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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传

_25 萧一山 (民国)
麟,也没有这样坦率地表白过。亲兄弟到底是亲兄弟,与外人就是不同。他庆幸二十余年
来,自己对诸弟的教育没有白费。若把那些年代的教诲比作耕耘,那么,现在就是收获的时
候了。为着使两个弟弟在最困难的时候坚定信心,曾国藩将近日收到的郭嵩焘的密信拿了出
来。郭嵩焘从杭州寄来的信上说:江宁城内,长毛内部争权夺利,愈演愈烈,大有内讧之势
头。沅甫看完信,兴奋得用手猛地一拍桌子,高声喊道:“若真如筠仙信上所说,那将是天
助我也!”
曾国藩急用手捂住他的口,轻声说:“莫大喊大叫,军中现在除我们兄弟三人外,无一
人知道此事,你们务必不能泄露半个字。若露出风声,军营就会丧失斗志,坐等大功告成。
如这样,反而自己害了自己,懂吗?”
沅甫明白过来,很是敬佩大哥的谨慎有远见。
“大哥,”隔一会,沅甫问,“有一事要请教你。俘虏的长毛如何处置,是不是都杀
掉?”
“对长毛喊口号、贴布告,自然要讲明投降不杀、胁从者释放回籍的话,不过,”曾国
藩轻松地说,“其实这两年来,凡捉到的长毛,无论男女老少,一律剜目凌迟,无一例
外。”
“剜目凌迟?”沅甫心微微一跳,“大哥,那也太残酷了点,难道不可以少杀些吗?”
曾国藩站起来,轻轻地一拍沅甫的肩膀,亲切地说:“九弟,你还初离书房,没有打过
几天仗,怪不得有此仁慈之念。我当初也和你一个样。孟子说君子远庖厨,读书人连杀羊杀
牛都不忍看,岂能亲手操刀杀人?但现在我们已不是书斋里的文人,而是带勇的将官。既已
带兵,自以杀贼为志,何必以多杀人为忌?又何必以杀人方式为忌?长毛之多虏多杀,流毒
南纪,天父天兄之教,天王翼王之官,虽使周孔生于今日,亦断无不力谋诛灭之理。既谋诛
灭,断无不多杀狠杀之理。望弟收起往日书生的仁慈恻隐之心,多杀长毛,早建大功,做一
个顶天立地的真男子。”沅甫点头,牢牢记住了大哥这番教导。
谈了大半夜国事,兄弟三人又扯到家事。曾国藩问:“沅甫,你刚从家里来,我问你一
件事。”
“什么事?”看到大哥一脸正色,沅甫猜想一定问的是大事。
“去年年底,我写信要各位老弟代我将衡州五马冲的一百亩水田退掉,不知现在退了没
有?”
“早退了。”沅甫听问的是这么一件小事,心想,这也值得如此认真!遂不经意地说,
“大哥还挂着那件事!接到大哥的信后不久就退了。四哥也是一番好心,说大哥在外带兵,
顾不得家事,我们把大哥寄回的钱买点田放在这里,今后也好为侄儿们谋点家业。五马冲的
田,还是请欧阳老先生去看的,田蛮好。”
“退了就好。澄侯及各位老弟的心意我领受了。纪泽母子在家,承大家照顾,大哥心里
已很感激,还要买什么田呢?父亲与叔父至今未分家,老班兄弟尚且怡怡一堂,哪有大哥自
置私田之理!此风一开,将来澄侯必置产于暮下,温甫必置产于大步桥,沅甫、季洪必各置
产于中沙、紫甸数处,将来子孙必有轻弃祖居而移徒外家者。”
说到这里,曾国藩脸色严峻,温、沅也敛容恭听。
“昔祖父在时,每讥人家好积私产者为将败之征,又常讥驼五爹开口便言水口,达六爹
开口便言桂花树,想诸弟亦熟闻之。你们嫂子女流不明大义,纪泽年幼无知,全仗诸弟教
训,引入正大一路,若引之于鄙私一路,则将来计较锱铢,局量日窄,难以挽回。子孙之贫
富各有命定。命果应富,虽无私产亦必有饭吃;命果应贫,虽有私产多于五马冲十倍百倍,
亦仍归于无饭可吃。大哥我阅历数十年,于人世之穷通得失思之烂熟。”
温甫、沅甫见大哥说得道理凛然,深为钦佩,说:“大哥教导的是。”
“家业之兴与败,全在勤、敬二字上。能勤能敬,虽乱世亦有兴旺气象,一身能勤能
敬,虽愚人亦有贤智风味。祖父在生时留给我们八字家训,这几年,你们都照办了吗?”
“祖父留下的考、宝、早、扫、书、蔬、鱼、猪八字,虽不能说样样都办得好,但在父
亲督促下,人人都不敢忘。”沅甫答道。
曾国藩感叹地说:“祖父有过人之智能,只是生不逢时罢了。即就这八字而言,一家奉
之,一家兴旺,家家奉之,国泰民安。”
说到这里,沅甫想起纪泽、纪鸿各有一封给父亲的信,连忙拿了出来。曾国藩见八岁的
纪鸿也能写几句通顺的话来,心里甚是欢喜,看了纪泽的信后说:“这孩子新近完婚,还望
祖父和各位叔父严加督教。父亲当年完婚亦系十八岁,满月即就外傅读书。纪泽上绳祖武,
亦宜速就外傅,不能虚度光阴。
新妇是贵家小姐出身,未习劳苦,过门后要遵我家风,教以勤俭恭谨,纺绩以事缝纫,
下厨以议酒食,孝敬以奉长上,温和以待同辈。这些都是妇道之要。我要写信给纪泽,以后
新妇和女儿们,每人每年要亲手给我做一双鞋,做几样腌菜送来,看看谁做得好。”
沅甫笑道:“老辈妯娌正是这样做的。”
说着从包里将欧阳夫人及四个弟妇所做的六双鞋、六双袜子,欧阳夫人单独做的两套衣
服取出,国藩一一收下。
第二天,温甫带着本部人马奔瑞州,沅甫则带着彭毓橘等人回安福,准备进攻吉安。曾
国藩把其他营的饷银压下来,给两个弟弟一人十万两银子。
郭嵩焘所听到的传闻,终于变成千真万确的事实。咸丰六年七月二十二日,太平天国丙
辰六年七月十六日,杨秀清在天京金龙殿公开威逼洪秀全封他为万岁,刚烈自负的洪秀全岂
能受此挑衅,密令正在江西战场上的北王韦昌辉、苏南战场上的燕王秦日纲和湖北战场上的
翼王石达开,回京制杨护驾。清历八月初四日,天历七月二十七日凌晨,韦昌辉和秦日纲带
兵冲进东王府,把杨秀清和他的家人及王府侍从全部杀尽。为剪除杨的党羽,韦、秦又行苦
肉计,诡称天王降旨,严责杀戮过多,愿自受杖刑四百。杨秀清部下五千多人,放下军械前
来观看,待杨部全部进入两座预先准备好的空屋后,韦、秦士卒将两座屋包围,五千赤手空
拳的将士,一个不剩地被杀掉。待到这五千武装人员被戮以后,杨部其他人便束手就擒。三
个月里,天京城里血流成河,尸积如山,杨秀清部二万余人同归浩劫,连婴儿都不能幸免,
演出了中国历史上空前未有的一幕内讧惨剧!天朝人心惶惶,几于崩溃。
石达开急速从武昌赶回,严斥韦昌辉灭绝人性的凶暴行为。韦昌辉大怒,布置兵丁欲杀
石达开。达开连夜缒城出走。韦遂杀石全家。石达开在安庆起兵靖难,请天王杀韦以正国
法、平民愤。洪秀全联络朝中各官,将韦昌辉诛杀。这场亘古未有的农民起义军内部自相残
杀的悲剧发生后,清廷朝野上下,莫不深感意外,他们相信这是天助圣清,长毛必灭。咸丰
帝立即任命江南提督和春为钦差大臣,接办七月间在丹阳自杀的向荣的军务,和帮办江南军
务的张国梁一起,重建江南大营。
尤其是处在湖北、江西、安徽、江苏、浙江前线的清将官兵勇,如同看到步步进逼的敌
营忽然瘟疫疾行,顿失战斗力,纷纷庆贺自己死里逃生。乘此机会,胡林翼率部再克武昌,
李续宾、杨载福率水陆二军沿江东下,连克兴国、大冶、蕲州、蕲水、广济、黄梅,陈师九
江城下。这期间,李元度攻克宜黄、崇仁,鲍超攻下靖安、安义,周凤山率新从湖南募来的
勇丁攻下分宜、袁州,曾国华攻下武宁、瑞州,曾国荃攻下安福,李续宜攻下端昌、德安。
江西局面对湘勇来说略有好转,但太平军的力量仍很强大。十三个府城还有七个控制在太平
军手中,林启容雄踞九江,屡挫围师。这个江西战场上众望所归的将领,将各路人马团结在
自己的周围,忍受着天京内讧的巨大悲痛,依然顽强地对付着湘勇的进攻。曾国藩并没有从
危困中解脱出来。
一日,刘蓉对曾国藩说:“林启容初为杨秀清部下,由杨一手提拔。今杨逆被杀,林逆
心中一定怀怨,攻城不破,可以转而攻心。涤生作书一封陈说利害规劝,事或可为。”
曾国藩说:“《襄阳记》上说得好,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
为下。不是你提醒,差点忘了这个不易之道。只是这下书人,找谁为好呢?”
曾国藩话音刚落,一人朗声应道:“若恩师信得过,学生愿当下书人。”
曾国藩转脸望见说话之人,心中甚为满意。
九 邹半孔出卖奇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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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说话的人,正是彭寿颐。他走前一步,说:“寿颐蒙恩师重用,并无尺寸之功。前
错用赵有声,几给恩师带来大麻烦,学生前去九江下书,以赎前愆。”
曾国藩说:“林启容是贼中死党,不一定能被言辞所动,你此去或有不测风险。”
彭寿颐说:“大不了一死耳!学生幼读诗书,粗知大义,杀身成仁,正志士之归宿。”
曾国藩抚着寿颐的肩膀亲切地说:“江西读书人都如足下,长毛不足平。”曾国藩当即
修书一封。彭寿颐带着信,飞马出了南康城。在九江城外见过李续宾后,只身来到永和门
外。守城卫兵拦住,喝道:“哪里来的清妖!”
彭寿颐答:“我受曾部堂之命,从南康来到此地,要面见林将军,将曾部堂的信交给
他。”
卫兵搜遍彭寿颐全身,除一封信外,并不见任何东西,便用黑布蒙住他的双眼,将他带
到贞天侯衙门。卫兵禀过以后,林启容传令带见。卫兵去掉黑布,彭寿颐走进大堂,只见堂
上正中端坐着一位面孔黧黑、五官端正的年轻将领,他料想此人必是林启容无疑,便上前一
步,双手作揖:“万载举人彭寿颐叩见林将军。”
林启容把彭寿颐看了半晌,然后问:“你是清妖举人,我是天国上将,我们之间水火不
容,你来见我作甚?”
“我奉曾部堂将令,特来九江送亲笔信一封给林将军。”
彭寿颐说罢,从身上取出信来,早有一个小兵下来接过信,交给林启容。林启容见信上
写着:
林启容将军麾下勋鉴:盖闻知几为哲人,识时为俊杰,时危势去而不觉悟,则为下愚,
徒为智者之所鄙笑也。自洪秀全、杨秀清倡乱以来,蔓延十省,掳船数万,自以为横行无
敌。乃渡黄河者数十万人,屠戮殆尽,片甲不返,匹马不归,而军势顿衰。本部堂办理水
师,分布湖北、江西,烧毁逆舟,截具粮源,而军势更衰。洎今年七月,韦昌辉诛杀杨秀
清,凡东嗣君及杨氏家族官属,斩刈无遗。石达开自武昌归去,几不免于杀害,而后洪秀全
又杀韦昌辉。金陵内变,而军势于是乎大衰。想林将军亦深知之而深恨之,痛哭而无可如何
也。本部堂前在九江时,统率水陆环攻浔城,林将军兵单粮少,坚守不屈。本部堂嘉尔有强
固之志。守军拔营之后,尔未尝毒杀百姓,本部堂嘉尔无殃民之罪。尔林将军亦可谓一杰出
者矣。昔者统领尔党、慑服众心者,杨秀清也;能知将军用将军者,杨秀清也。今杨氏既
诛,谁能统领而服众乎?谁能知尔用尔乎?尔与石达开皆杨氏之党,韦党必思所以除,此尔
目前之患也。本部堂嘉尔有一节之可取,特谕招降。尔能剃发投诚,立功赎罪,奏明皇上,
当以张国梁之例待之。可以保身首,可以获官爵,并可诛戮韦党,以快私仇。为祸为福,在
尔一心决之。熟思吾言,无遗后悔,或愿或否,速行禀复。
林启容看完,冷笑着。他有心揶揄几句,便问彭寿颐:“听说你家大帅浑身生着蛇皮
癣,每天晚上要四个女人轮流给他搔痒,才能入睡,是真的吗?”
堂上一阵哄笑。彭寿颐虽恼怒,却不敢发作,说:“将军不要听信谣传,曾部堂身边并
无一个女人,所患牛皮癣,近亦痊愈。”
“你不要为你家大帅遮丑了,他是个有名的伪君子。他想凭这一张纸就要我交出九江
城,像张国梁那样认贼作父,真是白日做梦!”
堂上一片肃杀,刚才嬉笑的场面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根本不曾出现过似的。
“曾国藩是我的手下败将,你回去告诉他,要他好好回忆一下,从那年罗泽南在南昌城
外打败仗算起,一直到今天,他和他的喽罗们在我手下奔逃过几次了?”
林启容威严的声音使彭寿颐的心怦怦乱跳。他自思到九江来,只是送封书信而已,信送
到了,任务也就完成了,千万不要再多说一句话,万一哪句话说歪,惹怒了这个杀人不眨眼
的魔王,脑袋立即就会搬家。想到这里,他觉得就是刚才为曾国藩辩护的话也不应该说。他
下决心再不开口。
“你回去告诉曾国藩,不要为天京城里的事高兴得太早了,江西大部分城池还在我们手
里,圣兵还有十万之众,只要我一声令下,什么时候都可以取曾国藩的头。”
林启容将曾国藩的信撕得粉碎,从堂上掷下,喝道:“滚吧!”
彭寿颐抱头鼠窜,恨不得一步跨出九江城。
“慢着!”林启容拖长声音叫道。彭寿颐惊恐地站住,忐忑不安。“你回去怎么向你家
的大帅交差呢?曾国藩会相信你到过九江城吗?来呀,弟兄们。”
只听见两个亲兵高声答应一声,走上前来,彭寿颐吓得面如死灰。
“为让曾国藩相信这个彭举人送到了书信,割下他一只耳朵为证!”
彭寿颐浑身乱抖,一个亲兵拿着一把明晃晃的牛耳尖刀过来,另一亲兵拿出一个瓷盘,
彭寿颐早已瘫在地上,任凭他们摆布。那亲兵提起彭寿颐的右耳,只轻轻一划,一只耳朵掉
进瓷盘。彭寿颐惨叫一声,捂着右边脸踉跄走出大堂。
当曾国藩看到失去了一只耳朵的彭寿颐,听完他沮丧的禀告后,勃然大怒。刘蓉也为自
己的失策而惭愧。这时,康福进来禀告:“大人,大门外有人贴了一张红纸条,上写‘奇计
出卖,价格面议’八个大字,旁边尚有一行小字,‘问计者请到状元街灰土巷找邹半孔’。
门人觉得好笑,特揭下送了进来。”
说着将红条递上去。曾国藩看了一眼,扔在桌子上。彭寿颐说:“这邹半孔莫不是个疯
子!”
曾国藩又拿起红纸条,细细地欣赏一番,然后缓缓地说:“康福,你带一顶轿到状元街
去一趟,把邹半孔接来,我要当面向他问计。”
康福领命,骑着马,带着两个轿夫,一顶空轿,一路寻问,来到状元街灰土巷。在一间
破败低矮的旧屋里,找到了邹半孔。此人五十岁左右,留着稀稀疏疏的山羊须,高高瘦瘦
的,面孔蜡黄,衣衫不整,一看便知是个落魄的文人。康福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说:“曾
大人派我来接先生前去面商奇计。”
邹半孔并不谦让,摇着一把纸扇上了轿。轿子抬进衙门二门,曾国藩已在花厅等候了。
邹半孔抢着上前一步,跪下说:“学生邹半孔叩见。”
曾国藩忙扶起,说:“先生免礼。”
邹半孔坐下,王荆七端过茶来。曾国藩将邹半孔仔细端详一番后,问:“先生贵庚几
何?”
邹半孔答:“学生今年四十有九。”
说完,又伸出几个指头比划着,露出很不自然的笑容来,坐在凳子上,手脚不知如何
放。曾国藩见此人举止神态有点猥猥琐琐,心中不甚欢喜。
“平日在家治何经典?”
“学生不治经典,平生喜爱的是稗官野史。”
“此人不是正经读书人。”曾国藩心想,接着又问:“也读兵书吗?”
“最爱读兵书。”邹半孔得意地回答。
“先生常读哪些兵书?”
“学生第一爱读的兵书是《三国演义》。”
曾国藩一听,双眉紧皱。曾国藩最不喜欢的书便是《三国演义》,认为它纯粹胡编瞎
扯,何况《三国演义》也不是兵书。邹半孔没有注意曾国藩脸上的变化,劲头十足地说:
“《三国演义》是历朝历代最好的兵书,书中的计策学不完、用不尽。孔明是最好的军师,
学生最佩服他,故改名为半孔,希望做半个孔明。”
曾国藩心里冷笑:真是一个不自量的人!
“先生说有奇计出卖,请问卖的是何奇计?”
邹半孔洋洋自得地说:“听说大人几次攻打九江不利,学生在家一直为大人思索良策。
那日重读空城计,突然大悟,思得一妙计,因见不到大人,故贴红条相告。”
曾国藩认真地听着,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邹半孔眉飞色舞地说下去:“我想,大人也可以学孔明来个空城计,将南康城内人马全
部撤出,埋伏在四面八方,派一小股人去九江,将林启容引进南康,然后伏兵四处出动。这
样,林启容也捉了,九江也破了。”
康福在一旁忍俊不止,曾国藩这时才真正明白,来者乃是一个心里不明白的人,便有意
逗弄他:“邹先生,倘若林启容不出九江,此计不成呢?”
邹半孔瞪大眼睛,扪着脑门想了半天,忽然大声说:“有了。大人,你可以在军中找一
个丹凤眼、卧蚕眉、面如重枣的人,化装成关云长,要他领着兵马去打九江。长毛最怕关帝
爷,关爷一去,九江必下。”
“哈哈哈!”曾国藩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邹半孔不明白曾国藩笑什么,挺认真地说:“大人手下上万名将士,一定可以找到一个
和关爷长相差不多的人。若大人信得过,邹某愿代大人到军中一个个查看。”
曾国藩站起来,笑着说:“好!先生献的果是好计。荆七,拿十两银子来酬谢邹先
生。”
说罢,拱手与邹半孔道别,进了内屋。康福跟着进来说:“大人,这个姓邹的不是呆子
便是骗子,你何必白白送他十两银子,还要遭人讥笑。”
“价人,你知道古人千金买马骨,筑台自隗始的故事吗?我今日对邹半孔这样的人尚待
之以礼,真有才能的人必会挟长来就了。”康福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果然不出所料,第二
天,第三天,曾国藩衙门便来了十余起人。有献八面围城计的,有献里应外合计的,有献掘
濠引江计的,也有献反间计的。曾国藩反复权衡,觉得掘濠引长江水断绝城内城外联系,将
林启容困死在城内的计策最为稳当可行,便指令李续宾遵行。但行之半月,并无成效。掘濠
的兵勇一个个被太平军杀死在濠边,濠沟未成,兵勇倒死了不少。曾国藩一筹莫展。恰在这
时,折差送来一份兵部火票,又把曾国藩抛进忧愁之中。
十 大冶最憎金踊跃,哪容世界有奇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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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部火票递的是军机大臣的字寄,抄录关于上海厘金的上谕:前因曾国藩奏请在上海抽
取厘金,接济江西军饷等情,当谕令怡良等体察情形具奏。兹据奏称,江苏军需局用款浩
繁,专赖抽厘济饷,未能分拨江西。且上海地杂华夷,该地方官绅年余以来,办理尚能相
安。若再行派员办理,实多窒碍。所奏自系实情。所有上海厘金只可留作苏省经费,曾国藩
所请饬调袁芳瑛专办抽厘以济江西军饷之处,着无庸议。
曾国藩读完这道上谕,心里凉了半截。调拨上海厘金,并由袁芳瑛专办的如意计划,竟
遭到两江总督怡良的断然拒绝。
“怡良可恶!”曾国藩在心里狠狠地骂道。如今朝廷,居然这般软弱,怡良说不给就不
给。曾国藩想,这种事在宣宗时代是决不可能发生的。哎!今日之情势,真要办事,非得要
有督抚实权不可!随便在哪个省当个巡抚,供应二万勇丁都不成问题,何来向人乞食这副狼
狈相。曾国藩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心中充满委屈。这时,门被轻轻推开。
“哎呀!筠仙,你几时回来的!”正在为军饷担忧的曾国藩,一眼瞥见从杭州运盐回来
的郭嵩焘,仿佛见到赵公元帅一样高兴。
“刚到南康,就来向你交差了。”
几个月的劳累奔波,郭嵩焘显然黑瘦多了。曾国藩亲切地说:“这趟差使辛苦你了,看
瘦成这个样子。”
按照待老友的惯例,曾国藩亲手为郭嵩焘泡了一杯浮梁茶。
“瘦一点不打紧,事情没办好。”郭嵩焘满脸倦容。
“三万引盐如数运到广信,你为军营立了大功,怎说没办好呢?”曾国藩知道郭嵩焘一
向不讲客气话,这中间必有难处。
“涤生,现在世道人心都坏了。国家遭大难,本应和衷共济,共拯危难,其实大谬不
然。”郭嵩焘很气愤,“一到浙江,先是巡抚何桂清高低不肯拨,说是浙江也是受长毛蹂躏
区,不能承担八万军饷的义务。幸而不久户部下来公文,他只好勉强接受。派去办理的各级
官吏层层盘剥,弄得百姓怨声载道,知道是要运到江西充军饷,都骂你没良心。”
“愚民无知,就让他骂去吧!”曾国藩苦笑道,“自出山办团练以来,我也不知挨过多
少无端的咒骂了。”
“好容易运进江西,在玉山解开几包准备食用时,发现上当了。”
“怎么啦?”曾国藩惊讶地问。
“盐里掺了观音土。一包盐一百斤,至少有十斤观音土。”
“这批混蛋!”曾国藩脱口骂道。
“这倒也罢了。”郭嵩焘继续说,“原拟每引盐可售价二十五两,除去成本和各项开支
外,在广信一带出售,每引可赚四两多。谁知每引只能卖到二十两左右,几乎赚不到钱。”
“这是什么原因?”曾国藩感到事情严重了,净赚十万两的计划岂不要落空!
“后来一打所,近来大批走私淮盐正在出售,价格也在每引十九、二十两之间,有的还
便宜些。”
“三令五申严禁私盐,为何没有堵住?”曾国藩气得站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
“江西的州县,不是你这个兵部侍郎所能管得了的。你可能还不知道,那些从安徽贼区
买淮盐的私贩子,几乎个个都有官府作靠山。走私盐是州县官吏的一大财路,他们会真正地
禁止吗?据说,”郭嵩焘走到曾国藩身边,小声说,“藩司陆元烺、署理盐法道南昌知府史
致谔就是最大的走私犯。”
“筠仙,你有确凿根据吗?”曾国藩转过脸,咄咄逼人地问,“如果有,我即刻上奏弹
劾。这班人,简直是国之巨蠹!”
“确证当然有。不过你可以弹劾一个陆元烺,弹劾一个史致谔,你能弹劾掉全江西的官
吏吗?世道人心已坏,整个风气已坏,是根本无法扭转的。”
曾国藩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再做声。他觉得自己已走在荆天棘地之中,前面是张开血盆
大口的虎豹豺狼,这似乎还好对付些,而身后及左右的蚊虫蛇蝎、刺丛陷阱,却无力制裁防
范。他咬紧牙关,狠狠地吐出一句话:“如果有朝一日我当了两江总督,我要把这些腐败家
伙全部清除!”
“涤生,我这次来一则向你交差,二则向你辞行。”
“怎么!你也要离开军营?”曾国藩深感突兀。
“我已服阕,理应回京供职,明日我即离开南康,先回湘阴安置一下,然后再北上。”
“江西局面仍在危困之中,你再帮我一把吧!”曾国藩实在不愿意郭嵩焘离开。
“涤生,按我们的交情,我是应该留在这里帮帮你的,但这次办理盐务,办得我心灰意
冷了。我想,我们大清帝国怕真的要亡了。不易亡在长毛手里,而是亡在自己人手里。我这
次在杭州,看到一本介绍英国国情的书,夷人有许多长处值得我们学习。我真想到英国去亲
眼看看。”
“夷人的确有许多东西比我们好,就拿他们造的船和炮来说,就强过我们百倍不止。你
帮我平定长毛,大功告成后,我向皇上奏明,保你出洋考察何如?”
郭嵩焘苦笑说:“我不过说说而已,你就抓住这点和我做起交易来了。这几年的辛苦奔
波,也使我烦腻了。你是知道的,我这个人最耐不得烦剧,你还是让我到翰林院去过几天清
闲日子吧!”
曾国藩知不可挽留,说:“明天我和孟容为你置酒饯行。”
郭嵩焘见曾国藩答应了,反觉过意不去,他深情地望着曾国藩,说:“涤生,你顽强坚
毅,定会做出大事业来。我禀性柔弱,在这方面不能望你项背。刚才所说的,我自思也过于
灰心了。有志者事竟成,国事也并非就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明天我要走了,今天我要送你
几句肺腑之言。”
曾国藩也颇动感情地说:“贤弟请讲。”
“你若像我这样,不在地方办事,又不带勇剿贼则罢,倘若指望办成大事,剿灭逆贼,
你有些做法要改。”
“旁观者清。我哪些地方做得不对,你就直言不讳吧!”曾国藩已感受到郭嵩焘的一片
真心。
“第一,要联络好地方文武,不要总是站在与他们为敌的地位,当妥协处则妥协。常言
说得好,强龙不压地头蛇。第二,越俎代庖之事不能再做,费力不讨好,反招怨敌。第三,
要利用绿营的力量,不要再单枪匹马地干。若做到这三点,许多事情会办得好些。”
“筠仙,你这三点的确是金玉良言。今后是要按你的意见办,否则弄得焦头烂额,最后
还是一事无成。”曾国藩说到这里,想起江西局面的困危,眼眶潮润了。
第二天,曾国藩请来刘蓉,一同为郭嵩焘送行。曾国藩拿出一幅字来,对郭嵩焘说:
“贤弟要走了。我无物可赠,心绪烦乱,亦无佳作,现录十六年前旧作,权当为贤弟送
别。”
郭嵩焘接过来看时,写的是四首七律,题作《寄郭筠仙之浙江四首》:
其一
一病多劳勤护持,嗟君此别太匆匆。
二三知己天涯隔,强半光阴道路中。
兔走会须营窟穴,鸿飞原不计西东。
读书识字为何益?赢得行踪似转蓬。
其二
碣石逶迤起阵云,楼船羽檄日纷纷。
螳螂竟欲挡车辙,髋髀安能抗斧斤?
但解终童陈策略,已闻王歙立功勋。
如今旅梦应安稳,早绝天骄荡海氛。
其三
无穷志愿付因循,弹指人间三十春。
一局楸枰虞变幻,百围梁栋藉轮囷。
苍茫独立时怀古,艰苦新尝识保身。
自愧太仓縻好爵,故交数辈向清贫。
其四
向晚严霜破屋寒,娟娟纤月倚檐端。
自翻行箧殷勤觅,苦索家书展转看。
宦海情怀蝉翼薄,离人心绪茧丝团。
更怜吴会飘零客,纸帐孤灯坐夜阑。
录道光二十年旧作为郭筠仙送行,咸丰六年冬于南康军营
郭嵩焘接过这幅字,看着上面刚劲挺拔的字迹,往事浮上心头。那是曾国藩大病初愈
时,郭嵩焘应浙江学政罗文俊之聘离京入浙,也似今日,曾国藩在寓所为他置酒饯行,后来
又将这四首诗写在信里寄给他。郭嵩焘想:涤生今日把这四首诗重新抄给我,是不是暗责我
在困难时离他而去呢?他心里怀着一丝歉意。
“涤生,我到京城住两年就回来。”似乎是为了表示自己的惭愧,郭嵩焘说出这句言不
由衷的话。
“筠仙,你的性格才情,宜在翰苑,而不宜在军旅。你回京是件好事,今后若不是别有
缘故,也不必再到军中来。你为我在京联络京官感情,了解朝中大事,勤写信来,就是帮我
大忙了,或许比在军中起的作用还大。”
刘蓉说:“刚才涤生提起联络京官感情,了解朝中大事,倒使我想起一件事,不知二位
知道不?”
“什么事?”曾国藩心中有一种莫名的不祥预感。
“前几天,文中丞府里的袁巡捕到南康来清点湘勇在营人数。”
“文俊又不按人头发饷银,他凭什么来管我的人多人少?”
曾国藩打断刘蓉的话。
“袁巡捕说,大军在江西,地方招待不好,文中丞准备给兄弟们发点礼,故来点一下人
数。”
“这里头有蹊跷。”郭嵩焘说。
“我也觉得不大对头。袁巡捕又说不必跟曾侍郎说了,我便更加怀疑。于是留下他,客
客气气地请他吃饭,乘他酒酣耳热之时,我拿出一副象牙骨牌送给他。”
“你哪来的这种东西?”刘蓉一向规矩严谨,从不涉牌赌,曾国藩对他有骨牌感到奇
怪。
“我哪里有这种东西。”刘蓉笑着说,“这是春霆的战利品,他要我给他保管,说金银
丢了不要紧,这东西不能丢,放在我这里保险。”
“春霆就是爱赌爱喝酒,终究不是将帅之才。”郭嵩焘一向不喜欢粗野的鲍超。
“我把这副象牙骨牌送给袁巡捕,他高兴极了。”刘蓉不想议论鲍超,接着说,“我乘
势问他,省城近日对曾侍郎和湘勇有些什么看法。姓袁的附在我耳边悄悄说:‘我前天听文
中丞和德音杭布在议论曾侍郎。’”
曾国藩两眼盯着刘蓉那张已变粗黑的脸,心中有点七上八下。
“姓袁的讲,德音杭布说,寿阳相国跟皇上提过,曾某人在江西一无成就,但勇丁却不
断增加,现在又叫一个弟弟招募几千兵到江西来了。一家三人都带兵,而且都集中在江西,
这可不是一件好事呀!”
曾国藩听到这里,心里一阵恐慌,手心渗出冷汗。
“又是那个祁老头子在使坏,早就该致仕了,却总这样恋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郭
嵩焘很愤怒。曾国藩两条扫帚眉锁成一条线,三角眼黯淡无光,嘴唇紧闭。
“姓袁的讲,文中丞听后说:‘寿阳相国老成谋国,所虑的是。’文中丞还说,姓曾的
刚愎冷酷,不能相处,陈子皋是他的同乡同年,军饷拨慢点,就下此毒手。跟此人共事,得
处处提防,并要德音杭布注意点。德音杭布说姓曾的城府深,心思摸不到。我当时听到这些
胡说八道,直气得发抖,心想,这分明是文俊、德音杭布和祁隽藻上下串通一气,在算计我
们。一旦有个风吹草动,他们就会第一个弹劾。”
“这一伙魑魅!”郭嵩焘骂道。
屋子里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良久,曾国藩长叹一口气,无力地说:“夕阳亭事,不久
就会重演了。”
刘蓉心里一紧。他后悔刚才不该一古脑把话都倒出来,引起曾国藩这样大的伤感,便安
慰道:“杨伯起生当乱世,又遭权贵所害,才弄得被迫自杀。今日天子圣明,祁寿阳虽然糊
涂,究竟不是权奸,他与你个人无私怨,那年对你冒死直谏也很称赞。我想他只是对你这几
年所做的事尚不甚了解,想到历史上常有拥兵作乱的事,提醒皇上注意罢了。即使不是你,
换成另外一个汉人,他也会有这种疑心的。”
曾国藩说:“孟容这话倒也不错。虽然祁寿阳上次也在皇上面前说过我的坏话,不过,
此人到底还不是耿宝一流人。”
“再说,皇上比汉安帝也英明百倍。”郭嵩焘插话。
“是的。”刘蓉继续说,“今后你事事注意点,一切小心谨慎,必可避祸趋吉,平安无
事。”
“小心谨慎自是应该,不过,”曾国藩的紧张心绪已消除,代之而起的是极为委屈的痛
苦,“当世如祁相国这样的人,学识才具,二位都很清楚,顶多当个‘平庸’二字,却天子
信赖,群僚拥戴,位高秩隆,身名俱泰,且这种人尚不只祁隽藻一人。咸丰二年,国藩乃一
在籍侍郎,本可不与闻国事,只是想到两朝恩重,斯文无辜,不忍心看鼎移贼手、孔孟受
辱,才不自量力,以一书生募勇练团。实指望上下齐心,扫除凶丑。谁知在长沙时,鲍起豹
不容,靖港败后,一片诟骂,湘勇进城者竟遭毒打。这两年在江西,步步艰难,处处掣肘。
在地方上受如此苦不说,还要在朝中遭无端猜忌。唉!虹贯荆卿之心,见者以为淫氛而薄
之;碧化苌弘之血,览者以为顽石而弃之。看来我死之日将不久矣。二位他日为我写墓志
铭,如不能为我一鸣此屈,九泉之下,永不瞑目。”
说罢,神情黯然,怆叹良久。忽然,他离开酒席,走到书案边,奋笔疾书。然后,对郭
嵩焘说:“刚才那幅字不要带了,我另送你一首诗。”
郭嵩焘和刘蓉接过看时,上面写着:
送郭筠仙离营晋京
城中哀怨广场开,屈子孤魂千百回。
幻想更无天可问,牢愁宁有地能埋。
夕阳亭畔有人泣,烈士壮心何日培?
大冶最憎金踊跃,那容世界有奇材!
郭嵩焘嗟叹,刘蓉饱噙泪水,三人望着冰冷的杯盘,再也无心吃下去了。突然,门外响
起急促的脚步声,曾国藩的心立即紧缩起来。
十 一重踏奔丧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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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瑞州紧急军报!”康福一阵风似地进门来,将一封十万火急请援书送到曾国藩
手里。这是曾国华从瑞州军营里派人送来的。原来,在湖北战场上失利的罗大纲、周国虞率
所部人马,从湖北来到江西,将瑞州城团团包围,扬言要攻下瑞州,千刀万剐曾老六,以报
昔日之仇。曾国华见城外太平军人山人海,一时慌了手脚,火速派人请大哥救援。曾国藩对
六弟遇事惊慌很不满意,但又不能置之不管:若真的瑞州城丢失了,六弟在湘勇中就站不起
来。但眼下四处吃紧,哪方兵力都不能动。他想来想去,唯有李元度一军可暂时移动下。当
曾国藩带着李元度的二千人马急急赶到瑞州城下时,罗大纲、周国虞已在先天下午撤走了。
他们原本路过瑞州,只不过借此吓吓曾国华而已,并没有真打瑞州的意思。这场虚惊过后,
曾国藩心里更忧郁了,江西长毛气焰仍旧嚣张,军事毫无进展,银钱陷于困境,一向被视为
奇才的六弟竟然如此平庸,自己与江西官场方枘圆凿,今后如何办?他遣李元度仍回南康,
自己留在瑞州帮六弟一把,再不济,也是自家兄弟,今后还得依靠他来当曾家军的主将哩!
这天深夜,曾国藩跟六弟在书房谈了大半夜带勇制敌之道,正要就寝,康福来报:“蒋
益澧在门外求见。”
“他怎么来了?”曾国藩深为奇怪,“快叫他进来。”
蒋益澧风尘仆仆地进得门来,向国藩、国华行了礼。曾国藩问:“芗泉,你不在南康侍
候德音杭布,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回禀大人,”蒋益澧恭恭敬敬地回答,“我不是从南康来,而是从南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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