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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传

_41 萧一山 (民国)
支援你们。”曾国荃在一旁竭力怂恿。
“长毛已到穷途末路,当然不可能阻挡我水上雄师。不过,困兽犹斗,何况他们目前尚
未大败,实力仍很强。我想先以九洑洲为突破重点,明天派小股战船去试探试探。”彭玉麟
经过一番熟虑后说出了自己的意见。杨岳斌、曾国荃都急于成功,不以彭玉麟的谨慎为然。
第二天,杨岳斌亲率三千水师强攻九洑洲。激战一整天,死了百多人,毁坏战船几十
艘,九洑洲岿然不动。杨岳斌沮丧收兵,但不服气。第三天又整队前行打了大半天,仍然无
功而回。彭玉麟说:“九洑洲防守严密,一味强攻不是法子,我们要学宋江三打祝家庄的经
验,想法子刺探清楚后再去打。”杨岳斌说:“好是好,只是难以进去。”彭玉麟说:“试
试看吧!”
彭玉麟和刘连捷两人,一人装猎手,一人扮樵夫,悄悄坐一只小划子,划到江北上了
岸。刘连捷今年三十四岁,是贞干在湘乡读私塾时的同窗,为人甚是机警,且武艺极好。二
人来到九洑洲旁。这九洑洲长约有十五六里,宽在一二里至六七里之间,位于长江主航道以
北,与北岸相隔一条十余丈宽的水带。江边尽是芦苇和茅草。二人沿着一条羊肠小道边走边
留心观察,时时听见洲上传来喧哗声,但江边却异常寂静冷落,走了个把时辰,尚不见一个
人。刘连捷有收获,打了两只野兔,一只五彩斑烂的锦鸡。彭玉麟只是随便拾了几根枯柴应
付应付。正在失望之际,忽见水边茅草丛中露出一只旧斗笠来。
“有人在那儿。”彭玉麟提醒刘连捷。二人走近看时,果然见一个年在六十岁以上的老
渔翁,安详地坐在一块石头上,垂着一根长长的钓竿。
“老伯伯钓了多少鱼啦?”彭玉麟操着少年时代在舅妈家里学会的芜湖话问。芜湖与金
陵相隔不远,口音接近,老渔翁没有怀疑他们是异乡人。
“今天刮什么好风,把两位老弟吹过来了!这块坐坐。”老渔翁指着斜对面一块大青
石,对彭玉麟、刘连捷说。他在这儿钓鱼,三五天不见一个人是常事,更莫说有人主动向他
打招呼了,真所谓空谷足音,他很快活,因此对彭、刘很热情。
“听说这里有好野物,走了几十里路赶来,老半天见不到一个人,没有想到在这里遇到
了姜太公。”彭玉麟更快活,紧挨着老渔翁坐下,一边拿起鱼篓看,见里面盛着大半篓鱼。
“老人家的钓术很高哟!”
受到称赞,老渔翁越加高兴:“不瞒二位说,这里野物并不多,但鱼多。尤其是我坐的
这个地方,有个小小的漩涡,四面八方的鱼都赶到这块来了,每天都可以钓到二三十斤。”
“这么多!”刘连捷情不自禁地冒出了一句湘乡话,彭玉麟瞟了他一眼,他意识到失
言,于是闭住嘴不再说了。这句话只有三个字,老渔翁根本没有听出语音来,接着说:“吃
是吃不完,兵荒马乱的,卖也卖不起价,送些给别人,剩下的就晒干,日后慢慢吃。”
彭玉麟心想:江边只有这个老渔翁,再也遇不到第二人,且他天天在此垂钓,一定晓得
些内情,必须抓住不放,从他口里挖出些东西来。彭玉麟有意奉承:“老伯心肠好,这么活
鲜鲜的鱼白送给人,真少有!老伯,听说钓鱼中的学问大得很,你老给我们传授点吧!”
“钓鱼又不是读书做官,有什么学问不学问,天天钓就是了。天长日久就钓出来了,哪
里是讲得出来的!”老渔翁憨厚地笑着,彭玉麟想他说的是实话,想了片刻,说:“老伯,
我听人念过一首钓鱼歌诀,你老听听看有没有道理?”
“钓鱼还有歌诀?你念出来给我听听。”老渔翁显然很有兴趣。
“好,老伯请听。”彭玉麟一字一板地念道,“钓鱼钓鱼,心神专一。春钓浅滩,夏钓
树荫,秋钓坑潭,冬钓朝阳。春钓深,冬钓清,夏池秋水黑阴阴。春钓雨雾夏钓早,秋钓黄
昏冬钓草。深水钓边,浅水钓渊,雨季鱼靠边。鱼儿顶浪游,钓鱼迎浪口。钓翁钓翁,莫钓
南风。西风要到酉,钓鱼切勿守。轻提慢慢动,鱼儿上钓勤。水下小鱼多,大鱼不在窝。”
“有道理,有道理。老弟,你懂得很多哇!”老渔翁大笑,满脸皱纹又多又深,像一块
石磨似的。“我钓了几十年的鱼,人蠢,编不出这样好听的歌诀,只知道鱼跟人一样,冬天
怕冷喜太阳,夏天怕热躲荫凉。眼下天气热了,我就在这块钓,这里树木多,荫凉,鱼就赶
到这块来。一到冬天,我就到那块钓。”老渔翁指了指右前方,“那块树少,阳光多,鱼都
往那块赶。”
“这就是老伯的诀窍。”彭玉麟忙恭维。老渔翁很开心,说:“眼下正是鲥鱼入江产卵
的时候,我还常常钓到鲥鱼。这种鱼别处钓不到,就这个小漩涡有。告诉了两位老弟,你们
可别说出去噢!”
老渔翁的胸怀坦荡使彭玉麟感叹起来,到底是与明月清风作伴的人,无机心,无忧愁。
这才是真正的人生!老渔翁从水中捞出一只大竹篓来,笑嘻嘻地打开篓盖,里面有五六条近
两尺长的大鲥鱼在跳动,阳光照着银白色的鱼鳞,甚是逗人喜爱。
“老伯伯,这几条鲥鱼大概要卖得两把银子吧!”彭玉麟在芜湖生活过,知道长江中的
鲥鱼是一种名贵鱼,尤其以扬子江这一段的鲥鱼味道更鲜美,更值钱。
“不瞒两位老弟。”老渔翁得意地笑着,指了指对面的九洑洲说,“明天我给洲上的洋
大人送去,他要给我二两银子。”
“你是说这个洲上的洋大人?”如同进山探宝的人蓦地发现寻找了多久的宝物,彭玉麟
心里欢喜极了。
“洲上的洋大人叫呤唎,据说是英国佬。还有一个洋婆子,是他的老婆。他们两个人都
要吃我钓的活鲥鱼。洋大人说他到过很多国家,吃过很多山珍海味,再没有比我钓的鲥鱼更
好吃的了。这次积了半个月,明天一早给他送去。卖了鱼后,我去买酒割肉,两位老弟就在
我这里住两天如何?”
“多谢老伯。我们也是两个酒鬼,葫芦里正装着一壶好酒,宰了这只野兔,烤了它下酒
吧!”老渔翁的话提醒了彭玉麟,忙拉着他来到一块沙砾地。刘连捷拔出腰刀,三刀两下地
剥了野兔的皮,将彭玉麟拾来的干柴架起来,烧火烤肉。不一会,河滩上飘出一股兔肉香,
三个人用手撕扯着兔肉,一口接一口地喝起酒来。几口酒喝下去,彭玉麟与老渔翁仿佛成了
相交几十年的老朋友了。
“老伯,你怎么会与洲上的洋大人相识的?”彭玉麟存心抓住九洑洲不放。
“老弟,你不知道,我本是住在这洲上的人。”老渔翁的脸开始泛红,看来酒量并不大。
“九洑洲上还住着人家?”彭玉麟惊问。
“怎么没有人家?原先也有十几户的。咸丰三年,城里的太平军上了洲,在洲上修堡
垒,我们都扛过石头。太平军很和气,帮他们做事都给钱。那时洲上的军队不多,我们也都
照样住着,在洲上种菜喂猪,卖给太平军,日子过得比先前好。去年,说是朝廷派曾九帅带
兵来到城下,要收回天京,九洑洲上的军队就一下子增多了。”
“现在洲上有多少人?”彭玉麟赶紧抓住这个话题提问。
“很多,我也不知道确数,总有一万多吧!”老渔翁顺手拿起一根枯柴扔到火堆里,快
熄的火又重新燃起来。“洲上也来了新头领,大头领称楚天义,二头领便是刚才说的洋大
人。洋大人要我们统统都搬走,说是要打大仗了,免得在洲上白白送死,我们十多户人家都
搬了。我家搬得不远,离这里只有四五里路,心想暂时住住,打完仗后还得上洲种庄稼。我
也没有别的事做,就天天到这块钓鱼。有一天,洋大人见到了我钓的鲥鱼,问我这是什么
鱼。”
“老伯,你还懂洋话?”彭玉麟故意打趣。
“老弟说得有味,我这个糟老头还能听得懂洋话么!是这个洋大人会讲中国话。你们大
概没听过洋人讲中国话吧!那真讲得好,比我们中国人还讲得好听。”老渔翁今天特别快
乐,“我说这鱼叫鲥鱼。洋大人摇摇头说从没见过,好吃吗?我说最好吃,你拿一条去吃
吧!我从鱼篓里抓起一条尺多长的鲥鱼递过去。洋大人笑着说我收下了,给你钱。说着从口
袋里掏出一把钱来给我。你们猜猜有多少?”
彭玉麟摇摇头。
“五百文!”老渔翁自己回答了,“若是拿到江浦去卖,一百文还卖不到。第二天,洋
大人派人找我,说鱼味道好得很,要我每个月送两次鱼给他,鱼要大的,就按昨天给的价,
每条五百文。哪里去找这么好的生意!我满口答应。”
“噢,是这样的。”彭玉麟若有所思地望着对面的九洑洲,慢悠悠地说。过一阵子他又
问,“老伯,你们过去住在洲上,是怎么到岸上来的,划船过来吗?
“不,我们不坐船!”
“不坐船?”刘连捷是个急性子人,忘记了刚才的失言,又脱口而出一句湘乡话。彭玉
麟忙接过去:“老伯,你方才说不坐船,那又怎样上得岸呢?”
“我们靠两只脚走。”老渔翁笑嘻嘻地,好像在卖弄关子。
彭玉麟、刘连捷不解地望着他。“老弟,你们不住这里,当然不知道,九洑洲原本有一
条路与岸上相连的。”
有一条路?探宝的湘军将领们又挖得了一件宝物。
“九洑洲与江岸相隔的这一段,水浅,底下都是烂泥,不能走船,洲上的人合力修了一
条路,有四五尺宽,车马都可以走。”
“为何现在没有了呢?”彭玉麟追回。
“楚天义和洋大人来后,将路削去了三尺多,原来是高于水面一尺多,现在是低于水面
一尺多,眼下水丰,路看不见,待到冬天枯水季节,路上还可以走人。”老渔翁动了感情
说,“楚天义是个好人。他说现在因为打仗,不得不挖路,但不能全部挖掉,打完仗后还要
再填起来,老百姓好用。”
彭玉麟和刘连捷都暗自得意,多亏了这个“好人”,有路就好办了。
“老伯,你今天就把鱼送去吧,我们和你一起到洲上去看看。”
“今天送鱼倒是可以。不过,”老渔翁犹豫着,“不过两位老弟去怕不行。”
“为什么?”
“楚天义和洋大人一再招呼,只能让我一个人上洲,不能再带别人。”
“老伯。”彭玉麟将酒葫芦递过去,殷勤地劝老渔翁再喝一口,“我们今天能在一起喝
酒吃肉也是缘分,难得,你就带我们到洲上去看看吧!”
“只怕是守关口的将爷不放。”老渔翁慢慢说,突然灵机一动,“好吧,两位老弟硬是
要去,就带上那只死野兔和锦鸡,过关时送给他们。你们只说也是住在这个洲上的人,一年
多没回来了,想看看,求他们放行。”
“那太好啦!”彭玉麟站起来说,“过几天我们再打几只野兔送给老伯下酒。这就请老
伯带路吧!”
趁着老伯收拾渔篓的时候,彭玉麟用衡阳话悄悄地对刘连捷说了几句。老渔翁带路,在
一个堆满鹅卵石的地方停下来,脱掉草鞋,卷起裤脚,彭、刘也脱鞋卷裤,跟着老渔翁下了
水。果然只有膝盖深的水,下面便是坚硬的泥路。彭玉麟在心里默默地感激老天保祐,搀扶
着老渔翁边走边说,刘连捷背着鱼篓猎物有意落在后面,每隔丈把远便在两旁插上芦苇杆。
杆顶只露出水面两寸长,并不引人注意。
“刘二爹,你又给呤唎将军送鱼来了。”刚一上洲,便见从石垒里走出三四个太平军
来,每人头上包一块大红布。
“是啊,是啊。”老渔翁笑呵呵地迎上去,“好几日没见了,将爷们都好哇!”
“刘二爹,这两个人是谁?”内中一个高个子太平军指着彭玉麟、刘连捷问,并以警惕
的目光将他们上下打量了一番。
“将爷,我们原先也是住在这个洲上的,想看看过去住的屋子。”彭玉麟走前一步,仍
以纯熟的芜湖话回答。
“过去住在洲上的?怎么从没见过!”高个子怀疑地问。
“是这样的。”老渔翁情急智生,“将爷们来到洲上时,他二人正外出做生意去了,回
来时家已搬出洲,将爷们没见着。他们今日死活缠着我,要来看看,将爷们行行好,放他们
进去吧!”
“那不行!楚天义和呤唎将军有令,这个洲上只许刘二爹一人每月来两次,其余任何人
都不能进来,何况这几日清妖水师和我们打仗,谁能保证他们不是清妖的奸细?”高个子说
完又狠狠地盯了彭玉麟一眼。
“将爷,清妖都是两湖人,哪有我这个讲天京话的奸细。”
彭玉麟再走前一步,悄悄地对高个子说,“将爷,我有一瓦罐子碎银埋在屋后菜土里,
家里谁人都不知,我要把这罐银子挖出来。将爷,你放我进去吧,我分给你一些。”
高个子的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彭玉麟从刘连捷身上取下野兔锦鸡往高个子怀里一塞:
“这点野物送给将爷们下酒吧!”那几个太平军一听,忙过来将野兔锦鸡抢了去。高个子刚
要放彭玉麟进去,忽然神色紧张起来,压低了声音:“楚天义来了,你们不要讲话,我来应
付。”
康禄走过来。上九洑洲之前,他从楚天安晋升为楚天义,这是六等爵位中的最高一级。
比起前几年来,康禄显得身躯宽大了些,也更觉成熟老练了。高个子带着兵士们垂手肃立。
楚天义微笑着向老渔翁打招呼:“刘二爹,又钓得好鲥鱼了?”
“义爷,我正要给您送去。”老渔翁提着鱼篓子向前走了两步。
“这两个是什么人?”康禄指着彭、刘问。
“他们两人原先也是这洲上的居民,想来看一看。”老渔翁忙抢着回答。
“这几天正在打大仗,以后再来吧。刘二爹,你也别到呤唎将军那里去了,把鱼留下,
我这里有四两多银子,你都拿去算了。”康禄掏出银子给刘二爹。
“谢谢义爷。”刘二爹接过银子,转脸对彭玉麟说,“老弟,义爷说了,现在正打大
仗,以后再来,我们回岸上去吧!”
彭玉麟望了高个子一眼。高个子会意,忙上前对康禄说:“义爷,八号垒又加厚了一
层,叫七牛子陪你去看看吧!”
“要得,去看看。”康禄向前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对刘二爹说,“你带着这两个人赶
快走,炮子不长眼睛,打死了划不来。”
“好,就走,就走!”刘二爹弯了弯腰,提起空篓子就要往回走。
“慢点。”高个子一心惦记着彭玉麟挖银罐子的事,“义爷已走了,你们去看看就来。”
彭玉麟对刘二爹说:“老伯你先回去吧,免得义爷回头看见了又说你,我们去看看就
走。”
刘二爹答应一声,又下水去了。彭玉麟向高个子借了两块红布,和刘连捷一道包了头,
赶紧向洲心走去。
两人从洲头走到洲尾,细心地查看洲上太平军的火力布置,发觉沿江北一带防守较弱,
主要力量都集中在沿江南一面。同时还发现一座武器库,里面堆满了火药、炮子和开花炮
弹。彭、刘兴奋不已。
傍晚时分,两人将九洑洲上的情况已基本摸清了。出卡时彭玉麟从怀里摸出一把碎银子
来,对高个子说:“兄弟,谢谢你了,这点银子拿去买酒喝。”
高个子满脸堆笑地接过,悄悄地问:“没有给楚天义和呤唎将军撞见吧?”
“没有。”彭玉麟答。
“那就好,你们快走吧!”
刚出卡,刘连捷猛地倒在地上,手脚抽搐,口吐白沫。彭玉麟神色慌乱地对高个子说:
“我这个伙伴素有羊癫疯病,不想在这里发作了,看来一时走不成了。好兄弟,求求你让他
在这里躺一夜,明天就自然好了。”
高个子犹豫半天,说:“那好吧,他一个人留在这里,你赶紧走。”
“我这就走。”彭玉麟将刘连捷抱进哨卡后,便急急忙忙地赶回落星寺。
第二天凌晨,康禄刚起床不久,便有军士来报,发现上游清妖的战船密密麻麻地正向洲
头开来,他忙叫醒呤唎。呤唎与他的妻子玛丽赶急穿衣出堡。玛丽是个勇敢的女子,她多次
婉谢康禄的好意,执意留在洲上,参加打击清妖的战斗。
很快,各个石垒中的将士都已到位,磨拳擦掌地要给清妖水师再来一次歼灭性的打击。
杨岳斌指挥的五千水师死劲地向下游划去,与前两次不同,他们不从九洑洲的头部和南
面进攻,而是绕过去,将战船集中在洲尾。昨天半夜,杨岳斌从五千人中抽调出三百人为先
锋队,乘坐十只战船。出发前,他亲自为这三百人一人敬一杯酒,鼓励他们说:“这次有人
作内应,大家放心打,一定会成功。洲上爆炸声起,便奋勇冲上岸去。成功后,每人赏百两
银子,有官衔者升两级,白丁拔六品实职。”众皆踊跃。
康禄和呤唎见清妖的船改变了进攻方向,便重新部署力量,火速调派二千人移往洲尾。
人虽然立即赶到了,但火炮却一时搬不过来。呤唎焦急。康禄说:“不要紧,多运点火药、
炮子去就行了,清妖并不知洲尾防守较弱,他们也不敢贸然进攻。”
仗打起来了。洲头、洲尾、洲南三面同时飞来湘军的炮子和开花炮弹,尤其是洲尾的火
力更是密集。获得两次胜仗的太平军抱着必胜的信心,沉着对敌,尽管有不怕死的先锋队在
前面卖命,杨岳斌的水师仍未占到便宜。
这时,鼓玉麟指挥的二千刘连捷部属,早已埋伏在北岸芦苇丛中了。昨天烤野兔肉的地
方又架起一堆干柴,上面淋了一桶茶油。见江上已接仗,便命令点火,浸了油的干柴立时熊
熊燃烧起来。躲在火药库房废料堆边的刘连捷见北岸火起,便打起火石,点起一个草包,从
窗口里丢进去,自己就势一滚。轰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过后,火药库上冒起了乌黑的浓
烟。康禄和呤唎见此情景,急得直跺脚,守在北边的一千多老弱太平军不约而同地向火药库
奔去,试图抢救些炮弹出来。岸上,彭玉麟带着湘军陆师,从原来插好的标记——芦苇杆尖
中趟水而过,很快地冲上了九洑洲。洲上展开了短兵相接的白刃战。
就在火药库爆炸,洲尾守兵惊呆的瞬间,三百先锋队在杨岳斌的统领下,冒死靠近了九
洑洲,强行登了岸。康禄和呤唎分头指挥,命令将士们一定要守住九洑洲。无奈,九洑洲上
的坚固防守,已被敌人从内部攻破了。军心动摇,弹药也供应不上,太平军防守乏力,湘军
水师战船一艘艘地靠岸,勇丁们如蚂蚁般源源不断地爬上来。湘军已完全占了上风。
“楚天义,九洑洲守不住了,我们撤退吧!”呤唎向康禄建议。
“不行。死也要死在洲上!”康禄虎着脸孔,亲手点燃一根引信,一发开花炮弹射出,
几个湘军倒地。
又苦战了半个时辰,太平军成片成片地倒在石垒边。江边停泊的木船已有几只在升帆起
锚了。
“不能再打了!”呤唎叫起来,“楚天义,你们中国人血战到底的战术不是最佳的方
法,保存实力,争取最后胜利才是英雄。赶快坐火轮进城吧!”呤唎不容分说地拖着康禄向
江边跑去,一面高喊:“玛丽,快跟我来!”
康禄见江边的战船已全部开动,洲上的炮火已全部熄灭,心里如刀绞锥刺般痛苦,无
法,只得听呤唎的,暂时撤退。刚走出几步,猛然想起一件事:“糟了,金陵城防图尚在石
垒里,不能落到清妖手里。”呤唎见玛丽刚出门,高喊:“玛丽,你把垒壁上挂的那张城防
图取下来!”玛丽又转回去。一会儿,她从石垒里出来,高一脚低一脚地向江边跑去。眼看
就要追上呤唎了,忽然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呤唎回头高叫“玛丽,玛丽”,发疯似地向玛
丽奔去。只见玛丽头上身上中了十几颗铁子,满脸是血,已不能开口了,呤唎抱起玛丽向火
轮跑去。
火轮开动了。呤唎将玛丽平放在甲板上,从口袋里掏出那张金陵城防图来,把它递给康
禄。康禄攥紧这张浸着玛丽鲜血的地图,望着九洑洲上湘军狂呼乱叫的惨景,心中的怒火在
炽烈地燃烧着,他愤怒地大骂:“你们这班畜生,不要高兴得太早了!”
曾国藩第二部--野焚
四 一别竟伤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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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克九洑洲之后,彭玉麟、杨岳斌统率湘军水师又一鼓作气,将大胜关至七里洲这一段
江面两岸的所有石垒都攻破了。至此,整个长江全部由湘军水师所控制。天京北门被封锁
了。捷报传到安庆,使几个月来一直郁郁寡欢的曾国藩略觉宽慰。曾国藩这段日子来,不但
为金陵城下的吉字大营提心吊胆,也为如夫人陈春燕的病而忧心忡忡。
曾国藩并不贪恋女色,陈春燕也不是国色天香的女人,但这一年多来,他却是从心里喜
欢上了春燕。曾国藩没有多少时间和春燕厮守在一起,也没有以像与儿子谈话那样的热情,
来向春燕交待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一切都靠她通过细细地观察体味来决定自己的言行。
没有多久,春燕便出色地做到了这一点,她完全掌握了曾国藩的脾性,服侍得周到细致,使
得精细的曾国藩找不出一点岔子。尤其令曾国藩满意的是,春燕谨守妇人规矩,一天到晚不
多说一句话,不随便走动。安庆总督衙门有前院后院,后院她只走过几次,前院是从来不去
的,平时行动,走到厅堂的门帘前便止步。还有一点是不贪。春燕的母亲和兄嫂有时来看
她,走时总是两手空空的,从不私塞他们一点东西。有这两条,曾国藩渐渐地对春燕生出一
丝爱慕来。谁知春燕年纪轻轻地却染上了吐血的恶疾。曾国藩四处延医,终无效果。四十多
天来粒米未沾,只靠吃药吊着一口气。曾国藩派人将其母亲、兄嫂接来照料。
昨夜,春燕自知死期已至,请曾国藩进内室,支开母亲、兄嫂后,哭泣着说:“大人,
我能够服侍大人一年多,这是我的福气,无奈我福薄命短,不能终生侍候,眼看就要与大人
永别了。我一个卑贱的小女子,不值得可惜,但有三件事未了,死不瞑目。”
春燕说到这里,咳嗽起来。曾国藩端来茶杯,春燕喝了一口,略为安定,无比感激地
说:“谢谢大人!”又喝了一口,将茶杯放在桌上,继续说,“第一件不瞑目的是,我肚里
已怀着大人的骨血三个月了。”
曾国藩一听,心里一阵慌乱。刚娶春燕不久,曾国藩也曾想过晚年得子的事,后来见自
己的身体每况愈下,春燕也多时没怀上,便打消了这个想法。想不到她居然有了,他心里暗
暗责备春燕不该瞒着。听说老夫少妻生出的儿子聪明异常,唉,这个儿子无指望了!
“我没有支撑到把他生下来这一天,深负大人恩情,就是到了阴间我也不甘心。第二
件,大人的癣疾患了三十年,给大人带来了无穷的烦恼,我托我哥哥在乡间打听偏方。现在
得了一个方子,原想亲手调理,可惜也不能了。”
“什么方子?”曾国藩问,心里很是感动:这是一个有心计的女人,事情没办成之前不
露半点风声,与自己的性格颇为相近。
“这个方子很简单,就是用昌蒲艾叶煎水天天洗澡,洗上一年半载就可以了。也不知有
用没用,我死之后,请大人再买一个妾来,要她天天煎水给大人洗澡。”
曾国藩点点头,但他已不想再买妾了。
“还有一件,我做了大人一年多的妾,却没有见到太太,没有亲自服侍她,我心中不
安。虽有幸见到了大少爷,但二少爷和家中五位小姐也都没见过面。春燕我前生作了孽,今
生命薄如纸。哎!”春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泪水一串串地流出来,好半天,又说出几句
话:“我死之后,请大人看在服侍一年多的情分上,将我的棺木送回荷叶塘,莫让我作孤魂
野鬼。大人你自己要多多保重。”说完便晕过去了。
曾国藩知道春燕难过今日,且不论这一年多来的服侍,就凭昨夜那番“三不瞑目”的
话,曾国藩觉得自己今天也应停办一切公事,守在春燕的病榻边,给她最后一丝温情和安慰。
但曾国藩没有这样做。为了一个女人的死,便废搁公事,岂不因小失大!一个堂堂协办
大学士、两江总督,在小妾面前情意绵绵、悲哀失性,传扬出去,岂不成了人们谈笑的话柄!
何况昨天收到的两份上谕,事非寻常,不能耽误。
下午,曾国藩把赵烈文、杨国栋、彭寿颐几个最为贴心的幕僚召进签押房。昨天来了两
份上谕。一是授曾国荃浙江巡抚实缺,不赴任,仍在军中。一是授左宗棠闽浙总督实缺,兼
署浙江巡抚。弟弟荣膺封疆,自然欣慰。兄为总督,弟为巡抚,圣眷之隆,世所罕见,足使
曾氏家族荣耀天下。但朝廷为何如此急忙将左宗棠擢升闽浙总督呢?这事却使曾国藩隐隐约
约感到背后有文章。本来,左宗棠德才兼备,是个不可多得的人物。曾左相识三十年了,尽
管曾对左睥睨一切目中无人的个性不喜欢,但对他廉洁自守、精明干练则一直是钦佩的。咸
丰九年樊燮案中,曾极力保左,次年又奏请左自建一军援浙,在左打了几场胜仗后,又密荐
左为浙抚。平心而论,左以不足两万人的楚军,三年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陆续收复衡
州、严州、金华、绍兴等府城,最近又攻克富阳,兵围杭州,战果的确辉煌。曾常钦服不
已,自叹不如。但仅仅只有三四年间,便由一个四品京堂升为二品实授巡抚,朝廷对左的酬
庸也够面子了。曾想起自己以一个侍郎身分,带勇八年才得到一个总督实缺,相比起来,左
未免太平步青云、飞黄腾达了。曾不可理解,朝廷为何要在这时急急授左以总督之职,今后
不是要与自己平起平坐了吗?
“中堂,恕卑职直言,左季高得授闽督,朝廷有深意存焉。”
已授七品知县、仍留幕中的赵烈文经过一番深思后,终于忍不住开腔了。“我想这是冲
着大人来的。”见曾国藩脸上不悦,赵烈文赶紧缩了口。
“惠甫,你说下去,为什么是对着我来的呢?”赵烈文话虽不中听,却说到点子上了,
曾国藩鼓励他说下去。
“中堂,依卑职之见,朝廷是要借此来树立一支与中堂抗衡的力量。”话已说到这种地
步,赵烈文不得不竹筒倒豆子了,“左季高有才能,也有功劳,但给他一个巡抚也足够了。
当年润帅才还不大,功还不高吗?也只是一个巡抚;再说远一点,岷帅的才和功又怎样呢?
也只一个巡抚。论才论功,朝廷没有必要叫他当总督。左季高为人,只能居人上,不能居人
下,当巡抚时便常常自作主张,只是朝廷有命,浙抚受大人节制,才不敢公然对抗。现在作
了总督,楚军两万人,大人休想再调派了。朝廷此举,便是从湘军中把楚军彻底分离出去,
大大削弱了湘军的力量。这其实就是前代推恩之计的翻版。”
曾国藩静静地听着,脸上无丝毫表情,心里在称赞赵烈文的见事之明。
杨国栋也点头表示赞同:“惠甫之言很有道理。左宗棠这人虽然才高八斗,器量却不开
阔。据卑职所知,他先前便不大服中堂,今后会更仗着朝廷破格礼遇而有侍无恐。说不定,
朝廷欲以左宗棠来牵制大人。”
曾国藩仍听着,不作声。彭寿颐也同意赵、扬的分析。他说:“说不定还有几个总督
封。比如李少荃这一年来在江苏军事进展顺利,朝廷亦很可能封他一个总督,将他和淮军由
从属于大人的地位,提到与大人一样高,那时湘军、楚军、淮军三足鼎立、互不能制约,朝
廷就可以此制彼,分而治之。”
曾国藩听到这里,出了一身冷汗。幕僚们的分析是极有道理的,帮助他更加清楚地看出
了朝廷擢升左宗棠为闽督一事的用心,他由此而更加惦念金陵城下的弟弟:倘若李鸿章、左
宗棠很快将苏南、浙江收复了,老九的局面就难堪了。忽然,后院传来一阵悲怆欲绝的号哭
声。
“大人,春燕她,她过了。”春燕的哥哥肿着两只烂桃子似的眼睛进来,对曾国藩说。
曾国藩怔怔地听着,一股郁气冲塞胸口,他真想大喊一声“春燕”,哭着奔向内室,但
他理智地控制了。“知道了,你去吧!”他缓慢地边说边站起,正要转身走出签押房,又坐
下来,对赵烈文说:“过几天康福会从赣北返回安庆,你准备一下,待康福一到,就和他一
起到金陵去协助老九。老九身边缺人,尤其缺出主意的人。”
“是。”赵烈文站起。杨国栋、彭寿颐也站起来。他们知道曾国藩要进内室与春燕遗体
告别,便告辞出门。
“惠甫陪我下两盘围棋。你们两个回去吧!”曾国藩挥挥手。
“还下棋?”赵烈文惊愕得睁圆了眼睛,他对曾国藩此时的心态捉摸不诱,只得重新坐
下。几个子摆下后,赵烈文看出曾国藩的棋法紊乱,悄悄地说:“中堂,今天不下了吧!”
曾国藩不作声,很快按下一子,赵烈文只得硬起头皮陪着,心里百思不解。一局未终,曾纪
泽带着几个衙役进来,衙役们的手上都捧着东西。
“父亲,幕府里先生们凑了一千两赙银,还有挽联祭幛。儿子请问,要不要刻讣告散
发?”曾纪泽说完,站在父亲身边等候示下。这时后院又传来春燕母亲撕心裂肺的痛哭。曾
国藩迟疑良久,对儿子说:“赙银、祭幛全部璧还,挽联留下,不发讣告。”
曾纪泽站在原地不动,好半天才嗫嚅着说:“既然这样,我这就去退还银物。”
“慢点。”曾国藩叫住儿子,“银物叫荆七去退,丧事你不要插手,只管去做你的事。
《几何原本》的序言写好了吗?”
“初稿拟好了。”纪泽站住回答。
“明天上午送给我看。”
“是。”曾纪泽低头带着衙役们退出。
“惠甫,这两天你帮我料理一下丧事。”曾国藩停止下棋,小声地对赵烈文说。
“中堂放心,我会把一切料理得熨熨贴贴的。用什么规格,请大人定一下。”聪明的赵
烈文终于看出了曾国藩内心的复杂情绪。
“今天夜里就悄悄抬出衙门,一切祭吊仪式都在静虚庵举行,我不参加,纪泽也不去,
就由你出面代表曾家应酬,仪式由她的兄长主持。通知安庆府县,一律不要派人送钱送物
去。此事不能张扬,静悄悄地办。请静虚庵的尼姑念三天经。
三天过后,就暂在庵内租一间空屋停着,是埋在安庆,还是运回湘乡,以后再说。”
静虚庵里,尼姑们为春燕念了三天超度经文。总督衙门里一切如故,没有一点办丧事的
迹象。曾国藩照常每天治事、见客、读书、下棋,看不出一丝丧妾的悲哀。第四天夜里,王
荆七带着供果、钱纸、线香、蜡烛等物,偷偷地陪着曾国藩来到城外静虚庵。荆七将供果摆
在春燕灵柩旁,燃起香烛,焚化钱纸。曾国藩坐在一旁的草垫上,看着黑漆发亮的棺材,既
不哭,也不作声,只是默默地呆坐。过了很久,他从袖口里摸出一把雕花红木梳来,轻柔地
抚摸着。这是曾国藩给春燕买的唯一一件礼物,只值十文钱。春燕很喜爱,每天用它梳头。
那乌黑的长长的头发,那白里透红的面孔,随着这把梳子来到了曾国藩的眼前。又过了很久
很久,他叫荆七向尼站讨来几张白纸和笔砚。借着昏暗的灯光,他为春燕写了一副挽联,吩
咐荆七悬挂起来。挽联挂好后,他又端坐在草垫上,两眼呆呆地望着它,心里一遍又一遍地
反复念着:“未免有情,对帐冷灯昏,一别竟伤春去了;似曾相识,怅梁空泥落,何时重见
燕归来。”
直到窗纸渐渐变白,天快要亮了,曾国藩才叫荆七将挽联取下来,在春燕灵柩前焚烧。
他最后仔细看了一眼那把雕花红木梳,然后也将它扔进火中。望着梳子和挽联一齐烧成灰
后,才和荆七一道,无声无息地回到两江总督衙门。
曾国藩第二部--野焚
五 献出苏州城后,纳王郜云官也献出了自己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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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上海的李鸿章如鱼得水,他的军事和交际的才能得到充分地发挥,老师临行送的锦
囊妙计,他有取有舍。“移师镇江”这一条他不愿采纳,“用洋人之力”,则谨记于心,运
用极妙。他与英国海军司令何伯和洋枪队的首领、美国逃犯华尔关系密切。他将洋枪队改名
为常胜军,以厚饷重赏引诱他们攻克了嘉定、青浦,很快便赢得了朝廷的嘉奖。在此同时,
他又指挥程学启、郭松林、刘铭传、李鹤章、潘鼎新、周盛波等在苏南连获大胜,相继拿下
常熟、太仓、昆山。后来,黄翼升率淮扬水师来援,淮军力量更强了。不久,华尔在打慈溪
时中弹身亡,原副首领美国人白齐文当了常胜军的首领。
后白齐文索饷不得,痛殴上海道员杨坊,攫取白银四万两。李鸿章一怒之下解了他的兵
权,白齐文便带着银子投奔太平军去了。常胜军的首领则由英国人戈登来充当。这时,李鸿
章命程学启率所部开字营、戈登率常胜军、黄翼升率淮扬水师三路并进,向苏州强攻。
苏州守将正是忠王的三女婿,已晋升为慕王的谭绍光。他的副手是纳王郜云官、比王伍
贵文、康王汪安均、宁王周文嘉以及庆天福包西。苏州历来是江苏省的省城,现在又是苏福
省的中心,而苏福省是李秀成经营多年的根据地。谭绍光深知守城的责任重大,飞骑向李秀
成求援。李秀成此时正在安徽六安,原拟再来一次袭击长江上游,吸引湘军主力,图解天京
之危。闻太仓、昆山接连丢失,苏州危急,便从六安星夜赶到苏州。李秀成刚进城,通往无
锡的北路立即被李朝斌统率的太湖水师截断,苏州成了四面受围的孤城。程学启、戈登、黄
翼升日夜强攻,娄门、葑门、盘门外的石垒均遭洋炮所毁,外围破坏,粮道断绝,城内军心
浮动,形势十分危急。
这天深夜,李秀成在谭绍光陪同下巡视了胥门、阊门、娄门、齐门的守城工事后回到了
忠王府。听着城外不断传来的枪炮声,眼见城头时明时灭的火光,李秀成心情抑郁,无法安
睡。一年前,苏福省在他的直接领导下,还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苏州,作为苏福省的政
治中心,在太平天国军民的眼中,有着仅次于天京的崇高地位。在天京城内上层领导争权夺
利愈演愈烈的时候,不少忠心耿耿的将士在失望之余,把天国的希望和前途寄托于苏州,他
们相信忠王领导下的苏州,最终能够担负起挽救国运的重任。那时,忠王自己也有这个雄心
壮志,一向不大吟诗作文的李秀成在一个泛舟虎丘的月夜,居然望着剑池吟了一首七律:
鼙鼓轩轩动未休,关心楚尾与吴头。
岂知剑气升腾后,犹是胡尘扰攘秋。
万里江山多筑垒,百年身世独登楼。
匹夫自有兴亡责,肯把功名付水流。
没有想到就在这一年里,天国形势急转直下。先是以九洑洲为主体的长江防线全线崩
溃,天京防守遭到致命的打击。接着翼王石达开被骆秉章擒获处死,西行的太平军全军覆
没。凶信传来,举国悲痛。尽管西行大军对保卫江南河山不起作用,但只要他们在,天国的
一堆火焰就在燃烧,说不定有朝一日,他们在西南义旗高举,开创出一个蓬蓬勃勃的局面
来。可是现在,这一线希望也破灭了。再接着,浙江大部分府县丢失,楚军和以法国人为头
领的常捷军已将杭州包围起来,杭城随时有可能再陷。而今苏福省的地盘一天天缩小,苏州
危在旦夕。数千万人为之憧憬追求的理想,难道就这样破灭了?数百万人为之流血牺牲的天
国,难道就这样亡了国?李秀成在心里痛苦地呼喊号叫。一阵揪心的难过之后,他颓然倒在
安乐椅上,无可奈何地喃喃念着:“天意,这是不是天意呢?”
“忠王!”一声急促而生硬的口音传来,秀成抬起头,见娄门主将包西神色严峻地匆匆
进来,“忠王,纳王和汪天将刚才悄悄地出了娄门。”
“他们深更半夜为何出城?”秀成警觉起来,“你问过他们了吗?”
“问过。”包西答,“纳王说有急事。”
“你为什么不拦住他?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城!”
秀成发怒了。
“我怎么能拦呢?纳王是王,我只是一个福。”包西伸开两只多毛的手,耸耸双肩,做
出一个委屈、无可奈何的动作。
秀成的脸色松弛下来。包西不仅仅只是一个福,而且他还是一个洋人,他没有自己的人
马,怎么能拦得住拥有五万部属、阴鸷凶恶的纳王郜云官呢?“你派没派人盯住他们?”秀
成又问。
“派了两个人。”
“做得对!”秀成拍着包西的肩膀称赞。他以这个亲昵的动作表示对刚才发怒的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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