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046 星星·月亮·太阳 徐速 (全)

_5 徐速(现代)
  是荒野的鸡声吧,我摸索起来。点上蜡烛,轻轻的整理着行装。我把笨重的书籍和衣箱,都推在一起。给杨子云留下一封信,告诉他我回家的原因,请他乘便送到秋明的姨母家里。并且请他将这些情形转告亚南,要她仍然按着我和她商量好的计划去做。然后提着一只旅行袋,悄悄的走出校门,赶上了早班的火车。
十八
  真是归心似箭,火车在原野里飞驰着,可是我却感到比平时迟缓多了。
  第三天早晨,我在县城的站上下车。拖着疲惫的身躯,来不及去拜访阔别数年的亲友们,便急忙的向旧日的母校走去。我想从弟妹们那里,先问一问祖母的病况。仅仅是三年的时间,母校却完全改观了。昔日的师友,已经不知去向,同学们也尽是些陌生的面孔。祇有看守校门的老工友,还依稀辨认出我的声貌。
  母校也在准备放假了,我找到弟妹们同班的同学,才知道他们在大考后就提前回家。问到祖母的病况,同学们也不大清楚。祇是告诉我,从县城到我的家乡,新辟了一条公路,可以搭乘公共汽车。到距离我家四五里路的镇上下车,然后再步行回去,可以节省大半天的时间。
  挤上牛栏似的车箱,我的心却一阵阵紧张起来。故乡中熟悉的景物,又像梦境似的出现在眼帘中。一群群骑在牛背上的牧童们,响着鞭子,对我们招手欢呼。正在耕种的农妇们,也放下锄头,对我们露出了诚朴的笑容。
  时代的确是进步了,故乡在机械文明下,也改变了很多。从交通事业上,我看出人类是怎样来运用自己的智慧,改进自己的生活。忽然间,我想到三年前在这条古道上,晓风残月,骑驴踏过板桥的诗意,现在再也不能得到了。
  当夕阳下山的时候,我已经从市镇中踏上那条小路。一路上似曾相识的乡人,我都不暇去跟他们打声招呼,祇是挥着汗向家门急行着。本来,四五里的路程,在平时我可以像散步似的跑来跑去,可是现在却感觉到那样的遥远。跑着!跑着!到村口,我清晰的看到家们前的大树上,挂起一条长长的白旗。
  一剎那间,我几乎被这不祥的征兆晕倒。我想喊,可是喉咙问却像有一块石头堵住似的;我想哭,却觉得眼睛里忽然蒙上了一块云幕。
  是真的吗?我极力的镇定下来揉一揉昏花的眼睛,像野兽似的向门庭里发狂的扑去。彷佛是一个陌生的地方,许多穿着丧服的人,拥挤在一起。后堂中传来了隐隐的哭声,庭院内已经扎上一座高大的孝棚。一副触目的紫红色棺木,放在孝棚的中央。有人在孝棚里忙着烧纸磕头。这些都是真实的情景啊!我祇觉得眼前是一片昏黑,无力的倒在灵柩前的草垫上。
  好一会,剧烈的哭号声,又使我清醒过来。我觉得有人在呼叫我的名字。睁开眼,看见父亲母亲和弟妹们;都围绕在我的身边哭泣着。
  「来晚了一步啊!孩子。」母亲抹一抹眼泪,哽咽的对我说:「祖母在弥留的当儿,还眼巴巴的盼望你回来呢?」
  「我接到电报,就马上赶回来的!」我向着挂在灵前祖母的遗像,深深的叹一口气。
  「在生前,我们做儿孙的不能承欢,现在追悔也来不及了!」父亲拉着我的手臂,呼天抢地的大哭起来。人毕竟是感情的动物。任你是一个冷冰冰的铁汉子,在遭遇到痛心的时候,也会流露出纯真的感情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放下严厉的面孔,对我表示得这样的亲切。从他哭泣的表情中,我觉得他简直是一个失去母爱彷徨无依的孩子;一个四五十岁的大孩子。
  「我们以为你因为毕业的关系,来不及回来呢?」弟妹们同声的对我说。
  「毕业证书算一张什么东西?」我愤愤的说。回头看,我觉得弟妹们已经都长大起来了,穿着一身的白色孝服,更显得像个大人的样子。尤其是妹妹,几年不见,她已经变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要是在另一个陌生的场所,我也许不敢去认识他们。
  「可是,我们整整的盼望你三年呢?」妹妹在一旁天真的抱怨我。
  是的!这句话深深的打动了我心灵上的创伤。三年了,我没有回来过一次。自从我跟阿兰姐的事情发生后,我会发过誓不愿再回到这冷酷的地方来。每逢在假期的时候,我总是写封家信,借着补习功课或者是外出旅行的理由,一次次的敷衍过去。谁知道倔强的个性,却造成了这样不可挽回的遗憾。我不由的跪在祖母的灵前,泪如雨下。
  一阵嘈杂的人声,紧跟着一阵凄厉的喇叭声响起来。大概是吊丧的亲友又来临了,母亲和妹妹将我扶到她的房间里,让我好好的休息一下。
  几年没看到母亲,我觉得她比从前苍老多了。家事的操劳,在她的额头上已刻上几条深深的皱纹。但是看见我,她在忧愁中却带着无限的兴奋。忙着向我嘘寒问暖,还当我是一个小孩子,招呼我洗澡换衣服,要妹妹到厨房里给我准备晚餐。一切都停当了,她才安心的到外面去﹒
  几天的车劳,一时的刺激,我躺在软椅上,恬适的进入了梦乡。
十九
  在我们乡间,替老年人办丧事,要算是一件隆重的大典。尤其是作为长子嫡碟,更是这体制中重要的角色,当然是不能随便离开灵堂的。但是母亲看到我过份的操劳,第二天仍然没有叫我跪伏在孝棚里,而且叫妹妹陪我到后院的花园里散步。  花园的景物也改观了,许多花哇都种上了菜蔬。我的书房已改成妹妹的卧室。我走到葡萄架下,怔怔的对妹妹说:「记得吗?这是我们小时候,跟祖母在一起看星星的地方。」
  「是的,那时候祖母最喜欢你!」妹妹也在同忆着往事。
  「那是因为我比较你们大一点,跟她相处长久的缘故。」她的话又触起我的伤感来,沉思了一会,我接着说:「但是我不及你们,我连看到她最后一面都没有!」
  「谁也没有想到这样快,前天我还为一封信给秋明姐,请她转告你。虽然,祖母的椅那时还不太严重,但是发们还希望你能早一点同来!」妹妹娓娓的向我叙述祖母病时的情形。她似乎想转移我的情绪,想一想又说下去:「说实在的,我们也想藉这个机会团聚一下。母亲说好几年没有看到你了,她做梦也在想念你。就连隔壁的阿兰姐,也向我打听过好几次呢!」
  「阿兰姐!」我惊奇的看着她:「你说是隔壁朱伯伯的女儿?」
  「就是她!」妹妹点着头说:「你怎么忘记了,她还是你小学的间直同学呢!」
  「那么,我们找她去!」剎那间,我失去了控制自己情绪的力量。这消息对我太唐突了,我站起来,想立刻就跑出去。
  「不行!」妹妹急忙拦阻我:「我们现在是服丧期间,不能随便跑去看朋友的。忙什么?有机会我去通知她。」
  隐忍的坐下来,心里更为焦急。好一会,我说:「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也是最近几天的事。」
  「听说她在上海做女工,」我装着漫不经意的说:「你知道她为什么会回来?」
  「她自己倒没有讲什么,不过我听别人说,大概是因为婚事的问题!」
  「婚事?」我怀疑的说:「他们的旧式婚约老早就解除了,难道还需要她自己来认真的办理手续不成?」
  「不!是结婚。」妹妹轻轻的说﹒
  「结婚!」这两个字在我的耳旁,彷佛是打了一声沉雷。我不禁惊慌起来,紧接着问下去:「眼甚么人结婚?」
  「她从前的未婚夫,就是后庄的李志忠。」
  「已经解婚约的那个人?」
  「是的!」
  「为什么?」我不觉愤怒起来:「难道封建势力又强迫他们生活在一起了!」
  「不!很奇怪呢!阿兰姐并没有表示反对。」妹妹天真的向我微笑着。
  「她亲自对你说过的么?」
  「我从她眼睛里看出来。」妹妹毫不在意的说:「虽然她也感到很大的苦闷,还也许是对都市生活的留恋。可是在结婚这一问题上,她似乎很有勇气来决定。」
  沉默了一会,我怎样也猜不出阿兰姐是怎样来处理自己的。从她给我的信来看,她已经是锻练成一个有见识有作为的女性。绝不会将自己的幸福,盲目的又投向旧礼教的魔掌下面。何说他们的婚约关系,在法律上已经没有什么责任。但是她却回来了,想不到又能接受遭不可理喻的婚事来,这不是一件令人百思不解的怪事么?
  「别以为阿兰姐还是跟从前一样的。」妹妹在一旁絮絮的说:「一切进步得不可想象呢,如果她有一张文凭,我觉得比我们学校的老师还高明得多!」
  「可你是说她比从前长大起来了,在大都市里间来,会打扮、又会讲话!」
  「不仅如此,她更有思想,有学问。」
  「但是,」我迟疑一下说:「从她婚事这一点上看,我觉得她并不高明。」
  「为什么?」妹妹看着我,奇怪的看着我:「你是说她应该嫁给一个都市的男人才对?」
  「不!」我冷静的说:「不可否认的,我们的家乡和都市里的生活是有很大的距离,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庄稼汉,跟见过世面的女性结令在一起,在思想上也有距离的。」
  「这是我们对阿兰姐的未婚夫了解得不移。」
  「同样的,阿兰姐也不见得会了解他的!」我忽然愤慨的说:「这也许是因为生理上的关系,一个女及子在年龄大起来的时候,往往是盲目的去寻找她的归宿。」
  「不要乱猜,这是我们女孩子的事情,你管不着!」说完,妹妹们红着脸匆匆的走了。
廿
  一连三天,我都是匍匐在灵堂经。看着吊丧的人,木偶似的跪拜行礼。在毫无表情的面孔上,我意识到人类在礼教的仪式下,简直是一种可怜的动物。然而有人说,社会的秩序,也就是靠着这一点精神来维系的哩。在凄怆冷漠的心情中,我更焦急的渴望着和阿兰姐会唔。真的,这样的气氛,这样的环境,使人太感到孤寂伤感了。我需要温暖,我需要生趣,我希望能从阿兰姐那里找到这些。虽然,我想到看见她也许会给我更大的刺激,更大的痛苦。但是刺激和痛苦,比较生活在坟墓的人,毕竟是好得多吧!
  有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偷偷的找到妹妹商量;请她想法去和阿兰姐订好约会,但是她竟像大人似的,却对我冷冷的摇头。
  经过无数次的繁文耨礼,总算等到了动土安葬的时候。那一天,在进入我们祖林的古道上,摆成一条长长的人龙,连市镇上的人,都跑来看热闹。单调嘈杂的乐队,奏着凄恻动人的音调,伴着亲眷们假情假意的哭泣。几天来的伤感疲惫,我彷佛是麻木了。直到人们将祖母的棺柩,放在深深的墓穴里,上面筑好了圆圆的坟堆;我才感觉到生死之间的距离,原来是这样残酷的啊!
  殡葬完毕,亲友们都零零落落的散走了。叔婶们也抹去泪痕,默默的回去,我要求母亲允许我在这柏树林里多逗留一会;她似乎了解我这几天来的疲倦,须要在野外多活动一下,也就扶着父亲,带着弟妹们先回去了。
  原野寂静得很,夕阳的光晖照在柏树林里,更觉得阴森森的。我寻找到幼年时手植的马尾松,现在已经长大起来。刻在树皮上的字迹,却显得模糊不清。我想到人生,一个人无声无息的来到这世界里,又无声无息的离开这世界。几度斜阳,一杯黄土,千百年后谁再来凭吊这些枯骨呢!我不禁伤感的坐在祖母的坟头上,对着晚空中碧绿无际的云海。像老僧入定似的,凝思这永世不可解释的谜——。
  「死者长已矣,生者长凄倒!」在我的玄想中,忽然在我的身后,响起了这两句细微的声音。惊惶的回头来,原来是一个修长的少女,怀里抱着一束野花,痴痴的站在我的身后。
  「是你?阿兰姐!」我揉一揉眼睛跳起来,紧紧的扭着她的手臂。
  「不要这样!」她轻轻的摆开我。
  「你——你怎样来到这里?」一剎那间,我惊奇的说不出话来。
  「嗯!我也来祭奠她老人家一场!」她说着,将鲜花摆在祖母的坟头上。对着石碑前默了一会,然后冷静的对我说:「坚白弟弟!想不到在这里碰到你!」
  几年没有看到阿兰姐,从她的态度上看来;正如妹妹说的,跟以前是大不相同。在容貌上也跟童年时代大大改变了。虽然她现在又恢复了村姑的朴素打扮,一袭蓝色的旗袍,鬓角上斜插上一朵白色茉莉花,脸上没有一点脂粉的痕迹。但是,从眉宇间却露出一种英风飒飒的气概;这气概是从风尘中锻练出来的;在她的面前,反显得我的文弱、渺小。
  「阿兰姐!」我点点头注视着她。祇觉得千言万语无从说起。
  「看你!」她微笑着说:「这么大了,还是那老样子!」
  「是的!我还是跟从前一样的。祇是你——」我想起妹妹告诉我的那些话,再看一看她那样落落大方的神气,不觉得心头一阵阵酸痛。
  「我!」阿兰姐眼睛一红,躲开了我的视线,低声的说:「我怎样?」
  「你变了!」我折断了一根藤草,伤心的苍苍她。
  她无意中看一看自己的衣饰:「是不是跟小时候不一样?」
  「不!不是那些!」我鼓着勇气偿慨的说:「那些都没有变甚么,变得最大的是你的心!」
  「你怎知道....?」阿兰姐抬起头,在惊奇中惶悚的看我一眼。
  「妹妹都告诉了我?」
  「她没有告诉你,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怔一下,觉得阿兰姐的态度是耐人寻思的。但是,我想到无论她怎样解释,都逃不出这样活生生的事实。何况,她不是从前那样不懂事的孩子,可以任意被家庭和社会来摆布的。一转念间,我觉得阿兰姐似乎染上了市侩狡辩的习气,想把责任轻轻的推到别人身上。于是可我更为气惯的说:
  「阿兰姐!请你不要来敷衍我。」
  「你这样不了解我?」
  「不错!跟你不了解我是一样的。」
  「那么你也应该了解你自己!」
  「当然,到现在为止,我已经明白,我是这样一个聪明的傻子!」
  「聪明?傻子?」
  「对的!这几年来,忍受多少情感的痛苦,我认为是相当聪明的。我觉得一个人能在恶劣的环境下,不动摇,不变节,死心塌地的去爱一个人;为毕生的幸福打算,苦一点又算什么。但是,到今天为止,我才知道我在爱情的场合里,被人当成了玩弄的对象,这才是地道地道的大傻瓜呢——」
  「不!坚白弟弟!你不能这样说。」阿兰姐忽然摸到我的身旁,激动的摇动我的肩头,不许我再说下去。
  「为什么不让我说呢?」我乘势拉住她的手,坐在草地上,悲愤巷的看着她:「阿兰姐!你忘记了我们小时候的情景吗?」
  「记得!」她看我一眼,点点头。
  「在这树林里,在这块草地上」
  「不错!你放学回家的时候,我们总是跑到这里来!」
  「你提着灯笼,我拿着洋铁盒子,在这些草丛里捉蟋蟀。」
  「对!有时我们还有几个小朋友,在这里提迷藏!」
  「我记得有一天,我们在这里扮演娶新娘的游戏。」
  「嗯!」阿兰姐脸上忽然起了一阵可怕的痉挛。她吶吶的说:「坚白弟!那是小孩子的游戏,不要再提它了!」
  「为什么?」我觉得眼睛润湿起来,高声的喊道:「朱姐姐!为什么不能说呢?我们都从孩子长大的,孩子跟我们还是一个人。」
  「一个人!」阿兰姐沉思了一会,掏出手巾来抹一抹眼泪,硬咽的叹口气:「好!你说!说下去!」
  「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那一天,我俩扮演新娘和新郎,在月光下紧紧的抱在一起——」
  「是的!那是我们乡间织女嫁牛郎的游戏!」阿兰姐仰着头看看天色。已经是黄昏了,她指一指天空中的星群,忽然伤心的捂起了眼睛。
  「当时,我们都觉得牛耶和织女的遭遇太残酷了,等到小朋友们走后,我俩还对着双星发誓说,这一辈子谁也不要离开谁!」
  「可是,」阿兰姐忽然泣啜起来,掏出手绢擦一擦眼泪,颤声的说:「可是,我们不久就离开了。」
  「对的!旧社会的压力,把我们分开来,一下子说过了五六个年头。但是,我们不能因为岁月的悠久,把这些都忘记了。」
  「我一点都没有忘记!」阿兰姐站起来对我说:「坚白弟!在你死去的祖母面前,我可以郑重的对你说,我一点也没有忘记。」
  「可是你现在的打算,和我们以前想法,却完全不同。」
  「那是为你!」
  「为我?」我惊愕的看着她。
  「还有,为了另外一个女孩子。」
  「另一个女孩子?」
  「嗯!」她睁着锋利的眼注视着我。
  我默默的想一会,沉痛的说:「你说是秋明?」
  「当然,写着你们两个人的幸福,我祇有这样做,」说到这里,阿兰姐禁不住扑在我的怀里,紧紧的拥抱着我,失声哭起来:「我应该这样做,我经过无次数的考虑,才下了决心。」
  「但是,为什么又想嫁给你没有感情的李志忠?」
  「乡下人毕竟比都市的人忠实些,何况我从前总算对不起他。」她低着头,冷静的坐下来。
  「那么你为甚么不写信告诉我?」
  「不!」她深深的叹口气:「我不顾意叫你也尝一次痛苦的滋味。」
  「你想到我毕竟会知道的么?」
  「到那时,秋明会一心一意的爱你的。」
  「我也会这样的对她么?」
  「怎么不?」
  「你以为这样便能解决我们的痛苦么?」
  「与其拖延下去,倒不如一刀两断来得痛快。」
  「爱情是可以割断的么?」
  「让时间和空间来冲淡这些?」
  「这是游戏爱情的人,常说的鬼话;」我摇着头,正经的对她说:「阿兰姐,如果你承认我们过去的关系,也是社会上那一套逢场做戏的玩意,那么我无话可说。」
  「当然,无论环境怎样变化,过去、现在、和将来,我在情感上总不会变化的,这一点你应该相信。」
  「那么你为甚么又这样来逃避现实呢?」我把话又引上了正题。
  「我以为逃避是可以缓和现实的冲突。」
  「不!」我紧紧的握着她的手,激动的对她说:「阿兰姐,你错了,人与人之间的爱,不是逃避可以解脱的,这是一种责任,这责任我们应该勇敢的负起来。」
  阿兰沉思了一会,痴痴的看着我:「如果秋明也这样对你说,你应该怎样来对待她?」
  「那很简单,我可以用最温和最恳挚的说法,明白的向她表示——。」
  「就这样简单吗?我不相信你们在这几年相处中,没有深厚的爱情?」
  「应该说深厚的友情才对,不错!我也爱她,爱得像我的亲生姊姊一样!」
  「但是她对你可不同,你会想到她是如何的伤心。」
  「她应该想到,赢得到一个没有爱情的丈夫,是没有丝毫用处的。在婚姻生活中,谁愿意拿自己的热爱去温暖一块冷冰冰的石头!」
  「你以为她愿意这样做么?」
  「我想,」我痛苦的思索一会,「阿兰姐!她应该算一算,一个人和三个人的痛苦比重!」
  「无论怎样说,在男性中心的社会中,一个女孩子能禁得起这样打击么?」
  「这句话用在秋明身上是不适当的!」我咬一咬嘴唇。犹豫了一会,然后坚定的对她说:「三年来的相处,我深深的了解她,我相信她比我还理智得多。」
  「即使是这样,秋明可以原谅我们的苦衷,但是你想到我们的家庭,能允许我们还样圆满的进行么?」
  「你是不是想到你现在的婚姻问题?」
  「不!」她摇着头:「我的事情你可以不要管,你应该先考虑你自己。」
  「我!」我苦笑一下:「你以为我还是五六年前的小孩子?」
  「但是你的家庭,还是和从前是一样的。」
  想到家庭,我不觉气愤的说:「家庭没有决定我们命运的权力!」
  「那么,你——」阿兰姐紧张的看着我。
  「是的!我们可以不管它﹒离开它,到我们自由的天地里去!」
  「牺牲你的学业?」
  「为了真正的爱情,连生命都可以算在内。」我拍拍胸脯,握紧了拳头,向天空虚击一拳,咬着牙喊起来:「阿兰姐,只要我们能不顾一切的奋门下去,没有人能来阻止我们的。」
  「没有人?」阿兰姐叹一口气,忽然向远方指一指说:「你看看那边不是有人来了么?」
  我惊悸的抬起头来,在暮色苍茫中,远远的看见妹妹的身影。后面还跟着一个人,向我们谈话的地方跑来。
  「好!以后再谈吧!我不愿让她们看见。」阿兰姐向我挥挥手,就蹑手蹑脚的绕过柏树林,急急的走开。
廿一
  目送着阿兰姐消逝的背影,转回头来,已看见妹妹离我不远了。她仍然穿着一身素白的教衣,发辫上系着两个白色的蝴蝶结,在晚风里飘动着。  「喂!还站在那里做什么?」妹妹停住脚步,站在路旁一棵大树下,向我招手。
  「有什么事情么?」我对她叫起来。
  「哥哥!有一个朋友来看你呢?」她忽然笑起来说:「快一点过来!」
  「谁?」我觉得刚才和她一向来的,不是明明还有两个人影么,怎么现在祇剩下她一个人呢!于是我急忙的向她眼前跑去。
  「你猜猜看?」妹妹微笑的对我说。
  「是弟弟吗?」我说。
  「不!他陪着母亲在收拾东西呢!」
  「那么,是我们小时候的同学吧?」
  「也不是!」妹妹神秘的看着我说:「你,真傻!他们现在也不会来看你的!」
  正猜疑间,忽然家里一只大黄狗,从路上摇着尾巴跑过来。我不觉笑起来说:「嗯!我猜得不错!牠是我们的老朋友,快过来!阿花!」
  「哈哈!」妹妹忍不住拍手大笑——
  「猜得好!猜得好!出来吧!阿花!」
  「你们两个坏东西!」果然一阵银铃似的笑声,从大树后面响起来。一个人影急速的闪在我面前;我惊奇的看去,出乎意外的,原来是秋明表妹。
  「秋明!你甚么时候来的?」,我注视着她。看她也改变了平时的装束。蓝衫青裤,顶上顶着黑色的头纱,很像乡下农家的小妇人。
  「今天中午,当你们正在举行葬礼的时候。」
  秋明挨着妹妹的肩头,很娇羞的对我说:「我还是陪着母亲一起来的呢!」
  「舅妈好吗?」
  「好!谢谢你!」
  「舅父呢?」我忽然想起在这次祖母的丧体中表舅父并没有亲自到来。祇派了一个他们家族的人,将吊礼送到,一定又有什么事情耽误了。
  「两个月前到北方做事去啦!」
  「那么,你是代表了你们的家人?」
  「也可以这样说吧!」秋明微微的点头:「我也刚从学校里回来,母亲说告诉我这样消息。
  她想到这场丧事,你一定是够伤心的。所以,要我也跟她一起来看看你。」
  「我怎样也想不到你会来呢!」
  「嗯!」她又接着说下去:「我顺便将你的书籍和衣服都带来了,以便你考学校时用。还有——」
  「还有什么?」我注视着她羞涩的表情。
  「母亲的意思,」秋明向妹妹看一看,低声的说:「她想请人送我们一齐到北方去呢!」
  「哦,.」我不觉惊慌起来。想到在学校里是早已约好了亚南同行的。并且,最近她可能到我们县城的车站来等我。我正想详细的问下去,忽然妹妹在一旁扫嘴,对着秋明说:「好啦!好啦!先前要你来,你还是那样忸忸怩怩的,现在一见面就谈不完哩!」
  「你知道什么?」我向妹妹瞪一眼说:「我们谈的都是正经话!」
  「哼!你看!月亮都升起了!」妹妹向我作一个鬼脸。「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也不怕别人笑话!」
  「人小鬼大!」秋明笑着向妹妹轻轻的打一下。
  妹妹天真的笑起来说:「表姐!人虽小,当红娘是够资格的。鬼大,哼!是谁偷偷摸摸的跟人讲情话呀!」
  我和秋明都被她逗得发笑了,秋明更急忙的捂着妹蝶的嘴巴,哀求似的说:「好表妹,别再乱说了,我们回去吧!」
  「好!你的意思是不是要我先离开,留一个机会给你们?」说着,她笑嘻嘻的在前面拉跑开了。
  天色着实是不早了。在回里忙着农作的乡人,也都一群群拿着农具赶着牛驴回家去。在晚风里窜来了一阵阵清脆说耳的山歌:
  眨眼太阳落了山,
  榖子熟了麦进仓,
  庄缘人祇盼收成好,
  又看到高梁青青大豆黄。
  ————
  彼起此落,那边年育的农家少女们也按着唱起来:
  高梁青青大豆黄,
  引来喜鹊落山岗,
  高山上的自云无人管。
  无数的星星捧月亮。
  ————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