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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6 星星·月亮·太阳 徐速 (全)

_7 徐速(现代)
  「原谅我,原谅我啊!秋明——但是,我该走了!」我在心种轻轻的说。恋恋不舍的又回到卧室里,点上灯,详细的写了一封信,我将离家的苦衷告诉他们,请他们不要挂念我。尤其是秋明,我对她写了一番大道理,来掩饰我心头的愧疚。一切都准备停当;果然,那几颗明亮的犬星,已经和窗外的树梢平行了,我偷偷的走到后院的花园,爬过矮墙。
  原野里寂静得很,寂静得简直可以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有风,树梢在轻轻的摇摆着,远远看到瓜田里明灭的火亮。
  偶然一声犬吠,我惊悸的蹲在墙角下;喘息了一会,然后顺着竹篱笆,像蛇一样的向草坪疾行。
  月色彷佛是一层银灰色的薄雾。在迷蒙中,我看到那棵大树下,果然有一个顶上顶着黑纱的人影,幽灵似的来回游荡着。
  「阿兰姐!」我抹一抹头上的汗珠,轻轻的喊起来。
  她似乎没有听到我的声音,仍然是仰起头向天空中痴望着。我彷佛看到她手里拿着一块白色的手绢,在轻拭泪痕。
  「阿兰!」我恐怕会一下子惊动她;停住步,再轻轻的呼唤她。她似乎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向四周看一看,却很镇静的问到那样大树下,坐在一块石凳上。等我快到她身边,她却无意的背过脸去,发出深长的叹息。
  「你等久了,阿兰姐!」我心里感到一阵酸痛,忍着眼泪,不顾一切的摸过去。在紧张中,她却忽然躲开我;一纵身跳起来,疾快的将脸上的黑纱拉下。颤抖的对我说:「表哥!」
  「啊!原来是你!秋明!」我几乎失声叫眼起来。一剎那间,我觉得眼睛昏黑,乘势倚在树干上,浑身的肌肉都在紧张的颤动,彷佛在遭临着一场凶恶的梦魇。是的,祇有在梦魇里,我才体验过这样的恐怖。
  在昏迷中,我觉得有一双软绵绵的手臂,搂住我的颈子,接着是一阵嘤嘤的哭泣声。
  好一会,我渐渐的清醒过来。
  羞愧,焦急,像一把火在我的心头燃烧起来。定一定神,我急速的拉下她的手臂,严厉的对她嚼起来:「秋明——你——」
  「表哥!对不起!我破坏了你们的计划。」秋明向后退几步,泠冷的瞪着眼睛一动也不动。「想不到你是这样阴险的人!」
  「我——」秋明忽张开颤抖的嘴唇,想说什么,可是又说不下去。忽然,她拼命的搭住胸口,发疯蚀的狂笑起来。这笑声惨痛极了,震动在清夜里,好像是一只猫头鹰磔磔的惨叫。
  「秋明,」我惊骇撞了,急忙拉住她的手,哆嗦的对她说:「不要这样,我——我错了!」
  「什么?」她停住笑,又痴痴的注视着我。在月光下,我看见她眼睛里闪动着奇异的光芒。
  「是的!我错了!」我再重复的说一次。
  「你是说你不应该决定这样做?」
  「不!我觉得我刚才狂暴的态度。」
  「噢!」她彷佛想起了什么,严厉的对我说:「表哥,想不到你竟会有这一套欺骗本领!」
  「欺骗?」这旬话像一支利箭,射中了我的胸口。
  「是的,欺骗一个人的心和灵魂。」她在盛怒中,却装成很温和的样子,向我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
  「你不能这样说,秋明!你知道我内心的痛苦么——?」
  「痛苦!」她冷笑一声:「你也知道一个女孩子,在心灵上受不了的痛苦么?」
  「知道,但是我不能不这样做!」我冷静的背过脸去。
  「做得不光明,不磊落!」
  「很遗憾,」我转过头嗫嚅的说:「不过家庭和社会的环境都是这样的,在黑暗气氛的包围下,你能说我应该点起火把,在黑夜里突围么?」
  「那么你应该早作打算,我知道这是你们三天前才决定的。」
  「不,你应该说我们在五六年前,就有这样的决定!」
  「五年前,」秋明在伤感中沉吟了一会:「我不信五年前的事,还能发生这样大的潜力。」
  「是的,别人不了解我们的。」我似乎在哀求她。「你能说你一点也不了解我的心情么?」
  「可是——」
  「我不相信三年来的挚爱,不能改变一个人的心。」
  「为了信义,为了爱情,为了——。」
  「这样说,三年来你对我一点也没有留恋?」
  「当然,」我走近她,挨着她的肩头,凄怆的对她说:「秋明,请你相信我的话,我感激你,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对我的好处。」
  「不,表哥,我不要这个!」她乘势的搂在我的怀里,紧紧的抱着钱,衷衷的痛哭起来。
  很奇怪,在这样的情景下,我却觉得心田里很凌乱,也很空洞。没有刺激,也没有感情,像一个没有知觉的木偶。我茫然的说:「是的:秋明!我对不起你:原谅我——」抬起头来,看到天色渐渐的发亮了,月亮已经从树梢落到远远的山头上。我第一次觉得月光是这样惨淡,这样幽怨,减退光芒的月亮,比星星还觉得凄厉动人呢?
  想到星星,我又茫然的注视着银河两岸的星群。牛郎、织女,一个个都像个梦影样的文出现我的心头,是谁编出来这样荒诞的爱情故事啊!
  偶然一声鸡啼,仿佛是一支警笛的声音,在我的心弦上激烈的震动,我揉一揉眼睛,呓语样的叫起来:「秋明!你怎么知道我们约会的事情?」
  「你说我不应该知道么?」
  「不要这样挖苦我,秋明!」我咬一咬嘴唇,痛苦的说:「我想问问你,你在这里可曾看到阿兰姐么?」
  「没有!」她慢慢的抬起头来。
  「她没有来?」
  「是的,她今天下午才决定这样做?」
  「你怎么知道我们这样的计划?」我又间。
  「你以为这是不得了的秘密么?」她轻蔑的看我一眼,低下头。
  「嗯!除了我和阿兰姐外,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的!」
  「但是有一个天真无邪的人会告诉我。」
  「是弟弟?」我忽然想起了在我们约会那天,弟弟在草丛里曾经听到我们的计划。虽然我已经一再的告诫过他,想不到他仍然这样来和我作对。  不过,在当天晚上,他不是病倒了么?
  「昨天,在他的梦呓中,错认了我是你的阿兰姐。」我恍然大悟,老羞成怒的说:「于是你得到了消息,就像捉贼似的来防备我们。」
  「不,」秋明轻轻的摇一摇头:「在当时我还不能了解这许多事,直到我见到阿兰以后。」
  「你见到她?」我惊奇的看着她。
  「嗯!今天下午,我同表妹跑到她家里,看见她正在整理行装。」
  「你侮辱过她?」我忿忿的看着她。
  「不!」秋明呜咽的哭起来:「我难道是这样不懂礼貌的人么?我们谈了很久,她是那样好,她像姐姐一样的安慰我!」
  「她对你怎样说?」
  「她说,她愿意牺牲自己,她愿意放弃这计划,她告诉你们约定的时间和地点,她是在这里等你,她要我——」秋明悲切的说不下去:「我真想不到她是这样了不起的女人。」
  「你——」我怔怔的看着她。
  「在当时,我被她诚恳的态度感动得哭起来了,我不顾意这样敛。说实在的,我真希望你们一齐离开我,可是她不答应,她求我给她留一条生路。」
  「为什么?」
  「她说:在家庭和社会方面,事情自然是破露了,还是一场不构想象的悲剧。在她个人方面,她觉悟到不愿将这样渺茫的幸福前途,放在另一个人现实的痛苦上。她说:她希望我帮助她解脱这情感的痛苦。她要我劝告你,忘记她,永远忘记她。否则,她即使立刻离开了人间,就在另一个世界,也不会得到瞑目安静。」
  「你以为她这样做是对的么?」我痛苦的看她一眼。
  「那么你还要苦苦的缠住她么?」
  「不!」我茫然的摇头。
  「这样——」秋明对我温柔的握住手:「表哥!天不早了,我们回巷家去吧!」
  「回家去!」我站起来,感觉到拂晓前一种凄冷的气氛,整个世界都是死寂的,身体像一片秋叶,在半空中飘荡着。我忖思了一会,对着秋明说:「好吧!表味!你可以先回去。」
  「为什么?难道——」
  「我需要在这里多休息一会。」
  「那么我等你!」
  「不!秋明!」我急躁的说:「天快亮了,我们在一起走,万一种人家看见了倒不方便。」
  「好吧!」她迟疑了一会说:「后门还开着呃,我先回去,等一会我叫醒表妹,要她来接你好了!」
  「就这样吧!」我漫应着:看她低着头走远了。我漫步的走到阿兰姐的们前,巡视了一会,真是万念俱灰,百感交集。然后又回到那棵大树下,抱着树干,我尽情的痛哭起来。在凄怆的心情中,我想到今后的处境,仍然是一幕读不完的悲剧。我不愿再看到阿兰姐因我一而遭受到的磨难,我更不愿意看到秋明永远忍受着情感上的创痛。如果没有我,她们也许能过得更安静一点,好吧!我为什么不能牺性自己,叫人家得到真正的安静呢?
  「自杀!」我痴痴的搂着树干,一个可怕的意念,忽然浮上虚空的脑际。
  「自杀能解决一切的问题么!自杀能使她们得到安静么?」我彷佛对另外一个人说起话来:「你不是在文艺副刊上写过反对自杀的文章么?那是弱者,那是懦夫?那是——。」
  但是——。
  于是一个新的意念,在我的心灵里忽然明朗起来,我又喃喃的说:「走!离开她们,离开这里,到没有烦恼的地方去。」
  想到这捏,我毫不考虑的提起旅行袋,顺着一条古道,踉_的向村镇里奔去。
二十五
  半小时候,我已经到达了村镇的街头﹒街头上冷清清的,许多店铺还没有关门,祇有一家赶早市的饭馆,伙计们正在拉起风箱,忙着给赶路的客商升火做饭。恰好有一辆破旧的卡车停在门口。上面满载着我们乡间的土产,正要发动行驶,我急忙的赶上去,讲好了车价,坐在司机的车厢里。真是疲惫已极,车身剧烈的颠簸,对于我却像一个舒适的摇篮,在晨光熹微中,汽车已经飞驰到城门口停下来。
  不敢在那里逗留,恐怕人家发觉了我的行动,派人从后面追上来。于是,我挑了一条僻静的街道,匆忙的跑到火车站。
  到那种去呢?我站在买票的窗口。看见上上下下的旅客,虽然是风尘仆仆,但是,他们总都有一个行程的目的地。而我,真像一只刚出笼的小鸟;天地广阔?人海茫茫;何处是归宿?我感到生平未有的惶恐和焦急。
  时间和环搅,都不允许我仔细的考虑下去。我冷静的想到家乡的地理形势;北面是山,东面是海,南面是湖沼地带;祇有西方是一望无垠的大平原。而立铁道的路线,也是东西横贯的;西行二百余里,说是通达四面八方的徐州。到那时向南向北,再听命运的决定。正犹豫间,恰好一列车车驶进车站。我下意识的买了一张西行的车票,慌慌张张的爬上了三等车厢。也许是这几天给我的折磨太痛苦了,我挤在窄狭的座位上;刚闭巷上眼睛,就吭吭的睡去。半天的行程,我在昏迷中过去;奇怪得很,不饿不渴,身体像悬在半空中的秋千架上。直到车上的查票员推醒我,才知道离开故乡已经是二百多里的路程了。不知道是佛晓,还是黄昏。跟着拥挤的乘客走下来。揉一揉眼睛,原来太阳还高喎的思峦在天空中。
  「好吧!休息一会再帮吧!天无绝人之路!」在无可奈何的情形下,我反而觉得心情上安静得多,找到靠近车站的一家咖啡室,我冷静的计划着行程的方向。
  对于一个没有踏进社会的学生,这真是一个很难解决的问题。我默默的思忖着;向西方去,我没有一个熟悉的朋友。向南!发可以开到省城的学校去。但是秋明的姨母又在那种,让她知道了一定是不肯罢休的。向北!我可以到久已神往的故都去,并且在那种可以继续升学;但是,听说秋明的父亲又在那里经商,万一遇到了,那更是不堪想象。而且我身边带的一点旅费,又怎能维持长期的生活费用呢——。
  真是心乱如麻,一阵阵刺耳的车笛声,文紧张的响起来。这家咖啡宿的顾客,好像是军队里的兵士听到集合号声那样的声觉,匆匆的跑出去。停会儿,落车的旅客,又一群群的走进来。
  我望着一个个欢欣的面庞,心种更一阵阵迷惘起来。
  「走吧!就这样无目的的流浪下去!」我好像下了最大的决心,匆匆的付了帐,正想离开这里到外面走走;忽然一个学生打扮的少女,穿着米黄色的旅行装,戴着宽边的大草帽,黑色的太阳眼镜,提着手提箱,气喘时峙的跑进来;看样子很想寻说一个座位,急忙的走到我的身边。
  「啊!是你!」我祇觉得眼前一亮,不禁失声的喊起来:「亚南!」
  「啊!坚白!」她慌忙的取下眼镜,很惊奇的看着我。
  「你怎么来到这里?」
  「你怎么来到这里?」
  「顺路到这里看看朋友!」我随机应变的回答她。
  「巧得很!我也是下车到这里看一看同学,就是——」她大概不愿说出她朋友的姓名,急忙将手提箱放在卡座上,热烈的跟我握手,高兴的说:「真想不到在这里遇到你!我听谷先生说你为了祖母丧事,恐怕要耽误一些时日,所以才写一封信给你,收到了没有?」
  「嗯!」我想到在这封信里,她一定告诉我改变约期的原因。当然,这样倒可以省去我向她解说秋明和阿兰的纠纷;于是我将计就计,连忙的点点头说:「收到了!谢谢你!」
  「很抱歉,我本来应该到你家里去卖看的。因为人地生疏,并且我要赶着到学校去办理复学的手续,所以提前了几天。」
  「那么你为什么又在这里停下来?」
  「有一个老同学住在这种,我们事先的好作伴同行的。」她微笑的话:「你呢?」
  「因为祖母去世后,母亲不愿留我在家里,怕我伤心。所以——」
  「对的!」她抢着说下去:「那么,你一个人出来的么?」
  「唔!」我想一下,勉强的笑起来:「你以为我没有这样的勇气么?」
  「当然!」她怀疑的看我一眼:「为什么也在这里停下来,也是找一个同路的人到北方去?」
  「嗯!」我借着招呼侍者为她要一点饮料的时间,思索了一会,慢吞吞的对她说:「现在,我还想转车到学校去看一看,因为回家时很匆忙,行  李和书绪都放在学校,请一位同学保管呢!」
  「是扬子云吗?」亚南点点头,忽然惊慌的眼起来:「哎呀!我忘记在信上告诉你了,扬子
云曾经托我转告你,你应用的书籍,已经运到你的亲戚家里。其余行季,他愿便觉带走了!」
  「也好!」我暗暗的松了一口气:「省得我白跑一趟!」
  「真是错中得福,」亚南反而天真的说:「省得路上麻烦呢!这一来我们都多个伴儿了。」
  「嗯!家里的人也为着这一点担心!」
  「让你一个人走这么远的路,已经是很不容易了!」她说着,向我打量一下:「我看你比从前消廋多了!精神又这么坏?」
  「恐怕是夜里失眠的缘故。」
  「不要这样倔强,」亚南很关心的对我说:「还是身体的健康要紧。我觉得你需要好好的休息一下。」我打了一个呵欠,疲倦的点点头。
  「那么!今天就在这种停留一天,晚上我们都去看各人的朋友。到明天清早,再搭早班的快车,好不好?」
  「这个——」
  她等不及得到我的同意,说提起衣箱,向窗外指一指说:「天气热得很,我们到那边找家清静的旅店住下。好好的玩半天,我请客。」
  「好吧!」我知道亚南的性格是如此的,祇好跟着她走出去。
  我们在车站的附近,我到一家幽静的旅店。绿荫深处,红墙掩映,旁边有一个很大的池塘,四面围着红漆的栏杆,很像一座美丽的别墅。亚南开了两个单人房间,将衣物质给仆役,兴奋的说:「你家乡的风景真不错,我们到楼上看一会,然后到那个池塘游泳去!」
  「好的!」我勉强的跟她走到平台上。
  亚南似乎没有注意到我内心里的情怀,依然精神奕奕的,像一个住惯乡下的孩子,偶然走进五颜六色的都布里;对于每一种东西,都感觉很新奇。她看到田野种的农作物,要我详细的为她解释每一种的耕种法收种期和产量;看到远山,她有趣的询问我每一个山峰的名字,山里人的生活;看到河流,她向我打听从那里流来,又向那里流去.——。天啊!我那里还有心情来欣赏这田野里的景色呢!郁郁的挨着栏杆,想到家瘦的人发觉我逃去后的情形,他们不知道是如何的悲愤呢。
  「坚白?」亚南忽然惊奇的看着我:「我看你对我的问题,似乎是不感到什么兴趣?」
  「也许是在乡下住惯的缘故!」我微笑着说。
  「那么我们现在游泳去好吗?」她捏紧我的手说:「坚白!勇敢一点!暂时把家里的事情忘记。」回到各人的房间里,等她换好了游泳衣,我们一齐跑到荷塘的凉亭上。
  这是一池碧清的水塘,一半长满了水藻,、一半荷花盛闭着。有几个孩子们正在水里做游戏。
  亚南迫不及待的就脱了衣服,轻快的跳下去。
  我谁说身上不舒服,并且又没有带游法衣,祇好在凉亭上等她。亚南也不再勉强我,高兴的和孩子们玩在一起,做出各式各样的游水姿势,活泼得像一条童话中的美人鱼。
  太阳渐渐的落巷下去了。
  亚南从水里潜游到我的面前,伸出头来:「坚白!用不着你来照顾我啦!请回去休息吧!我打算游够了,从那里就说去我朋友,你也可以处理自己的事情﹒晚上见!」
  「好的!我们都早一点回来!」我借着这机会,到街上胡乱的吃一顿晚餐,然后一个人踽踽的回到饭店的房间。天气闷热得很,推开窗,对着天空中的星星和月亮,我又想到秋明和阿兰姐。是的!一时的冲动,我就这样的离开家,离开她们,说不定一辈子再也看不到他们了。是她们的错?还是我的错?想到这哩,我不禁伏在床上,伤心的痛哭起来。但是,今后的岁月怎样过去呢!永久的瞒着亚南么,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她发觉到我的秘密,又对我怎样的看法呢?假如我坦自的告诉她,她又怎样来对待我的;说不定——。
  像头流在大海里,暴风雨中一只站失方向的孤舟,在黑暗鳗摸索着。现在唯一可以商量的祇
有亚南了﹒
  「我不能失去她,我不能离开她!」对着窗口,我像教徒祈祷似的,喃喃的诉说着。我希望亚南能立即回来,让我尽情的对她诉说一番。
  然而,已经是深夜了,窗外是一片黝黑,隐隐的听到雷声,接着是骤急的风声、雨声,在这恐怖的夜里,可是亚南还没有个来。
廿六
  雨后初晴,碧空如洗,夜凉似水。晨光,月光,伴着马路上寥落的灯光;隔着玻璃窗,白茫茫,亮晶晶,一片光雾凄迷之中,我越发感到心里的空虚、孤独。
  「亚南还没有间来?」偶然抬起头来,看看壁钟,已经超过了午夜二时。推开窗,万藾寂静,树影婆娑;一种莫名的恐惧,疑虑,在下意识中蓦的现出许多可怕的阴影。
  难道亚南发生什么意外的不幸么?
  她毕竟是一个孤身的女人!
  不然,她迷失道路了——。
  想到这里,更使我忐忑不安。我打算到马路上去等待她,或者先到警察局去查问一下。
  拧亮了台灯,忽然发现台灯下面,压着一张方方的纸条。
  「徐!不要傻等着我,今天晚上我决定在朋友处住宿。理由很简单,我实在没有勇气去接受那些侍役们神秘的笑容;而且——
  夜里你如果寂寞;我已经将几本小说和一迭剪报,放在你的枕头下面。无聊时翻一动,让它带你到梦乡里。
  好好的休息吧!明天早晨我买好车票在那家茶馆等你。晚安  亚南」
  看完亚南的留条,我轻松的伸一个懒腰,却不噤哑然失笑。传统的伦理观念,毕竟是一种顽固的势力;尤其在男女中间,永远被它筑起一道高高的藩篱。像亚南这样豪爽、任性,而富有革命色彩的女性!仍然不敢轻易的超越呢!
  移动枕头,果然有几本精装书,和一本厚厚的剪贴簿。那几本小说我在学校里早已阅读过了;顾手翻开剪贴缚,看到里面贴满了一篇篇整齐的剪报。大概是她主编副刊时,留下来作为纪念的作品。在这些作品中,我忽然发现一篇短文;文章旁边加上红色的圈点,后面还有一股兄长的评语。我想,这一定是出自名家的手笔。不然,就是她自己的精心杰构。
  这是一篇描写星夜的散文!文笔虽不十分熟练,但情感却很丰富,从造意和题材中,可以看到作者朴实的风格和忧郁的气质。当我读完最后一旬,才发现文末的署名——阿兰。
  「阿兰!」这两个熟悉的字体,在我的眼前,彷佛要跳动起来。难道这是阿兰的文章么?难道阿兰姐真能写出这样清新的散文么?不!也许是一个笔名相同的作者吧!
  抱着好奇的心理,我继续将亚南写在后面的一段许语,一口气读下去:
  「这是朱小姐的一篇处女作,也是在我主编这个副刊中她最后一次尝试的成功。从我们一年来的通信中,我始终鼓励她,练习写一点稿子。想不到啼莺初试,便能清脆动人。真难得!一个在工读中坚苦奋斗的女孩子——」
  「这不是阿兰姐是谁?」看到这里,我奇怪得怔起来。顺手翻开第二页,果然在簿页里夹着一张阿兰姐的旅行照片。她穿着一套朴素的工人服装,拈花微笑,倚栏远眺;但眉宇间还可以看出郁郁寡欢的神色。照片背面除去签名寄赠的字样外,还写着几行小字:「神交一年,承教良多,姊求深造,我返故垫,天南地北,不胜依依——。」
  「阿兰姐!」我将这张照片轻轻的揭下来。放在胸口,一阵心酸,我抱着枕头;迸出了几滴眼泪。一觉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我连忙起来整理行李,将阿兰的照片,偷偷的放在旅行袋里。我想;如果亚南要追问起来,就说在旅馆遗失了,她决不会怀疑我有意窃取她的纪念品。主意想定,我看看腕表,急忙向车站赶去。
  仍然在昨天那个茶馆里,我看到亚南正在那位细斟轻语。她看着我,点头微笑,向我招招手:「快来!我给你介绍一位朋友!」
  走近她的座位,我看见一个中年妇人背着脸坐在她的对面。从后面看去,很像是我母亲的背影,我不觉惊疑的停住步,心里私付着:「难道是母亲赶来了么?」
  「怕什么?好好的站在那种鞠躬,」亚南一面说,一面拉着我走过去:「你猜猜看!是谁?」
  还没有等我开口,那位梳着发髻的女人就微笑的转过头来。我一怔,原来是我们学校里的女指导员——谷先生。
  「徐坚白!」谷先生突然收敛了笑容,严肃的喊着我的名字。像讲堂上那样的宏亮、庄严。
  「是!谷老师!」我笔直的站着。
  「哼!刚离开学校就不守校规了?」谷先生操着熟练的英语,半真半假的和我开起玩笑来:「竟敢和女朋友在接店开房间!」
  亚南突然红起脸,向谷先生瞪眼,羞笑的说:「你这个人越老越风流,真不成体统,对学生说话也这样没遮拦!」
  所幸这问茶馆种祇有几个乡下佬,他们大概都听不懂谷先生的洋话,祇是奇怪的看着我们。我为了急急结束这种尴尬的局面,局促的坐在亚南旁边。向谷先生学恭毕敬的说:「谷老师!你几时来的?」
  「亚南没有告诉你?」
  「是怎么回事?」我转闷头看看亚南,亚南也神秘的笑起来:「原来我是和谷先生约好在一个老同学家种会面!」亚南喝一口热茶,忍不住噗哧一笑:「我知道你们见着她,就像猫见老鼠似的。如果我告诉你﹒你昨夜还能放心安心睡觉么!」
  「人家是老老实实的,那像你那样!」谷先生又乘机向亚南取笑:「不知羞!半夜里说梦话,还喊着——」
  「老学长!怎么啦!」亚南红着脸站起来,忙着喊侍役结账。挥着手,嗔怒的向我说:「别听她胡说八道,我们到车厢去吧!」
  在哄笑中,我扶着谷先生手臂,在头等车厢中找到卧铺的房间。亚南和谷先生同住在一起,我一个人占了一间铺位。
  这一来倒趁合我的心意,我实在害怕「老尼姑」那种犀利的眼光,刻薄的嘴舌。真奇怪,一个平时道貌岸然的女教师:离开教室,放下教鞭。就立刻变成另一种放浪不羁的态度。女性的性格毕竟是很难捉摸的;从谷先生我想到亚南,像她那种豪爽倔强的性格,一提到男女恋爱的关系,也禁不住忸怩不安。而且,在她那隐藏的感情中,好像有一堆熊熊的爱情火焰。万一这火焰向我的身边燃烧过来,这该是多么可怖的事情——。
  想到爱情,我在内心里忽然起了强烈的憎恨。好容易脱开了阿兰和秋明的烦恼,我再没有勇气陷在另一面情网里。亚南且也可怜,她那里知道我  心灵上的创伤。谁能在一堆死灰里,燃起一点火星呢?更令人怀疑的,谷先生难道不知道我和秋明的关系么?难道她没有将我们的关系告诉亚南么?为甚么她在有意无意中,还来拉拢我和亚南的距离呢?
  「你不能再这样迷糊下去!」彷佛有一个严厉的声音对我说:「你不能再自寻苦恼,误人误己——」
  于是,我借着温习功课,尽量和她们避免接触。亚南也正好,有个伴儿,和谷先生一唱一和,有说有笑;在每一个车站,她们都抽空到车外走走。等她们要约我同行的时候,我故意装成疲惫的样于,拿一本书遮着面孔,沉沉欲睡。或者半掩着房门脱光了衣服,高声朗诵;这倒是避免女人麻烦的唯一妙法。
  果然,这些方法发生了很大的效力,总算是平安无事的到达了故都。
廿七
  红墙,绿瓦,金殿白塔,古色吉香的故都,真令人心旷神怡——。
  北平的夏天,可以说是学生的季节,从四面八方赶来投考的学生,好像乡下人赶庙会样的热闹。亚南将我安置在一家僻静的公寓里,很快就找到了沈超、杨子云、张幼华、和小雨点这些人。仅仅是分别了半个暑期,他们的皮肤都晒得动黑,尤其是小雨点,活像是一个印度姑娘。
  大家握手言欢,忙着准备应试的功课,亚南也忙着办理复学的手续。谷先生还有一段行程,勉励我们几旬,就到北戴河避暑去了。
  当天晚上,小雨点和和亚南搬到附近的一问女子公寓里去。我和杨子云、沈超、张幼华也选择了一个顶大的房间。表面上是为着准备功课的方便,其实,我们那里还有心用在书本上,倒是秋明和阿兰的问题,成为我们讨论的中心。
  杨子云比较知道的最多,沈超和张幼华也看出点珠丝马迹。等我将这一段经过,详细的告诉他们,杨子云在默默无言,一时很难表示出意见。张幼华连声叹气,抓耳挠腮,看样子比我还要烦闷。祇有沈超急燥的对我说:「坚白!究竟你爱的是秋明,还是阿兰?」
  没有等我回答,张幼华在一旁叹口气说:「都爱!都不爱!」
  「谁像你这样优柔寡断的!」沈超对张幼华撇着嘴说:「费了七八年的工夫追求一个女孩子,连一句话也不敢说。」
  「这才是恋爱哩!」张幼华红着脸说:「你好!天不怕,地不怕,女朋友一大群,可是谁也不永久的爱你!」
  「这样倒也干净!」沈超满不在乎的笑起来:「我不像人家那样认真,也没有人家那样的烦恼。」
  「但是,你也没有人家那样的快乐!」张幼华转过头来,很同情的看看我说:「坚白!本来在我们旁观者的眼中,你和秋明是很幸福的一对,为甚么又偏偏出来个阿兰!」
  「祇怕还有第三个呢?」杨子云忽然苦笑的插进一句话。我连忙对他递了眼色,他会意的点头,便不再说下去。所好这时候,沈超和张幼华两人仍在辩论他们各人的恋爱观,都没有注意这句话;毕竟是扬子云聪明,很快的转过口来:「好!让他们两个人争去吧!我们到外面走走去!」
  去出公寓,转到一个僻静的胡同,扬子云轻轻的向我说:「徐!我很了解你的痛苦,但是,你为甚么这样胡涂。秋明和阿兰的关系还没有搅清楚,现在又跟亚南——?」
  「没有,你怎么有这样想法?」我没等他说完就急忙否认。
  「不要瞒着我,这是事实,不是想象!」
  「那么,你从甚么地方看出来?」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真的!我自己从没有想过,也不敢这样想!」
  「也许我们是男人!」杨子云摇头说:「可是小雨点今天下午就偷偷的告诉我,她说亚南正在恋爱,对象当然没有别人。不过她知道你和秋明的关系,所以不敢说破!」
  「她们刚见面,那会有这样敏感,这一定是她的猜想!」
  「不!」扬子云坚定的说:「女孩子对于这件事比我们聪明。小雨点说:女孩子在恋爱的时候,跟平常是不同的;不过咱们莫名其妙罢了!」
  我低下头寻思了一会,自己也不敢断定他们的说法是不是正确。祇好带着试谍的口气说:「如果这一件事情,真的不幸发生了,怎么办?」
  「我正想问你!」扬手云停住脚步,拉我坐在一条土堤上——
  「我先看看你的意思?」
  「如果我还有这种感情,我不会离开秋明和阿兰的!」
  「这都是未来的发展,亚南比我们有学识,也许不会怎样严重;祇要你注意就是了!不过——」扬子云思索了一会说:「秋明和阿兰的事情,你是怎样对付?」
  「这倒是伤脑筋的事情!」被他一提,我真也有点着急起来:「当然,在我离开家庭的时帐,家里一定为这件事情而各处追寻,也许他们一时想不到我跑得这样远。但是,如果我在这里升学,迟早会被他们发现的。并且;长期的学费、生活费,也是严重的问题!」
  「学费倒不要紧,我们有好几个问学,大家都省一点就移了!」杨子云冷静的想一会,长长的叹口气:「最伤脑筋的,就是怕你家里人来到学校调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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