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046 星星·月亮·太阳 徐速 (全)

_2 徐速(现代)
  「我也许能猜测到一点!」
  「我相信你的聪明和智慧!」
  「那么我可以说,星星也许是象征着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使你怀念的女孩子!」
  我仍然不动,张幼华和沈超都在惊疑的看着他。
  「但是,」杨子云用着很坚定的口吻说:「坚白!你应该更爱月亮!」
  「月亮?」张幼华怀疑说:「月亮是不是也象征着一个人?」
  「当然,」沈超快嘴快舌的接下去:「我以为在我们级里,只有一位女同学,大家像众星捧月似的,我一猜说猜到了。」
  「是不是马秋明?」张幼华再也忍不住对我说。
  我仍然是默默的,想起秋明平日的形态来。这两三年来,她在我们的学级里,的确是惹人注意的人物。她敦厚的风度,温和的仪表,博得不少人的爱慕和赞赏。在功课上,她不但是女同学中的佼佼者,就是男同学也有许多望尘莫及的,我就是其中的一个。
  「你们的关系,我们都知道的。」杨子云亲切的拉着我的手说:「坚白兄:无论在那方面,你们都是很相称,我也看出她对你的感情是真诚的。不过,你总是那样泠冷的,好像故意在躲避她;并且,你自己也越来越孤僻了。究竟为什么?到现在我们还找不出真正的原委来。」
  我想不出什么话来回答他,抬起头来,祇觉得茫茫月色,更显得明亮了;几点寥落的寒星,离得它远远的,似乎在战栗着。我长叹一声,伤感的说:「感谢你们对我的关怀,不要再谈什么星星月亮了,我觉得它们都距离我这样远、这样高;回去吧,该睡觉了!」

  这一夜,我没有睡得安适。在同学们甜甜的鼾声中,我祇是仰望着窗外的星星和月亮。想起秋明圆圆的脸庞,阿兰姐亮晶晶的眼睛;直到天亮时候,我才能朦胧入睡。然而头痛﹒发烧,我剧烈的呻吟和响亮的铃声,把同学们都惊醒起来。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病痛的滋味。在校医的诊断下,说是由于平时的忧郁,加上风寒的侵袭,身体的健康也失去了抵拉力的缘故;如果情势转变,可能变成严重的伤寒。
  这消息马上传遍了全班的同学,他们在课余的时候,都跑来慰问我。秋明也知道了,报告了女生指导员,说明了我们的亲戚关系,请她陪着到宿舍来看我。
  在半昏迷的状态中,可是脑筋还相当清楚,我恐怕病症带有传染性,需要跟同学们隔离。我嘱托秋明,一面设法送我到医院去,一面给我家里打电报。
  两三天后,病势仍然没有好转,校方正预备把我送到省立医院去。就在这时候,秋明和她的姨母,雇好了车子,到学使里来看我。
  秋明的姨父,原来是医科大学毕业的医生,在北方一家国立医学院教书,所以她姨母也很懂得医学的常识。她认为在家庭看护比医院里周到得多,所以就自作主张,把我接到她的家里去疗养。
  在高热中,我的确是神智不清了;一闭上眼,彷佛就看见阿兰姐站在我的面前,娇嗔的对我说:「你忘记我了?坚白弟弟!」
  「不!不!」
  「那么,你是不是爱上你的表妹?」
  「谁对你说的?」
  「哼!负心的人,我现在去我秋明去,我要杀死她!」
  「阿兰姐!阿兰姐!」但是她毫不留情地就跑走了,于是我又为秋明着急,大声的喊起来:「秋明!秋明!」
  睁开眼,果然是秋明站在我的面前。
  在病中,秋明一放学回来,总伴在我的身边,一切医乐茶水的侍候,都由她亲自来照拂我。像对待一个孩子似的,直到我入睡的时候,才悄悄的回到她自己的房间。
  果然,在她的柔情蜜意下,我的病状渐渐有了起色,但是身体仍然虚弱得很。一个月后,秋明挨着我到后院菜园里散步,我们并坐在一张软椅上,她讲些轻松有趣的故事给我听。
  日久的接触中,我发觉秋明真是一个善良的女孩子;跟她在一起,就好像沐浴在温柔明静的月光下。她和我有同样的癖好,总爱在夜晚,看着天空痴痴的玄想着。有时,她替我打开窗户,让月光照进我的房里来,从窗口可以看到隐约的远山,浩荡的湖水,和那些浓浓密密的树林。她爱用清脆的英语,低声吟起那只动人的「月光歌」。
  「在湖那边有闪烁的火焰,
   山顶下盖着一片金黄,
   灌木庄严的瑟瑟的屈着头,
   把它们闪光的绿色的头颅集在一处。
   波涛哟!你是给我们滚出月亮可亲的圆脸么?
   树木认识它那迷幻的光,
   欢乐的伸开它们的臂膀。
   精灵都开始在波涛上跳舞,
   夜花发出和谐的声调展开了花瓣,
   在那树叶丛密的地方,
   夜莺醒了,述说着它的梦境,
   它的声调像明澈灿然的光线流动,迎合着那边山的回声。」
  她告诉我:这支歌是十九世纪浪漫主义诗人诺伐丽斯(Novalis)的一首动人的诗篇。在他未写成这支歌以前,他曾说:『我顾意以我爱情的歌声,填满了全世界,教它能感动了月亮与蔷薇色的早晨,使它们都同我一样的哀愁与幸福。』
  于是,她跟我谈起西洋文学的史潮,有些是我知道的,有些我很本没有听过,想不到秋明在文学造诣上,竟比我渊博得多。我忽然想起了那年暑假中赠书的往事来。
  几年的变化太大了,病榻上,我想起童年时代的阿兰姐。在这样的星空下,不知道在什么样的环境下,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呢!
  自从那一个暑期后,我一赌气就没有回到家乡去,也没有人跟我谈起阿兰姐的情形。但是每当星夜,我仍然在怀念她,正如德国小说家蒂克(Fieok)说的:『忘掉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就因为这种理由,所以一个有理性的人,常常没有目的的去安排事情。』
  「忘掉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啊!」在一个雨后初晴的夜晚,我自己摸索起来:拄着手杖走到院内的凉亭上,对着空中明亮的星月,像梦呓般诉说着。渐渐的,我觉得眼睛模糊了,点点的星光,都好像阿兰姐含泪的眼睛;明洁妩媚的月亮,却像秋明美丽微笑的面容。真的,它好像在微笑了,而且发出一串银铃似的笑声。
  回转头来,正是秋明站在我的背后,她笑着说:「亭上谁家子,哀哀明月楼。」
  「是妳?秋明!」我吃惊的说:「你怎么还没有睡好!」
  她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像唱歌似的在背诵着一首旧诗:「——细风吹帐冷,微月照窗明,怨坐啼相候,愁眠梦不成。」
  「你也爱月夜么?表妹!」
  「我本有心向明月——」秋明说完了一句,又抚媚的笑起来,转回头问我:「你呢?」
  「我爱星星!」
  「你不爱月亮么?」
  「祇是喜欢它!」
  「喜欢跟爱不是一样的么?」
  「不!」我说:「譬如拿一个人来比喻,你可能是喜欢他,但不见得就是爱他。喜欢是感觉的,浮浅的;当你失去一件喜欢的东西时,你可能感到一时的惆怅。可是当你失去了你内心的爱,你便会痛苦一辈子。」

  怎样也没有想到,这几句话却引起秋明的猜疑。她默默的伏在小亭的栏杆上,似乎在寻思这句话的深意;好一会,才慢慢的抬起头来。
  我轻轻走过去,很想逗她说几句话。但是她好像不愿理会我,祇是怔怔的对着夜空凝视着。
  「在想什么呢?秋明!」我小声的问她,可是她连眼睛也不转动一下。月光照着她洁白如玉的面庞上,衬着白绸睡衣,我彷佛看到了一尊亮晶晶的石膏像,反映出一缕缕惨白的寒光。
  大着胆,我轻轻的触摸她的手,手面也冰凉得很。我恐怕她也会跟我一样的受了风寒,于是,我稍为高声的说:「秋明,有点儿冷吧!」
  「泠!」她轻轻叹口气:「是的,有点冷!也许这世界太冷了,月亮也要向云里躲藏啦!」
  我注视天空,天空中果然飘过来一朵朵灰色的云,一点点向月亮接近。我说:「就为着这点云,把妳看傻了!」
  「不!」她转过头来,泠冷的看我一眼:「云本来是不动的,祇是月亮自己要退避进去罢了,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它情愿牺牲自己的光芒,让给星星:教爱星星的人得到快乐。」说着,她急速的拉一拉睡裙,向我习惯的道声晚安,飘然而去。
  剎那间,我意识到秋明的心事,很想追上去向她解释。但是她头也不转的就走开了,我祇好一个人,踽踽的回到房间里。
  躺在床上,我思前想后,心里一阵阵的痛苦起来。阿兰和秋明两个人的影子,老是在我脑海里晃来晃去;正如月亮和星星一样的在我的眼前闪烁。我极力的闭上眼睛,压制了激动的情感;默数着一、二、三、四,想把她们都遗忘在梦乡里。
  在朦胧间,我忽然听到厅房的脚步响;然后我的房门被人推开了。我知道那是秋明,果然,她轻轻的走进来,小心的关上了窗户,熄了台灯。然后轻轻的走到我的床前,给我拉好了毯子。
  我趁她将要离开的时候,翻过身来小声的喊道:「秋明!秋明!」
  「噢!」她惊奇的又转过身来:「怎样,又失眠了?」
  「嗯!」我揉揉眼睛。
  「我给你倒杯开水,吃点药片好吗?」
  「不!」我说:「秋明!我想跟你谈几句话!」
  「什么?」她更为惊奇起来。
  本来,我想把准备好的一番话对她说,但不知怎么的,临时又羞怯的不敢出口。好一会,我却指着窗外没头没脑的说:「你看!月亮又出来了!」
  她微笑一下,在隔着玻璃的月光下,我看到她笑得那样温柔,那样美丽,像一朵开放的百合花。轻柔而安详地点点头:「嗯!没有别的事吗?明儿再说吧,夜深啦!表哥!」
  「不!我得向你解释一下!」
  「不要解释了!」她忽然红着脸,羞赧的看着一旁的书架半吞半吐的说:「我全都明白,姑妈早已跟我谈过。」
  「那么?」我思索了一会,然后提高了声音:「秋明!我觉得很对不起你!——」
  她看我一眼,默默的摇摇头。
  「你是不是在怨恨我?」
  「不!我应该怨恨自己!」
  「但是,我无法解脱感情上的负担。」
  「不要再说了,表哥!」秋明急急的避开了我的问题。低着头,沉思一会,却又若无其事似的摸摸我的额角:「热退了,好好的休息一下吧!能早一点回学校去,许多功课更要荒废了。哟!我忘记通知你,明天还有几位同学来看你呢!」
  「秋明!」我禁不住伤感起来:「妳待我太好了,我不知怎样来感激妳才好!」
  「不要这样说,表哥!」她急忙拉开门,匆匆的走出去。

  第二天,正好是星期日;同级的同学,张幼华、沈超和杨子云三个人果然来了。他们看我病愈都高兴得很,我和秋明陪着他们玩桥牌、听唱片,高兴地玩了大半天。
  临走,他们都催促我回到学校去,张幼华老老实实的劝我不要再耽搁了,毕业的日期已近,我们一方面要准备升学,一方面还要应付会考。沈超却郑重的告诉我,他们组织了一个文艺研究会,校内校外的朋友都有,还约请几位老作家来指导;打算等我回校后,就开始召集。祇有杨子云带着很神秘的神情,偷偷的对我说:在学校里,他替我保存一件重要的东西,必须等我亲自回去,才愿意拿出来。
  秋明在当时却没有表示什么意见,说实在的,我对这样恬适的环境,仍然是值得留恋的。本来,,我还想留一天和秋明作一次深谈。但是我想到昨天夜里的情形,恐怕彼此相对时又不敢坦白说出,岂不是自寻苦恼么,所以当时也决意跟他们同行。
  回到学校里,一切都觉得陌生了。我局促的到教务处去销假,向级任先生问一问课程的进度,再和其他同学招呼招呼,回到宿舍,已经是灯亮的时候。
  张幼华早已将许多书本给我送来,热诚的帮助我整理笔记。沈超却急不可待的,将拟好的文艺研究会的章程,催我立刻签名。直忙了一晚上,杨子云才幽默的对我说:「你有一封信,在我这里,从字面上看,大概不是地球上的消息。」
  「一封信?」我很怀疑是我妹妹寄来的家书,但是秋明曾经告诉我,她没有将我的病耗告诉我家里;并且我的家信都是由她姨母转交的,从来没有寄到过学校里。我不觉惊奇起来,急忙的催他快点拿出来。
  果然是一封薄薄的信,娟秀的字迹,连我也不认识这是谁的手笔。拆开来却是一张淡绿色的稿纸,和一张白色信笺。我先展开稿纸,看见上面写着一首诗,是著名的抒情诗人布伦塔诺和他的爱人苏菲.梅罗长期离别后,一首凄惋动人的「织女之歌」。(Die Spiunerind)
  「许多年前那夜莺歌唱,
   像如今唱的一样。
   那时听着是那么甜蜜呀!
   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
   ————
   我独坐纺织而歌唱,
   无暇悲泣。
   我纺成洁净坚实的线;
   在月亮还闪耀的时候。
   ————
   那夜莺歌唱着,
   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
   现在牠只提醒我,
   你早已离我而远去。
   ————
   在这月光下,
   我只想着你。
   我的信如同我纺的线坚实而洁净;
   顾上帝把我们再结合在一起。
   ————
  另外是一张信笺,我先看信笺末端的署名,却是「阿兰」两个小小的字,躲在这张纸的角落。
  信内大致说:分别五六年了,她最近才从一个同乡那里打听出我的讯址。世事沧桑,真令人不堪回首;一转瞬间,我们都长大成人。问我还记不记得童年时常说的牛郎织女的故事。
  关于她的近况,她祇简单的告诉我一点。自从她离开家庭后,在上海亲戚家,过着孤独惨淡的生活,后来在一家纱厂当女工,除去维持个人生活外,每天晚上仍然到夜校去念书,这几年从来没有间断过。因此在学识和做人方面,都有很大的进步。最近想在报刊上线习投稿,所以常常到图书馆借书,在一本翻译作品中,她读到这首诗,觉得跟她的心境很相同,所以抄下来给我看看。
  至于我们的关系,她祇是稍微提一下,她说:她不敢有再大的奢望,像布伦塔诺对他的爱人那样。同时,以我们的境遇和前途来说,是绝不可想象的事;不过那一段伤心的往事,在她生命中,毕竟是无法忘却的。
  最后,她希望我告诉她一点平安的消息。祇要我还时常记起过去那一段纯洁的友谊,也就心满意足了。
  看完信,情感的激动,简直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奔驰在无垠的原野上。忙着请杨子云找笔找纸,我没头没脑的给她写回信,我在信内说:「阿兰姐!——这几年来,无论在白天,在梦里,在课堂中,在病床上;我没有一时忘记你。尤其在月亮高照的时候,我始终没有忽略过星星的一瞬——。」

  说也奇怪,自从得到阿兰姐的消息后,我彷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在喜悦的心情中,不但是功课迅远的赶上人家,日常生活也改变了态度。甚至对世界上的一草一木,都引起我无限的热爱,许多同学们都归功于秋明对我爱抚的成功;恐怕连她自己也想不到有这样意外的收获呢。
  精神一好起来,各方面都跟着活跃了。在课外活动中,最引起我兴趣的,要算是沈超筹备的文艺研究会;每一个周末,我们都有一次欢欣的聚会。青年人的抱负是远大的,可是见识也幼稚得可笑。一些高中还没有毕业的孩子,便俨然以天才的文学家自居了。但是也就凭着这一点精神,在荒芜的文艺园地中,才能种出粗技大叶的花草来。
  很短时期,我们的阵容竟然壮大起来。在省城一家著名的日报副刊上,我们找到一块习作的园地;这家报馆对我们也寄以莫大的期望。在篇幅上,很快由半月刊增改为周刊,并且特地派了一位女编辑苏亚南小姐,来帮助我们。
  苏亚南小姐大概有二十二三岁的年纪。长得并不十分美,红红的脸,深深的眼睛,高高的鼻子,活泼而强健,有一种男子的豪爽气质。据她自己说,她原来的名字叫亚男,当然是不让须眉的意思;后来看到男人在各方面,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也就失掉了男字的意义。所以改成亚南,用来纪念她那遥远的家乡——南洋。
  至于她的身世,大家祇知道她是新加坡一个华侨富商的女儿;但是谁也不清楚,她为什么离开家,回到这没有温暖的祖国来。她向人表示,她从来没有接受家里的丝毫接济,完全靠着自己的奋斗来求深造。现在,她还在北方一家大学保留学籍;等待从工作中赚到下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她仍然回到学校去。
  这是一个伟大倔强的女性,也无形中引起了我们无限的钦敬,祇要和她在一起,看到她那奋发的精神,听到她洪亮的声音,大家在工作上学习上永不感到失望疲乏﹒她有光、有热,真像春天里的太阳。所以,我们也就给她起了个「太阳小姐」能外号。
  是的,在我们这个文艺团体内,拿太阳来比喻亚南,是富有相当意义的。也祇有她才配戴上这光荣的冠冕;她的性格,她的光芒,她那泼辣的文笔,她那对人的态度,无一不象征着炽热明朗的太阳。在我认识的三个女性中,如果说秋明的温柔,象征圣洁的月亮;阿兰姐的幽怨,象征一颗孤独的寒星;那么,亚南的矫健豪迈的作风,当然是一个光明灿烂的太阳了。
  在亚南的领导下,我们这个小小的文艺团体,竟然在省城的文艺界就表现了惊人的成绩。不但在社会文化活动上占有相当的地位,就是内部的组织,也整理得井井有条。沈超是好动的,适合担任各方面的联络;张幼华很细心,管理总务;杨子云最聪明能干,负责一切计划的开展。我成了亚南唯一的助手,专门在编改稿件的工作上下功夫。
  由于工作的关系,我无形中与亚南接触的机会多,因此,在感情上也来得密切。起初,我们还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后来渐渐熟悉了,也就冲淡了男女性别的隔阂。有时,她常常到学校来找我,或者邀我到她的寓所去谈天。
  在这时期中,我也时常到秋明的姨母家去。秋明还是像从前那样的对待我,不过从她的态度上,我却看到比从前更沉默了。我发现她的书桌上,有许多研究乐理的书籍和带有宗教色彩的西洋画。我很奇怪,她为什么对音乐、绘画又发生了兴趣。
  有时,我们谈到升学的计划,她说她打算毕业后,请一位私人教授,专心学琴学画。或者进教会大学,研究一点形而上的性灵东西。
  我仍然对文学是爱好的,现在跟亚南在一起,可以说摸到一点创作的门径。我很想劝秋明也走上这条路,而且我知道她在文学方面的根基比我好,所以我希望介绍亚南给她认识,最好是参加到我们的文艺团体内。但是,秋明却微笑的摇着头,不肯接受我的好意;大概她听到「太阳」的大名,不愿意闯进那火热的世界里。
  「月亮是不会和太阳碰头的啊!」我想起秋明和亚南不同的性格,心里也觉得好笑起来。其实,要不是秋明自己的固执,我相信她们一定能成为一对要好的朋友。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桃花残落的季节,我又接到阿兰姐的一封长信。出乎意外的,她对我多年渴念的热情,却处之很淡然。祇是轻描淡写的说:她固然很感谢我的心意,但是不愿意再陷到旧日的覆辙。并且,她从同乡那里,己经打听到我跟秋明表妹的一段因缘;现在固然在一校同处,当然是近水楼台。她叮嘱我应该忠实的爱秋明;不要像贪心的孩子,得到月亮,还想摘下那天边的星星。
  对于秋明的态度,她却表示得很开明。她的理由是如果一个女人不能获得完整的爱,那是她毕生最大的痛苦。除非她能从痛苦的经验中奋斗起来,创造出新的们希望。
  她说她是女人,所以很同情女人的遭遇。因此不顾意从另一个女人的手里,夺回她失去的爱;同时,她更不愿意在自己伤愈的灵魂上,再来一次开刀。
  想不到分别数年的阿兰姐,从人情事故中,竟得到这许多独特的道理。但是,我怎样来处理自己呢?忘记星星,爱月亮吗?可是,她们怎样也想不到,我已经生活在太阳下面了啊!

  阿兰姐的长信,给我带来了无限的矛盾和不安。在感情上,无论阿兰姐怎样来表示她光明磊落的态度,舍己为人的胸襟;可是,我很能了解到她在挥笔作书的时候,心情是如何的悲恸。
  我想,一个忧郁的女孩子,在她多年接受磨练的生活中,当然会体验到人生是一连串苦难的挣扎。现在,当她又面临到这个疑难的关头时,她会像一个久经大敌的兵士,对敌情更有确切的估计。不是么,在我们童年相恋的时候,还不免向社会的旧势力低头,何况现在又加上秋明的阻力﹒在时间空间上,她都会想象到自己处于不利的形势,所以她祇有默默的忍受下去;但是,在她智识的境界里,也会找到一些堂皇的理论,来安慰自己;不是么,世界上有多少英雄的笑声,隐藏着弱者的眼泪呢!
  「不能!不能!我不能将一个女人的幸福和希望,毁灭在我的手里!」在日记本上,我沉痛的写下这几句话,作为我在矛盾中得到的结论。并且在一旁加上浓密的圈点,好像阿兰姐已经沉陷在痛苦的深渊中,我给她抛下一只只救生圈。
  但是,一转念间,在我的玄想中,忽然又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向我说:「不能!不能!你不能让一个女人的幸福和希望,毁灭在你的手里。」
  彷佛在梦境里,一双哀怜幽怨的眼睛看着我,那是秋明。
  想到秋明,我的笔尖在纸面上软瘫了。这几年来,秋明的确给我不少的温暖与安慰。我知道她很能了解我的心情,但是她从来没有因为这件事,而对我流露出丝毫的怨艾。甚至有时候她表示情愿牺牲自己的愿望;而尊重我和阿兰姐的感情。在这点上,我不能完全以旧社会制度的观点来衡量她。实在说,以秋明今日的认识与能力,向家庭提出解除那无形的婚约是不难做到的。并且以她的学识品貌以及各方面的条件,去寻找一个理想的对象,更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是她都没有这样做;也许在她的想象中,认为我和阿兰的关系,不过是因为青梅竹马时发生过的一点小悲剧罢了。可是我还能以恋恋不忘的心情,来纪念这一幕小悲剧的情感;这更充份的证明我适合于悲剧的性格。悲剧的性格,在爱情上说是珍贵的;他往往把爱情看作至高至上,甚至牺牲生命都在所不惜。欧洲流行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中国传奇中的「梁山伯与祝英台」;这些故事的主角,在先天就带有悲剧的性格的。
  当然,秋明做梦也没有想到,在风雨摧残下的阿兰姐,现在却又跟我旧情复燃。而且,她更不会想到,十足稚气的村姑,现在居然变成一个有思想有作为的时代女性。所以她才能沉着的以宁静淡泊的情感,来消灭我心中残余的阴影。
  从秋明日常性格的表现上,这样的估计,我觉得对她仍然是庸俗的、狭小的;无论从人生境界以及修养上说,秋明在普通女性中,的确有超人的认识,如果我将阿兰姐的长信拿给她看,她一定会温和的笑着说:「你以为我不及阿兰伟大么?——」
  正因为这样,我对于秋明的态度,从内心里敬佩她、感念她。而且,我更不愿在感情生活中,失掉这样一个温婉可爱的伴侣。但是她却说:「它情愿牺牲自己的光芒,让给星星,教爱星星的人得到快乐。」阿兰姐也说:「不要像贪心的孩子以的;得着月亮,还想摘下天边的星星。」同时,我也想起佛经里的警句:「弱水三千,我祇取一瓢饮——」
  在这样彼起此落的思潮中,我的心田简直变成了一堆烂泥。我很想找到张幼华、沈超、和杨子云三个人,来跟我一同商量。可是我很能想到的,他们在主观上已经失去了平衡,当然是毫无疑问的赞成我和秋明的关系,而忽略了阿兰的重要性。何况,阿兰姐在信上所表示的态度,也不是局外人所能了解的。
  我想,必须请一位立场公正的人来判决。在友侪中,我尽量寻思和我关系密切的人。但是,除去和我相好的几个同学外,几乎没有能和我商谈的人。何况这件事,是不能随便向人提起的;最后,我想起我们的「太阳小姐」苏亚南来。
十一
  匆忙的上完课,带着焦急的心情,我跑到亚南的寓所,一眼看见她坐在打字机旁边,正忙着翻译一本莎士比亚的剧本。
  「你好,密斯苏!」
  「多庸俗的称呼!」亚南照例是发出豁朗的笑声,抬起头来说:「你永久是这样文绉绉的。」
  「那么——」我红着脸圈,嗫嗫的说不不去。
  「喊我亚南好了。」她低着头仍在不停的工作:「为什么老是把男女关系分得这样清?」
  「是的!我们的太阳先生!」
  她微笑着,似乎在默默的接受我的称誉,然后她漫不经意的说:「坚白!如果没有要紧的事;等二十分钟后,我便可以结束这一段戏的情节。热水瓶里有茶,厨房里有咖啡,糖和牛奶都放在老地方;你喜欢什么就取什么,不要以为自己是客人。」
  「好!谢谢你!」我照她的话一一做去,坐下来喝咖啡;然后打量她房间内改变后的布置。
  新刷的淡绿色墙壁,纯白色床单,橙黄色窗帘,古铜色家具,配上她紫红的运动衫,青色的绸裙,这些颜色调和极了;我想起太阳的光线内,也包含着七种色素,不觉得哑然失笑。
  在打字机的轧轧声中,亚南似乎没有听到我的笑声,仍然低着头工作。我无聊的站起来,走到书架旁,无意中抽出一本新书,那是托尔斯泰的「两姊妹」。这部作品是我在两年前喜爱的读物;我清楚的记得书中的两姊妹——达莎和她的姐姐嘉露,有些地方很像秋明和阿兰。她们都有聪慧卓绝的品质,在爱情中都很坚定。忍耐而又肯作自我牺牲;她们都像屠格涅夫所描写的女性。那样纯洁、高贵而且具有吸人的魅力。使人永不能忘怀她们的印象,和她们用心血与眼泪交织而成的那些动人的故事。
  达莎和嘉露这两姊妹的事迹,随着时代的洪流过去了。但是,我们还能看到这位大文豪为她们创造的塑像。这样使我想起了阿兰和秋明,这两个在平凡中而又带有独特性格的女孩子;在若干年后,月冷风清,有谁来凭吊她们呢?
  一剎那间,我又想到亚南,连想到「飘」那本小说里女主角郝思嘉小姐的个性和遭遇,以及她在红色的土地上,追怀她身世飘零的伤感,不禁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坚白,你在做什么?」在我的玄想中,亚南突然转回头来对我说:「我彷佛听到你的叹息,是不是?」
  「唔!没有!」我知道如果我承认了,一定引起她一番激昂慷慨的言论。我并不是回避她的责难,而是在伤感阴暗的心情中,实在是禁不起那阳光强烈的辐射。
  「那么!有什么问题来同我谈谈吗?」她挨近我一点,瞪着我的脸,彷佛要在我的表情上来寻找什么疑窦。我被她两道锐利的眼光直射着,简直是抬不起头来,她怀疑而肯定的说:「坚白!我看你有点儿苦恼?」
  我无意中点点头。
  「在往常,你不是这样子,我觉得以我们友谊的关系,你不应吞吞吐吐的,是吗?」她温和的拉住我的手,一面将我斜落在眼睛上面的头发,轻轻的拂上去。这样率真的动作,真像母亲对待孩子那样的温柔体贴。
  我仍然是默默的,本想拿出勇气来向她说明我的苦衷。但是我忽然感觉到,跟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声子来讨论恋爱问题,毕竟是尴尬的事情;想到这里,我不禁红起脸,吶吶的说不出来。
  「是不是考试的成绩不满意,影响到你毕业的学分?」她开始猜测了。
  「不!」我摇摇头。
  「那么在同学间跟谁吵了嘴,伤了感情?」
  「也不!」
  「或者是得到家信,有什么坏消息么?」
  「不是,他们都生活得很好。」
  「那么——?」。
  我没有等她再猜测下去,忽然灵机一动,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小声的说:「谢谢你,亚南!不过是写作上的一个问题罢了。」
  「写作上的问题?」她似乎很惊奇的说:「写作上有什么重大的问题,叫你这样伤脑筋。」
  「是的!」我说:「哥德在创作『维特之烦恼』的时候,我想他一定自己也烦恼过呢?」
  「好!这样忠实的态度,倒是令人敬佩的;」她大声笑起来:「那么你说出来试试看,我也许能给你贡献一点意见。」
  我低头沉思了一会,我想起阿兰姐、秋明和我的问题,编成一个小说里的人物。然后,我郑重的对她说:「最近,我正在写一个长篇小说。我想以人生纯洁的、和谐的爱作主题,描写一个少年和两个女孩子所经过的爱情故事。这故事跟普通流行的三角恋爱小说不同的,就是这两个女孩子,都有同样纯洁崇高的感情,同样善良的心。如果她们都知道对方也在热爱着他,她们都愿意牺牲自己,让给别入。在这故事哩,我要读者找不到一点私欲、占有、嫉妒和阴谋的成份,像生活在伊甸园里,听到一首和谐的情歌。」
  「很有意思。」她微笑的说:「比现在市场上流行的小说高明多了!」
  我不愿和她又扯到另一个问题,仍然继续的说:「至于那位少年,他也是没有恋爱的经验。更不懂得情场上那些狡猾的手段和鄙劣的念头;他想用一颗诚实善良的心,来保持爱的平衡。可是事实上却不能让他这样做,在他还没有找到方法以前;这颗心已先被人切成了两半——」
  她还没有等我说完,便急急的截断了我的话:「那么,你应该从他们的恋爱过程中来分析;尤其是他们发生爱情的因素上着眼,因为男女爱情的复杂关系,毕竟是可以寻到它真正的重心,并不像几何上的等边三角形。」
  「是的!」我说:「在故事一开始的时候,我便把第一个女主角,安排成那个少年童时的伴侣;他人在两小无猜中建立了爱情的基础。后来因为家庭和社会的关系,把他们活生生的分开,女的更度着飘零惨淡的生活。当然,这个少年在当时还不懂得怎样去争取他们的婚姻自由,祇是忧?的长大起来。可是在家庭摆布下,第二个女主角,已经被他的父母从亲谊中挑出来;用尽各种方法使他们接近,希望他们能成为一双美满的眷属。在这种移花接木的计策中,等到这少年懂得爱情的时候,他已经沉陷在第二个女主角的情感里,而恰恰在这个时候,那个飘泊的女孩子,却从远方来了一封信——」
  「能不能让我先知道点,关于这两个女孩子的性格?」亚南合上眼睛,似乎在揣摩这故事里的情节。
  「可以的!但是我不能说得令你满意;」我也思索一会说:「我们每天不是看到星星和月亮吗?我觉得以这两个自然界的东西,来形容她们更比较适切些。大概是第一个女主角在她幼小的心灵中,就尝到失恋、屈辱、和飘零的滋味。表现在性格上的特征,是忧郁、伤感、和一种忍耐孤独的气质;像星星一样的在太空中,做着她凄清而畸零的秋梦。第二个女孩子,因为有家庭良好的教养,宗教信仰的熏陶,再加上她天赋的温柔,所以养成一种谦让、含蓄、仁慈、温文尔雅的风度,像碧海青天中的月亮一样,使人感觉得一团柔软温暖的光。而这位少年在现实中,却陷身在这温柔的光辉中,无法自拔,于是他痛苦,烦闷——」
  「因而你也为他们痛苦烦闷起来?」亚南听到这里,哈哈大笑起来。「是的,我写到这里,也不禁为他搁笔叹息。」
  「最好你在搁笔后,多做一点深思的功夫!」亚南点点头,拍一拍我的肩头:「好朋友!这真是一个不容易写得好的题材。」
  「但是我不能停顿下去!」
  「对!你应该克服这些困难;」我看她站起来,拉开窗幔,向天空中看一会,然后转过头来对我说:「这不仅是小说上的技巧问题,而是你对于整个恋爱的观念。首先,你不应该对于一个人的初恋看得太神圣了,十九世纪的大作家施顿阿马哈(Schliemacher)。曾在他的书简中说得好:不要相信一切的事情都是根据其最初发生的;那些支持这种思想的小说,把两个人的恋爱,一直不间断的发展到最高峰,是既有害而且是愚蠢的;而且那些作家们,既不懂得恋爱,更不懂得艺术。」
  「但是,我们不能忽略社会的道德观念。」我怀疑的看着她。
  「社会上一般的道德观念,就没有错误的吗?」亚南似乎气愤起来:「我相信我们现在处身的社会上,还存有许多野蛮的道德制度。譬如以男女相爱而进成的婚姻制度来说,说有许多是浅薄的、盲从的,甚至是违反人性的。因为两性结合的基础,是要建立在互相了解的关系上。他们必需有同样的精神倾向,同样的教育和信仰,同样的理解与认识。但是宗教、社会、和道德的观念,都是叫人把爱祇看成一种责任,固执着忠实与永久的关系,这是既危险而又愚蠢的事。我们都是这纷乱腐败社会中的不幸产物,社会像一个继母样的对待他的孩子们,这种制度比野蛮时代还要残酷。在一百年以前,法国女作家乔治桑已有这样精辟的见解,并且在她的『雅各布布』一书中,借着书内的主人雅各布布在结婚那一天对他的新娘说:『社会是在听取你的誓约,你要发誓对我忠实,而且要服从我。也就是说,除我以外前你不能再爱任何人。』你想这种誓约,不但是不合理的,而且是对于女性一个极大的侮辱。」
  「谢谢你对我的启示!」与其说我被她的论调征服了,还不如说被她的声调征服了。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