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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6 星星·月亮·太阳 徐速 (全)

_14 徐速(现代)
  那管老幼美丑与漂亮,
  我的妻,想抵抗,
  先奸后杀抛路旁。
  八岁孩子哭抱娘。
  刺刀一挑见肚肠,
  最可怜——
  高堂老母八十七,
  一条绳子悬高梁——」
  听到这钟,全场的观众,都忍不住发出愤怒的吼声,小丑也呜咽得唱不下去,主管人连忙用大喇叭向群众喊叫:「请诸位静下来,现在开始第二个节目了!」
  第二个节目,是抗敌剧队大合唱,大约有四五十个背年男女,分站四列;女的是白彩青裙,男的是黑衫白裤,脚上都穿着草鞋,古铜色皮肤在电灯下闪闪发光。一个领队的长头发青年向观众深深鞠躬,挥动着指挥棒,宏大的声音,像瀑布样的泻出来:
  「风在吼,马在啸,
  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
  河西山岗万丈高,
  河东河北高梁熟了。
  万山丛中抗日英雄真不少,
  青纱帐里游击健儿逞英豪。
  端起了洋枪土枪,
  挥动着大刀长茅。
  保卫家乡,
  保卫黄河,
  保卫全中国。」
  这是一只流行的救亡歌曲,台下的观众也跟着唱起来,那个长头发青年,索性转过头来指挥观众,从四部变成五部合唱。
  雄壮的歌声,唱得太起劲了;彷佛风真在吼,马真在啸。闭着眼,我蓦的想到大行山葱郁的景色,黄河汹涌的波涛。亚南、小雨点、杨子云,以及老船夫悲壮的声音。
  歌声停了,接着是一个粗豪悲壮的男低音。
  「——
  长城外面是故乡,
  高梁肥,大豆香,
  骨肉离散走四方,
  ——」
  歌声震撼了每个人的心弦,每个人也似乎都在回忆往事。我偷眼向邻座看一看,几个伤兵闭着眼在默默流泪。家乡的风物,现在也该是高梁熟大豆春的季节了,然而在战乱中,众人是不是还能团聚在一起呢——
  想着,想着,我觉得好像置身在家乡的原野里。父亲老了,母亲也老了,他们用手遮着阳光,向我离家时那条古道上看去。身旁站着两个衣衫槛缕瘦弱不堪的孩子,从身影上还可以辨认出弟妹们的形貌。
  「你们哭什么呢?」我真的听到隐隐的啜泣,睁开眼,原来是瞬座那个伤兵,已经是热泪纵横,泣不成声。
  抬起头,台上正演着新奇的舞蹈。一群年青的女孩子,赤着脚,拿着火炬,围着一个捞演自由女神的姑娘,像蝴蝶穿花样的舞动着。一阵热烈的掌声响起了,那个长头发背年微笑的向大家说:「各位!现在青春舞结束了,本来我们原定以歌剧的形式演出的,因为我们排演不多,服装也不好,所以距离理想的水平很远,请各位原谅!」
  「再试一试吧?」台下有人站起来说:「荣军同志也是自家人!」
  「谢谢你们,时间也来不及了,现在还有最后一个节目,是马丽小姐的小提琴独奏。马小姐是一位天才音乐家,她本来要到香港去求深造,为着筹募教济难童基金,在各地演奏乎很多时日,今天晚上答应我们参加慰劳荣军的节目,也算她对长沙各界告别的演奏。」
  掌声刚起,忽然咯的一声,全场的灯光都熄灭了。麦克风又在报告:「诸位!这只歌是马丽小姐最近的精心杰作,原来的歌词,是一首十四行诗形式的乐章,为了想要适应一般大众的欣赏,我们要求她尽量普遍化,让大家都能听懂。歌题是:「从黑夜到黎明」,内容是描写一个少女在战乱中追怀爱人的心情。原作很长,现在马丽小组祇将其中几段唱给大家听,请诸位注意!」
  悠独而清华的歌喉,跟着小提琴幽怨的音节,在黑暗中响起来。
  「微风吹碎了旧梦,
  夜莺啼醒了幽情。
  残灯偎着孤影,
  月亮伴着星星。
  寂寞的人儿,
  在黑夜里盼望黎明。
  啊!爱人哟!
  任你走遍天涯海角,
  我的心还是跟你跳个不停。」
  「这声音多熟悉啊!」当我听完了第一阙歌词后,我惊疑的向台上看一看;在幽暗中,祇见到一个窈窕的侧影,摇动修长的手臂。小提琴拉过了一段漫长的旋律,凄清的歌声,又随着琴音唱起来。
  「腥风吹绿了原野,
  战火烧红了山林。
  破囊拖住疲脚,
  月亮伴着星星。
  寂寞的人儿,
  在黑夜里盼望黎明。
  啊!爱人哟!
  任你是忘情背义,
  我的心还是记着那海誓山盟。」
  「这歌词多刺激啊!」我低下头不愿再听下去了。但是,这熟悉的音调,仍然在我的耳膜不停的震动。我将注意力转移到另一方面,在记忆中,我尽量搜寻这声音的来源,是什么人?在什么地方——?
  又经过了两阙歌词,歌声停了,小提琴的声音也慢慢低沉,台上的灯光,也渐渐由黑暗而明朗起来。一个穿着黑色晚礼服的少女,在苦笑的向观众鞠躬。
  「这不是秋明么!」在掌声中,我失声的喊起来。然而,一转眼间,她拖住长裙,翩然而去。
  散场的嘈杂声响起来了,我还是怔怔的坐在座位上。
  「是秋明吗?」我再一次摆摆眼睛,向紧闭着的布幕看一眼,自言自语的说:「是的,圆脸,长发,胖胖的身材。但是,这个人瘦得很,秋明不会瘦成这个样子的——」
  「也许是我看错了!错觉,幻觉!人家分明是马丽小姐!」
  随着散场的人群,我不由自主的挤出了会堂的大门。观众将我们扶到卡车上,剧队的代表也来欢送,我趁着和他擅手的时候,仓促的说:「同志!我可以向你们打听那位拉小提琴小姐的真实姓名吗?」
  「马丽!」他微笑的说:「她不是我们歌剧团里的人,一个很有名气的音乐家,大概最近就要离开这里了!」
  「那么!你知道她的住址吗?」
  「噢!我可以替你打听,」他惊奇的看我一眼:「或者你可以寄信给她,你认听她吗?」
  「很像我从前的同学,」我疑惑的说:「但是我没有十分的把握,你想时代都变了,何况人呢!」
  「我们也弄不清楚她的身世,你最好写一封信去问她本人,由这里就可以转到的!」他和我匆匆的握手,又忙着向别人招呼。
  「这不是在做梦吧?」在人声嘈杂中,我蓦的抬起头,看一看夜空中的月亮,一个途离的人影又出现在眼前。圆脸,短发、温馨的笑容,甜甜的声音——
  是秋明,是马丽?
五十三
  一小时后,车子驶出了市区,在一列古老式的建筑物门前停下来。红墙绿瓦,古木参天,要不是门口挂着荣军疗养所的木牌,我们还以为是一座年代湮久的大庙。
  经过一番点名训话的程序,我们才进入病房里去。根据红十字医临的伤情调查表,我分配到一间雅致的单人房。房子很清雅幽静,一面临水,一面有窗,从窗口可以看到郊外的风景。空气、阳光都很好,对于心脏衰弱的病人,倒是很理想的休养地方。
  我向医院裹的人打听,才知道这里原先是一个慈善机关的养老院,最近才收容长期休养的伤病军人。一切的生活都很有规律,脸去疗养外,每天还有两小时普通学科的教程。
  唯一使我失望的,就是子云夫妇,却没有如期前来。我想一定是我弄错了通信地址。祇好等安定以后,再想法在报纸上登一个寻人广告。至于秋明的疑团,倒使我万分焦急。
  已经是深夜了,医院的人招呼我们熄灯安寝,我偷偷的拉上窗帘,写一封信给马丽小姐,问她是否是五年前的秋明。
  第二天,我眼巴巴的希望秋明前来看我。
  第三天,我希望能得到马丽的回信。
  第四天过去了,我没有等到秋明,也没有接到马丽的回信。但是,我仍然相信我的眼睛,我跑到院长那里请假,打算亲自到城里去一趟,不论是秋明还是马丽,我必领要打听个水落石出。
  院长是一个慈悲的老人,他听完我的报告,倒也很同情我的遭遇。他劝我不要着急,再等待一两天;在这一两天内,他亲自到城里去替我寻找马丽小姐,顺便到警察局查明扬子云的住址,因为他人地熟悉,比我漫无目的去瞎碰好得多。而且,没有得到医生健康的证明,院方也不准病人随便外出的。
  我看着手里的拐杖,默默的叹口气,走出院长办公室,忽然一个值目的看护兵迎面跑上来:「徐同志,有朋友来看你!」
  「有人来看我?」我惊喜的说:「是男的还是女的?」
  「有男的也有女的了。看护兵扶着我的手臂:「他们说昨天才接到你的信,是你的同学!」
  「啊!那一定是秋明同她的朋友!」我捂着跳动的心房,一剎那间,我倒有点惊慌起来。想前进,又想逃避。在慌乱中,心里又有点酸溜溜的味道,那个男的是谁呢?是她的朋友,是她的旅伴,是她的?——
  「他们在你的病房里!」看护兵指着我的房间说:「你看!那位小姐正在伸着头向外面张望呢!」
  「秋明吗?」我只是张着大喉咙,可是怎么也喊不出大点声音来。远远的看着一个女孩子的侧影,还没有等我看清楚,就缩回去了。心头上一股辛酸,依着看护兵的手臂,踉跄的向房前跑去。
  「开门啊!」看护兵一手搂着我的后背,一只手轻轻的敲起们来。
  门开了,看到两个熟悉的脸子,我不禁惊喜交集的喊起来:「子云!原来是你们!」
  扬子云祇是怔怔的看着我,我看他迟疑了一下,才向我走过来。但是,他仍然讲不出话,嘴角祇是在微微的颤抖。
  「坚白!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倒是小雨点先开口,她拉着我的手,又忙着抹擦眼泪。
  一剎那间,我也激动得讲不出话来,故友重逢,本来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情。可是这几个月的变化太大了,这样突然的遇合,反而教人觉得如梦如幻,便不禁悲从中来。好一会,我才镇定住情绪,招呼他们坐下来,然后苦笑的说:「你们果然在这裹,我以为我们永远不能见面了!」
  「昨天晚上才接到你从汉口的来信,」扬子云深深的叹口气:「你将门牌号码写错了,要不是邮差的查问,我们到现在还不知道哩!」
  「说连那错误的地址,还是费好多事才打听出来,你们团方的人,祇告诉我你们住在长沙的亲戚家里。你从来也没有谈过,你们在长沙还有个亲戚!」
  「在事先我们也没有想到,」小雨点接着说:「你还记得欧先生么?」
  「是你的姑父!」我奇怪的看着她:「欧先生也在长沙么?」
  「他将我们安详好,就到重庆去了!」
  「他在什么时候离开天津的?」
  「神泌得很!他也不顾意告诉我们,谁也弄不清楚他的行动、不过,咱们的一切,他都了如指掌。」
  「欧太太呢?」
  「在昆明,也常有信来,现在她是第五个孩子的母亲了!」
  「噢!」我忽然想起来小雨点生产的事情,看着她瘦瘦的腰围说:「是的,我忘记向你们道喜了,你不也是做了小母亲么?男的,女的!」
  「男孩子!」小雨点还带点羞涩的神气:「昨天刚满月,今天我想带来给你看看,子云怕麻烦,他恨不得长出翅膀飞来看你!」
  「孩子长得好吧!」
  「好!」小雨点高兴的笑起来:「眼睛像子云,鼻子像我,皮肤像亚南姐,红得像一只大龙虾——」
  「别啰嗦了!生个孩子又什么了不起!」子云大概听到小雨点提到亚南,急忙向她过了个眼色。
  「还有!」小雨点意犹未尽,仍然絮絮的说:「我们给孩子取一个名字叫海山,好不好?」
  「好!」我点着头说:「你们有云有雨,孩子有海有山——。」
  「不是这一意思!」小雨点噗哧一笑:「这名字是带有纪念意义的,我们结婚后不是就飘过大海,直到太行山打游击时,这孩子才赶上来么——」
  「好了!好了!」扬子云连忙挥着手说:「好太太,以后慢慢讲吧!让我们听一听坚白这一番遭遇!」
  「是的!我不过想缓和一下紧张的空气,」小雨点对杨子云笑一笑,转回头对我说:「坚自!这几个月你是怎样过来的?」
  「一言难尽!」我摇摇头,叹口气,向窗外看一看,夕阳斜晖,炊烟袅袅,几个月的惊险离奇的遭遇,也像炊烟似的渐渐弥漫上心头。
五十四
  像背诵一节熟悉的课本,我将从军经过,战场博斗的情形,原原本本的述说一遍。扬子云和小雨点起先还闪烁着兴奋的眼睛,希望能天从人愿。渐渐的他们都感到心情紧张;当我讲到亚南的下场,小雨点竟忍不住失声哭起来。
  「上帝真残酷啊!」小雨点悲切的说:「为什么连这点缘份都不给你们?」
  「不!」我说:「上管毕竟是仁慈的,到底我还能在绝处逢生!」
  「当然!你比亚南幸运,你还保存了条生命!」
  「而且,还给我安排了另一个女人!」
  「另一个女人?」小雨点惊惶而有点气愤的说:「亚南姐的生死,还不敢定,你们男人的心——」
  「就是我跟你讲过的阿兰,连我自己也想不到有这么巧遇!」我将在红十字医院经过的情形告诉他们,小雨点突然惊奇的看着杨子云:「怪不得秋明前几天还向我谈起——」
  杨子云急忙用眼色止住她,吞吞吐吐的说:「过去的事情,不要提了,我们不能再刺激他的精神。」
  「你说是秋明么?」我警觉的看看他们:「为什么要瞒着我呢!我正要请你们帮助我找她!」
  「不是秋明。」扬子云急忙摇起头来。
  「是的!」我冷笑着说:「她现在是一位一音乐家马丽小姐。」
  「你怎么会知道的?」小雨点向杨子云看一眼。
  「可惜我错过了机会,」我急燥的说:「我想你们一定见到她的,她就在长沙——」
  「我想你在劳军大会上看到她的!」杨子云冷静的说:「坚白!我们原来不想要你知道这件事,刚才我们在路上商量决定的,现在你既然知道了,我们祇好坦白的告诉你——」
  「我当鱼也可以想到,」我打断他的话,喟然的说:「秋明是有意来躲开我,不是么?她连名字都改变了!马丽!好一个洋气十足的名字!」
  「这是她领洗时的圣名---Mary。」
  「为什么在演奏时用它?」
  「就是因为唱歌的关系!」小雨点叹口气,温和的向我解释:「你应该知道秋明在音乐上的造诣,他本来不顾意演唱那些她认为不够水平的歌曲,所以不愿意用她真实的名字,但是,为了——」
  「写了战争!是么?」
  「不!为了你!」
  「为了我?」
  「嗯!」小雨点泠冷的说:「不然,她说什么也不愿登台演唱,更不愿搁这么久的时日,她希望有一天在这茫茫的人海经遇到你!」
  「遇到了!」我摇着头说:「但是她为什么不来看我,连一封信也没有!」
  「不!她走了!」杨子军怔怔的说:「真想不到,就在音乐会的第二天,她离开长妙,到香港去了!」
  「到香港去?」我说:「她为什么到香港去呢?」
  「她以为你可能还在香港,没有到国内来!」
  「你没有告诉她,我这几年的遭遇?」
  「我们不能残酷的叫一个人走上绝路。」扬子云叹息的说:「是的!我们没有告诉她,你想,如果她知道你失踪了,而且为了追赶一个女人失踪了,她会如何的伤心!当然,我们也不知道你在这一两天内会来到这里。」
  「那么!她还没有忘记我?」
  「她走时还向我流泪,」小雨点红着眼睛说:「她说这一次到香港去找你,是她命运中最后一个机会。当然,我们知道你们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为什你们不鼓励她到大后方去?」
  「在当时我和子云也考虑过,我觉得留在国内对她没有一点好处。自从你失踪以后,我们有两个判断;在好的方面想,你追到了亚南,一起在军队里工作。在坏的方面想,兵凶战危,随时有牺牲的可能?而且,我们一直就没有接到你的来信。」
  小雨点叹一口气说:「无论是好是坏,对于秋明都是不利的。万一她听到你不幸的消息,她该如何的悲恸;万一她看到你和亚南幸福的在一起,她又是如何的伤心。坚白!你也许看到她那瘦弱的形貌了,以她的健康情形,任何一种刺激都是承受不了的。看到她还能弹琴,还能唱歌,这祇是一种精神力量。有一次,她很痛心的告诉我,当她每一次开音乐会时,尽管她手指在动,喉咙在唱,脑筋裹祇存着一个人影,她是为着那个人影歌唱,台下的听众,她一个也看不到!」
  小雨点向我注视一下,咳嗽一声,又接着说下去:
  「我非常了解她,她生命太脆弱了,就好像孩子们玩的汽球,沾上一点火星立别就会爆炸。」小雨点痛苦的流出眼泪来:「我们是老同学,凭良心说:我一向是同情她的,我知道你和秋胡过去的纠纷;但是,当我又看到亚南对你那样深挚的情感,也可以说,对我们的那样情感。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人是感情的,尤其是患难中的感情。在那些不能忘怀的遭遇中,我反而希望你和亚南早一点结合,这似乎是我们对她的报答。看见她能得到幸福,我们也得到一点安慰。
  可是,在现在来说,我错了,我惭魄,我好像是一个帮凶,帮助别人来扼杀秋胡的凶手。」小雨点呜咽的哭起来:「当我们在音乐会中见到秋明的时候,我第一眼就看到她内心的期待,我开始痛苦起来,」她擦一擦眼泪:「是的!我们是老同学!老朋友!我不能救她,但是我也不能害她,我更不能看她将在我眼前停立了最后的呼吸!」
  「——」
  「于是!」小雨点坚定的说:「我劝她走,劝她早一点离开这里。越远走越好,也许改变一个环境,也能改变她的心情。可是,怎样也想不到,你偏偏在这个时候到这里来!」
  「是的!我来迟了,她也走得太快了!」我喃喃的说:「上帝也曾给我机会,我为什么不在那天晚上抓住他!」
  「不!你没有来迟!她也走得不快。」扬子云叹息的说:「幸亏你那天晚上没有抓住她,别忘了!阿兰和秋明的比重是一样的。」
  「阿兰和秋明是一样的比重是一样的么?」我忽然觉得身上颤抖起来:「为什么敌人的炮弹,不能将我的心炸成几块,分给她们!」
  「别这样难过,徐!」杨子云将我接到床上,冷静的说:「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爱情更不是偏狭的道义责任。以现实的环境说,亚南是生死不明。秋明走了,你应该做退一步想,专心一志的去爱阿兰吧!阿兰也许很快就赶来了!」
  「来时先跟我们住在一起。」小雨点问勉强装出笑容,来安慰我说:「等你身体复原了,再计划以后的事情,别着急!坚白!」
  「是的!现在最要紧的要将身体搞好了,除去医药治疗外,营养也很要紧!对啦!」扬子云转回头来对小雨点说:「我们祇顾谈话啦!忘记将带来的东西拿出给坚白尝尝!」
  「哟!」小雨点点头,一面打开她带来的手提箱,一面微笑的看着我:「我们也没有什么珍贵的东西,罐头、奶粉,还是我在生产时剩下的;水果是在路上菜围买来的。这几色小菜,是我亲手做的。你和亚南姐不是很喜欢吃我做的食物吗?」
  我怔怔的看着小雨点检出来的菜盒,菜盒里面盛满了火腿、糟鱼,还有一只烹熟了的咖啡鸡。
  「咖啡鸡的做法,还是跟亚南姐学来的!」小雨点又絮絮的说:「我以为祇有在南洋长犬的女人做得好,想不到秋胡也有这一套本事,前天——」
  小雨点的家常闲话,不但不能转移悲痛的心情,反而更逗起许多伤心的往事,扬子云似乎觉察到我的感触,急忙阻止住小雨点的谈话,顺手选一块蛋糕给我说:「徐!吃一点吧!」
  「不,我现在什么也难下咽!」
  我摆摆手,倒在床上,祇觉得心乱如麻,好久,好久,一阵清脆的号声,才将我从迷惘中惊醒过来。
  「点名了!徐同志!」一个看护兵匆匆从外面跑进来!他看一看子云夫妇,又接着向我说:「这两位客人是不是要回去,外面正好有一辆汽车,马上要进城去。」
  「好吧!」杨子云站起来说:「这种住宿不方便,我们也应该回去了,徐!我们明天再来看你!」
  「坚白!还有什么事要我做吗?」小两点从抽屉检出几件穿脏的衬衣,放在她带来的一个手提箱里:「这几件衣服今晚上洗好,明天发给你带来。」
  「谢谢你们!」我想站起来送他们一阵,杨子云急忙阻拦我说:「好好休息吧,不要胡思乱想的,我替你关好窗子!」
  「不!」我说:「让窗子开着吧!我好看一整夜里的星星和月亮!」
五十五
  好久没有欣赏月夜的景色了,几多良宵美景,都在离乱中轻轻渡过。举头凝视,祇觉得月亮比平时更圆,星星也比平时明亮得多,看一看床头日历,才知道已将近中秋时节。
  农历的中秋时节,对于生长在农村的人,大概是最值得怀恋的日子。记得在童年时候,每逢月亮圆了,就以为中秋节来临。当然,我们那时还不懂得中秋节的意义,祇知道穿新衣,拜月神,可以痛痛快快的玩半夜,最有兴趣的还是可以分到平时吃不到的月饼,和许多种类的鲜果。
  「大得像母亲发髻样的月饼,
  圆得像父亲秃顶脑袋样的西瓜,
  红得像弟弟面颊似的柿子,
  裂得像婊诛开口大笑的石榴。」
  这些天真而奇怪的比喻,都是我小时候,在中秋节征文比赛中,自以为得意的佳句,想不到情随境迁,往事的欢欣;却变成了今日惆怅的回忆。祇有这星星,这月亮,还会像从前那样圆,那样亮,亮得像阿兰的眼睛,圆得像秋明的面庞。
  真的!我彷佛从星月的光影中,看到阿兰忧郁的眼睛,秋明白皙的面庞。但是,我忽然改变了往日一贯的观感,我觉得星星比从前美丽多了;那么多,那么明亮,都似乎充满了幸福而骄傲的光彰。而月亮呢;相形之下反而是那么孤独,那么凄凉没有一个伴侣;永远在群星的世界中,过着浮动号飘零的生活。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多么凄清的诗句啊!我想起秋明,在这样月光下,也许飘泊到那个陌生的小岛上,举目无亲,顾影自怜吧!
  不!她也许在怨我恨我,这几年来,我没有给她写过片纸只字,如果她还想念我,也祇有在我的家信中,打听到一点消息。我为什么这样残酷的揉碎一颗少女的心?我为什么这样吝惜自己的感情,我为什么——
  「原帮我吧!秋明!」我下意识的挨着窗上的栏杆,望着天空的月亮、喃喃的倾诉着。
  「你这懦夫!你这忘情负义的人!你这冷酷无情的家伙!」在悔恨中,彷佛有一种严厉的呵责声,在我的耳边响起来。
  「秋明!」我惶恐的低下头,急速的拉上窗帘,抚着烫热的面颊,惭愧的倒在床上。
  窗隙里仍然有几道月光漏进来,那好像几道可怕的电炬,正探照到心灵的深处。接着,一连串更恶毒的责骂声:「爱情的骗子,别在掩饰吧!摸摸自己的良心吧!你自己违背你的初衷,你曾经真心真意的爱过亚南,而且拚着性命赶到战场去。可是,一颗抱弹就将你的爱情炸碎了。三个月的变化中,你又复燃起阿兰的旧爱;而且,你们不久就要生活在一起了。你这个反复无情的家伙,你——」
  「不!不!秋明!你不了解我!你——」我痛苦的喊起来:「我一定要对你解释,我一定——」
  「找她去!找她去!这是你最后忏悔的机会。那严厉的声音又响起来:「到香港找她去,趁着阿兰还没有回来!」
  「是的!我去!我去!明天,说在明天!」我在冲动中决定了这个行动,我计划着如何离开疗养院,如何搭车南下,如何在报上登寻人广告,如何将这几年的的曲折,坦白的告诉她,如何——
  在玄想中,激动的心情也跟着平静下来,闭上眼,彷佛将月亮描下来,抱在怀里,恬适的进入梦乡。
五十六
  像平日一样,我听着号音起床,吃过早餐,我略略收拾点衣物,挨着拐杖,跑出了医院的征门。
  饭后散步,做一点轻微的活动,这是医院里的规定;谁也不会注意我的行动,尽可放心大胆,沿着公路向城里走去。从医院到市区,大概有五六里的路程。起初,我试验着不要手杖走几步,祇觉得头重脚轻,受伤的部分,也隐隐作痛。幸好包袱里还剩下阿兰给我的几张钞票,雇一辆人力车,要他拉到车站。
  本来,路局的规定,一向有军人免费的座位,尤其是伤残的荣军,更受优待。但这祇能解决购票的用费;如果是个人的行动,仍要准备足够花用的饭钱和一些必需的零用。我检点阿兰给我的钱,已剩下寥寥无几,在焦急中,我想到阿兰给我那条金质的项链。从脖子上解下来,取下鸡心,我走向车站附近的金饰铺里。
  换好钱,距离行车的时间,祇有几分钟了。我匆匆从金铺赶到候车室里,已听到呜呜的车笛声。
  「徐!慢些!」当我随着拥挤的旅客,穿过开口,忽然有人在我背后急促的叫起来,我惶惶的回转头,原来是扬子云和小雨点气喘喘的跑进来。  「你到那里去?」杨子云一手抓住了我的臂膀,直着嗓子叫起来,我看到他涨红着脸,额头上露出一根根的青筋:「回去!坚白!我恳求你——」
  我停住步,挡住了后面的旅客的道路,扬子云乘势将我拉出了行列。我急燥的喊起来:「反正我还要回来的!你们拉我做什么?」
  「我们不留你!坚白!」小雨点也挤过来,拉着我的臂膀,颤声的说:「等下一班车吧!我们有点事要跟你谈谈!」
  我还要跟他们挣扎,眼看着火车已经蠕蠕开动,我听乎要扬起手杖来和他们决斗。但是杨子云却挺着胸脯对我说:「打吧!老徐!这一次我不能叫你离开了!」
  「到附近餐室去!」小雨点抢下我的包袱:「休息一会,我们决不会拦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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