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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传

_11 萧一山 (民国)
都是曾国藩的亲戚或世谊。曾国藩认为,大团练勇中的大小头目,都必须有亲谊关系,这是
将这支练勇连为一个坚强整体的纽带,彼此之间才能荣枯与共,生死相关。曾国藩叫罗泽
南、王錱全力练勇,另外再请几个委员来办理日常案件。一听说新开办的审案局衙门中要委
员办事,立即便有许多官员和绅士前来推荐人。曾国藩本想自己物色,不受推荐,但一来一
时不易找到合适的人,二来刚办事碍不过情面,便从那些被荐人中挑出十余名,委托过去岳
麓书院的同窗好友在籍江苏候补知州黄廷瓒负责。
春节刚过,道州天地会头领何贱苟,以道州岩头村、常宁五洞、桂阳白水洞、宁远赖子
山为据点,发牌吊码,扩大组织,会众发展到四五千人,分布十余州县,在太平军节节胜利
的鼓舞下,宣布起义,自称普南王,围攻县城,杀把总许得禄、典史吴世昌。曾国藩速派刘
长佑、李朝辅带楚勇四百、王錱带湘勇四百前去镇压。刚出发不久,衡山草市刘积厚又起
事。曾国藩急忙派人通知王錱,叫他先去草市,然后再去道州。过几天,安化蓝田串子会又
宣布起义,江西上犹刘洪义的义军进入桂东,杀死清兵把总吕志漳、绅士黄达三,进据沙
田。还有攸县的红黑会、桂阳的半边钱会、永州的一股香会,都在积极发展会众,酝酿起
事。更使曾国藩头痛的是,这几个月里,又新冒出一批游匪。这批游匪主要有三种人:一种
是从岳州、武昌、汉阳等城逃出的兵勇,无钱回家,又无营可投,沿途逗留,随处抢窃;一
种是太平军与清兵交战过程中,被烧了房屋而无家可归的百姓,弱者沦为乞丐,强者聚众生
事;一种是清兵行军打仗中所掳的长夫,用过之后,没有盘缠回家,于是辗转流落,到处滋
扰。这些游匪大半混迹市井,破坏性很大。
曾国藩指示审案局,对这些危害社会治安的不良分子,一律处以重刑。为着鼓励团丁,
他规定,凡捉一匪徒,赏银五两。重赏之下,团丁个个踊跃,有的一天甚至捉几个送来。不
管是游匪、土匪、抢王、盗贼及其他闹事者,捉一个,杀一个。不管谁来讲情,曾国藩都不
宽宥。他常对委员们讲,镇压匪乱,要心狠手辣,不讲仁慈,要以申、韩、商鞅的手段办
案,不要怕今后得车裂的下场。为着收到杀一儆百的效果,曾国藩命人制作十个木笼,取名
叫站笼。站笼约一人高,犯人头卡在木枷中,四肢捆绑,站在笼子里。白天用车拉着,在城
内四处游街。夜晚则放在露天里,派兵守住。不给吃,也不给喝,不出三四天,犯人便惨死
在笼子里。这十个站笼天天都装着犯人,天天都在长沙城内巡游,弄得全城百姓见之发怵,
无人不知审案局的帮办团练大臣曾国藩残忍酷毒。士民乡绅要求废除站笼施行仁政的状子,
雪片似地飞往巡抚签押房,有几个心肠软的委员们也到张亮基那儿告状,并以辞职相威胁。
张亮基对此一概不理,反而称赞曾国藩有胆有识,刚强干练。曾国藩看到团练有成效,匪乱
报警日渐减少,感到一切都很顺利,心中甚为得意。
但不久,政局发生了重大变化。
自太平军在江宁建都立国,与朝廷作对,一百八十年前的三藩之乱重演以来,朝廷在任
命曾国藩为第一个帮办团练大臣后,又火速在安徽、江苏、江西、直隶、河南、山东、浙
江、贵州、福建九省任命四十二个帮办团练大臣,用以协助地方文武镇压各地风起云涌的骚
乱。太平军声威大振,东南河山烈焰腾空,千里长江,战舰如云。向荣、张国梁奉命带领从
广西跟踪出来的绿营沿江追击,在江宁南部建江南大营,把江宁城团团围住。琦善带着一支
军队匆匆南下,在长江北岸扬州建起江北大营,虎视江宁。本已积贫积弱、灾难深重的中国
百姓,从此以后,又陷于血与火的战乱之中,命运更加悲惨。
武汉三镇失守,使咸丰帝大为震怒。署湖广总督徐广缙被革职严办,张亮基奉调到武
昌,接替徐广缙的空缺。张亮基视江忠源为左右手,他把江忠源及其一千楚勇也带到武昌,
剩下的五百楚勇编为一营,由江忠源的表兄邹寿璋、弟弟江忠济统带,作为大团的第三营,
接受曾国藩的指挥。这时,郭嵩焘也离开长沙回湘阴募捐。接着罗绕典奉命到江西当巡抚,
潘铎因病告免,岳兴阿迁升湖北布政使。骆秉章又回到湖南来当巡抚,他请朝廷调老僚属徐
有壬从云南到长沙来当布政使,又向朝廷推荐衡永郴桂道陶恩培升任按察使。一时间,湖南
高级官员更换一新。在曾国藩看来,骆秉章庸碌、徐有壬平凡、陶恩培无能,他从心里瞧不
起。曾国藩知道今后会有掣肘,但他不顾这些,仍然像张亮基在长沙时那样我行我素地干下
去。
近来,长沙城里常有小股骚乱,抢窃、斗殴、聚众闹事等时有发生。团丁一去,肇事者
先闻讯走了,往往抓不到。曾国藩很是恼火。为着警告闹事的匪徒,也为着在新巡抚面前表
示团练坚决镇压的强硬态度,曾国藩亲自草拟“格杀勿论”的告示,印刷数百份,每份都盖
上“钦命帮办团练大臣曾”的紫花大印,大街小巷,城门码头,广为张贴。又加派团丁,四
处巡逻监视,市中心和各主要街道上,更是严加防范。百姓人人低眉敛容,生怕与闹事匪徒
沾上边。长沙城俨然处于恐怖之中,几天来,一片肃杀死寂。眼看坚决镇压的措施取得成
效,曾国藩想:看来严刑峻法,确为治国治民的不易之道。
谁知没有安静几天,长沙城又爆发一场更大的骚乱。
二 曾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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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上午,曾国藩正在审阅道州报来的告急文书,一个团丁急匆匆闯进审案局报告:
“曾大人,出大事了!”
“什么事,这样惊慌?”曾国藩两眼离开告急文书,盯着那团丁问。
“大人,有人抢米行。”团丁急忙回答,紧张的神态还没恢复过来。
“有这样的事?”曾国藩颇感意外。这几个月来,长沙城闹事虽多,抢米行却还从来没
有出现过。他意识到事态严重,不禁有些急迫,“抢的哪家米行?有多少人?”
曾国藩的凶恶神态,使团丁吓了一跳,一时语塞,竟答不出话来。
“快说!”曾国藩又瞪了团丁一眼,心里骂道,“一个不中用的脓包!”
团丁定定神,结结巴巴地回答:“小西门,不,说错了,是大西门内五谷丰米行。人很
多,很多,怕有一两百,也可能有两三百。”
“曾国葆!”国葆急忙来到大哥身边,曾国藩果断地命令,“将你的亲兵队所有团丁集
合起来,带着他们立即赶到大西门内五谷丰米行,把打劫米行的夕徒一个不漏地抓住。有抵
抗者,就地处决!”
“是!”国葆答应一声,转身出门。
“停一下!”曾国藩喊住满弟,“叫彭毓橘骑一匹快马,到罗山营里调一百团丁支援
你!”
待国葆出去以后,曾国藩换上平民衣服,戴上墨镜,由康福、蒋益澧保护,悄悄出了审
案局,抄小道奔向大西门。审案局离大西门不远,两刻钟后便到了。曾国藩见五谷丰米行前
人山人海,除看热闹的外,有上百人或提着米袋,或拿着木桶、脸盆等围在米行门前,大部
分是老人小孩,有人在给他们发米。人群中不断发出一阵阵哄笑声。米行四周一片乱糟糟。
曾国藩小声骂道:“这些无法无天的匪徒!开仓放粮,岂不是要造反么?”
这时,曾国葆带领的亲兵队六十多号团丁由北面赶来,彭毓橘带领的罗山营一百号团丁
从南面赶来,已将米行团团包围了。人们见此情景,吓得鸡飞鸭走,不少人丢下手中的米
袋、木桶,仓皇逃窜。团丁们抓住了几十个背米的老人、小孩,粗暴地喝骂、拳击,被抓的
人跪在地上磕头求饶,哭着叫着,呼天喊娘,情景甚是凄惨。曾国藩命蒋益澧传令:“围观
的、背米的,一律不抓,为首的、抢米的,全部抓到审案局来。”
说罢,带着康福悄悄离开现场回衙门。
一个时辰后,国葆前来报告:抓到歹徒十三名。曾国藩指示黄廷瓒立即审讯。过会儿,
他又想起一桩事,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来,写着:“叔康兄:审讯时请留意,歹徒中是否有
会堂分子,或是与会堂有联系者。”
写完封好,叫荆七送给黄廷瓒,接着拿出上午未看完的告急文书,聚精会神地看起来。
深夜,黄廷瓒前来汇报审讯情况。
五谷丰米行老板吴新刚,是个贪婪刻薄、心肠阴毒的商人。多年来,他使用许多不法手
腕,挤垮附近几家同行,垄断了从南门到大西门一带的米业,常常抬高市价,以次充好,短
斤少两,坑害市民,聚敛了万贯不义之财。百姓背地里都骂他“无心肝”。这“无心肝”偏
又最会巴结官府,寻找靠山,尽管市民对他恨之入骨,却又奈何不得。这一向,正是长沙城
内缺米的时候,“无心肝”以低价从外地购得一批霉米朽米,掺在好米内,高价卖给市民。
市民们受此坑害,莫不破口大骂。这时恼了一个汉子。此人名叫廖仁和,住在大西门外,是
个码头上的脚詝,人生得牛高马大,好打抱不平。他一声吆喝,带着十多条汉子冲进五谷丰
米行,把“无心肝”痛打一顿。围观的人拍手称快。有人喊:“廖大哥,干脆把仓库里的米
分给百姓,出口怨气!”
人群中一片附和声。廖仁和平时吃了“无心肝”不少苦头,想想这不义之财,百姓取之
何妨,遂应了大家的请求。附近百姓纷纷前来分米,闹成了一场大事!
曾国藩静静地听着黄廷瓒的审讯报告,眼睛半眯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中在思考着
如何处理这桩案子。这明摆着是百姓对奸商的惩罚。像五谷丰老板这样的奸商,比比皆是,
用不着再取什么旁证,曾国藩相信审讯报告是真实的。但这桩案子闹得很大,弄得长沙城人
心浮动,如果不严加惩处,不法之徒便会蜂起效尤,抢米行,抢商店,抢钱庄,那不翻了
天?要彻底断绝效尤者的念头,非严惩不可!打定了主意,曾国藩问黄廷瓒:“叔康兄,你
看此事如何处理?”
黄廷瓒想了想,说:“吴新刚为商奸诈,百姓自发起来惩处,于情理来说,百姓无罪;
从律令上讲,有碍社会安定。无论如何,此风不可长。依卑职之见,这十三名闹事者,为头
的廖仁和,杖责一百棍,游街三日,其余的人各杖责五十棍,释放回家。”
黄廷瓒的处理,按通常民众起哄闹事而言,完全符合朝廷律令。不过,现在是乱世,乱
世办案,不能循常规。“这个书呆子办事,就是迂了点。”曾国藩在心里说。
黄廷瓒为人的确迂直。这一点,曾国藩与他在岳麓书院同窗时就已深知。正因为迂直,
他在官场上混得不顺利。在江苏候补知州,一候就是三年,后来的早已赴任,他却一直得不
到实缺,弄得衣食无着,寒酸不堪,老娘死了,连回籍奔丧的路费都没有。也正因为迂直,
却被曾国藩看中。曾国藩喜欢这种不会使乖弄巧,心地踏实的人。他认为当今官场腐败,就
由于巧佞之徒太多、迂直之人太少的缘故。曾国藩将审案局的日常事务,委托黄廷瓒负责,
其他委员办的事,也要黄廷瓒审查。黄廷瓒对曾国藩感恩戴德,尽心尽力地办事。
一般案件,曾国藩都依黄廷瓒的处理意见,但这件事,却不能按他的意见办。
曾国藩把此事处置不重,将会引起不良后果的利害关系,向黄廷瓒剖析了一番,终于使
黄廷瓒信服了。
“重判可以。为首的囚禁三年,协从的分别囚禁三到六个月。”黄廷瓒提出了从重的方
案。
“这些人与会堂有联系吗?”曾国藩不对黄廷瓒的方案置以可否,却提出了另一个问
题。
“接到大人的手谕,卑职着重审讯了这件事。有人供称为头的廖仁和与串子会有些联
系,但没有证据。”
“除廖仁和外,那十二名都是些什么人?”
“十二人都长住大西门一带。有四人曾被长毛掳去当过长伕,有三人原为驻守武昌的绿
营,武昌被长毛攻陷后,逃回来的。另外五名也都无固定职业,其中有三人因打过人,被按
察使司传讯过。”
“这就对了。”曾国藩点点头,“我说这些人为何这样无法无天,原来不是游匪,便是
流氓,竟无一个安分守己的良民。对付这种人,杀头亦不过分。”
“杀头?”黄廷瓒大吃一惊,再重也重不到杀头呀!
“谁?”正说话间,曾国藩见窗外似有一人影闪过,“荆七,你到外面去看看。”
一会儿,荆七捧着一个纸套进来,说:“人没见到,只见门口摆着这个东西。像是信
套,却又很重。”说着,双手递了过去。
曾国藩看时,是个信套。他用力扯开,只见一把明晃晃的短刀从里面笔直掉下来,刀尖
插进地板中,刀把在微微摆动。黄廷瓒吓得脸色变白,曾国藩也吓了一跳,但很快镇静下
来,强笑道:“谁给我送来这样锋利的短刀!”
说着从信套里抽出一张纸来,黄廷瓒凑过脸去看,只见纸上歪歪斜斜写着两行字:“放
人,万事俱休;不放,刀不认人。”旁边用红、蓝、黑三色笔画了三个互相套着的圆圈圈。
黄廷瓒惊叫道:“这是串子会的人干的!”
“你怎么知道?”曾国藩问。
“这三色圈圈便是串子会的标记。”黄廷瓒这几个月亲自审讯过不少案件,懂得一些会
堂黑幕。
“想以死来威吓我?哼!”曾国藩鄙夷地冷笑,“本部堂兼过兵部堂官,还怕这几个草
寇!”
“听说串子会有两三百号人。”黄廷瓒的心还在跳。
“两三百号人怎么样?我们有一干多号团丁,还怕他们翻天不成?”曾国藩突然略带兴
奋地说,“叔康兄,你刚才还说廖仁和与会堂的联系没有证据,现在证据送上门来了。倘若
廖仁和这批家伙不是串子会的人,串子会怎会送这封恐吓信?”
黄廷瓒说:“大人分析得有道理,看来廖仁和是串子会里的人。”
“是串子会里的人,就更应该重判了。事不宜迟,我看明天一早就把这批人押到红牌楼
去杀头示众。”
“全部杀头?”黄廷瓒惊疑地问。
“全部杀头。”曾国藩沉下脸。
“其中有一个十七岁的孩子、一个六十二岁的老头,是不是从宽处理?”
“不分老少!这种人,留下一个,就留下一个隐患。与其日后为害社会,不如现在杀掉
了事。”
曾国藩的态度如此坚定,黄廷瓒不敢再说什么了,只是期期艾艾地嘀咕:“一次杀十多
个人,审案局成立以来,在长沙城里还没有过,最好先跟骆中丞打个招呼,请来王旗再杀
人,省得以后招致口舌。”
“你说的有道理,倘若没有这封恐吓信,是应该先告诉骆中丞,请来王旗。但现在却不
能按常规办事了,早杀早安宁。万一明天夜里串子会冲进审案局抢人,怎么办?杀这种会堂
匪徒,骆中丞不会不同意的。”
“我看,五谷丰老板吴新刚也要抓起来,不抓不能平民愤。”黄廷瓒又提出一个问题。
曾国藩沉吟良久,默不做声。黄廷瓒似乎得到了鼓舞,颇为激动地说:“大人,骚乱要
镇压,但贪官污吏、奸商恶棍也要惩办。”
曾国藩点点头,说:“叔康兄,你的话说中了要害,但眼下我无权办这种事啊!我不过
一在籍侍郎,暂时奉命帮办团练,只能镇压匪乱,无权惩办腐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呀!”
曾国藩抚着黄廷瓒的背,凝视着窗外漆黑的夜景,略停片刻,轻轻地说:“叔康兄,有
朝一日国藩能任一方督抚,一定请你前去襄助,我们齐心合力,清除贪官污吏,打击奸商恶
棍,先从自己做起,兢兢业业,克勤克俭,为皇上办事,做全省官吏的榜样,整顿社会秩
序,扭转不良风气,做一番移风易俗、陶铸世人的伟大事业,方不负我们当初在岳麓书院的
寒窗苦读。”
黄廷瓒浑身热血奔腾,他紧紧握着曾国藩的手,激动地说:“好!到那时,廷瓒一定鞠
躬尽瘁,死而后已。”
黄廷瓒走后,曾国藩从地上抽出那把短刀,细细地看看、摸摸,然后放进信套,一起锁
进柜子。这一夜,曾国藩不住原来的卧室,拣了一间衙门中最不起眼的小房间睡下,叫康
福、蒋益澧等人睡在他的旁边。
第二天,当天色尚未全亮的时候,曾国藩命国葆带领一百五十号团丁,押解廖仁和等十
三名抢米行的犯人前往红牌楼。国葆不解:“大哥,天尚未亮,不可以晚一点吗?”
曾国藩严肃地对满弟说:“你还年轻,不懂得世界的复杂。这些人既然与串子会有联
系,难保串子会不中途拦抢,还要提防他们劫法场,所以要愈早愈好。你一到红牌楼,就命
团丁将四方路口堵好,不能放一人进来,一交卯正,便发令行刑。”
国葆押解犯人走后不久,荆七便慌慌张张进来禀报:“大人,衙门外黑压压地跪着一大
片人,口口声声要见大人。”
“是些什么人?”曾国藩警觉起来,心想,“难道是串子会的人来了不成?”
“大半是老头老太婆,看来不像是歹人。”荆七回答,“要么,大人下令,叫康福带团
丁轰走算了。”见曾国藩在犹豫,荆七自作主张地说:“我这去叫康福。”说完扭头便走。
“回来!”曾国藩吼道。他对荆七这个行动甚为恼火,荆七惶恐地站在原地,等候训
斥,但曾国藩并未训斥他,只是吩咐,“叫康福带着蒋益澧、萧启江等人跟着我,我要亲自
见他们。”
曾国藩整了整衣冠,迈着稳健的步伐,不慌不忙地走出衙门外,果然见外面跪着几十个
头发斑白的老翁老妪。那些人见曾国藩一出来,便乱哄哄地喊着:“曾大人,曾大人。”头
不停地叩着。曾国藩和颜悦色地说:“诸位父老乡亲,不知唤鄙人出来有何赐教?”
一个须发皆白,身穿旧布长袍的老者,拄着拐杖站起,说:“曾大人,各位公推老朽说
几句话。”
老者刚一开口,便咳嗽起来。曾国藩高喊:“荆七,拿条凳子来,让老伯坐下说话。”
老者连称不敢,见荆七真的搬了凳子来,也便坐下。康福也为曾国藩搬了把太师椅,但
他并不坐。
“各位乡亲都说,曾大人这几个月来,严厉镇压匪乱,长沙风气大为好转,这是曾大人
的功劳。不过,”老者又咳起来,吐了一口痰说,“昨天,大西门内抢米之事,实乃奸商吴
新刚逼出来的。廖仁和等为受害四邻打抱不平,开仓放粮,也是应百姓所求。且吴新刚仓中
堆积的谷米,完全是这几年盘剥市民所得,现将它还给市民,亦不能称之为犯法。老汉今年
八十了,年轻时也读过几年书,《礼》曰:‘贼贤害民则伐之。’吴新刚一贯害民,廖仁和
等施以惩罚,亦合古训。望大人怜抢米者事出有因,宽恕其举措不当,释放廖仁和等十三
人,以孚众望。另外,昨日数百名得米者亦惶惶不可终日,一并求大人开恩。”
老者说完,跪着的人一齐喊:“求大人开恩!”
曾国藩冷冷地扫视着人群,心里狠狠地骂道:“一群糊涂的人!”他强压恼怒,仍旧用
平缓的口气说:“各位乡亲父老们,鄙人奉圣旨办团练,目的在镇压骚乱,保境安民。刚才
这位老伯说的,几个月来长沙风气有所好转。鄙人深谢各位的支持。五谷丰老板吴新刚贪婪
害民,鄙人亦有所闻。倘若昨日抢米者果真出自义愤,尽管举措不当,造成骚乱,鄙人亦可
考虑从宽处理。但是,乡亲们,”说到这里,曾国藩提高嗓门,语气变得冷峻起来,“你们
都受欺骗了,廖仁和等十三名罪犯,根本不是见义勇为的豪杰,而是会堂匪徒!他们都是一
批狼心狗肺的土匪!”
阶下人群莫不惊愕万分,纷纷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起来。
“本部堂有铁证在此。”曾国藩转脸对荆七说,“将昨夜串子会送来的恐吓信和短刀拿
出来,让这些好心的父老们见识见识。”
荆七将刀和信拿了出来。曾国藩将刀一扬:“这就是串子会昨夜送来,扬言要刺杀本部
堂的短刀。”又拿起信说,“这就是他们的恐吓信,大家不妨看看。”
信在人群中传阅,有的叹息,有的点头,有的摇首。大家都被这封信给镇住了。
“各位父老乡亲,这些人从来就不是安分守己的良民,他们都是串子会的骨干,借百姓
对五谷丰米行的怨恨,乘机行此不法之事,妄图扰乱人心,破坏社会,以便乱中起事,附逆
长毛。这等会匪,不杀何以平民愤,何以靖社会?至于昨日不明真相,贪图小利的百姓,”
曾国藩停下来,换成较为和缓的语气说,“烦各位父老转告,请他们放宽心,本部堂一概不
追究。大家回去吧!”
见阶下人并无起身的样子,曾国藩突然大声说:“诸位到红牌楼看热闹去吧,十三名会
匪的头颅已挂在那里半天了!”
众人惊惶不已,这才纷纷起身,向红牌楼奔去。刚才说话的老者边走边摇头,自言自
语:“事情真蹊跷,怎么都成串子会了,先前从没听说过呀!”
旁边一个老妇人说:“阿弥陀佛,造孽呀,造孽,一下子砍掉十三个脑壳,这杀人就跟
剃头一样。”
另一个老婆婆气愤地说:“么子曾大人,曾剃头!”
老妪无意间给曾国藩起了一个形象的绰号。从那天起,“曾剃头”一词,便在长沙城里
四处传开。
过了几天,五谷丰老板吴新刚买了几丈黄绫,做了一把硕大的万民伞,带着米行十几个
伙计来到审案局,要面谒曾大人,谢谢他救了米行,并请他下令收缴那天被分出去的米。
当王荆七将吴新刚的来意禀告曾国藩时,他气得扫帚眉倒竖,三角眼冒火,恶狠狠地
说:“这个奸商,本部堂暂不动他,他倒翘起了狗尾巴!本部堂要他什么万民伞!你去正告
他,今后若不改恶从善,老实经商,再有不法情事出现,本部堂将查封米行,严惩不贷!”
吴新刚听完王荆七疾言厉色的正告,吓得万民伞也顾不得拿,带着伙计们抱头鼠窜。曾
国藩吩咐,就在门外将万民伞烧掉。
又是杀头,又是烧万民伞,长沙市民都摸不透这位团练大臣——曾剃头的心思。
三 宁愿错杀一百个秀才,也不放过一个衣冠败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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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案局的委员们过了半个月的安静日子后,忽然又报抓了一个勾结串子会谋反的人,此
人还是个秀才。黄廷瓒知曾国藩最恨串子会,又见犯人是个有功名的人,怕作得主,请曾国
藩亲自审理。曾国藩说:“一个秀才有多大的功名,何况他身为黉门中人,竟串通会匪,更
是罪加一等。”他略微翻了翻黄廷瓒送来的案卷,吩咐升堂。待犯人押上来,曾国藩将特制
的茶木条往案桌上重重一拍,厉声喝道:“林明光,你这个衣冠败类,快将如何与串子会匪
首魏逵勾结的事,在本部堂面前如实招来!”
两旁团丁扶着水火棍,凶神恶煞般地吆喝一声:“招!”
案桌下那个长得白白净净,年约二十四五岁的秀才吓得叩头不止,连忙说:“大人明
鉴,这完全是一桩诬陷案。学生是圣人门徒,岂肯与会匪往来,玷污清白。”
“这是怎么回事?”曾国藩一脸杀气地问站在旁边的善化县平塘都团总郭家虎,林明光
就是被郭家虎押到审案局来的。
郭家虎忙上前一步,低头说:“现有林明光的同里熊秉国为证。”
“带熊秉国!”
熊秉国被带上堂来,也是个二十多岁、穿着大袖宽袍的读书人。熊秉国靠着林明光的身
边跪下。曾国藩又将茶木条重重一拍,声色峻厉地问:“熊秉国,林明光如何勾结会匪,你
须实事求是讲来,不可在本部堂面前有半句假话!”
“是。”熊秉国磕了一个头,神气十足地说,“这有串子会大龙头魏逵的令牌为证。”
说着,从怀中抽出一支上红下黑约一寸宽、六寸长的竹牌,站起来,双手递给曾国藩,自己
又跪在原地。曾国藩看那令牌正面写着“串子会大龙头魏逵”一行字,背面画着红、蓝、黑
三个互相套着的圆圈圈,与半个月前收到的恐吓信上的标记一模一样。他心头火起,暗骂
道:“这串子会果然猖狂!”于是绷着脸问:“这块牌子从哪里得来的?”
熊秉国答:“今早从林明光的书房里搜得。”
曾国藩以怀疑的眼光审视熊秉国良久,猛然大声问:“熊秉国,你如何知道林家有串子
会的令牌?”
熊秉国被曾国藩如电目光、如雷吼声吓得两腿发抖,全身冒出虚汗,好半天才战战兢兢
地回答:“是本都颜癞子告诉我的。”
“颜癞子又是如何知道的?”曾国藩追问。
“大人,”熊秉国终于镇静下来,“颜癞子也一起来了,他可以当堂作证。”
团丁带上颜癞子。曾国藩见此人三十余岁年纪,一头癞子,鼻勾腮尖,贼眉贼眼的,心
中已先讨厌。那颜癞子跪在熊秉国后面,不待审讯,就主动地说:“青天大老爷在上,小人
是亲眼看到林明光与串子会大龙头魏逵勾勾搭搭的。前天夜里,小人因赌输急了,想到林家
捞几个钱。刚爬上林家屋梁,就看见书房里***明亮,林明光与一个头扎黑布、身穿夜行服
的人在悄悄说话。只听见那人说:‘这一百两银子是魏龙头的心意。魏龙头说,当初若不是
老太太的恩德,他也没有今天。滴水之恩,尚且要涌泉相报,何况老太太的大恩大德。请你
老千万收下。’我心想,好哇!你林秀才表面装得一本正经,看不起我颜癞子,原来背地里
却与串子会偷偷来往,看我下告发你!曾大人,听说你老的告示上写明,捉一个匪徒,赏银
五两,有这事吗?”
颜癞子抬起头来,挤弄鼠眼望着曾国藩。见曾国藩铁青着面孔,眼光凶恶,颜癞子魂都
吓掉了,赶紧低下头。
曾国藩用力拍了一下茶木条,凛然喝道:“你还看见了什么?”
“是,是。小人在梁上还看见他们推来推去。最后,那人又从怀里掏出一块牌子说:
‘这块牌子是魏龙头的令牌,他要我送给你老。魏龙头讲,只要这块令牌在身,方圆百里之
内,无人敢动你老一根毫毛。’林明光接过令牌。我心里想,这不就是他勾结串子会的铁证
吗?趁着林明光送那人出门的时候,我从梁上溜了下来。昨天一早,我到镇上酒店里喝酒,
心里高兴,对老板说:‘给我打二两老白酒,一碟牛肉,记到帐上,过两天就还钱!’我见
老板还在犹豫,就高声说:‘你放心,你大爷要发财了,还能欠你这几个钱!’不想熊二爷
这时也在店里喝酒。”
熊秉国点点头说:“治下当时正在那里……”
“不许多嘴!”茶木条重重地响了一下,熊秉国吓得赶紧缩口。曾国藩冷冷地望了颜癞
子一眼:“你继续说下去!”
“是!”颜癞子继续说,“我心里想,熊二爷是个有脸面的人,凭我这副模样,又没有
抓到林明光,这五两银子怕领不到,不如把它卖给熊二爷。打定了主意,我便附着熊二爷的
耳边说:‘二爷,有个串子会的头目,被我发现了,你老要抓吗?’熊二爷一听,忙说:
‘到我家里详说。’到了熊二爷的家,我把昨夜看到的都对他说了。熊二爷说:‘你也不必
到曾大人那里去讨赏,我给你五两银子就行了。你千万不要再说出去。’今日早上,熊二爷
带着郭团总把林明光抓了起来。大人在上,小人说的句句是实。”
颜癞子说完,又在公堂上磕了几个响头。
“这是个痞子!”曾国藩心里骂道,对颜癞子说:“你下去吧!”
待到颜癞子下堂去后,曾国藩问林明光:“刚才此人说的是实话吗?”
林明光答:“大人,颜癞子所说的,有的是事实,有的不对。前夜的确有个人来我家,
说是奉魏逵之令送银子来,也的确拿出了一百两纹银,但我分文未收。”
“你跟魏逵是什么关系?他为何要送你这多银子?”
“大人,”林明光答,“这魏逵与我家非亲非故。五年前的一天,有一汉子突然晕倒在
我家屋门边。家母信佛,一向乐善好施。见此情景,叫人将他抬进屋,又喊太爷给他诊治。
原来此人得了乌痧症。太爷给他放痧,醒过来后,家母又留他住了一天。见他贫寒,临走
时,又打发一点旧衣和钱。那人自称名叫魏逵,说今生今世不忘家母救命之恩,日后富贵
了,要重重报答。从那以后,我们一家再也没有见过魏逵,也不记得此事了。前几个月,风
言说串子会的大龙头名叫魏逵,我们也没有将两个魏逵联系起来。前夜,来人自称是串子会
大龙头魏逵派来的,又拿出一百两银子,说是谢家母恩德。我这才知道,原来串子会的大龙
头,就是当年倒在我家门口的那个人。大人,我是个清清白白的读书人,家里世世代代以耕
读为业,从来是安分守法的,我怎么愿意跟造反谋乱的串子会拉扯上?我坚决不受银子,那
人见我一定不要,又从怀里拿出魏逵的一块令牌,说是可以护身,百里之内无人敢动我丝
毫。我想目前世道这样乱,危急之间,有这道护身符在身也好,便收下了。大人明鉴,学生
一时糊涂,不该收下魏逵的令牌,但学生决不想与魏逵有往来,更不愿参与他们谋乱的事。
大人,学生再蠢,也是个秀才,懂得国法,岂敢做这杀头灭门的事!”说罢,磕头不止。
熊秉国说:“大人,林明光在当面扯谎,欺蒙大人。若不是想投匪,要什么魏逵的令
牌?世道虽乱,还有朝廷的绿营和大人统率的团练在,岂容得匪徒们无法无天!我们这些人
都没有魏逵的令牌,难道就不能保家护身?林明光说他未收银子,谁人可以作证?银子又无
记号,谁分得出姓魏姓林?只有这令牌,他无可抵赖,才不得不承认。大人,林明光私通串
子会铁证如山,岂容狡辩!”
熊秉国这几句话说得曾国藩心里舒服,案子审到此时,才见他脸色略为放松。曾国藩问
林明光:“你还有何话说?”
林明光大叫道:“大人,熊秉国是个无赖,学生就是平日得罪了他父子的缘故,今日才
蒙受这等耻辱。”
曾国藩颇感意外,怒目喝问:“你与熊家有何隙,仔细说来!”
“怪只怪学生平日不懂世故,恃才傲物。”林明光懊丧地说,“熊秉国是我的同里,其
父熊固基是平塘镇的大富翁,仗着家里有钱,又有远房亲戚在外做官,一贯在乡里横行霸
道。大人,你老别看熊秉国穿戴得斯斯文文,他实际上是个吃喝嫖赌的浪荡公子。诗文不
通,却又偏爱附庸风雅。学生心里十分讨厌,常常在乡间奚落熊氏父子,于是与他家结下怨
仇。今日,熊秉国便以公报私。至于颜癞子,他不过是平塘镇上一只癞皮狗而已,学生从来
不把他当人看,故他也恨学生。”
“大人,”熊秉国在下面抢着说,“林明光刚才的话全是诬蔑。”
审到这里,当过多年刑部侍郎的曾国藩心里已有数了。他吩咐一声“退堂”,便回到书
房。
曾国藩细细地思索案件审讯的全部过程,以及原告、被告的身分、说话、表情、神态,
从当堂审讯来看,林明光所说的多为实话,而熊秉国很可能是挟嫌报复。但林明光收下了串
子会的令牌,他自己也供认不讳,难保他没有二心。为慎重起见,曾国藩叫审案局委员、安
徽候补知县曹克勤到平塘镇去走一遭,实地了解一下。
过两天,曹克勤回来说,林明光的确与串子会有往来,又递给曾国藩一个小册子,说是
从林明光书房里抄出来的。曾国藩看那册子封面上题作《太平天国天王御制原道醒世训》,
随便翻开一页,只见上面写着:“天下多男子,尽是兄弟之辈,天下多女子,尽是姊妹之
群,何得存此疆彼界之私,何可起尔吞我并之念。”他把书往地下一摔,骂道:“什么乌七
八糟的东西,可笑得很!难道父与子也是兄弟之辈?母与女也是姊妹之群?看来这林明光真
是个不安分的家伙。”
因为林明光是个秀才,曾国藩这天夜里独自在签押房里为此案思考了很久。说林明光勾
通串子会,唯一的依据是魏逵的令牌。这本册子,也可能是从其书房里搜出来的,也可能是
熊家有意栽赃。即使真的是从其书房里抄出,也不能作为勾通长毛的铁证。林明光说的魏逵
报恩之事,于情理上可以说得通。此案,若从轻,可将林明光杖责数十板,教训一顿后放回
家。若从重,就凭他收下串子会令牌,心怀二志,也可判个死刑。从轻呢?从重呢?他记得
过去读《明史》,读《明季北略》,都讲到自从牛金星、李岩两个举人投归李自成后,李自
成便设官分治,守土不流,气象与从前迥然不同,结果居然推倒明王朝,祭天登位,当起了
大顺朝的皇帝。“读书人附匪逆,则匪逆有可能成大事。”曾国藩深信前人的这个看法是对
的。倘若轻易放了林明光,则给别的读书人存一线侥幸之机。要从重!即使林明光不是真的
投靠串子会,也要借他的头来教训教训其他不安本分的读书人。为了皇上江山的巩固,为了
湖南全境的安宁,宁肯错杀一百个秀才,也不能放走一个会匪中的衣冠败类!况且串子会活
动如此猖獗,看来他们是存心要跟团练过不去,何不以林明光为钓饵,将魏逵等人引出来,
也好一网打尽,为湖南除一大害。
他想到学政刘昆必然会不同意他的做法,老头子为人倔强,一旦顶起牛来,会千方百计
使事情办不成,到时自己的全盘计划就会落空。一旦决定了的事情,非办不可;他最讨厌有
人出来干扰。干脆不告诉刘昆!曾国藩拿起朱笔,在林明光的名字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勾。
第二天,林明光被关进站笼,在长沙城内四处游街。站笼上插着一块长木条,上面大书
“勾通串子会造反之衣冠败类林明光”一行字。旁边跟着四个团丁,不停地敲打铜锣,引得
市民纷纷过来观看。在站笼通过的主要街道上,罗山营、璞山营七百多号团丁一律便衣混在
人群中,每三四十人后面跟着一辆板车,里面藏着刀枪。林明光本是个受人敬重的秀才,何
曾受过这种奇耻大辱。他愤极羞极,只游了半天,便死在站笼里,而魏逵的串子会并没有出
来,曾国藩颇为扫兴。
林明光之死,在长沙城及东南西北四乡引起极大震动。一个秀才,以勾通会堂之罪,被
处以站笼游街,这是长沙城里亘古未见的事。人们议论纷纷,有骂林明光是士林渣滓的,也
有骂曾剃头手段残酷的,更多人则不相信林明光会勾通串子会。那些家中保存有太平军、天
地会、串子会、一股香会、半边钱会等会堂告白文书的人,都连夜焚毁一尽。林明光的弟弟
林明亮联合善化县的十个秀才,为哥哥鸣冤叫屈。他们写了两份状子,一份上递巡抚衙门,
一份上递学政衙门。
五十多岁、须发斑白的学台大人刘昆接到林明亮的状子后,气得胡须都抖起来。他在衙
门里破口大骂:“这还得了!曾国藩眼里还有我这个学政衙门吗?漫说林明光不是勾通会
堂,即使真有其事,一个堂堂秀才,不通过我学政衙门,就这样处以极刑。曾国藩置斯文何
在?真真岂有此理!”
刘昆拿着状子,坐轿来到巡抚衙门。骆秉章正为林秀才一案犯愁。见刘学台来,便拉着
他的手,说:“老先生,我们一道到审案局去吧!”
刘昆将手一甩,说:“我不愿见他!这案子就委托给你了。”说罢,气冲冲地走出抚台
衙门。
骆秉章无奈,只得亲自来到审案局。接任一个多月来,曾国藩多次请动王旗杀人,有时
甚至连这个形式都不要,随便将犯人当场击毙。上次杀打劫五谷丰米行的十三名犯人,连王
旗都未请。后来,曾国藩亲去说明情况,又见有串子会的恐吓信,虽然也默认了,但身为巡
抚的骆秉章,心里究竟不是滋味。这回杀一个秀才,居然连学政也不打个招呼,亏他还是翰
林出身,任礼部侍郎多年。他眼里是没有湖南官员的位置啊!
“涤生兄,林明光的案子,许多人都有议论。”骆秉章决心借此案压一压曾国藩的威
风,“林明光乃秀才,怎能囚以站笼,游街示众?且杀人过多,仁政何在!”
曾国藩将状子略微浏览下,便扔到一边。心想:这段时期来,官场市井物议甚多,要堵
住这些非难,首先要说服这位全省的最高长官,而且态度必须强硬,只能进,不能退,倘若
退一步,则前功尽弃。曾国藩一本正经地对骆秉章说:“吁门兄,杀人多,非国藩生性嗜
杀,这是迫不得已的事。追究起来,正是湖南吏治不严,养痈贻患,才造成今日的局面。”
骆秉章听了这话,心中大为不快。这个曾剃头,非但不检点自己的过错,反而倒打一
耙,要算我的帐了!他打断曾国藩的话:“你可要讲清楚,湖南吏治不严,究竟是谁的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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