在城外攻打,兵员和火
力都不易部署。“难怪它作过几百年都城!”曾国荃心想。唯有一处是最佳的地方,那便是
太平门外富贵山至龙脖子一带。此处为钟山南麓,左路地势甚高,便于架设炮位,炮子可以
平射进城,足以控制城墙上的防守火力,右路地势极低,又利于开挖地洞。
“这真是天赐予我!”曾国荃得意地笑起来。恰在此时一发炮子打过来,马被惊得前蹄
腾空,身边扬起一阵灰尘。
“不好,山上有堡垒!”康福指着山顶上一座石垒说。果然钟山第三峰峰顶上有座高大
坚固的石砌堡垒,刚才的炮子正是从那里打出来的。曾国荃等人赶紧向后退。
“九帅,那边还有一座!”彭毓橘指着龙脖子一座黑灰色石垒惊叫。的确又是一座,而
且这座正筑在攻城的最佳位置上。正因为这是攻城的有利地势,故历朝金陵城防都极为注重
此处。太平军在前人基础上更将这两座石垒加高加厚,把最精良的西洋大炮架在这里。给山
上的石垒取名天堡城,山下的石垒取名地堡城。
“**他娘的!”曾国荃粗野地骂起来,“把老营移到孝陵卫来!老子非轰掉它不可,
看看是它厉害,还是老子厉害!”
经过几天几夜的奋战,萧孚泗、朱洪章率领节字营、焕字营,以重大代价拿下了天堡
城,但城外最后一个堡垒——地堡城却始终固若金汤,任凭湘军洋炮土炮一齐狂轰滥炸,依
旧岿然不动地屹立在龙脖子上,令曾国荃十分头痛。由于地堡城攻不下,城外的地道也总是
挖不成。半个月间,湘军在地道口丢下数百具尸体,却无法挖通一条通向城墙脚的地道。
这块骨头竟是这样坚硬难啃,已够使曾国荃愤怒、曾国藩担忧,不料又突然发生沈葆桢
拒绝拨饷的事,更使曾国荃恼火、曾国藩气愤了。
曾国藩任江督后,规定江西厘金全部充作军饷,漕折以及九江关洋税也经常被截留运往
军营。沈葆桢做赣抚,一反前任无所作为的旧习,自己募勇建团,经费开支大为增加。太平
军在浙江战场失败之后,大量人员退到江西,江西局面危急,朝廷调原隶湘抚的席宝田、江
忠义率勇入赣。沈葆桢又趁机将本省团练扩大。这样一来,江西的勇丁激增到三万多人,粮
饷支出浩大。沈葆桢于是常常将供应金陵围师的款项截留下来,充作江西军饷。曾国荃因此
大为不满,屡屡向大哥索求。曾国藩虽极不满意沈葆桢的作为,但江西军情确实严重,他只
得忍下来,好言劝慰弟弟,有时则从别处腾挪一些给吉字大营。
去年,曾国藩给九江关道蔡锦青寄了封私信,叫他解九江关洋税三万两给金陵围师。蔡
锦青解了一半时被沈葆桢知道,沈将蔡怒斥一顿,扬言若不收回,则撤去蔡的道员之职。
曾国藩对沈葆桢如此不讲情面而恼怒至极。且不说沈葆桢是他一手保荐上来的,即使无
这层关系,也要执行朝廷命令接受总督节制。沈葆桢此举既无情又无理,按照曾国藩过去的
性格,早奏参了,但现在他忍下这口气,将收到的一万五千两银子如数归还。金陵城下的曾
国荃破口大骂沈葆桢,甚至责备大哥太窝囊。曾国藩听了,只是苦笑而已,并不分辩。
但现在是什么时候?天堡城已下,金陵城眼看就要攻破,正要拿银子去鼓励吉字大营卖
命的时候,沈葆桢却将应解金陵的五万厘金全部截留,分文不给,还上疏朝廷告曾国藩眼睛
里只有金陵,全不顾江西的危难,并声明若将厘金强行解走,他只有辞职不干。更使曾国藩
不能容忍的是,沈葆桢还与大学士、户部尚书倭仁相勾结,通过倭仁上奏,说两湖、川、
赣、粤每月协解曾国藩军饷十五万五千两,即使不能全解,每月亦有十万两的进项,且江浙
大半肃清,上海更是富甲天下,曾国藩强解赣厘,不是广揽利权、贪得无厌吗?
曾国藩看了这分转发下来的倭仁奏折,简直要气昏了。饷银不继,金陵围师很可能功亏
一篑;索求厘金,又激起上下忌恨。曾国藩左右为难,忧虑重重,本已好多了的癣疾又突然
发作,弄得他痛苦不堪。
“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曾国藩终于忍不住对着几个心腹幕僚咒骂起沈葆桢来,“我
要建议朝廷于博学鸿词科外,再增设一个绝无良心科,取沈葆桢为第一名。”
“大人,沈葆桢太可恶了。此时断饷,简直是给金陵围师釜底抽薪,要卡九帅的颈脖
子。我和杨国栋等人揣摩大人的意图,狠狠地参了沈葆桢一折。这是草稿,请大人过目。”
彭寿颐从袖口里抽出两张纸来递给曾国藩。
这几天幕僚们都在议论江西拒饷的事,人人都很气愤。彭寿颐想,当年江西巡抚陈启迈
就因饷银之事被曾国藩一纸参劾。那时他只是一个在籍侍郎,客居江西,而陈启迈是他的同
乡同年,尚且不能相容,罗织罪名,抗词上疏,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现在他位居协办大学
士、两江总督,奉皇太后、皇上之命节制四省军务;权力之大,威望之高,三藩以来没有第
二个汉人可以相比。且沈葆桢是他的晚辈下属,又是他所提拔的人,他能容得了吗?彭寿颐
这样揣摩着曾国藩的心思,和杨国栋、李鸿裔、汪士铎等人商量一下,便先起草了一份言辞
严厉的参折。
曾国藩把奏稿浏览了一遍,见上面罗列了沈葆桢几条罪状:防守不力,丢州失县,吏治
无方,奸宄当道,大权旁落,劣幕操纵等等,特别将这次拒绝拨饷,造成金陵不能速克的危
害大大渲染了一番。照这份折子来看,沈葆桢的确不够封疆大吏之任,应予立即革职查办。
奏稿在曾国藩的手中捏了很久。
“大人,沈葆桢太可恨了,我们都为大人抱不平。”彭寿颐在一旁怂恿,“若是大人没
有别的改动,我这就叫罗伯宜去誊抄。”“慢点。”曾国藩凝神望着彭寿颐那张失去右耳的
脸,若有所思地说,“我再想想。”
当年奏参陈启迈是何等的干脆利落,敢作敢为,现在对沈葆桢为何这样迟疑犹豫,拿不
定主意呢?彭寿颐不可理解。
“长庚,你是江西人,我来问问你,为何江西的巡抚老是跟我过意不去呢?沈幼丹在我
幕中时也毕恭毕敬,一旦坐上赣抚之位,便也跟着他的前任陈启迈、文俊一样与我作对了。
你知道这里的原因吗?”曾国藩两眼失神,一脸忧郁。
关于这中间的原因,江西人彭寿颐自然知道一些。原来,江西官场从上到下对曾国藩都
没好感。先是当年湘军在赣北擅自建厘卡收钱,截了地方的财路,后来又查禁私盐,空了不
少官吏的私囊,最后借父丧之机,不待朝廷批准,便扔下在江西的烂摊子不管,匆匆忙忙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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