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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6 星星·月亮·太阳 徐速 (全)

_12 徐速(现代)
  他下完了命令,又转回头,向我看一眼:「你还需要甚么?我们立刻要出发了!」
  「一技枪!」我说:「我不能空着手到前线去。」
  「好的!」他微笑的看着我:「不要太紧张,如果我们不直接增援上去,后天下午到徐州休息,说可以找到你的未婚妻了。」
  「后天下午!」我轻松的吐一口气,看看天空,一阵乌云,慢慢的将太阳遮盖起来,晨风中听起了一阵雨丝。
四十七
  经过两天一夜的急行军,这支军队刚刚到达徐州的外围,说接到司令部的紧急命令,连夜向台儿庄地带增援。在战报上,我看到惨烈的会战序幕,已经展开了。
  李志忠在百忙中找到我,他要我再郑重的考虑一次;如果我改变初衷,他选愿意派人送我返回后方去。战争的爆发,是我意想中事。我祇向他询问亚南的消息,他简单的告诉我,先头部队已经参加了战斗。亚南可能找到他的部队,她那支游击队已经补充成一支劲旅,在这次战役中,正是和他们并肩作战的友军。我向李志忠表示了坚决的态度,决心在战场上要找到亚南。并且,我对战争并不陌生,在学校里也受过军训;在沦陷区,我也在战争状态中生活过。虽然,这是我第一次真刀真枪的来参加实地作战,心理上难免暗暗的胆怯。但是,一想起亚南那双英勇的眸子,热血也在胸口里沸胆起来。
  这是一个黑沉沉的春夜,乡下人早已进入梦乡,微风飘来了一阵阵菜花番,一切都很和谐。恬静,祇有几只杜鹃鸟老是在树校上不断的悲啼,象征着战场上凄凉的气氛。
  我们在李志忠指挥下,休息了两个钟头,将一些不必要的物品扔掉,由于道路上纵横着壕沟,马匹也留下了。大家轻装实弹,沿着小路,向前面衔枚疾进,大概有两个钟头,我们到达了一个村庄的边缘。村里面已经有许多部队连夜赶做工事,第一组抬下来的伤兵,也都集中在这个村子里。李志忠将队伍安排在路旁坐好,他带着两个士兵,赶到村子里开会备战。
  大约有半个小时,李志忠就匆匆赶回来,和他的干部低声的商量了一会,就带着部队绕过村庄,向一个小小的高地出发。高地上原来说有一连兵把守着,他们看到我们,都从壕沟里跑过来。原来他们在黄昏时已经遭到敌人一次猛烈的攻击,伤亡大半,正期待后方的援兵到来。他们推测在拂晓前,敌人还有一次猛烈的攻击,如果我们能支持住,就可以乘时反攻了。
  李志忠从容不迫的将他的部队布置停当,将我带到一个比较安全的掩蔽部里,那位矮胖子班长带着四五个人正在里面修理重机枪的座台。他轻轻的向我们招呼,拿出一袋干粮,一壶高梁白酒;我们喝着酒,咀嚼铁丹似的烙饼,在这紧张的空气中,倒也得到一刻和平的宁静。
  「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李连长咕碌碌的喝完了一口酒,轻松的对我说:「你那位女朋友,也在这战场上;如果挨到天亮,我带你去寻找她。」
  「你怎么会知道的?」我几乎忘记置身在战场上,高兴的跳起来。
  「现在和我们换防的,就是他们的部队!」
  「你知道他们的防地么?」
  「就在这附近吧!」他微笑一下说:「刚才从一位指导员那里打听出来,他说:好一位勇敢的姑娘——」
  「那么,我现在就去找她!」我挽住李志忠的手臂,要立刻跑出去。
  「不行!」他摇摇头,拉我坐下来,轻声的安慰我
  「现在阵地上警戒很严密,任何人也不能通过,急甚么呢!连一夜的功夫也等不得么?」
  「明天一早我就去看她!」我忍耐着兴奋的心情,推开掩蔽部的窗户:「你可以告诉我她的方向么!」
  从小小的窗口看出去,阵地上已经现出曙光,连处传来了稀疏的枪声。李志忠指着东面的荒芜的坟地说:「他们大概就在那里,是我们右翼的支军——。」
  李连长话没说完,忽然一颗红色信号弹在前方亮起来,跟着是一声尖锐的枪声。
  「敌人来了,我现在要到阵地上去!」李连长急忙缩回了头,冷静的告诉我:「不要怕,打仗要胆大心细!打不到敌人,不要轻易射击。」
  他转回头又向那位矮胖子班长说:「张班长一!我将这位徐先生交给你!」
  两分钟后,第三头红色信号弹又亮起了。
  「砰!」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在我们前近的地方响起来。这响声说彷佛在我顶上,我立郎觉得心房在攘攘的乱跳,搭起耳朵,我惊惶的蹲下来。
  「注意!」矮胖子班长对他的同伴喊起来矮胖子班长「有情况了!」
  我紧张的将子弹推进了枪膛,正要发射的时候,忽然一只手拉着我的手臂:「现在还不是时晨,不要让敌人发现目标!」
  又一阵巨烈的炮声。
  我不再惊怕了,瞪着眼,祇觉得一阵泥土,像冰雹样的落在我的脖子里。
  「我们的炮也还击了!」矮胖子班长,伸一个懒腰,嘴对着水壶又喝了一口,我闻到浓臭的火药味里,夹着一阵芬芳的酒香。「喝一口酒吗?徐同志!」矮胖子班长,对我笑起来。
  我摇摇头。
  「啊!那你就听听炮声吧!」
  枪声,炮声、越来越紧急,起初还能清晰的分辨;不一会,就像一种巨烈的狂风刮起来。
  「怎么样?」在我惊悸中,我看到李连长满身泥浆的爬到我的身旁,拍拍我的肩头说:「不要嘿,咱们打得不错哩!」
  我苦笑一下,点点头,看他拿出望远镜,向前方搜索了一会,转回头对矮胖子车长说:「酒鬼!敌人的坦克车来了!」
  「这一回算是碰上了!哈哈哈!」我隐隐的看到阵地前,有听个灰色的东西滚动。后面跟着许多黄色的人影,向我们阵地冲过来。
  「打——」矮胖子班长忽然挥着手,大声的喊起来,我们的重机枪也像爆豆一样的响起来。
  「打吧!」一个士兵轻轻的推动我,我机械的主即拉动积机,第一枪打到附近的土堆上,第二枪打得太高了,第三枪,我瞄准一个街上来的日军,看他丢下枪倒下去。敌人的坦克车,仍然不慌不忙的街上来。
  「准备手榴弹!上刺刀,李志忠像一个疯子,睁着血红色的眼睛,大声喊起来:「弟兄们!学备手榴弹,上刺刀。」
  「学备手榴弹!」﹒
  「上刺刀!」
  这声音立到得到回音,整个战壕里的士兵都动作起来了。
  一阵猛烈的爆炸后!我看见有两辆坦克车着了火,有几辆却陷在壕沟里。
  「冲锋!弟兄们!李志忠带着士兵从壕沟里跳出。明晃晃的刺刀,在烟雾里亮起来,原野里响起了一片悲壮凄悔的杀声。
  对方日军也疯狂的街过来,一剎那间,我看到许多人胸口,喷着鲜红的血液,倒下去。
  倒下去了,但是后面的人又接着街上来,李志忠像一头雄狮,起初还听他大声的吼叫,一转眼间,他也挺着一只刺刀冲上去。我看他一连刺倒三个敌兵,但是,一只刺刀也从他背后插进去。
  「连长阵亡了,矮胖子班长迅速的将机关枪护给身边的射手,拿着步枪,直着嗓子的喊起来:「拚吧!同志们!」一剎那间,一种愤怒的火焰,也在我的心头燃烧起来、提起枪,我跳出掩蔽部,挺着腰向敌人冲去。战场上是一片混乱,大家都好像一群失去理性的野兽,一个人倒下去了,另一个人又接上来!眼前祇看到鲜血、惨叫、和残酷的肉搏。
  五分钟后,敌人在众寡县殊下,总算被我们全部歼灭了。我蹲在地上喘息了一会,想在尸堆里找到李志忠,忽然我们右翼阵地又响起了杀声,一个身材高大的军官,在我们身后喊起来:「同志们!用火力支持他们。」
  我拾起了一挺轻机枪,装好了弹夹,找到一个小小的坟堡,向进攻的敌人扫射过去。
  「前进!预备队增援上来了!」后面的声音又响起了。矮胖子班长也赶过来,提起机枪,绕过一段树林,将身体掩蔽在草丛里,他替我装上了第二个弹夹。
  这一回敌人的攻势更为激烈,但是,地形上我们占了很大的优势。在我们有效的火力掩护下,右翼的友军,也发动了冲锋的信号。
  「不要慌!」矮胖子班长喘呼呼的对我说:「先打点放,然后发现重要的目标,再连续放!」我握着枪柄,枪身的震动和心头的颤动,一样剧烈的跳动起来。
  「你看!」矮胖子班长拍一拍我的手臂,惊奇的说:「有一个女人,女同志也冲上去了!」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果然看到一个头发鬈曲的女人,举起手枪?低着腰招呼他们的同伴。我清楚的看到她的轮廓和姿态,一剎那间,我丢下了机枪,大声的职起来:「亚南!」
  果然是亚南转过脸来。
  「等一等,!亚南!」我不顾一切的向前冲去。
  「做什么?」矮胖子车长慌忙的拉住我,我用尽浑身的气力,挣开他的手臂。祇听他在后面喊叫着:「徐同志!姿势低一熙!」
  忽然一阵浓密的枪弹,向我身边扫射过来,我机警的卧在地上,看见亚南在一团浓姻中倒下去?
  「亚南!」我趁着扫射的空隙,又爬起背,浓烟中冲去,祇觉得背后好像有人用木棍向我腰除猛击一下,我被石头绊倒了。
  「坚白!你——」我看到亚南苍白的脸,睡着眼睛在血泊中向我爬过来。
  「亚南!」我也拚命的向前爬行几步,看到亚南突然站起,向我身边摸过来,但是,她好像一个醉汉,摇晃了几下文倒下去。眼看着我们的距离只有几数码了,我用尽仅有的一点气力,努力再向前爬行两步,刚刚触到亚南的指尖;忽然,火光一亮,接着是一丹剧烈的响声。我只觉得眼前一黑,四肢麻木,耳边还听到亚南的惨叫:「徐——」
  这声音越来越远了,连枪声也越来越沉寂了。我渐渐失去了知觉。
四十八
  像经过一场恶梦,我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才如道已经躺在医院的手术室哩。一个医生正在替我注射针药,他看我醒来了,抹一抹头上的汗珠,轻松的笑一笑。拿着几弹头和一块炸弹的破片对我说:「同志!这都是从你肚子里取出的。真危险,差一点就没有希望了。」
  「我怎么到这种来的?」我想坐起来和他说话,祇觉得身躯沉重得很,一阵剧烈的疼痛,使我丝毫不能动弹,我忽然想起亚南,向四边看一看,手术室里祇躺着听个面目陌生的军人,我伤心的哭起来。
  「不要紧!」医生洗完了手,又替我包扎好身上的个带,安慰我说:「过钱个月就会好的!」
  「我们是红十字医院,比野战医院设备好,你放心好了!」
  「我会残废吗?」我伸伸脚,摇摇手臂,发觉四肢还是完整的存在:「不会变成残废吧?」
  「绝不会的!」医生一面整理他的用具,一面点着着头对我说:「昨天中午你才从战场上转送到我们医院里;当时因为你流血太多,大家都以为你死去了。幸亏你有一位女朋友给你输血,才救回了你的生命!」
  「一位女朋友?」我奇怪的看着医生说:「是亚南小姐么?怎么她也到这医院来了!」
  「亚南!」医生摇摇头,微笑着说:「你大概记错了吧!她不顾意告诉你的名字,她说等一会说来看你的!」
  「不是亚南?」我回忆起战场的情况,她明明的倒在血泊里,而且那一头炮弹正落在我们的旁边。她不是当场炸死了,一定也受了重伤!当然,她不会跑来看我的,那么是谁呢?是小雨点吗?她绝不会知道我在医院里,而且她怀了孕,扬子云也不会让她给我辙血的。
  「是谁呢?」我惊疑的看着医生,他却露出和谒的笑容,收拾好手术器具,向我道声晚安,轻轻的走出去。
  当天晚上,我迁到一间清静的病房。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窗台上还摆着一瓶鲜花。我向一位值日看护打听,才知道这是特别病室,专为受伤的高级军官而设的。我恐怕他们弄错了;可是在诊断单上,却明明的写着我的名字。
  这些奇怪的遭遇,使我忘记了肉体上的痛苦。我想,这些年来,除去亚南、小雨点以外,我很少结交过女朋友。我更奇怪,在这荒僻的村落里,竟有一个愿意为我输血的女朋友,可是她为甚么不立时来看我呢?还有,我从入伍到受伤,还不到一个星期,既没有官阶,更谈不上战功。
  仔细算起来,我连正式军人的资格也没有。但是,我为什么受到医院里特殊的优待呢?——?
  是一个好心肠的村姑吧?是医院里暂时对我特别优待吧——?
  想着、想着,我迷离的进入梦境,祇觉得有人替我注射,然后掀开被子,替我解开肚皮上的绷带。一阵疼痛,我哎着牙昏厥过去。
  在昏迷间,我祇觉得有人抚摩着我的手臂,在低低的泣啜着。
  「你是谁?」我摸着一双柔滑的手,面庞上也触到长长的头发;我惊喜的喊起来。
  「是亚南么?」
  「——」祇听到轻微的叹息,她拖着沉策的步伐走了。
  「难道我又在做梦么?」我极力睁开眼睛,屋子里是一片漆黑。还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在院内甬道上响起来。
  「如果是那位看谨小姐!她为什么夜间不愿理我呢?」
  「可难道是亚南的鬼魂来了么?」
  「不!分明是个人,一个温暖的身体,偎在我的身边。」
  这一来更使我迷惘了,好容易等到天亮。当那个看护小姐的笑容又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怔怔的向她端详一会。不对,她头发很短,没有尖尖的指甲,手指上也没有心形的戒指。但是,我还是大着胆向她说:「看护小姐!你夜里三点钟左右,到我的房间来过么?」
  「没有!我没有值夜班。」
  「那么是什么人到我的房里来?」我奇怪的看看她:「我记得很清楚,一个长头系女人,手上戴着戒指,但是她没有说过一句话!」
  「噢,」她神秘的笑一笑,思索一下;「也许是那一位值夜班的姊妹。管她是谁,对病人的照拂,都是一样的。」
  「你可以将她的名字告诉我吗?」
  「你问她做什么?」看护小姐格格的笑起来:「你连我的名字还没有问过呢?」
  「啊?对不起!」我惭愧的说:「昨天我忘记了,你——」
  「黄慧英!」她红着脸说:「以后你要什么,拉床头的铃,我就会来的。」
  「谢谢你!」我说:「现在你可以告诉我那位看护小姐的名字了?」
  「不!这个么?她将来会自己告诉你的,」她犹豫了一会,忽然颤声的说:「我现在祇能告诉你,她说是部位给你捐血的女孩子!」
  「为什么她不愿意来看我?」我更奇怪的看着她:「也许是中学或者是大学里的同学,但是我实在想不起她的名字,」
  「不要紧,她说将来会自己告诉你的!」黄小姐有意避开我的追问,端过一杯鲜奶,和一盘煎好的鸡蛋。温柔的对我说:「医生嘱咐我,要你少讲话,少费脑力、多睡、多吃。你要注意,危险期还设有度过呢。」说完,她向我勉强笑一笑,神色不安的走出去。
  果然,吃完早餐,我说觉得头昏脑胀,浑身发烧,伤口里面也剧烈的跳动起来。到了下午,伤势更为严重,疼痛也更为剧烈。起初我还能勉强呻吟,渐渐的,连呻吟的气力也没有了,手脚麻痹,视线模糊。但是,心里还比较明白,我知道死神在向我招手。
四十九
  一连七天,我都在昏迷状态中。有时清醒一次,祇觉得身边有一个人为我打针、换药﹒喂些奶汁,我想跟他谈话,可是张闭嘴,喉咙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我会死吗?我说这样离开人间吗?当我想起荒地上那些垒垒的坟墓时,更想起了家中的父母弟妹,分别不久的扬子云、小雨点,血泊里的亚南、以及念念不忘的秋朗和阿兰——
  直到第七天夜里,我总算从死神的魔掌中挣扎过来。身上的热度渐渐减低了,伤口的跳动也平息了,眼睛的红肿也消失了。祇觉得口腔里干燥得很,我轻轻的呼唤黄小姐。
  「唔?」一种惊喜的声音,住我的耳边响起来。
  「水!给我一杯水!」
  我听见一阵摸索,一条橡皮管放在我的嘴里,我吮吸着甘甜的米汁。
  「热得很!请你打开窗户吧!」
  一阵微微的凉风吹进来,脑际也立到清醒得多。我想看一看窗外的夜色,伸手拉掉眼上的纱布,一道刺眼的月光照进来;回转头,我看见昏黄的灯光下,一个瘦弱的女郎,正低着头将几颗药丸放在水杯里。
  「黄小姐吗?」我揉揉眼睛失再一次看看面前熟悉的背影,我惊奇的叫起来「你——你是——」
  「你——」她也急忙的转过头,瞪着眼睛,一失手,药杯掉在地上破碎了。
  「阿兰!原来是做妳——」我觉得眼睛又模糊不清,祇看见一条黑影向我摸来。一阵急促的呼吸,大颗的泪珠,滴在我的面顿上。
  「阿兰!」我眨眨眼睛,用力拉开她的手臂,看着她清霍的面孔,怎样也说不出话来。
  「不要看我!」她极力的抑制着悲痛的感惰,慢吞吞的说巷「这几天来我都在躲开你!」
  「为什么不愿见我呢?恨我?想我?」
  「不!」她痛苦的摇头着:「我说不出理由来。」
  「你就是给我输血的那个女孩子!」
  她点点头。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我注意她白色的制服:「你原来说在这医院服务的么?你怎么会做起看护来呢?你——」
  「不要问我!」她又痛苦的摇摇头,紧紧的抱着我的肩膀,我也激动的拥抱她,忽然,她推、开我的手臂站起来,捂着验,低低的呜咽。
  「阿兰姐!」我叹息的说:「我真想不到在这里看到你!自从那一天夜里——」
  「请你不要再说过去的事情。」她顺手拉一张椅子坐下来,从口袋里取出一颗乐丸,放在嘴里;然后喝一杯开水,闭上眼睛。
  「阿兰,」我伸出手拉过她的手臂,触到她尖尖的指甲,我想到这几天夜里那个看护我的小姐说是她,内心里又起一阵酸痛。
  「你不能哭!」阿兰睁开眼,惊慌的对我说:「伤口刚好,要特别注意精神的调养。」
  「为着我,你太辛苦了,阿兰!」
  「可是,我也得到莫大的安慰!」
  「阿兰!」我忽然敏感的说:「我知道你不愿提起过去的原因,是不是你已经找到爱人?或者——?」
  「是的!」她思索一下,清瘦的面孔上,微微的露出苦笑。
  「也在这医院里服务么?」我迟疑一下说:「能详细告诉我么?」
  「你早已认识他!」
  「我早已认识他?」
  「嗯!我为着他改变了那次逃走的计划,为着他我再也不敢打听你的消息!」她冷笑着说:「这个人你比我还熟悉,还有感情!」
  「谁?」我莫名其妙的清着抽。
  「秋明,」她清脆的说:「你的表妹,你的未婚妻!」我羞涩的低着头,忽然想起几年前妹妹的信内也曾详细告诉过这件事情。我说:「我从家信里知道你一点生活情形;你得过一场大病,秋明送你到医院里去,进过护士学校。
  「后来我在护士学校毕业了,战事也起来了,在上海我参加这红十字救伤队,不久又扩充成红十字战地医院。随着战况的变化,我奉命派到这里来;」阿兰抹着眼泪说:「想不到我在这经看到你。那天早晨,前方抬来许多伤兵,我先在登记处看到你的名字,后来,在一群伤兵中才找到你,但是你已经昏迷过去了。医生告诉我,你因为流血太多,我们的血浆又缺乏,他们都预备了棺材——」她停一下,向我注视一会,深深的叹口气:「最后,我亲自去见股长,请求用我的血——」
  「阿兰!」我默默的流着眼泪,看着她消瘦的面庞说「为着我,你忘了自己——」
  「是的!我早已忘记自己了!这许多年来,我都是为别人活着的!」阿兰点着头:「起初,我为秋明活下去,后来,我为着痛苦的病人活下去。」
  「你对秋明一点误会也没有么?」
  「是的,我比你更了解她,我觉得她比我更爱你。可是!」阿兰叹口气说:「现在我明白了,我的心血是白费了——」
  「你们还有连系么?」我急忙打断她的话,恐怕又引起她的伤感。
  「战事刚起时,我还在一个一音乐会里看到她,她已经改学声乐,那一次唱得非常成功。散场后;我和她匆匆的谈了一会,我问到你的消息,她告诉我你在香港读书,她也准备到南方去!」
  「以后呢?」
  「后来我接到她一封信,知道她跟一位女教授走了,她们准备一路唱到香港去!」阿兰看着我怔怔的说:「如果路上没有耽搁,她现在早该到了,但是她一定摸一个空,这一回她恐怕要对你死心了。真不巧,想见到的人却偏偏无缘,不想见到的人,却到处都可以遇到!」
  「世事就这样奇怪的!」我咽叹着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是微妙的,没有爱情,环境要我们相爱,等到你决定了,它又无情的离开——」
  「请你不要谈这些!」阿兰低着头,皱着眉毛,急忙变换着话题「为什么你不好好的读书,怎么当起军人了?」
  「一言难尽——」我正想将这几年的经过告诉她,忽然想起亚南,祇好吞吞吐吐←的说:「在这个时代中,战争将我们从学校里拉出来,我们的开学,谁不拿着抢到前线来!」
  「不!你还是这样孩子气,抗战是多方面的!」阿兰严肃的说:「国家还更坚巨更伟大的事业等着你!」
  「我知道!」我点着头说:「有一个爱我的朋友也对我讲过这些一话,可是她比我更激动向走到战场来,也许比我更不幸的离开人间了。」我又想起亚南,不禁呜咽的说:「在将来,这世界上也许祇剩下你一个人来关心我;阿兰!她们都死了,走了——。」
  「坚白弟弟,不要难过!我不是在你的身边吗?」阿兰慢慢的抬起头,痴痴的看着窗外;她忽然微微的推动我,指着夜空中的繁星,说:「你看!那银河旁的牛郎织女,不是越走越近了吗?」
  一剎那间、童时的回忆,又清晰的映在心头,我忽然注意起阿兰的面孔、那忧郁的眼睛,长长的脸型,尖尖的下巴,依稀留着里年时的印象,我梦呓的说:「阿兰姐!这星星还是和我们小时候一样的,你记得吗?这样美丽的夜里,我们总是坐在大树下谈心呢?」
  「嗯!那时候多好玩,多美,多有趣味!我一想起这些情景,就得到不少安慰!」
  「现在我们两个人又在一起了!」
  「又在一起了。」她忽然转过头来,怔怔的盯着我的面庞,在昏黄的灯光下,我看到她瞇着眼睛,脸上渐渐泛起了红润。
  「阿兰!现在祇有我们两个人了!」
  「嗯!这一次——」她虽上起了一阵痉挛,慢慢的接近我的身边,突然,她瘟狂的拥抱着我,颤抖的说:「亲爱的,我不能离开你——」
  「阿兰!」,我摸着她的头发,彷佛迷离在梦境值,闭上眼,在她温暖的胸脯上,我渐渐的睡着了。
五十
  在阿兰的殷动看护下,伤势一天天好转了,一个月后,我渐渐能扶着拐杖走动。医院里的人,都知道我和阿兰是小时候的情侣,院长还特别为我们请酒庆贺。阿兰也换下制服,穿一件鲜艳的衣服,像一个新据娘,周旋在同事中间。
  大家也都特别高兴,有人在席宴间大胆的向阿兰取笑,问我们什么时候门结婚,阿兰倒满不在乎的向大家宜布,她不久要陪我转到后方医院休养,她也想在后方医院找一个工作。过一个时期,等我完全痊愈了,再准备结婚的事情。为了我们明显的关系,阿兰避讳在夜间来看护我;她和黄小组变调了工作时间。每天夜里,我总是怀念着亚南,我希望在我离开这里前,一定要打听到亚南的真实下落;我很想走到士兵病房哩,去查间她部队里的战友,但是,医生不准我随便走动。
  眼看着轻伤的战士,一个个又回到原来的部队去,重伤的也一批批送到后方去休养。如果再拖下去,难道我说这样离开了亚南,一个人到后方去偷生茍安么?
  本来,我可以请阿兰打听的。但是,我早已知道她们原来通过信,即使我说是同学关系,也免不了她的猜疑。而且,这几天来她也渐渐和我疏远了,黄小姐倒时常陪我谈天。
  一个清新的早晨,我很早就起来,扶着拐杖在院内散步;我才看到这个临时医院,原来是距离战地近百里的一个乡村师范的校址,我住的特别病房就是教职员宿舍,普通痛房设在学生教室里。
  绕过校园,就看到广阔的运动场;运动场上也搭着十几个帐蓬,种面有许多伤兵在凄厉的哭叫峙。我想走进帐蓬里,向伤兵打听亚南的消息,忽然有人在背后急促的喊叫起来「徐同志!你到那里去?」
  「看一看有没有熟人?」我转回头,看见黄小姐从后面赶上来。
  「回去,医生不准许你随便走动的。」她毫不客气的拉着我的手臂,送我回到病房里躺下来,给我倒一杯开水。
  「这是医院里的规矩,病人是没有自由的!」她坐下来,注视我面部的表情:「你要找谁?告诉我,我到钘记处查一直方便多了!」
  「唔!」我漫应着说:「等我想起来再拜托你!谢谢你!」
  「你还有别的事情吗?」黄小姐诚恳的对我说:「不然,你为什么这样拼命出去呢?」
  「寂寞,」我想一下,支吾的:「我是受不了这样寂寞的生活!」
  「兰姐不是常来看你么?」﹒
  「这听天很少来,来时也很少讲话,大概是——」
  「大概是你得罪了她?」黄小姐对我神秘的笑起来。
  「没有!」我怔一下,摇着头说:「她是我救命的恩人,我报答她还来不及呢!」
  「那么是她冷落了你!」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和你开玩笑的!」黄小姐眼珠一转,忽然又凄苦的笑起来:「大概是因为你这几天就要转院了,所以她忙着替你办手续!」
  「噢!」我叹口气说:「不过我想留在这里,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办!」
  「什么事情?」黄小姐紧紧的追问我:「你可以告诉我吗?」
  「不!」我迟疑的向她看一眼,然后支吾的说:「请你原谅我!我现在还不愿意公开!」
  「好!」黄小姐点点头,向们外张望一下,向我微笑的说:「徐同志!我倒要向你问一件事情!你已经公开来的事情!」
  「是不是关于我和阿兰的过去?」
  「不!」她正色的说:「有一位亚南小姐和你是什么关系?」、
  「亚南!」我一惊奇的看看她「你怎么知道,她也在这医院里吗?」
  「不!」
  「同乡?」
  「不!」
  「你认识她?」
  「我祇是在你梦呓里,时常听到你呼唤她的名字!」
  「原来是这样的!」我松了一口气,腼腆的说:「一个很要好的女同学!」
  「祇是问学的关系么?」
  「还有什么隐瞒的!不过我思怕阿兰误会,所以不顾意跟她提起。其实,我很坦自的说:「她比阿兰待我还好——」
  「她现在在那里?」
  「不久以前跟我一起在战场上。现在,」我忽然触动了心头的创伤,不禁伤心的说:「生死不明。也许是受伤了,也许——」
  「也许她还活着?」黄小姐点着头说:「就为着这件事,使你心神不安,使你不能诚挚的去爱阿兰,使你不愿意离开这里么?」
  「是的!」我瞪着眼睛看她一眼,低下头:「我应该坦自的承认!」
  「你更应该坦白的承认!」黄小姐冷冷的看着我:「她是你的未婚妻!」
  「未婚妻!」我打了一个寒嚎,吶吶的说:「你——你说的不对!」
  「有一个女英雄的未婚妻,不是很光荣么?比我们当护士的光荣多了,」黄小姐讥讽的笑起来,忽然又转变一种温和的口气:「对不起?我不应该用这样的态度嘲笑你,不过,我应该劝告你,你那位未婚妻,祇爱她的丈夫,这一点和我们当护士的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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