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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6 星星·月亮·太阳 徐速 (全)

_17 徐速(现代)
  「不!谢谢你们!」我看到子云夫妇祇穿了单薄的睡衣,欧太太也祇是系一条衬裙。窗外一阵凉风吹进来,我打了一个寒噤说:「你们别冻着,天不早了吧?」
  「三点多了!」小雨点看看表:「没关系,刚才姨父来过——」
  「欧先生回来了。」
  「他很忙,祇看你一下就走了!」欧太太叹息的说:「他要我们好好劝慰你,别急!别再打什么主意!」
  「他防备我逃走么?」
  「走不了的!」欧太太微微笑起来:「如果你真的走了,他说:二十分钟以内就有人送你回来!」
  「怎么?」
  「他已经通知附近的关卡、警察、宪兵,如果你私自离开,他们会抓住交给我们。」欧太太开玩笑似的说:「那时我们就不客气了,要将你送到神经病临去!」
  「都么,欧公馆就变成了神经病养成所了。」我也啼笑皆非,设可奈何的摇摇头:「你们这样的关心我有什么用处呢!要我永远做你们的客人么?」
  「不!」小雨点正经的说:「姨父要我们在这里继续念书,你知道联大早已就在这里开课了,我们祇要找到过去的教授证明一下,就可以办理入学手续。」
  「你以为我还能安心的捧着书本么?」我叹了一口气。
  「当然,我丈夫也替你想到了,」欧太太诚恳的看着我:「如果你还相信他,他说:他一定想尽办法来打听她们的消息,说不定也将她们请到这种来。」
  「我正想和欧先生谈一次!」
  「对啦!」欧太太慌忙的站起来说:「我几乎忘记了,我丈夫还给你留一封信呢!」
  「一封信?」我惊奇的看着她。
  「嗯!」欧太太急忙跑间房里,拿一张信笺递给我说:「你看,还是他临走时留下来的!」
  「坚白:我没有请你原谅的必要,而且,我为了挽救一个比我年育的生命,而感到骄傲与兴奋。
  我坚信——诚挚的友情,可以消除一切的误会。我更坚信,当你平静的时候,你一定会坚强的生活下去。
  冷静、忍耐!期待。熬不住黑夜恐怖的人,永远看不到太阳上升;在太阳下做白日梦的人,也永远看不到星星和月亮。
  个人如此,抗战前途亦如此。
  军戎倥惚,临别在即,草此数语,与诸友共勉之。
      欧伯雄草上
  「欧先生已经离开这里了。」看完信,我向欧太太怔怔的说:「前方又发生了战事。」
  「嗯!」欧太太也不胜感慨的说:「每一个战场上都打得很厉害,每一天都有很大的变化,每一个人都在战争中动荡不安。实在说,即使我丈夫愿意帮助你去寻找她们,也是徒劳往返。安心吧,徐先生!在这个时代里,我们应该忘记自己,我又何尝愿意跟丈夫离开呢!但是——」
  「欧太太,他不久就会回来的。」我看到她怅惘的神情,恐怕再引起她的伤感,连忙接着说:「子云!请你们回去吧!我感谢你们的好意——」
  「答应我们,坚白!」小雨点仍然兀立不动的说:「勇敢的生活下去!」
  「别让大家都为着你一个人而感到不安。」扬子云拉着我的手说:「徐!想想看,这么多的朋友;死的死,走的走,现在祇剩下我们三个人了,你不能叫我们再流一次伤悲的眼泪。」
  「祇要打听到她们的消息,」欧大太也接着说:「我们决不阻拦你,祇要有机会,我们还要以全力来帮助你。徐先生,我和伯雄都将你当做亲弟弟看待的。」
  「谢谢你们!」一阵心酸,我沉思了一会,然后点着头说:「好!我答应你们。同时,也祇有你们真正的了解我。」
  子云夫妇在微笑中流出眼泪来,他们向我点点头,替我拧熄了电灯,扶着欧太太走了。屋子里是一片漆黑,打开窗,让星月的光辉照进来,我瞪着眼睛,好像在天空中寻拉什么;好久,好久!我忽然看到一道红色的光芒,从窗口射进来。
六十四
  休养了一个多月,我和子云夫妇,又回到荒疏几年的课室里。
  杨子云仍余攻读机械工程,小雨点将孩子交给欧太太照管,转入师范学院,我为了适合寂寞的心情,改读了哲学。在情绪上,我们都没有战前那种蓬勃冲动的朝气,也没有在沦陷区种那种激昂慷慨的战斗精神,大家沉浸在实验室和图书馆里。祇有周末和星期天才回到欧太太家里。
  欧太太为着调剂我们的精神生活,尤其是为着转移我忧郁的心情;每逢周末总要举行一次家庭舞会。尽量造成种种欢欣的场面,来使我忘怀这些伤心的往事。
  小雨点更是积极的想出许多安慰我嚼的方法;最明显的,她有意介韶许多女生和我认识,她以为我会在不知不觉中,可能又坠入新的情网里。
  可是他们真是枉费了心机,所得的结果却是恰恰相反,在欢乐的场面中,我祇有感到更孤寂,更淡漠,在别的女孩子面前,我简直是一块泳冷的顽石;没有光,没有热,更发不出一点爱情的火花。
  当余,我也不顿将自己忧郁的气氛,去影响别人的情绪。自从到昆明后,我从来没有将心事,向别人倾诉过,就是子云夫妇和欧太太也很少跟我提起亚南、阿兰、和秋明的事情。
  他们似乎将这些事情很快就遗忘了,见面时祇向我说起战局和学业的问题,尤其是扬子云对这些事情简直是讳莫高深。起初我还催促他写信和秋明联系,后来,他干脆回绝了我的纠缠,告诉我他写的信都被邮局退回,而且找出几封原信给发看。据他推断,秋明可能跟那位女教授,离开了香港。
  连最后一点希望也消灭了,在这样处境中,我反而觉得万念俱寂,一无牵挂。每天,我一个人很早说起来,爬到小山上看日出。晚上,我习惯的在夕阳斜晖中散步。熄灯后,我打开宿舍的窗户让星星月亮伴着我渡过漫长的黑夜。
  在孤独、寂寞,而陌生的环境里,唯一使我得到一点安慰的,也祇有天空中的星星、月亮、太阳。
  星星明了,又灭;灭了又明。月亮缺了,又圆;圆了又缺。太阳升起来了,又落下去。一天天,一月月过去了,但是,那些悲欢离合的往事,仍然新鲜的活在心头。
  在漫长的岁月中,我的心恰如一潭平静的池水,有时,也会激荡起一点微微的波澜来。在最初听个月中,欧先生在他的家信里,还零星的提到她们的消息。他辗转的打听到亚南已经离开了那个游击队根据地?不知流浪到什么地方去了。阿兰病况似有起色,但我的故乡,却遭到敌人的蹂躏。至于秋明,因为太平洋战争的爆发,那一个美丽的小岛也沦陷了;当然,她的下落更不堪想象的。
  战局一天天的恶化,交通也一天天的梗塞,渐渐的连欧先生的家信也断绝了。国破家亡,亲友离散,看着欧太太焦急惶恐的神情,我反而忘怀了自己的忧伤,倒要表示出豁达的态度,来安慰人家。
六十五
  痛苦的日子是悠长的,但是,痛苦到痲痹的程度,反而觉得岁月的快速。一月一月的过去了、一年一年的过去了。
  欧太太额头的皱纹,也一条条加课,杨子云的孩子,却一天天长大。学校里也掷出一顶方帽子,将我们推出了校门。
  结束了学生生活,我和子云夫妇陪着欧太太渡过了一个炎热的夏天。大家商量着今后事业的开展,小雨点决定接受一家中学的聘书,扬子云准备到工厂里实习;我打算改变一个环境。随着青年从军车的热潮,到各地去流浪一时;但是,欧太太苦苦的留住我,她托人给我介绍一家报馆的编辑职葫务。
  报馆的生活是清苦的,每天夜里,我踏着廖落的星光,赶到报馆里发稿。看完了版样,回到欧太太家里,已经是旭日初升;然而我倒是喜欢这种晨昏倒置的夜生活,使我充份的接触到这些「熟悉得像故人样的景物——星星、月亮、太阳。当然,我也可以将一部分精神寄托在工作上。在我主编的副刊里,我充份获得了写作的园地。我将这几年来爱情上的遭遇,写成一首首自以为美丽而沉痛的小诗;闲暇的时候,我念给欧太太和子云夫妇听。因为这些故事,也有他们在里面,大家回忆着往事,想起死去的沈超、张幼华,流离失所的亚南,病极的阿兰,正在水深火热中的秋明,都不禁黯然神伤。  什么时帐才能移问到故乡去?
  什么时候才能将难友的尸骨重新安葬?什么时候才能和乱离的朋友欢聚一堂?
  当我每一次向他们朗诵一首小诗后,大家都这样叹息起来。尤其是欧太太,为着思念她久别的丈夫,总是噙着眼泪,叹息的说:「什么时候伯雄才能移回来!」
  「什么时候我才能看到阿兰,秋明,和亚南呢?」在大家叹息中,我也默默的想起了自己的愿望。
  「什么时候——」这是生活在大后方千千万万人的声音。这声音听得太熟悉了,在我经过这几千里路的行程中,每一处都听到同样的祈求。在我经过这整整八年的岁月中,每一天也都听到这些同样的叹息。彷佛空间越远,时间越长,这道声音也越响亮。
  然而,抗战的第八个周年纪念,也就在这样叹息中,又轻轻的来临了。
  「七七」事变的血影,并没有因为悠长的时间而埋没。每年,在这个时间的前后,我们都特别觉得心情的沉重。子云夫妇的婚礼,是在「七七」的前一天举行的;我们也从这一天开始苦难的生活。「七七」后的第五天,就是沈超和杨幼华遇难的日子。
  为了悼念他们的英灵,我们三个人照例的要在这一天举行一次小型追悼会。会后,小雨点顺便征求我的意见,预备在欧太太生日那天,犬家都请一天假,买一些礼物和酒菜,请十几个熟悉的朋友,好好的为她祝贺一下。悼死慰生,人之常情,我和杨子云当然是热烈的赞成。想起这几年来,欧太太简直像母亲样的照料我们,我们的食宿学费,都是她无条件的供给。虽说她有富裕的存款,但是这热诚的友情,并不是金钱所能酬报的。
  欧太太的生辰是八月十五日,还有余裕的时间给我们准备一切。大家商量好,绝不让她在事先觉察出一点形迹。全部费用完全用我们的薪金,并且,我们还订做一只很大的银杯,上面到了我们三个人的名字和向他们夫妇致敬的字样。准备在那一天,自我代表在餐会中献给她。
  杨子云还特别告诉我,要我准备一编动人的演说稿子,当场念给犬家听;小雨点要我在这几天内,尽量使精神愉快,最好将那篇描写星星月亮太阳的诗稿暂时停下来,多写一点女人喜欢的玫瑰与钻石。
六十六
  这是一个欢欣的日子。虽然,在它本质里,却蕴藏着无限辛酸的意义。欧公馆的客厅里,布置得富丽堂皇。大红丝绒的台布上,放着闪烁的银杯和点上蜡烛的巨型蛋糕。欧氏夫妇的镶金框的彩色照片,挂在墙壁的中央。留声机正放出「祝贺诞辰」的唱片;孩子们一个个嘻皮笑脸的,向客人们鞠躬。
  客人们都到齐了,男男女女的挤满一屋子;这都是欧太太平时相好的朋友,也有小雨点的同事,和我们相好的同学。大家兴高采烈的跳舞、谈天、打桥牌。小雨点更打扮得像一双花蝴蝶,在人丛中穿来算去。
  我和杨子云也脱去了那身破旧的制服,换一套蓝色的西服,红领带,新皮鞋。摇摇摆摆的,很像官场中招待贵宾的礼宾司。
  时钟已经超过了九时一刻,一切都备准停当,大家都等待女主人出场。我悄悄的向一个女仆说:「请欧太太下楼吧!」
  「刚才去过了,」女仆也急惶的说:「不知为什么缘故,中午就关起房门,半天都没有出来呢!」
  「恐怕是避寿吧?」客人们乱嘻嘻的笑起来。
  「子云!」我说:「你亲自到楼上去请一请!」杨子云高兴的跑上楼去,一会见又垂头丧气的跑回来,奇怪的对小雨点说:「姑妈大概是午觉还没有睡醒,我敲了一会房门,都没有回声,你去看看!」
  「好!她恐怕还不知道我们这样热闹呢?」小雨点撩起红裙,匆匆上楼,好一会,她从楼梯上喊起来:「请你们先玩一玩,现在正化妆哪!」
  「快一点吧,你就说我们想吃蛋糕了。」扬子云作个鬼脸,引得客人们都开笑起来。
  静穆的秩序又乱了,有人又翩翩起舞,有人弄乐器,有人引吭高歌。正喧哗间,忽然收音机播出了急临的声浪:
  「诸位听乘!诸位听众!有一件重要的新闻向你们报告!」播音员的声调显得急促而宏亮,大家都停止了喧哗,睡着眼睛,倾耳细听。
  「——日本政府已于今日向同盟国无条件投降——」
  「日本投降了?.」
  「无条件投降了!」
  「真的吗?」
  「无线电台报告的——」
  大家又惊疑的听下去,两分钟后,整个客厅欢腾得像一锅沸水。有人碰杯互庆,有人喜极流泪,还有人跳在桌子上大跳大喊。
  「好!我们来庆祝归利!」
  「这是欧太太带来的好运气!」
  「欧太太呢——」
  「喂来了,女主人来了!」
  一阵急骤的缕梯响,祇听见小雨点大声喊叫,客厅里稍微静下来,大家抬头仰望,看见欧太太穿了一身黑色晚礼服、黑袜、黑鞋、黑手套;胸前挂一串璀灿的金饰。由小雨点扶着,慢慢的走下来。热烈的掌声,立刻像爆豆般的响起来,客人们都以庆祝胜利的心情,来欢迎欧太太的来临。
  「各位朋友!」欧太太站在主人席上,端起酒杯,脸上却没有一点笑容。她用力咬一下嘴唇,冷静的说:「我们先为抗战时利干一杯!」
  「干杯!」大家欢笑的举起酒杯。
  「再为八年来为祖国牺牲的军民干一杯!」
  大家怀着沉痛的回忆,又学起了酒杯。
  「现在,」欧太太又接着说:「我应该为祝贺各位光明幸福的前途干一杯!」
  「我们应该先向你祝贺,欧文太!」客人们都一贯向她拿起了酒杯。
  欧太太并没有表示谢意,一只手扶着小雨点的肩头,一只手扶着桌案,向我和子云目不转睛的看起来。
  「子云!」我轻轻的向他说?
  「你看,欧太太要我们表示态度了。」
  「我们先敬她一杯酒!」杨子云附着我的耳朵说:「然后你念稿子!」
  「好的!」我大声的说:「欧太太!让我们先敬你一杯酒,然后——」
  「大家一起来!」客人们也跟着站起来。
  「谢谢各位!」欧太太两只手颤抖的捧起酒杯,又向我和子云看一看:「也谢谢你们!」
  「喝啊!喝啊!」孩子们天真的拍着小手。欧太太的酒杯,刚刚接触到嘴唇,谁见她脸上泛起一阵痛苦的痉挛,眼泪却扑漱勒的落在酒杯里。
  「——」大家看着欧太太这种奇异的表情,也跟着紧张起来。
  「诸位!」她抹一抹泪痕,咽哽而凄厉的说:「请为我死去的丈夫,干一杯吧!」
  「怎么?」这颤抖的声音彷佛是一声沉雷,酒杯从我的手上滑下来。清脆的声响,使我在话个中又惊醒过来。
  「不要紧!我牺牲了一个丈夫,而能换来了全面的跨利!这毕竟是值得高兴的,」欧太太泪眼滂花,但是她还苦笑的说:「来吧!为一个平庸的寡妇,喝一杯好吗?」
  每一个客人,都像木偶似的,举起酒杯,一动也不动。
  「干杯啊!各位!」欧太太一仰脖子,骨碌碌的喝下去。她痛苦的摇摇头,对着欧先生的照片,忽然伤心的痛哭起来,然后她丢下酒杯,急速的向楼上跑去。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客人们都如梦初醒,乱嘈嘈的问起小雨点。
  「我代表主人向各位致谢!」小雨点红着眼睛,向大家说:「今天早晨,姑母接到站父服务机关的电报,向时,又转来一封信。他——欧先生,已经证实是死在敌人的宪兵队里。」
  「欧先生牺牲了,他是怎样牺牲的?」客人们惊惶的乱嚷一片。
  「审讯、拷打、百般酷刑,他总不肯吐露一点工作的秘密,最后,」小雨点呜咽的说:「那些野兽将他活活的烧死了。」
  「惨!惨!这样惨无人道——」客人们愤怒得喊起来,
  「这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小雨点揩一揩眼泪:「在这一段时间内,他们的工作同志老是闪闪烁烁的瞒住姑妈,还在想法去营救他,直到半个月前,才得到这一个不幸的消息。」
  「但是这还不能够完全证实!」我半信半疑的说:「也许又是欧先生玩惯的花样,他不是常常这样神出鬼没的么?」
  「不!」小雨点坚决的摇起头,从前姑妈也祇是半信半疑,今突中午她又收到一个小邮包,里面有一只金钥匙,更证明事情是千真万确的了!」
  「金钥匙?」大家更为迷惘起来。
  「是的,你们没有看到么,刚才站妈当做饰物挂在胸口的。这是她和姑父订婚时的信物,上面刻着他们的名字。姑父曾对姑母说过,他用这只钥匙开启了爱情的大门,如果在他生命完结的时候,这只钥匙说要退还给她的。」
  「这东西是怎么找到的?」杨子云怔怔的说:「难道他预先说知道要和姑母永别了么?而且,别人也不知道他们中间的秘密。」
  「一个朋友从日本军官的手里要来的。」
  「更教人接不清头绪了!」我奇怪的说:「我们先要仔细研究,这个寄钥匙的人,跟欧先生有什么辟系?」
  「朋友!」小雨点也有点莫名其妙的告诉我:「这个朋友很奇怪,连名字都忘记写上,他祇说好几年以前,在北平就认识姑父姑母,也见过我和子云。」
  「那么你们仔细想一想,就可以从这个人身上多了解一点真相。」
  「怎样也想不起了!」小雨点连连的摇头:「我刚才和姑妈还思索一阵子,你想,他们接触的人太多了,跟我们一面之缘的也不少,又过了七八年的时间——」
  「这可能是欧先生的工作同志,」我思索一下:「现在用不着再费脑筋了。但是,那个人怎能向日本军官取回那只金钥匙,而且,这个日本军官又怎么知道保存欧先生的遗物?」
  「而且,这个日本军官还附寄一封信给姑妈哩!」小雨点叹息的说:「我刚才草草的看过那封信,他写明和姑父在日本同过学,因为参加过他们的订婚礼,所以认识这只金钥匙。但是,他没有办法来援救老友,祇能替他保存一个纪念品,交给姑父的朋友,转寄给未亡人。」
  「这日本军人倒也是很难得的!」大家在悲愤中又叹息起来。
  「是的!他在信上也透露出厌恶战争酷爱和平的意思,他劝姑妈不要过于伤心,她应该比战败的日本人的母亲妻子,更勇敢的生活下去。」
  「那么人类为什么要有战争!」扬子云梳着眼泪,愤怒而悲痛的喊起来:「为什么!为什么啊?」
  大家不暇来劝慰子囊,都在嗟叹中窃窃私语;
  「唉!还有什么办法呢?」
  「经过这次战争,也许世界就可以永久太平了!」
  「我们到楼上去看看欧太太去吧!」
  客人们蜂拥的向楼上跑去了。客厅里像古庵样的寂静,从窗口传来了一阵隐隐的鞭炮声。
六十七
  胜利的狂欢,震撼了每一个流浪者的心。
  郁积多年的情感,真像是掘开堤堰的洪流,毫无忌惮的倾泻、奔腾起来。
  到处都谈论着复员的计划,到处都洋溢着回乡的欢笑。故乡故人的影子,一时又重现在游子的心头。在焦急的心情和甜蜜的憧憬中,我立即辞去了报馆的职务。找到子云失妇商量,我打算在最短期间,想办法回到故乡看慰阿兰;然后再寻亚南和秋明的下落。
  早年的患难与共,子云大妇都有说不完的依恋与怅惘;因为他们都接受了学校工厂的聘书,短期间还不能离开职位。同时,欧家的孤儿寡妇,也需要他们照料。
  我将回乡的意思,婉转的告诉了欧太大,她在病痛中又不免伤心流泪;但是她更知道无法来挽留我。起先,她祇是希望我能等上三两个月、跟她一路回北方去;后来看我去意已坚,仅是要我多住听天,等她精神好一点,给我筹划一笔宽裕的旅费;再托人买一张飞机票,省得会在路上舟车劳顿。
  亲切的友情,给我无限的感怀安慰,子云夫妇也请了几天假,陪我在家里休息。
  在这十几天内,我简直没出过欧家的大门。每天,我们总在欧太太病榻旁谈天。或者和孩子们游戏。人毕竟是在情感里生活的,在我临别的前夕,欧家庭院的一草一木,都给我莫大的留恋。这是一个美丽的早晨,子云夫妇替我整好行装,欧太太亲自驾驶汽车,还我到机场去。在机场上,小雨点偶然提起当年从长沙飞来时的往事,大家又不胜感叹起来。
  起飞的时回到了,我匆匆的向子云夫妇和欧太太话别。大家都红着眼睛,简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早一点写信来!」欧太太擦着眼泪:「免得我们担心,替我向亚南问好!」
  「还有秋明!」小雨点伤心的说:「找到她,叫她寄一张照片来!」
  「请替我向阿兰致意!」扬子云握着我的手:「替我们买一束鲜花还给她。」
  「唔!」我点点头,连一句道谢的俗套,也说不出来,祇能用眼睛来表示我内心的感激。
  「去吧!坚白!祝你一路平安!」还是欧太太硬着心肠,招呼空中小姐,将我带到机舱里。
  回砖头看看,他们还怔怔的站在那里;祇有小海山天真活泼的向我招手「拜拜!徐叔叔!拜拜!」
  「再见吧!朋友们!」我胆怯的向他们挥一挥手,再不敢多听他们一眼,拿一张报纸遮着面孔,无力的躺在座椅上。好在飞机发动的巨响,掩盖了我低低的哭声。
  经过八九个小时的飞行,飞机到达了距离故乡二百里路的徐州。几年的战乱,这个古域的遗迹,已经是荡然无存,面目全非。
  我想起在我离家那年和亚南在车站相遇的往事,投到车站附近的邻家旅馆,又住在那间曾经等待过亚南的房间里。
  第二天拂晓,我搭上东行的火车。
  原野的自然风物,仍是几年前的老样手。不过从沿途的村镇中,还可以看到些残垣断壁,烽火余烬。几个钟头里,我没有休息一会;总是目不转睛的去辨识每一块土地的变化。火车一站站过去了,故乡的距离一点点接近了,我的心也跟着一阵阵紧张起来。蓦然间,我回忆起那次私逃的行程;同样的车辆,同样的空间,但是在心情上便迥然不同。那时候,我如何想急急离家,现在,又是如何想急急归去。一次偶然的行动,决定了这几年来的遭遇。
  但是,八年风雨,万里漂泊。除去一颗伤痛的心,我什么也没有带回来。
  不过,我总算是平安归来了。父亲不会再对我那样严厉了吧?母亲一定要高兴得流出眼泪来,弟弟应该是长大成人了吧?妹妹也许早已出嫁,或者已经做了小母亲了——
  还有,阿兰姐一定早已痊愈了。朱家伯伯不会那样封建了吧?她也许天天到我家里去。也许,她已经将我在医院里的情形告诉了家人。
  我该怎样向家人解说呢!从前,我一直在欺骗他们;他们会无清的将我迁出家门吗?不!谁也不敢再给我半点刺激了。
  家!毕竟是令人喜爱的哟!这虽年来,我走过多少城市、村镇、大江大河;也住过多少寓楼、大厦。但是,我还是忘不了家。多熟悉啊!我们的堂屋、厢房、客厅、书房,后院的葡萄架,葡萄架下面的石凳。啊!要是老祖母还水活着该多好,我又可以听到她讲那些陈年古怪的故事了。
  庭园的景物,还像过去那样可爱吧!那门前的粮场,草坪!果树圈,村傍的小河,村后的柏树林,到处都印着我童年足迹的土地哟,它们还和从前一样吧!是的!现在我又可以找到旧日的游伴,在粮场上踢球,在小河里钓鱼,在草地里看星星。当然,我们还可以玩得像孩子样的天真有趣。
  呀!又快到秋收的时候了。那牛角似的包榖穗子,那红宝石样的高梁粒子,那狗尾巴似的小米穗子,那圆圆的大豆,那胖胖的落花生呀!还有,那摇摇摆摆的老牛车,那一唱一和的山歌,那——
  这温暖的家,这熟悉的故乡,这些可爱的往事,现在又要回到我的眼前,看啊,故乡在张开手臂来欢迎我了。
  一阵喜悦,一阵凄怆,直到火车进入了县城的车站,我才从玄想中惊醒过来。
六十八
  我不愿在县城里多耽搁一分一秒的宝贵时间,赶到汽车站,才知道公共汽车早已停驶多年了。祇有十几个乡下人,牵着毛驴,在那里兜生意。
  我化了很贵的价钱,租赁到一匹高大的白马;说起来,还已经算是很名贵的交通工具了。马夫带我的行李放在他的马背;我好像参加赛马的节目,沿着古道,向故乡挥鞭疾驰。
  田野里仍无是一斤匆郁。但是,有些村落已经变成废墟,有些村落又从废墟里建设起来。当我穿过那个热闹的小市镇时,一切都感觉陌生了;祇有三两家卖茶的凉棚,坐着几个贫苦的老妇,在那里没精打采的做针线。
  距离家们祇有几里的路程了,我抹一抹额上的汗珠,用力在马肚上踢几下,这匹马一阵咆吼,说从荒田里向村头直奔过去。
  种面一片寂静,祇有小河畔稀疏的捣衣声。粮场上都长起了青草,几个挖草根的野孩子,看着两匹急驰的马跑来,都吓得躲在草丛里。
我向马夫打一个招呼,要他将马匹牵到小河里饮水,抖一抖身上的灰尘,开始敲起残破的家们。
  「他们都在睡午觉了吧?」好久没有一点回声,我从门缝种看一看,祇见客厅前面的花畦里,长满了一堆乱草和几颗小小的向日癸。
  「喂!开门啦!」我急促的喊起来:「妈!我回来了!」
  一个龙钟的老婆婆,从厨房里伸出头来,睁着昏花的老眼,看一看,啐了一声,又喃喃的结回去。
  「喂!开们,开门啊!我回来了。」我像擂鼓样的拍着大门,急躁的喊起来「妈!是我,是你儿子回来了!」
  「是谁?」在焦急中,忽然隔壁邻家响起了一个清脆娇柔的回声。
  「是我!是我!」我立刻想到这是妹妹的声音,急忙的连声答应。
  一阵唏嗦,隔壁的大门开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提着菜篮,惊惶的跑出来;向我打量一下,羞怯的说:「你说谁?」
  「——」我怔怔的看着这位健美的村站,长长的脸,大大的眼睛,脑后拖着两条大辫子。身上穿一件绿花格子的彩裤,虽然肩上补了好几个补绽,可是浆洗得很干净。面貌、身段。服饰都面热得很,但是一时却想不起她是那一家站娘。
  「你是干什么的?」她惊奇的看我一眼。
  我指一指关闭的大们。
  「这家早已搬走了!」她慢慢的向我走来:「里面祇有一个老乞婆看房子。」
  「搬走了?」我惊惶的说:「你知道搬到那里么?」
  「不知道!」她摇摇头,凝思了一会:「大概有六七年了,还是这里打仗的那一年,村子里都逃离走才,他们一直就没有回来!」
  「一直没有有回来?」我软瘫的坐在门前的石阶上。
  「没有!」她怔怔的对我端详一会,忽然惊奇的对我说:「你——你是徐家哥哥吗?」
  「嗯——」我抬起头,揉一揉眼睛:「你是?——」
  「我是小兰!」她狠狠的向我瞪一眼,露出憎恶的神色,立刻转身而走。
  「小兰妹妹!」我站起来向她追去。
  她挽起菜篮,头也不转的放开了脚步。
  「小兰妹妹!」我轻轻的扶着她的的肩头,但是她立即躲开我;站在路旁,扶着一棵老树,噘起嘴,仍然狠狠的怒目看着我。
  「小兰妹妹!」我对她温和的笑一笑:「你不记得我了么?小时候我们也在一起玩过,那时饶你还不懂事呢!怎么,现在说不欢迎我了?」
  「你回来做什么?」她泠冷的说。
  「咦!奇怪!这种是我的家!」我苦笑着说:「我不能在外面过一辈子,迟早要回来的。虽然家搬了,我还可以来看看邻居,像你们的家,朱伯伯,伯母,还有阿兰姐!」
  「你还想到我姐姐?」
  「是的!我从来就没有忘记她。我打算先回到家里,就去看她。」
  「好了!快去找你的亲人吧,我们家不稀罕你!」
  「怎么,你们还恨我么?」我惭愧的说:「阿兰姐不会恨我的,现在我请你去告诉她好吗?就说我问来了,她一定——」
  「你怎么知道她不恨你?」小兰不等我说完,就指着我的鼻子说:「哼!你害死了她,我姐姐临死时还呼喊你的名字——」说着,她失声的哭起来:「人都死了,你才回来干什么?」
  「她死了?」我觉得眼前冒起一阵金星。
  「从医院里回来,不到半年就死了!」小兰擦一擦眼泪:「天下那有你这样狠心的人,她那样爱你,救你!你为什么不早点回来?」
  「小兰!是真的吗?」我振起精神,迷茫的看她一眼,喃喃的说:「我不相信她会死,她说她不会死的,她——」
  「你看!」小兰指一指野外一棵孤零零的大树说:「她坟上那一棵柳树都长得那么高了!」
  「阿兰姐!」我彷佛失去了理智,疯狂的挥着手,一直跑到那棵柳树下。祇觉得浑身麻木,我晕倒在一堆荒草的土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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