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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6 星星·月亮·太阳 徐速 (全)

_8 徐速(现代)
  「是的!」我惶恐的说:「他们用不到学校里调查,祇要看到报纸上录取新生的名单,好事的同学,就向我家里『报佳音』了。」
  「而且,你跟谷先生一路来的,她也会很自然的露出风声!」
  「那怎么办呢?」我越想越觉缚危险可怕,内心经又急又偿。难道我是犯了弥天大罪的逃犯么?为甚么世界这庆大,倒没有我一块立足的地方!
  「有了,」在我急愤中,扬子云突然拍着手站起来,惊喜的说:「阿徐!这真是万全之计,保险极了!」
  「怎样!」我还是怔怔的看着他。
  「我们可以分两方面进行,现实的和将来的困难,一古脑儿都解决它——」
  「眼前的难关就很难解决,学校比不了衙门,任何人都可以去查询的!」
  「这容易,改名换姓,凭相当一学历重新报名,好在报名期限还有好听天哩!」
  「这并不是永久办法,」我思索一会,说:「而且,怎样向亚南巷解释?」
  「我已经想到了。」杨子云神气活现的说:「她如果问起,你就说证件在路上遗失了!」
  「不成理由!」我摇着头说:「为什么不要求学校补发。就是来不及,也应该用真实的姓名。」
  「连这一点聪明也没有么?」扬子云神秘的笑起来:「等到亚南发觉时,我自然有办法来应付她,而且避过这阵风头,还要请她想法在注册时改过来呢!」
  「这个办法——」我有点豫起来。
  「凭你平时的成绩,我想考试是没有问题的!」
  「但是这并不是永久的打算!」我叹口气?「你想:家里的人在我失眠以后,他们要要认真的追查,除非我连整个形貌也改变了。」
  「这个——」杨子云凝思了一会,精神抖擞的说:「妙极了!妙极了!我们都这样傻,我可以写一封信给我香港的亲戚,要他从香港转寄一封信到你家里;祇说你在香港找到了工作,平安无事。这样说将家庭的注意目标,转移到南洋去了。至于谷先生那里,祇要招呼她一声,她才不顾意管这些闲事呢!」
  「好!」我惊喜的向杨子云连连点头:「子云!我真佩服你的聪明、智慧,了不起的天才!」
  「天才!」杨子云得意忘形的笑起来:「做骗子都是很有天才的!」
  「天才,骗子!」我沉浸在另一种想象中,家庭里花掉多少心血、金钱,来培植我们,希望子弟们好好的对品力学。不错,我们在学校里也学到不少的智识;但是,我们却利用智识学会骗人的技巧。再向社会看一看,多少赌局﹒骗案、杀人犯、侵略者,他们都不是聪明绝顶的天才吗?然而也创造出多少新奇残忍的罪恶;究竟是智识误人,还是人误智识——。
  「还在想甚么呢?」杨子云打断了我的思潮,正经的说:「不过,你以后在行动上还要多注意,顶好少和社会接触,免得碰到熟人,被他们识破了。」
  「好!就随你摆布吧!」我苦笑的点点头,忽然又想起家庭从我失踪后的焦急情形,母亲的自责,父亲的愁容,弟妹们的忧戚,以及秋明的怨艾,阿兰姐的惨痛,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又掠上心头。
  「那么你就很快决定一个名字。」扬子云紧紧的催促我说:「我明天说去想办法给你补办报名手续!」
  「都请你一手包办好吧!」我低着头伤心的说:「子云!我现在是心乱如麻,甚么也想不起来!」
  「好吧!」扬子云低着头想一会,忽然笑起来说:「我倒替你想起一个别致的名字,从你的遭遇上说,倒很像鼓儿词上的恋爱故事。鼓儿词总爱用什么金玉缘啦!再生缘啦!我们常常将秋明和阿兰,比成月亮和星星,这不也是星月缘,或者是月星缘么!」
  「星月缘!」我觉得扬子云说得天真可笑。剎时间我忽然想到佛家说的缘法,世人说的缘份。人与人之间,难道真有什么缘来维系着么?我也叹息的说:「随便想一个名字吧!用不着引经搂典的!」
  「说叫月星缘好不好!」
  「这不像个名字!」
  「怎么不像!祇要在字面上变换一下就行了。」杨子云笑着说:「改成山岳的岳,花园的圈,不是很秀雅庆!星字还保持它原来的面目,可以给你留一个永久的纪念!」
  「星星!」我蓦的向夜空中看一看,银河两岸无数的繁星,似乎对我眨着讽刺的眼睛;我惶愧的低下头来。
  「看哪!月亮被太阳吞没了!」扬子云忽然拍着我的肩头。抬起头来,原来天空中正发生月f蚀的现象;一轮皎洁的明月,顿时失去了平时的光彩。邻近胡同里的居民,都跑到街头来观看奇景。听个顽皮的孩子,兴高采烈的敲起键鼓。我忽然意识到这是对于秋明不祥的象征;正猜疑间,忽然一颗流星,拖着一条光芒的尾巴,向正南方殒落下去。
廿八
  扬子云的计划,果然都一一实现了。
  两个星期的时间,我像耗子似的躲在公寓里准备功课,然后偷偷摸摸的参加考试,提心吊胆的等待发榜。
  可是,世界上的事,往往未能尽如人意。揭晓的结果,祇有我侥幸录取,其余的同学都落选了。他们决定再到天津碰碰运气,投考另外一个著名的大学。这一点在我精神上,的确是一个很大的刺激。尤其是失去了子云,就好像风雨飘摇中,失去一个有力的舵手。本来,我很想跟他们一块到天津去,但是,我又舍不得离开亚南。
  亚南起初对我这样消沉畏缩的神情,已经起了莫大的怀疑。等到她知道我改换名字的经过,更奇怪我们这样鬼鬼祟祟的花样。这时候扬子云真的拿出本领,他不慌不忙的约请亚南到北海公园缕,整整的密谈了一个下午。
  扬子云随机应变的天才,真是使我佩服到五体投地,他装腔作势的说出我这次离开家庭的秘密。而且,绘声绘影的说我和家睦闹翻后,才愤然的偷跑出来。像亚南这样聪明,机警,也被他轻轻瞒过。
  当然,他不能将我和阿兰秋明间的纠纷说出来。一开头,他就为我否认我和任何人订过婚约;而且秋明也没有回到故乡去。子云真不愧是说谎的能手,他好像胸有成竹似的,将一片虚无说成有凭有据。甚么母亲舍不得我离家太远啦!父亲固执的要我在家里帮忙家务啦!祖母的丧事还没等过百日啦!最后,他还装出神秘的样子,哄得亚南笑起来。他说,真正的原因,还是两位老人家希望在乡间给我说一个土头土脑的大姑娘,早一天结婚生孩子。这些花腔在杨子云说来,彷佛就是他亲眼看到一样。亚南不但是深信无疑,而且还读佩我的决心和胆量,以及杨子云为我贡献的妙策、。自至于我对家庭的恶感,亚南从我沉默愤惫的态度上,早已窥察出来了。她并且告诉子云,不要再向我追问当时冲突的情形,免得又引起我伤心的回忆。
  事后,杨子云还告诉我,当时亚南也会详细的向他调查,我在中学礼的罗曼史。原来她听过谷先生谈起,发有一个同级同班的表妹,和我感情很好;而且我还在她姨母家里养过病,并且我们还订过婚约。但是禁不住扬子云的花言巧语,他说:如果我和秋明发生爱情,这一次还不是一同到北方来么!而且,我在离开家庭后也应该到省城找她去。当然,这是很有力的证明,并且,他还隐隐的调侃亚南,说出我对她倾心爱慕的情景,将亚南也说得脸红了。
  我很感激子云对我的好意,祇是抱怨她将我和直兰的感情说得太露骨一点。可是,他却振振有词的对我说:像我处在这样环境里,祇有依靠亚南来照拂安慰。同时他更提出一番大道理,他说男女中间很本谈不上什么友情。祇有爱,爱可以使一个女孩子交出一切。否则,她连正眼都不愿看你一下。在这一点上,我不能同意子云这样不择手段的做法,我也不赞同他这种偏激的论调,而且我更不愿意欺骗亚男。但是杨子云却讥讽我不够坦白,不够毫爽,他一口咬定说我早已爱上亚南,祇是惺惺作态罢了。连杨子云这样知己朋友,都不能了解我的心意,我实在是无法解释了。当然,这是未来的事情,我也不愿意和他争辩。并且,我们在短时间又要离开了,更不愿因为这点苦衷,抹杀朋友们对我这一段忠实的热忱。
  三天后,杨子云和小雨点、沈超、张幼华,向我和亚南辞行。临别的前夕,杨子云在他们的旅费中,凑齐一笔很大的数目,给我作缴纳学杂费的用项。并且,他特别嘱托亚南,请她在学设里好好的照料我。
  同学们的热情?太使我感动了。亚南也比以前更为关怀我。她索性搬到公寓来和我住在一起,时常劝慰我不要留恋家庭的残梦,鼓励我振奋精神;像她那样,用自己来改造自己的命运和环境。
廿九
  一个星期后。我接到杨子云的佳音!他们都考取了理想的学校。他和小雨点在一起,沈超和张幼华在另外一个专科学校,现在正准备入学事项,不准备再回到北平来。得着亚南的帮助,注册、入学、以及更改姓名的手续,一切都很顺利的办好了。但是,我仍然担心家人的追寻,直到我徘徊在乡区的校园里,才算踏进了安全的避难所。大学的课程,不像中学那样的平均发展。除去必修的课程以外,其他的可以按照各人的志趣,自由的听讲﹒选课。在这一方面,亚南给我很多的指导,怎样搜集参考书,怎样选择教授,
怎样在学分上讨便直,怎样应付考试,怎样求到真学问,她都预先给我安排得安妥当当。
  在管教方面,也不像中学那样的严格紧张?我们可以随便找教授们谈谈,随便在图书馆做笔记,而且有充份时间,给我们做课外活动。
  唯一使我不安的、说是一切生活的费用,都算着几位问学们的帮助。我实在不忍耗费别人父兄的血汗。但是,学校雄市区又远,一时也无法找到适当的副业。
  亚南大约也了解我不安的情境,她每次进城总是给我带来许多文具和日用品。有时,还偷偷地在我枕下放一些零钱。其实我很少有必要的开销,还是原封不动的夹在讲义里又送还给她。
  为了这件事!她屡次都向我发起脾气,她怪我太固执,太顽强,太不了解友情的意义。她说:友情的,代价是超过重钱的价值。她告诉我她在当编辑时积蓄一笔可观的钱。足移我们几年的花用,要我接受她的盛意。我也告诉她我实在没有用钱的地方,争执了半天,我还是坚决的退还给她,她往往因此伤心难过,我也流下了感激的眼泪。借着不必要浪费为理由,我几乎和社会隔绝了,除去课余时间陪亚南到校外马路上散步外;就是星期天,也懒得进城一次。这样一来亚南更感到内心的痛苦。在无可奈何中,她给我想出一条赚钱的快捷方式,鼓励我给报馆杂志投稿;一面练习写作,一面也拿点稿费作为零用。她知道这个办法我是不会反对的。并且,她表示和这里的文化界很熟悉;每次稿件由她转寄,刊登的机会是不成问题的。
  本来,北平是有名的文化古城,文化水平当然比我们省城高得多了。我起初祇是担心自己作品的幼稚,所以写好的文章,总先请亚南删改后再寄出去,这也不过是抱着尝试的心理罢了。可是幸运得很,一个月后我的文章居然在一张副刊上注销来。而且,亚南还给我领到一笔数目可观的稿费﹒
  稿费的诱惑和发表欲的驱使,似乎比亚南的鼓励还有力。于是我埋下头一篇篇写下去,花花绿绿的钞票,也一张张送到我的手里。有时,我也试验投寄到另一些报刊;但是,大多数都被编辑们丢进字纸篓,或者经过很长的时间,支离片断的才注销一两篇。不用说,稿费也少得可挠。我自己也觉得很奇怪,是我的作品不成熟!还是编辑的偏见?当然,我气愤愤的和亚南讨论这个问题,她也为我愤愤不平。指责那些编辑们把持地盘,园地不公开。又怪我不应该给他们投稿,要我多下功夫,还是给那家熟悉的副刊写下去。祇要在文坛上有地位,他们会来特约的。写文章也可以维持生活,在艰苦的环境中,给我很大的勇气。同时,我兴奋的写信告诉扬子云,请他们以后不要为我的生活操心。惕子云也为我高兴,寄来了很多衣物,作为庆贺的礼物。还特别写信告诉我,不要辜负亚南的好意,因为亚南常常在笔谈中发我的牢骚,说我冷冰冰的,永远和她保持一段距离,有时简直是冷酷无情。我当然知道亚南对我的不满,她以为我解决了生活的费用,一定能使我精神快活。有几次假期,她约我陪她进城去参加些交际宴会,我总是千方百计的推辞了。偶而去一次,也是最量避免和她在大庭广众中出现;因此,我们常常有些不愉快的小冲突。事后,我除去对她诚恳的道歉外,再也没有充分的理由向她解释。
  诚然,天无绝人之路,我总算在日暮穷途中,幸运的摸索到一条康庄大道,这几个同学们给我铺平了路上的畸岖,亚南又成为我亲密的旅伴。但是,在我的内心里,还有两个鬼影子在紧紧的跟随着我:秋明!阿兰!即使我能忍心的抛弃她们,无动于衷的走着自己的路;可是,我怎样也没有心情来欣赏道旁的风光呢!

  日子过得很平静,我好像生活在一个新天地内。学术的领域扩大了,各人有各人的学习兴趣,没有人逼着我们用功;当然,我们也不愿偷懒,敷衍,混资格。在精神方面,我尽量忘记过去心灵的创伤。整日价在书木棍钻研,典籍湮远,文海浩瀚,古人的幽灵,倒变成我神游的伴侣。
  渐渐的,同学们都在我的名字上加了「书呆子」的雅号。真的,我自己也有这样感觉,每天除去上课下课、做笔记、写文章以外,很少有其他的活动;甚至连报纸也懒得看一次。社会好像和我隔一道墙;墙外边已经闹得天翻地覆了,抗日热潮,将同学的心田里,翻起了万丈波涛,而我,却淡泊得像一座古井。
  说来也很有趣,和我同住在宿舍里的两位同学,性情也古怪冰冷得可怕。一位是学数学的,祇见他每天低着头在纸本上画些方程式,不然就翻着眼睛看天花板。一位是研究化学的,整天在实验室里研究什么,总是很晚才回来,倒在床上,就发出呼呼的鼾声;第二天清旱,又杏如黄鹤了。
  大家相处两三个月,除去初搬到时招呼一次,平时几乎没有交谈过。后来习惯了,索性谁也不愿理谁,甚至连彼此的姓名籍贯也弄不清楚。我总算比他们的孤癖还好一点,有时候,亚南到宿舍来看我,随便谈笑一阵。可是这对于那两位同学可以说没有丝毫影响,他们还是照样的躺着坐着,一个是木乃伊,一个是打字机。我真佩服他们的修养,当亚南对国事高谈润论慷慨陈词时,他们也好像充耳不闻。或者是轻轻的溜走了。亚南看着他们的背影,每次总是微笑的对我说:「大学里的怪物多着呃,可是你们却遗么巧碰在一起!」其实,她自己也算怪物,眼看外文系快要毕业了,忽然又对政治学发生了兴趣。一个女孩子还想将来在政治舞台上和政客们勾心斗角,不是异想天开么!但是,她似乎很乐观、很起劲,整天开会、演说、流着汗东奔西跑,激动时往往是废寝忘食。可是她从来没有皱一皱眉头。
  她有时声嘶力竭的劝我加入他们的圈体,做些宣传的事情。我起胡也勉强跟他们开开会。喊喊口号,但是几次以后,再也打不起精神,借着功课繁忙的理由又躲开了。亚南见我越来越变得孤癖,认为我生理上有毛病,忙着请校医给我被查。诊断出是精神的刺激,影响心脏衰弱的病象,需要好好的静养,少接触外界的刺激。这一来亚南才算对我放松了,什么事都顺着我的心意;祇是每天抽时间,像看护样的来招呼我两次。
  我也为着自己的健康问题担心,万一真的病倒了,更给亚南添上许多麻烦。我很知道精神消沉的缘故,还是秋明和阿兰的影子,在心里作祟。起初,我也想尽力压制自己的情感,白天还可以将意念寄托到书本上去。但是,一到夜里,这些意念都在梦境中出现。
  在迷迷糊糊中,我时常看见阿兰姐混身血迹,对我衷衷的哭诉着;自从我失眠后,双方家庭竟为着这件事闹起来。我的家庭竟一口咬定说是她回家来勾引我的,她家里的父母也蛮横的责备她,村子里更不容她生存下去。在这样情势下,她除去死,再没有第二个法子。于是;在一个黑夜中,她偷跑出来,吊死在我们约会的那棵大树下。
  这样可怕的梦境,往往像电影样的一幕幕的映出来。好容易摒断了阿兰的想象,立到又看到秋明哭哭啼啼的走到我的跟前。她骂我是天下最无情无义的男子。自从我潜逃后,她母亲封建得很,要她干脆在我家里做童养媳,担这个空名,守一辈子活寡。当我吓得一身冷汗醒来时,屋子里总是漆黑的。那两位同学一唱一和的鼾声,伴着报晓的村鸡,嘹亮质的校钟,组成了一支复杂凄厉的交响乐。
  我知道这样下去,早晚要被送到精神病院去。我更知道精神的病态,必需用精神治疗,唯一的方法,祇有想法来解开郁结在心头的疑团。
  于是,我写信给杨子云,请他写信给我的弟弟,打听我家庭的情形;并且要他请小雨点和秋明联络。他们都到过秋明姨母那里,通讯是不成问题的。
  至于阿兰,我知道他们是无能为力的;至多从我弟妹的信里,得到一点消息罢了。在苦思中,我忽然想从亚南那里去打听,我想亚南和她一定有书信的来住。但是想什么方法才可以不引起她的怀疑,这技巧的确要费一番脑筋了。
  三天后,摄于云果然寄来一封长信,告诉我关于这些事情,他早已为我花了不少笔墨。因为没有严重的事情发生,所以也不愿向我提起,免得我重温一次痛苦的旧梦。自从我出走的第二天,家里的人也说四下追寻,要不是我赶到搭车的机会,恐怕要像逃兵似的故他们接同去。当然,家里为我也伤透了脑筋:父亲暴跳如雷,立别要登报声明和我脱离父子关系。母亲更哭得昏厥数次,要不是秋明体贴她、安慰她,恐怕她老人家怎样也禁不起这样的刺激。家人一致猜测,我一定跑到秋明的姨母家里。当天在县城里就发出电报到省城去,没有几天,表姨母也写来一封快信,要家里切勿操之过急。过些时,等我身边带的路费花光了,羽毛末丰满的小鸟,自然要飞回老巢来。
  秋明的姨母对秋明似乎更关心,她叮嘱秋明快些回到她身边去。已经为她请好了一位业余的西班牙籍女乐师,决定暑假后就可以开始上课了。
但是,秋明并控有立刻离开我的家庭,她还是装着笑脸来侍候我的母亲,大约有两个星期的时间,才流着泪离开了。
  在这戏时间内,阿兰已经病倒了,因为这件事传遍了附近乡镇,有人嘲笑,也有人叹息。她那位土头土脑的未婚夫,自然也不甘受这样侮辱,没有几天,就跑到军队里当兵去了。
  阿兰在病中凄惨极了,采家伯伯对她更不能谅解,希望她在这场病里,快快的死去,免得玷辱他们的家声。阿兰也绝食数日,等着死神的降临。要不是小兰将这件事告诉秋明,一个纯洁而可怜的女声子,就这样白白的葬送了她的背春。
  秋明为了这件事,曾经跪在阿兰的面前,苦苦的哀求,请她转回求死的念头。妹妹也劝告阿兰,不能为着死的清净,叫秋明痛苦的活着。秋明哭了,妹妹也哭了,阿兰才流着泪点头答应。为着阿兰的健康,秋明费了不少心机,才说服朱家伯伯将她送到县城里的医院。听说秋明在离开我家的前一天,还特别到医院里去看阿兰。祇知道阿兰打算病好后,还回到上海工作;至于他们还谈起一什么,别人说不得而知了。
  这是弟弟写信告诉子云的,子云在信里特别对秋明表示敬佩;他还对我说,像秋明这样不可少得的女性,劝我再郑重的考虑一次。
  至于我家庭目前的情形,扬子云在信上写得很骄傲,果然没出他所料,他写一封信到香港朋友处,转寄一封信给我的家里。说我在香港生活很好,住在同学家里,有机会找工作或者继续读书,请家种不要焦念。他站在朋友的立场,劝告我家庭也不必派人寻找。如果再苦苦相遍,我随时都可以跟商人到外国去流浪,他说不敢负责任了。
  杨子云的吓骗威胁软硬兼施的手法,果然使我家庭软化下来。弟弟还写信给他,问他和那位同学是不是熟悉,托他想办法转告我;父亲的怒气也消了,母亲祇要我平安无事,成天为我祷告神灵。全家人祇要看到我一封亲笔信,就算是真正的放心了。
  杨子云为着不露出破鞋,虽是装作很关心,但是他表示和香港那位同学并不熟悉,而且香港的朋友又没有回信的地址;这件事祇好慢慢设法。他认为我弟弟的建议很有理由,要我给家里写一封信,由他寄到香港去再转寄给我的家里。他殷殷的劝慰我;骨肉之惰,手足之谊,毕竟是不能抹煞的。
  至于秋明的近况,他附着一封小雨点的信。因为小雨点和她常常有信来往,有好几次小雨点想将我的行听告诉秋明,可是都被子云阻且了。虽然她也很同情我的遭遇,但是她毕竟和秋明的友谊深厚,对我们这样的做法,是不表同情的。小雨点在信里告诉我,秋明自从遭遇这件事情后,起初是保守诚默的态度;经她一再的追闷,才将整个的经过告诉她。她说从秋明的字里行间,看到一个受伤的灵魂,如何在忍耐痛苦的生活下去。每天练练琴,学学画,或者写一点短诗,来打发她整个的光阴。教琴的教师,是一位西班牙籍的老修女;除去功课外,还陪她到教堂里做弥撒。有一次在祈祷的时候,她忽然在教堂里晕倒了,好几天神智才清醒过来。她告诉小雨点说,她得到了圣灵的启示,但是却抹不去心头的人影。
  最后,小两点在她的信里,好像对我暴躁的叫赋起来:「徐!你愿意残酷的看一个少女憔悴至死么——」
  「是的,我不愿意,但是,我——」在我回信中,答复小雨点这句话时;祇有停住笔,将泪水代替了墨汁,流在那张白白的信笺上。
卅一
  红叶飘零,白雪粉飞,北国的冬天来临了,学校里放了寒假。为了排除寒假中的寂寞,亚南写信给杨子云,要他约好张幼华、沈超和小雨点,到我们学校里商量欢渡旧历新年。
  杨子云在他们学校里,特地和亚南通一次长途电话,他告诉我们张幼华和沈超已决定要回乡去,本来他也打算带着小雨点回家去的;但是为着我们,临时取消了遗个计划。不过,他不主张在学校里过年,他希望我们不要客气,到小雨点的一个亲戚家里欢聚。
  原来小雨点有一个姑母,在一个月前,才从南方迁居到北平来,住的地方很幽静,也很宽敞,祇要我们愿意,她们一定很热诚的欢迎。
  为了迁就他们的意思,亚南当时就一口答应了。果然三天后,我们就接到小雨点从她姑母家寄来一张请柬,告诉我们即日准备行李;第二天她陪着她的姑丈欧先生,驾着汽车亲自到学校里来接我们。
  学校里的假期,真是一副活生生的社会写生画,有人高高兴兴的回家团聚,也有人愁眉苦脸的还在学校里消磨时光。我和亚南聊堪自慰的,总算还可以惜别人家庭里的温暖,来安慰自己的凄苦。
  小雨点姑母的家庭,真算是幸福快乐的天堂,生活很优越,有四个活泼健康的儿女;最大的女儿刚刚考进初中,最小的儿子还在襁褓里,夫妇间非常和谐,欧伯雄不但是一个好丈夫,而且是一个诚实和气的皮货商人,学识虽然差一点,可是没有一般市侩铜臭的气味。
  起初,我们在欧家还感觉比较生疏局促,不到几天,大家就相处得很融洽。欧太太为我们收站一听两房的厢房,亚南和小雨点住在一起,我和杨子云睡在一张大床上,中厅内升一盆熊熊烈火,我们陪着他们一家人,围炉情谈,闲话家常,倒也是别有风趣。
  除夕的夜晚,正飘着大雪,这天夜里,欧家更显得热闹;前院客厅里,有许多商行里的单身职员在吃酒打牌!我们在后院上房玩乐,欧先生和亚南团墟对奕,杨子云带着孩子们在院子里放鞭炮。小雨点帮他的姑母,在供着神主的堂屋里,点起了十几技手臂粗的大红蜡烛。屋詹下也悬挂着各式各样的宫灯,掩映着窗前几株盛开的腊梅花,越显出一派古色古香的风味。
  吃过年饭,欧家照例有守岁的老规矩,亚南临时接到同学的电话,忙着开会去了。小雨点拉着我和厂家夫妇玩桥牌,我推说技巧不熟,让扬子云补上空缺,独自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听唱片。
  游子情怀,触景生情,在一支带着乡愁的乐曲中,我想到家庭里天伦相聚的情景,心头上恍如压上一块石头;再也提不起半点喜悦的兴致。
  他们大概也知道我在想家,劝我回到房间休息一会,等亚南回来,再商量另外的节目。小雨点怕我寂寞,带我到她们的房间里,将她和亚南的照相簿送给我解闷。
  从亚南的相簿中,我忽然想起被我偷来的那张阿兰的照片,我想;亚南和阿兰一定常有书信来住,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从她们的书信中来获得阿兰的消息呢?想到这里,我悄悄的走到亚南的写字台前动起手来。
  抽屉里摆着几件文稿,和许多宣传抗日的传单,还有一本精装的日记。我顺手将日记拿出来,刚想翻开;忽然,我的手紧张的颤抖起来。是的,我不能偷看人家日记的秘密,剎时间,一种道德的观念,像一双严厉的眼睛盯着我。心裹一慌,这本厚厚的日记,从我的手里滑落在地上,夹在日记本里的纸条,也像蝴蝶似的飘飞出来。按捺住紧张的心情,伸出头,向窗外看一看,小雨点和她们正玩得兴高彩烈,欧先生商行里的职员,仍在前院客厅里喝酒猜拳。天空还飘着雪花,冬青树上面,像蒙着一层厚厚的棉絮。
  一切都没有动静,我低下头捡拾那些从日记本落下来的纸片;一张学生登记证,几份学校里的通知书,还有一封绿色的信笺。我一并收拢来立刻想夹在原来的位置,又恐怕弄错了页数。在犹豫间,忽然发现信笺上熟悉的笔迹;——原来正是我要找寻的阿兰姐的消息。
  「亚南姐:来信前天收到了,你给我许多宝贵的教言,我应该永远记在心里。
  本来应该立刻给你回信,免得你惦着我。祇是近日来为了职业问题,我想等到明朗的决定后再告诉你。直到今天学校才发了榜,同时接到通知书,要我明天就去报到。大概经过几年的学习,我就可以穿上那件自色的制晖,正式为病人服务了。你一定为我的前途高兴,说起来这动机还是在我病后产生的。你知道我是没有得到人间温暖的女孩子,我真感谢在病中安慰我的那些白衣天使们,使我获得了人类真正的爱。所以,我也应该以同样的爱还给人类。
  提起爱,我的笔尖又有些颤抖起来。转瞬间半个年头过去了,那些新鲜的事迹,还活生生的摆在眼前?一个有为的青年,现在是音讯全无。另一个诚朴无辜的庄稼汉,也离开了他的乡土。清夜扪心,误人误己,是悔是恨,是恩是怨,我怎样也分不清声。
  亚南姐!我还记得你上次信上说:『爱一个人,就牢牢的抓紧他。憎一个人,就远远的离开他。别以为我们女人是弱者,说因为这样,几千年来,我们女人永远是悲剧的织牲者!』
  你的话说得很对,但是,如果你要处在我的环境,你也会无法自决的,现在我恰恰相反,远远离开我的,正是我所爱的人。不是我没有抓紧他,而是我心甘情愿的放松了手。
  我的苦衷别人是不会了解的,我也不顾再详细告诉你。正如你说的,以怆痛的心情怀念过去,不如以兴奋的心情,憧憬将来。但是曾在河边失足的人,看见一滴水也会触目惊心的啊!告诉你,即使我学会医活了全世界的病人,也无法治好自己心头的创伤。
  请你不要为我但心,哀愁伤感对于我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了。现在,我要记着你的话;爱情是多方面的。我打算全心全意的爱我的工作。也许有一天,在民族存亡的战争中,我也能像你那样的勇敢,将这个未死的生命,贡献给国家。
  北方的天气很冷吧!希望你保重身体!年节将临,在除夕的夜裹,我为你祝福,也为一个远离我的人祝福!   妹 朱兰。腊八节」
  匆匆的看完了信,小心谨慎的又夹在日记本里,在抽屉里放好。正想走出去,想起信笺后面的讯址,急忙找到钢笔,想抄在记事本上。又低下头翻开了日记,忽然一阵急骤的脚步声响起来,回转身,看见亚南微笑的站在背后。
  「对不起!亚南!」我退后几步,尴尬的红起脸来。
  「你一个人在房里做什么?」亚南走近我的面前,看到我手里还拿着她的日记本。在惊忙中也红着脸说:「你原来在这里看我的日记!」
  「没有!亚南——」
  「没被小雨点他们看到吗?」她似乎有点着急起来。
  「没有,他们正在玩牌,我一个人——」
  「别让他们听见!」亚南侧着身,向窗外看一看,放下窗幔,将我拉到她的床前坐下来。拉着我的手,低下头一句话也不讲。
  「亚南——」我祇觉得我脸上热烘烘的,心头在剧烈的跳动。
  「不!」亚南松开手,急忙轻轻的说:「请你不要说下去,这问题我们目前还谈不到。」
  「亚南!你——」我莫名其妙的看着她。
  「坚白?」她第一次这样亲切的喊起我的名字:「我们都还年青,我希望你对我还保持平时的关系,真正的爱情,不是表现在口头上,动作上。」
  我从来没有看到亚南这样奇怪的表情,也不好意思追问她。冷静了一会,我想到这些话一定是她写在日记种面的。当然,我无法再来声明我没有偷看她日记的秘密,免得她自悔失言。祇好将错就错的说:「亚南!你对我太好了!我很惭愧,我更感激你!」
  「不要这样说!」亚南突然站起来,注视我面部的表情。我觉得亚南热情的眸子,像一把火燃烧着,我籍着将日记本放在书桌上的机会,转过身去,趁势打开一扇窗斗,让冷风吹醒涨昏的头脑。
  「原敲我!徐!」在我矛盾的情络中,忽然又听到亚南的颤抖的声音,在我背后吶起来:「原谅我!坚白!我不应该这样来愚弄你。当然,因为我对你个性的了解,才愿意出此下策的——」
  我越来越胡涂了,我不知道亚南究竟是对我说些甚么,祇觉得一只冰凉的手,抚在我的肩头上。
  「想不到你竟走上我走过的路,勇敢的离开家庭,为你的学业奋斗,这精神是值得教人佩服的。但是,这痛苦也祇有我一个人知道——」
  他知道甚么呢?我心里在想。难道谁告诉她我和阿兰秋明之间的纠纷吗?如果是这样,她不应该也不顾意对我再有爱情的表示,或者她还有其他的猜测吧。我希望她快无话下去;但是一阵沉默,祇听见几声轻微的叹息。
  「是的!这痛苦祇有我一个人知道,所以我才能想出这个办法来!」停一会,她又接着说下去:「一个离开家庭的青年,面临着最大的痛苦,就是钱。钱!这个庸俗的东西,把多少有为的青年;葬送在痛苦的深渊里。当然,以你的学识能力,在现在社会上来解决生活是不成问题的;但是,你不是求食求钱的流浪汉,学府的高墙将你关在大斗内。你为着钱的问题而痛苦,你又不顾意依靠同学们来接济你,甚至是我。坚白!你可知道;」她忽然哀怨的看我一眼:「当每一次你将我给你的钱掷还给我的时候,我的心也被你掷得粉碎了。」
  「亚南!你——」我想到平时的情景,忍不住要回转身来对她解释,但是,她
紧紧的搂住我的肩头,气喘喘的又说下去。
  「听我说!坚白!不要怪我,不要认真我日记上简单的记载。那些祇是生活的记录,我没有写出内心的意念,我怎样也想不到你会看到的。」
  「是我的错!亚南!」我低下头说。
  「不!不要怀疑你最忠实的朋友!这件事我必须对你讲清楚。」她迟疑了一下,然后吞吞吐吐的说:「为了解决你的困难而又不伤害你的自尊心,我确是费煞苦心。所幸在奔走学运中,给我找到了一个机会;在一张报纸上,我主编了一个周刊。同时,在工作中我也认识了不少副刊缉辑。其是我鼓励你开始写作,以自己的心血赚来的钱,作为自己生活的费用。」
  「我知道,亚南!在这段时间中,妳为我费尽了心机。」我想起亚南在每个星期中,一定要进城一次,原来是为着报馆的工作,也是为我的文章找出路。不过她从来没有向我谈过这件事,难道其中还有甚么原因么?于是我顺着她的口气说:「在你的日记上我都看到了。但是,你为甚么这骗着我?」
  「善意的欺骗,我觉得比愚笨的诚贪要好些!」她淡淡的叹口气:「是的!我不该在日记上写得那样草率而憨直,我知道这样反而更引起你的反感。固然,你的文章有些人情的关系,但是大多数还是你的努力——。」
  我也知道那些不成熟的东西,不应该得到这么高的代价。」在迷惑中,我总算明自了一些底细。想起了我花费的钱,原来是埋藏着亚南向人乞怜的笑容。一剎那间,自卑心又使我羞愤起来,我抬起头想转回身来,忽然亚南侧着身紧紧的压着我的胸膛。我挣扎的说:「亚南!这是你对我的帮助?近乎侮辱的帮助!」
  「别这样误会我!」她温和的抚摩着我的头发,像安慰一个孩子似的说:「如果在日记上你看对我对你的感情,那么,你应该接受我这样的诚意。你想想,我这样的心计也算挖空了,我必须跟报馆里的会计人员说好了,才能发一张超过标准的稿费学;虽然,那些超额的数字,是我预先向他付清,然后再转发给你——」
  「那么我得到的稿费,一多半都是你的钱?」听到这里,我惊疑得转过身来看着她。
  「怎么!在日记上你温有看到这一段?」
  亚南也惊蜓的看着我。「亚南:我可以向天发誓,根本没有偷看你日记上的秘密,我摇着头说:「但是,我现在全都明白了!」
  「你真的没有?」她立刻涨红了脸,现出悔悟的神色,接着眼睛吶吶的说不下去。
  「亚南!你——」我茫然的奔过去,抓住她的手臂。祇觉得心头酸痛,千言万语,祇是无法表达自内心的情愫。
  在灯光下,亚南红着脸,闪动着泪光,仍然痴痴的看着我。渐渐的,她闭着眼睛,乘势倒在我的怀里,我也乘势想拥抱她;忽然,她一纵身跳过去,掠一掠头发说:「徐!我们不要这样,祇要你能了解我的心意,天长地久,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我沉思一下说:「我能报答你的情义!」
  「好!就这样说,记着这除夕的夜里!」她羞红着脸,微笑一下,然后冷静的说:「时间不早了,到上房去跟他们凑凑热闹吧!」
  走到厅内,在沙发上她拿起一个很大的纸包,我想问她这纸包里是甚么东西,她神秘的笑一笑,摇着头说:「不要问,等一会就会明白的。」
卅二
  灯烛辉煌,炉烟袅袅,点缀着幸福人家一副升平祥瑞的气象。
  欧家夫妇和杨子云小两点玩得很起劲;开起收音机,正婆娑起舞。几个孩子也在当中跳跳蹦蹦,他们看见我们进来,欧太太首先神秘的笑起来。  「我早知道亚南小姐回来了,不敢打扰你们,多谈一说也是好的!」
  「别开玩笑!」亚南微笑的看看表说:「办正事要紧,欧先生!时间到了。」
  「好!」欧先生关了收一音机,站在供拾前面,像演讲一样说:「现在正是午夜一时,一个年头在我们的欢笑中过去了,另一件值得欢笑的事情又在开始。现在请大家站好,护我向诸位宣布一个好消息!」
  我以为欧先生又在玩甚么游戏,大家等着欧太太的摆布,她要杨子云和小雨点并排站立,我和亚南分立两旁,几个孩子站.在后面。
  「好了!」欧先生开始向他的太太说:「现在你代表你侄女的家长,我代表子云的家长,请亚南小姐和徐生生做介绍人,为他们举行简单的订婚仪式。」
  在这样场合中,我几乎要惊奇的叫起来,看看扬子云和小雨点也慌做一团,但是欧太太和亚南却很镇静,紧紧的抓住他们的手臂。
  「这不是开玩笑!」在哄笑中,欧先生却正经的说:「我们都接到双芳家长委托的书信,也预先征求过他们两人的意见。不过这日期和时间是我和亚南小姐商定的;真是一举两得,双喜临门——」
  「也给今晚多添一个节目!」亚南接着说一句。惹得哄堂大笑。我回转头,看到欧家两个男女仆人,和他们商行里的十几个职员,也穿得整整齐齐,站在后面看热闹。
  「这完全是亚南小姐的主意!」欧先生开口大笑说:「好教他们得到意外的高兴,亚南小姐说得好;她说:又惊又喜临机立断,比朝思暮想有趣得多;就好像牛顿在苹果树下睡觉,一颗苹果正好掉在他的嘴上!」
  「掉在地上!」欧太太捂着嘴,指着欧先生说:「到底是做买卖的,没有学问!」
  「没有学问?」欧先生恢谐的说:「可是我也能发明一条新的定律。」
  「这一次祇算是意外;说他说对了一半!」欧太太看着亚南笑起来。
  「意外!」欧先生点着头向他太太做个鬼脸:「对啦!就算是一意外定律吧!现在我就来求证。譬如说;我意外的向你求婚,也意外的生了四个孩子!三句不离本行,意外者,做生意以外有收获之谓也。」
  说得大家都捧腹大笑,小雨点起初还是羞答答的,后来也忍不住倒在她姑母的怀里,杨子云倒是一本正经,用手绢捂住自己的嘴巴。
  一场哄笑后,欧太太宣布照仪式举行,小雨点和杨子云相对鞠躬,交换了饰物,然后向来宾一一行礼。最后,亚南一将纸袋里的东西拿出来,原来是一些衣料和领带,上面部写着她和我们的致贺的字样。
  仪式完毕,大家都鼓掌道喜,杨子云握着我的手笑起来。「坚白!你也预先知道的!」
  「不!我祇是看苹果树的园丁。明知道苹果熟了,却想不到这么快就掉在你的嘴里。」
  「你羡慕别人么?」欧太太对我笑一笑,看看亚南:「要不要我来帮忙,将苹果摘下来送他!」
  「用不着!」欧先生赶过来对我说:「我教你爬树本领好了!」
  又是一阵阅笑,我偷眼看看小雨点和扬子云,他们也在注视我,我故意避开他们的视线,跑到窗口下。
  「啊!月亮出来了!」我听见小雨点高兴的声音。
  「星星真亮呢!」杨子云挨着我的肩头。
  「真好!雪停了,明天一定要出太阳了!」
  欧先生和欧太太也在一旁闲谈。
  我回头若看亚南,她和声子们正玩着捉迷藏的游戏。
卅三
  短短的寒假,在轻松喜税间过去。小雨点和杨子云双双的回到天津,我和亚南也忙着赶到学校上课。匆匆聚合,又匆匆离开,大家在握别时,倒也感觉无限的怅惘。
  男女中间的感情,有些地方表现得非常微妙。在这一个学期中,我和亚南的关系,反而显得比往常生疏,见面时彼此都谦逊有礼,甚至相视无言。亚南在性格上也有很大的改变,居然也学会轻颦浅笑的见女情态。
  大概是阿兰和秋明平安的消息,给我很大的帮助;在心情上,我不像上学期那样忧郁了。而且,杨子云也不时转告我家庭的消息。我也照他的计划,写一点简短的信寄给母亲和弟妹们,一个月后,我又看到了家人熟悉的笔迹。
  母亲的信里,还附着一张合家欢照片,背后是祖母的遗照,父亲和母亲并肩的坐在两张太师椅上,弟妹们分站两旁,母亲的身旁空着一个位置,大概是等着我回去的意思。
  一家人都露出笑容,连父亲脸上的皱纹也舒展了。母亲在信上告诉我,父亲余怒已息,也很关心我生活状况,最近正值筹弓一笔款子寄来。她自己祇表示爱子心切,对过去的处置,懊悔莫及。
  母亲的信文,写得沉痛极了。起先是一派因六脏排偶的文体。最后她也学着新文学的口吻说:「原鼓我们吧!爱见!因误会而铸大错。妈妈老了!半生心血,一诓酸泪,唯默祷上苍,佑我爱子——」伟大的母爱,从笔尖上前露出来。
  第第的信写得很天真,连篇累牍中值是些赞誉钦偑的词藻。他曾将这些事向同学们夸耀,问我在万里拔踄中,可曾像鲁宾逊漂流记里那样的新奇有趣。
  妹妹毕竟是一个女孩子,信也写得工整而细腻。她将家庭情形详细的告诉说;原来家里人对我的失踪都吓坏了,谁也不敢说一句气愤的话。母亲想起了就哭,父亲表面上虽然装得很严肃,其实心仅此谁都着急。
  这情形一直到接到杨子云朋友从香港的来信,才和缓下来。当时,父亲主张马上派人去说找我,母亲考虑了一天表示反对。她说:一绩不能再错,祇有等我慢慢的回心转错意,谁也不能再强逼我。万一我再要跑到外国去,那么一辈子也不能相见了。
  谈到阿兰和秋明的事情,她祇是隐约的告诉我一点消息,倒是对我的做法,发了很多议论。
  她不了解我究竟是甚么意思,甚么打算。从这件事发生后,她对于男子的心情,更为惶惑不解。她说:以秋明的学识、性格、容貌,再加上三年同窗的感情,也不能得到我的真爱;而我与阿兰五六年的离别,仅仅是一次唔谈,就使我决定约她私奔,还是多么幼稚荒唐的事情。然而我平日的见解并不幼稚,行动也并不荒唐。
  她更苦苦的追问我,最让她想不通的是我这莫名其妙的处置。既然我有这庆大的勇气去万里流浪,为什么没有勇气来争取婚姻成功。事情虽然败露了,但正好面对现实来澈底解决,为什么我不能对阿兰负责?又为什么我不敢向秋明坦白?她在怀疑中认为我是最不懂爱情而最容易发生爱情的人。最后,她从这件事得到一个天真有趣的结论,她肯定的说:世界上男子都是这样可笑而又可恨的胡涂虫,女人都是又痴又笨的可怜虫。尤其在爱情上,女人永远是寂寞的。
  这些问题我没有给妹妹明朗的答复,祇是告诉她用功读书;书念遍了这些道理就明白一了。并且,要她多多安慰母亲,请父亲也能原谅我的过失。
  果然,不到一个月,从香港转汇来一笔钱。父亲也写给我一封信。对往事只字不提,仍然是板起面孔,要我继续求学。在对人对事方面,又说了一番大道理,至于我今后的行动,他不像过去那样严格了,大意说目前国事日非,情势如果没有变化,将来终不免一战。南方终究比北芳安静,能继续求学倒是很难得的机会。他对于弟妹们荒废学业的游行罢课,却表示大大的不满。
  可是,时代的潮流,好像和父亲的见识有意开玩笑。他那里知道,我现在所处的读书环境,混乱衡动的情形,比家乡偏僻的小城,何血千百倍呢!
  除去理工院的同学,还保持一点学术研究的形式,文法学院的同学,简直是丢开了书本,都将整个精神贯注在救亡工作上,而且很有组织的去发展社会活动。有些一教授也帮着同学们筹划策动。
  宁静的学府,变成了凶汹涌澎湃的海祥。大家都好像是一群海燕,在暴风雨前夕,惯怒、彷徨,盼望在浓雾中冲出来。
  当爱情的烦恼,在我心头松弛的时候,爱国的火焰,就特别炽热起来,在亚南的鼓励下,我参加了学校里各种宣传的组织。出墙报、散传单、编写剧本,甚至自己做演员;从舞台上读到街头。整天是忙忙碌碌,连看书写稿的时间也没有了。
  亚南是学生会的领导人物,天天忙着开会、演讲,夜里还在写计划书和工作报告;有时代表学生会和外界连系,俨然是一副女政治家的派头。因此,我们很少有长谈的机会,谈起来也是以时局动态为主题,她从各方面来鼓励我,偶而涉及到爱情方面,她总是含蓄的笑起来。
  我当然不敢再煽起爱情的火焰,但是,对于她这一段真挚的感情,毕竟是不能抹煞的。这种感情好像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紧紧的束缚着我。是的,我应该报答她,报答她对我的恩惠和痴心。但是,我更知道除去真诚的爱她,再没有别的好办法。
  每天夜里,当我从狂热中冷静下来的时候,这些问题又来苦恼着我。在情感上,我不否认对亚南已种下深深的爱苗;这爱苗是在真诚、感念、敬慕的环境中滋长起来的。但是在理智上,我不能忘记阿兰和秋明。如果我这样随便接受了亚南的爱,在我的一良心上永远是一个不可弥补的愧疚。我更不能在短短的人生过程中,出卖自己的灵魂和意志。而且,我更不能以残缺的爱情来欺骗人家完整的心;是的,我不能爱她,我不能欺骗她,我宁可做一个无情的鲁男子,也不能做一个负义的流氓。
卅四
  经过一番痛苦的挣扎后,我决定找一个机会,和亚南做一次深谈。我知道她每天夜里,开完了会,总要在校园中的荷花塘畔,静静的坐一会,才回到宿舍里去。
  这是一个燥热的夏天,聒耳的蝉声和草丛里稀疏的蛙鸣,使人烦躁得喘不过气。没有风,朦临的月光,像薄雾样的笼罩在苍郁的树头上,更显得单调、凄清。
  荷塘正学备改作游泳池,原有的荷花,早被同学们采撷净尽,祇有几朵浮萍,飘在平静的水面上,在荷塘的岸边,还横着一只小巧的游艇。
  绕过荷塘一角,就看见学生会明灭的灯火,从窗隙中,我看到亚南和几个年老的教授,正在热烈的辩论问题。
  「无论时局的发展怎样恶劣,学校方面绝不能放弃教育青年的立场,当然在必要时迁校的计划,是势在必行的,」一位历史学教授,深沉的说:「在长期抗战中,我们要为国家多保留一点一元气,也就是为战争多储备一点生力军。」
  「我并不反对!」亚南激昂慷慨的站起来:「不过,我绝不放弃个人的意见。第一线炮手和大后方种田的农夫,在战争贡献的意义上,并没有多大分别。但是,在堵塞洪流的决口时,我们不能将一袋泥土和一袋石灰分别得那样清楚。」
  「可是!在市场价格上,」一位经济学教授微微的笑一笑:「石灰就是比混土有价值!」
  「不错,我们不要忘记,在防水的效用上也强得多!」亚南摇着头,仍然执扣的说:「刚才开会时,一部份主张在敌后工作的同学代表,已经说得很多了。在保卫祖国的义务上,每一个青年人,应该有选择地方贡献生命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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