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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6 星星·月亮·太阳 徐速 (全)

徐速(现代)
《星星.月亮.太阳》徐速
自序
  也许我是生长在乡间的人,在血液里就涌流着一股泥土的气息。因此,在此时此地的文艺市场上,我老是看不惯那些洋场才子们鸳鸯蝴蝶派的「佳作」。尽管他们都在挤眉弄眼的向读者斗艳争奇、打情骂俏,而我却甘愿笨手笨脚的,在文艺园地中,做一名垦荒的小学徒。
  「黄潮」泛滥,真令人摇头叹息。世纪末的情调,像一层乌黑的云层,弥漫了整个社会,腐蚀了纯洁善良的心灵。要我们在人间找不到一点爱、热和光。
  真的,罪恶、淫秽、丑劣,给人的诱惑太大了。有一次,我被友人约去参加一个豪华的通宵舞会,红灯、绿酒、淫靡的音乐、肉麻的舞姿、贪婪的眼睛、下流的动作。我发现这些绅士淑女庄严美丽的衣饰里,却裹着一个个丑恶的灵魂。在这样场合中,我听乎被逼得喘不过气来,碍着主人的面子,又不好意思走出去。于是,我祇好躲在一个角落里,轻轻的掀开窗帘,看着夜空中明洁的星星和月亮;直到太阳第一道先芒,射进这阴暗的小地狱的时候。
  很奇怪!在这个境界中,我好像悟到了甚么哲理。趁着新鲜的晨光,兴奋的回到寓所,拿起笔,我开始写这本「星星、月亮﹒太阳」。
  不可否认的,我也有一般青年人的热情和抱负。我想在我的创作中,将人类崇高无邪的爱情,从三个不同性格的女性中表达出来。没有偏私,没有虚伪,没有鄙俗,像天空中的星星、月亮和太阳,那样高洁、庄严、美丽。
  当我在构思中,我会将这个计划,告诉过几个写作的朋友;他们都点点头,也皱皱眉毛;意思说:好是好!但是在这样色情社会中;不够刺激,不够热烈,恐怕找不到销路!
  可是,我一点也不气馁,还是硬着头皮和高原出版社朋友商量。他们倒是拍着胸脯说:「文艺作品祇是供人消遣的吗?出版专业祇是赚钱牟利的吗?如果是这样,即使它能销十万八千本,我们一点也不眼红。」
  这句话给我的鼓励太大了。朋友!当你拿起这本书,想从序文中找到一点线索时;我坦白的告诉你在这个爱情故事里,找不到热吻,找不到性的挑逗,更找不到争风吃醋的鬼把戏。这样的创作态度,在此时此地来说,总算是大胆的尝试。我将以最诚恳的心情,接受读者的批评和指教。
  同时,我很感谢那些探通世故的朋友的关心。如果说,一个不懂得迎合社会的人是孤独的,那么,我宁愿这样孤独下去;我愿意这本书也永远的孤独下去。
  当然,我更深深的了解到:生活在淫秽阴暗的灯光下的人,永远也看不到星星、月亮、太阳。
  徐速
  一九五三年,文艺节于香港

  记得在童年的时候;每到夏晚,总爱在院内葡萄架下,搬一条长凳,同弟妹们排排的坐在老祖母身旁;听她老人家讲一些陈年古怪的故事。
  老年人讲故事,多半是那些传奇小说上的事迹。到结果,她老人家总是笑咪咪的,挥着宽大的葵扇,指着天空中那些明亮的星星说:古今来的英雄美人,都是应着天上的星宿下凡的。
  星宿与人原来有这样密切的关系。当时,在我们小小的心灵里,却感到莫大的新奇和神秘。直到深夜,我们还是恋恋不舍的,看着碧空中那些密密麻麻的繁星;总希望在那许多星群中,找到一颗自己的命星。大概从那时起,我对于星星就无形中建立了情感。偶然,一颗流星拖着尾巴从天空中殒落了,也就彷佛在我们小朋友群中,失掉了一个同伴似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惆怅。
  我很清楚的记得,在那年中秋节的前后。秋收完毕了。粮场上的高梁米、苞谷穗子,堆成一座座小圆坵;乡下人对着那些紫红色的金黄色的谷粒,都当作珍珠似的宝贵。我们一家人和邻居们,欢天喜地的坐在粮食堆旁边乘凉。
  父亲从田里摘来几个绿澄澄的大西瓜,这些西瓜都是我们亲手种成的,吃起来更觉得香甜有味。大人们抽着旱烟在谈庄稼,孩子们在草地上捉迷藏,我和弟妹们却坐在草坪上看星星,听着比我们更小的孩子们唱着:
  「天上大星配小星,地上酒壶配酒盅;八仙桌子配交椅,白面小姐配书生。」说起来很有趣,就在那天晚上,我们正玩得起劲的时候,忽然一颗明亮的大星,向我们果园的方向滑下,跟着小妹妹也哇的一声哭起来;哭得很伤心,我们都觉得很奇怪。好半天,她才抽抽噎噎的说:刚才落下来的那颗大星,就是她的命星,她很久就注意那颗星星了。
  当然;我们都吓呆了。因为大家早都知道,谁的命星殒落了,谁也就要不久人世的。但是,谁也想不出方法来为她解说。后来还是老祖母来安慰她说:「小妞!别哭,那不是你的命星,那是一颗凶煞星,凶煞星是照着坏人的,因为那个坏人死了,他的星也就落下来了。」
  年岁渐渐大了,我和弟妹们都背起书包,到村里小学去念书。我因为在家里母亲已经教我念过不少读本,所以考的是插班生。从教科书上,我渐渐的知道不少关于自然界的常识,对于星星的神秘性,也渐渐的消失了。不过,书本上所告诉我们的,那些火星、木星、海王星、冥王星等等的名字,都是老祖母从来没有讲过的。我们祇好去请教母亲,母亲是书香人家出身的闺秀,外祖父是我们当地有名的学人。她在幼年时候,跟舅父们在一起读过不少古书,也学会作一点旧诗词。在我们乡间,许多人都将她当做「扫眉才子」看待的。
  母亲给我们讲星星的故事,比老祖母文雅得多。她常常借着讲故事,教我们背诵许多有关星星的诗词。诗词的种类很多,像李清照、曹大家这些才女的诗文,她都记得很清楚,当时我们唱出一条新的,是杜牧的一首七言绝句: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街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牛郎和织女,是流传在民间的一个美丽的故事。搬在舞台上的戏名,叫做「天河配」。唐书上记载的叫乞巧节;乡间的老秀才们,却酸溜溜的称为鹊桥会。每年在七月七日这一天,乡下站娘们,还特别的修饰一番,她们是否在月光下,也将心事向双星祈祷一下,期待她如意的「郎君」,那就不得而知了。
  也许是星星的影响吧!这故事在小儿女的心里,似乎显得更深刻,并且也很适合农家的风味。因为乡下人,男的多半是耕田种庄稼,女的也很多织些布到市镇上去卖,很难得有谈情说爱的机会,说不定一辈子也没有他们向往的七夕啊!
  大概我在十三岁那年,在村里小学毕业,考取了县里的初中。眼看要离开家庭了,母亲忙着替我整理行装;告诉我明天一清早就要到城里去,从我家到城里,差不多有四五十里路程,没有便利的交通工具,祇能骑一匹驴子代步;其余的行李,请家里的长工老王给我挑着,四五十里路正是一天的行程,因此母亲说催我早一点睡觉,养养精神,准备天一亮起来赶路。
  乡下在九点钟以后,就人声寂静了。这一晚,我躺在客厅里的枣木床上,翻来覆去,怎样也睡不着。推开窗,月亮已经挂在树梢上;天上的星星,一个个仍像往日那样的,睁着眼向我微笑着。啊!这些星星,都好像是我熟悉的朋友,不知怎样的,在这临别的当儿,我心里却感到一阵心酸。
  第一次离家的孩子,大的都咀嚼过这种酸辛的滋味。于是我想到这温暖的家,熟悉的景物;几年来和我朝夕不离的学校;学校里一群融融相处的同学,同学中和我同坐一张书桌的阿兰姐。
  阿兰姐是隔壁朱家的女儿,年龄比我大一岁,可是世故却比我懂得多了。她梳着两条大辫子,长长的脸型,尖尖的下巴,有一双忧郁的眼睛,看起来很瘦弱,可是倒比我高出半个头。
  当我们在小学里毕业的时候,我就听说她家里不准她继续升学了。原因是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在乡下已经被人看成大站娘;大姑娘是不能随便离开家,到城里去抛头露面的。
  在学校里,我们相处得很亲密。她常常跟我们男生在一起玩,一点也不感觉拘束。当然,我们那时也想不到男女中间,有什么神秘关系。
  孩子们游戏,似乎跟年龄上有很大的区别,我和弟妹们便玩不在一起;倒是阿兰姐却成为我的游伴。每天课余,我们一起到小河边钓鱼,在草地上放纸鸢,在月地下数星星,或者打着灯笼,到草丛里捉蟋蟀。
  有一次,我们几个小朋友,在树林里扮演嫁新娘的游戏,阿兰姐把手巾遮在顶上,装做新嫁娘,大家教我摇摇摆摆的学着新郎的模样。在我们乡间的婚礼上,新夫妇进房的时候,照例要相对跪拜的。当时我不愿这样做,可是也就激怒了几个年纪大一点的同学,他们就和我争打起来,阿兰姐却跑过来替我解围。事后,我常常抱怨没有一个姐姐来爱护我,可是她却偷偷的对我说:「我不当新娘,做你的姐姐好不好?」
  「好!」我当时听乎感动得哭起来。从此,她果然诚心诚意的照顾我。有时,当我打球时踢伤了腿,撕破了衣服,她总是替我包好缝好,免得回家时,给父亲看见挨骂。
  三年的时光,转瞬间过去了,我在阿兰姐的感情中长大起来。如果在现在,我会用一句最美丽最神圣的字眼来诵扬她——「阿兰姐,你真是我第二个母亲!」
  可是,在当时我简直像一只笨拙的班鸠,连一句最普通的感谢话也没有说过。虽然,我的心是那样的热爱她、感念她。不过在我将要离开她的前夕,毕竟遏止不住这潜伏在内心里的情感。
  披起衣,轻轻的开开大门,趁着星月的光辉,像幽灵似的,我走到平日游戏的草坪上。
  这是中秋后的深夜,天气有点凉,地上已落下一层薄簿的霜痕,草坪前面是一块果木园,果木园里,有祖父时代种的桂树,桂花香在夜风里一阵阵飘过来。
  天上没有云,月亮和星星更显得明亮。我仰着头,朝着那些熟悉的星星的方向,一步步走过去;直到隔邻的屋角前,我才停住步,忽然看见一个人蹲在树根下,低着头叹气。
  「阿兰姐!」我颤栗的走到她的面前?也蹲下来说:「这样晚你还在外面?」
  「哎呀!」她吃惊的抬起头来,好半天才对我说:「听说你明天一早就要进城,我特地偷偷的跑到你家的门前,想看看你,又不敢喊你出来,想不出法子,才回到这树底下,对着天上的星星发愣。」她说着,突然紧紧的抓住我的手说:「坚白弟弟!你真的明天就要走?」
  「真的!」我凄怆的点点头。
  「什么时候才回来?」她禁不住流下了眼泪。
  「阿兰姐!」我也哽咽的说:「别哭!我每一个星期天,都会赶回来看你的。」
  「每七天一次!」她在悲痛中,天真的指着天空说:「唔!像银河旁的星星一样?」
  「不!」我摇着头说:「你记错了,阿兰姐。他们是一年中才见面一次的,算起来我们比牛郎织女要好得多了。」
  「是你记错了呢?」她揩着眼睛,忍不住又噗嗤的笑起来说:「我听过母亲说,天上的神,原来允许他们每七天见面一次的。后来因为他们贪恋着欢乐,忘记了工作;天神发怒了,才改成一年中祇许他们见面一次。」
  「这是星星的故事哪,阿兰姐!我们是人。」
  「多少人,还不及星星那样有福气呢?」
  「不!阿兰姐!将来我们一定会比他们幸福的。」
  「真的吗?」阿兰姐仰起头来,喃喃的说:「我到死也记住你的话!」
  夜深了,我们终于恋恋不舍的分开手。从此,我在每个周末,总设法赶回家来看看阿兰姐,见面时也讲不出什么话,彷佛是祇要彼此能看到一眼,也就心满意足了。

  除去寒暑假外,我们的约会,就这样平静的过去了一年。起初还没有引起家人的注意,母亲总以为我年纪小,离不开家的缘故。后来日子久了,再也瞒不住人家的眼睛,于是许多蜚言流语,便在我们村子里传开了。有人说他们亲眼看见我和阿兰姐在果园里幽会;「幽会」是甚么?我曾偷偷的问过阿兰姐,她跟我也是一样的莫名其妙。
  虽然外面的风声很紧急,但是并没有影响到我们的交往,在第二个学年结束的时候,我兴扑扑的从城里雇了车赶回家来。一进门,母亲说把我叫到她的房里去;把房门关好;我仍然莫名其妙的站在一旁。父亲扳着铁青的验,手里拿一根马鞭子,母亲也红着眼坐在一旁。我觉得好像有一场祸事将要降临到我的头上,在局促中,我想也许是父亲不满意我的成绩吧。但是,我知道我的学业和操行分数,都在全班的前几名内,所以仗着胆子,一点也不觉得害怕。
  父亲仍然没开口,好一会,还是母亲对我说:「坚白!你跟隔壁阿兰是不是常在一起?」
  「不!」我说:「祇是一星期见面一次。」
  「外面有人说,你们深更半夜还在果园里,是吗?」
  「是的!」我觉得母亲的问话很奇怪,我和阿兰姐夜里在一块玩玩,有甚么关系呢!为甚么母亲也跟他们那样的大惊小怪。我当然毫不在乎的说:「妈!阿兰姐因为白天忙,帮她母亲做饭、洗衣服,看年幼的小兰妹妹,闲下来还要绣花做针线。我白天也要去看看同学;所以祇有晚上才有时间,我约她在一起说说话——。」
  「是你约她的吗?」父亲睁着眼睛,恶狠狠的看着我。
  「嗯?」我仍然倔强的对他说:「是我约她的,也可以说我们早就这样商量好的。」
  「不长进的东西!」父亲忽然愤怒的举起鞭子,照我的头上打下来;我没有躲,倒是母亲抱着我推在床上。父亲还没有罢手,却指着母亲暴躁的喊起来:「看你养出这样的好儿子!」说着,他气汹汹的走出去。
  父亲走后,我像受了一场莫大的委屈,倒在母亲怀里,哀哀的痛哭起来。她也抹着眼泪对我说:「还哭甚么?你害了阿兰还不知道。」
  「我害了她?」这句话像一只冷箭向我射过来,我惊讶的说。
  「孩子,你应该知道,长大了的男人和女人,不能随便在一起的。尤其是在夜里,人家会怎样的猜疑你们,说你们的坏话。——」
  我没有等母亲说完,就跳起来说:「妈!你应该知道,我和阿兰姐是从小说在一起长大的,我们在一起上学,在一起游玩,难道现在和从前有甚么两样?」
  「已经是两样了!」母亲冷冷的说:「你知道阿兰在很小的时候,就跟人家订了婚事,现在她婆家听到了这件事,正闹着要退婚呢?」
  「退婚!」我更加气愤起来,在学校里我已经学会很多新名词;于是,我咬文嚼字的对母亲说:「这种封建式的婚姻关系,能解除也好,阿兰姐并不是嫁不出去。」
  「嫁给谁?」
  「谁喜欢她,尊重她,了解她,她就嫁给谁。」
  「你说谁喜欢她?」
  「————」我低下头说不出话来。
  「是不是你喜欢她?」母亲的话一句跟一句的紧逼着我,我是个赋性倔强的孩子,在忍无可忍的时候,会不顾什么羞耻,带着反抗的口吻说:「是的!我喜欢她!」
  「她呢!她是不是也喜欢你?」
  「至少她不讨厌我,因为我从来没有像人家那样来侮辱她。」
  「是不是你们私订了终身,小鬼!」母亲对我也急迫的喊起来。
  「不!」我红着脸说:「妈!我们从来没有谈过这些。」
  「还好,孩子!一错不能再错;」母亲似乎松了一口气说:「我知道阿兰是一个清白的姑娘,你也是规矩人家的子弟,从小在一块儿长大,见面谈谈话,本来没有甚么关系;不过在人家看来,是不会原谅你们的。想想看,做父母的谁不希望自己儿女有一个美满的姻缘,谁不希望替自己的儿女物色一个美满的亲事,你说是不是?」
  「是的!妈!」我抬起头来看着她,仍然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这就对了,乖孩子!你更要知道,不论男女要有美满的亲事,必须有好的名声!」
  「好的名声?」我莫名其妙的看着她说:「妈!我和阿兰姐的名声,有甚么不好吗?」
  「别噜嗦!」母亲有点不耐烦的说:「我要你们从今天起,不能再在一起谈心!」
  「为甚么?」
  「因为你们都要有很好的名声!」母亲仍然把话引到她的主题上,然后很严肃的对我说:「如果你们再偷偷摸摸在一起,不但你父亲要教训你,而且害了阿兰的青春,也耽误你自己的前途,知道么?」
  我想了一会才懂得母亲的意思,她大概是怕我影响了家庭的声望,父亲的社会地位,以及阿兰姐的婚事。但是为甚么把我也牵扯在内?我和阿兰姐做朋友,对前途又有甚么影响呢?于是我怀疑的说:「妈!这与我有甚么关系?」
  「唔!」母亲沉吟了一会,然后很和蔼的对我说:「你跟阿兰都是有同样的处境;本来,我现在还不想告诉你,可是,事已至此——」
  忽然她又吞吞吐吐的不愿说下去,我知道这话里,蕴藏着对我很有关系的秘密;当然,我不肯放弃这机会。我说:「妈!你一定要告诉我!」
  「孩子!我以为你现在还是不知道的好。总之,妈是不会来害你的!」
  「为什么?」
  「不要问,你现在祇要安心念书就好了。」
  「这样反使我不能安心下去。」我执拗的说。
  「好吧!孩子,听妈说!」母亲的声音忽然颤动起来,脸上也充满了复杂的表情;是喜、是忧、是惊惶、还是担心?一时却叫我无法辨别。
  「说,妈!」我也紧张的催促她。
  「三个月前,有人到我们家来给你提亲,」母亲一面说,一面在观察我的神色,我苍白着脸,按住跳动的心房,凝神屏气的听她说下去:「这一宗亲事,不是别人——」
  「是谁?」我再也压制不住激动的感情,不知不觉的喊出来。
  「是你的表妹!」母亲费着挺大的气力说出来:「你们在从小也是见过的,不是吗!秋明!是你舅父的独生女儿。」
  「秋明表妹!」剎那间,我像失去了知觉,但是,我仍然想起那个在我印象中的女孩子,比阿兰姐胖一点,矮一点,圆圆的脸,有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嘴角上常常的浮起一丝微笑。
  「是秋明,现在也在他们县里的女中上学,跟你一样,在明年秋天,就要毕业了。」
  我似乎对母亲唠唠叨叨的话听不下去,急切的说:「你们已经答应了人家?」
  「我们是亲戚,亲上加亲,一言为定,用不着做出甚来么俗套来!」
  「不!妈!」我想不出说什么道理,却伏在母亲怀里,烦闷的哭起来。
  「是不是你不喜欢秋明?」
  「妈!」我抬起头说:「你为甚么不早一点告诉我!」
  「现在也不算迟!」
  「妈!什么理由我都不说,一句话,我不愿意!」
  「为什么?」母亲沉着脸,严厉的看着我:「你说,秋明那一点不好?」
  我擦干眼泪说:「我们没有什么感情,她也没有阿兰姐待我那样好!」
  「以后就会生感情的,」母亲也很痛苦的说:「你还在想阿兰?傻孩子!死了心吧!阿兰在前天她爸爸已将她送到上海亲戚家去了,为了这件事,你父亲还托很多人跟李家讲情面呢!」
  「李家——」为了关心阿兰姐,我开始注意这与我相干的事情。
  「就是后庄李大哥,李志忠,你不是也见过他吗?」
  是的!我认识他,一个三十多岁又黑又壮的粗汉子。说实在的,我平时对他并没有恶感,但这时我对他忽然起了强烈的憎恶妒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像咬破一颗没熟的葡萄。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从此,我再也看不见阿兰姐;好几次,我曾秘密的托请旧日相好的向学,到她家里打听她的下落,但是都被她家里的人严词拒绝了。并且,阿兰姐的婆家仍然固执着退婚的要求,以父亲在地方上的声望,竟也没法挽回这一幕悲剧,听说朱伯伯已经将聘体暗暗的送还了李家。
  由于我和阿兰姐这样不明不白的事件,朱家也因此与我们断绝了来往,虽然我们是紧接的邻居,也生疏得如同陌路人。
  当然,在这个事件来说,我是主要的当事人。不消说,朱家伯伯是把我看成了唯一的仇敌;就是邻近一二十里的人,也都拿这件事当做谈论的资料。并且,他们更绘形绘色的,造出许多丑恶的谣言来讥笑我,甚至恶毒的伤害我。到现在,我还不明白,为甚么和平善良的农民性格,也会这样冷酷的来播弄是非呢!
  众目所睹。众手所指,当时的形势可怕极了。我想,如果要处在中古时代的社会里,他们一定把我们当做奸失淫妇,像圣经上说的,用石头将我们活活打死。
  天哪!我那时还是一个不懂世事的十五岁的少年啊!
  在这一个暑期中,我尝尽人间的讥讽、嘲笑、与奚落。我体验到社会是一个无情的陷阱﹒甚至我对家庭也起了恶感。我不知道怎样向人家解释,好像还没有等到我开口,他们讥讽的眼光,说先堵住了我的嘴巴。
  在这样形势下,我祇好躲在家里;事实上,家人也不让我随便出去。我好像变成了一个囚犯,应该先禁闭起来。
  父亲的性情是暴烈的,并未因此而对我罢休;他总想找机会来重重的鞭挞我。但是,老祖母却比他更有权威,有几次,当他举起鞭子的时候,都被祖母的声音遏止了。
  除去从墙头看看野外的风景;一整天,我祇有在家中的圈子内活动。为着避免父亲严厉的眼光,我将后院一间空房,收拾起来成为小书房,把暑假作业的功课,一遍遍做下去。
  母亲毕竟是和善得多,她认为这是我对学问修养的功夫不够,因此她搬出了外祖父教给她的四书五经,强迫我读下去。但是,当我读到诗经的第一章,我就对她的解释感到怀疑了;分明是一对青年男女相爱时的情景,为甚么要把它解释成帝主的德性,硬生生的戴上一副道德的假面具呢?
  弟妹们始终不明白我犯了甚么过失,可是认为处罚是大人的权利。但是,他们都十分同情我﹒每天,他们从外面快活的回家来,总是向我报告外面世界的消息;我们小河里有人游水了,田里的大豆长大了,叔叔捉了一只不会飞的嘓嘓鸟,把牠关在笼子里。
  「不会飞的小鸟,是容易被人关在笼里的啊!」在这样生活中,我体验到失去自由的悲哀。
  也许我不能深切的了解到我的「过失」,在我的脑海中,依然想念着阿兰姐。阿兰姐的处境,也许比我更痛苦吧!她现在被人送到远远的地方,在一个陌生的环境哩,也许看不到这些人群丑恶的嘴脸。但是这突如其来的刺激,把我们隔离这样远,这样痛苦,她该是如何的伤心啊!
  想着,想着,每天夜晚我总是睁着眼睛想下去。等待家人们都已睡熟的时候,我偷偷的跳过花园的矮墙,走到往日游戏的草坪上。
  像梦境一样,我仍然徘徊在和阿兰姐相会的那棵大树底下。一切的景物都还是依旧啊!祇是看不到她的影子。抬起头来,再看看天空中那些熟悉的星星,我觉得眼睛被泪水浸得模糊了。
  这世界太残酷了,人心大阴险了。剎那间,我感觉到自己的孤独,我更感觉到遭遇的冤屈。可是,我对谁去诉说呢!这广大的世界,竟没有一个能了解我的人;祇有天空中的星星,她还没有改变从前的老样子。

  在孤独愤懑的心情中,忽然传来了外祖父病重的消息;这消息在我家庭中,起了很大的波动。母亲匆匆的坐着骡车回到娘家去,大约有一个礼拜的时间才回来。从外祖父家里带来很多的东西,弟妹们都分到了衣料和玩具,祇有没有我的份儿。我想,也许他们听到我的消息,有意这样的安排,给我一点脸色看。
  到晚上,我看见母亲向我的书房里走来,手里拿了一个大大的纸包,我想纸包里大约是分给我的一份东西。当时我连看也不看它一眼,心里更愤怒起来。我气愤母亲为甚么不光明正大的送给我,我绝不愿意接受这黑暗里的礼物。而且,我还要对这侮辱加以报复,才觉得痛快。
  母亲把那纸包放在书桌上,然后轻轻的走到我的跟前,抚着我的脸说:「这几天来,我看你瘦了许多!」
  「唔!」我翻开一本书,若无其事的避开他的眼光。
  「外祖父的病好得多了!」母亲好像看到了我的心情,温和的对我说:「他们都惦念着你,希望你到他们家里去玩玩!」
  「谢谢他们!」我感觉心里很烦躁,母亲的话里,好像也带了嘲笑的成份。
  「表兄弟们听到你的成绩,都很羡慕你呢!」
  我隐忍着母亲的噜苏,勉强听下去。
  「尤其是你的表妹,我将你的作文簿带给她看,她非常钦佩你。」
  我仍然默默的,想不出什么话来回答她。不知怎样的,自从阿兰姐离开后,我很怕有人提起表妹的名字。甚至,我对于这个不甚熟悉的女孩子,也起了很大的憎恶,彷佛她变成了阿兰姐的敌人,有意在我们的中间捣鬼。
  「并且,」母亲仍然继续的对我说:「在我临来时,秋明把她买来的一些新书,拿出一部分来送给你,她说你一定是喜欢这些文艺作品的。」说着,母亲将那个纸包打开来,里面果然是一本本装潢很美观的书籍。书——对于我真是一个莫大的诱惑;立刻间,我忘记了对她的不快,急忙的站起来,像获得一些珍宝似的伸过手去。
  这些文艺性的书籍,大概都是我们在中学时代最喜爱的课外读物;许多作家的名字,每一个喜爱文艺的同学,都背得烂熟。因为别的功课忙,所以在图书馆里,往往是狼吞虎咽的看过说算了。
  母亲看到了我惊喜的表情,也微微的笑起来。她似乎看到了我执拗的性格,在这些书本的面前溶化了;或者,她在暗暗地钦佩表妹的聪明计划呢。
  我彷佛在书城里,做一次兴奋的巡礼,喜悦间我拿起一本汉译的神话,翻开来正是一段描写繁星的诗句,这文字优美极了,诗境里充满了爱和泪的光辉。我不知不觉抬起头,对着窗外的晴空,看着那一群群亮晶晶的星星,忽然,阿兰姐的面庞又浮在我的心头。我急忙的默诵起马尼利斯岛的诗句:
  「她美丽的辫发,在星光里闪耀,
   嵌在她臂上的手镯,也像是星星。
   她那襞皱深深的衣裳上放光的也是星辰,
   雪白的赤脚,踏在星星上面,
   一双眸子放出神圣的光芒,
   由这些做成的一颗星,又顶着金穗放光。」
  像梦境似的,我又想起阿兰姐平日活泼的神情,油然伤心起来。好一会,我才觉得母亲拍着我的肩头,轻轻的说:
  「想甚么?坚白!人家是这样的多情多意,你也应该写封信道谢才是?」
  我含着眼泪转过身来,向母亲点点头:「好!我可以写一封信给她。」
  「你看!」母亲翻开一本书的扉页,对我说:「这是秋明亲手写的!」
  我注视着,原来每本书的扉页空白上,都写着「惠存」和「敬赠」的字样。字体很秀娟,母亲笑起来说:「人比字还漂亮呢!」她一面说,一面从手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来,送到我的面前,似乎有意的笑一笑:「看一看,比阿兰怎么样?」
  这是一张四寸半身的彩色照片,身上穿着翻领的天蓝色的学生制服。颈上挂一串银色的头炼,领口的左侧,挂着她学校的三角形徽章。好几年没有见面,秋明比小时候变得太快了;头发剪得很短,脸型胖胖的像一轮满月,眼睛带着温柔的光彩,面颊上浮起甜甜的笑涡。
  「比阿兰好看多了!」母亲在一旁又重复一句:「你看!态度多大方,多文雅,多有福气﹒不像阿兰那样,消瘦得怪可怜,一阵风吹来说可以吹倒,活像红楼梦里的林黛玉!」
  说到林黛玉,母亲忽然停住了口。大概她想起了那位女主角悲苦的下场,这样的比喻,好像是故意来藐视她,诅咒她。
  是的,表妹和阿兰比较起来,真是两种极不相同的类型;从形貌上,也可以看出两个不同的性格。秋明的美,像一朵刚要开放的荷花,丰润的、华贵的。阿兰姐却像幽谷里的兰草,清匷的、超俗的。如果从自然界的感觉来说,阿兰正像天边一颗寒星,使人觉得它的晶莹可爱;而秋明却是一轮光芒四射的月亮了。
  拿月亮来比拟表妹,我觉得是十分恰当的。不是么?当我们仰视天空的时候,谁都像沐浴在月亮银色的光辉里,起了温和的感觉。多少人对它歌颂,对它赞美,这正像目前表妹青春的光辉,我们的家人、亲戚,谁不喜欢她,把她捧得像月亮一样的高高在上。
  至于阿兰姐,在表妹灿烂的光芒下,却显得渺小了,渺小得像天边的星星,谁也不去重视她,自从她离开家乡后,大家也好像努力去忘记她。
  但是,月亮是大家的。我好像在天性中,就没有凑热闹的性格;祇想在千万颗的星群里找到自己最喜爱的一颗。我把它看成知己,看成我心目中唯一的伴侣。
  因此,表妹的优点,并没有引起我的爱恋;我仍然愿意死心塌地的,去寻找我那颗熟悉的星星——阿兰姐。
  母亲看见我怔怔的说不出话来,她明白我在痴想着甚么,叹了一口气,也轻轻的走出去了。
  在这个暑假中,我读完了表妹给我的那许多本书籍。有时,趁着来往的便人,我们在书信上也讨论起读书的心得。她好像很能迁就我的意思,在烦躁的心情中,我往往随着自己的好恶,借着小说里的人物,来抒发自己的偏见。但是,她一点也不生气,仍然温和的跟我笔谈。
  说这样很快的度过了暑假,带着一颗凄凉的心,又回到学校去。
  这是初中最后的一年,父亲借着毕业学年的理由,亲自到学校里,跟训育主任先生交涉,没有他的信件,是不允许我回家去的。有时母亲想念我,祇好亲自进城来看看,我很想问问她关于阿兰姐的消息,她却告诉我表妹的近况,打算初中毕业后,叫我们到省城同去投考一家著名的高中。

  在那年秋天,我们果然都考进省城里的高中,我仍然在校内寄宿,秋明住在她的姨母家里。
  这家学校对于男女学生的管教向来是严格的。所以,我们除去在课室中见面外,很少有长谈的机会。
  起初,秋明也许在等待我的接近。可是看到我久久没有动静,她才主动的请她的姨母,在一个星期日,约我到她家里吃饭,给我们凑合一个深谈的机会。
  我们是至亲,从小又在一起厮混过,所以在很短时间内,我和秋明就很熟悉了;大家谈着模糊的儿时记忆,倒也相当融洽。可是一到她姨母在有意无意中提到我们将来的关系时,秋明倒是落落大方,我却感到在内心里,起了莫名的烦恼。
  本来,从初中踏入高中的阶段,在学程中是一个重要的分水岭。在课程上,也渐渐的由简单变成繁复;那好像从狭窄阴暗的沟渠,开始接触到浩荡的江河。在生理上,更是一个青年人在生命中最重要的里程碑,似乎结束了童騃无知的懵懂,明朗的看到青春期光明灿烂的远景。可是,当我亲身体验这个新的阶段时,却和一般同学们得到不同的结果。
  在知识领域里,我越发对自然科学以及刻板的数学公式疏远了,为了弥补感情上的空虚吧!我渐渐接触到文学的境界,甚至跃跃欲试的想敲敲哲学的大门。我失去了初中时代对于学分的狂热,镇日价躲在图书馆里,沉浸在雪莱、拜仑、荷马、尼采那些诗哲的境界里。
  在生命的过程中,我也失去了一般青年人的常态;没有炽烈的情感,也没有美丽的幻想,甚至连童年时代的一点天真活泼的残影也消逝了。整天沉闷的、寂寞的,很像一个苦战归来的老兵,祇剩下一颗疲惫衰老的心灵。
  「为甚么呢?」几个相好的同学,都用奇异的眼光来看着我,也许他们在一旁老早就窃窃私议了。为甚么呢?如果他们向我提出这个问题来,也许我自己也无法来解释的。
  情绪越来越坏,而且渐渐影响到我和秋明的关系。第一学年我还和她保持着不即不离的态度,第二学年我渐渐的跟她疏远了;到第三个学年,我索性连她的姨母家也很少去。有时,看到同学们兴高采烈的跳跃在球场上,我却厌烦的蹓到校园里。
  校园是一个偏僻的地方,跟我们的教室寝室隔得远远的,矮墙外就是农家的稻田。园内也很少种植珍贵的花草,倒是有许多供作标本研究的植物。唯一可取的地方,就是周围栽满了洋槐树,到夏天绿叶成荫,蝉声断续,树底下设备很多的石凳,在清晨倒是我们背诵英文的好地方;可是,一到夜晚说很少有人去了,也许只有我一个人跑到那里去散步。
  日子久了,我这秘密的行动,也被几个关心我的同学发现了。在一个风凄月冷的夜晚,他们偷偷的跟随我,像侦探似的出现在这个草场上。
  「徐!」一个名叫张幼华的同学,亲切的喊着我的姓,这大概是我们学校受了洋风气的影响,有些同学喜欢祇用姓来彼此称呼的。然后他温和的问我说:「为什么在深夜里,你一个人跑来这里?」
  「没有什么?」我抬起头来冷冷的看他一眼。
  「说!究竟为什么呢?」性情很急躁的沈超,摇动着我的肩头。
  「看星星!」我指着天空对他说。
  「看星星?」我们级里最聪明的小个子杨子云,立刻怀疑起来:「我们很想知道星星的心事。」
  「——」我低下头。
  「别孩子气啦,还是回去吧!」张幼华和沈超一齐拉着我站起来。
  「不!」杨子云却拦阻了他们,很正经的对我说:「徐!原谅我们的冒昧,我想跟你讲一句话!」
  「好!」我又重新坐在石凳上,楞楞的看着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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