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046 星星·月亮·太阳 徐速 (全)

_4 徐速(现代)
  「秋明知道吗?」
  「昨天下午我已经告诉过她。」
  「她有什么意见?」
  「女声子的心事,是不愿说出口的。」
  我沉思了一会,觉得这一个意外的刺激,在我的心情上起了莫大的纷扰。我真不知道怎样来应付这样意外的场面。忽然间,阿兰姐的小影,向我的脑海里渐渐的走进来,我不觉慌张的说:
  「这真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什么?」表姨母的神色,也立到慌张起来。我镇静一下;对她说:「这件事,在我的生命中是一件重大的事情,表姨母!请你护我仔细的考虑考虑。」
  「考虑?」她更紧张的拉着我的手:「你自己还没有主张?」
  「至少我要和秋明一商量一下。」
  「还有什么可以商量呢?」
  「我有许多话要和她说。」
  「她躲在自己房间里,不愿见任何人,尤其是你!」
  「不!老人家!谢谢你的好意。不过这是我们自己的事情。」我忽然急躁起来,大声的喊着:「秋明!秋明!」
十四
  好一会,秋明才从房间内姗姗的走出来。低着头,活像一个新嫁娘,含羞的坐在她姨母的身旁。我无意中看她一眼,她正好也抬起头来偷看我。四目相观,我们都好像羞愧得无地藏身,却惹得表姨母拍着手哈哈大笑起来。
  「多有趣哟!一对小夫妻,好好谈吧!」她笑得弯着腰,蹒跚的向她自己的房间走去。
  「不!你不要走!姨妈!」秋明红着脸,拦住了她的去路。
  「还害什么躁!又是自己的表哥。怕什么?」她挣开秋明的手,笑着说:「孩子们!我是过来人。以后你们讨厌我还来不及呢?」
  「表姨母!请你老人家最好也给我们参加点意见,不要走!」我也连声的央告。
  「不!不!」她连连的摇手:「现在什么时代,看你也和大姑娘一样的害羞呢?」
  女仆人进来给我们倒一杯茶,也带着一脸神秘的笑容走开了。屋子里剩下我和秋明两个人,静悄悄的,祇有墙壁上古老的挂钟,在的打的打的发出规律的声响。
  我们都低着头,谁也不愿意先开口讲话。我感觉这局面太尴尬了,好一会!我才鼓起勇气来:「秋明!今天你也没有到学校去吗?」
  「嗯!」她仍然没有讲什么,祇是羞笑的点点头,玩弄着她的手帕。我忽然想起了我这话是可笑的。因为我们学校每星期在大考以前,总是停课三天,让学生们自己温习功课,走读生是用不着间到学校去的。于是我又急忙改过口来:「你的功课学备怎样了?」
  「我用不着准备什么,在平时我都记下笔记的,你呢?」她看我没有直接和她谈起那件事,也就放心大胆的问着我。
  「你知道我一向都是临时抱佛脚,祇好开夜车吧!」
  「不错,我相信你有一时的聪明,但是;」她卸正轻的咳嗽一声:「做学问并不是靠这点聪明来应付的!」
  我觉得她伤害了我的自尊心,青年人谁都不愿服输的,尤其在女孩子面前。于是我和她辩论起来:「可是,在全班中我并没有落伍!」
  「你祇是说考卷上的分数。」
  「但是我在课外自修上,也不见得比谁差,譬如说:我们编的那个文艺周刊内,据沈超的调查,以我的作品最能获得读者的好评。」
  「表哥!你还是这样老脾气!」她不再羞怯了,很从容的跟我辩论起来:「是的!你每篇文章我都拜读过。固然有些充份的表现出你的创作天才,但是大部分还显然是不够成熟。尽是文学修养的问题,你应该在这方面多下点工夫。」
  「所以;我准备在大学四年中来求深造。」
  秋明思索了一会,低下头来,轻轻的说:「表哥!毕业后你打算到北方去?」
  「嗯——」我忽然想起我们的婚事来,嗫嗫的说。「你——你呢?」
  「为着家庭的关系,我恐怕要失学一年了!」她看我一眼,眉宇间显示出深深的哀怨。
  「秋明!」我也低声的问她:「完全为着我们的事情么?」她微微的点头。
  「你是不是也感觉太早了一点?」
  「是的!我们还都是不懂事的孩子。」
  「那么,我们可以想办法来说服他们?」
  「这是你的家庭问题!」
  「祇要你也能努力争取,现在还不算迟。」
  她沉思一下,忽然向我提出一个问题:「表哥!你觉得一个女孩子终于要走向家庭去么?」
  「还是祖先给我们这样的安排!」我说。
  「那么,我们都要永久这样因袭下去么?」她紧凑的说:「像娜拉——」
  「娜拉!」我怀疑的看她一眼。「你也想走出家庭么?」
  「不!」她微笑的眨眨眼:「我的意思是,家庭对于女人未必是幸福。世界越文明,家庭组织的成分越复杂,人与人的关系也越变得微妙。世界上有多少女人,死心塌地的爱上不爱她的人。当然,也有许多懦弱的男人,为着体面、名誉,以及社会的制度,把他的妻子紧紧锁在家里。而他,却偷偷摸摸的爱上另一个女孩子。」
  秋明的话,无形中给我很大的刺激。我立即想到,也许是她暗示着我和阿兰的关系。但是,我也不敢在还样时机中,露出丝毫的形迹来。沉默了一会,我说:「你对于成立家庭的前途,是这样的悲观么?」
  「不!作为现代的青年男女,都应该有这样的认识和准备。」
  「对的!不过还要靠理智来控制情感。」
  「控制!」她温和的摇摇头:「情感里加进去爱情的成分,你以为理智可以控制的么?」
  「那么——」我想不起怎样来回答她。在这样的情形下,我觉得秋明好像变了一个人;一个精明、含蓄,而且言语锋利的女人。
  「告诉你!」秋明严厉的看我一眼:「爱情像一双眼睛,不能掺进去半点泥沙?」
  「你以为在我眼睛里,已经掺了一点泥沙么?」我不觉惊慌的脱口而出。
  「那么你去问问自己的心!」秋明对我注视着:「结婚并不是形体上的一张契约,它可以有权力把两个人的心结在一起,而是要在精神上得到真正的结合。也可以说,在精神上必须要有一张铁定的合同,双芳照这张合同上履行他们的诺言,从宗教结婚的仪式上,我们可以看到,他们在神父的面前发誓,发誓他永远爱一个人,直到死。不!死仅是形体上的分离,而在精神上是永远不能分开的。」
  「这很像我们古老的传统观念,你说这观念没有封建意识么?」我想起亚南给我讲的那番恰恰和她相反的大道理。
  「如果有人盲目去反对旧道德的精神,我觉得那是世界上最愚昧最盲从最自暴自弃的人。」
  秋明价慨的站起来:「表哥,你要知道一个新的理念产生,是从旧文化中蜕变出来的。但现在有些人只是练拾历史的片断,来否定它的价值;以致走上偏激的道路,徒给社会兴起了风浪,你说!他们能得到什么?」
  「这是属于保守型的理调!」
  「但是我们不能忽视它优良的一面。」
  「不过它不能给爱情保障!」
  「可是在一个人的生活中,却能发挥很大的力量。」秋明像课室上的教师,对他的学生那样:「一个人的生活,是活在爱情里面的。但是爱情的范畴,不应该限于男女间的那么狭窄。人生在社会中,社会中还有多少东西是值得跟人发生莫大的爱情。所以有些人寄情于山水,有些人致力于学术,有些人忠实于事业。更有人牺牲自己的青春、生命,去热爱人家的青春、生命。尤其是女性,女性彷佛是为着爱别人而生的﹒她将她一生的心血,都寄托在别人身上。所以生为一个女人,都有这样的一个天性;为了爱,她可以为她的爱人尽节;为了费,她可以为她的子女瘁劳;为了爱,她甚至忘记了自己的青春和生命——」
  我怔怔的看着她,况思了一会,觉得她的观点有些地方很像亚南,不过她们的目标和理想又有很大的出入。我正想向她提出点意见,但是她又正经的说:「不过,旧道德只知道强调了这一点,以致引起了后人的误会。所以,我们应该建立起新的道德观念来;也说是说:一个女性在她觉察到对方已经对她不忠实的时候,她就不可以再在这个小圈子里去作茧自缚。因此,她必须有这样一个认识,将自己的人生领域扩大起来,充实起来。将她伟大的爱,寄托在其他方面。」
  「想不到你在这方面想得这么远,这么多!」我无可奈何的点点头。
  她泠冷的,好像又在思索些什么。
  我如道她还有许多要讲的话,但她不顾直截了当的说出来,少女的处境,在措辞上总是很难转到适切的表达,我只好走到她身边,背着脸说:「秋明!对于我们的事,你还有什么意见?」
  「你呢?」她反问我。
  「为着我们的幸福;我觉得我们还需要再认识得深刻些。」
  「祇是这一点理由么?」
  「是的。」
  「好!」她犹豫一下,立刻坚定的说:「好?答应你,我更相信你!」
  「最要紧的,要先通过你姨母的关系!」她默默的点点头,我感觉到心情也零乱得很,正想乘机向她告辞。忽然,门帘响处,表姨母从房间里微笑的走出来。
  「哎呀!以后日子久了呢?看你们谈得这样甜蜜呀?」
  「姨妈!」秋明脸上忽然飘起一朵红云,不胜娇羞的说:「你老人家怎么专门跟我们——」
  「我们!」表姨母笑得更含蓄,诙谐的说:「听!我们我们的,叫得今么亲热呀!」
  我和秋明都羞涩得红起脸来,她也忙着招呼女佣人预备开饭。
  在用餐中,这位老人家还是问长问短,向我们探悉刚才谈话的内容。我和秋明总是默默的不愿说什么,她以为是我们怕羞,也就微笑不语了。
  饭后,表姨母还殷殷的挽留我,玩了一下午,我才向他们告辞。趁着告别的时候,我轻轻的对秋明说:「有什么消息的话,可以写张纸条,夹在笔记本里,到学校里交给我。」
  走出们,月亮已经挂在柳树的梢头。
十五
  回到学校后,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焦急的等待着这件事情的变化。加上大考前准备的忙碌,应付文艺周刊的文稿,简直变成了一只热锅上的蚂蚁。时间就这样匆忙的过去了,在大考的前夕,我才接到了秋明附在笔记里的纸条:「不要傻想着星星、月亮、太阳吧!那应该是几何上的圆,生物里的细胞,和英文中连续不断的圈圈。」
  虽然:秋明并没有详细告诉我她处理这件事的经过。但是从字里行间,我已经会意到显然是和缓下来了;所以她才要我安心来应付这次考试的大关。
  两个星期的紧张生活,大考总算完毕了。校方为了使我们有充份的时间准备投考大学;所以提早给我们举行毕业典礼。
  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欢乐的气氛,弥漫在学校的每个角落。平时拉着面孔的教师,在这时也露出笑容来。白发萧萧的校长先生,在开会中对我们说:他主持这个大会的心情,很像乡下老太太,看着女见出嫁似的。真的,这是学校里一种带有凄怆情调的大喜事;毕业的同学们,在这时对母校的一草一木,都感到莫大的留恋。留在校中的同学,却带着羡慕的眼光来注视我们,很像一群年轻的小妹妹,眼巴巴的看着大姐姐将要出嫁时的情景。
  礼堂里挤得满满的,除去全校的师生外,还有文化界的来宾和同学家长。他们都穿着长袍马挂,彬彬有礼的讲些勉励我们的演辞。好容易等到散会了,同学们才兴高采烈的学备晚会的节目,我乘机拉到秋明,约她到校园里去。
  浓荫深处,促膝相对。仅只是相隔数日,我们就感觉忸怩不安。说到我们的婚事,她腼腼腆的告诉我,她已尽了最大的努力去说服她的姨母,才允许写一封信给我的母亲。借着犬考和升学的理由,不应该给孩子们心理上过份兴奋的刺激,而影响到他们的前程。至于老祖母面前,她也恰恰说到好处;什么「金榜题名」和「洞房花烛」的祝颂词都搬出来了;请她老人家以愉快的心情,等待着「双喜临门」。秋明说到这里,也禁不住羞笑起来。
  我不顾再做深刻的研究,在外表上祇好强作欢笑,隐忍住内心的痛苦。偶然,我注视一下秋明闪闪发光的眸子,不知怎样的,我忽然感到一阵内疚。在这个天真无邪的少女面前,我好像犯了莫大的罪愆。是的;我欺骗她,欺骗了她的心和情感。但是,我又应该怎样安排自己呢?
  秋明似乎也看到我的苦闷,但是她却以为是我在大考中出了问题,很关心的对我说:
  「表哥,这次毕业考试,你还感到满意吗?」
  「总算是『派司』过去了!」我微笑着:「你知道我是一个不用功的学生。」
  「不用功的学生,在考试上往往是占到便宜的。你看到么!那些书呆子,说不定永远会站在大学的门外叹气呢?」
  「这是宿命论的说法?」
  「不!」她微笑的理一理头发:「这是考试制度的问题!」
  「那么这样的考试,就说不上是一个制度了。」
  「制度!」她忽然,摇着头叹息起来:「你以为制度都是十全十美的么?不单是学校的考试,学生会各出心裁的夹带抄袭。就是社会上一切的制度,那一样不是发生许多毛病,譬如说——」她忽然停顿下来;顺手攀折了一枝柳条,缠绕在手指上,却装着没有什么事的样子。
  「说下去?」
  「譬如说,像这枝柳条吧!」她仰着头向树梢上有意的看一眼,然后自言自语的说:「在它春梦未醒的时候,你看它是多么的得意。晓风清露,婆娑自舞,多情的诗人,也都将它象征着多情的种子。可是,诗人也未必能了解它,说起来,倒是伤心人别有怀抱呢!」
  「好一个冬烘先生!」我轻笑的握住她的手:「别咬文嚼字的,我距离知音的样件,还差得远呢!」
  「这不是对牛弹琴么?」
  「是的,弹琴的人应该比牛还笨还傻。」
  「韶之乐,牛也会懂得起舞的!」
  「别忘了这是二十世纪的科学时代。」
  「好啦!」她泠冷的挣开手:「懂不懂那完全在你自己了。总之,社会上的一切制度、法律条文,以及道德,都不能完全去束缚一个人的心。在爱情上也是这样的,有些人死心塌地的爱一个人,也有人虚情假意的敷衍一个人。」
  「那怎么样?」
  「很像数学上的公式,正负相消,等于零?」
  「你可以来证一下么?」我不觉急促的说:「求这个未知数,X或者是Y。」
  「不!那是一个人,一个快要变了心的男人。」
  「谁?」
  「谁?」她忽然温柔的笑一笑,指一指天空说:「天快黑啦!让星星和月亮替你解答吧?」
  秋明的话,一句比一句来得锋利尖酸。我真不明白一个柔顺得像羔羊般的少女,一旦遇到和自己有关的爱情问题,也会变成一只利害无比的毒蜂。我隐忍着被人家奚落的心情,忽然想起月亮的比喻来,尴尬的向她说:「秋明!有人说你像天上的月亮哩?」
  「当然,它没有太阳那样的光芒。」
  提到太阳,我马上意识到她是在影射亚南。到今天,我才明白她对我和亚南的友谊,也是满含着嫉?意味的。这样说起来,对我不但是一个很大刺激,而且是一个绝大的侮辱。
  「秋明!你不能这样说;你以为我跟亚南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么?为什么不直截了当的讲出来呢?对于一个人的声誉和人格,我们不可以随便给人家抹上一点儿色彰。」我觉得秋朗对我这样的态度,是超出了讽刺的范圈,于是我严厉的对她几乎要咆哮起来。
  但是,换来的却是一阵低迷的浅笑。
  「看你!」她背过脸吃吃的笑一阵,然后温柔的依偎着我:「表哥!照照镜子吧!看你像一只叫晓的公捣呢!」
  「真的,你不能那样来侮辱她!」我仍然是余怒未息,向她瞪一眼。
  「看你——」秋明鼓起腮帮子,甩开手,做出女孩子撒娇的神情,向我斜睨了一眼:「如果我是个男人,我不会在女朋友面前,露出这样傲慢的态度。」
  「如果我是女人,更不会在她的男朋友面前,来伤害他的尊严。」
  「我错了!表哥!」秋明低下头沉思一会,然后红着脸吶吶的说:「我——我以为我可以运用社会制度的权力呢!」
  「照这样说,男人在结婚证书上签了字,社会就等于送给女人一根鞭子,用来管束她的丈夫哩——」
  「不错!放下你的鞭子吧!」忽然一阵宏亮的笑声,打断了我们的谈话。我惊惶的看去,原来是那几位相熟的同学和一个穿红裙的少女;从一棵大树后面跳出来,把我们团团的围住。
  「你们为什么这样鬼鬼祟祟的,偷听人家谈话?」秋明羞嗔的跳起来。
  「这有什么关系呢!难道比想当新娘还可羞么?」
  「小鬼头!」秋明跳起来,向那个穿红裙的女同学追去。我们都跟着笑起来,也从后面赶上去,可是没跑多远,却看见她们两个人已经亲密的拉起手,附着耳朵在低低的谈笑。
  「不要走!」扬子云在后面叫起来:「等一会我们还要开晚会呢?」
  「不!谢谢你们!」秋明停下来向我们摆摆手:「我现在要回家去,正好有一个伴儿。」
  大家都知道,秋明在平时就是不喜欢这样热闹的场合。谁也不好意思去勉强她,眼看着她们走远了,我们四个人才慢慢的向会场上走去。
  「小杨!真可惜,月亮倒是把你的『小雨点』带去了。」沈超向扬子云作一个鬼脸。
  「别胡说。」扬子云却红着脸.「要是被那位校监大老虎听到了,可不是好玩的。」
  「你还以为人家不知道呢,就连我也听到一些风声。哼!」张幼华也向扬子云取笑起来。
  「小雨点?」我怀疑的看他们一眼,我祇知道那位穿红衣的女同学,名叫江雨。在平时跟扬子云比较是接近点,想不他们也竟然闹出罗曼史来。而且在他们的中间,还流行着像江湖上的暗语。『小雨点』——是一个多么美丽的绰号啊!
  「好啦!好啦!我们赶快参加晚会去!」扬子云不愿人家来继续揭穿他们的秘密,连笑带跳的跑走了。
十六
  晚会的节目,分好几个地方举行。礼堂上正在开音乐会,运动场上表演着各种游艺的舞蹈。图书馆的阅览厅,也布置成一个小型的招待室。大家按着兴趣去欣赏各人爱好的节目,我各处浏览一下,却向图书馆走去;一进门,忽然看见亚南和我们的女生指导员谷先生,在娓娓的清谈。
  亚南看我走进来,微笑的点点头,示意的要我坐在她的桌傍。我觉得和我们的女教师在一起谈天。毕竟是有点局促。正想另外去寻找一个座位,想不到这位素以严格着称的女老师,却先笑吟吟的对我说:「徐坚白!不要这样,大方点!过来跟我们坐在一起。从今天起,我们是朋友,把师生的关系看淡些!」我硬着头皮走过去,忸怩不安的向她鞠躬。
  在她们的谈话里,我才知道女指导员和亚南原来是先后同学的关系。平时过从很密切,亚南这次到学校来,也是她预先约好来参加我们毕业典礼的。因为亚南在报馆里忙着发稿,所以迟到了好久,女指导员仍然挽留她参加我们的晚会的节目。
  说也奇怪,我们的女指导员在今天晚上,态度却不大相闷了。在平时,我们老是看见她那一张泠肃的面孔,说起话来也是阴阳怪气的。尤其是男女同学间的交往,她简直像敌人一样的监视着。在她的笔记本中,每个人的名字上,都画着密密点点的符号。也就从这些符号来决定你操行的分数。
  当然,我们都知道她是一个将近四十岁的老处女。老处女的性格,大概是因为生理的变态,直接影响到心理方面的变化;表现出忧郁、孤独、冷酷的特质。甚至连她的名字,也带着这样的象征;——谷泳生。
  谷先生的名字,我们平时都不大称呼的。因为她教的是刻板的理化,又兼任女生指导员的职务。见面时说们总是恭恭敬敬的尊她声指导员,在背后大家都叫她是「老尼姑」。有些同学们看过鲁迅文集中,阿Q摸过小尼姑脸的那同事,就造出谣言来;说女指导员跟我们的一位国文老师,绰号叫王老夫子恋起爱来。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闹得满城风雨。后来校方也知道了,训育主任胡里胡涂的将几个调皮的同学记了一次大过,王老夫子却吓得连行李都不要就辞职逃走了。
  为了这件事,听说这位「老尼姑」也气得哭了一天一夜。从此以后,谷先生的性情,变得比平时更严厉更暴躁起来。
  可是,在这一次谈话中,我卸是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也第一次发现到她也有女性的温柔。
  她很关心的问我毕业后的计划。谈到升学问题,她特别介绍了她母校的优点;又恐怕我对投考的情形不熟悉,一再的眼亚南说,请她多和我谈谈。最好能在暑假时和她一齐北上,因为亚南在下学期也应该复课了。
  亚南也很颐意在旅途上多一个伴儿,不过报馆里的事,还需要一个时间才能结束。因此,我们商量好,放假后我趁着这机会回家一次,约定日期,在离我家乡邻近的火车站上等她。
  谷先生看到我们谈得很投机,在一旁静静的微笑起来。从她的笑容中,我猜测到其中的含意;她认为我和亚南如果有机会相处下去,可能会发生爱情的关系。可是亚南一点也不在乎,仍然睁着她满眶热情的眸子注视着我。
  恐怕是因为谷先生在座吧,这间招待室却显得冷清清的,原来在这里谈心的几个问学,也都轻轻的跑走了。在谈笑中,忽然窗外传来了一阵鼓掌声;大概游艺节目已经开始多时了。我很想请亚南到操场去参观,但是谷先生似乎对这里很留恋,丝毫没有动身的样子。于是我掏出笔记本对她说:「我希望指导员给我写一点教言!」
  同学间在临别时写纪念册,在我们学校里是很流行的。但是女指导员接着我的笔记本,却很惊奇﹒大概是从来没有人敢向她请教吧!我看她思索了一会,却把她的老同学冰心女士的诗句写在上面:
  人世间祇有同情和爱恋,
  人世间祇有互助兴匡扶;
  深山里兔儿相伴着狮子,
  海底下长鲸回护着珊瑚。
  这是多么充满了热爱的诗句,想不到竟从这位「老尼姑」的笔尖下写出来。我和亚南都向她微笑起来。但是她却严正的说:「坚白!你们是不会了解我的!」说完,他带着伤感的情调,头也不转的走出去。
  我以为是刚才的态度得罪了她,很想赶上去向她道歉,可是亚南却向我摆手示意。我也知道「老尼姑」的性格往往是如此的,在她脾气发作的时候,谁也不敢向她说什么。
  眼看着她的背影去远了,亚南才告诉我,谷先生内在的个性,跟她的表面是相反的。可惜一般人对她都不能了解。因为很少有人知道她年青的时候,在爱情生活中遭受到重大的打击。所以在性格上起了很大的变化,连她自己还感觉不到和人群有这样大的距离呢!
  叹息了一会,我陪着亚南去参观我们的晚会节目。走到操场,看见明亮的灯光下,低年级的同学,正在表演西班牙式的团体舞蹈。他们都穿若五颜六色的跳舞衣,挥动着雪白的丝巾,真使人目眩神迷。可是,蓦然间也勾引起童年的回忆;十年前我也不是同阿兰姐在小学里演唱过「葡萄仙子」吗?然而在今天,年事的增长,祇给我们带来了更多的烦恼!
  亚南好像也有同感,她怔怔的在凝思什么。我知道她对于童年的回忆,比我的感触更为深刻。于是在一阵狂热的欢呼中,亚南拉着我轻轻的走出去。
十七
  这是六月中旬的夏夜,下弦月弯弯的挂在山顶上。明亮的星群,在晴空中闪烁着。我和亚南徘徊在校园旁边的草坪里,嘈杂的声音隔绝了,却听见一阵隐约的钢琴声,从树林里响过来。
  顺着琴声走去,我们才发觉这琴声是从大礼堂的后窗中传出来的。亚南一声不响的转回头来,朝着大礼堂的方向走去。站在门前,看到礼堂里已经坐满了人,我很想走进去找一个座位给亚南。但是她却轻轻的阻止我:「不要破坏音乐的气氛,我们就站在这侧面的窗口下。」
  空气是静诲的,每一个听众的情绪都和音乐的气氛阵合在一起。钢琴太高大了,从侧面简直看不见演奏者的面目,祇看见一个穿着白裙女郎的背影。刚好是一个乐章弹完;停一会,又响起了一个悠扬的乐曲。
  这旋律美丽极了;轻轻的,缓缓的,像一池潺潺的溪水,流过银色的沙滩。亚南小声的告诉我,这是贝多芬的「月光曲」。
  音乐会真给人带到现实的境界去的啊!蓦然间,我彷佛看到一个年青美丽的女孩子,赤着脚站在沙摊上。银色的月光,照在她雪白的衣裙上,在晚风里飘动着。最后,她安静的坐在一块大石上,在凝神的听着流水清脆柔和的声响。不!她在这声响里找到共鸣,也跟着这音律婉转的歌唱起来了。是琴声,还是歌唱,要不是一阵掌声响起时,我几乎忘记了置身何处。
  「不要动!」亚南在我的背后轻轻的说:「好好听下去!」这是一个带着忧郁气氛的调子。一转瞬间、礼堂里又静寂下来;寂静得可以听到每个人的呼吸。琴键上每一个跳动的音符,都像老人深长的叹息,敲动了每个人的心弦。我感觉到这是柴可夫斯基的作品,可是一时却想不出这支乐曲的名称。转过头来,忽然看见亚南背着脸坐在石阶上。
  「亚南!」我也坐下来,拉一拉她的衣襟。
  「请不要扰乱我!」她看我一眼,却低着头不理我。
  「我们走吧!」我说。
  「为什么?」
  「我不喜欢柴可夫斯基的作品!」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想一想说:「我觉得一个女孩子不应该弹这类的东西。」
  她微微的点点头:「我知道你是喜欢听莫扎特的交响乐的唱片?」
  「是的!」我微笑着说:「就是修伯特的小夜曲,也比这好!」
  「浅薄得很!」亚南摇着头对我说:「你对人生实在体验太少了,听音乐需要澄清自己的意念,才能够接受——」忽然一阵琴声又响起来,她还没说完,就开耳静听下去。
  很熟悉的,一只肖邦的波兰舞曲。这是青年人最喜欢的乐曲,我悄悄的走到窗口下,聚精会神的来接受这一音乐的色彩。凄清,幽怨,我体验到肖邦在作曲时候的心境。随着琴声的变化,我的心情也跟着颤动起来。故国风物,游子心怀;我想到家,我想到远别数年的那一块熟悉的土地。我想到——。
  毕竟是那女孩子的气力不够,还不能充份的把握着高潮,在人们都替她着急的时帐,忽然一声长鸣。戛然而止。一阵急骤的掌声,我清楚的看见那个弹琴的女孩子,微笑的站起来。这一下倒使我惊詑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来是秋明向听众深深的鞠躬。
  「她什么时候来的?」我扶着窗棂瞪着眼,忽然又想起亚南,急忙转过头向石阶上看一看,才发觉她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大概是散场了吧,在惊疑中,我看见许多人都带着喜悦的笑容走出来。秋明在人丛中,像一只凤凰似的,高兴的走过我的身边。她没有注意到我,我也没有向她招呼,祇听见谷先生和霭的对她说:「晚一点没有关系,我找你的表哥送你回去。」
  「不!」她却摇着头说。「谢谢你!指导员。不要找他,有许多人问路怕什么!」
  「那么我陪你走一段吧!」
  我正想走上去拦住谷先生,忽然在我的背后有人喊着我的名字。猛转回头,原来是扬子云赶上来,他滑稽的做个鬼脸,笑着说:「你看到秋明没有?」
  「那不是么?」我向前面指一指说:「很奇怪;她在什么时候又回来的呢?」
  「更奇怪的是『老尼站』亲自出马去请她的。」
  「你怎么知道?」
  「小雨点告诉我!」
  「原来如此!」我总算明白过来,又深自庆幸她没有看到我和亚南在一起,于是我惊惶的说:「子云!你和我一同送她回去,好吗?」
  「不!小雨点在等着你!」
  「等着我!」我奇怪的看着他:「别开玩笑!等我做什么?」
  「真的!」他拉着向后面校园的方向走去。轻轻对我说:「她说秋明带一封信给你。」
  「一封信!」我怀疑的思忖着:是不是我和亚南在招待室里谈话的情形,谷先生告诉了她,又生出别的岔子来。正玄想间,忽然扬子云轻轻的吹起口哨。
  「来了!」一声轻脆的声音,江雨像一只活泼的云雀,从树林里跳出来。将一封信塞在我的手里,笑嘻嘻的拉着扬子云,一溜个跑走了。
  在操场上,我倚在路灯的木柱下拆开信,原来是父亲打来的电报:「祖母病重,盼速假归。」
  虽然是简短的几个字,可是在我的感觉上,却无异是几颗危险的炸弹。多可怕的消息啊!剎那间,我觉得全身都在颤抖起来。恍惚中我看到一个白发萧萧的老人,在熟悉的家门前,拉着紫檀木手杖,用手遮着阳先,向远方张望着。口里喃喃的说:「孩子!快点回来吧,也许能看到我最后一面。」
  是的!那是祖母,那是我生命中最难忘的一位慈祥的老人哟!
  在泪眼模糊中,我抬起头看看天空。天空中几点残星,仍在吐露着微弱的光芒。童年时代的情景,又一幕幕的呈现在我的面前。不也是像这美丽的夏夜么,多熟悉啊!那是明亮的北极星,那是?洁的银河,那是银河两岸的牵牛和织女。那一点不是跟我们家乡一样的呢?然而在今天,风光依旧,人事全非了。
  「风光依旧,人事全非!」我咀嚼着这句俗话的深意,心中又一阵阵酸痛起来。风烛残年的祖母,说不定就会在这星光下永远离开我们的。即使在人世间她岂能再活几年;但是,仅仅是几年啊;几年的时间,一眨眼就要过去的,天下那有不散的筵席呢!
  从祖母我又想起了小时候的伴侣阿兰姐来。她已经是好几个月没有音讯了。在这样星光下,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在怀念故人。在今后茫茫的人海中,我们是不是还能像浮萍样的相聚在一起。即使能相聚在一起,说不定我们也会像池里的浮萍一样;一阵风来,又被吹得无影无踪呢?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蓦然间我又想起了诗人李白的叹息。年老的人,很快就要离开我们死去了。童年的朋友,永久是处在海角天涯。就是眼前这几个熟悉的同学,为写着各人的前途,不多时也要各自分飞了。几年以后,我们说不定都变化得不堪想象呢?
  变了,变了!一切都变了。过去的人和事,觉得难乎叫人不敢追忆。眼前的人和事,也在时时刻刻的变化。我想到人生中不可捉摸的悲欢离合,好像冥冥中有一个主宰在支配着;一切众生,都在那一定的轨道上滚来滚去。祇有天上的星星、月亮、和太阳;几千年,几万年,仍然是那个老样子。想着,想着,不知在什么时候,我发觉身上有点冷。偶然摸一摸衣襟,已经被露水浸湿了。
  像幽灵似的,我悄悄的回到宿舍里,同学们已经睡熟了,我胡乱的倒在床上。睁着眼,看到天空由灰白趋回阴暗,由阴暗又渐渐的变得明朗。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