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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宗仁回忆录

_7 李宗仁 (现代)
  我说:“我希望你不要灰心,将来将功折罪。我预备向委员长晋言,让你回去,继续带你的部队!”
  张说:“如蒙李长官缓颊,中央能恕我罪过,让我戴罪图功,我当以我的生命报答国家。”
  自忠陈述时,他那种燕赵慷慨悲歌之士的忠荩之忱,溢于言表。张去后,我便访何部长一谈此事。何应钦似有意成全。我乃进一步去见委员长,为自忠剖白。我说:“张自忠是一员忠诚的战将,绝不是想当汉奸的人。现在他的部队尚全师在豫,中央应该让他回去带他的部队。听说有人想瓜分他的部队,如中央留张不放,他的部队又不接受瓜分,结果受激成变,真去当汉奸,那就糟了。我的意思,倒不如放他回去,戴罪图功。”
  委员长沉思片刻,遂说:“好吧,让他回去!”说毕,立刻拿起笔来,批了一个条子,要张自忠即刻回至其本军中,并编入第一战区战斗序列。
  自忠在离南京返任前,特来我处辞行,并谢我帮忙,说:“要不是李长官一言九鼎,我张某纵不被枪毙,也当长陷缧绁之中,为民族罪人。今蒙长官成全,恩同再造,我张某有生之日,当以热血生命以报国家,以报知遇。”言出至诚,说来至为激动而凄婉。我们互道珍重而别。
  至二十七年二月,淮河前线吃紧,于学忠兵力不敷,军令部乃将第五十九军调来五战区增援。张军长大喜过望,因为我和他有那一段渊源,他颇想到第五战区出点力。不过,在五战区他也有所顾虑,因为他和庞炳勋有一段私仇。原来在1930年,蒋、冯、阎中原大战时,庞、张都是冯系健将,彼此如兄如弟。不意庞氏受蒋的暗中收买而倒戈反冯,且出其不意袭击张自忠师部,张氏几遭不测。所以自忠一直认为炳勋不仁不义,此仇不报,誓不甘休。自忠此次奉调来徐时,便私下向徐参谋长陈述此一苦衷,表示在任何战场皆可拼一死,唯独不愿与庞炳勋在同一战场。因庞较张资望为高,如在同战场,张必然要受庞的指挥,故张不愿。好在原定计划中,已调他去淮河战场。
  天下事真是无巧不成书,淮南敌军主力适于此时被迫南撤,淮河北岸军情已经缓和。独于此时,庞炳勋在临沂被围请援,而我方除五十九军之外,又无兵可调。徐参谋长颇感为难。我闻讯,乃将张自忠请来,和他诚恳地说:“你和庞炳勋有夙怨,我甚为了解,颇不欲强人之所难。不过以前的内战,不论谁是谁非,皆为不名誉的私怨私仇。庞炳勋现在前方浴血抗战,乃属雪国耻,报国仇。我希望你以国家为重,受点委屈,捐弃个人前嫌。我今命令你即率所部,在临沂作战。你务要绝对服从庞军团长的指挥。切勿迟疑,致误戎机!”
  自忠闻言,不假思索,便回答说:“绝对服从命令,请长官放心!”
  我即命张氏集合全军,向官兵训话鼓励一番,自忠乃率所部星夜向临沂增援,竟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胜仗!若非张氏大义凛然,捐弃前嫌,及时赴援,则庞氏所部已成瓮中之鳖,必至全军覆没。其感激张氏,自不待言。从此庞、张二人竟成莫逆,为抗战过程中一段佳话。
  二、
  临沂一战,津浦北段敌军“左臂”遂为我军砍断,敌两路会攻台儿庄的计划遂为我所破,唯敌军沿津浦线而下的正面矶谷师团,则因韩复榘不抵抗的影响,日益向南推进。值此紧要关头,我方另一部援军,第二十二集团军川军邓锡侯部(辖第四十一及第四十五两军)适自郑州赶来增援。我遂急调第四十一军(军长孙震,辖一二二及一二四两师)前往鲁南的邹县堵截,四十五军跟进为预备队。军次滕县,知邹县已失,第四十一军乃以一二二师(师长王铭章)守滕县城,一二四师在城外策应。敌军以快速部队南侵,将滕县包围,并以重炮及坦克猛攻县城。王师长亲自督战死守,血战三昼夜,终因力有不逮,为敌攻破。王师长以下,全师殉城,至为惨烈。然卒将敌军南侵日期延缓,使我增援部队汤恩伯、孙连仲等部能及时赶到参战。
  邓锡侯部川军来五战区作战,也有一段有趣的故事。
  邓部原驻于川西成都,因其防区通向外界之水路为川军刘湘所部封锁,无法购买弹械补充,故士兵所用的枪械半为土造,极其窳劣。此次激于大义,请缨出川参加抗战,奉统帅部令,编为第二十二集团军,以邓锡侯为总司令,孙震为副司令,由二人亲自率领,往第二战区参加山西保卫战。然仓促出师,远道跋涉,沿途又无补给兵站的组织,势须就地购买粮草,对军纪不无影响。
  川军方抵山西而太原已告失守。敌人用机动性快速部队向溃军左冲右突,川军立足未稳,便被冲散,随大军狼狈后退,沿途遇有晋军的军械库,便破门而入,擅自补给。败兵之际,士兵强买强卖皆所难免。事为第二战区司令长官阎锡山所悉,大为震怒,认为川军是“抗日不足,扰民有余”的“土匪军”,乃电请统帅部将川军他调。统帅部接此难题,乃在每日汇报中提出。委员长闻报也很为生气,说:“第二战区不肯要,把他们调到第一战区去,问程长官要不要。”
  军委会乃打电话去郑州给第一战区司令长官程潜,告知此一命令,并老实说出其原委。孰知程潜对川军作风早有所闻,在电话里竟一口回绝,说:“阎老西都不要,你们要送给我?我不要这种烂部队!”据说,当军令部次长林蔚将此消息报告委员长,并请示办法时,委员长正因南京初失,心绪不好,闻报勃然大怒,说:“把他们调回去,让他们回到四川去称王称帝吧!”
  白崇禧在一旁听着,便劝解道:“让我打电话到徐州去,问问五战区李长官要不要?”白氏随即自武汉用长途电话问我,并娓娓陈述此一事件的经过。此时正值韩复榘不战而退,我无援兵可调之时。我便立刻告诉白崇禧:“好得很啊!好得很啊!我现在正需要兵,请赶快把他们调到徐州来!”
  白说:“他们的作战能力当然要差一点。”
  我说:“诸葛亮扎草人做疑兵,他们总比草人好些吧?请你快调来!”
  白崇禧闻言一笑。川军就这样调到徐州来了。
  邓锡侯、孙震两君,我和他们虽曾通过信,这次在徐州却是第一次见面。邓、孙两君对我个人的历史知道得很清楚,如今加入我的战斗序列,也颇觉心悦诚服。他们之所以被调到五战区的原委,他们本人也完全知道。
  邓、孙二人见到我便苦笑着说:“一、二两战区都不要我们,天下之大,无处容身。李长官肯要我们到五战区来,真是恩高德厚!长官有什么吩咐,我们绝对服从命令!”
  我说,过去的事不必提了。诸位和我都在中国内战中打了二十余年,回想起来,也太无意义。现在总算时机到了,让我们各省军人,停止内战,大家共同杀敌报国。我们都是内战炮火余生,幸而未死,今后如能死在救国的战争里,也是难得的机会。希望大家都把以往种种譬如昨日死,从今以后,大家一致和敌人拼命。
  随即,我便问他们有什么需要,有没有困难要我代为解决的。邓、孙异口同声说:“枪械太坏,子弹太少。”我乃立刻电呈军委会,旋蒙拨给新枪五百枝,每军各得二百五十枝。我又于五战区库存中,拨出大批子弹及迫击炮,交两军补充。两军官兵欢天喜地。适矶谷师团另附骑兵旅、野炮团、重炮营和战车数十辆,自济南循铁路南进,我遂调两军前往防堵。大军出发前,我并亲临训话,举出诸葛武侯统率川军北抗司马懿的英勇故事,希望大家效法先贤,杀敌报国。大军上下无不欢跃。滕县一战,川军以寡敌众,不惜重大牺牲,阻敌南下,达成作战任务,写出川军史上最光荣的一页。
  以上所述临沂、滕县两役,都是台儿庄大捷前,最光辉的序幕战。但是这两项艰苦的血战,却都是由一向被中央歧视的“杂牌部队”打出来的。这些“杂牌部队”在其他场合,往往畏缩不前,但是到了五战区,却一个个都成了生龙活虎,一时传为美谈。
  三、
  在临沂和滕县于三月中旬同时告急时,蒋委员长也认为在战略上有加强第五战区防御兵力的必要,乃仓促檄调第一战区驻河南补充训练尚未完成的汤恩伯军团和孙连仲军团,星夜增援。首先抵达徐州的为汤恩伯第二十军团,辖两个军(第五十二军关麟征和第八十一军王仲廉)共计五个师(第二师郑洞国、第二十五师张耀明、第四师陈大庆、第八十九师张雪中和第一一○师张轸)。该军团装备齐全,并配属十五生的德制重炮一营,为国军中的精华。
  汤部第八十一军先抵徐州,即乘火车北上支援第二十二集团军作战,不幸滕县城已先一日陷敌,迨汤军团全部到达,已不及挽回颓势,只消极地掩护友军退却和迟滞敌人的南进而已。
  随汤部之后到徐州的为孙连仲的第二集团军。孙集团军名义上虽辖两军(第三十军田镇南、第四十二军冯安邦),唯该部因曾参加山西娘子关之保卫战,损失颇大。四十二军所剩只一空番号而已,孙连仲虽曾屡次请求补充,均未获准。其后不久,四十二军番号且为中央新成立的部队取而代之。故该集团军实际可参加战斗的部队只有三师(第二十七师黄樵松、第三十师张金照、第三十一师池峰城)。孙总司令到徐州来见我时,匆匆一晤,我就叫他快去台儿庄部署防务、建筑工事。因孙部原为冯玉祥的西北军,最善于防守。我当时的作战腹案,是相机着汤军团让开津浦路正面,诱敌深入。我判断以敌军之骄狂,矶谷师团长一定不待蚌埠方面援军北进呼应,便直扑台儿庄,以期一举而下徐州,夺取打通津浦路的首功,我正要利用敌将此种心理,设成圈套,请君入瓮。待我方守军在台儿庄发挥防御战至最高效能之时,即命汤军团潜行南下,拊敌之背,包围而歼灭之。
  部署既定,敌人果自滕县大举南下。汤军团在津浦线上与敌作间断而微弱的抵抗后,即奉命陆续让开正面,退入抱犊岗东南的山区。重炮营则调回台儿庄运河南岸,归长官部指挥。敌军果不出我所料,舍汤军团而不顾,尽其所有,循津浦路临枣支线而下,直扑台儿庄。敌军总数约有四万,拥有大小坦克车七八十辆,山野炮和重炮共百余尊,轻重机枪不计其数,更有大批飞机助威。徐州城和铁路沿线桥梁车站,被敌机炸得一片糜烂。
  三月二十三日,敌军冲到台儿庄北泥沟车站,徐州城内已闻炮声。二十四日敌人开始猛烈炮轰我防御工事,战斗激烈期间,我第二集团军阵地每日落炮弹至六七千发之多。炮轰之后,敌军乃以坦克车为前导,向我猛冲。将我台儿庄外围阵地工事摧毁后,敌步兵乃跃入据守,步步向前推进。台儿庄一带,耕地之下盛产石块,居民多叠石为墙,以故每一住宅皆系一堡垒。此种石墙被敌人冲入占据之后,我军因无平射炮,又无坦克车,即无法反攻。然我军以血肉之躯与敌方炮火与坦克相搏斗,至死不退。敌人猛攻三昼夜,才冲入台儿庄城内,与我军发生激烈巷战。第二集团军至此已伤亡过半,渐有不支之势。我严令孙总司令死守待援。自27日始,敌我遂在台儿庄寨内作拉锯战,情况非常惨烈。
  在此同时,我也严令汤恩伯军团迅速南下,夹击敌军。三令五申之后,汤军团仍在姑婆山区逡巡不进。最后,我训诫汤军团长说,如再不听军令,致误戎机,当照韩复榘的前例严办。汤军团才全师南下。然此时台儿庄的守军已伤亡殆尽。到四月三日,全庄三分之二已为敌有。我军仍据守南关一隅,死拼不退。敌方更调集重炮、坦克猛冲,志在必克。其电台且宣称已将台儿庄全部占领。我方守庄指挥官第三十一师师长池峰城,深觉如此死守下去,必至全军覆没而后已。乃向孙总司令请示,可否转移阵地,暂时退至运河南岸。孙连仲乃与长官部参谋长徐祖贻和参谋处长黎行恕通电话请示。
  参谋处来报告,我因汤部援军快到,严令死守,绝不许后撤。最后,孙总司令要求与我直接通话。连仲说:“报告长官,第二集团军已伤亡十分之七,敌人火力太强,攻势过猛,但是我们把敌人也消耗得差不多了。可否请长官答应暂时撤退到运河南岸,好让第二集团军留点种子,也是长官的大恩大德!”
  孙总司令说得如此哀婉,但我预算汤恩伯军团,明日中午可进至台儿庄北部。第二集团军如于此时放弃台儿庄,岂不功亏一篑。我因此对孙连仲说:“敌我在台儿庄已血战一周,胜负之数决定于最后五分钟。援军明日中午可到,我本人也将于明晨亲来台儿庄督战。你务必守至明天拂晓。这是我的命令,如违抗命令,当军法从事。”
  孙连仲和我,仅在他奉调来五战区增援时,在徐州有一面之缘。此时我向他下这样严厉的命令,内心很觉难过。但是我深知不这样,便不能转败为胜。
  连仲知我态度坚决,便说:“好吧,长官,我绝对服从命令,整个集团军打完为止!”
  在电话中,我还指示他说,你不但要守到明天拂晓之后,今夜你还须向敌夜袭,以打破敌军明晨拂晓攻击的计划,则汤军团于明日中午到达后,我们便可对敌人实行内外夹击!孙连仲说,他的预备队已全部用完,夜袭甚为不易。我说:“我现在悬赏十万元,你将后方凡可拿枪的士兵、担架兵、炊事兵与前线士兵一齐集合起来,组织一敢死队,实行夜袭。这十万块钱将来按人平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你好自为之。胜负之数,在此一举!”
  连仲说:“服从长官命令,绝对照办!”
  我之所以要他组织敢死队,便是根据我的判断,第二集团军的伤亡虽已逾全军十分之七,但是从火线上因抬运负伤官兵而退下的士兵一定不少,他们因为战火太猛没有回到火线上去。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现在我们要利用这一点最后的力量,作孤注的一掷。
  孙总司令和我通话之后,在台儿庄内亲自督战。死守最后一点的池峰城师长,又来电向他请求准予撤退。连仲命令他说:“士兵打完了你就自己上前填进去。你填过了,我就来填进去。有谁敢退过运河者,杀无赦!”
  池师长奉命后,知军令不可违,乃以必死决心,逐屋抵抗,任凭敌人如何冲杀,也死守不退。所幸战到黄昏,敌人即停止进攻。及至午夜,我军先锋敢死队数百人,分组向敌逆袭,冲进敌阵。人自为战,奋勇异常,部分官兵手持大刀,向敌斫杀,敌军血战经旬,已筋疲力竭,初不意战至此最后五分钟,我军尚能乘夜出击。敌军仓皇应战,乱作一团,血战数日为敌所占领的台儿庄市街,竟为我一举夺回四分之三,毙敌无算,敌军退守北门,与我军激战通宵。
  长官部夜半得报,我汤军团已向台儿庄以北迫近,天明可到。午夜以后,我乃率随员若干人,搭车到台儿庄郊外,亲自指挥对矶谷师团的歼灭战。黎明之后,台儿庄北面炮声渐密,汤军团已在敌后出现,敌军撤退不及,遂陷入重围。我亲自指挥台儿庄一带守军全线出击,杀声震天。敌军血战经旬,已成强弩之末,弹药汽油用完,机动车辆多被击毁,其余也因缺乏汽油而陷于瘫痪。全军胆落,狼狈突围逃窜,溃不成军。我军骤获全胜,士气极旺,全军向敌猛追,如疾风之扫落叶,锐不可当。敌军遗尸遍野,被击毁的各种车辆、弹药、马匹遍地皆是。矶谷师团长率残敌万余人突围窜往峄县,闭城死守,已无丝毫反攻能力了。台儿庄之战至此乃完成我军全胜之局。
  战后检点战场,掩埋敌尸达数千具之多。敌军总死伤当在两万人以上。坦克车被毁三十余辆,掳获大炮、机枪等战利品不计其数。矶谷师团的主力已被彻底歼灭。台儿庄一役,不特是我国抗战以来一个空前的胜利,可能也是日本新式陆军建立以来的第一次惨败。足使日本侵略者对我军另眼相看。
  台儿庄捷报传出之后,举国若狂。南京、上海沦陷后,笼罩全国的悲观空气,至此一扫而空,抗战前途露出一线新曙光。全国各界,海外华侨,乃至世界各国同情我国抗战的人士,拍致我军的贺电如雪片飞来。前来参观战绩的中外记者和慰劳团也大批涌到。台儿庄区区之地,经此一战之后,几成民族复兴的新象征。我军得此鼓励,无不精神百倍,各处断壁颓垣之上,都现出一片欢乐之情,为抗战发动以来的第一快事。
  四、
  我军在台儿庄的胜利,在敌人以及国内外的观察家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之事。因我军以区区十余万疲惫之师,在津浦路上两面受敌。来犯的敌人,南北两路都是敌军的精锐,乘南北两战场扫荡我军主力百余万人的余威,以猛虎扑羊之势,向徐州夹攻。孰知竟一阻于明光,再挫于临沂,三阻于滕县,最后至台儿庄决战,竟一败涂地,宁非怪事?
  不过仔细分析我军作战的情形,便知制胜之道并非侥幸,主要原因有以下数端:
  第一,我三十一军在津浦南段运用的得宜。南京弃守之后,我军利用地形,据守明光至四十余日之久,使我在鲁南战场有从容部署的机会。到了敌我双方在明光消耗至相当程度时,我便命令三十一军对敌的抵抗适可而止,全师西撤,让开津浦路正面,但仍保有随时出击的能力。孰知敌人竟误认我三十一军已溃败,乃将主力北调,一举而陷我明光、定远、蚌埠,拟渡过淮河,直捣徐州。而我自青岛南调的于学忠的第五十一军,适于此时赶到,予以迎头痛击。敌方主力正预备渡河与我死拼之时,我又命令三十一军配合新自江南战场北调的第七军,自敌后出击,一举将津浦路截成数段,使敌首尾不能相顾。敌不得已又将主力南撤,与我军胶着于津浦沿线,减少我军在淮河一线的威胁,使我可以抽调原来南下赴援于学忠的张自忠部,转头北上,向临沂增援,充分发挥内线作战的优越条件。
  第二,当板垣、矶谷两师团齐头南下时,我守临沂的庞炳勋部,适时赶到。以最善于保存实力的旧式军队,竟能与其私仇最深的张自忠部协力将板垣师团击溃,阻其南下与矶谷师团在台儿庄会师。临沂之捷,实为台儿庄胜利的先决条件。而庞、张二人先国难而后私仇的胸怀,尤有足多者。台儿庄战后,蒋先生曾惊讶地向我说:“你居然能指挥杂牌部队!”似乎真使他莫测高深。其实作主帅的人只要大公无私,量才器使,则天下实无不可用之兵。
  第三,此点也可能是最重要的条件,便是我违背统帅部的意旨,毅然拒绝将长官部迁离徐州。
  先是二十七年初,当韩复榘不战而退,津浦路正面无兵可守,徐州顿形危急之时,中央统帅部即深恐第五战区长官部临时撤退不及,为敌所俘。
  二月初,蒋委员长就在每日会报中提出此问题,交军令部研究。后即指定河南的归德和安徽的亳县,让我任择其一,俾长官部迁往该地办公。但是我却大不以为然。因此时敌人南北两战场的重心,正集中对付第五战区,且敌我的态势也已为我军形成了天造地设的内线作战的有利条件。为争取空间和时间起见,徐州的保卫战必须不惜任何牺牲,以期粉碎敌人速战速决的野心。然后才可达成掩护武汉,使其有充分时间部署保卫战的重大任务。
  再者,徐州铁路四达,尤为电话、电报网的中心。长官部一旦迁往亳县或归德,一切命令与情报全须凭借无线电。而无线电每日拍发电报有一定时间,如此司令长官真等于耳目失聪,如何能指挥作战,更谈不到赴前方督战,鼓舞军心了。况司令长官部的迁移,必然影响民心与士气。重心一失,全盘松动,将不可收拾了。
  但是军令部既有此建议,徐州各中央机关都人心思迁,即长官部若干职员也作同样的主张,我也未便公开反对,自想唯有拖延的一法。乃令成立“设营小组”,前往察看归德与亳县的形势,以及长官部和各机关驻地如何分配等情,嘱其详细具报。如是,往返费时半月,台儿庄的局面已紧张万分,值此背城借一之时,长官部自然更不能迁移了。这一点实在是台儿庄之战的最大关键。当时我如遵从中央命令将长官部迁出徐州,则此后战局便面目全非了。
  第四,便是敌人本身战略的错误。日军在南北两战场将我百余万抗战主力扫荡之后,骄狂无比。我五战区内区区十余万残兵败将,根本不在敌军指挥官的眼里。南北两路主将都以为攻打徐州也不过是旅次行军。到了南北两路同时受挫,敌人仍不觉悟,满以为只要认真作战,仍可一举攻下徐州。南北诸将,彼此贪功,不待各路配合便冒险前进,以“先入关者为王”的心情向徐州单独进攻,这样便坠入我所预设的陷阱,被各个击破。
  总之,敌人此来,是以“利人土地财宝”的贪兵来向我进攻,犯下了“骄兵必败”的大忌。我军人数虽少,装备虽差,但是我们是保国卫民与侵略者作殊死战的哀兵,我们在士气上已享有“兵哀者胜”的心理条件。加以我们在指挥上对本军量力而用,上下一心,对敌情判断正确,击其所短,可说是知己知彼,发挥了内线作战的最高效能,故有台儿庄的辉煌战果。综观台儿庄一役的战史,固知制胜之道,初未可幸致也。
  第七编:八年抗战
  第五十三章:徐州会战
  (一)
  日军在进攻台儿庄受挫后,原攻临沂败退费县附近的板垣师团,获知其友军矶谷师团残部被困于峄县、枣庄、临城一带,也舍去临沂战场而将主力向西移动,与矶谷残部会合,死守待援。同时敌方统帅部也深知徐州不可轻取,非调集重兵自四面合围,断难打通津浦线。四月间,敌方遂自平、津、晋、绥、苏、皖一带增调十三个师团,共三十余万人,分六路向徐州进行大包围,企图歼灭我五战区的野战军。
  敌军这次所抽调的,均为其中国派遣军中最精锐的部队,配备有各种重武器。全军按计划构成数个包围圈,逐渐向徐州轴心缩小包围圈,以期将我徐州野战军一网打尽。
  在敌方这种有计划的大规模歼灭战的部署之下,雄师数十万,复辅以飞机数百架,装备窳劣的我军断难与之抗衡。无奈台儿庄之捷鼓起了我方统帅部的勇气,居然也调到大批援军,想在徐州附近和敌人一决雌雄。
  我方首先抵达徐州的援军为周碞的七十五军和李仙洲的九十二军。我命令周、李两军自台儿庄向东延伸。因此时矶谷残部尚死守峄县待援,敌板垣师团已舍弃临沂战场而向西挺进,与矶谷会合,企图对台儿庄卷土重来。我周、李两军向东延伸,正拊其背。
  四月二十日,樊崧甫的四十六军和卢汉的六○军也奉调到徐。我乃调该两军到运河两岸,加强这方面的防御兵力。不久,李延年的第二军和晋军商震部的一师也到徐,乃加入东线。谭道源的二十二军也尾随而至,加入徐州西北微山湖一带的防线。接着石友三的六十九军抵达鲁西,冯治安的七十七军、刘汝明的六十八军也先后到徐,我即令开拔南下,增强淮河北岸的防御力量。
  因此,不到一个月,我援军抵徐的,几达二十万人,与本战区原有军队合计不下六十万,大半麇集于徐州附近地区,真有人满之患。而白崇禧从汉口军令部打电话来,还高兴地对我说,委员长还在续调大军向我增援。
  我说:“委员长调了这么多部队干什么呢?”
  白说:“委员长想要你扩大台儿庄的战果!”
  我说:“现在已经太迟了!”
  此时我已判断到敌军向我合围的新战略,我方集大军数十余万人于徐州一带平原地区之内,正是敌方机械化部队和空军的最好对象。以我军的装备,只可相机利用地形的有利条件,与敌人作运动战,若不自量力而与敌人作大规模的阵地消耗战,必蹈宁沪战场的覆辙。当徐州保卫战时,我军元气已有限,类似上海的会战,断不可重演。因此当大军云集之时,我深感责任的重大和内线作战无能为力之苦。
  统帅部也深知此役关系重大,不久,白副总参谋长即率统帅部参谋团的刘斐、林蔚等到徐州筹划防御战。
  敌军自攻占宿县与蒙城两个重要战略据点后,除以少数部队固守宿县外,竟放弃津浦路正面,而循西侧的地区,与蒙城之敌相联系,分途向北推进。
  四月中旬,津浦路北段之敌在土肥原等指挥之下,开始自濮阳、寿张分两路强渡黄河,进入鲁西,分别陷我郓城、菏泽、金乡、鱼台,自西北方面向徐州推进;东北方面之敌,则由海道自连云港登陆,占海州、郯城,与进占台儿庄和峄县之敌相呼应,自东北方向徐州进迫。
  五月上旬,津浦路南面敌人为排除其侧翼常被我军突击的危险,乃以其主力配合大量装甲部队和飞机,向西部闪电挺进,攻占合肥,压迫李品仙十一军团的三十一军西撤,退守大别山外围的六安县,然后转向我据守淮河中流一带的廖磊二十一军团军第七、第四十八两军防线猛烈攻击。我防守淮河两岸和田家镇、凤台县、寿县、正阳关等重要据点的部队,为避免被敌包围集体歼灭计,乃稍事抵抗即自动放弃,实行化整为零的游击战术,与敌人纠缠,使其疲于奔命。不幸敌人不入我军的圈套,而以其第三、第九、第十三等师团和井关机械化部队,配属大群飞机,作战斗开路先锋,然后循涡河地区向蒙城迈进。同时,蚌埠南岸附近的敌军也已抢渡淮河,向北急进。至此,于学忠之五十一军和冯治安的七十七军忽遭受敌军优势力量的压迫,乃星夜东向皖苏边境撤退。刘汝明的六十八军原奉命南下增援,师行到夹沟,而战局面貌已非,我遂令该军迅速西向涡阳,突出重围。是时,廖磊总司令见徐州以南津浦路防线已完全洞开,乃调二十一集团军总预备队,师长杨俊昌与周副师长各率步兵两团,驰赴扼守南宿县和蒙城两个据点。不料周副师长赶到作仓促布防之际,敌人也已跟踪而至,将蒙城团团围困得水泄不通。敌机械化部队和机群整日冲击、轰炸。城中房屋火光烛天,变成一片焦土,五月九日蒙城遂陷。后来据少数突围士兵的报告,当敌军猛烈进攻时,周副师长曾数度奋勇反攻,期望冲破重围,无奈敌人火网严密,未能成功。除二十一名士兵乘黑夜蛇行逃出,幸免于难外,其余官兵、夫役、马匹等,则一概为国牺牲。至杨俊昌师长,率所部扼守南宿县,因城垣被敌炮摧毁,被迫撤至郊外,损失虽重,尚未全部牺牲。
  北上之敌随即切断我陇海路于徐州以西的黄口车站。蚌埠之敌约三个师团,于攻破宿县后也自津浦路的西侧平原向徐州迫近,形成对徐州四面合围之势。
  我军为避免与优势之敌作消耗战,也于5月初旬作有计划的撤退。敌军此次来势甚猛,构成数重包围圈,志在将我军一举歼灭。我军为打破敌方此一企图,只有迅速作有计划的突围,脱离敌人的包围。然大军数十万仓促撤退,谈何容易!
  二、
  五月初旬,当鲁西与淮河战事同时吃紧之时我即严令该方面的孙桐萱与廖磊两集团军,自南北两方尽最大的努力阻止敌人会师于陇海线;并乘敌人尚未合围之时,督率徐州东北方面的孙连仲、孙震、张自忠、庞炳勋、缪澂流诸军,凭运河天险及运河以东地区择要固守,以掩护徐州四郊大军向西南两方面撤退,脱离敌军的包围圈。一待任务完成,即向南撤入苏北湖沼地区,然后再相机西撤。因敌军的注意力概集中于徐州陇海路西部,因此,我军能安全向苏北撤退。
  五月中旬,我军其他各部乃陆续开始撤退。为避免敌机轰炸,多数部队都昼息夜行。敌军旋即南北会师,唯阵容不无混乱,且因地形不熟,不敢夜间外出堵截,故我军未脱离包围圈的部队也能自敌人的间隙中安全通过。五月十七日晚,汤恩伯军团及其机械化部队因西线敌人已重重合围,乃改向南撤。其他掩护部队也奉命逐渐向东南撤退。敌军遂自北面迫近徐州,其野炮且已可射入城内,长官部数次中弹起火,幸皆迅速扑灭。我乃迁长官部到郊外城南陈家大屋暂住,然该地仍在敌炮射程之内。一次,我命一传令兵向附近传达命令,渠刚离开,忽然一颗炮弹落在司令部内爆炸,此传令兵即应声倒地,我连忙前去将他扶起,只见其血肉模糊,臀部已被炸去一大块。当时情况的险恶,可以想见。
  到五月十八日,各路大军泰半已撤退就绪,我乃决定于十八日午夜放弃徐州。是晚十一时,我率长官部职员、特务营、中央留徐各机关人员和若干新闻记者,共约千余人,合乘火车一列南开。本拟于车抵宿县后,折向西方撤退。孰料车行方一百华里左右,忽闻前路有猛烈爆炸声,停车一问,才知系我方工兵炸毁铁路桥梁。因工兵误以为长官部列车已过,所以将桥梁炸毁。火车既不能前进,全军千余人只得舍车步行。翌晨抵宿县城北十余里处,汤恩伯军团适亦停止在此。据难民报告,宿县已为敌军所得,不能通行。
  汤军团长乃和我作简短会议。他问我要否将宿县克复,再继续西进。因汤军团此时尚有数师之众,并有十五生的大炮数门随行,克复宿县,可无问题。不过我认为无此必要,我军今日当务之急,是脱离敌人的包围圈。一小城镇的得失实无关宏旨。
  汤恩伯并问我要否和他的部队一起向西突围,因为他的军团实力雄厚,不虞敌人包围,我则认为汤军团是我军的精华,此时脱离战场要紧,我长官部和他同行,恐为该军团之累。所以我命令汤军团长即刻率部西行,我本人则偕长官部一行东向绕过宿县。此地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我们这一千余人的小部队,在本国的土地上,可以四处行动,敌人断难捕捉我们。同时,我更电令第七军自皖派部队到宿县以南三十里附近接应。
  自与汤军团在宿县以北分手之后,我即亲率长官部一行千余人向东南前进。沿途皆有敌机跟踪轰炸,然在大平原之上,部队分散前进,敌机杀伤力甚小。越过津浦路以西地区后,某次吾人正在一大村落造饭休息,忽为敌侦察机发现。该机兜了个圈子,即行离去。我知其情不妙,匆匆饭毕,即令全体人马离开该村。我们走了不及二三里地,突有敌轰炸机二十余架比翼飞来。一阵狂炸,将该村落顿时夷为平地,而我辈竟无一人死伤,亦云幸矣。又一次,我们在途中被数架敌轰炸机发现,我们遂作紧急疏散,匍匐于附近麦田中,敌机群在我们上空低飞一转,并未投弹便匆匆飞去了。此时敌机如集中狂炸一阵,则吾辈千余人将无噍类了。又一次在宿县东南,几与敌骑数百人相遇,敌我相去极近,而却“交臂相失”,否则其情况也就不堪设想了。
  我们自东边绕过南宿州,足足走了一整天,抵达涡河北岸,与第七军来接的部队共一团人相遇。涡河桥梁、渡船皆毁,人、物渡河已感困难,随行汽车数十辆自然更无法携带,乃悉数在河边焚毁。渡过涡河,进入第二十一集团军防地,才完全脱离了敌人的包围。
  三、
  此次徐州会战,我方参战的不下六十万人,敌军总数也在四十万左右,敌方参谋部显欲将我野战军主力吸引到徐州附近,自四面重重包围,渐次将包围圈缩小,然后一举将我数十万大军悉数歼灭。
  敌人再也没有想到,他以狮子搏兔之力于五月十九日窜入徐州时,我军连影子也不见了。数十万大军在人不知鬼不觉之中,全部溜出了他们的包围圈。敌人四处搜寻,仅捉到了我方几个落伍的病兵。其中之一是二十二军军长谭道源的勤务兵。敌人自他衣袋中搜出了一张谭军长的名片,便误以为生俘了谭道源,竟据此大事宣传,闹出个大笑话。
  在徐州会战的最后阶段,敌军捕捉我主力的计划是何等周密,其来势是何等凶猛,但是鏖战月余,敌方不特没有击溃我军的主力,甚至连我方一个上尉也没有捉到。这种情形,在双方百万大军的会战史上也可说是个奇迹,彻底毁灭了敌人捕捉我军主力、速战速决的侵略迷梦。
  溯自二十六年十二月十三日南京失守时起,到二十七年五月十九日我军自动放弃徐州时止,我军与南北两路双管齐下的敌军精锐竟周旋了五个月零六天。使其无法打通津浦路,充分地发挥了以空间争取时间的战略计划。使我大后方有充分时间来部署次一阶段的武汉大会战。到了津浦路保卫战最高潮时,我在台儿庄还打了一个举世闻名的胜仗,把宁沪战后敌军的一团骄气打得烟消火灭,同时也冲淡了我方在南京失守后的悲观气氛。使长期抗战重露一线曙光,也延迟了汪兆铭之流的“低调俱乐部”里汉奸们的卖国行动。
  四
  徐州五个月的保卫战,今日回思虽颇有兵凶战危之感,然在当时环境下,我不但不觉其紧张,且觉生活颇有乐趣,其中数端,也不妨略述于此。
  徐州此时是第二期抗战重心的所在,观战的西方各国武官和军事人员,以及国内外慰劳团体的来徐者,川流不息。长住徐州的中外记者、访员、作家也不下百数十人。长官部内终日熙熙攘攘,热闹之至。台儿庄告急之时,敌机更日夜狂炸。我空军既少,防空设备尤差,长官部内仅有一小型防空洞,可容二十人。每逢敌机来袭,洞内总为各种访客和本部少数胆小官员所占用。我身为司令长官,未便和他们去挤作一团,所以每逢敌机临空,我只是走到办公室外,在草地上看敌机投弹,或与二三访客谈战局。有时弹落长官部附近,震耳欲聋,客人每每恐惧至面无人色,而我则能处之泰然,若无其事。军民和一般访客对我的大胆和镇定都佩服得五体投地。正因为我个人的镇静和谈笑自若,使本城的紧张与恐慌的气氛大为减低。
  台儿庄战前一次委员长来徐视察,他就感觉徐州情形危急,一再问我说:“你看徐州可以守吗?”我说:“请委员长放心,徐州短期内没有问题。如果我能得充足的补充,我可能还要打一个不大不小的胜仗!”委员长虽未多言,但是在神情上,我可看出他是将信将疑的。
  此外我在平时纪念周上也一再强调徐州没有危险,我们说不定要打一小胜仗来转换转换空气。由于我个人的信心坚定,我的部队上下均充满信心,在徐观战人员及人民均甚沉着。作战五阅月,步骤未乱丝毫。凡此均足见兵凶战危之时,主将个人的言行关乎全局甚大。古人用兵所谓“指挥若定”,其重要意义盖亦在此。
  在此紧张的局面中,和我数次谈论的一位来自美国的不平凡的访客,便是当时美国大使馆的上校武官,后来大名鼎鼎的史迪威将军。史君能操华语,和我谈话不用通译,人均称其为“中国通”,渠也颇引以为荣。史氏为人极豪爽,谈笑风生,颇有战将的气概。一见其人,便知道他可以做一位叱咤风云、出入枪林弹雨的猛将,而不是一位“借箸为君一筹”的参谋人才。言谈之间,他对我国抗战的前途很是悲观。因当时一般西方人士讥笑中国拿筷子去和日本军队打仗,史迪威身受高度物质文明和唯武器论的教育的熏陶,自更不能例外。我请其一述他对中日两国军队作战的观感。他即坦白表示,他是外交官员身份,不便发表意见。我提到中国军民抵抗日本侵略的英勇事迹时,他就申明他站在个人的立场,是相当同情的。我并说,这场战争是长期的消耗战,影响所及,希特勒很快就要发动欧洲大战,英法既无力兼顾东亚殖民地的利益,日本必然南进取而代之。日本军阀更可能对美国不宣而战,企图将美国在太平洋的势力驱回到西海岸去。届时,美国必被迫与中国站在同一战线上并肩作战,最后胜利当属于我们的。我希望他向美国政府建议,乘珠江和印度支那半岛的海口尚未被日军封锁之时,赶快贷款给我国,购买大量作战物资,运入西南大后方,增加中国军队的作战力量,以防制日本南进。中国有句“借刀杀人”的成语,实为美国对付日本最高明的策略。美国如果犹豫不决,则他日必定后悔莫及。不意史迪威听了,大摇其头,严肃地反驳我说,法国已建了马其诺防线,德国有何力量来发动欧战?至于日本,其志在征服中国,所以它自信尚有把握,若言南进,与强大的英美海军为敌,何异痴人说梦?我乃将国际局势的发展,反复申述,说,历史上的战争多是偶然爆发的,并不能以常理去判断。中日之战实由国联的姑息政策所引起,而后乃有意大利侵略埃塞俄比亚与德国废除《凡尔赛和约》的举动。如今侵略集团正得寸进尺,不幸英国张伯伦仍存姑息,法国则恃有马其诺防线,犹自醉生梦死。英法显然毫无备战的意向,而德国则利用其优越的工业基础,如火如荼地扩张军备。你轻视德国无力发动欧战,难道英法同床异梦,各行其是,反有力量抵抗希特勒的扩张主义?美国虽拥有雄厚的实力,然因地处西半球,且素抱门罗主义,对于国际纠纷,每不愿介入,凡此荦荦大端,皆为养痈遗患。根据此种逻辑来展望国际间的变化,则欧战的爆发与日本的南进,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至此,史君亦无置辩的余地。我乃对中日战局作扼要的分析说,日本虽强,中国虽弱,但中国拥有广土众民的优越条件。敌人志在速战速决,而中国则志在困敌于泥沼之中,至其崩溃而后已。美国朝野睿智之士须知今日表面上虽为中日的战争,而实质上实为侵略集团与反侵略阵线的战争,中国不过是首当其冲而已。所以美国提早贷款援华,确是为美国将来在远东战场上减少子弟牺牲的不二法门。
  史君倾听良久,才慨然说,假使他是罗斯福总统或国会议员,一定同意我的主张,只可惜人微言轻,莫可奈何云。
  后来不久,欧战果然爆发了。我因公到重庆,史迪威请我吃饭,一见面,他就跷起大拇指说:“你说对了,你说对了!”原来他还记得我在徐州的一番谈话。这也是台儿庄会战时一段有趣而难忘的小插曲。
  另有一事值得顺便一提的,便是二十一集团军师长杨俊昌失宿县受军法审判一事。
  当长官部最后自徐州撤退时,二十一集团军总司令廖磊曾严令师长杨俊昌死守宿县,俟长官部退过宿县,始可放弃。无奈敌军企图断我后路,以优势兵力猛攻宿县。我守军至势穷力竭时,杨师长便向廖总司令请示,电话尚未说完,敌军已攻进城内,俊昌便放下听筒,且战且走,放弃了宿县。廖磊大怒,呈请严办杨俊昌。杨遂被押往汉口,交军法会审,判处监禁十年,其实杨师守宿县,已用尽最后力量,力竭始退。抗战期中,各部队所犯错误比此严重的,不知凡几,甚少受到处罚。纵使受到处罚,也很轻微。尤其是中央军,军官都是黄埔出身,同学之间互相照应,许多严重罪犯,都给马虎过去。所以如杨师长的十年监禁,多少有点冤枉。嗣后他在湘西芷江监狱,不时写信给我,请求缓颊。我因未便徇私,总是复书叫他耐性等待。俊昌足足坐了十年牢,胜利后才恢复自由。这也可说是徐州会战时,一点小小的美中不足。
  第七编:八年抗战
  第五十四章:武汉保卫战
  我长官部一行,脱离了敌人包围圈,随行的中央机关人员和新闻记者无不喜气洋洋,向我申谢保护之劳,随即分头赶路,向武汉而去。长官部则经阜阳、三河尖,入河南的固始,至潢川暂驻。潢川遂暂时成为第五战区司令长官部所在地。自徐州先行撤退的“第五战区徐州青年干训团”也暂在潢川驻屯,继续训练。这便是抗战初期有名的“潢川青年干部训练团”。
  关于该团的历史,此地且略为补叙一下。原来在抗战开始之后,平、津、京、沪学校泰半停办。青年人请缨心切,纷纷投入军旅报效。我于二十六年十一月抵徐时,平、津方面退下的大、中学男女学生、教授、教员不下数千人。无不热情兴奋,希望有杀敌报国的机会。为收容这批知识青年,我便命令长官部在徐州成立“第五战区徐州抗战青年干部训练团”,共有学员四五千人。但是当时中央没有这笔经费,我便商请广西绥靖公署汇款前来维持。经过短期训练后,毕业学员都分发至地方行政机构或各部队担任组训民众和宣传等政治工作,以提高军民抗敌情绪,成效颇着。徐州撤退时,在该团受训学员尚有两三千人,遂迁至潢川继续训练。各地青年来归的,仍络绎于途,朝气蓬勃,俱有志为抗战效死力。无奈为时不久,委员长忽有命令将该团停办。而陈诚所主持的“战干团”,那时却正开班招生,何以独独将潢川训练团停办,殊令人不解。然为免中央多心,只有遵命办理。一个朝气蓬勃的青年训练机构,便无端夭折了。这批青年学生后来投效延安方面的为数甚多。
  当长官部停留潢川期间,我原先撤往苏北的孙连仲、冯治安、张自忠、孙震、于学忠、李仙洲、庞炳勋等部,均已陆续越过津浦路,通过安徽,至豫东布防。敌军既陷徐州,即乘势大举西侵,因此也无暇顾及我撤往苏北的部队。因敌人的战略计划在于速战速决,企图西向席卷皖、豫产粮地区,同时掌握津浦、平汉两交通线,进而扫荡西南,逼我国作城下之盟。因此,敌人于六月五日陷开封后,便继续前进。六月九日因黄河花园口的河堤被炸,黄河东南汛区顿成一片泽国,敌方辎重弹药损失甚大,敌军沿陇海线两侧西进的计划遂被我统帅部完全粉碎。于是,敌军改变进攻方向,将其主力南调,配合海军,溯长江西进。六月下旬占我安庆,再陷潜山、太湖。敌人利用强大海军,旋又突破我马当要塞。再攻占我湖口、九江两据点后,乃兵分两路,一循南浔铁路攻马回岭;一在北岸小池口登陆,与太湖西进宿松之敌会合,陷黄梅,进攻广济。但鄂东地势南滨长江,北连大别山,无数河道由北向南,汇入长江。兼以其间遍地皆为稻田,地形又起伏纵横,形成天然的障碍防线,易守难攻。又兼廖磊的二十一集团军以大别山为根据地,时向皖西和鄂东猛烈出击,截断敌军交通线,威胁敌军后方,逼使敌人屡进屡退,一筹莫展。敌我双方遂成胶着的状态。敌军为排除其战术上的困难,以达成其迅速占领武汉的目的,乃改变战略,另出奇兵两路,由大别山的北麓平原西进。一路自正阳关向河南的固始、潢川、罗山、信阳攻击,企图于截断平汉铁路后,再南下攻击武胜关及平静关;另一路则由合肥攻入六安,然后直捣商城,再南向威胁麻城,与鄂东之敌相呼应,对武汉构成大包围的态势。在敌军发动新攻势前,我已向中央建议:自大别山北麓乘敌人防务空虚之时主动出击,威胁南路敌人的后方。无奈中央置若罔闻,致有后来之失,下章当再详叙。
  二、
  正当敌军溯长江西上陷落安庆之时,我右颊上于讨龙济光战役所受的枪伤突然发作。这一创伤自民国五年以来,并未完全治愈。时有轻性发炎,旋又消肿,并无大碍。而此次发作则为最厉害的一次,右脸红肿,右目失明。不得已乃请假赴武汉就医,并将指挥职责交请白崇禧暂代。我由友人介绍,住于武昌有名的东湖疗养院内。此医院的资产,大半为张学良所捐赠,规模宏大,设备新颖。院长兼外科主任为一美国人,医道甚好。我即由他施手术,自口腔上腭内取出一撮黑色碎骨,肿痛遂霍然而愈。
  东湖为武昌风景区之一。我出去散步时,常在路上碰到周恩来和郭沫若,大家握手寒暄而已,听说他们的住宅就在附近。此疗养院环境清静,风景宜人。时值夏季,湖中荷花盛开,清香扑鼻。武汉三镇,热气蒸人,东湖疗养院实为唯一避暑胜地。因此李济深、黄绍竑、方振武也来院居住。这三人都和我有莫逆的友谊,现在朝夕聚首,或谈论国事,或下围棋,或雇扁舟遨游于荷花之中,戏水钓鱼,真有世外桃源之乐。而亲朋故旧前来慰问的更不绝于途,以致引起中统和军统特务的注意,派了一王姓女士来暗中监视。某次,陈诚来院访问,见我等数人正围坐聊天,彼半开玩笑地说:“诸公是否开秘密会议,可得与闻否?”大家相顾愕然,苦笑了之。由此可见中央当局庸人自扰的一斑。
  我在东湖住了二十多天,鄂东、豫东战事已至最紧张阶段。第五战区长官部早已自潢川迁往蕲水,此时再由蕲水迁至宋埠。宋埠为黄陂县属一小镇,长官部即设于镇外一小庙中。我回到宋埠不及一旬,委员长曾亲来视察,为表示与前线将士共甘苦,并在小庙中住宿一宵。我只好将床铺让出,自己在庙中正厅办公桌上放一门板而卧。入夜蚊子太多,不能入睡,蒋先生睡在我的床上,虽有蚊帐,但也为蚊虫所扰,不能入睡,时时呼唤侍从人员入室将帐里的蚊子赶掉。可是越赶越多,整整一夜我们二人都未好好睡觉。
  武汉外围保卫战发展至十月初旬,北线敌军已迫近信阳,另一部敌军已占领麻城,威胁宋埠。江北敌军正进逼黄陂,江南敌军也已迫近湘鄂边境。我五战区长官部乃自宋埠北迁至黄安属的夏店。
  十月十二日信阳失守。我原先已电令胡宗南自信阳南撤,据守桐柏山平静关,以掩护鄂东大军向西撤退。然胡氏不听命令,竟将其全军七个师向西移动,退保南阳,以致平汉路正面门户洞开。胡宗南部为蒋先生的嫡系部队,在此战局紧要关头,竟敢不遵命令,实在不成体统。先是胡宗南部在上海作战后,自江北撤往蚌埠。蒋先生曾亲自告我说,将来拨胡宗南部归五战区指挥。但是这批“嫡系”中央军至蚌埠后,也不向我报告。同时他们彼此之间为争取溃退的士兵,竟至互相动武,闹得乌烟瘴气。徐州失守后,长官部驻扎鄂东,军令部更有明令拨胡宗南部隶属于我,但胡氏从不向我报告敌我两方情况。信阳危急时,竟又擅自撤往南阳。此事如系其他任何非“嫡系”将官所为,必被重惩无疑。但是此次我据情报告军委会,要求严办胡宗南,军委会竟不了了之。
  平汉路正面既让开,武胜关瞬亦弃守。战局至此,我预料平汉路以东的正规战已告结束。中央旋即明令,除大别山据点保留为游击基地外,所有五战区部队应悉数向鄂北撤退。为商讨据守大别山问题,我乃在夏店召集第二十一集团军总司令廖磊和第十一集团军总司令李品仙开紧急军事会议。我告诉廖、李二人说:“中央有令要保留大别山为游击基地,你们二位中谁愿意留在敌后打游击呢?”李品仙默不作声,似乎不大愿意。我本人也觉得廖磊为人笃实持重,比较适宜于这项艰苦工作。我便问廖磊说:“燕农,你有没有兴趣留在大别山内打游击呢?”
  廖磊说:“好得很呀!我愿意在大别山打游击!”
  我遂派廖磊率第二十一集团军在大别山内打游击。最初在我们想像中,在敌后打游击是件极艰苦的事。孰知事实证明大谬不然。大别山根据地后来竟变成敌后的世外桃源,比大后方还要安定繁荣。不久,中央又任命廖磊兼安徽省政府主席。当我任皖主席时,早已罗致了抗战前所谓“七君子”之一的章乃器任财政厅厅长,整顿税务,颇见成效。廖磊在大别山苦心孤诣经营的结果,竟形成令人羡慕的小康之局。可惜廖磊原有心脏病,一度且曾患轻微的脑溢血,医生嘱咐须安心静养。但是值此抗战最紧张的阶段,军书旁午,戎马倥偬,一位责任心极强、勇于任事、能征善战的将官,哪有机会静养呢?廖君终于积劳成疾,旧病复发,于民国二十八年十月不治而逝。廖君死时,大别山根据地内的军政设施已粗具规模。我乃呈请中央调第十一集团军总司令李品仙继任第二十一集团军总司令,并兼安徽省省主席,驻节立煌。至于第十一集团军总司令遗缺,则呈请调黄琪翔充任。
  十月中旬,我长官部复自夏店西撤至平汉线上花园站以西约十里的陈村。当我尚在夏店时,平汉路正面之胡宗南已不知去向,乃檄调西进至应城附近的覃连芳八十四军和刘汝明六十八军赶赴武胜关、平静关一带择要固守。不料我甫抵陈村,长官部的无线电台与刘汝明已失去联络。八十四军也被敌压迫,退守应城。该军与刘部虽相去不远,然亦不知其确切所在地。我绕室彷徨,焦灼万状,辗转反侧,至午夜犹不能入睡。忽然心血来潮,惊觉战况不好,在陈村可能有危险,遂披衣而起,将随从叫醒,命通知长官部同人速即整装,向西移动。这时徐参谋长祖贻等都在梦中,忽被叫醒,都感到很突兀。祖贻问我道:“长官一向都很镇静,今晚何以忽然心神不安了?”
  我说:“陈村可能不安全,我觉得应该从速离开!”
  众人也未多问,遂整队西撤。黎明后,行抵安陆县境,众人就地休息,忽发现陈村附近居民竟尾随我长官部之后,如潮涌而至。问明原委,始知在我们离开陈村后约两小时,敌骑兵千余人便窜入陈村。这批敌军的快速部队是否因为得到情报,知我长官部驻在陈村,特来抄袭,不得而知。但是当晚我如果不是因为心血来潮,临时决定离开陈村,则后果不堪设想了。当时我长官部同人得到陈村难民的报告后,无不鼓掌大叫。徐参谋长也把手一拍说:“昨晚要不是长官心血来潮,就糟了!”
  这件小事使我想到中国史书上常常记载有某一重要事件,由于当事人一时“心血来潮”或“耳鸣眼跳”等所引起的奇迹,似乎也非完全捏造。
  我们退到安陆后,武汉三镇也于十月二十六日为敌人窜入。武汉既失,抗战形势又进入另一阶段了。
  第七编:八年抗战
  第五十五章:武汉弃守后之新形势与随枣会战
  武汉撤退后,我方主力部队都退往西南山区,抗战乃进入最艰难的阶段。不过,敌人因深入我内地,战区扩大,补给线延长,兵力不敷分配,也有陷入泥淖之势。故无力对我作全面进攻,只有对各战区不时作间歇性的战斗,但每次作战时期亦不能超过一月以上,真所谓势穷力竭、捉襟见肘了。
  民国二十七年十一月间,我偕五战区长官部退至枣阳时,第十一集团军总司令李品仙已先抵该处,与我会商防务。李部所辖的第八十四军在应城一带突破敌人包围圈,到达随县。刘汝明的六十八军也自左翼退下,同时到达。我便命令两军在随县布防,以待敌军来袭。我长官部则暂设于樊城。因按军令部于武汉失守后的新规划,本战区现辖防地,计包括自沙市至巴东一段长江的江防。北面包括豫西的舞阳、方城、南阳、镇平、内乡数县。东向则敌后的大别山和皖北、皖西、鄂东各县也在本战区防地之内。故樊城实为指挥本战区内战事的最适中地点。
  长官部到樊城后,我遂将在武汉保卫战中打残了的部队约十余万,加以整顿,重行部署,准备向武汉反攻。这一时期,我五战区的战略是死守桐柏山、大洪山两据点,以便随时向武汉外围出击,同时与平汉路东大别山区内的廖磊集团军相呼应,威胁平汉路的交通,使敌人疲于奔命,发挥机动战与游击战的最高效能。
  敌人固亦深知我方战略的重心所在,故视我桐柏山、大洪山两据点为眼中钉。无奈武汉四周我军的游击队实力强大,日军四面受敌,暂时无足够兵力来扫荡我五战区,我们因而有充分时间来重行部署。而二十七年岁暮,我们在樊城也能从容过年,未受敌军骚扰。
  孰知正当敌人陷入泥淖,攻势日弱之时,我方阵营的悲观论者却出人意料地背叛抗战,开始做投降的活动。十二月十八日国民党副总裁、国民政府国防最高委员会主席汪兆铭突然秘密离渝飞滇,前往越南的河内,并发表反对抗战、诬蔑抗战将士的文告。
  汪兆铭的叛国虽出我意外,但是他的反对抗战,我实早已亲自领教过。我在上年十月抵京的翌日,便专诚去拜望汪先生,见汪氏态度很是消极。他一再问我:“你看这个仗,能够打下去吗?”说时摇头叹息。
  我说:“汪先生,不打又怎么办呢?不是我们自动地要打呀!是日本人逼我们抗战呀!我们不打,难道等着亡国吗?”汪氏遂未多言。也许他已认定我是好战分子,不可以理喻吧。那时汪派反抗战人士已组织一个“低调俱乐部”,当前方抗战最紧张、后方民气最沸腾时,这批悲观分子却打着“低调”旗号,在后方泄气,实是可恨。直至武汉失守,全国精华地区全部沦陷,他们悲观到了绝望的程度,乃索性不顾一切,掉头投敌,当起汉奸来了。
  但是我们也应该说一句公道话,便是汪兆铭当了汉奸,却没有做积极破坏抗战的勾当。例如汪氏投敌后,以前与汪氏渊源最深的国军将领,如第四战区司令长官张发奎和第五战区内第十一集团军总司令黄琪翔,都是抗战阵营中的柱石。然终汪之世,未尝作片纸只字向张、黄等招降。足见大义所在,纵是卖国贼也颇觉不为已甚,而自我抑制。
  汪氏投敌后,五战区中袍泽虽亦纷纷议论,然究以敌忾同仇之心甚切,士气未受丝毫影响。
  二十八年初,第二十六集团军总司令兼第十军军长徐源泉忽率所部三师,自平汉路东大别山区潜至路西。原来在武汉保卫战初期,在安徽太湖、潜山一带作战的,为徐部和川军杨森部的第二十七集团军以及川军王缵绪部的第二十九集团军。武汉吃紧时,杨、王两部奉命撤入江南。徐部则奉命入大别山,协同廖磊部在该山区作游击战。
  前在《完成北伐》一章中曾提及,徐源泉原为张宗昌的旧部,后经何成濬的居间,在天津一带向革命军投降的。嗣后何氏即引徐部为自己人,徐也仗何在中央为渠周旋。此次徐源泉不奉命令擅自自大别山潜来路西,实犯军法,无奈何成濬在中央为其缓颊,遂不了了之。
  再者,此次武胜关失守,亦由于第一军军长胡宗南不听调遣所致。我抵樊城后,便呈报中央,要求严惩胡宗南。孰知此电报竟如石沉大海,永无反响。于是,武胜关一带失守的责任问题,亦不了了之。
  于此均可见中央政府的治军、治政,全以人为依归。凡中央“嫡系”部队,或与中央可以发生“通天”关系的,因不听将令、不受指挥而失城失地的,都可不了了之,实在不成个章法。如此上行下效起来,对敌抗战的效能也就大大地减低了。
  二
  民国二十八年(一九三九年)四月,敌人经缜密计划与充分补给之后,乃思扫荡我五战区的主力,以巩固其武汉外围。四月下旬,敌方乃集结其中国派遣军的精锐:第三、第十三、第十五、第十六等师团和第四骑兵旅,约十余万人,挟轻、重炮二百余门,战车百辆,循襄花(襄阳至花园)及京钟(京山至钟祥)两公路西犯。其初步战略,想扫荡我大洪山、桐柏山两据点内的部队,以占领随县、枣阳。其第二步目标,似在占领我襄阳、樊城与南阳。敌方如能完成此两项战果,则武汉可以安如磐石,而我军对平汉路的威胁,也可解除了。为针对敌方此项战略部署,我亦决定死守桐柏山、大洪山两据点,以与敌长期周旋。
  我判断敌军此次西犯,其主力必沿襄花公路西进,作中央突破,直捣襄、樊。所以我方的部署,即以主力的八十四军和六十八军守正面随、枣一线。以张自忠的第三十三集团军担任大洪山的南麓、京钟公路和襄河两岸的防务;而以孙连仲的第二集团军和孙震的第二十二集团军守桐柏山北麓南阳、唐河至桐柏一线。长江沿岸和襄河以西防务,则由江防司令郭忏所部两个军担任。
  部署既定,樊城长官部内的情报科收到我方谍报人员何益之自上海拍来密电,详述敌军此次扫荡五战区的战略及兵力分配,一切果不出我所料。
  前已言之,何益之君(化名夏文运)原为日方的译员,嗣经我亲自接洽而担任我方在敌后的情报员。抗战爆发后,何君即以为敌工作作掩护,并以其个人多年来培植的友谊,与反对侵华的日本少壮军人领袖和知鹰二等相结纳,由和知君等供给最重要的军事机密。何君并在日籍友人私寓内设一秘密电台,与我五战区的情报科通讯。其情报的迅速正确,抗战初期可说是独一无二。所以关于敌军进攻徐州,突入皖西、豫南,以及围攻武汉的战略及兵力分布,我方无不了若指掌。其后应验也若合符契。每当我五战区将此项情报转呈中央时,中央情报人员尚一无所知。所以军令部曾迭次来电嘉奖五战区情报科,殊不知此种情报实全由何益之自和知将军处获得而供给的。嗣后和知君因反对侵华而调职,乃另介一人与益之合作,继续供给情报。直至太平洋战事发生,日军进入租界,何君因间谍嫌疑,为日方搜捕而逃离上海,我方情报始断。此地我须特别提出一叙的,即何君冒生命危险,为我方搜集情报,全系出乎爱国的热忱。渠始终其事,未受政府任何名义,也未受政府分毫的接济。如何君这样爱国志士,甘做无名英雄,其对抗战之功,实不可没。
  我既获何君的情报,乃一面转报中央,一面在敌军主力所在的襄花公路上布一陷阱,预备来一个诱敌深入的歼灭战。
  当随、枣吃紧时,中央军令部曾调第三十一集团军汤恩伯部的五个师前来增援。汤部自徐州撤退后,即调往江南,嗣因江南兵力太多,乃又北调,自沙市渡江来五战区。汤军甫抵沙市,恩伯即乘轮赴渝,向委员长有所请示。所部陆续于4月中到达襄、樊一带,听候调遣。我便命令汤部五个师迅速开往桐柏山的南麓,以桐柏山为倚托,在侧面监视敌人。待我军正面将敌人主力吸入随枣地区后,汤军团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自桐柏山冲出,一举截断襄花公路,会同正面我军,将敌人包围而歼灭之。
  我判断敌人此来,是以骑兵与机械化部队为主,意在速战速决。且因不知我方在侧面桐柏山上匿有重兵,必然以主力沿公路西进,而坠入我袋形部署之内,自招覆灭无疑。
  孰知我部署方妥,前线敌我已有接触,汤恩伯适自重庆返抵前方,到樊城来看我。我便将我所得的情报及计划歼灭敌人的部署,说给他听。未待我解释完毕,恩伯便大发脾气,说:“不行,不行,你不能胡乱拿我的部队来牺牲!”
  我再耐心地向他解释说:“你以桐柏山为后方,有什么危险?……”不待我说完,恩伯便牛性大发,竟不听命令,拂袖而去。在任何战争中,当前线危急之时,部将不听主官约束而擅自行动,都是犯法的。可是抗战期中,所谓“嫡系”的“中央军”如胡宗南、汤恩伯等,皆习以为常。当时作战区司令长官的困难,也就可以想见了。
  四月三十日,沿襄花公路西犯之敌与我军开始接触,随枣会战之幕遂启。襄花公路沿线俱系平原,敌人因而可以尽量发挥其机械化部队的威力。敌坦克在阵地上横冲直撞。我方部队久经战斗,无充分补充,本已残破,又缺乏平射炮等武器,对冲来的坦克简直无法抵御。所幸士气尚盛,士兵据壕死守,即以血肉之躯与敌人的坦克相搏斗,官兵的勇者,竟攀登敌人的坦克之上,以手榴弹向车内投掷。作战的勇敢与牺牲的壮烈,笔难尽述。然血肉之躯终究难敌坦克、大炮。以致敌人坦克过处,我军的战壕每被压平,守壕士兵非被辗毙,即被活埋于壕内。坦克过后,敌方步兵随之蜂拥而来,轻重机枪密集扫射,弹如雨下,锐不可当。
  但是纵在这种劣势下作战,敌我在随县大洪山一带激战经旬,大小二十余战,我方正面始终未被突破。此时汤恩伯军团如接受我的命令,自桐柏山侧面出击,必可将敌人包围,获致与台儿庄相埒的战果。无奈汤恩伯一意保存实力,不愿配合友军作歼灭战。故当敌军向襄花公路正面突击时,其掩护右侧面的少数部队曾与汤部接触,而汤部竟全军迅速北撤,退往豫西舞阳一带。
  正面我军因无友军自侧面接应,无法与敌长期消耗,遂失随县。五月八日以后,敌人又加强对我军两翼的攻击。南路以精锐骑兵自钟祥沿襄河北窜,攻入枣阳;北路则自信阳西进,陷桐柏、唐河,拟与南路会师枣阳,对桐柏、大洪两山区内的我军作大包围。我乃严令汤恩伯会同孙连仲自豫西南下,向唐河一带出击。十四日克复新野、唐河,与包围圈内的友军相呼应。我乃令我军于十五日起作总反攻。激战三日三夜,至十八日,敌卒开始总退却。我军克复枣阳,乘势追击,敌军死守随县。我军因无重武器,无法攻坚,乃与敌胶着于随、枣之间,入于休战状态。
  综计此次随枣会战,敌军以十万以上的精锐部队,猛烈的机械化配备,三个月以上的调度布置,对我桐柏山、大洪山两游击基地及襄、樊、南阳发动攻势,志在必得。孰知经三十余日的苦战,卒至遗尸五千余具,马匹器械无算,狼狈而返。我方如不是汤恩伯不遵军令,敌方机械化部队,在襄花公路上,说不定就永无东归之日呢!
  三
  第一次随枣会战,几以汤恩伯的自由行动而偾大事,对汤恩伯的作风及其部队的战斗力量,似有略作评述的必要。
  汤恩伯为抗战期间所谓“中央军”中的战将。他事实上并不善战。每次临阵,恩伯的指挥所均无固定地点,他只带少数随从和电话机四处流动。因为每逢作战,敌机总很活跃,他深恐目标为敌机发现而招致危险,所以不愿停留于某一地点。以致他司令部内的人员都不知道总司令在何处。汤的畏葸行动影响指挥效率甚巨。武官怕死,便缺乏了打胜仗的基本条件。
  再者,汤恩伯专喜欢打飘忽无常的机动战。看到形势绝对有利时,便迅速来个突击,否则便竭力避战。所以随枣会战时,他对我所布置的大规模歼灭战,便望而生畏。
  汤恩伯的最大缺点,还是他的治军无法度,军纪废弛。汤军借口防谍,凡所驻扎的村落,除老弱妇孺外,所有成年男子一概迫令离村往别处寄宿。村中细软、粮食、牲口也不许外运。壮年人既去,则妇女、财产便一任驻军支配了。以故汤军过处,民怨沸腾。后来河南人民有句反汤的口号说:“宁愿敌军来烧杀,不愿汤军来驻扎。”据我所知,这并不是对汤军过分诬蔑之辞。
  随枣战后,汤军五个师仍奉命驻于桐柏山一带,所占村落之多可以想见,以故驻地被搅得鸡犬不宁。当地居民乃央请该地区专员石毓灵来请求我下一道命令,整肃军纪,以禁汤部扰民。在石专员诉苦之后,我便坦白地对他说,关于整肃军纪的命令,我已不知下过多少道。不过对汤恩伯的军队,我再下千百道命令也无益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军队的纪律,断非几道命令可以改好的。何况汤恩伯是委员长的心腹,纵使我向委员长报告,他也不会追究,徒然引起无谓的摩擦。
  后来石专员又告诉我一个他目击的故事:某次汤恩伯要石专员一起去视察防地,当地有一位老举人,年约八十多岁,长髯拂胸,扶了一枝拐杖,求见汤总司令。汤传见后,这老丈便对恩伯说:汤将军,我久仰大名,你在南口英勇杀敌时,全国对你真是敬若神明。但是我们老百姓实在没想到你部队的纪律是如此之坏。我痴生八十余年,熟读古书,逊清时代也还有个功名,从未听说一支部队军纪废弛到如此地步,而还可以杀敌致果的。言谈之间,分明对恩伯以前抗日的英名表示怀疑。这老者年纪既已八十多岁,又是一位举人,汤恩伯奈何他不得,只好说:“请批评!请批评!”这老人便毫无隐讳地将汤军如何占领村落,驱逐人民的事实和盘托出,语调甚为激动,说完也不管汤恩伯的反应如何,便拂袖而去。
  汤恩伯听了一番教训之后,颇觉难为情,连说:“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并立刻约石专员一同去各村巡视。所见实情,较诸该老者所言有过之无不及。恩伯便把驻军的三位连长叫来,问他们当地老百姓哪里去了。三位连长回说:“因为防谍,都按照本军惯例,不许老百姓住在村内。”
  恩伯闻言大怒,便吩咐将这三位连长绑起来,立刻推出村外,竟把这三个连长枪毙了。这种一怒杀人的干法,简直是发疯。他受了那老举人的气,便杀几个部下来出气。事实上,他全军皆是如此做法,相沿已久,今杀此三人,对军纪并无改进,这就是汤恩伯的作风。
  关于汤恩伯这种不遵军令、部队不守纪律的情形,我知道报到中央去,不但于事无补,反而把事弄糟。我们的最高统帅蒋委员长的一贯作风,便是鼓励他部下将帅不和,以便分化控制。汤恩伯、胡宗南等不服从我的命令,是蒋先生所最高兴的。他们也知道,如果他们认真执行我的命令,就要失去“天眷”了。所以他们动辄直接向委员长报告。战区司令官哪在他们眼里呢?
  我如不明此理,据实报上去,蒋先生非但不办汤、胡,反会将我的报告交给他们看,说你看你的长官在告你呢!这样一来,汤、胡等人感知遇之恩,会对委员长更加服从。而我们战区之内,军纪没有整肃好,部将与司令官间的摩擦却随之发生了。
  汤、胡等人深知蒋先生的作风,知道别人告他们,委员长也不会听,何况还有黄埔同学互相掩饰呢!因此他们就大胆蒙蔽领袖,国家军政大事也就不堪设想了。
  汤恩伯在五战区不服从我,犹有可说,因为我曾经倒过蒋,是蒋先生所提防的人物。他后来被调到第一战区,第一战区司令长官蒋鼎文同是委员长的心腹,他们又是浙江同乡,应该相处无间了。谁知在委员长怂恿之下,蒋、汤二人竟闹到不能见面的程度。蒋司令长官召集会议,汤恩伯竟不去参加。甚至蒋鼎文打电话来,汤也不接。而出人意外地,汤恩伯却始终对我保持着表面上极度恭顺的态度。我也就想利用这一点点友谊,来替他调处调处,免得闹大了,影响战局。
  民国三十一年,汤恩伯在叶县防次办了一所“大学”。开学时,承他邀我前去“训话”。公务既毕,我找了一个机会和他闲谈。我开门见山地问他说:“我听说你和蒋长官的关系闹到不能见面的程度,究竟是怎么回事?”
  恩伯说:“蒋长官昏聩糊涂,受左右宵小包围,对我歧视。”我说:“恩伯兄,论军界资历,蒋长官是你老前辈;论私谊,他与你又都是委员长的同乡。如你们二人尚不能合作,你又能和谁合作呢?你和蒋长官之间的摩擦,你纵无过,也是不对,何况你还不一定无过呢!在这大敌当前的局面,你们帅将不和是多么危险的事呀!本来,你们第一战区如闹糟了,我第五战区还可乘机表现一番。不过就大局说,我希望你们不要闹意见。”最后,我一再强调说:“恩伯兄,我比你痴长十来岁,我这番话实在是为你好,希望你能接受!”
  恩伯听后很为感动,说:“那我就到洛阳去看蒋长官去!”
  嗣后不久,我因事与蒋鼎文碰面。我遂问及此事。蒋鼎文说:“你指挥过汤恩伯,他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他眼睛长在头顶上,哪瞧得起我们司令长官?他常常去告’御状‘,委员长不知底细,还常常打电话来申斥我呢!我一切都忍下了,为的顾全大局。这个位子,我早就不想干了。汤恩伯想当长官,让他去当好了。但是我辞职,委员长又不准……”
  接着,他就叙述他辞职不准的道理。鼎文说:“我也有我的长处呀!杂牌部队不怕我,我还可以指挥他们。可是他们怕汤恩伯,汤恩伯如当了长官,他们恐怕都要跑了。所以这一位子,汤恩伯想干也干不了,我辞也辞不了。”
  我当然也把汤恩伯在叶县所说的一番话告诉蒋氏,并说汤恩伯有意到洛阳来看他,希望他不要拒人于千里之外。“铭三兄,”我说,“为着大局,我希望你也能相忍为国!”蒋鼎文也很感激我这一番善意的调解。
  从这些小事,很可看出汤恩伯是怎样一个飞扬跋扈、不守法度的人。他在河南时,除办“大学”之外,还圈定民地数千亩,创办什么“伤残将士农场”。将士既已伤残,当然不能务农,他就雇用农民去耕种。此外,他又不恤民时,征用民工,大兴土木,修建其“大学”,建筑材料则就地征集,人民住宅、祠庙,甚至祖茔上的砖石,都被挖掉,弄得民怨四起。恩伯又随时召集当地县长、专员等地方官开会。凡征调民工,或按户摊派钱粮等事,他从不通知省政府,而是直接命令各县长去执行。他生性又是个能说会讲,而讲过又不算的莽汉子。不仅他的部下对他怕得要死,地方官吏、人民都畏之如虎。再加有“最高当局”的纵容,恩伯就益发不知天高地厚了。终至中原鼎沸,一败涂地而后已。
  第七编:八年抗战
  第五十六章:欧战爆发后之宜、枣及豫南、鄂北诸战役
  (一)
  敌人自在随枣地区受创之后,短期内无力再犯,我方亦得一喘息机会,军事委员会乃将五、六两战区作战地境略作调整。
  第五战区在当时辖地最广。不特在敌后的大别山地区仍归我直接指挥,即鲁南、苏北名义上亦属五战区战斗序列之内。但是自武汉失守,第六战区司令长官陈诚因素为蒋先生所宠信而身兼数要职。然事实上未能常川坐镇前方,指挥作战。军委会乃将其辖区分割,另成立第九战区,任命薛岳为司令长官。另将宜昌以下的江防,由五战区划出,改归陈诚指挥。五战区重心既已北移,则襄樊已不是中心所在。民国二十八年(一九三九年)秋,我乃将五战区司令长官部迁往光化县的老河口。
  老河口为鄂北襄河东岸的商业市镇,亦为中国古代着名的战场。由老河口向北,有公路贯通豫西平原,直达洛阳。另有公路通汉中,北走西安,西去成都皆甚方便。况因该市在襄河东岸,故也兼有水路运输之便。虽云山高水陡,道路崎岖,然抗战八年,军事物质的运输实利赖之,以故就形势说,长官部设于老河口,实较适中。
  迁老河口以后,使我最感诧异的,是人民生活极苦,教育水准极低,唯天主教势力却极为雄厚。教堂建筑巍峨,拥有大量的耕地,据说从未纳粮完税,官吏也莫奈伊何。佃农多为天主教徒。狡黠之徒恃有教会包庇为非作歹,而官厅则唯恐引起外交纠纷,只得隐忍不问。以故意大利的神父俨然一方的土皇帝。不过当地基督教会的作风则比较开明。
  我迁老河口后的第一项设施,便是在市外约五里地的杨林铺成立第五战区干部训练班,由我担任主任,调本战区校官以上各级军官前来受训。旨在提高战斗精神,检讨作战经验,增进战斗技术,并联络感情,收效极宏。另于襄河西岸距老河口约九十里地的草店成立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第八分校。校址设于武当山下诸宫殿式建筑的驿站中。相传这些驿站建于明代,那时武当山寺庙香火鼎盛,各方士大夫多来朝山,每年且有朝中大臣奉敕前来进香,这些驿站即于是时奉圣旨所修建。规模宏大,虽经数百年犹未改旧观。加以山林幽静,古柏参天,真是最理想的军校校址。该校除招收知识青年外,并调各军下级干部前来受训,故有学生队与学员队之分。因抗战已过三年,全国军队久经战斗,下级军官伤亡甚巨,亟待补充之故。
  第八分校校长名义上为蒋委员长兼任,实际上,设一教育长负其全责。第一期,我呈请中央调桂林绥靖公署中将参谋长张任民为教育长。第二期,调五战区参谋长徐祖贻中将担任。徐的遗缺则由副参谋长王鸿韶接替。徐、王二人都是我国军界难得的人才,各有所长。然二人在长官部工作,意见时时相左,此亦中外所恒有的人事问题,足使身为主管长官的,有难为左右袒之苦,适祖贻有意担任斯职,我乃特为举荐,以作一事两全的安排。
  此时在敌我对峙的休战状态中,我乃用全副精神主持干部训练班事宜。本战区所辖部队,大半都是中央所认为的“杂牌军”。各军历史不同,习性各异,装备参差,作战能力也不免有强弱之分。对于这些部队的驾驭指挥,必须一视同仁,恩威并用,因势利导,掩其所短而用其所长。例如川军和旧西北军的将领,积习甚深,断非一朝一夕所能改变。又如在抗战前,川军将领因争夺地盘,各霸一方,视同敌国。今一旦并肩作战,自难期其泯除前嫌,融和无间。对付这些将领,我只有以身作则,并导之以为国家、为人民的大义。人非木石,经过长期潜移默化之后,行为习俗都能逐渐改善。如王缵绪集团军守大洪山数载,民国三十年正值鄂北、豫西一带发生大饥荒,赤地千里,人民真至易子而食的地步。而一向讲求高度生活享受的王总司令,那时竟能与士卒共甘苦,食树皮草根而无怨。后来王部调至后方整训,官兵见襄樊市上尚有白米出售,王部向以不守纪律闻名,那时虽垂涎欲滴,也绝未闻有抢劫米店的事发生。且抗战数年,出生入死,王缵绪所部之功亦不让友军。可见人心向善,领导者苟能以身作则,大公无私,天下实无不可用之兵。
  其次,如张自忠的第三十三集团军积习亦深,军中烟赌,习以为常。甚至张总司令本人及其部下师长刘振三等均有烟癖。他们沾染于旧社会的传统恶习,受毒已深,戒除不易,我也雅不愿当面训斥,使其难堪。一次,我亲赴襄河西岸荆门张部防地检阅,集合部队训话。略谓:我们军人在此国难期间,为国家、民族图生存,个人的生命均随时准备牺牲,难道我们还没有勇气与决心来维持军纪吗?但是烟赌两项,实是军中的大忌。这两项如不能戒绝,我们还说什么杀敌报国呢?训话检阅之后,我便离开张军他去,只望其闻言内疚,逐渐改正。
  孰知张自忠是个血性汉子,他听了我谆谆开导,自觉惭愧万分。我离去的翌日,自忠便集合他的部队训话,以革除恶习,誓死报国的大义勖全军将士。最后,自忠大声问:“昨天李司令长官对我们的训话,你们听到了没有?”
  全军将士大声同答:“听到了!”
  自忠又问:“戒除烟赌嗜好,你们做得到,做不到?”
  将士又大声同答:“我们做得到!”
  自忠说:“我们要做,应先自我总司令和军长、师长做起。”便命副官将他的烟具拿出来,当众捣毁。并宣布,此后军中官兵有烟癖的,若不自动戒除,即依军法惩治。因而第三十三集团军中原已发展至无可救药的烟赌两项恶习,数日之内,竟根绝无遗。而戒烟后的张自忠,未几竟身先士卒,战死沙场。凡此均可见中国军人坦率、忠诚的可敬可爱,以及“师克在和”一语意义的重大。
  二
  民国二十八年(一九三九年)九月初,希特勒忽出兵侵略波兰,英、法因与波兰缔有军事同盟条约,遂被迫对德宣战,欧战爆发了。为应付这个突如其来的新局面,蒋委员长特地在重庆召集军事会议,加以商讨。我便应召赴渝。其实在会上所讨论的仍然只是一些国内战事的问题罢了。
  此次赴渝,最使我高兴的便是我又见到美国大使馆武官史迪威上校。他听说我到了重庆,特地专柬请我吃饭。一见面,史迪威便跷起大拇指向我说:“李将军,给你说对了,欧战真的打起来了!哈哈!”
  我说:“上校,事不只此啊!万一不幸,英法联军为德国所败,以我预测,它的侵略箭头大有指向苏联的可能呢!”
  史迪威大笑说:“将军,你又要作新推测了。德、苏已签了十年互不侵犯协议,你知道吗?况且英法联军有马其诺防线为屏障,德军要突破此一坚固无比的要塞地带,谈何容易,所以欧战一定成为持久消耗战之局。谁胜谁负,将军言之未免过早。”
  我说:“史上校,你知道希特勒在《我的奋斗》一书上,不是以消灭共产主义为己任吗?难道你相信希特勒和你一样诚实,真的在十年之内不侵犯苏联吗?照我看来,希特勒的话不算话!至于马其诺防线,虽然坚固,也须有战斗意志坚强的部队防守,与激昂的民气作后盾,才可予希特勒以严重的打击。英法当局以往一味以姑息政策对付侵略者,自无从提高军心与民气。今日仓促应战,试一分析双方运用政略和战略的优劣,英法初期军事的挫败恐难避免。再者,今英法既有事于欧洲,自无力保护其在东亚的殖民地,所以近来日本特别强调’大东亚共荣圈‘的口号,其欲称霸太平洋,已甚明显。说不定将有不利于贵国的行动呢!”至此,史上校似仍半信半疑,但也不再置辩,只说这种变化太大了,只有上帝才晓得。乃相与大笑。
  过了两天,苏联大使也请我喝茶,在座只有首席顾问朱可夫中将和一中国译员。苏大使约我晤面的动机,可能是由于塔斯社远东副社长罗可夫曾在徐州战地听我分析未来国际形势,事隔一年又半,一部分竟已不幸而言中,故朱可夫等也想亲自听听我的言论。
  苏大使中等身材,文质彬彬,有东方人面孔。朱可夫则身材魁梧,面孔巨大而眼睛细小,不愧为北极熊的典型。两君性情沉默,很少言笑,一见而知为深思沉毅的人物。与史迪威上校的豪放活泼、谈笑风生恰成一对照。稍事寒暄,苏大使即开始问我,对欧战今后发展的观察如何。我乃用极客观的态度作分析,略谓:英法因与波兰订有军事同盟条约,此次被迫对德宣战,完全处于被动的地位,在战略上已居下风。闻英法军民战斗意志并不旺盛,唯马其诺防线是赖,须知在战争史上,未有攻不破的要塞。若英法联军不幸失败,巴黎沦陷,法国屈服,则希特勒动员了数百万劲旅,一旦失去攻击的目标便很可能乘战胜的余威,东向进攻苏联,实现其《我的奋斗》一书上的预言,故苏联应早为之计。说至此,朱可夫忽然离座,在客厅中踯躅思索,似颇有同感。
  我继续说,届时日本的动向甚可注意,因日本素有南进派与北进派之分,此后南进乎,抑北进乎?颇可寻味。日本虽负有德、日、意三国轴心反共同盟的义务,似应向西伯利亚进军,夹击苏联。可是它的侵略大陆政策已陷在中国泥沼之中,自不愿再向西伯利亚酷寒荒漠地区进军,以免一误再误,不能自拔。今日英法在东南亚的殖民地已成真空地带,日本只要一举手之劳,此资源丰富的地区即为其所有。此举抑且不负希特勒以日本分散西方国家力量的期望。从这点看,一俟时机成熟,日本实行南进政策,为形势所必然。世界大战范围愈益扩大,亦为必然的结果。只要受轴心侵略的国家能同心协力,奋斗到底,必获最后的胜利。谈话至此,遂告一结束。他们并未多加评论,乃尽欢而散。
  在重庆会毕,我乘机向蒋委员长告假半月,回桂林省亲。因家母年高多病,很想看看我。军事委员会乃特地为我预备一架小飞机,直飞桂林。这是“七七事变”后我第一次返乡。桂林各界欢迎的热烈,与母子相见的欢愉,自不待言。
  桂林是抗战中期西南的文化中心。由于地方当局比较开明,大批自由主义者及左翼文化人,都以桂林为乐土,群聚于这一座以“山水甲天下”闻名的省城。我到了桂林,这批文化界人士在广西大学校长马君武领导之下,为我举行了一个大规模的欢迎会和时事座谈会。会中,大家对欧战爆发后的国际新形势,作了极为热烈的讨论。
  一般左派人士对苏联在欧战前夕签订《德苏协议》的批评,都认为斯大林有眼光,有手段。在他们看来,目前的欧战是资本主义的内战,社会主义的苏联可以坐收其利。
  另一派人士则对英法的胜利表示有信心。他们认为英法是欧洲最强盛的国家,潜力雄厚,旷日持久,德国必然失败。德国的失败无疑造成对中国极有利的形势,但中国是否有力量支持到那个时候,则不无疑问。因此油然而生惴惴不安的心理。
  我听了他们的意见,便针对这两点发言。首先,我预料英法在欧洲大陆上的战争可能一败涂地。因为我在重庆时,适孙科一行刚自欧洲考察归来,对英法两国的观察甚为透彻,认为英法毫无准备,仓促应战,殊可忧虑。当我引证孙科的话时,会中右派人士不以为然。
  我又继续分析德、苏形势,说英、法若不幸战败,德国既已动员了几百万军队,必然回师东征,以贯彻其《我的奋斗》上的反苏主张。所以欧战之火必愈烧愈大,绝难一时熄灭。我作此预料时,在场左翼文化人个个摇头,大不以为然。
  我说:“诸君,欧洲战局的发展是不会随我们的好恶而改变的。不管我们高兴不高兴,欧战是朝这方向发展的,请大家用恬静的心等着瞧吧!”
  我的一席话,泼了左右两派文人满头冷水。他们既不愿英法战败,也不希望苏联挨打。无奈希特勒扫他们的兴,其后果不出我所料。
  会后,胡愈之来同我握手说:“德公,你以前是说对了,以后怎样就不敢说了。”因为当武汉保卫战时,胡愈之率领了“文化慰劳团”到鄂东前线劳军,在宋埠曾与我作竟夕之谈。那时,我便预料欧战要爆发,而胡君不信,还和我辩论。到现在他才承认我说对了。
  “胡先生,”我说,“我现在预测的许多变化以后也是要实现的。”大家哈哈一笑。
  翌日,马君武请我到广西大学演讲,他特地引证我和胡愈之辩论的这段故事。马先生说:“希望李将军现在的预言,将来再度实现!”
  在讲演中,我仍然强调我的看法不会错。谁知一年多之后,希特勒所做的和我所逆料的竟然若合符契。真是天下事亦未始不可以常理推测。
  三
  我自桂林回到老河口不久,便接获可靠情报,敌人受德国闪电战胜利的刺激,也预备和我们来一个闪电战。二十八年(一九三九年)九月,敌方成立所谓“对华派遣军总司令部”,以西尾寿造为总司令,坂垣征四郎为总参谋长。二十九年四月中旬,集中了六七个师团的兵力,要再到随枣地区来扫荡我五战区。
  我方的部署,大致是:(一)以精锐的黄琪翔第十一集团军八十四军守襄花路正面。(二)以川军第二十九集团军王缵绪(许绍宗代总司令)部守襄河以东地区。(三)张自忠的第三十三集团军守襄河西岸。(四)以孙连仲的第二集团军守北线桐柏山以北地区。
  战事于五月一日开始。敌军仍分三路西进,大致如前次随枣会战时的姿态。不过,此次敌方对我正面只是佯攻,以吸引我主力。另以重兵配以坦克百余辆和飞机七八十架,自襄河东岸北进,猛攻我许绍宗部。许部不支,退入大洪山核心。敌遂长驱直入,直捣双满,拟与北路会师,对我方主力进行大包围的歼灭战。我即令黄琪翔迅速北撤,以免被围。敌于五月八日冲入枣阳,与我掩护撤退的第一七三师发生激战。我方以众寡不敌,且战且走,节节抵抗。第一七三师自师长钟毅以下,大半于新野县境殉国。而我方主力却赖以撤出敌人包围圈。敌人既扑一个空,我军乃自外线实行反包围,由两翼将敌军向中央压缩,加以歼灭。双方战斗至为激烈。至十一日,敌卒不支,向东南撤退。十六日,我军且一度克复枣阳。
  此时我方防守襄河西岸的第三十三集团军尚有一部未参战,我乃电令张自忠总司令“派有力部队,迅速渡河,向敌后出击”,以便将襄河东岸之敌拦腰斩断。自忠乃亲率其总司令部直属的特务营和七十四师的两个团,遵令渡河,于南瓜店附近一举将敌军截为两段。敌军被斩,乃密集重兵,自南北两路向张部夹攻。大兵万余人,如潮涌而来。自忠所部仅两团一营,断不能抵御,随行参谋人员暨苏联顾问都劝自忠迅速脱离战场。孰知自忠已下必死决心,欲将敌军拖住,以便友军反攻,坚持直至所部将士伤亡殆尽,自忠亦受重伤倒地,才对身旁卫士说:“对国家、对民族、对长官,良心平安,大家要杀敌报仇!”遂壮烈殉国。为抗战八年中,集团军总司令督战殉国唯一的一人。
  自忠在奉命渡河时,曾有亲笔信致该集团军副总司令冯治安,略谓:“因战区全面战争关系,及本身的责任,均须过河与敌一拼。如不能与各师取得联络,本着最后之目标(死),往北迈进,无论作好作坏,一切求良心得此安慰,以后公私,请弟负责。由现在起,或暂别,或永别,不得而知。”足见自忠在渡河前已抱必死的决心。
  回忆抗战开始时,自忠自北平南下,在南京几被人诬为汉奸而遭受审判。我当时只觉得不应冤枉好人,故设法加以解脱,绝未稍存望报之心。孰知张自忠竟是这样一位血性汉子,一旦沉冤获雪,便决心以死报国。在他暝目前的一刹那,“国家”“民族”之外,对我这位“司令长官”犹念念不忘。我国古代的仁人志士都以“杀身报国”,以及以“死”字来报答“知己”为最高德性。张自忠将军实兼而有之了。
  张自忠死后,我方虽损一员能将,然敌在随枣一带,终不能得逞。各路敌军与我军均陷入胶着状态。
  敌人在五战区既无法越雷池一步,乃在六月初再度增援,舍开五战区正面,在襄河下游强渡,向六战区采取攻势,与陈诚将军展开宜昌争夺战。六月一日,敌人一度侵入襄阳、樊城。经我们自外线反击,敌人不敢死守,乃将襄、樊焚毁一空,于六月二日向南窜撤。我军乃于六月三日连克襄、樊与枣阳。唯六战区方面之敌,于六月十四日侵入宜昌,据城死守,我军屡攻不克,宜昌遂为敌所有。
  自此我五战区通往重庆后方的水路被阻。以后只有自老河口翻越崇山峻岭,改走巴东一线了。
  敌人虽占有宜昌,然襄、樊和大洪山一带,我军对其威胁始终无法解除。二十九年九月我军为策应长沙会战,曾对宜昌之敌发动反攻,以牵制其兵力。故敌人对随枣一带我军根据地,终视为眼中钉,必去之而后快。是年十一月,汪兆铭在南京组织的伪政府正式获得敌方承认。敌人以军事配合政治,又以几师团兵力再向随枣地区进攻。自十一月二十四日至三十日,经七昼夜的苦战,襄花路上敌遗尸数千具,仍一无所获而返。
  敌军在随枣一带三度受挫,心仍不甘。三十年(一九四一年)一月中旬,合豫、鄂、皖各地敌军共约七个半师团,重炮一联队,战车三百辆,飞机百余架,在豫南集结,企图沿平汉路北犯,打通平汉路。一月二十五日,敌军自信阳、确山、驻马店等地,分六路向西进犯,与我军展开大规模的战斗,是为“豫南鄂北会战”。
  敌军所用的战略,仍是以大兵团向我主力迂回包围的老套子。我对敌我战斗力估计甚为明白,断不与敌争一城一地的得失而中其圈套。凡敌包围尚未合围时,我便主动地转移,使敌扑空,然后自外围向敌反包围,敌军也唯有迅速躲避。
  就这样,敌我双方数十万众,便在豫南平原大捉其迷藏,使敌疲于奔命。敌军徒有最优良的配备与训练,终莫奈我何,士气沮丧之极。我军得机即行反攻,足使敌军落胆。二月四日我军一度撤离南阳,敌军窜入之后,亦不敢守,六日即自南阳遁去。鄂北敌骑兵一度曾窜至离老河口仅三十里的地区。老河口虽只有一个特务营驻守,我谅他不敢前来。无奈参谋长王鸿韶为人谨慎,力主将长官部迁往襄河西岸暂避。我也认为此时没有与敌军玩“空城计”的必要,遂率长官部渡河。旋即迁回。是时敌军因已陷入我军包围圈,不敢恋战,南北两路一时俱退。豫南、鄂北之战,遂告胜利结束。
  第七编:八年抗战
  第五十七章:珍珠港事变后之五战区
  (一)
  自三十年(一九四一年)二月豫南、鄂北会战结束之后,直至三十二年(一九四三年)秋季我离开五战区,调升汉中行营主任止,前后约两年多的时间,敌人均未敢再犯五战区,使我能彻底整顿本战区的部队,预备反攻。
  三十年十二月八日,由于日机偷袭珍珠港而引起了太平洋战事,美国和英法同时对日宣战,欧亚两洲战火终于烧成一片。我军抗战四年,至此骤得强大盟国加入对日作战,抗战必胜信心于焉确立,军心民心的振奋,实前所未有。
  三十一年春初,蒋委员长为应付国际新局势与调整各战区的部署,又召集各战区司令长官赴陪都开会。这次会议,仍与欧战爆发后的会议相同,各将领许久未见,大家乘机在重庆互相对国内战局作一番检讨罢了。
  会毕,我又向委员长请假十天,返桂林原籍省亲。此次返桂林,各界欢迎热烈如前,唯老母年高体弱,已十分衰迈。我在两江墟故宅住了一星期,不得已又回桂林,预备飞渝返防。孰知重庆派来的专机,或系因天气关系,迟迟未到。我因自思与其在桂林闲住候机,不若再返头承欢数日。不意刚回至村中,桂林便来电话报告,飞机已到。然此时我忽发觉老母病况突然转剧,遂不敢离开,终夕在榻前伴侍。是日夜半十一时,慈母遂瞑目而逝,享年七十有六岁。子欲养而亲不在,悲痛曷极。乃急电中央续假十天,在家守灵开吊,遵旧制成服,亲视含殓。中央自林主席、蒋委员长以下均有唁电,地方各界均派专人前来祭奠,备极哀荣。
  家母丧事之后,即赴桂林,乘中央特派的单人飞机径飞重庆。当飞机飞至湖南芷江机场,预备着陆加油时,自天空俯瞰,机场上不见一人,四周一片死静。我下机后,始知敌侦察机三架曾来芷江机场上空侦察,许久始去。我机着陆离敌机飞去时,相去尚不足三分钟。真是“失之交臂”!否则我们一定被打得机毁人亡了。实是侥幸之至。
  回到老河口,立刻便又恢复到日常的紧张中。前章已略说过,五战区自迁到老河口,我为加强部队的战斗力,并使各种不同系统的部队官长有机会互相观摩和认识起见,曾向中央建议在老河口郊外一小镇曰杨林铺,创设“第五战区干部训练班”。我自兼班主任,副主任一席则由集团军总司令或副总司令轮流担任,队长、副队长则由各军军长或副军长充任。调各军中校官以上官佐前来受训。我们训练的科目都是部队中所急切需要的,不像重庆的“中央训练团”只着重繁文缛节。白天由专才教官讲授关于对日作战的战略战术,晚间则举行小组会议,由各级部队官佐互相检讨战地经验,以及切身需要改善的各项问题,并提出改革方案,供长官部参考施行。至于我,白天上课讲解做人之道和将兵、将将方法以及指挥作战经验,每晚我并亲往各小组旁听。与会学员均能尽所欲言,使我于察言观色之中,充分了解各将校的品性,而对各军的情形也有进一步的认识。受训学员因我能虚心而诚恳地和他们接近,所以对我也能竭诚拥护,足使本战区之内上下关系直如水乳交融,毫无隔阂。然我身为司令长官的,却因此日无暇晷,黎明即起,深夜始睡,忙迫不堪。不过眼见各方进步,成绩斐然,亦殊不以为苦。如此紧张生活一直继续到1943年秋冬之交,我奉命调升汉中行营主任时,才告一段落。
  (二)
  我自从抗战初起时担任第五战区司令长官起,至三十二年解职时止,凡六年之久。前后直接指挥过的部队不下百余万人。这些部队中,除第十一和第二十一两集团军约十万人是我亲手训练的部队,指挥起来比较方便之外,其他部队的系统极为复杂,指挥殊属不易。其中尤以所谓“嫡系”“中央军”如胡宗南、汤恩伯、郭忏等部为甚。他们只听从委员长个人的命令,甚至作战时对直接指挥他们的战区司令长官所发的命令亦多方躲避,不愿接受,也不向司令长官报告情况。骄蹇之情,难以尽述。其实所谓“中央军”的作战能力,均极薄弱,军纪尤坏。各级军官均自恃是“天子门生”,有直接“通天”的本领,大家效忠于一人,不愿受阶级服从、层层节制的约束,所以彼此之间摩擦特多。但是大家又共同蒙混委员长,使最高统帅对部队的实际情形毫无所知。这种部队能不能作战,也就不言而喻了。
  本战区中,除我直接训练的广西部队和所谓“中央军”之外,半数以上都是一向被中央当局歧视的所谓“杂牌”部队,包括旧西北军、奉军、直鲁军、川军等部,不下数十万人。如张自忠、庞炳勋、孙连仲、刘汝明、孙桐萱等部原属西北军系统,为冯玉祥所一手训练,底子并不差。不过自民国十九年中原大战后,西北军系统瓦解,部队零星流散。虽经中央收编,然因蒋先生一心一意要借对内对外的战争,把这些“杂牌”部队消灭,所以平时扣发军饷,战时不予补充,待该部在战争中消灭殆尽时,中央便借口将其番号取消。但是中央这种作风,各部队长官皆洞若观火,所以他们绝对不打硬仗,处处企图保存实力,免被消灭。如此,自然无法表现其战斗力,同时军纪亦易废弛。于是,中央愈加蓄意加以消灭。演变的结果,中央当局便视“杂牌”部队为痈疽,而“杂牌”部队亦视最高统帅为仇雠,而形成一种互为因果的死结。
  我早已看出症结的所在,认为各部队指挥官中,不乏血性汉子,都有与敌寇一拼的决心。如用之得当,都是生龙活虎的劲旅,所以自始至终,我对“杂牌”部队都推心置腹。我同情他们的困难,也了解他们的战斗力量。作战时,量才器使,断不责其所不能。平时待遇和补充,各部队完全平等。同是保国卫民的将士,在本战区内断无轩轾之分。因此这些久经忧患和歧视的部队,一旦入我指挥系统之下,都感到无限的温暖与安全。人非木石,坏人究属少数,投之以桃李,报之以琼玖,所以我指挥下的“杂牌”部队,人人皆有效死之心。然后我再视其作战能力的强弱而善用之。故而这数十万残破不堪,训练、装备、纪律均无足言的杂牌部队,在我指挥之下,均能如臂使指,各尽所长,与最优势的敌人在黄河以南,大江之北,纠缠数年,且迭获胜利,自信殊非偶然。忆徐州战后,委员长检讨战绩,曾惊讶地向我说:“你还能指挥杂牌部队?”这一点在蒋先生看来,实在是不可思议之奇迹,他本人是断然做不到的。
  “杂牌”部队中,除西北军旧部之外,尚有“川军”邓锡侯、王缵绪、杨森等集团军约十余万人。川军习气较坏,官长均视物质享受为当然,不能与士卒共甘苦。各将领间,因为省内长期互战的结果,彼此均积不相能。我身为司令长官,处处设法弥缝,并以大义相责,要他们先国难而后私仇。所以抗战八年,川军的牺牲相当大,抗日卫国之功殊不可没。
  此外如旧东北军于学忠、缪澂流两军,及旧直鲁军徐源泉部,前章皆曾加以叙述,他们在抗日战争中的功绩,俱将永垂史册。
  这些部队中,有几件小事,值得特别一提:第一便是二十七年(一九三八年)韩复榘被处决之后,他的卫队旅旅长吴化文忽率部投敌。吴旅为韩部配备最佳的一旅,后受北平伪组织收编为伪军。抗战胜利后,吴部向中央投降,为山东省省主席王耀武所收容,驻于兖州。后吴部为共军所围,苦守数月,迭向王耀武乞援,无奈王氏又实行中央借刀杀人的故技,不予援助,吴化文愤而投共。嗣后,吴化文竟为共军的先遣部队,进入南京。
  另一事便是抗战中期,六十九军军长石友三率部驻于豫东黄汛区,因久受中央歧视,并对抗战前途悲观,乃暗中派员与日军联系。事为中央侦知,乃密令副军长高树勋诱友三而杀之,并升高为军长。树勋恐军心动摇致为敌所乘,乃自黄汛区西撤,进驻汤恩伯防地。恩伯竟秘密设一陷阱,拟将高部包围缴械。孰知高树勋十分机警,仓皇逃至五战区。然中央仍蓄意消灭他,故意扣发军饷,树勋极为愤懑。抗战胜利后,中央调高军沿平汉路北上,归孙连仲指挥,与共军作战。高部乃不战投共,我方也就永远无法打通平汉路了。
  孙连仲的第二集团军(三十一、六十八两个军),在抗战末期也发生了一点小麻烦。孙部原驻防豫西南阳。民国三十二年夏,中央忽令孙氏率领三十一军移防第六战区,在长江南岸驻防。然而孙部将士都是北方人,其主食品是面食,对江南的气候亦不甚能适应。且鄂西多山,原驻军足够御敌,三十一军殊无增防该区的必要。再者,第六战区司令长官陈诚是“杂牌”部队久仰大名的、主张消灭杂牌军的人。故此令一出,第二集团军上下哗然。他们都知道中央此举不是为战局着想,而是别有用心。
  连仲是个老实人,奉命之后,心虽不愿,还是预备率部前去。可是三十一军将士都不愿移动,纷纷来我处请愿。我当然深知中央用心,更未便代为申请收回成命,只好劝孙部将士服从命令。好在胜利在望,不久大家皆可解甲还乡。三十一军不得已,只有遵命开往鄂西。
  但是中央对孙部仍未尽放心。抗战胜利后,中央发表孙连仲为河北省省主席,兼绥靖公署主任。但却要连仲将所部第三十一军交胡宗南指挥,连仲本人则奉命带高树勋一军沿平汉路北上接收。不料高部突然“叛变”投共,孙连仲只身脱险,到了北平,一筹莫展,只得坐看华北陷入共军手中。
  凡此均可看出当时中央当局的一群人器量是何等的狭隘,防范自家袍泽直如防贼。终至山河变色,误已误人,也可说是劫数吧。
  (三)
  五战区各种部队中,尚有一部颇值得一提者,便是豫西别廷芳部的民团。抗战期中,亦建有奇勋。
  据说自民元鼎革以来,豫西的内乡、镇平等七县即以多匪着称。官兵不时来剿,亦属无效。民国十年年前后,西北军张之江部有秘书长某,系豫西人。因感于故乡糜烂,盗匪如毛,乃愤然辞职,还镇平县故乡,办理民团防匪。此人为北京师范大学毕业生,原系一文人,但是他当了七县民团总指挥之后,却一本“治乱国,用重典”之义,大开杀戒。凡查出一家有匪,则阖户皆诛,因此杀人如麻,而地方匪患赖以肃清。此人头脑新颖,对地方革新建设颇为注意。如开水利、兴教育、放缠足等,百废俱兴。所以他杀人虽多而豫西人士对他却称颂备至。不幸他结怨太多,终为仇人刺死。此人死后,代之而起者便是别廷芳。
  别廷芳为河南内乡人,原在民团内当班长,目不识丁。因其为人忠实能干,逐步升迁,其上司死后遂为地方商民推戴为总指挥。嗣后势力日盛,别氏随时可征调数万人上阵作战,俨然是该地区的土皇帝。
  廷芳虽一字不识,但是为人廉洁正直,凡事以身作则,对地方建设极为努力。办学校、筑水坝、修电厂、护道路,俱有成效。所辖七县之内真是道不拾遗,夜不闭户。不特盗匪绝迹,即不法官兵亦不敢骚扰。据说,某次有河南驻军樊钟秀所部一团在豫西扰民,被民团包围缴械。所缴械则悉数送还樊氏司令部。自此以后,再没有官兵敢在该区胡为。
  别廷芳既有此种势力与胸襟,因而他留下来的故事也特别多。据说,在他治区之内向无盗窃情事。过路客商如有被窃的,廷芳必查出原物归还。一次,有一过路布商被偷掉一匹布。此商人贪小利,向别氏报告说有布二匹被窃。别乃下令严查,最后只查出一匹,再严诘此布商,卒发现他多报一匹图骗。别氏乃将布商与窃贼一并枪毙示儆,嗣后再无人敢作谎报。
  豫西盛产西瓜,往年因偷瓜者多,瓜农损失甚大,廷芳乃布告四方“偷瓜者死”。一日,他的女婿途中口渴,就在附近瓜田内取一西瓜吃了。事为别廷芳所知,竟即刻吩咐卫兵,推出枪毙。其独生女儿在旁见状大恐,抱住父亲,嚎啕大哭,为乃夫求情,并诉说,如果丈夫被杀,女儿终身靠谁呢?廷芳把女儿推开说:“枪毙了他,有我养你一辈子。”卒将女婿枪决。
  还有,在豫西烟、赌、香烟皆在严禁之列。当时在河南各县,鸦片几公开买卖。但是廷芳规定,他的区域内鸦片与香烟过境则可,买卖则不可。抗战之初,物价波动甚巨。某次廷芳忽发现他的儿子囤积了一批鸦片,便立刻责令烧毁。他儿子辩说:“政府还许可公开买卖呢!你不许在境内买卖,也该让我运出境去!”
  廷芳说:“政府许可,咱家不许可!”
  他儿子不敢再辩,便当众把鸦片全部烧毁了。
  不过廷芳对政府合理的政令却遵奉唯谨。凡省、县两级政府征兵纳粮等事,廷芳皆率先奉行,从不稍违。他对境内的公路保护尤无微不至,并通令路旁乡民“下雨后补路,下雪后扫雪”,故豫西公路的保养为全省之冠。
  像别廷芳这样私定法律,随意杀人,在一个正常的现代化国家的人看来,或嫌过分。殊不知在举世扰攘、政治不上轨道的中国,人民也是被迫而自卫自治,实情不得已。像别廷芳这样的人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无奈抗战前河南省省主席刘峙对别氏便蓄念诛锄,屡召廷芳往开封,廷芳皆不敢去。徐州会战后,我方主要战略是发动全盘游击战,像别廷芳这种人正是政府所应当鼓励的。蒋先生在汉曾电召别氏一晤。廷芳因知许多中央大员不满意他,不敢贸然前往。因为按战斗序列,他的游击队属五战区指挥,所以他特地到宋埠来看我。我劝他速去武汉晋谒蒋先生,并担保其无事,别氏才欣然就道。
  后来豫南会战时,我到南阳,别氏再度来谒。我命令他率精锐民团配合国军作战。廷芳竟动员民兵七千余人与国军并肩作战,颇有战果。我亦曾明令奖勖。
  此后不久,别廷芳忽得脑充血症而死,年不过五十七八岁。廷芳一生廉洁,幼时家中仅有三亩地,死后遗产仍是三亩地,也可说很难得的了。
  我在老河口前后住了五年,虽然戎马倥偬,军事指挥之外无暇兼及他事,然所见所闻,对我国的贫弱又多了一番了解。老河口和随、枣一带为鄂北最贫瘠之区。据说民国以来,省级官吏中尚无厅长级的官吏曾到此地区视察过。
  民国三十年宜枣会战后,民间已一片糜烂。不幸大兵之后又继之以凶年。我生于贫瘠的广西,然生平尚未见过此种情况,真是骇人听闻,真所谓饿殍载道,人民连树皮草根都吃尽,甚至易子而食,言之悚然。
  三十一年夏季,老河口酷热难当,白昼树叶被晒得卷了起来,夜间也不能入睡。当地居民便建议说,离老河口约六十里地的海山为避暑胜地,战前外国教士在此建有洋房十数幢,专为避暑之用,劝我前往避暑数周。我本人初无此意,因为半生劳碌,尚不知什么叫作“避暑”。此次在众人力劝之下,老河口实在太热,战局也比较稳定,因此忙里偷闲,前往海山小住。我们一行数人自老河口乘车出发,至海山山脚乘滑竿上山。行才半途已觉清风徐来,暑气全消。山上果有洋房十数幢,主人都避战回国,我们遂权充游客,择屋住下。山上林阴片片,泉水潺潺,真是别有一番天地,我这才尝到所谓避暑的乐趣。
  老河口附近除海山外,还有武当山一名胜。据说明朝皇帝曾封武当为五岳之王。为便利权贵来朝拜,朝廷曾耗了七省钱粮,以十三年的时间,自均县至武当山沿途造了一系列的宫殿。这些宫殿画栋雕梁,外饰以琉璃瓦,美轮美奂。四五百年来历经沧桑,诸多损毁,然大体上都还完整。当时凡自重庆来五战区视察的大员都要前往游览。我本人如有空总陪他们同去,所以五年之内曾数游武当山。见那层峦叠翠之中,宫阙如云,确实很壮观美丽。这也可算是炮火丛中的一点雅兴。
  第七编:八年抗战
  第五十八章:汉中行营期中对战后局势的预测
  (一)
  民国三十二年(一九四三年)九月,委员长忽然将我自第五战区司令长官调升军事委员会委员长驻汉中行营主任。汉中行营是一所新成立的介于中央与各战区之间的军事机关。表面上的职权是负责指挥第一、五两个战区,后来中央把大别山游击根据地划成第十战区,所以汉中行营也就直辖三个战区了。
  汉中行营事实上是一个虚设机构,无实际的职权。各战区作战一向由军事委员会直接指挥,汉中行营设立之后,此指挥系统并无变更,只是各战区对中央的报告亦送一副本给汉中行营罢了。所以这一机构似乎是蒋先生专为我一人而成立的。目的是把我明升暗降,调离有实权的第五战区。
  前已言之,蒋先生生性多疑而忌才。他见我在第五战区与部队的感情十分融洽,深受部属的拥戴,至恐形成尾大不掉之局。但是抗战六年,我第五战区可说是战绩辉煌,蒋先生实无适当借口把我调职。所以他唯一的抉择便是成立一个位尊而无实权的新机构,把我明升暗降,与部队脱离实际关系。
  蒋先生此举用心所在,我当然洞若观火,然亦深合我意。因为六年来戎马倥偬,案牍鞅掌,个人也很想得机休息;加以功高震主,无端招忌,倒不如暂时减轻一些责任为愈。因此,中央明令发表之后,我反觉浑身轻松,即赶忙准备交卸,并派参谋长王鸿韶前往汉中筹备行营成立事宜。我本人则俟继任人到职后,再行离去。不久,新任第五战区司令长官刘峙率随员数人,自重庆乘一小飞机到老河口来接事。
  刘峙原是我多年老友。回忆我于民国十五年夏赴广州策动北伐时,刘氏正任第二师师长,曾以“四校同学”关系设宴为我洗尘。席间,刘氏起立致欢迎辞,并请我演讲。这是当时广东的风气,无论大小宴会,宾主双方都要起立演讲。但这在我还是第一次,所以印象很深。
  北伐期间,刘峙第二师尚有战功,他本人给我的印象也不错。但是在抗战期间,刘氏任第一战区副司令长官时,每每不战而溃,颇受时论指摘。其原因有两点:第一,刘氏之才最大不过一位师长,过此即非其所能胜任。第二,便是因为官做大了,习于享受,再不愿冒矢石之危了。语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当时在中央做大官的人,生活都趋于腐化,精神难以振作,统兵治政的效率自然就差了。
  从第一战区卸职后,刘氏受任为重庆卫戍总司令。官尊事少,益发耽于宴乐。他在重庆并纳一新欢,藏之金屋。但是他的夫人却是一性悍善妒的女子,而刘氏又偏偏是个闻狮吼而变色的将军,以致闺房之内,斗争无已时。刘夫人曾为此向蒋夫人哭诉,请求主持正义。此事在陪都尽人皆知,传为趣谈。此次刘君被任为第五战区司令长官,亲临前线,正可远避雌威,忙里偷闲了。
  刘氏来接篆时,见司令长官部设在老河口市区之内,便有惴惴不安之感。他首先便问我,老河口的防空情形如何。我说,我的长官部虽在城市之内,究竟位置偏僻,屋子很小,而且四周都是菜圃。敌机纵使找到目标,也不易命中。所以敌机来得多了,我就到菜圃里面走走,以防房屋被震倒。敌机如来得不多,我就不管它,谅它也炸不着我。
  这位好好先生的刘峙闻言大惊,说:“那怎么靠得住?我听到空袭警报,脚都软了。”他又问我,你看长官部有没有别处可迁。我说,离此地五里路有一小镇杨林铺,是五战区前干训班所在地,可以作长官部,不过交通系统重行建立起来就麻烦了。刘立刻说:“你能否派人马上带我去看看。”我便亲自陪他到杨林铺。该地原有一小学,地方尚宽敞,空袭时的目标也不大。刘氏虽觉此地比市区好些,然仍嫌目标太大。且此地亦在襄河东岸,面对敌人,显然是背水为阵,有欠安全。我说,那你就自己斟酌吧。再不然,你可迁往襄河西岸,距老河口六十里地的草店,便再安全没有了。我离开老河口之后,刘峙立刻便把长官部移到杨林铺。不久,果然又移到草店去了。
  刘峙身为大将而胆小如鼠,真令人惊异。其人也,生得肥肥胖胖;其为人也,老老实实。真是“庸人多厚福”的典型代表。
  在老河口时,我将五战区的情形对刘峙详细解释,交代清楚后,便率原长官部全班人马,首途赴汉中。不久,刘峙的特务营及其长官部官佐夫役也已到齐,我所留下的少数炊事兵、传达兵和卫兵也就离开老河口,来汉中归队了。据这些最后离开的卫兵、杂役人等说,这位新长官胆子实在小得不得了。有的竟笑着说:“刘司令长官夜里起来解小便,还要两三个卫兵陪着呢!”
  据说自我离开之后,五战区司令长官部的派头便不一样了。我的生活一向是极其简单朴素的,随从人员亦极度平民化,官兵与驻地商人、农民相处极为融洽。外来人每不知我的住处便是司令长官部所在地。刘峙则不同。他本人极讲究场面,侍从人员烜赫,衙门气息极重。长官部四周的农民莫不大遭其殃,花、果、菜蔬时为官兵强取而去,例不给值。农人有来诉苦的,长官部里的人却说:“我们一向是这样的。军人为国抗战,难道吃点水果、菜蔬,还要花钱买?哼!”
  由这些方面观察,我才知道所谓中央嫡系部队军纪的废弛实在是相沿成习,所来有自,非一朝一夕所致。这种部队,如何能打仗呢?
  据说当刘峙接掌五战区时,敌方广播便奚落他说:“欢迎常败将军来老河口驻扎!”果然,我离开五战区不出数月,敌人便发动攻势,一举攻占老河口与襄、樊。刘峙指挥无方,无力反攻,该战略据点遂为敌人所占领,直至抗战胜利才重归我有。
  (二)
  汉中一带是一片沃野,秦岭在其北,嵩山山脉在其东,汉水横贯其中,地形险要,物产丰盛。我国自秦汉以降,历朝都以汉中为屯兵之地。所以其地古迹特多。
  自老河口沿汉水西上入陕,沿途民俗淳朴,多存古风。凡我途经的市镇,绅民都排班迎于道左。有的甚至摆起香案,由穿长袍马褂的年高绅士,双手高举一茶盅,前来双膝跪下献茶。我也只有停车下来答谢,并双手接过茶盅,一饮而尽,然后再登车前进。这是专制时代绅商欢迎钦差大臣和封疆大吏的礼节,不图尚见之于今日,风气的闭塞,由此可见。
  在汉中时,我名义上虽然负责指挥三个战区,但事实上则日常待决的事务极少,与老河口的忙碌生活,恰成一对比。日长无事,简直有髀肉复生之感。可是正因如此,我才有工夫对今后中外大局的演变,作一番冷静的思考。
  民国三十三年五月上旬,委员长因为主持第九军分校毕业典礼,亲自飞来汉中,我遂乘此时机和蒋先生详谈今后战局发展的问题,以及我们应有的应付方案。可惜蒋先生竟以余言为河汉,未加采纳。此建议当于第七篇中再详叙。
  我到汉中就行营主任后不久,又因开会而至重庆。此时盟军已有在西欧开辟第二战场的趋势,我国报纸讨论亦至为热烈。当时自称为中国第一流战略家的杨杰氏,便在《大公报》上发表一论文,略谓在现代化的战争中,敌前登陆实不可能。杨氏认为,同盟国很难在西欧开辟第二战场,最大的可能还是将美英联军由北穿过苏联腹地,与苏军并肩作战云云。朋友们即持此理来问我。
  我读了杨氏之文,便大不以为然,初不料号称战略家的杨杰竟亦肤浅至此。我说,在现代化战争中,敌前登陆固难,而防止敌人登陆亦同样不易。即就纯军事立场来看,论大军团的指挥、运输和补给,同盟国在英法海峡登陆实是最方便而有效的行动,这样才能使德国两面受敌。即就政治立场来说,苏联亦断不许英美联军在苏境作战。第一次大战后,西方列强围困苏联的余创犹存,斯大林何能坐视英美军队驻在其国境之内?此事简直出乎一般人政治常识之外,所谓战略家的杨杰,居然能想得出,亦亏他会动此脑筋。
  我虽然料定盟国必自西欧登陆,但是我私下却希望第二战场开辟得愈迟愈好。我在重庆时,曾两度与英国大使和丘吉尔驻华军事代表魏亚特将军详论此事。
  我说,希特勒已陷于东西两面作战的苦境,同盟国胜利只是时间问题。现在既已距胜利不远,同盟国当局便应想到战后的复杂问题。你们西方国家与苏联,由于政治制度的不同,在战前已成水火,战时因为对同一敌人作战才暂时携手。一旦大敌消灭,西方国家必定又与苏联针锋相对。为减少战后的困难,务须稍为忍耐战争的痛苦,第二战场千万不宜过早开辟。然而,你们应当尽量以各种物资援助苏联,让德苏两国拼死纠缠。等到两雄声嘶力竭,然后选择地点登陆,德国自将俯首成擒,而苏联元气亦用尽,则第二次大战后的世界便要单纯多了。
  至此,两君忽然向我质疑说,照你说的这样做,万一苏联为德国所败,或者斯大林等候开辟第二战场不耐烦了,转而与希特勒单独讲和,则大局不是不堪设想吗?
  我说,这两点倒是不必顾虑,你们未免忽视了苏联潜在的强大力量。它具备了地广、民众、物产丰富的优厚条件,要想彻底击溃苏联,谈何容易!以中国抗日战争为例,中国无一事不较日本落后,尚且抵抗六年之久,使日军陷于泥淖之中。日本何尝不屡屡试探谈和,中国皆不屑一顾,何况苏联?
  无奈我言之谆谆,这两位英国代表皆大不以为然。尤其是魏亚特将军,和我辩论尤多。他认为头痛应医头,脚痛应医脚,此时不能想得太远。英国目前亟须解除痛苦,不管战后局势如何,希特勒愈早打倒愈好。英国大使也一再强调说,倘第二战场迟迟不开辟,恐怕苏联会愤而与德国妥协,那便糟了。我说,国际政治原像下棋和赌博一般,看谁气魄大,手段高。据我判断,德、苏绝无中途妥协之理,历史上亦从无此事例,西方当局尽可放心。但是他们却坚持己见,不稍退让。当然也不会把我的意见转到伦敦去。
  孰知第二次大战后,西方盟国果然和苏联为着东欧诸国问题,为着柏林问题,闹得剑拔弩张。我在北平任行营主任时,魏亚特到中南海居仁堂来拜会我。翌日,我也到六国饭店回拜他。我说:“魏亚特将军,冷战现在已打得火热了,你该想起我在重庆对你所说的是真理吧?”但是这位约翰牛却仍旧执拗地说:“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不可相提并论。”大家一笑而罢。
  (三)
  民国三十三年(一九四四年)六月,同盟国在诺曼底登陆成功,德军节节败退,欧战已有迅速结束的趋势。同年七月,日军在太平洋屡败之余,使极端反动的东条英机内阁倒台。同盟国海军已逼近菲律宾群岛,日本的命运,也已到了决定性的阶段。
  是年九月,美国驻华大使高斯奉调回国,由赫尔利将军继任驻华大使。赫氏使华,除负有外交上的使命外,还负有调解我国国共纠纷的责任。因二次大战已接近尾声,罗斯福总统目击我国国共关系的恶化,深恐影响战后世界和平,所以特派赫尔利前来,企图促成国共合作,组织联合政府。故赫尔利来华时取道莫斯科,并与斯大林详谈中共问题。
  我此时适因公在重庆,赫尔利大使特地征询我对共产党的意见。他认为我既非蒋先生的嫡系将领,说话必然比较公道。我乃反问他,站在外交官的立场,他作何看法。
  赫尔利说,他为此特地经过莫斯科,问过斯大林元帅关于中国共产党的意见。斯大林说:“中国哪里有共产党,不过是些土地改革者罢了。”我说:“这些话,你认为如何?”赫尔利说,他认为斯大林对中国共产党的分析是真实的,不会骗人的。我说:“斯大林对你所说的不过是一种外交辞令,不应过分相信。中国共产党是信仰马列主义的,是百分之百的第三国际共产党,你千万别上了斯大林的当。难道斯大林比我们中国人知道的还多,他的话比我们中国人的话还可靠?”
  赫尔利诚恳地说:“斯大林是政治家,我相信他的话!”
  这样,我们当然无法再说下去,辩论也就不了了之。
  赫尔利大使到职不久,新任中国战区参谋长魏德迈将军也接踵而至。中国战区前任参谋长为史迪威将军,因与委员长不合,奉召返国,由魏氏继任。
  前已言之,史迪威原为美国驻华武官,珍珠港事变后,调升中国战区参谋长。不过史氏是一阳分人,可为赫赫的战将,却不宜做运筹帷幄的参谋工作。这种人尤其不能与自私的蒋先生合作。因为蒋先生事事以其个人利益为出发点,大权独揽,事必躬亲。做他的参谋长,必须要事事请示而后行,断不可自作主张。史君是美国人,当了参谋长,便真的要行使参谋长职权了,和蒋先生当然无法相处。
  关于蒋、史之间的别扭,据说,史迪威曾公开批评蒋先生专将美国运来的装备补充他的嫡系部队。史氏认为,美式装备的分配,应以军队的能否作战为标准,“包括共产党的第八路军在内”。致引起蒋先生的愤怒,认为史氏干涉中国内政,必去之而后快。
  魏德迈抵重庆时,我们亦曾详谈今后世界局势。无奈当时美国将领都有个相同的看法,即急于要求苏联参加对日作战,以免战争旷日持久。至于战后的问题,他们似乎丝毫没有考虑到。但是在我看来,战后的困难将甚于战时百倍。如不未雨绸缪,届时必将捉襟见肘。论力量,论声望,美国实掌握了左右今后世界安危的枢纽,美国当局一着之差,便足以影响整个世界的和平。思维及此,我认为有尽我所见,向友邦当局贡献一点意见的必要。
  因此在赫尔利和魏德迈莅华之后,雅尔塔会议开幕之前,我曾两度修致备忘录给赫、魏两君,希望他们能转致罗斯福总统和马歇尔元帅。
  我的第一备忘录是在赫、魏两氏抵华后不久便送出的。修缮之前,我曾向蒋委员长提及此事。蒋先生说:“可以,可以,你就送去吧。”在这文件内,我特别提醒美国当局说,德国一旦投降,日本不久必然也跟着投降。但是,当时在渝的美国人都认为日本民族性强悍,笃信武士道精神,非战至最后,绝不轻言投降。美国军队若要攻占日本三岛,至少牺牲二三十万生命。其实这估计是大错而特错的。日本民族性恰如日本运动员的长途赛跑。当他看到失败已成定局,便不再跑下去,不像西方运动员,明知失败了,还要跑到终点。如今欧战已急转直下,同盟国应该计划如何应付日本的突然放下武器!我更强调说,从历史上看,战胜并不难,难的是处理战后问题。此次远东方面战后问题的焦点在我国东北。同盟国当局事先便应想到将来的东北问题,所以千万不必要求苏联参战。因为苏联眼见日本战败在即,不论吾人要求与否,它必然要来分一杯羹。故而中美两国应及早计划与苏联向东北这共同目标作进军竞赛,千万不可让苏联独占东北。
  此备忘录发出不久,果然欧战急转直下,盟军正逐渐向柏林缩小包围圈,德国投降已是指顾间事。考虑到我国的东北问题,我便向赫、魏两君送出第二份备忘录,重新提醒华府当局千万不可与苏联在东北划分战区,我们应与苏联向同一目标竞赛。为准备此项竞赛工作,我提议,魏德迈与蒋先生商议在菲律宾设一中美合作训练机构。将我方准备接收东北的军政人员在菲律宾开班训练,与美国陆、海军密切配合。一旦日本支持不住而放下武器时,我方维持治安的部队和政治接收人员即可由美国海、空军迅速运往东北。我们至少须掌握南满地区,则苏军纵能进驻北满,亦无法与中共军队接触,中共如得不到苏联的物质援助,中共问题将不致引起中苏纠纷,而事态也就简单化了。我深愿美国统帅部郑重考虑此一问题。
  这两件备忘录均由我口述大意,由秘书拟就中文稿,再由行营顾问石超庸和军委会少将参议余兆麒协同译成英文,分送赫尔利大使和魏德迈参谋长。孰知此两项文件发出之后,便石沉大海,毫无反响。约莫一年之后,德、日相继投降,苏联部队不费一弹占领东北,一切均如我所逆料。而美国当局的措施,则与我所建议的完全相反。差之毫厘,失之千里,铸成大错,不胜扼腕之至。我自思前两项备忘录,所言是何等详尽,而盟国当局竟丝毫不加考虑,令人不无懊丧。事后,我私自臆测,虽赫尔利大使曾当面恭维我,不只是个军事家,而且是个政治家,但华府当局或认为我不过是一战区指挥官,妄言世界大势,根本不值一顾。
  战后,我国内战危机日深,魏德迈奉调回国,顺道到北平来看我。当他辞别时,我亲自从居仁堂送他出大门,边走边谈。魏氏忽然提到我的两项备忘录,说:“李将军,现在满洲情势的发展,你当初给我的那两项备忘录,皆不幸言中了!”
  他这么一说,我才知道,原来他曾详细看过我的两项备忘录。但是他们为什么明知故犯,硬把东北造成那种不可收拾的局面呢?
  第七编:八年抗战
  第五十九章:八年抗战敌我优劣之检讨
  (一)
  民国三十四年(一九四五年)八月十日下午,各报忽然发出号外,日本已宣布无条件投降。全国顿时鼎沸,八年抗战至此已胜利结束,全国人民的喜悦,史无前例。汉中城乡此时也欢声震天,爆竹震耳欲聋。全城军民举行联合大游行,各机关、团体纷纷派代表前来行营道贺。各人心目中无不充满胜利还乡、前程似锦的美梦。但是我本人此时反觉落落寡欢,颇使踵门道贺的人感觉诧异。
  其实此种心情一般人亦不难体会。因为像我这样身负国家重任、前后统兵逾百万人的高级将领,在胜利的爆竹声中,回顾前瞻,难免百感猬集。古人说:“一将功成万骨枯。”抗战八年,全国死难军民何止数千万,即在五战区内,牺牲亦不下数百万人。我们试一念及因抗战而招致家破人亡的同胞,以及为国族生存而在战场上慷慨捐躯的袍泽,他们所遗留的寡妇孤儿,如今皆嗷嗷待哺。与念及此,能不凄恻。
  况且,抗战虽告胜利,前途荆棘正多,而中央当国者又私心自用,宵小横行。眼见内政、外交危机接踵而至,我人身当其冲,又将何以自处?凡斯种种思想皆与胜利一时俱来,构成极复杂的心境。
  然今日回思,当时心情的悒郁,实非一时神经过敏,嗣后国事的发展,均在当时逆料之中。固知天下事的形成,皆非偶然。日人处心积虑要侵略中国,经营数十年,卒至一败涂地,蒙千年来未有的奇耻大辱,实罪有应得,自贻伊戚。
  至于我国革命数十年,最后竟招致强邻入侵。抗战八年,幸获胜利,然不数年,大陆鼎沸,政权易手。此种事势的形成,初非国民党一朝一夕的错误有以致之,实在也是积弊太久、病入膏肓的必然现象。所以本章拟对八年抗战中敌我的得失,作一公平的检讨。
  今先从敌人说起:
  日本侵华战争的基本错误便是“企图征服中国”,这本身便是一个不可补救的错误。日本自明治维新以后,侵华一直是它的基本国策。此种国策的奠定,可能有两种因素:一是受西方帝国主义的影响。日本目击西方列强由于侵略弱小民族而致富强,所以它要踵起效尤。二是日本对中国的错觉。日本人一向把中国看成一个无可救药的古老国家,他们认为中国传统是重文轻武,是教育落后,统治者用愚民政策,以愚黔首,以致长期贫弱,不可与西化了的日本抗衡;再者,中国被国内的少数民族征服已不止一次,往者有蒙古,近者有满洲。满、蒙二族尚且能统治中国,况日本乎?殊不知日本这种想法是完全错误的。时至20世纪中叶,全球所有被压迫民族独立图存的风气已如火如荼。西方帝国主义且已日益式微,继起的日本焉能后来居上?所以日本开明之士说,日本侵略中国,无异吞下一颗定时炸弹。再者,日本认为中国是古老文化,不堪一击,殊不知日本的文化正是从中国传去的,最近才受西风东渐的影响而从事维新。中国也正以同样方式接受西方文化,民族意识逐日提高。不过中国幅员广大,人口众多,改革起来没有日本那样迅速有效罢了。恶可视为无反抗能力,而必定被人征服?
  日本既以侵华为国策,田中义一并认为征服中国为征服世界的阶梯。但是日本究系岛国,民族眼光短视,胸襟狭隘,政治、军事领袖皆有志大才疏之弊,徒有成吉思汗的野心,而无成吉思汗的才能和魄力。因而他们侵华的方式,是蚕食而不是鲸吞。既已作了侵略者,又没勇气承认对华战事为“侵略”,却硬说是“事变”,而且这些“事变”的制造,又是毫无计划的盲目行动。例如沈阳“事变”是土肥原、板垣等少数中下级军官搞起来的。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繁事前竟不知其事。事后关东军司令部和日本政府只有追随少壮派军人之后,为其越轨行为作辩护。此实非文明国家应有的现象,然日人行之,不以为怪。
  侵华战事既已发动,而日本人又没有气魄来大举称兵。等到中国民愤达到最高潮,以致“卢沟桥事变”无法收场,大规模用兵势在不免之时,日本又不愿倾全国之师来犯。只是在华北、华东用少数兵力与中国作战,到兵力不敷时,才逐次增兵,深入作战。这种“逐次增兵法”便犯了兵家大忌。中国地广人密,日军一个师团一个师团地开入中国,正如把酱油滴入水中,直至把一瓶酱油滴完,为水吸收于无形而后已。日本人便是这样一滴滴地,滴进了六七十个师团在中国大陆,但是还是泥腿深陷,坐以待毙。
  所以日本既处心积虑要征服中国,就应乘欧洲多事之秋,一举把中国吞下。日本平时国防军有二十个师团,稍一动员便可递增至四五十个师团。如果卢沟桥战事发动前夕,日本便动员全国,首批派遣三十个师团同时分途进犯。用闪电战方式,主力由平汉、津浦两路南下,另以一路出西北,实行战略上大迂回,占领兰州,一举切断中苏的交通,并与沿陇海铁路西进的部队相呼应,夹攻陕西,占领西安,得陇望蜀,威胁成都。同时利用海道运输的便利,向长江、珠江两流域西进攻击,与其南下的主力军相呼应,使西南各省军队不能调至长江流域作战,则占领淞沪、南京、武汉、长沙等战略要地,即无异探囊取物。然后右路越秦岭占成都;中路上宜昌,穿三峡,入夔门,占重庆;左路经广西,向都匀,入贵阳。一举而占领中国各重要都市,将我方野战军主力摧毁,将零星游击队赶入山区,肢解我们整体抵抗的局面,陷全国于瘫痪状态,并非难事。到那时,我政府只有俯首听命。等到大势已去,纵使我们的极端主战派也只好钳口结舌。则以蒋、汪为首的反战派和三月亡国论者自将振振有词,率全国人民屈服于暴力之下了。然后,一俟德、意向外侵略,欧战发展到顶点时,日本即可挟中国的人力物力,向亚洲防卫力量薄弱的地区,进行狂风掳掠性的战争,则南进北进,均可游刃有余。如此,二次大战结束的面貌,恐将完全两样了。
  日本的基本政略既已铸成大错,而其小规模局部战略运用的错误亦复如出一辙。卢沟桥事变后彼方乘我政府的不备,不宣而战,瞬息即击破我华北的驻军。如果乘胜跟踪穷追,使我政府无喘息的余暇,占领东西交通动脉的陇海路,进迫武汉、南京,截断长江运输,则京、沪不攻自破。日军有此天与的良机而不取,竟将其主力军投入四面崇山峻岭的山西,以致旷日持久,作茧自缚。虽用尽九牛二虎之力,前锋勉强一度进至黄河北岸,然而南望风陵渡,面对汹汹巨浪,何能飞渡?其后虽把主力军抽出,南下围攻徐州,西进攻占开封,企图席卷豫、皖产粮区域,却又被黄河决堤泛滥所阻。逼不得已,乃转循长江西侵。因两岸地形复杂,进展甚缓。到占领武汉,已成强弩之末,形成僵持的局面。中国历史上元、清两代入关,系由北方南下,以居高临下之势,自可事半而功倍。日本恃有海军的支援,违背传统战略的有利条件,改由海道溯江西上作仰攻。兵力又不敷分配,其失败固可预卜。
  日本之所以在战争初期不这样做的道理,一则或许由于无深谋远虑的政治家以及气魄雄伟的战略家,他们相信我们不会长期抵抗,南京、武汉失守之后便要投降了。再则是他们本国之内可能亦有掣肘之处,军阀未能随心所欲。关于此点,研究日本问题的专家们当可提出极详尽的答案。但是,日本既然不能放手来侵略,则又何必搞此无结果的侵略呢?以上便是注定日本必败的两项重要因素。
  至于日本军队的长处,那也确是说不尽的。日本陆军训练之精,和战斗力之强,可说举世罕有其匹。用兵行阵时,上至将官,下至士卒,俱按战术战斗原则作战,一丝不乱,令敌人不易有隙可乘。日本高级将领之中虽乏出色战略家,但是在基本原则上,绝少发生重大错误。日本将官,一般都身材矮小,其貌不扬,但其做事皆能脚踏实地,一丝不苟,令人生敬生畏。这些都是日本军人的长处。不过如果一个国家的大政方针的出发点已错,则小瑜不足以掩大瑕。何况“兵凶战危”,古有明训,不得已始一用之。日本凭了一点武士道精神,动辄以穷兵黩武相向,终于玩火自焚,岂不是理所当然吗?
  (二)
  我方部队亦有若干优点足以一述。第一,我们是以哀兵作战,为着保家卫国,与入侵强寇力拼。所以抗战初期,士气的悲壮实亘古所未有。语云:“一个拼命,万人难当。”何况我们全国奋起和敌人拼命?再者,在本土之内与深入的外族作战,实具备天时、地利、人和各种条件。同仇敌忾,到处得到人民帮助,随处可以补给,敌人的情形适得其反。故我军装备虽差,但是在交通不便的乡村,反可利用游击战来困扰敌人,不像敌人的机械化配备,一离开交通线便运用不灵。我军还有一最大优点便是吃苦耐劳,在任何恶劣条件下,都可继续作战。
  但是我方除上述少数优点之外,其缺点亦复不少。例如官兵未受严格训练,军纪废弛,战斗力薄弱。因军队伤亡奇重,中央兵役司到处派员抓兵,阖闾骚然。新兵未经训练,即仓促开赴前线应战,无异驱羊以喂虎口。粮饷待遇既微,致士兵恒苦营养不良,骨瘦如柴。医生、药品均极缺乏,受伤患病官兵境遇之惨,有不忍言者。所以中日战前,日人视中国军队如无物,亦不为无因。
  至于中央政府政治、军事措施的乖谬,更是数之不尽。若说“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则吾人首先便要自中央政府说起。
  老实说,抗战前乃至抗战期中,我们的中央政府实在没有具备任何足以与外族作战的条件。
  自北伐完成后,中央政府中,事实上是蒋先生一人当国。由于他蓄意排除异己,造成由他一人控制的党政军系统,因此引致内战频仍,兵连祸结。中央当局为政既不以德,则中国真正统一便永远不能完成,为应付这一错综复杂的政治局面,蒋先生在中央各部门,及其权力能到达的省份中,全是因人设事。不是用人唯才,励精图治,而是以政府名器作酬庸,来拉拢亲蒋人士。因而在中央能彻底控制的省份中,其行政效率与各项建设,反不若中央政令不能贯彻的各省。
  桂、粤、晋、川、滇等省曾与中央有过对立或隔阂,姑且不论,即以与中央比较接近的鲁、湘二省为例,亦可见一斑。
  山东省省主席韩复榘,系在冯玉祥的西北军中行伍出身,仅略识之无,政治观念的落后更不必言。所以韩氏为一省之长,可说是条件不够。再看湖南省省主席何键,原为唐生智所部第三十五军军长。为人圆滑,而不能任事,只因湘省介于粤、桂、黔之间,可作缓冲,故得久任主席。此人思想既旧,对政治尤属外行。然韩、何二人皆非中央系统中人,对中央仅作有限度的服从,平时与反抗中央的西南各省,信使往返甚密,凡国内有纷争,他二人的态度均甚模棱。因而中央对湘、鲁两省的省政甚少干涉,以致韩、何二人在抗战前一直做了八年的省主席。韩、何虽非理想的行政人才,但是因省政安定,人事无甚更动,党政军之间颇少摩擦,因而湘、鲁两省的治安亦差强人意,省内政治、经济设施,八年以降多有可观。因中国积弱太久,当政者不论贤与不肖,只要给以机会,他们总会为国家、人民做点建设事业。所谓“积跬步可以致千里”,只要有意前进,速度虽慢,犹胜于一曝十寒。
  反看对中央政令贯彻最力的豫、鄂、皖、赣等省便不然了。湖北自1929年到抗战开始,七年之间竟五易主席(计有夏斗寅、何成濬、杨永泰、张群、黄绍竑)。湖北可说是我国各省中先天条件最好的省份之一,交通辐辏,物产丰饶。这五位省主席中,除夏斗寅外,都可说是当时政坛上第一流的人物,为蒋先生所倚重。但是七年之内,湖北省内可说是贪污成风,建设毫无,军队云集,成为国内最糟省份之一。抗战以前,鄂东、鄂北是武汉两道门户,甚至连一条公路都没有,其他建设也就可想而知了。
  至于治安,则更不必说了。鄂东的豫鄂皖边区早成为共产党张国焘和徐向前的天下,鄂西则为贺龙、肖克所盘踞。滋长茁大,卒成中央政府的心腹大患,而中央与鄂省当局均束手无策,莫可奈何。
  鄂省地方行政的糟乱与贪污的盛行,战前实鲜有其匹。但是这并不是偶然的现象。主要的原因是由于省政的不安定。我国政治迄未走上法治的正轨,因而形成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局面。省政首长一更动,则厅长、处长、行政专员、县长全盘更动,甚至事务人员也都彻头彻尾换掉。故一省首长如频频调换,则全省上下公务人员,人人皆存五日京兆之心。一有机会,便大捞一笔,愈速愈妙,以免错过。从政人员志在贪污,则省政便不可复问了。
  湖北如此,安徽、江西、河南等省亦莫不如此。抗战前七年之内,安徽六易省主席,政治情况之糟亦与湖北相埒。蒋先生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最大的原因是他不把国事当事做,而把政府职位作酬庸,以市私恩。这样,国家政治岂有不糟之理呢?此外,如张群、何成濬等人,都是蒋先生朝夕咨询的智囊,他们虽当了省主席,却经常不在省府办公,“主席”只是挂名而已。省政由人代拆代行,为代理人的,当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所以蒋先生统治下的“中央集权制”,事实上是“包而不办制”。如果他肯放手让地方当局去从事兴革,国家反而容易搞好了。
  再者,蒋先生对地方政府的驾驭,一向是采用“分化统治”的方式。故意使一省内的党、政、军互相对立,不时倾轧,以免一省首长的权力太大,不易控制。所以湖北七年内的五个省主席中,虽然有四个是职业军人,但是他们对驻军却无丝毫监督和调动之权。加以中央的“剿共”政策原来是借共军力量来消灭“杂牌军”,所谓“中央军”的主要任务为监视“杂牌军”,是对付自己人的,不是防御共军的。因而一旦与共军作战,各军皆避实就虚,保存实力。共产党就乘机茁壮了。
  我们试一翻阅地图,便知共产党当年的根据地多在赣、鄂、豫、皖四省,而该四省正是中央权力彻底到达之区。号称共产党老家的湘、粤两省,中共反无法立足,甚至在省当局统治能力最薄弱的山东、四川、贵州、云南等省,中共也无法渗透。孰为为之,孰令致之,我们稍一思考,便不难获得。
  加以蒋先生为巩固其独裁政权,竟不择手段豢养特务,鱼肉人民。知识分子偶有批评蒋先生的,辄遭迫害。其属下文武官员也每因私怨而被借端枪毙,或因受疑忌而惨遭毒手。其他暴政,罄竹难书。例如暗杀学者杨杏佛、《申报》主笔史量才、湖北省省主席杨永泰、前直鲁督办张宗昌、前五省联军总司令孙传芳、前抗日救国军军长吉鸿昌、外交界元老唐绍仪、“七君子”之一的李公朴、西南联大教授闻一多及前陆军大学副校长杨杰;捕杀第三党领袖邓演达、第十三军军长赖世璜、第十军军长王天培。又如用绑匪手段劫持民社党领袖张君劢,拘禁立法院院长胡汉民及广东省省主席李济深。逮捕沈钧儒、章乃器、邹韬奋等爱国“七君子”,及重庆大学教授马寅初等。至于被屠杀的农工群众与青年学生,尤不知凡几。更勾结江浙买办阶级,滥发公债以营利,操纵金融以自肥。结纳帮会和各种黑社会头目,公然贩卖烟土,制造毒品,贻害中外。因之,金融市场悉为官僚资本所垄断,皇亲国戚,权倾中外。上行下效,贪污之风弥漫全国。
  中央政府既然如此,则我们对外抗战时政治上的艰难也就可想像了。
  (三)
  我国军事上的糟乱也不在政治之下。抗战开始时,全国军队不下数百万人,但是五花八门,杂乱不堪。就历史系统来说,有所谓中央军、东北军、西北军、山西军、粤军、桂军、川军、滇军及其他各省地方军。就训练方面来说,各军训练方法极不一致。就装备来说,中国军队可说是全世界各种武器的陈列所,德、日、苏、意、英、美、法、捷克等一应俱全,国内的汉阳、金陵、巩县、沈阳、太原等兵工厂出品也各不同,故军队的配备,因军而异。就地域来说,有北方军人,有南方军人,其生活习惯和作战的适应性也各各不同。就征募方式来说,广西是征兵,中央及其他各省是募兵,也有征募并行的。就思想来说,“三民主义”之外,还有一支信仰马列主义的第八路军。这些军队的性能可说完全不同,战斗力的强弱也极悬殊。
  不过在抗战初期,由于民族意识浓厚和对敌人的极端憎恨,所以数百万人敌忾同仇之心却完全是一致的。大家一致服从中央,全力抗战。中央当局此时如能去其一贯的褊狭心理,大公无私,一视同仁,视各部队的作战能力善予运用,则经过八年的抗战,这数百万人确可熔于一炉,变成一德一心的国家军队,无奈中央当局始终不能开诚相见,无法达成理想。
  第一件令人不服的事,便是硬把全国军队分成“中央系”和所谓“杂牌”。在武器、弹药、被服、粮饷各方面,中央军得到无限制的补充,杂牌军则被克扣。前章已说过,如中央对付庞炳勋,当各军都在扩充之时,庞军独奉命裁去一团。又如川军开到徐州,我竭力请求补充,中央破例补充了每军步枪二百五十枝。这真是“杯水车薪”,何济于事?因而在大敌当前之时,并肩作战的友军,有的食丰履厚,武器精良,气焰凌人,有的却面有饥色,器械窳劣。要他们同样出死力而无怨尤,又岂可得呢?
  由这种歧视所产生的恶果,则更是历数不尽。就以“中央军”而言,上上下下都是具有“通天”本领的“天子门生”。大家唯领袖之命是从,将帅不和,上下倾轧,作战能力自然无法提高。但是犯起法来,大家都是黄埔同学,又官官相卫,蒙蔽最高当局。兹举一实例:民国三十年,五战区第十补充兵训练处第二团团长何中明(黄埔四期毕业),其团部驻老河口南三十里的仙人渡,曾将病兵三十余人衣服剥光活埋致死。何的同事见此事太残酷,乃据情报告长官部。我便派军法官及有关人员前往查办,并掘坟检视,情形确实,惨不忍睹。因将何中明扣留,交军法处审讯属实,判处死刑。本拟就地枪决,以申国法。不意中央当局闻讯,电令押解重庆军法总监部,旋即释放。因军法总监部内高级人员多系黄埔毕业生,狼狈为奸,尽管何中明罪无可逭,也可逍遥法外。
  可是蒋先生却最喜欢人家恭维黄埔毕业生是如何如何地好,杂牌部队是如何如何地不好。而他的左右又都是善于阿谀的人,于是蒋先生朝夕所听到的批评和看到的特务密告,都正如他所想像的。因而成见愈深,欲消灭“杂牌”部队之心也愈切。
  此种情形发展到抗战末期尤糟不可言。有些“杂牌”部队因久无补充,部队长官不得已向蒋委员长面诉衷曲,委员长表面上故作矜恤,温语有加,亲下手令,嘱兵站补充;然后视部队的系统,亲自电话或令侍从室主任吩咐,照手令上的数目拨给,或者打个折扣。若无电话预先交代,军政部的兵站就以库存已尽来搪塞。于是,有些部队长官探知个中内幕情形,为保存部队实力,免被淘汰失业计,乃勾结侍从室和兵站官员,实行贿赂,则武器弹药又可源源而来。军队为国捐躯,武器损失,弹药消耗在所难免,尚需向上级机关官员行贿才可得到补充,实为千古未有的怪现象。
  当我在老河口的最后两年,有一新编师奉调受五战区节制。师长王认曲为黄埔第一期毕业生,深通此道。那时第二十九集团军总司令王缵绪得了委员长亲批手令,仍得不到补充,而王师长后来才得到手令,却领到了。王鸿韶参谋长便问王师长理由何在。王微笑告王鸿韶说:“其中有窍门!”王鸿韶追问其“窍门”何在。王说,他奉批得新枪一千枝,他决定卖掉二百枝,就以这笔款项向经管仓库人员行贿,如此他尚可实得八百枝,比王缵绪一枝也得不到强多了。
  后来,傅作义也告诉我一件故事。某次傅奉委员长亲批弹械一批,可是傅在西安的办事处主任却无法领到。西安仓库主任老实不客气地告诉傅的办事处主任说,要领武器,一定要出钱。该办事处主任便发电向傅请示。傅说,钱当然付,不过可否请该仓库主任给一收据。那仓库主任利令智昏,竟真的给傅的办事处写了一张收据。傅有证据在握,乃立刻告到委员长那里。果然,委员长一怒之下,把这位仓库主任撤职了。可是不久之后,他却又当了另一仓库的主任。这种贿赂公行的局面,便是我们抗战末期军事行政的特色。
  至于杂牌军部队本身呢,在这种无法无天的局面之下,也就竭力自救。他们都知道中央当局欲利用对日抗战来消灭他们,平时克扣粮饷,战时不予补充,等他们消耗得差不多了,便将他们遣散或改编归并其他部队,空出的番号,便可以“嫡系”补充了。
  所谓杂牌部队,其中是分等级的。例如我们广西部队,虽然自北伐以来,我们实在是国民革命军的正统,但是在蒋先生的心目中,我们也是“杂牌”。不过由于抗战初期五战区的辉煌战果,使中央不得不另眼相看。再者,我国谚语说“朝中有人好做官”,我们在朝中有白崇禧任副总参谋长,嗣兼军训部部长,在外有我本人任战区司令长官,所以广西部队总算是承蒙中央优礼有加了。
  至于其他部队,如福建绥靖主任陈仪的部队,虽然也是“杂牌”,但是陈仪毕竟是浙江人,蒋先生的同乡,所以也多少受到些优待。最惨的,要算是那毫无背景的孤魂野鬼,例如庞炳勋、高树勋、孙殿英一干人了,其次则为冯玉祥统驭过的西北军、张学良统驭过的东北军、陈济棠统驭过的粤军、唐生智统驭过的湘军,以及川、滇、黔、陕、甘等省的军队。中央是蓄意要消灭他们的。粮饷既缺,中央还派了大批黄埔生去作他们的高级参谋和副军长。这些人事实上都是蒋先生的耳目,对部队的一言一行,有时甚至无中生有,都报告到蒋先生那里去。平时在部队中作威作福,目无余子。
  须知我国将领都是除掉带兵打仗之外,一无所长的职业军人,军队便是他们的家。我国既没有良好的退休制度,他们一旦脱离部队便无法生存。中央既用种种方法去消灭他们,他们也就用种种方法自救图存。平时在前线,一怕敌人攻击,二怕被友军的中央军缴械。在这种情况之下,图存之不暇,哪里有心思去抗战呢?狡猾一点的,便用重金到中央去拉关系。例如徐源泉便一意投靠何成濬,再利用何成濬去疏通侍从室。侍从室路线打通了,以后凡有不利于徐源泉的报告都一概被扣压下来,留中不报。徐军因此便可得到补充,然后利用此补充款项的一部去作活动经费,因而形成了一个贪污和行贿的大循环。
  关于我国政治、军事上的各项缺点,我在南京、武汉、重庆曾不断地向蒋先生坦白进言,请求改正。我说:“这些事,别人不敢对你说,只有我敢向你说,希望你采纳。”无奈我言之谆谆,他听之藐藐,哼了几声便算了。这也可说中央政府的命运是活该走下坡路吧!
  (四)
  我国抗战的战略错误亦多。从基本原则上说,我们对一个优势敌国侵略的战争,应该是长期的消耗战,直到把敌人拖垮为止,绝不与敌人争一城一地的得失,自丧元气,消耗主力。所以抗战一开始,我们断不可把全国军队的精华集中在京、沪、杭三角地带,任敌方海、陆、空军尽量发挥其优越性能。蒋先生当时作这决定的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第一是由于他不知兵法,而好意气用事。因蒋的本性是绝对亲日的,但目睹失地千里,日本仍不满足,使他面子上无以自处,实在气愤不过,所以不顾一切,和它一拼再说。这是个绝大的错误。因为做统帅的人,甚至独当一面的指挥官,一定要冷静,千万不可使气。一时冲动,往往正落入敌人奸计之中。第二,可能是他的策略。蒋先生本不愿全面抗战,他认为能把上海牢守几个月,西方列强可能出来斡旋,战事亦可乘此收场,如“一·二八”淞沪之战一般。这一想法显然也是错误的。敌人来势汹汹,不打到武汉不会轻易言和。要和,也必然是城下之盟,我们除亡国之外别无他途可循。再者,西方列强此时已弱点毕露,欧洲局势岌岌可危,英法自顾不暇,哪有余力东顾?当“九一八”之时,希特勒还未上台,国联尚且无力制裁日本,何况此时呢?
  死守南京,又铸下第二大错。沪上兵败之后,我后方尚有数师精锐部队未参与战斗。此时如索性把大兵向大江南北一撤,将南京正面让开,敌人深入之后,再相机自南北两方夹击,京、沪敌人亦难安枕。我元气未丧尽,则敌人此后北上徐州,西窥武汉,顾虑皆多。当时白崇禧和我以及德国顾问都反对守南京。无奈委员长认为南京系国府及国父陵寝所在,不守在面子上过不去,更兼唐生智别有用心,随声附和,乃决定死守南京这战略上的死地。孰知我军新败之余,士气已沮。敌军迫近我首都,争夺首功,士气正盛,相形之下,优劣悬殊。不数日,南京便为敌军所夺。我大军十余万简直被无故糟蹋掉了,岂不可惜。
  南京失守后,敌人次一目标必然是津浦线。但是此时津浦线简直无兵可调,优势敌人本可一举打通津浦线。若非敌军太骄妄粗心和我五战区将士沉着应战,则战事早已不堪设想。所幸我们能运用内线作战的便利,在津浦路上和敌人纠缠了半年,使它无法西窥武汉,抗战局势才转危为安。
  二十七年武汉保卫战时,我方战略再度发生错误。当我从徐州退到豫南、鄂东时,敌人正由南京沿江西上。我那时在战略会议上,便主张以一部分兵力在鄂东阻止敌人西进,而以主力自豫南出皖西,循六安、舒城、怀宁一线,配合大别山内的廖磊集团军,主动出击,以攻为守,夹击侵入鄂东的敌人。我的建议未被蒋先生接受,他主张陈重兵于鄂东,于豫南一带作纵深配备,构筑工事,以逸待劳。这“挨打战略”实是一项错误。因为鄂东地形复杂,敌我大兵团均不易展开作战,陈重兵于此,实无用武之地。而自六安以西直达信阳,一坦平原,无险可守,此路有失,则鄂东之兵将不战自退。其后敌人果由六安西进,各个击破我重叠配备防线,侵占信阳。至此,鄂东和武汉守军不能不仓促撤退,一切如我所料。以上是我所亲自参与,虽然一再进言而不为蒋先生所采纳的三项战略错误。至于其他的错误,这里也就不必多赘了。
  到抗战末期,中央以配合美国在印度的基地为名,抽调四五十个师集中滇、缅边境,声言打通滇缅路,夺取仰光海口,以便接运美国作战物资。这也是一项极大的错误。当时我曾建议,舍近求远,天时地利人和于我都极不利,故与其劳师出国远征,不如集重兵于南宁、贵县一带(广西当时已无敌军)向广州湾进攻,开辟一个出海口,与太平洋上的盟军相呼应。我的理由很简单,敌人的兵力自三岛本土向外延伸,直到缅甸,正如一条长蛇,蜿蜒在亚洲大陆边缘。我们打蛇应该采取腰斩的方式,不应专门打头或打尾。吾人如在缅甸与敌人力拼,敌势不支则慢慢向东收缩,愈缩则兵力愈集中,抵抗力愈强,而我方困难也愈多。当时如果我们以入缅的兵力向广州湾出击,必可打通广州湾出海口,如此则可与循菲律宾一线北上的美国海、空军相呼应。日本在支那半岛以及南洋一带和其本土的交通顿受威胁,则缅甸日军将不战自溃。我提出此一战略主张的另一用意,便是看到日本有突然投降的可能。日本投降时,我国如有个出海口,则四五十万大军便可利用日本投降的船舶迅速开往东北与华北,则战后问题便简单多了。
  但是我的战略主张也未被重视。我们足足有四五十万最精锐的部队被困于滇西、缅北的崇山峻岭地带。日本突然投降后,这些部队才慢慢开回昆明,等到开到北方,已是三四个月之后,华北、东北已局势全非。我们不特未能抢先一步,等到共产党已打下基础,我们再去逐步打通交通线,则为时已晚了。殊不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后不久,中央即密令杜聿明围攻昆明五华山,龙云被迫应战,我才恍然大悟,原来蒋先生之所谓打通滇缅路,其用意实在此不在彼
  整个战略之外,抗战时我方指挥系统的毛病亦多。最重大的一个缺点便是蒋先生越级亲自指挥。前已一再提及,蒋先生既不长于将兵,亦不长于将将。但是他却喜欢坐在统帅部里,直接以电话指挥前方作战。抗战时,他常常直接指挥最前线的师长,抗战后对共军作战,他竟然连团长也指挥起来。他指挥的方法是直接挂电话,或直接打电报,故战区司令长官甚至集团军总司令和军长都不知其事。有时一军一师忽然离开防地,而前线最高指挥官还不知其事。但是蒋先生的判断既不正确,主张又不坚定。往往军队调到一半,他忽然又改变了主意,益发使前线紊乱。蒋先生之所以要这样做,实在是因为他未作过中下级军官,无战场上的实际经验,只是坐在高级指挥部里,全凭一时心血来潮,揣测行事,指挥系统就乱了。
  凡是中央系的将领都知道蒋先生这项毛病。他们知道奉行蒋先生的命令,往往要吃败仗,但是如不听他的命令,出了乱子,便更不得了。所以大家索性自己不出主意,让委员长直接指挥,吃了败仗由最高统帅自己负责,大家落得没有责任。将领如果是这样的庸才,当然不能打胜仗,而蒋先生却偏偏喜欢这样的人。
  抗战初期,战场上表现最坏的要算是第一战区副司令长官兼第二集团军总司令刘峙。刘氏在河北溃败时,曾受到撤职查办的处分。但是不久,蒋先生又重用刘峙。据说,某次蒋夫人曾向委员长进言说:“外边闲话很多,刘峙恐怕不能再指挥作战吧?”
  蒋先生说:“刘峙指挥作战是不行,但是哪个人有刘峙那样绝对服从?”结果还是用了。蒋先生所喜欢的便是像刘峙那样“绝对服从”、自己毫无主张的庸才,因此,国军战绩也就不易表现了。
  长沙三次会战时,薛岳本打得很好,不料在作战正紧张时,蒋先生一个电话把军队调乱,薛岳一时无法补救,被打得踉跄大败,失了长沙。薛伯陵一气,不听统帅部撤往湘西的命令,竟把部队撤到江西去了。后来薛岳几乎为此受处罚呢!有人问薛岳为何要到江西去,薛说:“跑远一点,他(指委员长)电话便打不通了!”这是抗战期间,高级将领尽人皆知的趣事。
  不过话又说回来,终我六年之任,委员长从未直接指挥过我五战区的部队。我原知道蒋先生有这项脾气,所以当二十六年十月蒋先生任我为五战区司令长官时,我便笑着向他说:“委员长,我很感激你这样看重我,使我负这样重要的职务。不过古代战略家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希望你不要打电话直接指挥五战区的部队啊!”
  蒋先生也笑笑说:“五战区我不打电话,对你我放心得过,放心得过。”他果然能守此诺言,始终未打过电话。我在徐州时,蒋先生曾为别的事和我通过两次电话。他那口宁波腔,当面谈话还可勉强懂得,在长途电话里,我就有一大半不懂了。我听得很吃力,蒋先生也觉得很苦,以后他连这类电话也少打了。老实说,我在五战区能打几次小胜仗,未受委员长直接指挥亦不无关系。
  第八编:从全盘胜利到彻底溃败
  第六十章:胜利接收铸成大错
  我国抗战八年,人民死伤数千万,全国精华地区沦陷殆尽,然终将敌人驱出国土,失地全收,实开中华五千年历史上未有的奇局。孰意胜利不及四年,我国民政府竟被共产党逐出大陆,数百万军队一败涂地,实在也是亘古以来鲜有的怪事。
  然今日推原究本,固知中共之所以能席卷大陆,并非一朝一夕之所致。其中因素,一言难尽。不过就最重要的近因来说,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对收复地区,有关军事、政治、经济接收中所铸成的大错,实是促成中共胜利的主因。今且就军事来说。
  犹忆三十三年春天,蒋先生因事到汉中视察,我便乘机向其建议说,抗战胜利只是时间问题,我们现在便要考虑到战后的接收问题。我认为胜利后,苏联和中国共产党将变成我们最头痛的难题。对付苏联,我的建议正如我给魏德迈和赫尔利的备忘录上所说的,应准备与苏联向东北作进军竞赛,并隔离中共和苏联的陆地交通和直接接触。
  至于与对付中共有密切关系的对日军“受降”问题,我更向蒋先生提出具体的主张。我认为敌人一旦宣布投降,我统帅部应立即命令各地日、伪军就地待命,维持当地治安和交通,以待我接收部队的到达。第二,关于我军向收复区的开拔,我主张用“后浪推前浪”方式,以求快捷。在胜利已露端倪时,政府应尽量将驻于江南的大军,向江北推进。因为长江以南经八年抗战,大军云集,地方安堵如恒,中共渗透力量也微。但在黄河流域则完全相反,因北方沦陷的时间较久,日军后方的兵力单薄,只能维持主要交通线,至于广大平原和山岳地区,大都为中共所占领并建立根据地。我政府对此问题亟应早为筹划,作适当的军事部署。等到胜利的爆竹一响,我大军便一浪继一浪向北方推进。如原驻河南、安徽和苏北的国军,即向山东、河北前进,原驻山西、宁夏、绥远的,则向察哈尔前进。各该军所遗防地,则由后方部队递补。如此不出一月,华北所有重镇及津浦、平汉交通线皆为我大军所有,然后再令日军集结,就地解除武装。
  至于各地区的受降和接收,应责成专人负责,有条有理地进行。我尤其指出东北为最重要地区,负责接收的人,尤应慎重遴选。
  蒋先生问我说:“你看接收东北谁最适当呢?”
  我稍一思索,便说:“我看黄绍竑还可以。”
  我之所以推荐黄季宽,实出于数种考虑。第一,我认为战后东北问题最为棘手,主持其事者,必须有眼光,有魄力,勇于负责,必要时敢于便宜行事。而蒋先生夹袋中人物之可以外调的,如陈诚、顾祝同、蒋鼎文、刘峙、张治中、张群等人,在蒋先生极权之下,磨炼已久,事事听候蒋先生手令,丝毫不敢独断独行,已完全失去主动的、勇于负责的精神,断难应付战后东北错综复杂的局面。第二,我考虑到蒋先生的疑忌。我如提名白崇禧,则多疑的蒋先生必以为我徇私。加以战后的白崇禧,恐也不能离开中央,而黄绍竑则不然。他在民国十九年已和我疏远,而投入蒋氏幕中,颇为蒋先生所倚重。同时,季宽也确有此应变之才,可以处理东北的复杂问题。至于东北耆老莫德惠、抗日英雄马占山,以及尚在监禁中的张学良等,中央若能逾格录用,在号召力方面而言,自可事半而功倍。可是我深知蒋先生对东北人特别忌恨,故未敢提供参考,以免触其愤怒。谁知蒋先生听了我的话,不置可否,“哼”了一声,便结束了我们关于这一方面的谈话。
  我当时的建议,实完全是为战后大局着想,绝无个人私意存乎其间。孰知蒋氏多疑,他在抗战胜利之后,对于我的建议,一句未予采纳,甚或反其道而行。
  战事刚结束,我统帅部立即命令日本驻华司令官冈村宁次,将日军向数点集中,听候缴械。例如长江以北敌人便奉命于短期内集中于郑州、洛阳、开封、徐州、蚌埠、石家庄、济南、北平等重镇。而日军集中后所遗留的若干战略据点和各交通线的防务,我军却未能即时一一接防。因而原在敌后活动的共产党游击队,遂毫无顾忌,乘机大肆发展,组织人民,加以掌握。以故原来通行无阻的津浦、平汉等线,胜利后顿时交通断绝,无法恢复,直至大陆易手而后已。
  当中央作此决定时,我便一再向何应钦警告,要他千万不可操之过急,草率从事。但是何说,奉蒋委员长面谕,如今抗战胜利,如不将敌人迅速集中缴械,将有损国家威信。谁知后患即由此造成。
  至于向收复地区进军,中央也没采纳我“后浪推前浪”的办法。主要的原因是,全副美式配备的嫡系中央军共四五十个师,此时尚集中于滇西、缅北一带。如以后浪推前浪方式向华北前进,则原在安徽、河南一带的非嫡系部队将先入华北,甚或东北,这在私心自用的蒋先生看来,显然是对他不利的。所以他只要原驻鄂北、豫西的刘峙部队和原驻皖西大别山的李品仙部队,分头开进陇海线上的郑州和徐州受降接收,接收后即不得再向北方推进。至于华北、东北的接收,却要等留在滇、缅一带的部队调去办理。但是四五十个师的大军要自西南山区开往华北,谈何容易。大军尚仆仆在途,东北、华北的版图大半已再度变色了。
  政府在军事接收上的另一重大错误,便是毫无程序,纯以私心为出发点的军队整编。前已一再叙及,蒋先生自北伐以来,便一心一意要造成清一色黄埔系部队。他利用内战、外战一切机会来消灭非嫡系部队。这种作风在对日抗战时,更变本加厉。
  据说,胜利将届的前夕,蒋先生向参谋总长兼军政部部长何应钦索阅全国军队番号清册。见非黄埔系的番号尚有百数十师之多,蒋先生顿感不悦,说:“打了八年,还有这许多番号?”他的意思当然是怪何应钦太姑息了,为什么不借对日抗战,把这些杂牌部队消灭呢?蒋先生这一怒,却给了善于揣摩人主意旨的陈诚一个机会。陈氏便向蒋先生攻击何应钦,并自炫其能,认为如果陈某在其位,谋其政,杂牌部队早就消灭完了。因而抗战刚胜利,蒋先生便将何应钦调离军政部,专任陆军总司令,而以陈诚继掌军政部。
  陈诚就任军政部部长后的第一项重要命令,便是将收复区的伪军及抗战有功的游击队一律解散。解散的方式,也像日军缴械一般,由中央指定各部队集中地点,然后向前来接收的中央军接洽,听候处置。而伪军和游击队的原有防地,却无军队接防,于是,共军又“趁虚而入”了。这些部队开到指定地点,而他们所奉命要接洽的中央军有些还远在滇、缅一带。这些部队长官久候无着落,又奉严令,不准就地筹借给养。因而,老实的将领便将部队解散归农,凄怆情形,难以言状,狡黠的便另打主意,投向中共效力了。在这种不近人情、鲁莽灭裂的办法下,失业军官动以千计,以致后来在南京闹出失业军官“哭陵”的活剧。而向共军投奔的,更不计其数。我当时目击陈诚这样无理蛮干,便引为绝大的隐忧。我得机总劝告陈诚说:“辞修兄,你这种干法是替共产党凑本钱啊!”
  陈诚却自负地说:“他们要到共产党那里去,我求之不得,正可一锅煮掉!”
  记得战后,我在南京、北平不知向他讲过多少次,他总是如此回答。我说:“我们战前剿共剿了那么多年,还没剿掉,现在怎能一锅煮掉呢?”
  陈诚说:“那时是因为我们空军无力量!”
  陈诚此时实在太自信了,绝不把共产党看成一个威胁。因而他的主要目标,不是在应付日益壮大的共产党,而是处心积虑地消灭内部异己。这种企图又使他想出一个新花样,就是所谓“混编”的计划。
  前已说过,我国军队历来都有其特殊的系统,将专其兵。这种传统的坏处是容易造成门户之见,好处是将官知人善用,指挥起来可以如臂使指。当然,这传统未始不可打破,但是要国家承平,中央当局大公无私,汰弱留强,才可逐渐消灭门户之见。可是陈诚的“混编”,目的在排除异己,培植私人势力。所谓“混编”,便是将各集团军中的军、师、团等单位对调,其用意即在将“杂牌军”化整为零,以便吞并消灭的一种阴险手段。这样一“混”,原先本甚单纯的军事系统,反而弄得庞杂了,指挥不易,士气消沉,战斗力也因此丧失。似此鲁莽灭裂的干法,当时纵是“嫡系”部队,也被搅得上下骚然。
  陈氏更利用不同方法,褫人兵柄,制造混乱。例如抗战胜利后,中央要找一北方人去接收河北省,因而委孙连仲为河北省政府主席,嘱其由鄂西的恩施往北平受降,但是却不许他带已指挥十余年的子弟兵——第三十一军——前往接收,而将该军调给胡宗南指挥,再由胡部调胡博翰军随孙北上,连仲指挥起来,自然就不容易了。
  陈诚借整编、混编为名,又处处培植他的私人势力。例如抗战胜利后,陈诚把各战区的通讯兵团次第整编撤销。白崇禧于战后赴洛阳、郑州视察,发现通讯兵团的电台被撤销,无法与各地联络。值此复员紧张之际,如何能没有通讯机关呢?白氏不禁大发雷霆。事实上,陈氏并不是取消通讯系统,而是暂时撤销,借以遣散一部分人员。到重建时,便可安插新人,而这一批新人,难免就是陈诚的十八军老干部了。
  诸如此类的故事,在胜利后真是罄竹难书。这些尚是就纯军事观点立论,至于政治和经济上接收的糟乱,尤不胜枚举。例如对伪币币值规定太低,即其一例。刚胜利时,沦陷区中伪币的实值与自由区中的法币,相差原不太大,而政府规定伪币与法币的兑换率为二百比一。以致一纸命令之下,收复区许多人民顿成赤贫了,而携来大批法币的接收人员则立成暴富。政府在收复地区的失尽人心,莫此为甚。
  国家在大兵之后,疮痍满目,哀鸿遍野,而当国者却如此以国事逞私欲,国民党政权如不瓦解,真是无天理了!
  第八编:从全盘胜利到彻底溃败
  第六十一章: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北平行辕
  (一)
  抗战胜利的消息一出,中央便任命我为军事委员会委员长北平行营主任。该机构于三十五年九月一日改称国民政府主席北平行辕,其组织与人事除增加一调查处,处长由中央直接委派之外,余均照旧。
  按中央所颁组织章程,北平行营直辖两个战区(第十一、第十二),包括五省(河北、山东、察哈尔、绥远、热河)三市(北平、天津、青岛)。辖区内一切军、政、党的设施俱得听行营主任的命令行事,我的权力不可谓不大。按理应可大有作为,替国家人民服务,可是我接到命令之后却忧心忡忡。
  在抗战胜利前两年我便唤醒中央注意,认为“战争在华南,问题在华北”。如今抗战胜利,华北的情形最复杂,是战后问题焦点所在,我担任华北军政最高长官,职责是何等重大。如果中央能按照规章,授我实权,以我数十年统兵和从政的经验,以及鞠躬尽瘁的决心,自信可以澄清华北,辅翼中央而复兴中国。
  但是以我和蒋先生相处数十年的经验所得,我深知蒋先生绝不会信任我而授我以实权。他要把我捧得高高在上,负华北全局安危之责,而无丝毫调兵遣将、控驭下属之权。主官无权,政出多门,则治丝愈棼,华北前途必不堪设想。但我又未便向蒋先生诉苦,因为说穿了反而启其疑窦,于事无补。所以在奉命之日,心情上实感无限沉重。既辞谢不得,只有尽我所能。
  北平行营是一个兼管军事、政治的机构,建制上设有秘书长一职,我汉中行营幕僚中尚无适当人选足充此任。最后我便报请西北大学教授萧一山君担任此职。我与萧君在汉中才初次相识。斯时萧君任国民参政会参政员、西北大学(在汉中城固县)法学院院长,凡有重要集会,他都被邀参加。一次在汉中军分校毕业典礼上经人介绍相识,遂一见如故。嗣后他曾来行营和我长谈竟夕,颇为投契。因此当我需要遴选一位秘书长时便想到了萧君。且因他久负才名,与全国教育界人士极为熟悉,北平为我国文化荟萃的中心,如得萧君为佐,实最理想。起初,萧君对此颇为踌躇,因他与蒋先生也很熟,蒋先生且曾数度请他入中枢任职,皆因政治主张格格不入而婉谢。这位一向遁迹高蹈、薄中央之官而不为的学者,一旦与所谓“桂系”接近,岂不惹蒋先生的不快?经我一再解释,他才有屈就之意。再者,一山尚有住宅书籍在平,八年战火之余,亟待整理。抗战结束之初,交通困难万状,他要立刻飞平殊非易事,如就任北平行营秘书长,则可返北平于旦夕之间。经数度考虑,他终于接受了我的邀请。以后我们便成为终身的朋友。
  筹备稍有眉目,九月初遂遣梁参谋处长率职员十余人自汉中飞平,九月二十日萧秘书长一山,王参谋长鸿韶也飞往布置北平行营成立事宜。时接收平、津的负责人为第十一战区司令长官兼河北省省主席孙连仲。前已说过,孙的基本部队早为中央割裂,他现奉命指挥高树勋、马法五、胡博翰三军循平汉路北上,连仲本人则在新乡督师。不过他由参谋长吕文贞率领的前进指挥所则早已入驻北平。中央各部会以及戴笠的特务系统也已在北平成立机构,分头接收。
  十月二十六日我本人率领副参谋长甘沛泽、主任秘书黄雪邨等专机飞平。北平市民听说我将于是日到达,竟全城轰动,从机场到城内夹道欢迎的数十万人,欢声震天,令人感动。因华北同胞为敌伪压迫八年之久,今一朝重获自由,对政府派来坐镇华北的最高军政长官的热烈欢迎,实是出于至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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