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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传

_16 萧一山 (民国)
“那我就不知道了。”
江水在船底急速地流着,小姑躺在船舱里,心里感到无比的幸福。忽然,她想起彭郎和
小姑的爱情,最后竟以悲剧结束,眼前似乎浮现一层阴影,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怅意。
老天真是无眼。正当这对有情人又开始朝朝夕夕相处的时候,一个可怕的疾病已偷偷地
缠住了小姑。一天清晨,小姑起来到井边挑水,回来的途中,她觉得喉咙粘乎乎的,吐出来
一看,她惊呆了:竟是一口血痰!小姑立时软瘫。她想起十多年前,父亲正是死于吐血。这
可是不治之症啊!她明白,得这个病是因为多年来苦苦思念玉麟的缘故。她常常整夜整夜不
眠,睡不着,就起来为玉麟纳鞋底。写信无法寄,她干脆把鞋底当信纸。这一针一线,便是
对玉麟说的千言万语,就这样活生生地把人给弄病了。
“小姑,就是倾家荡产,我也要把你的病治好。”玉麟挨着小姑的脸说。
“玉麟,你不要着急,我相信我的病会好。我现在有多幸福啊!我再也不要苦思苦想
了。”小姑把脸挨得更紧,两行泪水流在玉麟的脸上。
人力终于无法回天。小姑一天天瘦了,干了。她再也不水灵灵、嫩生生了。捱到第二年
春天,正是百花盛开的时候,小姑却长眠在寸草不生的斗笠岭。玉麟悔恨不已。那时如果鼓
起勇气跟外婆讲清一切就好了。外婆那样的慈祥,对自己,对小姑那样的疼爱,她会宽恕我
们的孟浪的。假若那时就携带小姑一道回渣江,怎么会有今天她的早逝呢!玉麟捶胸打背,
呼天抢地,但已经晚了。在小姑的坟前,玉麟栽下一棵枞树,又拿出那幅麒麟梅花图来,失
神地看着,喃喃低语:“小姑,我这一生要画一万幅梅花来纪念你,纪念我们生死不渝的爱
情。”
那夜,玉麟用泪水作墨,写了两首七律。
少小相亲意气投,芳踪喜共渭阳留。
剧怜窗下厮磨惯,难忘灯前笑语柔。
生许相依原有愿,死期入梦竟无繇。
斗笠岭上冬青树,一道土墙万古愁。
皖水分襟整七年,潇湘重聚晚春天。
徒留四载刀环约,未遂三生镜匣缘。
惜别惺惺情缱绻,关怀事事意缠绵。
抚今思昔增悲哽,无限心肠听杜鹃。
彭玉麟从坟上回来,已是将近吃中饭的时候了。王氏对儿子事事满意,就是有一点不理
解:今年都三十七岁了,却始终不愿成家。任你怎样漂亮的女子,都不能打动他的心。问
他,总说:“待金榜题名时,再议洞房花烛事。”王氏想,天下哪有这样犟的人,倘若这一
辈子名不能题金榜,就一辈子不成亲了么?几多人在妻子儿女一大群之后才中举中进士的。
这孩子,如何这样认死了目标,就九条牛都拉不回头呢?幸而次子玉麒早已成家,并生
下两个女儿,王氏尚不苦膝下冷寞。玉麟实在不愿成亲,她后来也懒得说了。
玉麟将随身衣服书籍收拾好,把《公瑾水战法》又大致翻了一遍,然后用布包好。他找
出珍藏的麒麟梅花图来,贴心口放着。又把几年来已画好的一千多张梅花包扎好,锁进大柜
子。已是深夜了,窗外,一只鸟儿飞过,发出一种奇怪的叫声。玉麟听了,心潮起伏,感慨
万千。他拿出一张纸来,提笔写道:
岣嵝峰有鸟,夜呼“当时错过”,声清越凄惋,不知何名,其亦精卫、杜鹃之流欤?
写完这几句话后,他站起来,在屋里背手来回踱步,轻轻低吟,然后又重新坐下,在纸
上写了两首七律。
“当时错过”是禽言,无限伤心竟夜喧。
沧海难填精卫恨,清宵易断杜鹃魂。
悲啼只为追前怨,苦忆难教续旧恩。
事后悔迟行不得,小哥空唤月黄昏。
我为禽言仔细思,不知何事错当时。
前机多为因循误,后悔皆以决断迟。
鸟语漫遗终古恨,人怀难释此心悲。
空山静夜花窗寂,独听声凄甚子规。
写完诗,玉麟久久地伫立在窗边。白天热闹的渣江已被夜色所吞没。天长地久有时尽,
此恨绵绵无绝期。“小姑,待日后大功告就,我决不贪恋富贵,一定回渣江守着你的孤
坟。”
玉麟在心里自言自语。
六 把筹建水师的重任交给彭玉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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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载福从那次王衙坪回来,曾国藩又派人把王世全接到桑园街住了一天。王世全把彭玉
麟的情况详详细细地告诉曾国藩。当然,王世全不知道彭玉麟至今单身的真正原因,而曾国
藩却更佩服玉麟“匈奴未灭,无以家为”的志气,认为是当今少有的奇男子。他对世全说:
“一旦彭玉麟到了你家,你就派人告诉我,我要亲到贵府去拜访他。”
恰巧这时上月派往江西了解军情的郭嵩焘,从江西带着江忠源的信,来到了衡州桑园
街。江忠源鉴于太平军水师的强大,力劝曾国藩在衡州训练水师,并答应向朝廷上奏。郭嵩
焘也把在前线所看到的太平军炮船,在江上往来如飞的威风告诉曾国藩。曾国藩愈想早一点
见到彭玉麟。
彭玉麟来到王衙坪的第二天下午,曾国藩就来了。玉麟见曾国藩亲自来看他,十分感
动,有点局促不安地说:“曾大人,玉麟渣江街上一落魄书生而已,岂敢劳大人屈尊降贵前
来,这实在是万万担当不起的。”
曾国藩双手拉着玉麟的手,仔细端详着这位早几年才进学的秀才,果然长身玉立,英迈
娴雅,在清秀的眉目之间透露出一股卓尔不群的勇武气概来。他突然在脑子里浮现出由秀才
而封王的郑成功的形象,心中喜不自已,笑道:“听世全先生介绍,雪琴兄是时下罕见的奇
男子,国藩心仪已久,今日有幸结识,实为三生缘分。”
一股相见恨晚的诚意深深感动了彭玉麟。他激动地说:“大人言重了。大人以朝中卿贰
之贵,在衡州训练虎旅雄师,为衡州大壮声威。大人文武兼资,一身担天下重任,大人您才
是真正的奇男子。”
曾国藩哈哈一笑:“衡州是国藩的老家,况且今日还谈不上壮声威,即使壮了声威,也
是应该的。”
“雪琴知道大人要办水师,极愿为大人效力。”王世全说。
曾国藩对彭玉麟说:“早就知足下深通周瑜水师战法,是国家栋梁之材。国藩欲请足下
先筹建水师第一营,待足下将此营建好后,拟以此营为榜样,再建九营,共建十营水师。”
“玉麟其实只是一个书生,虽读过周公瑾的水师法,但毕竟是纸上谈兵。大人将这副重
担交给我,玉麟如临深履薄,深恐日后折足覆餗。”
“足下不必谦逊。国藩深知兄台机警勇敢,道光末年,亲擒反贼李沅发,实儒林中少见
之英雄。”
“后来衡州协为雪琴请功,总督裕泰公以为擒李沅发者必为武人,于是拔雪琴为临武营
外委,赏蓝翎。雪琴一笑置之,竟不受赏,辞归渣江。”世全笑道。
“此事真可载儒林趣谈。去年足下在耒阳当机立断,发主人质库数百万钱募勇制旗守
城。这种魄力,国藩深佩不已。”
玉麟淡然一笑:“这也是仓促之间,无可奈何。那时县令请饷,竟无一应,只得以此应
急,也顾不得主人肯不肯了。”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就凭这一件事,足可以看出雪琴兄的将材。”
大家都笑起来。曾国藩说:“军事殷急,不容闲暇。请雪琴兄明日就搬到桑园街去,立
即着手筹建水营。不过,有一事我想劝足下一句。”
“请大人赐教。”
“听说足下至今尚单身一人,要等功成名就后再成家,志气虽可佳,但窃以为不必如此
固执。古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娶妻生子,怎能慰老母之心?且今后从军打仗,兵
凶战危,生死难以逆料,更不能没有子嗣。望足下听某一言,在大军离开衡州之前,一定成
家。”国藩叫亲兵抬来一盒银子,指着盒子说,“军中饷银匮缺,又乏珍稀,这八百两银子
不是聘足下之礼,只是作为足下的安家之费。待得足下成家之后,水师训练好了,再浮江北
下,为朝廷分忧。”
彭玉麟既不能拂逆曾国藩的这番好心,也不能不接受这份厚赠,只得恭敬从命。
彭玉麟第二天就搬进桑园街赵家祠堂。曾国藩想起杨载福在洞庭湖上的精采表演,觉得
杨载福实在是个难得的水师军官,便向彭玉麟介绍了杨载福。二人相见,甚是欢洽。前些日
子,曾国藩从长沙请来永泰金号老板黄冕到衡州。黄冕曾在江苏一带任过多年知府,见过许
多炮船,视察过江苏水营,对办水师有经验;又调来在广西管带过水营的候补同知褚汝航。
杨、黄、褚三人和彭玉麟一起商讨水师的筹建,先定在石鼓嘴下的青草桥边建一大造船厂,
广招各方木匠,努力造船。为互相辨认和壮声势,彭玉麟还为新筹建的水师第一营设计了各
色旗帜。
常言道,插起招军旗,自有吃粮人。衡州、衡山、祁阳一带历来多船民。这些船民,并
不打鱼,而是靠长途运货为生。自从太平军这一两年在湘江、洞庭湖一带点燃战火以来,长
途贩运的船民的生计受到很大影响,许多人只得改行另谋生路,但大部分既无田,又没有别
的手艺,生活很困难。得知曾国藩在衡州招水勇,连个橹工的饷银都可以养活一个四口之
家,于是这一带失业的船民接踵而来。短短十天,前来投军的便有二三千,大大超过一个营
的编制。曾国藩决定从中挑出一千五百人,同时建三个营。任命彭玉麟为第一营哨官,杨载
福为第二营哨官,褚汝航为第三营哨官。
七 湘江水盗申名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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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彭玉麟的到来和水师的顺利建成,湘勇出现了一派新气象。每逢单日,曾国藩去演
武坪,逢双日则去石鼓嘴,见塔、罗训练的陆勇和彭、杨训练的水勇都在认真操练。坪里,
刀枪闪光,杀声震天;江面,旌旗耀眼,战船如梭。水陆两支人马威武雄壮,曾国藩心情十
分欢悦。这些日子来,每天夜晚曾国藩都和康福对奕。康福将祖传秘局一一传授给曾国藩,
曾国藩的棋艺大有进展。这天夜里,曾国藩与康福又在以康氏祖传的云子切磋棋艺,彭玉
麟、罗泽南等在一旁观看。
正下得起劲,一个水勇风风火火地闯进门来禀报:“曾大人,彭总爷,江上有贼偷袭我
们,杨总爷正率领人和他们在搏斗。”
曾国藩忙把棋子一扔,对彭玉麟说:“到江边去看看。”
说完,二人带了几个随从,骑着快马,一溜烟向石鼓嘴江边跑去。
黑夜里,只见江面上***通明,七八条水师长龙围住一条极大的民船,民船上装着垒得
高高的麻袋,那些麻袋里装的都是湘勇的口粮。快蟹上的水勇们,一手提着刀,一手擎着火
把,七嘴八舌地吆喝。一些人则纵身跳到民船上,与船上的人扭打。江面,有两个人头在水
面上下出没。曾国藩来到岸边,立即又叫开出四五条长龙,命令他们务必将民船上的人全部
抓起来。约摸过了半个钟点,杨载福钻出水面,一只手抓住另一个人的头发,把他拖到岸
边。时已隆冬,杨载福出水后已冷得发抖。曾国藩看那人时,只见他脸色青灰,就像死去一
般。曾国藩要杨载福进舱换衣,并吩咐多喝几口白酒,又叫人拿出一套干衣服来给那人换
了。接着走进船舱,亲自审讯被抓的一批窃贼。这批窃贼共有十六人,他们招供,因生活所
逼,前来盗窃军粮,为头的就是被杨载福从水中推出的那人,名叫申名标。
申名标被押了上来。此人年近四十,长得五大三粗,慓悍狰狞,见到曾国藩,便双膝跪
下,说:“我申名标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大人,我甘受大人处罚。在水中擒拿我的那位壮
士一手好功夫,我佩服,如果大人不嫌我是窃贼,我愿投靠大人麾下,为大人效力。”
曾国藩问:“你除开会偷盗外,还有些什么本事?”
申名标苦笑了一下,说:“大人,偷盗不是我申名标的本事,只是这些天来,弟兄们揽
不到事干,家里老少都饿得肚皮贴着脊梁骨,我们眼红大人军中的粮食。大人,我们是被逼
干的。我申名标十几年前,也曾是关天培将军手下的把总,于水战稍知一二。大江之上,一
刀在握,二三十条汉子并不在我的眼中,这上下百余里水面上,提起我申名标的名字,船民
中无人不知。”
杨载福在一旁说:“这小子是有些能耐,十几个兄弟都被他打下了水;水下功夫也来
得。”
曾国藩捋着长须,微闭着三角眼在思索:这申名标分明是个湘江上的水盗,梁山泊里阮
氏三雄那样的人物。这种人最无品行操守,给他当个头目,他会坏了军风军纪,把一群人都
带坏;若只给他当个普通勇丁,谁又能管得了他?如不要,此人勇敢,有些功夫,目前正是
用人之际,埋没了他的长技,又太可惜。尤其是当过关天培手下的把总,这点更使曾国藩动
心。对关天培,曾国藩一向钦佩,在关提督手下当过把总的人,总不是十分不济的人。收,
还是不收?曾国藩在犹豫着。彭玉麟说:“大人,这等鼠盗之辈,纵有某些长处,也还是以
不用为好,将来败坏军营风气,为害更大。”
杨载福见曾国藩沉吟不语,便说:“大人,雪琴兄的话固然有道理,但依载福看来,此
人尚能用。我与他交手半个时辰之久,无论水上水下的功夫,湘勇水师中还少有人及得他
的。况且用人如用器,用其所长,避其所短,主要看在驾驭得不得法。”
曾国藩频频点头,杨载福的这种观点与他的想法完全一致。他暗思,莫看杨载福年纪轻
轻,真有大将气度。曾国藩睁开眼,微笑地看了杨载福一眼,然后转过脸去,威严地审视申
名标良久,厉声训道:“申名标,你带头偷盗我湘勇军粮,犯了死罪,你知不知道?!”
申名标磕头如捣蒜:“小人知罪,小人罪该万死。求大人饶命。”
曾国藩喝道:“你这等偷鸡摸狗之辈,本不应该收留,以免坏了我的营规。本部堂怜你
有一技之长,目前国家正是用人之际,我为国家着想,又看在杨总爷的面上,收下你。就派
你在杨总爷营中听命。今后要遵杨总爷将令,老老实实改邪归正,为国家出力。立了功,一
样少不了你的升官发财;若旧病重犯,两罪并罚,本部堂军法不容!去吧!”
申名标见曾国藩收下了他,喜不自禁,忙又磕头;起来后,又在杨载福面前磕了两个
头。曾国藩命令将抓到的窃贼,每人杖责十板后放了。申名标本无妻小,跟那帮兄弟说了几
句分别话,也不回去了,当夜便宿在船上。
从那以后,申名标便在杨载福的水师二营中充当一名水勇。申名标十分感激杨载福的恩
德,对他毕恭毕敬,训练时百倍卖力,又加之对水战很有一套,不久,杨载福便提拔他当了
一名什长。申名标又暗地招唤来二三十个船民头领投靠杨载福。杨载福放排出身,自然十分
熟悉水上船民的性格,知道他们大都骁勇粗豪,不受约束。他不仅能容下申名标,又见他招
来的兄弟个个都有一身硬功夫,且其中几个,杨载福在放排时就已闻其名,故而对他们一概
欢迎。这批人也死心塌地跟着杨载福。一个月后,杨载福提拔申名标当了一名哨长。申名标
给杨载福当参谋,将在关天培水师中所学得的布阵操练的功夫全部献了出来,协助杨载福训
练。杨载福的水师二营果然进步甚快,在三个水师营中一枝独秀。其他两营也不甘落后,水
师中出现一股你追我赶的气氛。湘江本一向平静温柔,像个待字闺中的淑女,这下弄得一天
到晚箭拔弩张、杀气腾腾,变得如同一个准备出征的武夫似的。曾国藩见三营水师蒸蒸日
上,又恰好这时收到郭嵩焘在湘阴募集的二十万两饷银,于是索性比照陆勇的建制,也建十
个营。告示一贴出去,应募者纷至沓来。那个年代,老百姓贫穷困苦,走投无路。苦难的岁
月,使得人对生的留恋大大减弱,对死也不甚畏惧,反正生和死都差不了多少。他们想:投
军吃粮,固然容易死在战场,但吃了几天饱饭,喝了几顿好酒,就是死了也值得,兴许还能
在战场上发横财也不可知。若祖上的坟堆葬得好,说不定还可杀出个军官来,光宗耀祖,享
受人世间的荣华富贵。不上半月,水师又建起七个营,连同原来三个,共十营。战船不够,
曾国藩便委托黄冕在湘潭又建一座船厂,昼夜不停地改造民船,制造新船;又派人到广东购
买洋炮。曾国藩对这十营水师分外喜爱,彭玉麟、杨载福又是他一手赏识提拔上来的营官,
可谓真正的心腹嫡系。曾国藩将大部分心思转而用在水师上,他甚至认为,这十营水师,才
是真正的曾家军。
正当彭玉麟、杨载福等人指挥十营水师在湘江上,按照周瑜当年所创造的长蛇阵、方城
阵、八卦阵等阵式,并参照关天培训练水师的经验逐日操练时,太平军西征军在千里长江两
岸取得了辉煌战果。安徽战场上,翼王石达开坐镇安庆主持全局,先是攻克集贤关、桐城、
舒城,帮办团练大臣、工部侍郎吕贤基兵败自杀;接着是庐州克复,新任安徽巡抚江忠源投
水自尽。江西战场上,国舅赖汉英在占领湖口后,战船进入鄱阳湖,一举攻克南康府。接着
湖口、九江易帜,又连克丰城、瑞州、饶州、乐平、浮梁,击毙守城官吏。国宗石祥祯指挥
大军从江西西上进入湖北,克复武穴、田家镇、蕲州。张亮基奉旨降调,新任湖广总督吴文
镕战死在黄州府城外二十里的堵城。节节胜利的西征军将士,从水陆两路再次包围湖北省垣
武昌。
(第五章完)
第一部 血祭 第六章 靖港惨败
闪爵读书 www.shanjue.com:2008-10-12 23:33:10 本章字数:37710
一 为筹军饷,不得不为贪官奏请入乡贤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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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忠源、吴文镕先后兵败而亡,给曾国藩刺激极大。江忠源与曾国藩相交十余年,曾国
藩赏识、推荐他。江忠源也不负期望,军兴以来,建楚勇,守城池,屡立军功,两三年间,
便由署理知县而升至巡抚,为湖南读书人走立军功而显达之路,树立了一个榜样。江忠源为
谢曾国藩的知遇之恩,多次向朝廷禀报曾国藩在衡州练勇的业绩,并为他争取了扩勇的合法
地位。在今后的岁月里,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官场上,江忠源都是曾国藩可以靠得住的
朋友。不想正在功名日隆之际,却突然应了他当年“以节烈死”的预言。如同心中一根支柱
被摧折,曾国藩心里有种空荡荡的感觉。吴文镕是曾国藩戊戌年会试座师,是一个于曾国藩
有大恩的人。吴文镕从贵州巡抚任上奉调为湖广总督,途经长沙时,书报曾国藩来长会见。
曾国藩因军务方殷,不遑离开。吴文镕到武昌后,多次请曾国藩派勇援助,并奏请朝廷下令
调派。曾国藩因对湘勇出省作战无把握,宁愿冒着有负恩师与朝命之大不韪,都不肯派一兵
一卒北上。他写信给恩师,要他坚守武昌,等几个月湘勇训练好了后再出兵。但朝廷的严
责、湖北文武的讥讽,使得吴文镕不得不亲到前线督兵。战死前两天,他还给曾国藩写了一
封信,说自己是被逼来到前线,必死无疑,环顾皖赣鄂湘四省,唯一能与洪杨作战的,只有
衡州一支人马,要曾国藩好自为之。吴文镕的阵亡,使曾国藩负着一层深深的疚意。
忽然又报围攻武昌的太平军分兵为二,一支由北王之弟韦俊统率,继续攻打武昌城,一
支由翼王胞兄石祥祯与秋官又正丞相曾天养、春官又副丞相林绍璋、金一正将军罗大纲等统
率,名号征湘军,挺进湖南,要打通天京至两广的道路。
消息传到长沙,骆秉章火速上奏朝廷。咸丰帝降旨,令曾国藩尽快从衡州发兵,堵住征
湘军南下,并进而北上救援武汉。
接到皇上的谕旨,曾国藩仍按兵不动。这有几个原因,一是向广东定购的洋炮还只到八
十座,大部分未到;二是大军启程,要几千夫役,这笔银子尚无着落。这几个月招募水师,
开办船厂,靠的是郭嵩焘募来的二十万两银子。国库空虚,朝廷所拨的银子远不够用。湖南
藩库只原来那一千号人的饷银,一两银子也未增。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没有银子,哪来的
先行粮草?甚至连勇丁们近来训练的劲头也大大降低了。还有一个原因,是曾国藩不能对任
何人讲的:有意缓点出兵,隔岸观火,看看骆秉章和鲍起豹在长毛面前丢城失地的狼狈相,
到那时自己再来收拾残局,扬眉吐气,岂不更好?
洋炮等一等就会来的,曾国藩并不着急。但银子缺乏,却最使他头痛。向衡州城里几家
大绅士、大商号发出的捐饷书,已经五六天了,好比泥牛入海,无半点消息。曾国藩为此事
十分心焦。
“大人,捐饷一事有了点进展。”彭玉麟走进赵家祠堂,面有喜色地对曾国藩说。
“呵?快坐下来谈谈。”就像久旱时听到一声雷响,曾国藩眼里射出兴奋的光芒。
“昨天下午,杨健的孙子杨江派人邀我到他家去。”杨江为户部候补员外郎,两个月前
丧母回衡州,其祖父杨健以湖北巡抚致仕。杨家是衡州城里绅士中的首富。曾国藩对杨江相
邀甚感兴趣。忙问:“足下跟杨江熟?”
“十多年前,卑职和他在东洲书院同窗,彼此相处得还好。当即我便过河到了江东岸杨
府。杨江说,他收到了大人的信,对大人在衡州训练勤王之师十分钦佩,愿意尽力襄助。这
几天,衡州城里也有几户绅商与他计议捐饷事。”
“杨员外郎急公好义,真是国家忠臣。”刚才还只是听到远处的雷声,现在真的要下雨
了,曾国藩很高兴。
“杨家是衡州城里最有影响的士绅。只要杨家带头,几万饷银就不难得到。不过,杨江
说他捐银可以,但有一点小小的要求。”
“他有什么要求?”曾国藩的目光变得犀利起来,彭玉麟微微一怔。
“杨江说,请大人代他上奏皇上,准许为其祖父在原籍建乡贤祠。”
曾国藩摸着胸前的浓须,沉吟起来,他对杨健的情况是清楚的。杨健是衡阳人,嘉庆年
间进士,授户部主事,累官郎中,外任府、道、运司、藩司,道光初,升湖北巡抚,道光二
十五年在衡州病逝。衡州籍京官欧阳光奏请入祀乡贤祠。
道光帝因杨健在湖北巡抚任上贪污受贿,官声恶劣而严斥不允。曾国藩时任詹事府右春
坊右庶子,也讥嘲欧阳光的孟浪。
现在却要自己出面,为贪官杨健申请。欧阳光覆辙在前,岂不要重蹈吗?不过,时过境
迁,道光帝已换成了咸丰帝,且眼下军情紧急,饷银难得,皇上或许可以体谅。
“杨健入祀乡贤祠一事,有奏驳在案。足下知道吗?”曾国藩问彭玉麟。
“这件事,我从前也听说过。杨中丞为官的确欠清廉,但他已过世八九年了。作古的
人,也不忍心多指责。也搭帮他在生聚敛一批银子,倘若是个担月袖风的人,他的孙子再有
心,也是空的。”
曾国藩淡淡一笑,没有做声。彭玉麟继续说:“我们目前急需银子,只要他肯拿出来就
好。大人不妨为他写份奏折,准不准是皇上的事。实在皇上不允,杨江也怪不得了。”
“他答应捐多少?”
“他说捐二万两。”
“杨家储藏的银子,少说也有二十万。捐二万,也太小气了。”
“杨江说,待大人奏报朝廷,皇上允许后,他再捐五万。”
“狡狯!”曾国藩在心里骂了一句。
“杨江捐二万是少了点,不过,他一带头,其他绅商都会捐一些,凑起来,大概也不会
少于七八万。只是他们都希望朝廷能给他们以奖叙。”
“那是自然的。我会向朝廷奏明,为他们邀赏。”
“看来大人同意替杨江上奏了。”
曾国藩点点头说:“一张纸换来七八万两银子,尽管要担些风险,也是值得的。”
“我看不会有多大风险,大不了就是当年欧阳光那样,斥责一通罢了。况且大人今天之
举,纯为国家而作的权变,中间苦心,皇上一定会体谅的。”
曾国藩同意彭玉麟的分析,默默地摸着胡须,不再做声,他在思考这份奏折应该如何措
词方为妥当。
二 出兵前夕,曾国藩亲拟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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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江一带头,其他绅商都跟着捐了些,几天之内,居然募到了九万两银子。各种规格的
大炮近日内陆续运来一百座,曾国藩将银子拨到各营,命令作好启程准备。
看着水陆各营人马这些日子来忙着擦磨刀枪,发放军备,搬运粮草,修缮战船,一派热
火朝天的战前繁忙景象,曾国藩心里又兴奋又激动。已是午夜时分,蒸水和湘水交汇之处的
石鼓嘴下,临时搭起的修造厂里,仍然灯光明亮,炉火熊熊。清脆的金属撞击声,一声声传
进赵家祠堂。曾国藩站在顶楼上,深情地向石鼓嘴方向望去,似乎看见了从铁砧上飞溅的火
星,看见了围观湘勇红通通的笑脸,一时心潮起伏难平。
曾国藩生性稳重,不是那种情感易起易落的轻薄人。自从跟着唐鉴研习程朱理学后,更
是自觉要求为人处世、办事治学,多用理智,少用感情,他崇拜,也模仿学习那种从容镇
静、藏大智大勇于胸中而不露声色的古代名相风度。然而今夜,一颗心却像走火入魔样地不
能安定。他点燃一支香,闭着眼睛,盘腿坐在床上,努力想象着当年谢安在淝水之战前围棋
赌墅,得捷报后围棋如故的那种超人理智,强制自己安定下来……
是的,曾国藩有千百条理由兴奋激动。从“勿言一勺水,会有蚊龙蟠”到“犹当下同郭
与李,手提两京还天子”到“树德追孔孟,拯时俪诸葛”,从少年到青年到中年,一种渴望
建大功大业,做非常之人的理想,一直贯穿着他的一生。但过去,这种理想只流露在诗文
中,间或也流露在与至亲好友的书信谈话中。这些年来,官运虽亨通,究竟没有大功勋。今
天,经过一年来忍辱负重、含辛茹苦的组建、训练,他的手中已有水陆二十营一万湘勇,加
上长夫在内,将近二万。他是这支人马名符其实的统帅,只等他一声令下,水陆两路并进,
旌旗蔽空,战舰如云,真可谓浩浩荡荡、威风凛凛。今后,他将亲自指挥这支人马,歼灭长
毛,收复失地,做郭、李、诸葛的事业。三十年来的理想,今朝一旦成为现实,这个从荷叶
塘走出,没有祖业和靠山,全凭自我奋斗的农家子弟,心情是何等的感慨万端!
此刻,他想起蟒蛇精投胎的传说,想起陈敷的预言。公侯将相,真的已是指日之间的事
了!当年的文弱书生,真的已是扭转乾坤的巨人了!
此刻,他也想起长沙市民“曾剃头”的咒骂,想起鲍起豹、邓绍良的骄横,想起忍气吞
声、移师衡州的痛苦。现在,这支湘勇已经建起来了,马上就可以打胜仗,扬眉吐气了!天
下人即将看到,他曾国藩不是一个平庸的人!
此刻,他还想起皇上的殷殷廑注,想起恭王、肃学士的热忱推荐,想起镜海师以一生名
望为之担保的极端信赖,浑身热流滚滚。“我没有辜负你们的厚望,我曾国藩将是拯世济民
的郭子仪、李泌!从此以后,将以频频捷报报答你们的知遇之恩!”曾国藩几乎要从心底里
呼喊出来。
南国暮冬之夜,天气仍然寒冷,今夜曾国藩却浑身燥热,他解开旧棉袍上的布扣子,心
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慰。远处传来一阵马嘶,是值夜的马伕在添加草料。“马作的卢飞
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几百年前辛稼轩的长短句,仿佛
就写的此时他的心情。而曾国藩比辛弃疾幸运,他不必发出“可怜白发生”的悲叹,他正当
年富力强,就可建轰轰烈烈的功业!
“这样一场堂堂正正的讨逆之战,出兵前夕,应当有一篇檄文!”由辛弃疾的词,曾国
藩忽然想到了骆宾王的《讨武氏檄》。当年那场顷刻溃败,不起任何作用的徐敬业的讨伐,
本该早被历史淘汰,就因为有骆宾王的那篇檄文,才使得一千多年来,人们谈论不息。自己
这次奉旨讨伐,必将取得胜利,决不是徐敬业起兵所可比拟的,应当有一篇比《讨武氏檄》
更好的文章!它要以斑斓的文采,宏大的气魄,传神的文字,铿锵的声调,伴随着这场震古
烁今的战争流芳百世,让后人在读这篇檄文时,缅怀前人的丰功伟绩。
曾国藩觉得前代檄文虽多,但除骆宾王那篇外,都非好文章,那是因为都是捉刀者所
为。一个以咬文嚼字为职事的文人,怎能有三军统帅那种吞吐天地的气概和旋转宇宙的雄
心。这篇文章当由自己亲手执笔!
是的,曾国藩本来就是个作文的高手。进翰苑之初,他便跟着梅伯言,入了桐城派的藩
篱,对姚鼐的古文很喜爱,并赞同姚鼐的古文理论。曾国藩刻苦钻研古文的写作。几年之
间,他便名重京师,求其作文者络绎不绝,连房师季芝冒的诗集付梓,都请曾国藩代为作
序;士人以求得曾国藩一篇文章为光荣。曾国藩深受姚鼐的影响,喜气势浩瀚、瑰伟飞腾、
雄奇壮大的阳刚之美,作起文来,气势充沛,声光炯然。但他才思并不敏捷,每作一文,都
要搜肠刮肚地冥思苦想,有时弄得精疲力竭,写好后,改而又改,直到他满意的时候,才拿
出来给朋友们看。这最后改定的文章,往往得到文坛的很高评价。但过去所作的数百篇文
章,跟将要写出的这篇檄文相比,算得了什么!曾国藩想,那些诗序、文序、寿序,那些墓
表、墓铭,要么是借题发挥,要么是无病呻吟,要么是碍不过情面而言不由衷,即使写得再
好,也不过只是一篇好文章而已,它决不能跟这篇檄文相比。这篇檄文可以振作士气,赢得
人心,威慑敌人,瓦解胁从。它的作用,甚至能超过一支雄师劲旅,不然自古以来,何以有
“传檄定天下”之说呢?在这样的檄文面前,一切文人之作都将显得软弱无力、黯淡失色。
而这篇檄文,今天却要出自于一个三军统帅的笔下!这尤其使曾国藩激动不已。古往今来,
檄文何止千百,有哪篇是统帅自己写的?没有!三军统帅亲拟讨贼檄文,就凭这一点,也将
以史无前例的荣耀记之于史册!
曾国藩越想越兴奋,他熄灭香头,走下床来,挑亮油灯,拿出汤鹏所送的荷叶古砚,用
道光帝御赐徽墨磨出一砚浓汁,选一张细密绵软的上等宣纸,握一管兼毫湖笔,迅速地写出
檄文的题目:《讨粤匪檄》,然后离开书案,在房间里背手踱步打腹稿。
油灯一闪一闪地跳跃,照着他疲倦而亢奋的长脸,照着他宽肩厚背的身躯,一会儿把影
子拉得长长的,映在墙壁上,如同一根竹竿;一会儿又是一大片阴影,把半边屋都遮了,如
同起了半天乌云。“这篇檄文一定要超过《讨武氏檄》。”曾国藩想。他试图不落骆宾王的
窠臼,设计了几种不同的布局,但比来比去,都不如骆宾王的好。无奈,只得步骆氏后尘,
先来骂一通讨伐的对象。刚提起笔,他又感到困难。骆宾王对武则天熟,武氏许多把柄都在
他的手里。但曾国藩对洪秀全、杨秀清一无所知,对长毛也不甚清楚。在被长毛俘虏的半天
中,他也只感觉到长毛的凶恶,恨朝廷命官,但并没有亲眼看见他们做过什么坏事。不过,
长毛毕竟是可恨的,那天倘若没有康福来救,头早就被砍了。不管怎样,长毛都是强盗之
列,必须痛骂一顿,以激起国人的仇恨。他提笔写起来。写好一段后,又反复斟酌字句,涂
来改去,最后自己觉得满意了,才轻声念出来,看看抑扬顿挫、高低缓急的声调如何:
为传檄事。逆贼洪秀全、杨秀清称乱以来,于今五年矣。荼毒生灵数百余万,蹂躏州县
五千余里。所过之境,船只无论大小,人们无论贫富,一概抢掠罄尽,寸草不留,其掳入贼
中者,则剥衣服,搜括银钱。银满五两而不献贼者,即行斩首。男子日给米一合,驱之临阵
向前,驱之筑城浚濠;妇人日给米一合,驱之登陴守夜,驱之运米挑煤。妇女而不肯解脚
者,则立斩其足以示众妇。船户阴谋逃归者,则倒抬其尸以示众船户。
读完这段后,他觉得声调还可以。近来,曾国藩在军务之暇,悟出了许多人世诀窍,他
把这些诀窍归之为“八本”:“读书以训诂为本,作诗文以声调为本,事亲以得欢心为本,
养生以戒恼怒为本,立身以不妄语为本,居家以不晏起为本,做官以不要钱为本,行军以不
扰民为本。”他有时想,待长毛平定之后,在老家再盖一栋房子,这栋房子里典藏皇上的封
诰和赐物,以及自己这些年所写的奏折底本、诗文日记和家中的图书,就将这栋房子命名为
“八本堂”,把这“八本”之说刻在堂上,让它与皇恩和文册一起,传给子孙后代,永保曾
氏家道兴旺。内容和声调都使他满意,曾国藩继续写下去。
他想起去年出山前与郭嵩焘的对话。对!必须打起卫道的旗帜,以卫道保教来争取人
心,特别是要激起普天下读书人的公愤。
曾国藩写道:
士不能诵孔子之经,而别有所谓耶稣之说、《新约》之书,举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
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此岂独我大清之变,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
于九泉,凡读书识字者,又乌可袖手安坐,不思一为也。
他觉得这段写得很好,很有力量,是自己心中感情的真切流露,也为天下斯文之辈说出
了久蓄于胸的义愤。接下去,曾国藩再将洪杨烧学宫、毁孔子木主,污关帝岳王之像,坏佛
寺道院城隍社坛等话写了一段,他要以此激起全社会对太平军的仇恨。最后,曾国藩宣布自
己“奉天子命,统帅二万,水陆并进,誓将卧薪尝胆,殄此凶逆”,并号召各方人士支持
他。对这些人,或以宾师相待,或将奏请优叙,或授官爵,而反戈者将免死。如果谁“甘心
从逆,抗拒天诛”,那么“大兵一压,玉石俱焚”。
全文写完后,曾国藩通篇再读一遍,读着读着竟大感失望了。这篇写成的文字,与他盘
腿坐在床上所想的那篇檄文,相差太远了。无论从气魄上,还是从行文上,都比骆宾王的
《讨武氏檄》大为逊色。“超过”云云,从何谈起!既缺乏“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
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的气势,又没有“言犹在耳,忠岂忘
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的悲愤,更没有“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那样震烁千古的结尾警句。曾国藩翻来覆去地修改了几遍,一直到鸡叫,仍不能满意。他无
可奈何地叹道:“看来这檄文,已让骆宾王登峰造极了,后人竟无可超过。”说罢又摇摇
头,不服气地想:世上哪有不能超过的事!昌黎说“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
莫非我的气势不如骆宾王?骆宾王不过一文人,自己堂堂三军统帅,反不如他!曾国藩百思
不解,直到远远近近的鸡一齐叫起来,天已蒙蒙发亮,他才疲倦地放下笔,动手前的那股激
奋情绪已消失大半了。
檄文写好后,曾国藩命大量誊抄,四处张贴,务使闹市僻壤,人人皆知。办好这件事
后,曾国藩又开始考虑另一件大事。
水陆两支人马,加上夫役在内近二万人,一旦开出衡州,全力以赴的事,必将是行军打
仗。曾国藩想,自己的主要精力也将要摆在克敌制胜方面,因而必须建立一个类似朝中内阁
那样的机构,处理诸如发放文书、调配粮草银钱、采买军需给养等日常事务。这个机构以供
应粮草为主,曾国藩给他取名为粮台。粮台下设八个所。文案所负责处理上下左右往来文
书;内银钱所负责调配安排湘勇内部水陆各营的银钱;外银钱所负责收发朝廷及各省各地
拨、援、捐等银钱;军械所负责采买随军所用的各种器械,如军服、帐篷、马匹等;火器所
专门负责采买以大炮为主的各种火器;侦探所负责情报侦探、军报传递;发审所负责处理勇
丁内部及勇丁与百姓之间发生的各种冲突案件;采编所专门采集编辑湘勇官兵忠义孝悌的材
料上奏朝廷,以便奖掖忠良,激励士气;粮台委托黄冕、郭昆焘为总管;同时,还在衡州设
一捐局,接纳各地绅商的捐助,此事便委托给内兄欧阳秉铨。
不久,衡州、湘潭两处船厂禀报,已建成快蟹四十号,长龙五十号,舢板一百五十号,
又建造一艘特大的船,名为拖罟,以五六只船拖着前进,作为曾国藩的座船,同时还改造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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