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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6 星星·月亮·太阳 徐速 (全)

_16 徐速(现代)
  「不要动!」小雨点将一杯温水,端近我的唇边说:「喝一口!等一会医生就来了!」
  「没有什么?」我揉一揉眼睛说:「我觉得心里好过得多了!」
  「坚白!你怎么——」小雨点刚要对我说些什么;忽然院内一阵脚步声,杨子云带着一个老人跑进来,见着我急喘喘的说:「徐!不要怕,医生来啦!这位是隔壁很有名气的中医。」老医生不慌不忙的坐下来,按着我的脉傅,向子云问一问当时的情形。要了纸笔,熟练的开了药方。然后他慢条斯理的说:「不要紧,虚火上升,郁血攻心。年青人吐几口血不要紧,吃一剂补血顺气汤就好了!」
  医生嘱咐了一番,向我们告别。小雨点催促扬子云快一点到街上买药,然后她扶着我睡在她的床上,给我盖好了衣被;又匆忙的洗刷药罐,收拾家具。
  在昏沉中,我嗅到一阵阵浓烈的药味。不一会,扬子云端着一碗黑色的药汁,轻轻的叫醒我。小雨点捏着我的鼻子,像哄小孩似的对我说:「徐,喝下去吧!喝下就好了!」
  「子云!」我一口气喝完了苦涩的药汁后,忍着眼泪说:「你们对我太好了!不过——」
  小雨点不愿我说下去,故意装出天真的样子说:「到底是上过前线的,喝起药来也有英雄气棍,比我们小海山强多了!坚白,这种药很苦吗?」
  「很苦!」L我苦笑着:「我尝到生命比药还苦。」
  「不!生命原来是乐的。」小雨点向窗外招呼女仆说:「将我的小生命抱来!」
  「看着孩子的欢笑吧!」扬子云轻轻的握着我的手:「徐!你暂时忘掉一切。」
  我叹口气,看着门帘响处,慈祥的老太太抱住孩子走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封信,交给小雨点。
  「啊!电报!是姑父来的,」小雨点看一眼,惊喜的交给子云,转过头来对我说:「好啦!欧先生来了!」
  「这封电报是昨天夜里发来的。」扬子云拉着小雨点轻轻的说:「那么他今天该到了,你在家好好照顾坚白,我想到飞机场去看看,不过——」说着,他又迟疑的看着我。
  「去吧!子云!我不会怎样的。」我看着孩子微笑的眼睛:「你们都去吧,留孩子陪着我。」
  「不,你去!我们在家等着。」小雨点从手袋里掏出几张钞票,交给杨子云。
  「好!我就去。」子云点点头,摸一摸我的头额,向门外走去。
  「子云!」小雨点隔着窗户时喊起来:「告诉扩父,坚白也在这里。」
  「哈哈!我真想不到呢!」一阵粗大的笑声响起来。我们都惊异的抬起头,看见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人,提着手提箱,拉着子云的手臂,笑吟吟的走进来。
  「姑父!」小雨点惊喜的跑过去「你什么时候来的?」
  「在徐吃药的时候!我就站在窗户下;你们忙得连大门也忘记关了!」欧先生还是那样幽默的神情,他一面说,一面将一个工型的手提箱放在地上,和我紧紧的握手:「坚白!好几年没见了,我一下飞机,就到医院去看你!」
  「你怎么知道他在医院里?」杨子云送过一杯茶,奇怪的看着他。
  「知道!」欧先生眨一眨眼,微微笑着说:「我连他怎样病了都很清楚,这次来也为着这些。我敢说,我对于治疗心病,比医生还有把握。」
  「究竟是怎么一同事?姑父,我们摸不着头脑。」小雨点有点急燥起来:「你老是这样怪理怪气的装神秘!」
  「一点不怪,更不神秘!」欧先生喝一口茶,转过面来对我竖起大的指:「小伙子!真棒,想不到你这样勇敢。为国家,还是为了爱人?」
  「你不如说为我自己!」
  「你问答得很好!」欧先生轻松的看着我。
  「咱们还是同一战场拚命的呢!也巧,也不算巧!我还是为着公事去调查医院里的情形,在你住的那个红十字医院里的名单上,看到你的名字。要是早半个月,我们还能够碰头哩!」
  「你看到阿兰没有?」我说:「就是那医院里的女护士,朱兰小姐!」
  「在我去的三天前走了,她父亲来接她回去的。」欧先生微笑的说:「你和她的情形,是另一位看护小姐黄慧英告诉我的。而且,我还看到你的信。」
  「那么你知不知道亚南的消息?」我挨着枕头坐起来,急急的说。
  「也调查到了!」欧先生停一下,咳嗽一声,拍起了烟斗:「你可以放心,她们都很好;想不到你倒病得这样厉害!」
  「还有其他的原因——」小雨点向欧先生摆手示意。
  「我也知道!」欧先生点点顿说:「这是刚才在医院经所听到的。听说是一个女音乐家,是坚白的表妹。」
  「为着这件事,我们忙了一天。」小两点向欧先生眨着眼睛:「姑父!咱们谈别的事情!」
  「不!我要问个明自!」欧先生微笑一下,温和的对我说:「坚白!这些儿女恋爱的纠纷,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一切都交在我身上,一点也没有问题。」
  「你有什么办法呢?」小雨点惊讶的看着欧先生。「我连日本特务都有办法,何况这三个女孩子。」欧先生拍拍胸膛笑起来。但是,他又正经的对我说:「现在我要问你,这三个不同性格的女性,你究竟是最喜欢谁?」
  「不是喜欢的问题,」我叹息的说:「而是道义的责任。我现在祇求一良心的安静与解脱!」
  「那么你顾意先跟谁见面?」
  「秋明!」我脱口而出,忽然又想起阿兰的病和亚南的伤势,立刻又转过口说:「先看一看亚南吧!不!还是阿兰,啊!秋明——」
  「我不是让你选择!」欧先生急忙摇着头说:「现在你可以安排一个次序,我好利用各方面的人事关系。」!
  「——」我陷在混乱矛盾的情绪里。
  「那么我替你决定吧!」欧先生微笑的对我说:「你先看亚南,然发去看阿兰,因为秋明的行址还不定,而且到香港的交通也很方便,对不对?」  我像面对着一个号魔术师,茫然的点点头。
  「相信我吗?」欧先生彷佛看到我内心的惶惑,加重语气说欧究生「你应该记得?你们在天津时的情形。在人慌马乱中,我还能毫不费事的拿到船票。老实说,我向来是坐飞机满天跑的!」
  「谢谢你!」我握住他的手,哽咽的说:「欧先生,我相信你的能力。如果我能再看到她们——」
  「那么你必须服从我的命令。」欧先生泠冷的看着我说:「当然我也尊重你的意向!」
  「是的!」
  「好!现在我就要执行我的种力!」欧先生站起来,像军队里的指挥官,严肃的说:「第一、在三四个星期内都必读恢复身体的健康,无论肉体和精神都必需强健起来。第二、向我保证在这时间内不许回忆往事!也不许接触外界战事的消息,在现实中振作起来;第三、不许向我询问有关这件事的计划和方法。总之,到时间我带你上飞机好了!」
  「好!我都答应你。」在愁闷中我感到一些兴奋:「但是,我是不是要回到教养所去。」
  「不用,那边的手续我会替你办好。现在你可以安适的睡一觉了!」欧先生又握一握我的手,转过来对杨子云说:「让他安静的睡吧!我们到厅里谈谈去。」
  躺下来,看到身边的孩子,也微笑的睡着了。
六十
  在憧憬与企盼中,我开始了新的生活方式。
  第一个星期,我极力净化自己的精神生活;也可以说是一种麻痹的、达观的自我陶醉。我想象和亚南会唔后的欢欣,阿兰在家庭中的天伦幸福,秋明在艺术造诣上的成就,以及她们对我的谅解。我深深的感觉到,男女之间,如果能摒弃了自私的占有观念,真正像兄弟姊妹样的相爱,也不是在人类感情上一种伟大的精神升华吗!在这样的想象中,我渐渐从烦恼的囹圄中解脱出来。而且,欧先生有时在谈天中,将他年青的恋爱故事,现身说法的讲给我们听。他的论调好像是佛家经典上演绎出来的。他说一切的爱、憎、欲、恨、都是情感的现象,而不是理智的核心。这些一说法也给我很大的影响,甚至改变了我对许多事物的基本看法。精神上既然撤去了藩篱,当然,在生活上也有显着的进步。
  第二个星期,我们搬到欧先生的乡村别墅。这里的设备和自然环境都很好,他们尽量在药物和营养方面,来帮助我健康的恢复。欧先生很有钱,也很有办法;最新的药剂,最贵的补品,他都有办法买来。小雨点和杨子云也整天陪着我,专门在我的饮食起居上下功夫。欧先生虽然每天进城去处理他取人的事务,但是晚上总要回来跟我们住在一起,大家说说笑笑,好像忘记了身外战乱的世界。
  第三个星期我跟子云夫妇开始了户外活动。当然,那副伴着我几个月的拐杖也丢弃了;换上了钓鱼竿、网球拍、和一枝精致的猎枪,欧先生在这时也改变了生活方式,白天,他和我们一起在效外游乐,或者带我们到城里去看看戏、吃馆子,晚上他一个人出去活动,往往是第二天早晨才回来。在这一段时间内,我忠实的执行了答应欧先生的诺言,欧先生和子云夫妇也常常加强我的信心。
  果然,三个星期后,我已经恢复了身体的健康;苍白的皮肤也渐渐现出了红润,腹部和腿上的伤痕,也平复如初。但是,我开始盼望和她们相见的时日来临。欧先生果然没有使我失望,在刚过第四个星期日的晚上,从城里买来了很多旅行时需用的物品,他匆匆招呼小雨点快一点替我整理行装。饭后,大家在客厅里喝茶,他从皮包里取出几张飞机票,在我们眼前晃一晃,仍然神秘的放在口袋里;然后对我微微笑起来:「很好!我们都实行了诺言,明天早晨五点半钟,我们要赶到飞机场去,下午三四点钟就可以到达目的地。」
  「是前线空军基地么?」我说。
  「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的!」他收敛了笑容,很不高兴的对我说:「我希墓你不要忘记我们的诺言,这是我工作的秘密和责任。」
  「是的!」我抱歉的说:「请你原谅我无心的错误!」
  大家沉默了一会,小雨点忽然怔怔的看着欧先生,伤感的说:「这样快!明天咱们不是又要天涯海角了!能不能再等待几天呢?」
  「不行,大家是后会有期,在这个时代里,为离别而流出一滴眼泪的人,就是懦夫!」欧先生泠冷的摇头。凝思一会,向大家看一看,忽然高声的说:「现在有一个问题,需要征求你们的意见。我先说明,谁也不能情感用事!」
  「好的!」我们都齐声答应。
  「在这几千里路旅程中,要经过战场,通过封锁线,才能达到敌后游击队的根据地。为着坚自的安全着想,我希望子云和我们同行。」
  「好!」扬子云毫不犹豫的站起来。
  「好?」小雨点突然的沉下脸,她惊惶的向大家看看,气愤愤的听起来:「我呢!你们要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你是女人,眼我们行动是不方便的!」杨子云向她瞪着眼睛。
  「不方便?」小雨点更偿怒的拍着桌子:「哼!几千里路我都走过来了,我也没有妨碍到你的行动。」
  「现在,你是孩子的母亲!」
  「孩子有什么关系,我们全家少带一只旅行袋。」
  「旅行袋不会哭叫,不要吃乳,而且随时可以扔掉;孩子呢?」
  「可以先扔在这里,请人家抚养,或者送到托儿所去。」
  「万一我们在沦陷区不能回来,怎么办?」
  「万一这里也发生战事,我们再逃亡怎么办?」
  「我不愿和你争辩,」扬子云也愤怒的拍着桌子说:「毫无意义的争辩!」
  「毫无意义!」小雨点涨红着脸,索性将一只花瓶摔在地上:「当初你向我求婚的时候,我随便打个喷嚏,你都说有伟大的意义!现在我提出这样大的意见,你反而说没有意义了!你——」说看,她连哭带喊的跳起来:「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
  「这跟良心有什么关系?」扬子云显然有点向小雨点屈服了。但是他仍然坚定的说:「你应该理智的想一想!」。
  「我想什么?」小雨点哭得更利害:「说什么我也要跟你们一起去。不然,大家都别想走!」说苍,她捂着脸向房里跑去。
  在他们一句紧接一甸的争吵中,欧先生吸着烟斗,默默无声;我也想不到适当的言词来劝解他们。为着我的事,使人家夫妻发生情感的争执,更令我感到无限惭愧不安。看到小雨点走了,我才向欧先生说:「还是我一个人去吧,不要因此使他们夫妻争吵了!」
  「不,我偏要去!」杨子云悻悻的说:「妻子有约束丈夫行动的权利么?」
  「哼!我也去!我也去!」小雨点回到客厅来,两手插着腰,摆出一副泼妇骂街的架势,大声的吵起来:「难道丈夫有约束妻子行动的权利么?」  「请你们都冷静点,为我的问题叫你们这样闹意气,真是对不起你们!」我立刻将小雨点拉到沙发上,然后一向欧先生说:「我们能不能想到比较两全的办法?」
  「有是有的!不过:」欧先生向我严正的说:「如果要影响到你的行动,我是不负责任。」
  「请您先说出办法,我们再好好商量!」
  「她是可以去,但是祇有先在安全的地方留守,等待我们回来,或者想办法接她过去。」
  「这办法很周到!』我想一下,恐怕小雨点再提出反对的意见,急忙向她说:「为着我,请你不要再考虑了!而且并不完全叫你失望。亚南一定也很怀念你,她一定想法子来接你的!」
  小雨点还想说话,扬子云也接着说:「这总可以了吧!快回房里去,整一整简单的行李,不要太多,也不要过少,我们也许不回到这里来了。」
  「好啦!问题不是解决了吗?」欧先生诙谐的笑起来:「在你们讨论中,我祇发一次言,就达到了目的。好!现在你们都回去休息吧!明日早一点到机场见面,记着!五点半,太阳还没有出,月亮沉下去了,星星也没有光亮,你们也要学学走黑路啊!」
  欧先生向我们告别,又驾着汽车走了。小雨点和杨子云催促我早点就寝,这一夜我睡得特别安适,亚南、阿兰、秋明,这几个美丽影子,在梦里都向我微笑起来。
六十一
  在晨光熹微中,我们已经翱翔在晴空的云层里。碧空如海,白云如絮,从机窗中可以看到一输隐隐的红日,在我们下面冉冉上升。道是一架四引擎的军用运输机,机舱里堆满了军用物资。有几个押运官打瞌睡,普通旅客祇有我和子云夫妇;欧先生也穿上军服,领上有一颗闪烁的金星,到现在我们才明白他真正的身份。
  我和子云夫妇都是初次尝试在高空飞行,杨子云更精神奕奕的向我念起东坡的词句:「我欲乘风归去,祇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但顾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小雨点也接着念下去,可是一阕词还没有念完,她却哇的一声呕吐起来了。子云急速将孩子给我抱着,忙着替她搥背搬胸。一位军官看见我们紧张的情形,连忙掏出几颗药丸,要我们吞下去;果然,不一会我们都心懭神怡。
  「谢谢你!同志!」我很想借机和那位送药的军官声攀谈几句,欧先生却匆忙的赶过来,轻轻的对我说:「不要随便跟他们谈话,这不是普通客机,别教人家对你们怀疑。不然,你说就使他们犯了严重的错误。」
  「唔!」我点点头,但是仍然忍不住满心狐疑。我说:「我们起飞时太匆忙了,我想向他们询问一下,究竟要经过那些航线,在前方什么机场降落?」
  「你等着好啦!」欧先生表示不耐烦的说:「由他们飞吧!到时自然会停下来。我想除去驾驶员外,没有人会清楚的。」
  「为什么要做得这样神秘,就是让我们知道又有什么关系?」
  「这是军事秘密!」欧先生瞪着眼睛说:「而且你们是黑市搭客;我祇告诉他们是我的部属,负有特殊的使命。」
  「如果他们要询问我们,究竟是什么特殊的使命呢?」
  「找女朋友不是特殊使命么?」欧先生纵声大笑起来,指着窗外说:「你看,这风景多美,蓝天,白云,我们现在正像一只鸟在天空飞翔呢!」
  「我们能不能参观这只鸟的内脏,」我触一下杨子云的手臂:「你不是要转学航空工程吗?这倒是很好的实习机会。」
  「不要这样兴奋吧,徐!」杨子云表示出疲倦的神情:「你以为飞得这样高,就可以搞到天上的星星月亮吗?」
  「至少我感觉太阳是一点点接近了!」我点点头,含蓄的笑起来。
  「我却不是这样感觉,」小雨点打了一个呵欠,伸一伸懒腰,也插进嘴来:「太阳是热的,为其什么越接近越觉得冷,冷!」她笑着拿出一帐毛毯盖在腿上,又自言自语的说:「啊!我真担心气候这样急剧的变化,说不定几个钟头后,我都要害一场虐疾呢!」
  「有许多人是这样的:」欧先生向小雨点看一眼,然后对我说:「我相信你们不会;在这样时代成长的青年,都是从狂风暴雨中锻练出来的壮汉。嗯——」他含蓄的笑一笑:「我觉得现在的背年,身体比意志还要结实。譬如说:在我年青的时候,还看到那些病态的青年,多愁善感,弱不禁风;甚至为了一点可笑的恋爱纠纷,就寻死觅活的。可是这几年来,我就很少听到那些鸳鸯蝴蝶式的悲剧故事了。」
  「嗯!」我查觉到欧先生的感叹,似乎有意来鼓励我。我当然也不甘示弱的说:「时代是变迁了,在爱情观点上,也有很大的歧异。爱情是一个有生命的东西,用死来酬报爱,也就向飞蛾扑火一样的愚笨。」
  「不要说嘴!」小雨点微笑的看着我:「几个小时后,你看到亚南姐能不流眼泪么?」
  「不!」我说:「你看我一定带给她高兴的笑容。」
  「如果看不到她呢?」小雨点开玩笑似的眨一眨眼睛。
  「我将这笑容永远留着等待她。」
  「如果——」小雨点祇说了半句,忽然转过口,带着慨叹的声调说:「坚白!你懂得爱,也懂得生命。这几年你从血和泪的体验中,应该比我们探到得多!」
  「好了!」欧先生打一个呵欠站起来:「我希望你们现在休息,留点精神晚上再谈吧!」
  「你也休息一会好吗?」杨子云向欧先生说:「等到飞机降落时,招呼我们一声,我们要好好睡一个觉。」
  欧先生看看腕表,嘱咐我们多盖些衣毯,他给每人一团棉花,塞住耳朵,避免马达的声响。等我们一个个都闭目想睡了,他才从皮包里掏出一本地图,用红蓝铅笔在上面画了许多圆圈。
  风静了,云散了!在飞机上睡眠,就好像小时候躺在摇篮里,或者坐在秋千架上。在摆荡中,我们都很快的进入了梦乡,直到像从电梯上降下的时候,我们才在颠簸中醒过来。
  「到了!」欧先生急忙向我们赋喊起来:「快要滑到跑道上了!」向窗外看一看,地面上彷佛是一个美丽的写生画。远远看到一个平滑如镜的大湖,和许多像火柴盒堆在一起的房屋。再一瞬间,就看到机场的全貌;绿草如茵,跑道如带,我在欢欣中揉一揉眼睛,向欧先生高兴的说:「这是什么地方。」
  欧先生彷佛没有听到我的声音,一面忙着和几位军官握手道别,一面嘱咐子云夫妇:「到了!你们赶快收拾行李。」
  走出机舱,看到十几个军人,已经在等着迎接欧先生。对我们祇是奇异的看了几眼,欧先生也不顾给我们介绍;祇向一个穿着监色制服的青年说:  「车子开来了吗?」
  「开来了!」
  「好;你们跟他去吧!」欧先生向我们招呼,拿出一封信交给那个青年,赶过来和我握手:「对不起,坚白!我还有一点紧急的事情,等一会再见。」
  将近一天的高空飞行,大家都觉得疲倦了。也很想在机场里休息一会。但是那个青年司机却一点也不停留,领我们出了机场的便门,立刻就踏上吉普车;风驰电擎的驶向一条宽大的公路。缘树成隘,稻香摸鼻,彷佛是江南新秋的风光,沿途上却丝毫看不出战时的色彰。我纳闷的向杨子云探询,他也莫名其妙的看着我。
  半小时后,吉普车在布区附近一种西班牙式的小洋房前面停下来,那位青年司机按一按喇叭,等我们下车后,又不声不响的向城里驶去。
  一声犬吠,隐隐的听到一阵女人的笑声。我心里蓦的一惊,忽然想到欧先生临别时的神情。
  难道亚南就住在这里,他故意做出圈套,教我得到一意外的高兴么?
六十二
  铁门启处,一位风韵潇洒的中年妇人,拉着两个接子,微笑的站在我们面前。
  「姨购!」小雨点和杨子云兴奋的跑上去。
  「啊!我知道是你们来了,刚才他已经打过电话来!」欧太太热情的向我招呼:「徐先生!我们好几年没见了,你好!你们都好!」
  「好!」我一时目瞪口呆,祇能简单的说出这一个字。
  「进来吧!」欧太太拉着我的衣袖,子云夫妇涨红着脸,一声也不响,跟欧太太走到客厅里。女佣给我们倒水沏茶,欧家小弟弟围着小雨点的孩子,唧唧喳喳吵起来。
  「带他们出去玩吧!」欧太太招呼女佣抱着孩子带了欧家几个小弟弟走出去,她才轻隗松的对我们说:「你们这几年太辛苦了,现在也应该过一点安适的生活!」
  「欧太太!」我说:「这见是什么地方?」
  「昆明——」
  「昆明!」我惊奇的看着子云夫妇,失声的说:「我们怎么飞到昆明来?」
  扬子云向小雨点便一个眼色,仍然是一声不响。
  「欧太太——」我站起来急躁的看着她。
  「徐先生!」欧太太走到我的一面前,拨着我的肩头说:「坐下来好么?让我慢慢告诉你!」
  「你们——」我躺在沙发上,祇觉得浑身软瘫,失望与愤怒,却像一把火在心头燃烧起来。我握紧拳头,皱着眉头,向杨子云喊起来:「你们到底是摘什么鬼——?」
  「徐先生!」欧太太递给我一杯开水,仍然温柔的对我说:「我代表我丈夫向你致最大的歉意;同时,我更代表他们向你解释其中的原因。」
  「——」我一口气喝完一杯冻水,很想立刻走出这屋子,但是欧太太仍然客气的对我笑起来。「如果你愿意将我们当作一个朋友!」她说:「如果你愿意了解我们,请你静坐一下,听我将我们的过失告诉你。」
  「徐!」杨子云也接着说:「忍耐一点,别孩子气,大家都这样关心你!尤其在欧太太的面前。」
  「是的!」欧太太也点点头,抱歉的看着我:「这一切计划都是我丈夫想出来的,他不愿意看你沉沦在痛苦的情感里,所以就将你骗到这地方来——」
  「这简直是开玩笑!」我想立刻来反驳欧太太,但是看到她那亲切的态度,祇好忍耐下来。
  「同时,战局的变化,也不允许你有这样天真的想法。」她轻松的说:「你怎么那样老实呢!当你在养病的一个月中,连武汉放弃和广州失陷的消息,也不知道么?」
  「——」我茫然的看看子云夫妇,他们正拿着一张报纸挡着脸。我忽然想起在别墅养病时,子云连一张报纸也不给我看,小雨点还有意将收音机弄坏了,欧先生,更是诡计多端,天天编一些胜利的新闻叫我高兴。当时我一点也不疑惑,同时也不顾意看那些刺激性的时事新闻。
  「原来这都是你们做好的圈套,祇将我一个人蒙在鼓里。」我怔怔的看着子云夫妇。祇见他们低下头,红着脸,也表示惭愧不安。
  「当然,你不会满意他们这样的做法,他们欺骗了你,虽然是善意的欺骗。」欧太太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响起来:「可是,除此下策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呢!如果我丈夫坦白的劝告你,你会乖乖的跟他上飞机吗?」
  他拉住我的手,像抚摩孩子似的说:「为着爱情,为着那样复杂的爱情,而以生命、学业、以及国家、朋友,对你的期望,去那样轻易的牺牲,这是现在青年所应该的么!」
  「不!」我又要向她分辩,欧太太不等我说出,又连忙接下去:「我知道你要对我解说的理由!」她微笑着说:「青年人往往将爱情看得比生命还重要。对的,就是以爱情的观点来讲,你可以比较一下,比较你爱的这三个女孩;她们那一个希望你这样无止境的纠缠下去呢!她们懂得爱;爱你,也懂得爱她们自己。为了你的事业,亚南忍痛走了!
  为了你的环境,阿兰也抱着痛回家去了!为了你的幸福,秋明将她自己的生命,贡献给音乐和艺术。而你呢,你——」
  「我只是想跟她们见一面,!」我又打断她的话。
  「见一面有什么用呢?」欧太太比我更快的说:「你以为见一面就可以解决问题了么?徐先生,你应该了解自己,即使你和她们其中任何一个人结婚,也不会弥补你心头的创伤。」
  「是的——」我怔怔的看着她。
  「而且,它只能给你一次更惨痛的回忆。」欧太太也露出痛心的样子,拍一下我的肩头:「你在肉体上。精神上都是受过创伤的,你希望再来一次开刀么?即使你自己愿意,你也不忍心再残酷的去伤害她们。」
  「我会向她们剖示我内心的感情和苦衷。」
  「即使她们能了解你!」欧太太点点头:「她们能得到什么呢?自己痛苦,也替你痛苦!」
  「爱情能使人痛苦,也能给人安慰!」
  「这是可能的么?你敢保证她们都愿意来分划你三分之一的爱情么?」
  「我压根儿就没有想完全占有她们,也不想给她们其中一个人占有我?」
  「徐先生,你想得太天真了!」欧太看我一眼,冷笑起来:「你不了解女人的心,规规矩矩的女孩子,谁也不会将爱情看成游戏的。」
  「我也不是将爱情看成游戏的人!」
  「但是,」欧太太温和的说:「我们都是生活在现实的社会里,社会制度祇允许你爱一个女人;女人也有权利占有她的丈夫——她丈夫的心。爱是完整的,不能让第三者夹杂在一起。」
  「如果是纯洁的爱——」
  「纯洁的也不行。」欧太太紧接着严厉的说:「除非她愿意放弃她的爱,不然就是第三者走开!」
  「那么!我宁可终生不娶,也不愿意——」
  「但是,你不能限制人家终生不嫁!」欧太太立刻又变了温和的体度:「徐先生!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再坦白的告诉你;女人不像你想象得那样傻,那样幼稚,那样简单。你不妨对她们考验一下,我敢说不出三年,她们也许有的找到了归宿,有的改变了初衷。还在等你的,那才是你的妻子,也是你真正所爱的女人。」
  「是这样么?」我看她坚定的口吻,不禁打了个寒噤。
  「我是过来人!」欧太太爽朗的笑起来:「我一共结了三次婚。当然,前两次都失败了,到第三次我才明白了真正的爱情。我爱我现在的丈夫,但是我还不能向他保证,如果他死了,我很坦白的说:我还要和人结婚的。虽然,我对每一个丈夫的爱情,并没有丝毫的改变。你懂得这意思么?」
  「——」我奇怪的看着她。
  「祇有头脑封建的人,才迷信你那种近乎封建的想法!」
  「是么?」我闭着眼睛,思索了一下:「我的思想是迷信而封建的么?」
  「我们不谈这些,徐先生!」在我的耳边响了一串温和的声音:「我主要的是希望你能了解我的丈夫,他对你的一番苦心,一番诚意。」
  「我当然感激他!」我睁开眼睛叹口气:「但是他并没有解决我真正的痛苦。」
  「我也会这样跟他谈过;」扬子云忽然背着脸对我说:「不过除此以外,再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法。徐!你要知道友情和爱情同样是可贵的。」
  「你事先就知道吗?」我转回头看杨子云。
  「知道!」扬子云点着头苦笑一:「我们像演戏一样,演得很逼真,也很成功?」
  「怪不得你和小雨点吵得那样凶,做得真叫人一点也看不出破绽!」
  「原谅我们,坚白!其实在飞机上我已经向你暗示几吹了。」小雨点也娇声细语的插进来,她转头向子云嫣然一笑,又扺着嘴看看欧太太。
  「哈!哈!」
  「嘻!嘻!」
  在笑声中,我对着客厅里一个高大的穿衣镜。里面的人影,却流出眼接来。
六十三
  当天晚上,欧太太要我们早点休息,他们简直像监视一个企图越狱的囚犯,将我安排在中间单人房里。右边是欧太太靠骑楼的卧室,左边是子云夫妇住的尾房,女佣也搬到厅里来。他们在我的房门挂一串铜铃,祇要我在夜间稍有动作,便会立即警觉起来。不用说,下面围墙的铁树是加上了大锁;楼下楼上的门也加上了小锁,连通往骑缕的玻璃屏风,也配上了暗锁。到处是铃,到处是锁。虽然,这些锁毕竟锁不住我的心扉;这些铃,也掩不住心头悲哀凄凉的声响。
  刚合上眼,就看到,阿兰、秋明、亚南的影子,一个个都像幽灵似的,毫不费事的解下铃,打开锁,敲着我的心扉,大摇大摆的跑进来。
  「你忍心不来看看我么!我为你输血,看护——我为你病了,病得这样厉害,而你。」
  我彷佛听到阿兰断断续续的控诉。
  「一颗炮弹没有炸死你,但是却炸掉了你的心。在战场上我拚命向你爬去,而你现在却坐上飞机,向安全地方跑走了——」亚南咬着牙,抚着伤疤叹息起来。
  「我走遍天涯去找你,但是你祇有勇气跑到车站。听我的歌声吧——」我彷佛又听到秋明的歌声,看到她的手在琴键上颤抖着。这些声音一阵阵的在耳边响起来,我抓住床头的铜柱,捂住耳朵,像梦魇似的惊呼起来:「不!阿兰——亚南——秋明表妹——不要恨我,怨我!」
  「是的!谁也没有恨你怨你!好好睡吧!可怜的孩子!」果然是一阵细柔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来,这声音像亚南,又像阿兰。
  「上帝给你做见证,同学们也看得很清楚,大家早晚有见面的一天。安静点,天快亮了!」这声音像秋明,又像亚南。
  「对的!我们都很快了解你,坚白,人生如梦,好好活下去吧!」这一次却是男人的声音。像沈超,又像张幼华。他们不是死了么,难道真有鬼魂,鬼魂也没有忘记生前的友情么?
  想到这里,我忽然害怕起来。翻过身,我揉一揉惺忪的睡眼,在微弱的灯光下,我看见欧太太和小雨点杨子云都站在我的床前。
  「是你们!」我捂着跳动的心房,急忙的披衣坐起:「刚才是你们在说话么?」
  「嗯!」欧太太露出了笑靥,轻轻的说:「听到你在梦里喊起来,我们特来看看你!」
  「你们从甚么地方进来的?」我看看房门还是紧紧的关着,也没有听到铃声。」
  「这些房都是通连着的,」欧太太坐下来说:「两边都可以过来,但是扭手都不在这面。」
  「噢!」我向四壁看一看,苦笑的说:「没有什么!我常常做这样可怕的恶梦。」
  「你一个人会害怕的!」杨子云关切的握着我的手:「我陪你一夜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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