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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传

_26 萧一山 (民国)
“德音杭布又到南昌去了?”
“是的,大人先天走,他第二天就要我收拾行李,陪他到了南昌。”
“他这样迫不及待地到南昌去干什么?”曾国藩皱着眉头,像是问蒋益澧,又像是自言
自语。
“大人不知,”康福在一旁插嘴,“前几天,文中丞给他在胭脂巷买了一套房子,又用
一千两银子在梨蕊院里赎了一个妓女,那烟花女据说是豫章一枝花。他早就想到南昌去,只
是碍着大人在那里。”
“怪不得大哥一走,他就急急忙忙往南昌溜。”曾国华是曾氏五兄弟中对女色最有兴趣
的一个,家有一妻一妾,还时常在外面寻花问柳。对德音杭布的艳福,他甚是羡慕。
“康福,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曾国藩笑着问。
“我是从彭寿颐那里听说的,他早两天到南昌去过一趟。”
康福嘴边露出诡秘的一笑。
曾国藩望着蒋益澧,打趣地说:“芗泉现在跟着这位满大人,正好在花花世界里享受一
下,为何深夜跑到这儿来?”
益澧红着脸说:“我岂敢忘了大人的嘱托,夤夜至此,有重要事情相告。”
众人都收起笑容。荆七给益澧送来饭菜。坐了两个时辰的快马,又累又饿,蒋益澧不讲
客气,狼吞虏咽地连吃了几大碗饭。他抹抹嘴,对曾国藩说:“昨天夜晚,文中丞、陆藩
台、耆臬台、史太守四人请德音杭布到南昌知府衙门喝酒。他有意不要我跟着,愈发引起我
的怀疑。中途,我借送衣的机会进了衙门,偷偷地躲在屏风后面,听他们谈话。没想到这些
堂堂大员,酒席桌上谈的全是美食和女人,我听了大倒胃口。正想退出,忽听得史致谔问德
音杭布:‘听说曾侍郎准备给朝廷上折,严令禁止淮盐进入江西,德大人知道有这事吗?’
德音杭布说:‘有这事。这次郭嵩焘从杭州贩浙盐亏了本,据说是因为淮盐入赣的缘故。’
德音杭布说完后,酒席间沉默片刻,然后是陆元烺的声音:‘看来曾侍郎打算在江西长期呆
下去。’只听见德音杭布叹了一口气,说:‘也是我的命苦,好好地在盛京,却被皇上派到
军营来受罪,也不知哪辈子作的孽。’耆龄说:‘是的哩!有一个娇滴滴的解语花,又不能
天天陪着,还要趁人家离开南康的机会,急匆匆地来偷情,也真可怜。’满座哄堂大笑。”
“这些人,一说起女人来,就兴致高得很。”康福鄙夷地说。
“笑过之后,陆元烺说:‘德大人要想带如夫人回盛京享福亦不难。’德音杭布忙问:
‘陆大人有何法教我?定当重谢。’陆元烺压低声音说:‘皇上要你来看着曾侍郎,曾侍郎
不再辛苦了,你的差使不就完了吗?’‘正是的。但那个姓曾的倔强得很,任是怎么打败
仗,怎么碰壁,也是死不回头。他如何肯离军营?’‘曾侍郎自己当然不会离开,他亲手创
建的军队,他肯拱手让给别人?若皇上不要他在军营了,他还呆得住吗?’这话像是提醒了
德音杭布。略停一会,他说:‘各位大人提供点材料,我给皇上上个折子,话说得重点,让
皇上撤了他的督办军务的职,我便感激各位不尽。’”
曾国藩听到这里,脸皮绷得紧紧的,心里骂道:“这个祸国殃民的德音杭布,不惜拿皇
上的江山来换他个人的享乐,真正可耻可恶至极!”口里却不动声色地问:“他们都编派些
什么?”
蒋益澧说:“我竖起耳朵听,听见他们在杯筷之中凑了这样几条:一是纵容部属奸虐掳
抢,举了鲍超一军攻下靖安为例。一是网罗一批痞子流氓无赖办厘局,公开卖官鬻爵,举了
夏镇、吕伦为例。”
曾国藩心噗通噗通地跳:这两个例子都挨得上边,真的让皇上知道,撤职查办是完全可
能的。
“这些鬼蜮!”曾国华气得一拳打在桌上,油灯也给掀翻了。荆七忙过来点灯。蒋益澧
说:“更毒辣的还在后面。是陆元烺说的。这个老混蛋说:‘我听几个湘籍勇丁说,他们的
曾大人诞生那天,老太公梦见一条龙从天上飞进曾府。曾大人是真龙下凡,日后有天子福
分。德大人,把这条也写上去。或许今后真正篡皇位的,不是长毛,而是曾国藩。”
“砰”的一声,曾国藩手中的茶杯掉在地上,打得粉碎,把大家都吓了一大跳。只见他
脸色煞白,几乎昏厥过去。曾国华忙过来扶起大哥,蒋益澧赶紧停住嘴。过一会儿,曾国藩
恢复过来,又问:“他们还说了些什么?”
蒋益澧说:“德音杭布听后,高兴地说:‘行了,仅这一条,就可以置姓曾的于死
地。’接着又是一片劝酒劝菜声。我估计后面不会有再重要的东西了,也怕呆久了被人发
觉,就悄悄地溜出来。今天下午,我便打马来到瑞州。”
“你离开南昌,是怎么跟他说的呢?”
“我说回南康取东西。”
“好!你今天太辛苦了,好好睡一觉,明天吃过中饭就回南昌。”
“大人,”蒋益澧着急了,“这批恶棍真是狼心狗肺,你就让他们这样上告皇上吗?”
曾国藩淡淡一笑:“他要告,我有什么办法呢?你放心去睡觉,容我慢慢对付他。”
蒋益澧走后,曾国华气愤地说:“大哥,不能由他们这样诬陷你,要给他一点厉害瞧
瞧。”
康福也说:“德音杭布是满人,他果真上这样的折子,对大人是极为不利的。”
“岂只不利,杀头灭门都不为过。”曾国藩又是淡淡一笑,“前些年在湖南,鲍起豹、
徐有壬、陶恩培他们虽不能容我,但尚不至于这般卑鄙阴毒。他们是明火执杖,表里一致。
这些恶魔,则是口蜜腹剑,笑里藏刀,当面是人,背后是鬼。倘若不是芗泉听到,岂不是死
在他们手中,尚不知冤在哪里!正是康福说的,他们五人中有三个满人,且德音杭布又是皇
上亲自派来的,皇上自然会相信他们的话。”
康福说:“陆元烺从前比陈启迈、恽光宸还客气一点,现在何以变得这样黑心?”
曾国藩说:“查淮盐走私,查到他的致命处了。还有史致谔,原本也还马马虎虎过得
去,我一查淮盐,他就又怕又恨了。关键还是在德音杭布身上。此人既贪又蠢,为了不在军
营吃苦,真是不择手段,这人终究会吃大亏的。文、陆正是利用他的愚蠢来达到自己的目
的,他却一点都看不出。日后朝廷查出是诬告,惩办的又是他,文、陆都会赖得干干净
净。”
“大哥,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我看我们得先下手!”
曾国华杀气腾腾地走到大哥身边。
“你说怎样下手法?”曾国藩两只三角眼里,射出冷气逼人的凶光。
“杀掉德!”曾国华低低地但却是沉重地抛出三个字。
曾国藩望着六弟,两把扫帚眉连成一条横线,阴沉沉的脸上没有一点表示。他抬起左
手,慢慢地抚摸着垂在胸前的胡须。康福神色庄重地说:“六爷说得对。德音杭布一死,那
个折子也就吹了,还为我们湘勇拔去一个眼中钉。大人,这个任务就交给我吧!我会像捏死
一只蚊子一样干得干净利落。”
曾国藩仍旧在抚摸着胡须,仿佛那是一个智囊,可以给他以启迪和智慧,又仿佛那是千
军万马,可以给他以勇气和胆量。终于,他将胡须向右边一甩,霍地站起来,两道阴森森的
目光朝康福、曾国华扫了一眼,然后一言不发地走进卧室。这是一个经过反复考虑后而决定
的杀人的信号,曾国藩身边的人都清楚。
“六爷,我明早和芗泉一起去南昌,你看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康福摸了摸腰间的新腰
刀问。曾国华沉思一会儿说:“你要耐着性子,寻一个好机会,最好让他死在文俊、陆元烺
的衙门里。到时,我再要大哥给朝廷上个折子,告他一个谋杀之罪,让他们一世脱不了干
系!”
康福、蒋益澧走后的第四天傍晚,文俊衙门的袁巡捕急匆匆地来到瑞州,哭丧着脸对曾
国藩说:“曾大人,德大人德音杭布昨夜被人暗杀了!”
曾国藩心中甚喜,脸上故作惊讶地问:“德大人在南康好好的,怎么会被人暗杀呢?”
“德大人他,他不是死在南、南康,而是死在南、南昌。”
袁巡捕一着急,说话就有点结巴。他有意慢点说,“德大人早在十多天前就到南昌来
了。昨夜,文中丞请他来巡抚衙门议事。两人在书房密谈。一会儿,文中丞外出方便,回来
一看,吓了一大跳,德大人已倒在血泊中断了气。文中丞立时命人封锁衙门,却找不到刺客
的踪影,文中丞已下令四处严查。”
袁巡捕说到这里,凑近曾国藩耳边把声音放低:“文中丞因德大人死在他的衙门里,当
时又无第三人在场,心里有点怕,怕说不清楚。”
“干得好,康福有心计。”曾国藩心里想,口里却严峻地对袁巡捕说,“德大人是朝廷
派来的留都郎中,圣祖爷的后裔,当今皇上的叔辈,就是本部堂亦敬慕他,兵凶战危之地,
从不让他去。他住在南康,有一队亲兵专门保护,现在却无缘无故地死在文中丞的衙门里,
又没抓到刺客,叫我如何向朝廷交代!”
说罢,拿出手绢来擦眼睛。袁巡捕见状,也只得陪着流泪,又结结巴巴地说:“文、文
中丞自知保护不力,有负朝廷,故遣卑、卑职恭请大人到南昌商、商量,一起捉拿凶手归、
归案。”
曾国藩冷冰冰地说:“瑞州军务繁忙,我如何离得开!”
袁巡捕哀求道:“文中丞一再叮、叮嘱卑职,务必请大、大人放驾。”
曾国藩心想,不去看来不行,今后朝廷追问起来,也不好回话;去呢,又有点心虚。他
坐在椅子上,做出一副又哀又怒的样子,让心情慢慢平静下来。他深恨自己胆气薄弱,缺乏
董卓、曹操那种乱世奸雄的禀赋。这事做得神鬼不知,天衣无缝,你怕什么来?曾国藩经过
这样一番心理上的自责自慰后,胆子壮起来:“好!我明天和你同去南昌,一定要把这件事
有个水落石出。”
袁巡捕慌忙鞠躬:“多谢曾大人!”
“大哥!”曾国藩正要叫人收拾行装,准备明日启程,忽见曾国华哭着进了门。
“什么事?”堂堂五尺大汉,居然泪流满面,岂不是脓包一个!曾国藩真的有点看不起
这个六弟了。
“大哥。”曾国华经此一问,哭得更厉害,“父亲大人去世了!”
“你说什么?听谁说的?”曾国藩猛地站起来,双手死劲抓着六弟的肩膀问。
“四哥打发盛三送讣告来了。”
曾国藩手一松,瘫倒在太师椅上,泪水从微闭的双眼中无声地流出来。好一阵子,他才
睁开眼睛,轻轻地吩咐左右:“拿丧服来!”然后转过脸,对袁巡捕说:“国藩遭大不幸,
不能应命前往南昌,请代我多多向文中丞致意,务必请他早日缉拿凶手归案,以慰德大人在
天之灵。”
深夜,曾国藩从悲痛中苏醒过来。他前前后后冷冷静静地想了又想,如果说当年母亲去
世最不是时候的话,那么父亲不早不迟死在这个时刻,真可谓恰到好处。目前局面,处处掣
肘,硬着头皮顶下去,日后会更困难,无故撒手不管,上下又都会不许,不如趁此机会摆脱
这个困境,把这副烂摊子扔给江西,给朝廷一个难堪。这水陆二万湘勇,除开他曾国藩,还
有谁能指挥得下?到时,再与皇上讨价还价不迟。曾国藩的心绪宁静下来,他坐在书案边,
给皇上拟了一个《回籍奔父丧折》:
“微臣服官以来,二十余年未得一日侍养亲闱。前此母丧未周,墨绖襄事;今兹父丧,
未视含殓。而军营数载,又功寡过多,在国为一毫无补之人,在家有百身莫赎之罪。瑞州去
臣家不过十日程途,即日奔丧回籍。”
他想起德音杭布之案,今日之境遇,是越早离开越好,决定不待皇上批复,即封印回
家。
咸丰七年二月二十一日,是个愁云惨淡、天地晦暗的日子。早几天气温和暖些,水边的
杨柳枝已吐出星星点点的嫩牙尖,这几天又被呼啸的北风将生命力凝固了,偶尔可看到的几
朵迎春花,也全部萎落在枯枝下。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鸟儿不敢出来觅食,
全部蜷缩在避风的窝里,企望着艳阳天的到来。吃过中饭后,曾国藩告别前来瑞州送行的彭
玉麟、杨载福和康福等文武官员僚属,以及文俊专程派来吊唁的粮道李桓和瑞州城的知府、
首县等人,带着六弟国华、九弟国荃、仆人荆七踏上回家奔丧的路途。
兄弟三人都不说一句话,默默地骑在马上赶路。曾国藩的心更像满天无边无际的阴云一
样,沉甸甸、紧巴巴的。他望着水瘦山寒、寂寥冷落的田野和马蹄下狭窄干裂、凹凸不平的
千年古道,陷入了深深的悲哀之中。这悲哀不是为了父亲的死。父亲寿过六十八岁,己身功
名虽仅只一秀才,但儿子为他请得一品诰封和皇上的三次赏赐,整个湘乡县,没有第二人有
如此殊荣。做父亲的可以瞑目,做儿子的也对得起了。曾国藩悲哀的是他自己出山以来的处
境。
从咸丰二年十二月出山以来,五年过去了,其中的艰难辛苦、屈辱创伤之多,正如眼前
的锦江水一样,倾不完,吐不尽。锦江水尚可以向人世间倾吐,自己肚子里这一腔苦水,向
谁去倾吐呢?——“好汉打脱牙和血吞”,他也不愿向别人倾吐。望着不见一只航船的枯浅
的锦江,他眼中出现了水面平静的湘江和波涛起伏的长江。这两条曾被他深情吟咏过的江
河,差点儿吞没了他的躯体。两次投江,羞辱难洗,多少年后都将成为子孙后世的笑柄。满
腔热血,一颗忠心为了收复皇上的江山,捍卫孔孟名教的尊严,却落得个皇上猜疑,地方排
挤,四面碰壁,八方龃龉,几陷于通国不容的境地。这几年除了痛苦,得到了什么呢?论官
职,依旧只是个侍郎。江忠源带勇,从署理知县升到了巡抚。胡林翼带勇,也从道员升到了
巡抚。这倒也罢了。还有许多像陶恩培,文俊、耆龄一类人,心地又坏,才质又庸劣,也一
个个加官晋爵,手握重权。天下事真是太不公平了。但是,想想自己,他又不禁摇头叹气。
论功劳,武昌、汉阳、蕲州、田镇,收复了又丢失,最后还是别人再夺回的。来江西两年
多,九江、湖口至今未下,长毛仍控制七府四十余州县,有何功劳可言!难道说长毛不能
灭,大清不能兴吗?难道说今生就只配做一个书生,不能做李泌、裴度吗?
不远处的田塍上,一个农民牵了一头羸弱的水牛在走着。
看着这头疲惫不堪的牛,曾国藩突然想起了衡州出兵那天,用来血祭的那头牛。水牛渐
渐地消失在薄暮中,看不见了。曾国藩低头看着自己,猛然发现,这几年来,自己明显地瘦
弱了。还不到五十岁,何以衰老得如此之快!脑子里又浮现了石鼓嘴下的那头牛,它即将断
气,痛苦地抽搐着,两只榛色的眼球鼓鼓地望着苍天。曾国藩奇怪地觉得,那头牛仿佛就是
他!
天色更暗,北风更紧,黄昏来临了。四周的山河、田地、房屋、道路慢慢模糊起来。出
路在哪里?前途在哪里?曾国藩无法预卜,只觉得眼前天昏地暗,心情万般苍凉。他现在什
么都不想了,也不要了,仅仅巴望着早点回到荷叶塘。他太疲倦了,他要在父亲的墓旁静静
地休息一段时期,然后,再将这几年所经历的一切,作一番细细的回顾。
(《血祭》卷终)
第二部 野焚 第一章 进军皖中
闪爵读书 www.shanjue.com:2008-10-13 0:13:01 本章字数:53927
曾国藩第二部--野焚
一 丑道人给曾国藩谈医道:岐黄可医身病,黄老可医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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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夏以来,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近半个月,湘中一带又刮起了火南风。这风像是从一
座巨大的火炉中喷出似的,吹在人的身上,直如火燎炭烤般地难受。山溪沟渠中的水,全被
它卷走了,连常年行船的涓水河,也因水浅而断了航。禾田开了坼。几寸宽的坼缝里,四脚
蛇在爬进爬出。已扬花的禾苗,因缺水而显得格外的枯黄干瘪。什么都是蔫蔫搭搭、半死不
活的,连狗都懒得多叫一声,成天将肚皮贴在地上,吐出血红的舌头喘粗气。人们在摇头叹
息。上了年纪的人都说,三十年没有见过这样恶毒的火南风了,这是连年战乱不休,互相残
杀,引起了天心震怒。火南风是上天对世人的惩罚啊!
午后,天气更加燥热,一向最能吃苦的荷叶塘农夫,这时也忍受不了烈日的无情炙烤,
都躲在茅屋里不敢出来。四野静悄悄的,只有一声递一声尖厉单调的蝉鸣,从粉墙外的柳树
叶上,传进黄金堂两边厢房里,合着屋子里混浊不清的老年男子的哼哼声,使这一带的空气
益发显得滞闷难耐。
黄金堂东西两边共有十多间厢房,它是曾府中最好的住屋,东边住着曾国藩一家人,西
边住着曾国荃一家人。去年秋天,曾国华应李续宾之邀去了湖北,紧接着曾国荃也重返吉安
战场。这几天里,曾国荃的妻子熊氏就要临产了。两个月前,纪泽的妻子贺氏在黄金堂难产
死去。贺家坳的张师公说黄金堂有鬼,贺氏是被那鬼捉去当了替身,贺氏也要在此找替身。
熊氏很害怕,一心想请张师公进来捉鬼,但又怕大伯骂。因为曾国藩素来恪遵祖父星冈公家
教,不准巫师进门。
妯娌们商量后,决定请张师公在曾国藩午睡时进府来做道场。
吃过午饭后,看着曾国藩睡下了,张师公带了一个小徒弟,偷偷地进了黄金堂,将熊氏
卧房关好,在里面点起蜡烛线香,穿上法衣,仗着一把桃木剑,作起法来。一切都是轻轻
地:轻轻地跳跃,轻轻地念咒,轻轻地敲锣。看看道场快要完了,谁知小徒弟一不慎,将搁
放在柜顶上的一面锣碰了下来。在这安静的午后,这一面锣掉在铺着青砖的地上,犹如放炮
打雷,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
“什么鬼名堂!”正在东边厢房里睡觉的曾国藩被惊醒了,他愤怒地坐起来,大声喊
叫。西边厢房里,欧阳夫人、熊氏、伍氏几妯娌吓得不敢做声。欧阳夫人忙跑过来,气喘嘘
嘘地说:“没什么,一面破锣摔下来了。”
“锣为何摔下来?”曾国藩望着夫人脸色发白,神色惊慌,觉得奇怪。
“是老黄猫弄下来的。”欧阳夫人急中生智。
曾国藩走出东厢房,来到正厅。只见西边房门紧闭,门缝里隐隐约约透出一丝烟气来。
曾国藩怒气冲冲地走过去,一脚将门踢开,身穿法衣的张师公和他精心布置的道场,立刻毫
无遮拦地展现在曾国藩的面前。曾国藩这一气非同小可。他冲上前去,一把抓住张师公,破
口大骂:“你是哪个?狗胆包天,敢在我家胡作非为!”
干瘦的张师公早吓得魂不附体,双膝跪在曾国藩面前,哀求道:“曾大人,小人不是私
自闯进来的,是九太太要我来的呀!曾大人,你老饶命,饶命!”
张师公连连磕头,小徒弟看着这个凶神恶煞般的曾大人,早吓得哇哇大哭起来。熊氏也
嘤嘤哭着,挺着大肚子,走到曾国藩身边:“大伯,都是我的不好,是我叫他来的。大伯,
你就骂我打我吧!”
“你们这批蠢猪!”曾国藩瞟了一眼熊氏,又环视着站在一旁的欧阳夫人、伍氏,“祖
父在生时,是怎么教训的?这两年,我们兄弟在江西不顺利,都是让你们这批贱人把师公巫
婆引进黄金堂来弄坏的。厚二!”曾国藩高叫满弟曾国葆的乳名,曾国葆慌慌张张地跑来。
“把这个鸟师公给我赶出去!什么乌七八糟的道场!”说罢,铁青着脸回到了东厢房。
坐在竹床上,出了半天粗气后,曾国藩的情绪慢慢平息下来。回家守父丧以来,他不断
地回忆这些年带兵打仗的往事,每一次回忆,都给他增加了一分痛苦。一年多里,他便一直
在痛苦中度过。比起六年前初回荷叶塘时,曾国藩已判若两人。头发、胡须都开始花白了,
精力锐减,气势不足,使他成天忧心忡忡。尤其令他不可理解的是,两眼昏花到看方寸大小
的字都要戴老花眼镜的地步。他哀叹,尚不满五十岁,怎么会如此衰老颓废!他甚至恐惧地
想到了死。但他绝对不甘心。假若这时真的死去,他曾国藩千年万载都不会瞑目,他那缕屈
抑不伸的怨魂,日日夜夜都会绕着高嵋山岫,飘在涓水河上,永远不会化开。是的,曾国藩
怎么想得通呢?这些年来,为了皇上的江山,他真可谓赴汤蹈火、出生入死,到头来,江西
的局面一筹莫展,不仅粮饷难筹,连他本人和整个湘勇都受到猜忌。天下不公不平的事,还
有过于此吗?
去年回家不久,他收到了湖南巡抚衙门转来的上谕:赏假三个月,假满后仍回江西督办
军务。他深知江西军务的难办,估计无人可以代替自己,遂援大学士贾桢的先例,请皇上同
意他在籍终制。皇上不允。曾国藩心中暗自高兴,对付长毛,皇上到底还是知道缺他不可,
于是趁机向皇上要督抚实权。说非如此,则勇不能带,仗不能打。谁知此时,何桂清正任两
江总督,他利用两江的富庶,倾尽全力支持江南大营,雄心勃勃地要夺得攻下江宁的首功。
江南大营在源源不断的银子的鼓励下,打了几场胜仗,形势对清廷有利。咸丰帝便顺水推
舟,开了他的兵部侍郎缺,命他在籍守制。曾国藩见到这道上谕后,冷得心里直打颤,隐隐
觉得自己好比一个弃妇似的,孤零零,冷冰冰。
后来,湘勇捷报频传。先是收复薪水、广济、黄梅、小池口,接着水师外江内湖会合,
夺取了湖口,打下了梅家洲。
四月,又一举攻克九江城,林启容的一万七千名太平军全军覆没。为此,官文、胡林翼
赏加太子少保衔,李续宾赏加巡抚衔,杨载福实授水师提督,彭玉麟授按察使衔,均赏穿黄
马褂。消息传来,曾国藩又喜又愧。喜的是自己亲手创建的湘勇,建立了如此辉煌的战功;
惭愧的是自己过去自视太高了。这一年多来不在前线,湘勇水陆两支人马在胡林翼、李续
宾、杨载福、彭玉麟的指挥下,反而打得更好。看来,对付长毛的能人多得很。
于是,曾国藩又添三分痛苦:照这样下去,湘勇很有可能在一年半载中便打下江宁;自
己建的军队,却让别人驱使着,摘下那颗盖世硕果。这个滋味,曾国藩无论如何不愿意去品
尝。他几次想向皇上请缨,但终究不敢下笔。这样出尔反尔,岂不贻笑天下?思前想后,左
右为难,曾国藩的病情愈来愈严重,心情愈来愈烦躁。这一向,他看什么都不顺眼,常常无
端发脾气,弄得曾府上下,人人提心吊胆。但他毕竟还是有节制的,像刚才这样粗暴的行
动、粗鄙的话,过去还没有出现过。今天发作,事出有因。
铜锣掉在地上之前,他正在作一个恶梦:江宁攻下了,最先冲进城里的,竟是僧格林沁
的蒙古马队,接下来的是耀武扬威的旗兵、绿营,多隆阿、官文、桂明等人骑在高头大马
上,神气十足地走在前列;江面上,何桂清指挥着胡林翼、李续宾、彭玉麟、杨载福等人在
摇旗呐喊,城门外、大江里,四处是湘勇血肉模糊的尸首。一会儿,咸丰帝来到了江宁,接
受了僧格林沁的献俘。皇上给每位立功者都赏了一件黄马褂。
江宁城里,一片金灿灿的。忽然,曾国藩惊讶地发现,德音杭布也披着一件黄马褂,在
向皇上哭诉着什么。皇上听着听着,大喝一声:“带曾国藩!”曾国藩心惊肉跳。正在这
时,哐啷一声,他惊醒过来了……
欧阳夫人端来一碗冰糖莲羹。他吃了两口,心里略觉舒坦一点:“九弟妹还在哭吗?”
“还在哭,劝都劝不住,她说她一个人在这里害怕。”欧阳夫人拿起竹床上一把大蒲
扇,轻轻地给丈夫扇着,“你们男人哪里晓得,女人生孩子,和男人上战场一个样,肚子一
旦发作,是生是死,难以预料,况且贺妹子死去不久,你叫弟妹怎么不怕?她说大伯不让捉
鬼,她就打发人去叫老九回来壮胆。”
“真是妇道人家!老九为女人生孩子回来,他的脸往哪里放?”想起兄弟在前线打仗卖
命,自己为这点事对弟妹大发脾气,太对兄弟不住了。曾国藩怀着歉意对夫人说,“你再过
去对她说,刚才是大伯不对。大伯这一向心烦,容易发脾气。再说,她违背祖训,偷偷请师
公到家里来作道场也不对。若是真害怕,明天派一顶轿,送她回娘家去生孩子,满月后再回
来,大伯为她母子接风。”
“好,有你这句话就行了。”欧阳夫人感激地望了丈夫一眼,顺手接过空碗,说,“我
这就去告诉九弟妹。”
“哥,那个骗人的张师公走了。”过了一会,国潢进来禀告,“我狠狠地骂了他一顿,
警告他,今后若再进曾府大门,我就打断他的狗腿。张师公说他再不敢来了。”
这些年,曾府四爷经营家政,比以往更神气、派头更大了。这不仅因为老六、老九每攻
下一座城池时,便大量往家里搬运金银财宝,还因为曾家手握重兵;乱世年头,谁个不畏
惧,不巴结?湘勇在外面打仗,湘乡县四十三都的反应,比上报给皇上的奏章还要来得快而
准确。只要看到永丰河、涓水河上行驶着装满货物的船队,便可知湘勇最近打了胜仗。祖祖
辈辈穷怕了的作田人,看着这些财物,眼热得不得了,都要把儿子、丈夫往湘勇里送。自己
找上门的,辗转托人说情的,天天不断,把个曾四爷捧得晕晕乎乎。这一年多来,国潢见哥
哥心情不好,时常生病,心里很着急,四处延医求药,打听偏方,一心巴望哥哥早日恢复健
康,好重上战场,为曾家攫取更多的财富更高的地位。昨天,他又有了新发现。
“哥,蒋市街碧云观里来了个游方道士,有起死回生的绝技,什么疑难怪病,他都可以
治得好。明天我陪哥去见见他如何?”
“一个游方道士能有这样高的医术?”曾国藩怀疑地问,“你听谁说的?”
“雁门师亲口对我说的。”国潢坐到竹床另一头,神秘地说,“雁门师前几天到碧云观
去寻访老友九还道长,见观里有一位面孔丑得出奇的新道长。九还道长介绍说,这是他的道
友,新近从广西游历到此。雁门师见他脸虽难看,却仙风道骨,因而喜欢。丑道长也钦佩雁
门师的学问。两人谈得十分投机。当夜,雁门师留宿碧云观,又谈到深夜。谁知兴奋过头,
雁门师的老气痛病发作了,急得九还道长手足无措。丑道长不慌不忙地拿出一根银针来,在
雁门师的耳根上扎了一针。真是怪事!雁门师马上就不痛了。他于是知丑道人医术精湛,向
道长求断根之方。丑道长开了一个药方。雁门师服了两三剂后,觉得精神大振,手脚轻便,
仿佛年轻了十岁。雁门师昨天到碧云观去道谢,丑道人要他切莫外传,说从不替凡夫俗子看
病。我昨天到蒋市街,恰遇雁门师出观。他悄悄地告诉我这件事,要哥亲到碧云观去拜访这
位道人。”
曾国藩素来尊敬这位给他启蒙的忠厚塾师,既然是雁门师的亲身经历,还有什么可怀疑
的!
蒋市街离荷叶塘有十七里路。第二天,兄弟俩起个大早,乘两顶竹凉轿,趁着上午凉快
的时候,赶到了碧云观前。
建在蒋市街的碧云观已有两百年的历史了。观不大,几间草房,一圈竹篱,向来不大引
人注目。三十年前,曾国藩还未考取秀才。一次,他挑了几十个自家编织的菜篮子赶蒋市街
的集,想换几个纸笔钱。毕竟是读书人,总觉得做买卖是丢脸的事,曾国藩急着要脱手,把
价钱压低,买主都围在他的摊子前面。这下惹怒了另外两个卖菜篮子的汉子。曾国藩和他们
争辩。那两个汉子讲不过他,便来蛮的。正在这时,从碧云观里走出一位道长,喝退了那两
个大汉,把曾国藩带进观里,请他喝茶,并劝他不要出来卖东西,这不是读书人做的事。曾
国藩十分感激。后来,曾国藩进了翰林院,想寄点银子给道长修观,一打听,道长早已仙
逝,便也作罢了。今日来到这里,见碧云观与三十年前并无多大差别,而自己却由昔日的英
俊少年变得衰老不堪了。曾国藩心里感叹不已。
兄弟二人推开虚掩的竹门。院子里静悄悄的,沿篱笆种了一溜葫芦藤,青藤翠叶间,时
而垂几个油绿发亮的小葫芦。
这些小葫芦,两个圆球配合,上小下大,造型天然成趣,给碧云观增添盎盎生气。一个
身材颀长的道人正在给葫芦藤浇水。道人背对着竹门,前面是高耸壁立的黛色山崖。“好一
幅令人羡慕的仙居图!”曾国藩在心里赞叹。
“道长,打扰了!”曾国潢走前一步,客气地叫了一声。
那道人转过身来,和蔼地说:“是找九还道长吗?他昨天出观访友去了。”
曾国藩看那道人,果然丑得出奇:脸上满是发亮的疤痕,一边眉毛稀稀拉拉,另一边则
干脆脱落尽净,代之以粗糙的皱皮,嘴唇略向右边歪斜,下巴上横着一道裂痕,将胡须明显
地划成两半。面孔虽丑,两只眼睛却分外明亮宁静,充满着睿智的光芒。遂忙拱手施礼,笑
道:“我们兄弟不会九还道长,特来拜谒您。”
“找我何事?”丑道人放下手中的水壶,微笑着问。那笑容里满是和善、亲切。就凭这
一脸纯真的笑容,曾国藩断定这是一个内涵深厚、宅心光明的人。
“昨闻雁门先生盛赞道长医道精深,有妙手回春绝技,家兄久患重病,特来拜谒,求道
长法眼看一看。”曾国潢努力做出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几句简简单单的话,害得他字斟句
酌地说了很久。
“哈哈哈!”丑道人爽朗地笑起来,“雁门先生谬奖了,那天不过偶尔碰中而已,哪有
什么医道精深、妙手回春。”
“仙师请了。”曾国藩略微弯了弯腰,说,“雁门师忠厚长者,从不谬许人,是他特为
叫弟子前来恳请仙师,以悲天悯人之心,布春满杏林之德,好叫弟子早脱病患苦海,略舒平
生鄙怀。”
丑道人收起笑容,正色看了曾国藩良久,轻轻地摇摇头,说:“我今日能与二位在此相
会,也算是缘分吧,请随贫道进屋。”
说罢,自己先迈步进门,曾国藩兄弟跟着他进了草房。道房里无甚摆设,几件简朴陈旧
的日用家具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正面粉壁上悬挂一幅古色古香的老君炼丹图。曾国
藩心里叹道:“真个是仙家风味,清净无为!纸醉金迷、勾心斗角的世俗生活,在这里简直
就是污秽不堪的痈疽。”
丑道人让座斟茶完毕,拿出一方薄薄的棉垫来,平放在茶几上,让曾国藩伸出一只手搁
在其上,自己在对面坐下来,微闭双眼,默默切脉,不再说话。许久,道人示意换一只手,
又切起来,仍不说话。曾国藩见道人切脉的手上也布满疤痕。
他心中好生奇怪:望闻问切,乃医家治病必不可少的程序,为何这个道人不望不闻不
问,只顾切脉,而又切得如此之久呢?
他注意观察道人的表情:从容安详,凝神端坐,似已忘却人世,遨游仙乡。曾国藩越看
越觉得道人的脸型神态,尤其是那双眼睛,仿佛在哪里见过。他想了很久想不出。的确,在
他的所有故旧友人中,没有这样一张丑陋难看的脸。
时光已近正午,往日此刻,正是热得难受的时候,但今日坐在道房里的曾国藩,却感到
身边总有一股习习凉风在吹,遍体清爽。四周异常的安静、清馨。窗外,可隐隐约约听见花
丛中蜜蜂振翅飞翔的嗡嗡声;房里,小火炉上的百年瓦罐冒出吱吱的声响,传出沁人心脾的
茶香。历尽战火硝烟的前湘勇统帅,此刻如同置身于太虚仙境、蓬莱瀛洲,心里偷偷地说:
“早知碧云观这样好,真该来此养病才是!”
道人足足切了半个时辰的脉,这才睁开眼睛,望着曾国藩说:“贫道偶过此地,于珂乡
人地两生,亦不知大爷的身分。不过,从大爷双目来看,定非等闲之辈,但可惜两眼失神,
脉亦缓弱无力。实不相瞒,大爷的病其来已久,其状不轻呀!”
曾国藩心里一怔,国潢正要抢着说话,他用眼色制止了,说:“弟子眼光虽有点凶,但
实在只是荷叶塘一个普通的耕读之徒。请问仙师,弟子患的是什么病?”
丑道人微微一笑,收起棉垫,慢慢地说:“大爷得的是怔忡之症,乃长期心中有大郁结
不解,积压日久而成。”
曾国藩点头称是,甚为佩服道人的一针见血。
“大爷。”丑道人轻轻地叫了一声,使得曾国藩不自觉地挺起腰板,端坐聆听,“《灵
枢经》说,五脏已成,神气舍心,魂魄毕具,乃成为人,可见神乃人之君。《素问经》说,
得神者昌,失神者亡。贫道看大爷堂堂一表,肩可担万民之重任,腹能藏安邦之良策,只可
惜精神不振,目光黯淡,朦胧恍惚,语气低微,此乃失神之状也。贫道为大爷惋惜。”
曾国藩见丑道人谈吐高深,眼力非凡,想此人真非比一般,与之交谈,必定有所收益,
遂问:“请问仙师,适才言在下之病,乃郁结不解所致,人为何会有郁结?”
“大爷问得好。”道人莞尔一笑,“凡病之起,多由于郁。郁者,滞而不通之意也。人
禀七情,皆足以致郁,喜则气缓,怒则气上,忧则气凝,悲则气消,恐则气下,惊则气乱,
思则气结,行气紊乱,皆致壅滞,足以郁结。”
曾国藩又问:“在下近来常患不寐症,一旦睡着,又怪梦连翩,请问这是何故?”
“此亦七情所伤之故。”丑道人缓缓答道,“情志伤于心则血气暗耗,神不守舍;伤于
脾则食纳减少,化源不足,营血亏虚,不能上奉滋养于心,心失所养,以致心神不安而成不
寐。各种情志又多耗精血,血不养心,亦多致不寐之症。故《景岳全书》上说:‘凡思虑劳
倦,惊恐忧疑,及别无所累而常多不寐者,总属真阳精血之不足,阴阳不变,而神有不安其
室耳。’大爷睡中梦多,总因思虑过多之故;思虑过多则心血亏耗,而神游于外,是以多
梦。”
这番话,说得曾国藩连连点头,说:“仙师说得甚是深刻。在下之病,的确乃忧思而致
气不活,血不足,心神摇动,精力亏欠。不过,在下年不到五十,尚思做点事情,盼望早日
根治此病,略展胸中一点薄愿。请问仙师,有何药物可治疗?”
丑道人听后,开口笑了起来:“大爷胸襟,贫道亦知。然大爷之病,乃情志不正常而引
起,无情之草木,岂能治有情之疾病?”
“难道就不能治吗?”曾国潢忧郁地问。
“可治,可治。”道人严肃地说,“大爷之病,乃情志所致之心病也。岐黄医世人之身
病,黄老医世人之心病,愿大爷弃以往处世之道,改行黄老之术,则心可清,气可静,神可
守舍,精自内敛,百病消除,万愁尽释。”
丑道人这几句话,真使曾国藩有振聋发聩之感,不觉悚然端坐,病已去了三分。他恭敬
道:“愿听仙师言其详。”
“《素问经》上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可以长久。这既是立身之本,亦
是处世之方。”丑道人两目灼灼有神地说,“天文地理,自有专著论及,贫道不能详说。这
人事之学说,依贫道看来,仅只黄老一家道中要害。故太史公论六家之要旨,历数其他五家
之长短,独对道家褒而不贬。此非太史公一人之私好,实为天下之公论也。《道德经》虽只
五千言,却揭出人事中极奥极秘之要点,一句‘江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
便揭橥世上竞争者取胜的诀窍。可惜世人读《道德经》者多,懂《道德经》者少,以《道德
经》处世立身者更少。大爷想必从小便读过此书,谅那时年轻不更世事,不甚了了。请大爷
回去后,结合这些年来的人事纠纷,再认真细读十遍,自然世事豁达,病亦随之消除。”
道人不徐不急、从容平淡的一番话,对于满腹委屈、百思不解的曾国藩来说,犹如一滴
清油流进了锈坏多年的锁孔,顿时灵泛起来。他起身打躬道:“谢仙师指点。”
“大爷请坐,如此客气,贫道怎受得了。”道人和蔼地招呼曾国藩坐下,解开床头上的
小市包,取出一部蓝布封面的书来,双手递过,“大爷,贫道平生一无所有,只有这本宋刻
《道德经》乃先师所珍传。当年先师曾有言,日后遇到有根底之人,可以将此书赠送。今日
得遇大爷,亦是贫道三生有幸,愿大爷精读善用,一生成就荣耀、平安泰裕,都在此书之
中。”
曾国藩起身接住,丑道人的眼角边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谲笑。
“道长,你还给家兄开个单方吧!”曾国潢见道人说的都是不着边际的空话,送的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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