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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传

_15 萧一山 (民国)
曾国藩说:“今日送这点薄礼,有三层用意:一为庆贺世全先生六十大寿,二来为祝贺
王汪两家联姻。二十多年来,我未曾给恩师寄过分文,妹子出嫁,岂可不送点嫁妆?三则略
表我对船山公的一点敬意。”
世全、觉庵见他说得如此恳切,只得收下。
吃了一会茶后,曾国藩对世全说:“令先祖学问,近世罕有。国藩当年从汪师求学,便
向往船山公的特立卓行。先生克绍箕裘,远承祖业,近年又刊刻令先祖不少遗著,佳惠士
林,功德不浅。”
世全欠身答道:“把家先祖所遗旧作刊刻出来,是王氏世代夙愿,也是世全的本分。只
是世全学力和财力都不副,多年来心愿未遂。道光十九年,仰仗新化邓湘皋先生硕学大才,
湘潭欧阳小岑先生又慷慨资助五千余金,家先祖经学方面的十多种著作才得以梓行。”
“据传令先祖晚年生活贫困,仍读书写作不辍,实为读书人万代楷模。”
“家先祖一生清贫,晚年隐居曲兰湘西草堂读书著述,甚为困苦。说来寒伧,家先祖当
时竟无钱买纸,把别人不要的陈年帐本翻过来装订成册,时有领悟,便记在这些册子上。临
终时,写满字的册子,满满堆了一屋,但生前一卷都无力付梓。”
曾国藩问:“道光十九年前,船山公的书刻印过哪些?”
世全说:“家先祖去世不久,其四子王敔以湘西草堂藏本为据,在衡州刊刻十余种,总
题为《王船山先生书集》,当时印得不多。后来惠江书局又刻了几种,印得更少。”
“道光十九年的版片印了多少?”曾国藩问。
世全答:“当时一种也只印刷了两三百部,版片存欧阳小岑家,拟日后再印一点。前些
日子,小岑先生来信,说此版已毁于兵火之中。”
“可惜!”客厅里所有人都同时发出一声叹息。
曾国藩说:“我于船山公之书所读不多。在京时,蒙小岑赠送《礼记章句》四十九卷,
诸经稗疏考证十四卷,对先生的学问文章钦佩不已。昔孔子好语求仁而雅言执礼,孟子亦仁
义并称。圣王所以平物我之情而息天下之争,内之莫大于仁,外之莫急于礼。先生注《礼
记》数十万言,幽以究民物之同原,显以纲维万事,弭世乱于无形,功德大矣。”
欧阳老人说:“涤生所论甚是。前明之末,我朝开基之初,将黄南雷、顾亭林、王船山
并称为三大儒。其实,南雷党同伐异,器宇太狭窄;亭林为学支零破碎,未成体系;唯船山
公学问包罗万象,博大精深,其人品更是高洁,非黄、顾所及。”
觉庵说:“船山公书中处处珍宝,只要留意,开卷可拾。且议论多发所人前未发,其精
到细微,非世人可及。就拿对岳武穆的评价来说,后人都说武穆愚忠,为他可惜。船山公慧
眼独具,说武穆正是不忠君,与高宗针锋相对才遭杀害的。”
世全说:“家先祖认为,武穆是要将抗金进行到底,而高宗赵构却要向金求和称臣,因
此高宗不能容武穆。”
觉庵说:“更骇人的是,船山先生公然认为武穆灭掉金后,再来攻宋也是无可非议
的。”
国葆说:“船山公言之有理,赵构昏庸,武穆取代有何不可!”
罗泽南也说:“此议痛快!”
曾国藩觉得这样的议论不便多发,万一传到朝廷,多少有点碍事。他换了一个话题:
“船山公现存有多少后人?”
“大约一百五十余人。我是家先祖次子攽公之后。”世全答。
曾国藩点头说:“先生典守船山公旧居,保存了祖宗珍贵遗物。近来世道乖乱,先生守
之不易。”
“先祖旧业,世全不敢抛弃,守之虽不易,但也是后人应尽之责任。”
觉庵说:“亲家,何不陪伯涵参观一下船山公遗迹。”
曾国藩说:“正要瞻仰,烦世全先生带路。”
世全把曾国藩一行领进左边一间厢房。这里陈列的多为船山旧物。一进屋,迎面而来的
是一幅船山公画像。画的是一个容貌清癯的老头儿,脸特别长,细眉长眼,头上包着黑布,
黑布两端拖下一尺余长的尾巴,顺着两耳下来,搁在两肩上。画像上题着船山公写的《鹧鸪
天》一首:“把镜相看认不来,问人云此是姜斋。龟于朽后随人卜,梦未圆时莫浪猜。谁笔
仗,此形骸,闲愁输汝两眉开。铅华未落君还在,我自从天乞活埋。”画像两边贴着船山自
撰的对联:“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世全介绍,这是船山公七十岁寿辰时,
请人画的一张像。曾国藩指着像上方“孝思恬品、霞灿松坚”八个篆字问:“这八个字是谁
题的?”
世全答:“这是永历帝赐赠家先祖的话,为家先祖友人陈天台所书。家先祖的画像,这
里还有一幅。”世全用手指着对面的墙壁。曾国藩等人转过脸,看到对面墙上也悬挂着一幅
船山公的画像。像上的老人是一样的,只是头上不包布,而戴着一顶处士巾,也有船山自题
的《念奴娇》一首:“孤灯无奈,向颓墙破壁,为余出丑。秋水蜻蜓无着处,全现败荷衰
柳,画里圈叉,图中黑白,欲说原无口。只应笑我,杜鹃啼到春后。当日落魄苍梧,云暗天
低,准拟藏衰朽。断岭斜阳枯树底,更与行监坐守。勾撮指天,霜丝拂项,皂帽仍粘首。问
君去日,有人还似君否!”
曾国藩问世全:“令先祖诗词集中好像没有收这首词?”
世全回答:“的确没收。什么原因,现在已不得而知。想必是家先祖兴之所致,率尔操
觚,书以自嘲,过后又不以为然,便不收进集中。”
曾国藩点点头。
曾国藩与罗泽南、曾国葆都是首次来此,一一细看,室中收藏了三次所刻的部分书和大
部分尚未刊刻的手稿。曾国藩将这些手稿也翻了翻。有个柜子里放着船山生前穿戴过的衣
帽。最令曾国藩感兴趣的是一把古纹斑斓的宝剑。剑鞘为紫铜皮所制,周围钉着密密的银
钉,五寸长的青铜剑柄,被手磨得锃亮闪光。曾国藩没有想到王船山的遗物中还有这样一把
古剑,好奇地把它抽出一截,立刻见毫光四射。他脱口而出:“好剑!”便把抽出的部分重
新插进剑鞘,又继续观看。
过一会,他对身旁的罗泽南说:“待日后战事平息下来,我辈集资刊刻船山公的全集,
这是一件有大功于世的事业。”
罗泽南笑道:“那时涤生牵头,泽南将全力协助。”
曾国藩说:“一言为定。那时我牵头可以,校勘就要靠你了。”
泽南说:“我愿用十年时间来办此事。”
国葆笑着说:“罗山师太聪明了,那其实是出钱请你读十年书。”
三人都笑起来。王世全听到他们三人的谈话,又想到曾国藩称赞柜子里的古剑,便悄悄
把汪觉庵叫到一边,说:“曾大人看来喜爱家先祖那把剑。常言道,宝剑赠壮士,红粉贻佳
人。曾大人正领兵杀敌,需要这种东西,我们留着无用,不如送给他。”
党庵说:“那太好了,等会你就送给他吧!”
“只怕曾大人不收。”
“你是说他讲客气,不好意思?”
“不是。”
“那是什么原因?”
“亲家,你知道,家先祖是前明的臣子,生前一直不与国朝通往来。曾大人不会有忌讳
吗?”
觉庵沉思一下说:“过会儿我来说几句话,他自然会收下。”
曾国藩的视线转到西边墙上,这里是近世几位名人题字。
最前面高悬的是四个楷书字。“衡岳仰止”。字后有段跋语:“衡山王船山先生,国朝
大儒也,经学而外,著述等身,不惟行宜介特,足立顽懦。新化邓学博来金陵节署,言其后
嗣谋梓遗书,喜贤者之后,克绍家声,固体额以寄。道光十八年四月望总督两江使者前翰林
院编修安化后学陶澍敬题。”接下来还有陶澍联一副:“天下士非一乡之士,人伦师亦百世
之师。”曾国藩心里暗暗叫好。再看下去是祁隽藻和许乃普所书的两副联语:“气凌衡岳九
千丈,心抚离骚廿五篇。”“痛哭西台,当年航海君臣,知己犹余瞿相国;羁栖南岳,此后
名山述作,同声惟许顾亭林。”许乃普后是常大淳壬午游湘西草堂而作的一首七律:“老屋
三间丹垩新,先贤前此久栖身。叹嗟今日风光换,想见当年著述频。甲子自书陶靖节,庚寅
谁吊楚灵均。我来无限榛荟慕,欲向船山荐藻萍。”看着常大淳的墨迹,想到他已作古了,
曾国藩心里不免有些伤感。常大淳之后,尚有一些诗词联语,也有写得好的,也有平平的。
忽然,一种熟悉的字迹跳进眼帘,原来又是一副联语:“自抱孤忠悲越石,群推正学接横
渠。”联语后端端正正写着一行字:“而农先生几筵,不能窥之万一。谨节录先生自铭语以
为献。道光壬寅六月既望长沙后学唐鉴敬题并书。”镜海先生都有字挂在这儿,自己却今日
才第一次来,相比前辈敬贤之心,曾国藩感到惭愧。
王世全走过来说:“承蒙前辈贤良关注,惠赐翰墨,使陋室生辉。今日大人光临,幸会
难再,世全已备下笔墨纸砚,请大人及各位贵宾赏赐诗联,王氏族人感激不尽。”
“国藩才疏学浅,前贤墨宝之后,岂容我辈插足?日后世人将以狗尾视之,则自贻羞辱
矣。”
曾国藩谦让不肯,王世全执意恳求。曾国藩本喜题诗作对,平日等闲之处,都愿题联留
念,今日来到一代儒宗故居,怎会不愿留下墨迹呢?刚才推让,一是出自礼仪上的谦逊,二
是正因为此地非比寻常,而自己还没考虑成熟,为慎重起见,不题也好。现在见世全态度诚
挚,便思考一番,在书案上写下一联:“笺疏训诂,六经于易尤尊,阐羲文周孔之遗,汉宋
诸儒齐退听;节义词章,终身以道为准,继濂洛关闽而后,元明两代一先生。”写完后连声
说:“见笑,见笑。”众人见曾国藩对船山学问评价甚高,又见其字刚劲挺拔,严谨流畅,
齐声称赞。曾国藩又在左下方以小字落款:“咸丰三年十一月钦命帮办团练大臣前礼部右堂
曾国藩敬题”。
世全又请罗泽南题,泽南一再逊谢:“我素来才思迟钝,仓促之间无好句,免了吧!”
曾国藩说:“罗山莫推辞了,你再推辞,就显得我不自量了。”
世全知罗泽南是湘中一带极有影响的学者,如何肯错过这个机会,一再请求。泽南拗不
过,只得也写了一联:“忠希越石,学绍横渠,在当年立说著书,早定千秋事业;身隐山
林,名传史乘,到今日征文考献,久推百世儒宗。”也落款:“咸丰三年十一月保升直隶州
知州湘乡县训导罗泽南谨识”。
大家一致称赞。世全又要国葆题。国葆感到为难,他望着大哥,不知该题不该题。曾国
藩懂得他的意思,说:“你素日崇敬船山公,今日瞻仰先生故居,也题一联,表表心意
吧!”
得到大哥的鼓励,国葆认真思索之后,也题下一联:“湘水衡云留正气,楚辞孤竹证同
心。”家人进来,说晚餐已备好,世全请曾国藩一行、觉庵师和欧阳老人一道入席。
酒席宴上,世全频频敬酒,觉庵也以主人身分不断劝菜,宾主甚是欢悦。觉庵想起世全
要以宝剑相赠的事,为消除曾国藩的顾虑,他把话题引到王船山对朝廷的态度上。觉庵有意
隐去了船山对清朝敌视的一面,却大谈他对朝廷的依顺:“人们说船山公是明之遗臣,不与
国朝合作,其实此说不全面。
先生的确忠于明朝,但对我大清也是拥戴的。”
“真的吗?”国葆插话。
“这有事实为证。”汪觉庵接着说,“康熙十六年,吴三桂慕船山大名,重金请先生为
他撰《劝进表》,先生严辞拒绝,说我怎能作此天不盖,地不载之语耶?在大是大非面前,
可见先生的志向。”
曾国藩点头,表示同意汪师的观点。世全深知觉庵用意,立即接过话头:“正因为家先
祖不与吴三桂同流合污,所以康熙帝景仰家先祖品藻气节。康熙十八年,湖南巡抚郑端遵循
朝廷旨意,命衡州知府崔鸣骜馈赠米银。康熙四十二年,受湖广学政潘宗洛之请,才有虎止
公刊刻遗书的事。康熙四十六年,朝廷批准将船山公入祀乡贤祠。乾隆三十九年将《周易》
《书经》《诗经》《春秋》四种《稗疏》列入四库全书,并命国史馆为家先祖立传。”
曾国藩说:“我朝历代圣主,对船山先生之恩都有加无已。”
世全又说:“幸而长毛未进衡州,以其对待孔孟之态度,家先祖亦将蒙辱。王衙坪之所
以尚有今日之平静,实赖大人及各位先生捍卫乡邑、力战长毛之功。家先祖九泉有知,定会
感激莫名。”
曾国藩逊谢一番,说:“适才进门之际,见府上楹联书‘武功开一朝国运’,看来先生
祖上是以武功起家的。”
世全说:“大人明鉴。王氏祖上确是凭武功为家族争得了一席地位。”
泽南说:“我辈孤陋,对令祖上所立军功一事,一向不曾听说。”
“我王氏一脉,出自太原,后迁至江苏邗江。船山公这一支始祖仲一公,当年跟随洪武
帝起兵,后渡江攻克金陵有功,封山东青州左卫正千户。洪武二十二年,进阶武德将军、骁
骑尉。二世祖成公从明成祖南下有功,升衡州卫指挥佥事,晋同知,授阶怀远将军、轻车都
尉,遂定居衡州。相传六世,绍紫垂荣,到七叶而武业中衰。此后则儒者辈出。”
“到船山公是第几代了?”
“已是第十一代。适才所看到的那把旧剑,正是洪武帝赐给仲一公的,仲一公仗此剑随
洪武帝攻克金陵。曾大人,你老如今统率兵马,正是用剑的时候。王家自武夷公以来,一直
以文章名世。此剑再留在王家,只是一件古董,而不能发挥它的作用。自古宝剑赠壮士,若
大人不嫌弃,世全愿代表王氏家族将此剑送与大人。”
“这可使不得!此剑乃王家祖传之宝,国藩怎能夺人之爱!”曾国藩急忙辞谢。
“伯涵,既然世全一片真心,你就收下吧!此剑曾立赫赫武功,又是当年攻克金陵的吉
物。今日长毛占据金陵,世全送与你,此乃天意。将来光复金陵,一定非伯涵莫属。”汪觉
庵协助亲家来劝。
曾国藩原先认为王船山是个不同清朝合作的前明遗臣,今天听王世全和汪觉庵说来,方
知他也是本朝的贞士。更使他激动的是,这把剑有过攻克金陵的光荣经历。难道收复金陵的
盖世功勋真的要由自己来建立吗?如真的是天意,则不可违背。曾国藩想到这里,站起来
说:“既蒙世全先生错爱,又是汪师之命,国藩祗受了。”
世全命人拿出宝剑来,双手恭送给国藩,说:“此剑有两点异处。一是剑刃看来甚钝,
然削铁砍玉,如同泥土。二是每到午夜之间,它要长鸣一声。多少年来,都是如此。”
满桌人都感到惊奇,曾国藩更是高兴。汪觉庵说:“伯涵,老朽代王家求你一事。日后
金陵攻克之际,天下安定之时,请你出面邀请海内名儒,校勘刻印船山公全集,既使船山公
一生宏愿得以实现,又光扬我朝学术。依老朽迂见,此功或不在荡平长毛之下。”
曾国藩侧身答道:“弟子谨记吾师教导。日后攻克金陵首功不在弟于则已,若天意授与
弟子,弟子一定在金陵刻印船山公全部遗书。”
世全起身,深表感谢。大家继续喝酒。欧阳老人说:“涤生今日喜得宝剑,老夫也高
兴。老夫十分喜爱旧日读过的一首古剑铭,现把这首古剑铭送给你如何?”
“谢谢岳父大人。”曾国藩恭敬地回答。
“这首古剑铭是这样写的。”凝祉一字一顿地念道,“轻用其芒,动即有伤,是为凶
器;深藏若拙,临机取决,是为利器。”
曾国藩听完这首古剑铭后,明白岳父的深远用意,十分感激地站起来说:“国藩牢记在
心。”
凝祉又对曾国藩说:“你来衡四个月了,听人说无论巨细,事事躬亲,昼夜操劳,毫无
暇日。长此以往,将有损身体。秉钰娘要我转告你,还须随时注意保重才是。今日上午你能
忙里偷闲,垂钓江上,我很高兴。自古以来,干大事有成就的人,都会忙里偷闲。一张一
弛,文武之道嘛!”
听岳父提起上午的垂钓,他忽然想到创办水师之事,汪师、岳父和世全先生都是博学鸿
儒,何不与他们商量一下?
“岳母大人的关怀,国藩很是感激。国藩今日上午在江上学钓,想起长毛这次顺利攻破
武汉三镇、安庆、九江,长趋江宁,近来又在江西肆虐,靠的全是水师。日后,我们与长毛
交战,不能没有炮船,我想就在衡州建立水师。今日特地请教各位前辈,不知可行否?”
欧阳凝祉、江觉庵、王世全一致认为曾国藩此虑深远,衡州地处蒸湘汇合处,熟悉水性
的人极多,不愁练不出一支水师劲旅。末了,王世全说:“曾大人要办水师,我倒想起一个
人来,此人从小跟父亲在安徽长大,家藏一部《公瑾水战法》,多年来,对水师钻研有素,
乃是一个极有用的人才。”
“此人是谁?”曾国藩对王世全的推荐极感兴趣。
“此人名叫彭玉麟,字雪琴,就是本县渣江人。”
汪觉庵说:“正是。若不是亲家提起,我竟忘记了。此人真可称得上衡州府一只玉麒
麟。”
“彭玉麟现在何处?”
“他目前正陪老母在渣江闲居。”世全答。
“我日内当去渣江拜访他。”
“不烦曾大人亲到渣江,”王世全说,“来日我修书一封,请他到寒舍来,我再陪他去
桑园街谒见大人。”
五 一个钟情的奇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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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源于邵阳、祁阳两县交界山脉的蒸水,上游水浅河窄,不能行船,到了渣江地带,河
面开始宽阔起来,货船可以在江上畅行无阻。这里位于衡州城北偏西,水路到衡州有一百一
十里。附近几十里山区的土特产在此处聚集,通过蒸水,运到衡州城,再南由陆路运到两
广,北经湘江运到长沙,过洞庭到长江,远销全国各地。南北物产也由衡州经蒸水用船运到
渣江,然后流散到各户农家去。因为这个缘故,一个小小码头,逐渐变成了衡阳、清泉两县
的最大口岸。渣江镇上三街六巷,百货俱全,店铺栉比,商旅辐辏,不亚于一个中等县城。
由于渣江地面重要,设在衡州城里的衡阳县衙门将县丞官署设置在渣江,以便管理。咸丰二
年,县丞衙门被饥民放火焚毁,现在又修复起来,照旧行使它的职权。
彭玉麟就住在县丞衙门旁边一栋简陋的木板房里。一早起来,稍事梳洗后,他对母亲王
氏说:“母亲,我到外婆坟上去看看。”
王氏知道儿子笃于情义,从小在外婆家里长大,对外婆感情很深。自从外婆去世以来,
只要玉麟住在渣江,隔不了三五天,便要到外婆坟上看看坐坐,有时呆痴痴的,一坐个把时
辰,硬是用双脚把家门到外婆下葬处之间走出了一条五里长的小路。她对儿子说:“麟儿,
你去去就回来,不要停得太久了。”
彭玉麟离开屋门,在一家纸马铺里买了些钱纸、线香,沿着草河(蒸水的俗称)走了两
里多路,然后折入一条小道,迤逦进了一座名叫斗笠岭的山冈。这是一座湘南常见的不大不
小的丘陵,山不高,全是紫色页岩堆成。这种紫色页岩,当地老百姓叫它“见风消”——刚
挖出来,坚硬如岩石,过十天半月,便散碎如泥沙了,山丘表层尽是暗红色沙砾。这些沙砾
既不装水,又没有一点肥性,它成了湘南贫困的象征。走到衡清一带眼里若见着铺满暗红色
沙砾的山冈,不用说,这里的农民一定苦不堪言。
斗笠岭上几乎没有像样的树木,只有几株枞树,矮矮小小的,稀疏的枝干在寒风中抖
动,如同站着几个缺衣少食的孩子,今人见了既扫兴又怜悯。玉麟外婆的坟就葬在斗笠岭上
一块向阳之地。在外婆坟边还有一座稍小的坟,立着一块矮一点的石碑,上面写着:梅小姑
之墓,两座坟头各有一株纵树,这是玉麟十多年前亲手栽的,至今仍不到四尺高。
对于玉麟的上坟,王氏总以为儿子是眷念外婆生前的鞠养之恩。其实,玉麟想念外婆,
更想念永远偎依在外婆身边的梅小姑。玉麟每次上坟,实际上都是来看望小姑的。今天,他
照例在外婆坟头点燃线香,焚化钱纸后,再在小姑的碑下也插了几支线香,燃起一堆钱纸。
他站在坟边,心里默默念道:“小姑,我又来看望你了。明天我就要离开渣江,到曾大人军
中去了,将会随大军转战南北,还不知有不有再来看你的一天。”
望着坟头被风扬起的片片纸灰,玉麟眼睛变得模糊了,整个身心完全沉浸在往事的回忆
中。
玉麟父亲彭鸣九因家贫,二十岁时离开渣江投军,在绿营多年,积功升至安徽怀宁县三
桥巡检,后又迁合肥县梁园巡检。鸣九娶妻王氏。王氏浙江山阴人,父亲是个老塾师。王氏
十二岁时,父亲弃养,母亲周氏带着一子二女守节。王氏择婿甚严,三十岁时才嫁给鸣九。
以后王氏的哥哥在安徽芜湖县衙门做了个文案小吏,周氏便带着满女跟着儿子住在芜湖。
嘉庆二十一年,玉麟出生于梁园巡检司署。十岁那年,舅父为玉麟在芜湖找到了一个品
学俱优的先生,于是就在那年告别父母来到芜湖。玉麟的姨妈五年前正要出嫁时,却不幸得
天花身亡,舅父虽成亲多年,却至今未生得一男半女,外婆王老太太常感膝下冷寂,对于玉
麟的到来,真如天上落下一颗星星,欢喜不尽。玉麟生得眉清目秀,聪明伶俐,且秉性笃
厚,对长辈恭顺,深得外婆和舅父母的疼爱。
一个冬天的午后,玉麟放学回家,绕道到附近一座小山上去看腊梅。刚到山脚,见山沟
边躺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脸色青白,两眼微闭。玉麟吓了一跳,心想:这女孩一定是病
倒在这里,天气这样冷,若不叫醒她,病会加重。他蹲下来,推了推她,喊道:“小大姐,
你醒醒。”喊了几声,那女孩醒了过来,睁开双眼望着他,却不做声。玉麟问:“你是不是
病了?”女孩摇摇头。玉麟好生奇怪,没有病,为什么躺在沟边?他想了想,又问道:“你
是饿得很厉害?”女孩点点头。
“我扶你起来,你到我家去吧,我请你吃饭。”女孩望着玉麟,仍然没有做声,眼睛里
流出两行泪水。玉麟明白她心里在感谢。于是扶起女孩,一路搀着她回到自己的家。玉麟把
情况跟外婆说了,王老太太也很怜悯,怕饿过头的人一时受不了硬饭,赶紧熬稀饭给她吃。
那女孩狼吞虎咽吃了两碗稀饭后,气色好多了。王老太太又收拾好自己的床铺,要女孩睡到
被子里去暖和暖和。那女孩激动地叫了声大娘,双膝跪下去,给王老太太和玉麟磕头,慌得
玉麟赶快扶起她。王老太太要女孩休息,把玉麟拉出门外。王老太太把这事告诉儿子和媳
妇,舅父母都称赞玉麟这事做得好,说心肠好的人今后会有好报,玉麟很高兴。
到了掌灯时,那女孩还未醒过来。王老太太进屋,坐在她的旁边。眼前这个孩子,王老
太太越看越像自己的满女,看看想想,竟然流出了几滴泪水。过一会,女孩醒过来。她一眼
看着王老太太慈祥地坐在自己身边,心里暖洋洋的,如同看到妈妈一样,情不自禁地喊了一
声“大妈”。她向王老太太恳求:“大妈,我不走了,我就留在你这儿吧!我什么活都会
做。”
王老太太吃了一惊:“孩子,你怎么能不回家,父母怕都要想死你了。”
女孩流着眼泪说:“大妈,我没有父母,也没有家。”
王老太太扶着女孩坐起,说:“孩子,你为什么昏倒在路边,你把详情给大妈说说
吧!”
女孩点点头,穿上衣,坐在床边,就像对自己亲生的母亲样,倾吐满腔苦水。
原来,这孩子姓梅,名叫梅小姑,今年十四岁了,是浙江嵊县人。两年前,父亲得痨病
去世,母亲哭得死去活来。谁料半年后,小姑十岁的弟弟又得天花死去。儿子的死,给小姑
母亲沉重的打击。自那以后,母亲便病倒了,家贫无钱医治,拖了一年多,也下世了。剩下
小姑一个女孩子,无依无靠,孤苦伶仃。小姑虽然没有读过书,心眼却灵秀,裁剪针黹,煮
饭烧菜,样样都做得好,模样也长得出众。街坊邻里有心肠好的,常常送点东西给她吃。也
有人叫她做点女红,送她些手工钱。这样过了半年。
有一天,小姑的一个远房婶子从合肥回来,晓得了小姑的情况,便笑吟吟地来到小姑的
家,对她说:“婶子领你到合肥去,那里有一个剧团,班主是我们嵊县人。你长得漂亮聪
明,今后跟班主学戏,一定可以赚大钱出大名。”嵊县是越剧的故乡,会哼越调的人很多,
小姑也会哼几句。她不想赚大钱、出大名,但她喜欢唱戏,何况家里没有挂牵,去就去吧!
小姑跟着远房婶子上了路。一路上,她把婶子当恩人,尽心尽意照顾她。昨天夜里,小
姑和婶子落脚在一家伙铺里,半夜醒来,发觉隔壁有两人在谈话。听声音,一人是婶子,另
一个也是个中年妇女,但不是浙江人的口音。小姑好奇,把耳朵贴着板壁上偷听。这一听,
吓得她脸色煞白,手脚发抖,浑身如同掉进了冰窟。原来,她错把恶鬼当菩萨。这个远房婶
子,过两天就要把她卖到一家窖子里去做婊子,卖笑接客。
小姑想到自己命运的悲惨,一夜里,泪水把整个枕头全部湿透了。小姑想:宁愿死,也
不进窑子。她趁天未亮,便偷偷离开伙铺,不分东西南北,信天跑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离开婶子越远越好。她又急又怕又冷又饿,走到山沟边想掬口水喝,刚弯下腰,头一晕,眼
一黑,便倒在水沟边……
小姑边说边哭,王老太太边听边流泪。老太太自满女去世以后,常常痴心地想带一个女
孩。她怜悯小姑的苦命八字,也喜欢小姑的清秀灵泛,又一口绍兴府的乡音,和儿子媳妇商
量后,收下了这个养女。
没有多久,小姑身体复原了,面孔光洁,白里透红,益发显得标致。她勤快温柔,样样
活都干得好,对王老太太像对亲生母亲样的贴心,对老太太的儿子媳妇,也和对亲哥嫂样的
亲热,对待玉麟,则更是关心体贴,无微不至。她感激玉麟,是玉麟救了她的命,是玉麟把
她带到这样好的家庭,今生今世,要把自己全部的心血和爱都奉献给玉麟。她打算自己一辈
子不嫁人,今后养母归天了,玉麟成家了,她就到玉麟家去,为他操持家务,把一个女人所
能做到的一切,都用来报答玉麟的再生之恩。
每天一早,小姑都把玉麟上学所用的书和笔墨纸砚整整齐齐地放到竹篮子里。吃完饭
后,她提着竹篮送玉麟到先生家。到了放学的时候,她早早地跑去接他。放学回家后,玉麟
喜欢画画,小姑就常在一旁帮他铺纸、研墨。傍晚,玉麟休息时,她坐在玉麟身边,听玉麟
讲些古今故事。那些故事多有味啊!慢慢地,她也懂得了不少知识,也跟玉麟学得了几百个
字。
“玉麟,我问你一件事。”有一天夜晚,玉麟在灯下合起书本准备休息时,小姑轻轻地
问他。
“什么事?梅姨。”
“我跟你说过好多次了,你不要叫我梅姨,我只比你大两岁,听起来多难为情。”
“你是外婆的养女,我不叫你姨叫什么呢?总不能叫你小姑姐吧!”
“你就叫我小姑吧。”
“小姑?太不礼貌了。”
“你就叫我小姑吧,我喜欢听。”小姑说着,脸上泛起一阵红晕,犹如三春季节,桃花
开了。玉麟真想用手去摸摸。
“好!以后就叫你小姑吧。你刚才要问件什么事?”
“玉麟,你以前讲,古时有个叫兰芝的女子,曾割臂蒸汤给丈夫吃,终于治好丈夫的
病。人肉真的可以治病吗?”小姑瞪着两只秋水般的眼睛望着玉麟,一转不转的。
“这怎么说呢。”玉麟感到很为难,“可能有用吧!不然古书上为何常有割臂疗母、割
臂疗夫的记载呢!”
几个月后,玉麟感风寒病倒在床,一连七八天,吃了十来服药都不见效。这天,小姑端
来一小碗汤:“玉麟,你把它喝了吧,喝了就会好。”
“这是什么药?”玉麟问。
“你不要管,喝了再说。”
玉麟端起碗,汤上浮着几个油圈圈,碗中有一块一寸长三分宽的肉条。他望望小姑惨白
的脸,有点怀疑。他放下碗,抓起小姑的手,大声说:“你把手臂伸给我看!”
小姑两眼含着泪水,死死地把手缩紧。玉麟明白了,他抓紧小姑的手,带着哭腔说:
“傻姑,割臂疗病,那是古人心诚的表示,哪里真的就可以治病呢!你怎么下得手,割自己
的肉。”
小姑眼里的泪水流了下来,喃喃地说:“你不是说有用吗?即使无用,表示我的心诚也
好嘛!”
玉麟哪里能喝下。从这碗汤里,玉麟看到小姑那颗水晶般的心。
时间一天天过去,玉麟和小姑也一天天长大。玉麟觉得自己不知从哪天起,就已经深深
地爱上了小姑,常常夜阑更深想起小姑,想得心里火辣辣的,恨不得立刻就把小姑娶来作妻
子。他恨外婆那时为什么不认小姑为干孙女,却偏要认作养女。外婆的女儿,就是自己的
姨,有外甥娶姨妈的吗?但小姑毕竟不是外婆的亲女,只要外婆说一声,改养女为干孙女,
不就行了吗?玉麟不敢向外婆开这个口,羞呀!小姑想得更多,更热切,她更羞于言辞。到
了后来,两人在一起,又快乐又痛苦。纯真的爱情,便被这人为的大石板压着,只能弯弯曲
曲、扭扭捏捏地萌生。
玉麟十七岁那年秋天,祖母在渣江病逝。父亲辞官,全家回原籍奔丧。行前写信给玉
麟,要他在芜湖等候。玉麟从出生到现在还没有见过祖母一面,但老人家去世,他也感到悲
痛。更使他伤心的是,他就要离开小姑了。小姑听到这个消息,哭得两眼红肿。她请玉麟给
她画一幅画,画面是她自己想好的:一株盛开的红梅,旁边站着一只威武的麒麟。玉麟懂得
她的意思,按着她的构思画了。那一夜,小姑房里一盏油灯一直亮着,她在用彩色丝线绣这
幅画。那一夜,玉麟躺在床上,直到天明未合眼。就要离开小姑了,他有种失魂落魄之感。
第二天,小姑又绣了一天。到了夜晚,小姑推门进来了。她什么话都没有说,拿出两双鞋
子、四双袜子,一个精致的绣荷包,默默地递给玉麟。看着小姑面色憔悴,两眼无神,玉麟
伤心。小姑又从怀里拿出那幅绣好的麒麟梅花图来,双手抖抖地送给玉麟。玉麟接过,只见
那只麒麟用脸摩挲着身旁盛开的红梅花,互相依依不舍。玉麟忽然把小姑紧紧地抱着,一股
热血在胸中奔涌,他似乎觉得今夜自己已经是一个成熟了的真正的男子汉。他失去了理智,
狂吻着小姑那张洁白细嫩的脸。小姑闭着眼睛,柔软地躺在他的怀里,温顺地接受着他的抚
爱。当玉麟把她抱到床上的时候,她一点也没有加以制止,只是用手指了指那盏忽明忽暗的
豆油灯。
玉麟吹灭了灯……
重新点燃油灯的时候,小姑已穿好了衣服,两颊红灿灿的,偎依在玉麟的肩上,喃喃地
说:“玉麟,我的弟弟,我的郎君,我永远是你的人,三四年后你一定回来。”
玉麟用手梳理小姑散乱的头发,说:“小姑,我的姐姐,我的亲人,三四年后我一定回
芜湖来,那时我和你拜天地,洞房花烛。”
“莫这样急,玉麟,再晚点,妈妈今年七十多岁了,待她老人家百年后,我们再成亲。
我不忍心在老人家生前不做她的女儿,而做她的孙媳妇。再说,你也还要抓紧时间用功,我
盼望你早日进学中举点翰林,为彭氏光宗耀祖。三四年后你回芜湖来,我陪你读书。”
“好,小姑,我听你的,等外祖母百年后再说。我要用功,我要早点取得功名,让你当
夫人。小姑,你等着我,三四年后我一定回来。”
“玉麟,我等着你。此去衡州,登山涉水,你要保重,你要常常给我来信。”
玉麟跟着父母,带着十二岁的弟弟玉麒回到了渣江。他从没有见过自己的故乡,渣江在
他的眼里是陌生而新鲜的。办完祖母的丧事,他就急忙给小姑写了一封信,趁父亲发信给上
司的机会,顺路将此信寄到芜湖。信中还夹了一首五律:“昔闻蒸湘水,今日到衡阳。树绕
湘流绿,云开岳色苍。弟兄惭二陆,父母喜双康。风土初经历,家乡等异乡。”他尽量写得
浅显,为的是让小姑看得懂。怕小姑不明白“二陆”的典故,又在旁边用小字注着:“系陆
机陆云,兄弟二人以文才名世。”但小姑没有信来,玉麟知道,小姑寄信不容易。她只能趁
舅父寄信机会才能捎来一页纸几句话。有没有信来不要紧,玉麟相信小姑是时时刻刻在想着
自己的。
谁知灾祸接踵而来,回渣江两年后,正在壮年的父亲却染病身亡。父亲临死时没有留给
他别的话,只把一本旧书珍重交给玉麟,告诉他:这是多年前一位朋友送的。近几年来,夷
人从水路侵犯我海疆,看来水师在今后会大有用处。原本想起复后,自己训练水师用。现在
不行了,要玉麟好好研读。
玉麟接过一看,这是一本从来没有见过的书,封面上写着:公瑾水战法。玉麟埋葬父亲
后,杜门不出,在家细读《公瑾水战法》。这是三国时周瑜在鄱阳湖训练水师时所写的,内
有水师的编制、阵法、训练等内容,是周瑜训练水师的经验总结。
玉麟认真揣摩周瑜的水师作战方法,平时常用纸船在池塘里模拟演习。他相信今后会有
一天用得上。
转眼回渣江已五年,玉麟二十二岁了。丧服刚一除,提亲的人便络绎不绝地来到彭家。
王氏也想早点抱孙,极力要儿子早成亲。玉麟心中想着小姑,根本不理睬这事。每次提起,
均以年岁尚小、功名未成相推辞。五年间,玉麟只收到小姑一封信。信纸拿在手里绉巴巴
的,凸凸凹凹不平。玉麟知道,这是小姑写信时眼泪滴在纸上造成的,真是“一行书信千行
泪”呀!小姑告诉他,外婆身体好,舅父母身体好,她的身体也好,媒人辞掉了几十个,天
天巴望着玉麟回芜湖。父亲已去世,还回安徽做什么?安徽并没有彭家的根,彭家的根在渣
江!玉麟看完信后苦笑着。他按捺着火一般的思念之情,耐心地等待着那一天。
又过了两年,从芜湖来了封急信。信中说舅父去世,要玉麟前去吊唁。舅父无子,他爱
玉麟,把玉麟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得知舅父去世,想起在舅父身边生活了七年之久,舅父
的疼爱终生难忘。玉麟又想起风烛残年的外婆晚年丧子,不知有几多悲痛。玉麟心里很难
受。他跟母亲商议,要把外婆和姨妈接到渣江来奉养。王氏为儿子的孝顺所感动,她不知,
儿子固然是要奉养外婆,更重要的是天天和“姨妈”在一起。
玉麟一路急如星火地赶到芜湖,祖孙见面,抱头痛哭,和小姑见面,悲喜交集。一别七
年,小姑已二十六岁,是个老姑娘了,她不能再不出嫁。看着悲痛欲绝的外婆,玉麟打消了
立即成亲的念头。
玉麟护送外婆和小姑回湖南。一路上,玉麟和小姑耳鬓厮磨,形影不离。七年的离别太
久太苦了,从今以后永远不能再分开,过去的亏欠要加倍地补回来。船将到彭泽的时候,玉
麟指着长江中高高耸立的小孤山,给她讲小姑和彭郎相望的故事: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
对恩爱的夫妻,男的叫彭郎,女的叫小姑,在长江边靠打鱼为生,夫妻俩相亲相爱,过着幸
福平静的生活。有一年,彭郎病了,一连半个月,不能出船打鱼。小姑偷偷地驾了一只船下
水,她要打些鱼来为彭郎换药治病。但那天江面忽起巨浪,小姑的船被吞没,她不能再回来
了。彭郎倚门望江,一声接一声地喊着“小姑,小姑”。忽然,奇迹出现了。彭郎发现江心
冒出了一座小岛,看那形状,正是他的小姑所化。彭郎激动地扑向江中,向小姑奔去。一个
巨浪过来,彭郎与巨浪合成一体。它日日夜夜拍着小姑,千百年过去了,永远如此。
“这是你瞎编的。”小姑听着听着,脸上泛出红晕,笑着说。
“不是的,书上有记载。”
“那为什么也叫彭郎,也叫小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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