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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6 星星·月亮·太阳 徐速 (全)

_3 徐速(现代)
  「不要这样说,坚白!我对你创作的希望很大;不过,作为一个文艺工作者,是负有教育社会的责任的。一篇作品不能祇凭文字技巧来炫耀读者,而是要深刻观察和研究人性的真理;尤其是写到爱情方面,」说到这里,亚南不觉红起脸来:「更要建立起正确的恋爱观。雪莱曾说过:爱情是自由的,答应永远不变的爱一个人,和答应永远相信一种信条,是同样的不合理。你能了解这句话的含义,才能不为世俗的道德观念所困惑,才能灵活运用在你故事的人物身上。」
  我默默的,觉得亚南的说法,祇是一种强有力的概念,但是实地运用在阿兰和秋明身上,仍然无法来解开我的困惑。并且,在我的心头上,更增加上一分沉重的负担。在玄想中,亚南在一旁却微微一笑:「好啦!别在呆头呆脑的乱想了;我们乡间有句俗话:听书掉眼误,替古人担忧。今天我却看到我们的小作家,为自己创造的人物着急呢!」
  「像这类的事情,在我们的社会里是不难找到的!」
  「好吧!我等着看你的故事发展吧!」她又爽朗的笑起来:「等一会,我们一起到公园里去散步;看你那故事里的那些女主人——星星和月亮。」
  我抬起头,走到窗前,拉开那橙黄色的窗帘,觉得天色已经不早了;从这小楼上看去,一抹斜阳,正闪耀着金红色的光辉,反射在城墙外的湖面上,湖水染红了,连接着天边的晚霞,天地间彷佛被罩上一层红色的帐幕。这色彩美丽极了,我不禁忘形的欢呼着:「多可爱的太阳哟!」
  「是吗?」一个微弱的声音在我的背后响起来。
  我侧过头来,忽然看见亚南在后面正伏在我的肩上,一只手轻轻的揽着我的头颈,在怔怔的向天空痴望着。大概是夕阳光辉的反照,她的脸也显得红红的,彷佛是擦上一层浓艳的胭脂,我下意识的说:「怪不得我们都说你像太阳!」
  「什么?」她低下头来看着我。
  我隐约的嗅到她身上发出的芳香。
  我稍为离开她一点,笑着说:「有人说你像太阳,我却觉得太阳倒很像你!」
  「为什么?」
  「你看!」我指着那将要落下的日头,留恋在那远远的山峰上,看去很像乡下姑娘帽子上一个圆圆的大绒球。这情景忽然触动我对于爱情的连想。于是,我失声的笑起来说:「人家以为太阳祇是象征一个威风凛凛的英雄,在这里,我却说它像一个情意缠绵的少女。不是么,你看当它将要离开这世界的当儿,也禁不住要向它的大山朋友吻别呢?」
  「小鬼头,」亚南在我的头上轻轻的敲一下:「跟谁学会这些花言巧语!」
  「在这样美好画面下,你能说我得不到一点灵感么?」
  「但是你怎么没有想到,」亚南低下头,默默的思索了一会;忽然忧郁的对我说:「你想到么?太阳有时候在它一天辛苦的行程中,也会遭过到种种波折的。像乌云、狂风、暴雨,都在随时随地的侵袭它!」
  我忽然看见她的脸色,骤然变得很惨淡,这是我和她相处以来从没有见到过的神情。于是,我恳切的说:「亚南!怎么啦!我刚才的话,是不是触动了你的心事?」
  她好像没有听到我的话,祇是自言自语的带着伤感的情调说:「太阳落下去了,它能找到一个平静的归宿么?」
  「亚南!」我摇动着她的手臂:「我从来没有看过你这样,你能不能告诉我一点原因么?」
  「没什么,不过从你刚才讲的那些星星月亮的故事中,我想到了自己的身世。」
  「能让我知道一点吗?亚南!」她默默的低下头来,伏在窗台上,似乎在回忆她过去的往事;好一会才抬起头来向我说:「我们到那边沙发上坐下来!」
  我转过身去,给她倒了一杯咖啡,加上糖,然后沉默的坐在她的身边。她用银匙慢慢搅动着,眉宇中渐渐露出激愤的神色:「你们大概都知道我是在南洋长大的女孩子?」
  「是的!」
  「但是谁也不清楚我为什么一个人回到祖国来。」
  「我们也曾经单纯的想过,那也许是为了你的学业!」
  「不会再有其他的原因么?」
  「这是很难猜测的。」
  她微笑一下:「你们都认为我是一个倔强的女性;很热情、勇敢,因此你们送给我这样一个外号——太阳小姐,对不对?」
  「对!我知道这是对你光荣的称呼!」
  「但是你们不知道,你们在无意中却伤透了一个人的心。」
  「伤透一个人的心?」我奇怪的看她一眼。
  我想,我原想请她决难释疑的,现在,我倒要先了解她的心事了。
十二
  我离开了她的视线,惴惴不安的低下头来,不敢再去追究其中的原委。在这样静寂的空气中,我听到她急促的咳嗽声,悠长的叹息声;终于,一个悲切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来。
  「我的原籍是福建中部的一个偏僻的农村,记得我还在母亲怀抱的时候,父亲就撇下我们,到南洋谋生去了。在起初一二年内,还断断续续的寄点钱来家,维持我们母女的生活。后来,我们乡间闹起匪乱,就是在光天化日下,路上都很少有人行走的。当然,小城市里的邮局汇兑,也因此不能通行到乡下来,母亲祇好帮人家做点零星的针线,来挣扎度日。我就在这样艰苦的岁月中,一天天长大起来。」
  「啊!你原来是这样的,我们还以为你是富家小姐呢!」我不觉惊奇起来。
  「是的!你感觉得奇怪吗?」亚南毫不在意的笑一笑。
  「嗯!我更奇怪你有这样一个伟大的母亲。」
  她叹息的点点头:「在我们南方的农村里,每一个青年妇女都是负有两重责任的;一方面要养育儿女,一方面也是家庭的主要劳动力。男子们长大成人,结了婚,差不多都要到海外去自谋生活。女人们的唯一希望,不过是希望丈夫能赚点钱,早一天回家团聚。我母亲也说是这样一个典型的女性;并且她比别人更为艰苦,连足够自食其力的一亩稻田,父亲也没有给她留下呢?」
  「是的!贫穷与匪乱,把中国农村的生机断送了!」我点点头,叹了一口气。
  「还有呢?」她慢慢的呷了一口咖啡,皱一皱眉头:「匪乱对于人还不是顶大的威胁,因为我们还够不上匪徒们抢劫的对象。最可怕的,要算是那势如洪水猛兽般的兵劫了!」
  「兵劫?」我惊异的看着她:「真是不幸,你们又遭遇到兵劫了?」
  「可不是!」她伤感的揉揉眼睛:「我说兵灾像洪水猛兽那样的可怕,一点也不算夸张的。在那年春天,不知道从那方面扩散下来的败兵,正好冲到我们的家乡来。他们一个个背着枪,拿着刀,凶神似的。杀人、放火、抢东西,把年青的男子,一个个都绑了去,年青的妇女,被侮辱的更不可计算啦!大家眼看着大难临头,侥幸留下的都拚命的向各方逃避。在黑夜里,母亲也拉着我,翻山过水,经过好多天的流亡,才脱离了虎口。」
  「唉!」我默默的叹息者。
  「唉!」亚南也跟着叹息起来:「天涯流浪,举目无亲;这一段艰苦的生活,在我一生中是永不会忘记的。一个月后,我和母亲流亡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找到了一座破庙,作为安身之所。每天,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她说到山那边村里去给人家做散工;直到太阳落下的时候,她才给我带些食物回到这破庙里。祇有在黑夜里,我才能安适的睡在母亲的怀里。从那时候,我怕见太阳,诅咒太阳,太阳带走了母亲,却给我带来了可怕的寂寞。」
  「太阳!」我默默的想着,她和太阳原来有这样惨痛的关系,怪不得——。
  她似乎没有觉察到我的意境,仍然继续的说:「母亲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不到一年,她辛辛苦苦的积蓄了一点钱,居然能够买了一间草房,于是我们搬出了破庙。不久,这座破庙也被人修好办起学校来,母亲还托人送我到这里上学,那时我已经快有十岁了。」
  「为什么你们不写信给父亲呢?」我问。
  「啍!」提到她的父亲,亚南就更加激愤了。她厉声的说:「你知道一个男人,在事业上得意的时候,也就是另一个女人在爱情上失意的时候。」
  「那为什么?」我怀疑的看她一眼。
  「不是么!」她沉思一会:「据母亲告诉我,当父亲没有到南洋谋生以前,他们的感情是相当融洽的。在这连年的颠沛中,虽然是音讯断绝,但是母亲仍然是任劳任怨,也没有一天对他忘怀过。可是当他事业上稍有成就,便把母亲轻轻忘记了。在多方面的打听下,母亲知道了他在南洋已经娶了一个年轻的『娘惹』,另外成立了家庭。起初,她还是默默的流泪,求签问神,烧香允愿,希望父亲能够回心转意;后来,性格上渐渐的起了变化,便不像平日那样温柔刻苦了;不知从什么地方她学会了喝酒,喝醉了便像疯子似的打人骂人,连我也无端的遭到她的责打。这样过了一年多,有一天在她从东主家回家的时候,又喝醉了酒,天色很晚了,她爬上那座高山,一失足,便跌在几十丈深的山坑里。」
  「哎呀!」我听到这里,不禁失声的叫起来。
  「就是这样的!」亚南抹一抹流动在眼圈的泪痕,仍然冷静的说:「母亲就是这样死去的,第二天,邻人们带着我到山坑里找到了她的尸体;奇怪得很,那时我却睁着眼睛想不到去哭泣。要不是她身上流出了鲜血,我还以为她从来没有这样安静的睡过觉呢?」
  「那你——」我想到她这段悲惨的身世来,一个孤零零的幼女,又不知怎样飘泊下去呢?
  「我当然无法逃避这未来的厄运了!」她咽哽的说下去:「邻人们替我向东家借了钱,将我的母亲草草埋葬,为了清偿这笔债务,我莫名其妙的被人送到一个地主家里做童养娘。」
  「童养媳!」我思索一下说:「有钱的人家,替他的儿子娶媳妇是很容易的,为什么偏偏的找到你——?」
  「这祇是一桩买卖啊!」亚南伸一伸腰站起来:「你知道这是什么缘故吗?替他的残废儿子,娶一个健康的妻子,不是很合算么?」
  我看看她那窈窕矫健的身躯,禁不住笑起来说:「不这样简单吧!你后来是怎样的生活下去的?」
  「到他家里,我对他那宝贝的儿子,连看都不看一眼,心里祇是惦念着死去的母亲,怨恨着无情的父亲;整天是大哭大闹。他们家里的人,起初还来安慰我,后来,却感到给他们找来许多麻烦,所以索性要我离开他们的眼前,交给我一群羊,教我每天赶到山坡上去。」
  「这样你说变成牧羊女了。」我微笑着说。
  「是的!每天一清早,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便赶着羊群,带着干粮,渴了就在山涧里喝点水,倦了便在石块上睡一觉,直到太阳落了才回家来。」
  「那么你是成天的生活在太阳下面。」我又敏感的想起她跟太阳的关系来。
  「并且,我们还唱着太阳的山歌来呢!」她点着头说:「跟我在一起牧羊的还有许多野孩子,混久了我们都做了很好的朋友。我因为在学校里念过一年书,学会了许多歌词,我教给他们,大家在山野里就一条声的唱起来。我记得当时有一只很流行的歌子,在课堂上老师告诉我们的,叫做『可怜的秋香』。可是大家嫌这个歌名不好记,索性把它改叫『太阳歌』,不知道你在小时候唱过没有?」
  「不记得了!」我摇着头说:「是不是很好听?」
  「还是一支很有意义的民歌改编的!」她说着,轻轻的唱起来:
  「暖和的太阳,
  太阳,太阳!太阳它记得;
  照过金姐的脸,
  照过银姐的衣裳,
  又照过年幼时候的秋香,
  金姐有爸爸爱呢!
  银姐有妈妈爱呢?
  秋香!你的爸爸呢?你的妈妈呢?
  她呀!每天祇在草场上。
  牧羊!牧羊!牧羊!牧羊!——」
  「这倒是你当时生活的写照呢!」我微笑着说:「不知道你们那些朋友中,有没有个金姐?」
  「倒是有一个金哥呢!」她忽然收敛起刚要展开的笑靥,凄苦的说:「提起金哥,倒是我生命中,死也不能忘怀的一个男人。」
  「是不是——?」我不觉笑起来,但又不好意思说出口。
  「是什么?你说。」她撇着嘴看我一眼。
  「原谅我的冒昧,亚南!」我大着胆说:「你是不是喜欢他?」
  「为什么不说我爱他?」
  我羞笑的红起脸。
  「真奇怪,在这方面,男人都是这样敏感的!」亚南豁朗的笑起来:「是的,我跟他相处很好,每天,我们总是赶着羊群一起上山来,也一起回家去,他也是贫苦人家的孩子,靠着牧羊来生活的,与其说是我们相爱,倒不如说同病相怜,比较恰当些。」
  「日子久了,由怜也可以生爱的。」我调皮的对她眨眨眼。
  「是的!日子久了!」她看我一眼,拖长着声音说:「怎样,三年的朝夕相处,在男女的关系上,不算短了吧?」
  想不到她竟会这样来反问我,我立刻间局促起来。她却对我轻蔑的一笑:「我记得那一天晚上,金哥对我说:『明天早晨,在太阳一出来的时候,要我在山坡上等他,替他看一下羊群,他要赶着到附近的市场上,买一副带花边的鞋带子送给我。』我高兴的谢允了,第二天天刚亮,我就赶到那里去等待他。果然,他已经在那里等着我,并且给我带来了一份早餐。他高兴的问我喜欢那一种颜色的鞋带,我说祇要是他喜欢的我也喜欢。」
  「有点意思!爱情的喜剧要开始了!」
  亚南并没有理会我对她的取笑,忽然紧张的说下去:「正商量间,忽然从我们的背后跳出三个大汉来,凶猛的将我们手里的鞭子抢去。他们从怀里都掏出一把尖刀,指着我们不准喊叫,一剎那间,我吓得几乎晕过去了。」
  「怎么样?」我也紧张的问下去。
  亚南站起来,很像电影里打斗的镜头。比一个架式说:「在这紧张的关头,金哥迅速的从地上拾到一块石头,跟那个强壮的男子打起来,但是,毕竟是年纪小,气力不够,苦斗了一会,就被那男子打倒了。我正想拚着命去救他,忽然一双大手蒙住了我的眼睛,我想喊,可是嘴上也被人用手巾扎住。在昏迷间,我觉到一个人把我背起来,另一个人在吆着羊群,飞快的向山背面跑去。」
  「是强盗么?」我问。
  「事后我们才知道,他们原来是专门拐骗儿童的匪徒。」亚南似乎还有余悸的说:「当天夜里,当我醒来的时候,看见还有许多十几岁的儿童,同我一样的被人装在一只大木船的暗舱里。金哥也在一起,可是他们不准我们谈话,祇是供给我们食物。就这样船行了四五天,我听他们说已经出了海口了,对我们的看管也比较放松点。有时可以放我们到船面上走走,但是仍然不允许我们在一起密谈。又经过十几天的航行,才在星加坡一个码头上登陆。」
  「以后呢?」我急急问下去。
  「以后我们仍然被关起来,一个多月后,我被蒙着眼送到一家高大的楼房里,到那时我才知道被匪徒们卖给人家做使女。」
  「这一回你又被人推到陷阱去了!」我叹息的说。
  「不!不!」亚南却连连的摇头:「你怎样也想不到我这一次被出卖给什么人!」
  「谁?」
  「原来就是跟我们分别多年的父亲。」
  「哦!」我惊奇的叫起来:「有这样的事,那么你从地狱里爬到天堂了。」
  「当初我也是这样想的,」亚南却惨然的说:「父亲问明了我的身世、经历,父女们真也抱头痛哭起来。当天晚上,父亲说给我换了新装,送到医院去检查身体。休养几天后,便请了一位私家教师给我补习功课。我俨然一变而成富家小姐了。但是后母却暗地里对我妒忌起来。有时借故打我骂我,我只好忍气吞声的生活下去;因为我实在舍不得这样的学习环境。还好,一直到我读完了高中,她才挑拨父亲,要我嫁给一个富商的儿子。」
  「女大当嫁!」我笑着说:「这并不能说他们的意见是坏的!」
  「不!」亚南说到这里,也不禁红着脸:「爱情是自由的,我不能再被人当做商品般的转卖给别人。何况那个男孩子,是我们埠里著名的浮滑无赖的小流氓。」
  「那么,你应该把这个理由,去说服你的父亲。」
  「是的,当初他们还想瞒住我。后来我大胆的跟父亲讲明,」亚南愤慨的说:「但是他为着商业上的地位,当然是不愿答允我。因此,我们父女之间的感情就此决裂了。我曾提议请他送我回国,读完大学再说。可是他反而招呼各航空公司和轮船公司,不准卖票给我。而且,更进一步的把我囚禁在家里一间书房里。」
  「那么——你——?」
  「你以为这样便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意志么?」她冷笑起来说:「在一天夜里,我趁着家人防范疏忽的时候,打破窗户,从院墙跳出来,向码头跑去。可是,我忽然想到我是无法买到船票的,祇好在海岸上急躁的徘徊着。」
  「这的确是伤脑筋的问题。」
  我也为她着急起来。「在这种情况下,我几乎急得发狂了。我知道,天一亮,他们发觉我逃走了,一定会追上来。」
  「是呀!」我也正在这样想。
  「天快亮了,东方已渐渐的露出了乳白色。从大海的水平面看去,一层隐隐的红光,慢慢的冲破了海面的浓雾,使人清晰看到翻波腾涛的。我徘徊在海岸旁,焦急、彷徨、内心里乱糟糟的情绪,也像海涛一样的翻腾起来。我知道等到太阳出来的时候,我祇有离开这世界,跳到那永不见天日的海底。」
  「跳海?」我跟着她紧张的说:「这的确是太危险了。如果你的家人找到,他们也不肯罢休的!」
  「可不是!」亚南也瞪起了眼睛:「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儿,我看见海面上亮起了一带星星渔火。一只小渔船向海岸边,摇过来,我彷佛看到了救星似的,兴奋的跳起来,高声的向他们喊叫。」
  「渔船在大海洋里有什么用处?」我低声的问。
  她好像没有听见我的话,仍然紧张的说:「这是一条小型的木船,大概他们看见我招手,船舱里有一个年青的女人,伸出头来看一眼,立刻又缩回去。一会见,一个强壮的男子爬出来,摇着橹,飞快的朝我的方向驶来。」
  「他们可能怀疑你是买鱼的客人哩!」
  「木船渐渐靠近了。」她不理我,只管继续的说下去:「我渐渐看清了那个男人面部的轮廓,觉得很熟悉;可是一时却想不起来。就在这当儿,忽然那男子停住橹,向我端详了一会,他惊奇的喊起来;『你不是苏小姐吗?』」
  一剎那间,我也迷惑了。要不是她冷肃的面孔,摆在我的眼前,我真怀疑她在对我骗造一个传奇性的故事。
  「『啊!你是谁?』」亚南又接着说:「我大胆的反问他,他立刻间惊喜若狂,直着嗓子叫道:『你现在长大了,我还是认识你。在街上我也遇见过你,祇是怕认错了人。啊!你忘记我了,我是金哥!』」
  「金哥!」我站起来惊疑的说:「就是跟你在一起牧羊的那个金哥吗?」
  「嗯,」她软瘫的向沙发上躺下来,点着头:「就是他。原来我们分开后,他就被匪徒卖给这个码头上当苦工。在工头的鞭打下,辛苦了七八年,总算熬到了出头的日子。人毕竟是有情感的,由于他辛苦的工作,给工头赚了许多钱,才允许恢复他的自由。在他自己的天地中,他更为勤快起来。不到二年,他竟然积蓄了一点钱,跟一个船家的女儿结了婚。在海上帮人搬运货物,有时也补点鱼到市场去卖。连他的岳父,一家三口,过得蛮舒服的。」
  「那么,他怎样替你解决出走的问题?」我对金哥的经历,好像是不感兴趣,只是关心她本身事件的发展。
  「毕竟是老朋友啊!」亚南轻快的笑起来:「我将前前后后的遭遇跟金哥讲了,请他想法来拯救我。他拍拍胸膛说:『不怕,一切都放在我身上!』但是,过一会他又向我打量一下,失望的说:「『可是我忘了你现在是千金小姐,不能比我们在一起放羊的时候;要不然,这件事很简单,只要你不怕吃苦,改了装,在我们的船上过一辈子都没有关系!』」
  「好是好!可是这并不是你的理想。」我在她急促的叙述中,插进一句话。
  「可不是吗?」亚南也笑起来:「如果是这样,我现在还是渔家女呢?」
  「那怎么办?」
  「最后,还是金哥的妻子想出办法来,她说我们就是能苦下去,也不十分妥当的。原因是我的父亲在当地很有名气,女儿失踪了,他一定要报警缉查。天长日久,总有一天会被人家发觉的!」
  我点着头说:「金哥的妻子,比你们都聪明呢!」
  「当然啦!」亚南点着头笑起来。
  「当然啦!」我也笑起来说:「如果她知道,你们从小在一起牧羊的情形,她也不愿意你永远住他的船上呢!」
  「你这个人,」亚南鼓声嘴,羞赧的笑起来:「人家是这样的倒霉,你还是开玩笑,不讲啦!」
  「好啦!对不起!究竟是怎样的?亚南。」我也跟她笑起来。
  「忙什么?听故事还有着急的吗?」她慢条斯理的说:「大家商量的结果,还是由金哥冒险把我送到海心里的一个小岛上,就当是被飓风吹来的游客,遇着开往中国的船只时,由金哥招呼他们,只说先带到中国,然后再乘船回来?」
  「你就这样离开了家?」
  「是的!」亚南叹口气说:「三天后,一艘回国的邮船,把我带到了香港。之后,我搭上火车,流浪到祖国的汉口、上海,以及北方的各大城市,眼看要囊空金尽,毕竟是天无绝人之路。我侥幸的在北平考取了公费大学,就这样,我半工半读的一直活到了现在。」
  「你父亲呢?」
  「我们也曾通过了一些信,他对于这件事表示很后悔,也曾要寄钱来接济我。但是,却被我婉转的拒绝了。我将这许多年的痛苦经历,原原本本的给他写了一封很长的信,希望他在良心发现的时候,向死在山谷里的母亲默祷。」
  「他向你怎样表示呢?」我继续追问下去。
  「前天还有信来。他告诉我:这几年来,头发全白了,事业心也消沉了。只是在每天清晨和黄昏,站在海岸上想念死去的妻子,远离的儿女,以及他年青时那些忘情负义的罪过。一个人在默默的流泪。」
  「这老人也怪可怜的!」我叹息的说。
  「唉!」亚南没有说什么,只是连连的叹息。然后站起来,一个人踽踽的走到窗前,对着天空凝视。
  「看什么?太阳早已落下去了。」我接近她的身边,小声对她说。
  「是的!太阳落下了。这是月亮和星星的世界。」亚南忙着擦去泪痕,转回头来对我勉强的微笑。
  「谢谢你!亚南!我祝福你。在夜里好好的安息。」我紧紧的和她握手:「明天早上,让我再看到太阳美丽的容光。」
  「现在就回去吗?」
  「嗯!我还要去看我的月亮星星呢?」我向她道了晚安,悄悄的走出去。
十三
  踏着银色的月光,我孤独的回到学校里。夜间的自习课已经下堂了,同学们还是乱嘈嘈的,围在布告栏边。好像有什么严重的事情发生,我也挤上去看,原来是教务处发表的大考时间表。
  「毕业级的同学,考期更近呢?」
  「当心哟!这是紧要的关头呀!」我听到同级同学们纷纷的议论着。不知怎样的,这些刺激却引不起我的兴趣来。我跑到教室,收拾一些发下来的讲义,就匆匆的回到宿舍里。
  「坚白!你怎么这样晚才回来?」张幼华、沈超、和杨子云三个人,急噪的向我跳起来。
  「怎么!有什么事吗?」我仍然沉静的说。
  「大考快到了!」张幼华抢先说:「看到布告么?你还不赶快的准备一下。」
  「同学们都忙着准备考试,来不及写稿子,下一期的稿件整理好了没有?」沈超仍然是关心他的文艺活动。
  「还有最重要的事情呢?」扬子云一把将我拉出来。附着我的耳朵,轻轻的说:「秋明的姨母,刚才派人来找你。要你明天请半天假,到她家里去,有重要的事情等着你。」
  「什么事?」我急急的问下去。
  「我也不大清楚,」杨子云也奇怪的说:「看样子是很重要的!」
  我不响,默默的回到宿舍。倒在床上,我想:也许是秋明发觉到我和阿兰姐的关系,叫她姨母向我追究。但是我们的信件,除去扬子云知道一点,其余是没有人发觉的。要不然就是问学们有意破坏我和亚南的关系,因为我和她的交往过于亲近了,可能引起了秋明的疑窦。但,这也是用不着大惊小怪,何况我和亚南的友谊,连秋明也承认的。可是她姨母为什么又采取这样紧急的措施呢?
  这一夜,我张开眼,望着窗外的星星和月亮,陷在一种迷惘惊疑的境界里。
  第二天,一清早。我借着大考的名义,到书店里去买几本参考书。向级任先生请了假,就一溜烟跑到秋明的姨母家里。
  秋明的姨母,知道我今天一定要来的。早已将我最喜欢的点心摆在桌上,自己也打挂得整整齐齐,没等我先闭口,她说笑哈哈的迎上来。
  「坚白!好听天不见了,我看你被太阳晒黑了呢!」
  提到太阳,我不禁惊颤一下。心里思村着,是不是我和亚南的交往,这位老人家也听到甚么风声吧?但是我偷偷的看她一眼,并设有觉察到什么疑征。于是我勉强的笑起来:「表姨母!我喔,很少在太阳下面游泳,为什么变黑了呢?」
  「听秋明说,你还是爱在夜晚看月亮?」
  「是的!」我腼腆的看她一眼。「月亮也会将人晒黑的哟!」这慈祥的老妇人,神秘的看我一眼,走到我的身边,轻轻的拍着我的肩头:「孩子!不用着急啦,月老懂得你们青年人的心思呢?」我明白表姨母对我发笑的缘故。立刻间,感到面庞上热烘烘的,再也不好意思向她追问下去。于是我急忙的变换了一个话题:「你老人家别开玩笑啦!说正经的,有什么事吗?专门派人到学校去找我。」
  「你猜猜看?」她仍然是神秘的向我微笑。
  我低下头在凝思着,觉得表姨母今天的表情,和平常是大不相同。也许她自己有什么喜庆的事情,足以使她兴奋的。但是,我想到这位年迈孤独的老妇人,丈夫是远在他方,膝前连一个儿女也没有,还有什么事值得喜庆的呢?至于我个人目前的环境,在学校里,刻板的生活,像一池静静的春水,也不会发生什么奇迹来。于是,我猜测到秋明身上,今天也许是她的生日吧!忽然间,我又想起到这里好一会了,怎么还没有见她出来。我惊奇的话:「秋明呢?我问问她就知道了!」
  「今天她不顾意跟你见面!」她张开手臂,笑嘻嘻的栏住我的去路。
  「为什么?」我莫名其妙的怀疑起来。
  「等一会你就会明白的!」她说着,转身招呼女佣人即刻开饭。在用餐间,祇有她和我两个人,秋明仍然没有出来。
  「这一学期你就可以毕业了吧?」表姨母温和的问我。
  「是的!现在我们正准备大考!」
  「那么,毕乐后你打算怎么样?」
  「到北方去考大学!」
  「考试的时间和入学的时间,相隔有多么长?」
  「不一定!」我觉得她的问话很奇怪,也许其中有什么道理存在。说祇好沉静的说:「国立大学是比较早一点,大概总有一两个月的时间。」
  「那么在这时间内,尽可以来处理私人的事情了。」
  「嗯!」我漫不经意的回答她:「除去准备入学的事项外,当然是可以的。」
  「这就得了——」她含蓄的笑一笑,忽然又停住口,好像有意来掫揄我。沈恩了一会儿。她才接着说:「坚白!你对于一个年事渐长的女孩子,在教育过程中,有什么意见?」
  「我没有想到这些!」
  「你觉得四年的大学教育,和她的青春期有没有抵触呢?」
  「这要看一个人的年龄和抱负来决定。」
  「如果她需要结婚,是不是会妨碍到她的学业?」
  「一般的想法是如此的。」
  「不!」她慢慢的摇着头:「我虽然没有学过教育,但是我知道一个少女在青春期内,如果不能获得理想的归宿,是会影响到她生活的情绪。我丈夫在医学上,曾找到了根据,他也承认我这样看法的。」
  「在生理和心理上说,我不反对这样的看法。」
  「那就对啦!」她很高兴的说:「坚白!我觉得你母亲对你的看法是不正确的,她总说你有惊人的固执脾气。」
  「是的,所以我在家庭里得不到他们的欢心。」
  「不要这样说,孩子!」她很正值的告诉我:「父母对于子女的爱,不是你们年青人所能了解的,将来在你们做人父母的时候,你就可以体验出来了。」
  「——」我默默无言,想起了童年时在家庭中受到的折磨。父亲严厉的面孔,马鞭子落在我背上的滋味。可是在现在,我却感觉到这里面蕴听着另一种爱的意羲。
  「比如说,」表姨母看到我的表情,却微微的笑起来:「你父亲现在正为你毕业后的一件大事操心呢!」
  「我知道,他们恐怕我考不取大学。」
  「不!书呆子!」她大笑起来说:「为着你和秋明的事情呢!」
  「我和秋明的事?」我怔怔的看着她,心里立刻间急骤的跳动起来。
  「对啦!学聪明点吧!傻孩子!」她说着,起身要到房间里去,我以为她去将秋明叫出来和我在当面谈论这件事。于是,我急忙止住她:「表姨母!不要叫秋明知道好不好?」
  「放心吧!坚白!为什么现在又怕见她呢?」她一转身,迅速的走进去。一会儿拿出一封信,递给我:「你自己看吧!省得我说得不清楚哩!」
  打开信,我立到认识到这是母亲的笔迹,信文的内容,主要是跟表姨母一商量预备在我高中毕业后,要我和秋明马上举行婚礼;然后再作升学的计划。原因是老祖母年事大了,希望在她活着的时候,能看到自己的孙媳妇。但是,她们都知道我性格上的固执,对于这件事也许又要生出麻烦来,所以请她从中来劝导我。
  「怎么样?恭喜恭喜,我的大少爷!」她看我读完信后,对我滑稽的眨一眨眼睛。
  「要我毕业后马上和秋明结婚么?」在惊惶中,我自言自语的说。
  「对啦!坚白!你还有什么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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