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香亭师二万人:驻浙江
夏超部万五千人:驻浙江
三、安徽之部
陈调元师一万六千人:驻蚌埠
倪朝荣旅一千五百人:驻蚌埠
马祥斌旅一千五百人:驻南宿
王普旅三千人:驻芜湖
毕化东旅二千人:驻寿州、霍邱
杨光和旅二千人:驻邳县
彭德铨旅二千人:驻皖境
杨镇东旅千余人:驻皖境
颜景宗旅三千人
张中立旅二千人
张国威炮团一团山野炮十门
四、江西之部
邓如琢师七千人:驻南昌、九江
唐福山师五千人:驻萍乡
蒋镇臣师五千迫击炮四门:驻吉安
刘室题旅二千人:驻鄱阳
赖世璜师四千人:驻粤、赣边境
杨如轩师二千人:驻赣州
杨池生师二千人:驻三南
张凤岐旅三千人:驻万载
陈修爵部一千余人:驻宁山岗
五、福建之部
周荫人师:驻福州
李生春旅三千人:驻福州至延平
刘俊旅三千人:驻延汀
炮兵团千余人:驻延汀
孔昭同旅四千余人:驻漳泉
苏埏旅三千余人:驻延建
蒋启凤旅二千余人:驻泉州
卫队旅三千人驻:福建延平
吴大洪旅:驻泉属
张毅师六千人驻:漳、龙(漳州、龙岩)
李凤翔师三千人:驻汀、龙(汀州、龙岩)
张庆昶旅三千余人:驻汀州
林忠陆战队三千余:驻马尾、厦门、东山
王麒旅二千余:驻云浦
何麓昆部一千余:驻建瓯
上列各部队中以卢香亭的第二师、谢鸿勋的第四师、郑俊彦的第十师战斗力最强,为孙军的中坚部队。
孙传芳既决定对我军作战,乃将所部二十余万人分为五方面军。除在闽的周荫人为第四方面军外,余均在赣。(此项部署系我军于箬溪大破孙军后,自掳获的敌人秘密文件中所获悉的。)
孙军第一方面军以原驻江西部队编成,任邓如琢为总司令。所部第一军为唐福山、张凤岐部,在樟树。第二军为蒋镇臣、谢文炳部,在新淦。第三军为邓部第一师,在南昌。第四军为原滇军杨池生、杨如轩所部,在永丰。
第二方面军以郑俊彦为总司令。自南浔路南段集中,向湘、赣边境萍乡一带前进。
第三方面军为卢香亭部,在南浔路中段。其主力数万人在德安、涂家铺、武宁一带。
第五方面军总司令为陈调元。所部有王普、刘风图等旅,在武穴、富池口、石灰窑等处。全军号令森严,声威殊盛,各军战斗力也都不在吴佩孚各军之下。
(二)
我方进攻江西的战略部署分三路东进。以第一、二、三各军为右翼,由蒋总司令亲自指挥。第二军由赣南的吉安一循赣江北进,第三军由萍乡出高安,第一军的第二师由铜鼓经奉新东进,均以南昌为目标。赣南之敌杨池生、杨如轩所部,因实力较弱,故由新近附义的赣军赖世璜部加以解决。
我军中路由第一军第一师和第六军担任,由程潜指挥。出修水、武宁,直捣德安,以截断南浔铁路。
我第七军则担任左翼,自鄂城、大冶一线入赣。沿长江南岸东进,经阳新、武穴、瑞昌,直捣九江孙传芳的总司令部,并向左警戒长江江面和北岸敌军陈调元所部。
我军入赣部署既定,蒋总司令乃于九月十日前后,亲至南湖七军军部告我,并颁发命令调第七军克日入赣,将武昌围城任务交第四军接替。但此时我军饷糈、被服等接济俱由广西征发而来,现已届秋末冬初,后方接济尚未送到,行军殊有困难。我遂将此情况报告蒋氏,蒋说:“我叫俞飞鹏立刻送十万元’五省通用券‘给你暂时使用。”俞飞鹏是北伐军的兵站总监。不久,他果然送来数大箱“五省通用券”。这是我七军在北伐途中第一次收到的中央方面的接济。不过我当时尚不知“五省通用券”为何物,中央财政部也未明令通用。既来之则安之,我们也只得暂时收下。到我军进入江西后开箱使用时,才发现全是五十元和百元大票。我们既未使用过,人民也闻所未闻。当时物价很低,纵使人民愿意,也无法接受此百元大票。所幸沿途人民箪食壶浆,十分合作,各地商民团体都自动集合为我军兑换使用,粮饷才不虞匿乏。
我军在南湖接到命令后,遂立刻向大冶集中,兼程入赣。九月十三日全军抵达大冶。过此东进便是江西边界。大冶城东郊便系一大湖沼,大军东去须乘渡船。如自湖边绕道东进,势非三、五日不为功。我们不得已,乃征调船只东渡,经一昼夜不停摆渡,两万大军才抵达湖东,进驻阳新。后方兵站则往于鄂城、黄石港和石灰窑一带长江南岸的小市镇。
自阳新东进,又有小河两道不能徒涉;大军通过,势须架设浮桥。工程也相当浩大,势非三五日不能竣工,我便命令全军在阳新暂息。同时派出“差遣”三组,化装平民,偕土人向武宁方面侦探,以便和第六军取得联络。因我在大冶时已接得总司令部“通报”,知程潜的中路军己占领修水、铜鼓,现计时应己占领武宁了。
三组联络员派出不久,便有两组相继回报说,武宁有敌人盘踞城内,他们不敢入城,至于第六军却“不知所终”。我得报至为诧异。然那时我们的无线电又失灵,普通电话更是鞭长莫及,各方联络全失。友军何往,以及全盘战况若何,直使我如堕五里雾中。
就在此时,我忽然接到武汉方面前敌总指挥唐生智、总司令部武汉行营主任邓演达和武汉政务委员会主任委员陈公博三人的联衔急电。大意是说,据报敌海军已溯江而上,将在黄石港登陆占领大冶,企图解武昌之围,情况紧急之至,要我克日回师大冶,以对付该地之敌,而减少武汉的危险。当军部尚在研究这电报时,我军留驻黄石港的兵站分监曾其新忽打紧急电话来报告说,敌人已在黄石港登陆,显系陈调元军的王普、马登瀛两部。这时电话内已微闻枪炮声。曾其新说:“……我们将向鄂城撤退!”话未说完,电话便断了。敌人显然已在黄石港登陆,向大冶进攻;我军后路已断。
我乃在阳新召集紧急军事会议,商讨应付之策。我计算全军绕湖回援大冶非四、五日不能到达。有此四、五日时间,已足够进抵九江。虽然是孤军深入,所幸士气极旺,不难一鼓而下九江。我军如攻占九江,则敌人不但不敢攻武仅,赣局也必急转直下。兵贵神速,事不宜迟;自古出奇兵制胜,未有不冒险而能克敌致果的。当时夏、胡两指挥官均表赞成,各级将士也表示听命。当夜浮桥搭成,全军遂于拂晓渡河,向九江挺进。当天便进抵横港,更夤夜前进。不久,前锋钟祖培旅便与敌军约千余人发生遭遇战,敌人稍战即溃,我军乃继续前进。
是夜十时,我在阳新所派的第三组探报人员也自武宁回来报告说,武宁城内确有敌军一、二千人,程潜第六军不知去向。如是则我右后方已受敌人威胁,后方归路已断,欲退不能。我再查阅九江附近的地图,知该地全属湖沼区。我军三面受敌,北阻长江,且江边也有敌人,我们如进入该区为敌人重重包围,正如鱼入笮笼,虎落深阱,终必弹尽援绝为敌人所消灭。在此进退维谷之时,将如何是好?
熟思片刻,我自觉要改变战略,舍弃九江,全军向右靠拢,翻越羊肠山,以寻找第六军。如第六军被围,我正可前往解救。主意既定,便立刻请俄顾问马迈耶夫和参谋长王应榆前来商议。
马迈耶夫听说我要改变战略,便立刻咆哮起来。他说:“舍九江不攻是违背既定战略和统帅部的命令。在苏联,指挥官如擅改作战计划或不听命令,是犯死罪的。在苏联便要枪毙,在你们’中国就是要杀头的!”
“马顾问,”我说:“在通常情况下擅改作战计划是犯罪的,但是目前情形不同。我们右翼的友军不知去向,后路又被敌人截断,我们弹械、粮草已极其有限,一旦进入死地,四面受敌,前途将不堪设想。再者,我们在阳新时,武汉有电报要我向大冶撤退。(其实蒋总司令于九月十七日有一电报给我,要我暂驻大冶,监视武穴、富池口一带之敌,不过我未能收到该电报。)向大冶撤退尚且不犯军令,何况是向右靠拢以支援友军呢?”
但是马迈耶夫仍不以我言为然,喋喋不休。这时我军已有一团正向九江前进,胡、夏二指挥官也在前进中。我顾不得马氏的抗议,当即派人追向前去,命令他务必于拂晓前找到胡、夏,嘱其停止前进,就地待命。马顾问仍期期以为不可;竟和我大闹起来。但是他终究是顾问,无权命令我主官。他见奈何我不得,不觉性气大发,叽叽咕咕似乎骂了起来。那俄文译员也不敢再译,想必马氏把不堪入耳的秽词都骂了出来。我也管不得许多了。
拂晓时,胡、夏二指挥和我会于中途。我便将我的新决定告诉他们,他们也绝口称颂我判断的正确。一声号令,大军两万余人便舍东而南,改途向羊肠山前进了。
第五编:从镇南关到山海关—北伐回忆
第二十七章:箬溪、德安、王家铺之血战
(一)
羊肠山是阳新县南部和武宁县交界区域的一系列石山。山虽不大,却十分险峻。山上草木不生,乱石如林,易守难攻。此时敌军约千余人据守该山,堵住我军南向去路。翌日清晨我遂下令攻山。敌并不固守,稍战即退。我军穷一日一夜之力才越过该山。过山约五十里便是箬溪,盘据该地有敌军精锐谢鸿勋部约两万余人,构筑工事,图死守箬溪。
箬溪为武宁县北一小镇,有商民约二、三百户。该镇西傍修水河东北则有小岗峦日盘龙岭,绵延数里,敌军即沿此岗峦构筑工事。阵地之前有一小溪,可助防守,在高处敌军炮火瞰射之下,这道小溪也可说是天堑难渡。
我军于二十九日晚抵达箬溪敌阵前小溪北岸的高地。因天色已晚,未便进攻,乃在阵前过夜。三十日拂晓,我便下令全军出击。我与夏、胡二指挥都亲临阵前督战。敌军顽强抵抗。我军数度冲达小澳边,都被对岸高地敌军炮火压迫后退,伤亡数百人,仍无法强渡。自清晨至下午三时,并无进展,战况成为胶着。
这时我军士气极旺,在小溪后方作预备队的李明瑞旅以整日未得参战,上下官兵都跃跃欲试。下午三时我乃调李旅自左翼隐蔽地带向敌军右翼作大迂回。我命令李明瑞说,迂回愈远愈好。同时我更面告夏、胡二指挥,限日落前一定要攻下箬溪。全军乃再度冲锋。炮火正密之时,我李旅忽自敌人右翼后方出现。全旅如一只铁臂,以疾风暴雨的姿态,压向敌人后方自右而左。此时敌人发现已迟,阵线立即动摇。正面我军闻敌后有枪炮声,知李旅已达成任务,乃全线呐喊冲杀,敌人遂全面崩溃,夺路窜逃。谢鸿勋的指挥部原设于敌阵后数间茅屋内。当李旅冲入时,其中鸦片烟灯犹明,文电狼藉,官佐或毙或俘,极少漏网。谢军两万人无路可逃,多数图泅渡修水,浪急人多,河中人头滚滚,逐波而逝,蔚成奇观。
一度混战后,敌军遗尸遍野。俘虏万人,我军因无法收容,只得任其四处流散。掳获的战利品计有:大炮八尊、水机关枪十余挺、手机关枪百余挺、步枪二千余枝。我军伤兵暨掳获器械,便责令俘虏挑担。后来据当地居民报告,当时敌军参谋长、旅长等都杂在俘虏中担任夫役。我们因俘虏太多,无法清查,多为其乘间逸去。敌军主将谢鸿勋因负重伤,为我军所俘,然当时无人认识,遂为其卫士偷抬逃去。谢氏后至上海,卒因伤重而死。
箬溪一役,我军以少击众,竟将谢鸿勋所部全部解决,极少漏网,为我国民革命军入赣后一个空前的胜利。谢鸿勋部向称剽悍,为孙传芳军中的精华,孰知和我军鏖战一日便全军覆没。孙氏全军为之胆寒。斯时我尚不知南路我军已为敌军所败。
箬溪战后,我们清查掳获文件,才知敌军入赣分为四个方面军,如上所述。而其主力固在南浔中段。箬溪战前一日,敌将谢鸿勋闻我军迫近,曾急电南昌敌第三方面军总司令卢香亭乞援。原电大意说,查来犯之敌系李某所部的第七军,该敌素称剽悍。今我军既已于南路获胜,可否速调劲旅前来应援云云。卢氏复电大意是:来电奉悉,本军正计划向溃退之敌跟踪追击,直捣长沙。贵处情形虽然严重,务盼竭力支持三日,救兵必至。
根据这些敌人的密电,我才知道我一、六两军曾于九月十九日乘虚攻入南昌,然为敌军回师所破。程潜狼狈而逃,第一军第一师师长王柏龄竟不知下落。我友军整理未竣,又为敌人跟踪击破。孙军忙于追击,故卢香亭要谢鸿勋支持三日。谁知他支持尚不及一日,竟全师为我消灭,这是谢鸿勋的不幸。
(二)
箬溪战后,我军在阵地休息一夭,弹械也于战利品中得到充分的补充,士气益旺。然此时友军的消息仍如石沉大海,本军今后将何去何从呢?转念之间,我灵机一动,认为还是不顾一切,向前推进,自德安一带切断南浔铁路。以解救南昌前线被压迫的我军。箬溪距德安约一百二十华里,均系山间小道,敌人如处处设防,步步为营,则不利于速战的我军,困难将不堪设想。但是我也顾虑不得许多,好在敌胆已寒,我军声威正盛,足堪一战。
我军全师乃于十月二日自箬溪东进。沿途仅有零星敌军,并无强烈抵抗。行军一日一夜,于十月三日拂晓抵德安郊外。德安城位于南浔路的中段,东滨鄱阳湖,南浔铁路自城西外郊绕过。城南有九仙岭、金鸡山遥相拱卫,城西北岛石门、箬山垄一带也有一列岗峦,足资防守。此地敌守军为自九江、南昌两地新来增援的劲旅段承泽、陈光祖、李俊义等部,约四旅,共有三、四万人。由卢香亭亲自指挥。卢氏早知我军来犯,乃于城外铁路西侧高地构筑工事。另有铁甲车数辆,载野炮十余尊往来梭巡。全军居高临下,以逸待劳,等候我军来袭。
三日晨,我军行距德安约十里时,即与敌遭遇。我当即下令全线展开向敌猛攻。惟敌阵构筑甚为坚固,安置于高地上的山炮十余门、机枪数十挺以及铁甲车上的野炮一齐向我军射击,枪声的密集,炮火的猛烈,有过于贺胜桥之役。我亲至最前线督战,但见我军两万余人,前仆后继,如潮涌前进。而敌方机枪交织瞰射,直如一片火海,我前线官兵看来恍似雷电交加中的山林树木,一阵阵地倒下,死伤遍地。然自晨至午后,我军攻势并未稍歇,敌人也数度试图反扑,并于我右翼作大迂回,均为我堵截,不能前进。激战至下午三时,预备队已全部使用,仍无攻克迹象。这时全军官兵己至疯狂程度,只知勇猛前冲,不知己身何在;高级指挥官且忘记指挥炮兵作战。我在前线只见敌炮密如连珠,未见我炮还击,经查始知胡、夏二指挥官忘记使用炮兵。我乃急调炮兵向前还击。谁知我炮火力太小,偶一发炮,即变成敌军排炮目标,立被其优越火力所压制。
直至黄昏时分,我内心忖度,绝不可和敌人在德安城外胶着,今日非攻下德安不可。乃再度严令夏、胡二指挥,限定今晚必克德安。所幸夏、胡二人也均年轻气盛,再率全军猛扑。激战至下午六时,我左翼陶钧团和敌军肉搏,才将其右翼突破,占据南浔路铁桥,复自铁桥南下冲击,敌阵始乱。正面我军也奋勇冲锋,敌人遂全线溃败,夺路逃窜。炮兵阵地上遗山炮一列十佘门、机枪数十挺,步枪、弹药俯拾即是,敌军溃兵更是漫山逸野。当晚我军遂入德安城,将南浔路截为两段。卢香亭、李俊义两个方面军的精锐,经德安一战俱告覆灭。是役敌军遗尸千余具,其无法逃窜为我军压迫堕河溺毙的也达数百人,浮尸蔽江,惨烈之至。
德安之役,我军死伤亦达两千余人,第九团团长陆受祺阵亡,为我第七军北伐以来,战斗最激烈、死伤最大的一役。嗣后我曾接奉蒋总司令电报,备加慰勉。原电如次:“奉新安义第六军部速转德安县李军长勋鉴:刻接支电,欣悉德安克复,逆敌击溃。此次孙逆全力来犯,主力皆在德安、九江一带,今为贵部完全击破,以后敌必闻风胆落,赣局指日可定。吾兄及诸将士不避艰难,达成任务,其勋劳非可言喻。请先为我奖勉慰藉,再请政府特别奖叙也。”
德安战后,敌军慑于我军声威,简直有望风披靡、草木皆兵之概。当时南路友军如亦得手,则赣局便可一举而定,无烦再战了。惜我在德安所获消息,殊令人失望。至是我才知我方全局作战梗概。当我军屡战皆捷之时,南路我军因指挥失灵,第一军为敌各个击破,竟数度挫败。所幸十月三日第三军于万寿宫打一胜仗,稍挽颓势,大局未受太大影响。
我军在德安驻守二日,无法再进。盖孤军作战,后援不继,我如北上九江,则南昌之敌必蹑我后;如南下洪都,则九江之敌亦必尾随,我孤军两面受敌,实不能持久。是时唯望南路我军早克南昌,好与我军连成一气。我因之一再设法与总司令部联络,以解决南浔路之敌。总司令部接到我军箬溪捷报之后,也下令向南浔线总攻,并派第一师代师长王俊率精锐两团自奉新来向我增援。惟此时南路我军新败之余,虽奉命向南昌进攻,而敌人绝未动摇。是以我军仍时在两面威胁之中。
当我在德安休息两天待援之时,我军留守箬溪人员及一部分轻伤兵忽来德安报告说,箬溪北三十里的王家铺新到敌军甚众,有向我进犯模样,该部敌军显系自江北渡江来的。我得此情报后,自忖如不将王家铺之敌迅速解决,则我军势将陷入重围。因决定自德安迅即撤退,先消灭王家铺之敌,再回攻德安。
然此时德安之南仍有大批敌军俊机向我进袭。我遂派钟祖培旅于九仙岭一带警戒该敌,嘱其当我主力撤退时,该敌如来尾追,应与之周旋,且战且走。斯时夏、胡两指挥且发出豪语,料定该敌不敢来追。夏威说:“他们如果来追,我们来一个左转身,一把便把它压下鄱阳湖里去!”
十月五日晚八时,我全师向箬溪撤退。唯所获敌人器械太多,无法携带。尤其是敌人的山、野炮十多尊,十分笨重,山路崎岖,运输不易。我们乃决定掘一个大坑,一齐埋起,以便下次再来发掘。然炮身太大,掩埋殊为不易,只得草草了事。今日思之,殊觉幼稚可笑。我们既带不走,为什么不把它烧毁呢?却偏要掩耳盗铃地埋起来,好让敌人掘出再用!
我军五日晚撤退时,各部先行西撤,我和军部殿后。离德安刚四、五里时,晚风拂面,繁星在天,全军衔枚疾走,寂静无声。我忽闻德安城南劈拍一声。我倾耳一听,接着便劈劈拍拍地在九仙岭一带响了起来。显然是敌军来追,与我钟旅警戒部队发生遭遇战。这时部队停止前进,夏、胡两指挥也骑马赶回。他们主张“向左回师,一把就把敌人压下湖里去!”但是我告诫他们不必逞小勇,我们的主要任务是消灭王家铺方面的敌人,不必与这批追兵较一日的短长。再者,作战究竟不是画地图,不能一笔就把敌人画到湖里去,万一和它胶着起来,反堕入其计中,误我大事。所以我叫他们继续前进,不必回顾。同时告诫钟祖培不必恋战,待我主力去远,渠当且战且走,赶快脱离现战场,回箬溪和主力汇合。命令既毕,我军遂继续前进。十月六日中午全师返抵箬溪。不久,钟旅也到,遂暂在箬溪休息,以监视王家铺方面敌人的行动。
(三)
王家铺方面之敌,据探报是敌第五方面军陈调元部。陈已渡江,驻于瑞昌,所部约有三师之众。到王家铺之敌仅系其先头部队。渠大队既未来犯,我也在箬溪休息,拟与友军确实联络,再图进攻。惟我军入赣以来,屡挫强敌,锐气虽强,伤亡实大,官兵也极疲惫。在箬溪休息时,全军缺粮,竟吃粥一星期。时值十月,北风凌厉,而全军仍系单衣,艰难情形,实难尽述。
然此时王家铺方面之敌已逐渐增多,据十一日夜半一时探报,来敌系陈调元部第二军刘凤图、第三军毕化东,各率三团之众和骑兵一团由瑞昌前来,于十一日晚抵达王家铺,冀图围攻箬溪。当夜我便下令全军向王家铺进发,仅留第九团警戒箬溪。
拂晓我军遂和敌军在王家铺南约十里地展开激战。敌不支后退,我军尾追至王家铺。敌乃踞守铺南一列高地曰梅山、昆仑山、覆盆山和双溪之线顽抗。我军全线向各山仰攻,都不能得手。十二日晨我亲赴前方视察,才知其地形正如昔日粤桂战时的莲塘口,除在梅山、覆盆山之间有一缺口之外,余均系峻峭石壁,猴子也不易攀上,仰攻实不可能。唯一破敌之道,只有用莲塘口时的同一战术,实行中央突破,然后反扑两侧。是日午后,我乃调第四团担任正面突破。下午二时各军同时出击,第四团乃自两山间的隘路冲出,将敌截为两段,我第十四团即乘机占领覆盆山。敌仍分途顽抗。迄午后五时,我第八旅和第十四团击溃左翼之敌,右翼之敌犹据昆仑山死力抗拒。时我第一军第一师的两团援军由代师长王俊率领赶到,自白水绕出昆仑山侧背。经我第一旅和第三团双方压迫,才于午后七时将该敌完全击溃,向瑞昌逃去。是役战斗至为激烈,我军伤亡凡两千余人,敌军伤亡更多,被我俘获数百人,步枪数百枝、大炮一门、迫击炮数门、水机关枪四挺,军用品无数。
第一师援军虽赶到较迟,也掳获步枪不少。第一师的北来原为策应我据守德安的。因蒋总司令得到德安捷报后,恐我军独力难支,故派王俊率两团自奉新赴德安策应。王在途次闻我已放弃德安,撤往箬溪,及渠到箬溪,知我军已在王家铺血战一昼夜,乃赶来参战。时战局已成尾声,然亦小有斩获。
王俊所部第一师在南昌时为孙军所败,嗣后集结于高安一带向孙军反攻,又为卢香亭所挫。两战两北,颇丧锐气。蒋总司令曾为此大发雷霆,骂茂如(王柏龄)、达夫(王俊)非“带兵人才”。王俊此来王家铺,我见其部队乱糟糟,殊乏战胜之师的气概。王代师长曾在阵地和我一晤,时适我军一部缺弹,蒙他慨赠七九子弹数万发。之后,他便迳自引兵往奉新原防去了。
我军自入赣以来,虽三战三捷,稳定赣局,然本军伤亡之大亦前所未有。全军两万人,死伤竟达四千以上,下级干部伤亡约三分之一,元气为之大损。德安之役,折第九团团长陆受祺一员;王家铺之役,又折第二团团长吕演新一员和机关枪大队长吴铁英一员。此三人俱是身经百战,勇冠三军的能战之将,倚畀有年,遽尔殉职,痛悼实深。其中吕团长演新的死,使我尤多余痛。因为其中还有一段迷信的小故事:
当我军在桂林誓师北伐时,吕团长一日偶和同僚数人游桂林名胜风洞山。山中有一相士绰号叫“罗大仙”,据说灵验无比。吕乃请渠推算八字。“罗大仙”略一推算便告诉演新说,他命中今年是冲克之年,北方不利,如北行则“十有九死”云云。吕君素好星相之说,闻言郁郁不乐,遂对同僚说,想不参加北伐。同伴们见他神志颓丧,便劝他如不愿北伐,请调他职好了。但是演新说:“这种迷信上的事,如何能对老总说呢?”那时他们私下都称我为“老总”,而不称“军长”。
可是他最后还是来向我说了。因为我们在公虽为长官部属,在私却如兄如弟,演新为我陆小同学,又为多年袍泽,原可无话不谈。但是这次他和我提起这件迷信来,却把我说恼了。我说:“你是个革命军人,如何迷信起来!什么罗大仙,罗小仙,敢在我们誓师北伐之时妖言惑众,动摇军心,我要把他抓起来!你请调,我决不准,你如离职,我当军法从事。我们革命军人怎能因一句迷信的话就阻止我们去革命了呢?我如为此事准你调职,岂不是军中的大笑话?”
演新被我一顿训诫,说得哑口无言,快快而去。其后北伐途中,他在战场上虽貌勇如昔,然平时居恒抑郁,总有点神魂颠倒似的。此次竟在王家铺殉职。回念我强迫他参加北伐的往事,历历在目,往时迷信,今日竟成谶语。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思之不免有余痛耳。
第五编:从镇南关到山海关—北伐回忆
第二十八章:肃清江西
(一)
王家铺血战后,我军伤亡虽大,然全军因连故皆捷,锐气正盛,稍事补充,尽可再战。因此,在敌人溃兵犹在四处放枪掩护撤退之时,我料其新遭惨败,断难向我反攻,乃电知第六军程军长,约定翌日在桂堂一晤。此时程潜奉命协助七军作战,方驻节拓林,而桂堂则位于箬溪、拓林的中间。
斯时我的计划系与第六军切实联络,再向南浔路进攻,以策应向南昌进攻中的第二、三两军。南浔路一带的攻击,或以六、七两军分别攻击永修、德安之敌,或以七军进攻瑞昌,使敌人在德安无法立足。我与程潜联络刚完,忽奉高安方面总司令部命令,嘱“各军就地整顿补充,待命进攻。”我们联合进攻计划乃哲时搁置。
总司令部并于此时檄调攻克武昌的第四军张发奎部,取道大冶入赣增援,另调新近收编的湘军贺耀祖独立第二师星夜入赣作战。这两个增援部队,均归我指挥。
独立第二师的刘旅于十八日到达王家铺。第七军第二路指挥官胡宗铎遂率第二旅和第十四团于同日由王家铺开回箬溪。第一路指挥官夏威则率第一、第八两旅和新编陈良佐第十九团仍在白水对瑞昌警戒。我的军部则驻于箬溪,补充待命。
不久,武汉方面我七军后方兵站送到新兵二千余人以补充缺额。这批新兵均系未经训练的徒手兵,无战场经验,制式教练更差。所幸广西历年征战,乡民多习于战斗,平时参加民团剿匪,故对持枪作战并不太陌生,以之参杂于老兵之间也可以作战。全军得了此次补充,实力恢复不少,加以被服、弹药源源而来,全军作战条件大为改善。
我在箬溪驻了约一个多星期,白参谋长崇禧忽自高安率兵一连携大批弹械和现款前来箬溪慰劳。阵前把晤,十分欢愉。畅谈之下,我才知赣局战事屡进屡退的梗概。因九月中旬程潜第六军进占修水,忽得探报,知敌军主力已自南昌南下樟树、高安一带布防,以抵御我军右冀的第二、三两军;省城附近极为空虚。程氏乃擅自变更原定战略的攻击目标(德安、涂家埠),衔枚兼程暗袭南昌,以期夺得攻克江西省会的首功,而置第七军于不顾。
程氏于九月十九日亲率第六军和王柏龄指挥的第一军第一师,自奉新直取南昌,入据省垣。前线敌军总司令邓如琢闻报,即由丰城回师反攻,南浔路的敌军郑俊彦部也驰赴增援夹击。程潜知孤军难守,乃弃城向南撤退。在南昌城南郊莲塘市一带为敌军重重包围,程军长剪掉胡须,易上便服,夺路逃生,全军溃不成军。白崇禧说程潜当时狼狈的情形,恰似“曹孟德潼关遇马超”,“割须弃袍”而逃。而此次败仗中最荒唐的要算第一军代军长王柏龄。王氏性好渔色,占领南昌之后,得意忘形,以为夭下事大定矣,潜入妓寮寻欢。孰知敌军骤至,该师因军中无主,于牛行车站被敌人冲得七零八落,仓皇乱窜。王柏龄脱险后,自知军法难容,匿迹后方,不敢露面,遂被宣告“失踪”。直至我军底定南京,王氏才于上海露面。
一、六两军于九月二十日在南昌败绩后,至奉新集结,再图反攻,不意指挥失灵,竟又为敌军所败。敌军忙于追击,这就是我们在箬溪激战之时,敌第二方面军总司令卢香亭答覆谢鸿勋乞援电报说“已将敌人两度挫败,正在追击中”,并要谢“支持三日,便有援军来救”一故事的原委。
嗣后我军歼灭谢部主力于箬溪,并攻克德安,适第三军也在万寿宫打一胜仗,总司令部接获捷报,才由蒋总司令在高安亲自指挥,再度向南昌反攻。十月十一日,二、三两军和第一军第二师强渡赣江,将南昌合围。蒋总司令为鼓励士气,曾于十月十二日亲至南昌南门外指挥攻城。南昌城垣甚为坚实,我军屯兵坚壁之下,背水作战,实犯兵家之大忌。据白崇禧说,渠当时极不赞成围攻南昌,因武昌的攻城战,殷鉴不远。无奈蒋总司令个性倔强,坚主爬城硬攻。白氏知无可挽回,乃密令工兵于赣江上游搭浮桥二座,以便军运。
是夜正当我军作攻城准备之时,敌军敢死队忽自南昌城下水闸中破关而出。黑夜混战,喊杀连天,秩序大乱。我军攻城的第六团被敌包围,几至全团覆没。我军不得已仓皇后撤。蒋白二人虽均在前线,但黑夜之中指挥困难,情势危急。蒋氏数度执白氏之手,连问“怎么办?怎么办?”白氏此时尚能镇定,遂命令全军沿赣江东岸南撤,至上游由浮桥渡江。第一浮桥迅即挤满溃兵,乃派兵沿途通知撤退部队长官,告以上游另有一桥可渡,军心始定。大军卒于黑夜安全退往赣江西岸。全军虽败而损失不大,还算侥幸。
(二)
总司令进攻南昌既失败,乃下令全军自南昌前线撤围后退,暂行休息,以检讨第一期攻赣战事的得失。适此时我军王家铺的捷报又到。此进彼退,呼应不灵,战事遂有重新计划的必要。因此,在王家铺战后十余日,江西战事遂入休战的状态,双方都在作第二期攻守的部署。我方检讨攻赣无功的最大原因,厥为通讯不灵,各军彼此不能相顾,各自为战。所以在南昌战役之后,总司令部于高安拟定“肃清江西计划”,由白崇禧携来箬溪与我会商新战略。
根据这个新“计划”,第一项要事便是通讯。除由总司令部赶购新式无线电机和在各地建筑临时飞机场外,并自箬溪经奉新、高安至樟树一带架设有线电话,以便各军切实联络,以除呼应不灵之弊。
其次,便是各军兵员弹械的补充。因我军在赣血战匝月,兵员、弹械损失均大,亟须补充始可再战。
至于指挥方面也应重新部署,使职权统一,指挥灵活。总司令部根据新计划所拟二期战事指挥系统略如下表:
我军作战部署系以左翼军肃清赣北。进攻时,以一部牵制建昌、涂家埠之敌;以主力攻击德安,截断南浔路。占领德安后,主力即转向建昌、涂家埠之敌进攻。同时以一部警戒九江方面,阻正敌方援兵,并相机攻占马回岭,使主力容易进攻。
中央军自奉新、安义向南浔路进攻,以乐化车站为攻击目标,然后北向与左翼军夹攻涂家埠之敌。
右翼军左纵队自万寿宫攻击前进,目标为南浔路的蛟桥、牛行两站,南下包围南昌。右纵队除以主力第二军自樟树、丰城一线北向协攻南昌之外,并以一部协同第十四军攻击抚州方面之敌,截断南昌、抚州的交通。第十四军并堵截敌人南窜入闽之路。
总预备队驻于奉新、安义地区,随作战进程参加决战。航空队担任侦察并轰炸敌军,并于前线各基地赶筑机场。
我军总攻击日期定于十一月一日。
当我军正作二期攻击准备时,敌军也调整其守势部署以迎击我军。敌军兵力的分配如下:
第二方面军郑俊彦部在南昌、牛行一带。
第三方面军卢香亭部和彭德铨、李俊义两旅在涂家埠。
第四方面军邓如琢、蒋镇巨、张凤岐、杨如轩、杨池生、陈修爵、谢文炳等在抚州一带。
第五方面军陈调元部王普、刘凤图、毕化东在瑞昌、武穴一带。
第六方面军颜景宗、上官云相两旅、马登瀛四营和浙军周凤岐部在德安、马回岭、九江一带。
这五个方面军合计有十余万人,势力仍极雄厚。惟敌军内部已军心涣散,各自为谋。在闽敌军周荫人部也己为我东路军所败,其后方已不稳。十月十八日孙传芳所属浙江省长夏超突宣布附义,就我军第十八军军长之职,并向沪宁一带进攻。在苏浙军均图响应。白宝山在镇江独立,沪宁铁路遂被暂时切断。驻于九江、德安一带的浙军周凤岐也暗派代表前来接洽投诚,俟我攻德安时在九江响应。陈调元在新败之后也与我暗通款曲,准备附义。所以我军二期攻势发动前,不战已屈人之兵。敌军在江西的覆灭,自不待蓍龟了。
(三)
我左翼军基于既定“肃清江西计划”,乃于总攻击日期到达之前向攻击地点集中。二十八日第四军第十二师张师长发奎率所部四团到达箬溪,即转赴白水街接防。三十日独立第二师由王家铺集中杨村附近。十一月一日各军乃向南浔路发动攻势。第七军向德安,第四军的第十师和独立第二师向马回岭前进。二日第七军进抵德安市郊。时德安守军为孙军陈光祖的一部,午后刚和第七军先头部队接触,便向东退走。下午四时张师长见七军已克德安,乃亲率三团向马回岭急进,转助贺师攻击马回岭。此地孙军守军甚多,筑有强固工事,凭险顽强抵抗,战斗至为激烈。我在德安听得该地炮火极为炽烈,知战况严重,乃调七军第一旅星夜驰援,归张师长指挥。三日晨,张、贺两师长以新得援军,乃下令于拂晓全线总攻。马回岭之敌不支,向九江后退,我军乘胜猛击,张师夺得山炮八门、步枪千余支,停止待命。贺师也夺得机枪十余挺,步枪、迫击炮很多,仍按原命令向南康、九江追击。
我军既破马回岭,我遂按原计划和白参谋长亲率第七军自德安南下,拟向涂家埠前进,应援第六军。大军待发,忽闻九仙岭一带有枪炮声。上午十一时,忽有我军侦察机在德安城上空投下通信筒报告说:“刻自涂家埠开来的孙军约二师在南诗车站下车,向九仙岭前进中。”我当时判断孙军二师不下两万余人,实力较我优越,决集结兵力先迎头痛击。乃调德安附近部队先行进入九仙岭一带高地,并急调在马回岭阵地待命的第一旅和张师回援。惟自午至暮未见敌军来犯。因敌军此时已闻各方败耗,故不敢继续前进。
翌日拂晓,我军第一、二两旅遂奉命出击。惟敌军火力优越,人数众多,我军颇有动摇现象。时白参谋长亲率第四军的两团在九仙岭北麓第一旅后方作预备队,见战况激烈,故意迟迟不进。到了敌我双方的拉锯战已呈疲惫状态,白氏才率生力军出击,孙军立呈动摇状况,我即下令全线出击,孙军乃全线溃退。我军分途追击到驲南车站,掳获人马器械无数,遂于阵地彻夜露营。
原先我军进攻德安时,几乎未遭敌人抵抗,而德安为南浔路的中间枢纽,何以故军轻易放弃,当时殊为不解。至九仙岭一役之后,自掳获敌人秘密文件中始悉个中玄秘。因敌军已预料我军必以主力攻德安,乃故意以少数部队驻守,诱我入瓮,拟于我军攻入德安后,即以优势兵力由南诗车站和马回岭南北夹击我军,以完成一大包围歼灭战。讵知我军进攻德安时,却派有贺师同时攻击马回岭,复有第四军临时协助。到孙军由南诗车站向我军进攻时,其北路马回岭一带的敌军已被我张、贺两师所歼灭。于是我军复得用主力再破南诗的强敌。孙军夹击之计因此失败,反为我各个击破,敌人可谓弄巧成拙了。
南诗之敌既破,北路我军贺师也于同时进入九江城。五日晨得报,知建昌、涂家埠方面敌军已星夜乘船退往吴城、星子。我便令张师向星子追击,同时自率第七军赴涂家埠,和第一师及第六军会师。当程潜、王俊各率所部抵涂时,适南昌方面孙军主力正南下向我军反扑,我军几被包围,情势危急。总司令乃急调第六军南下救援。程潜以所部损失甚大,本人又患疟疾,乃商请白参谋长崇禧率第六军的四团往援。白氏以第七军为渠素来所指挥,作战可以得心应手,乃商之于我,调第七军的第一、二两团同往,赴援南昌。至王俊的第一师和七军的第七旅则向吴城追击。
六日午后到达南昌郊外时,敌已先行撤去,我军遂克复南昌。同时第七军亦克吴城。吴城三面环水,敌人无路可逃,除少数乘船漏网外,全数缴械。其第四旅旅长崔景贵以下官佐十余人俱被俘虏。
九江、南昌相继克复之前,孙传芳知大势无可挽回,已先行逃回南京。其自南昌退出的残部则绕出进贤、余江向浙江溃退。白崇禧奉命追击。七日到达马口,适内河水涨,孙军不能渡,遂悉数被俘。是役白崇禧俘获孙部军长杨赓和、梁鸿恩等以下官兵三万余人,缴获步枪三万余枝,及其他器械、弹药不计其数。江西之敌至是遂完全肃清。
第五编:从镇南关到山海关—北伐回忆
第二十九章:胜利声中的政治暗礁
(一)
当民国十五年(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初旬,我军肃清江西之敌以后,革命军的声威可以说震撼全国,中外侧目。此时实际归于国民政府统辖之下的地区,计有:粤、桂、湘、赣、鄂、闽、黔七省,西北的冯、阎都已声明加入革命;川、滇地方政要也纷纷派员来通款曲;安徽的陈调元早已暗中接洽反正,中国最跋扈强横的两大军阀——吴佩孚、孙传芳的主力已被彻底击破。革命军扫荡东南和中原,直指顾间事耳。国民政府的统一全国,简直有传檄而定的趋势。
谁知正当革命势力如日中天,三民主义建设前程似锦之时,我革命阵营内的弱点也逐渐暴露,胜利浪潮中所潜伏的各种暗礁,现在都要露出水面了。
就军事方面来说,最难克服的一项困难,便是蒋总司令本身有无可补救的缺点。蒋氏的个性,可说是偏私狭隘,刚愎黯傲,猜忌嫉妒,无不俱备。渠身为国民革命军的统帅,然其意念中总是以第一军为主体。军中一切弹械补充,给养调剂,编制扩展等等,第一军常比他军为优厚。例如江西肃清后,严霜如雪,岭南子弟不惯于寒冷气候,多已瑟缩难耐,然后方军毯运到时,蒋总司令即面谕兵站总监俞飞鹏,就第一军伤兵医院优先发给,此外赏赐慰劳银元也照此办理。俞谓,每一医院中都有各军的伤兵,当如何应付。蒋说:“不管,不管,他们自有他们自己的军长!”蒋氏此话,显然忘却其主帅的地位,而仍以第一军军长自居。他这种作风,可能故意使第一军待遇特殊化,而使其他各军官兵对第一军发生向往羡慕之心。然事实上,他所得的结果反而是友军怀怨不平,部曲离心。
又如马口之役,白参谋长将所获战利品运返牛行车站,堆积如山,蒋总司令和我们各军长都曾亲往视察,欣慰无比。时白崇禧因为一、二、三、六各军损失很大,故面请蒋总司令将该项战利品酌量分发一部给各该军补充。蒋氏未置可否,白氏误以为总司令已默许,遂通知各军前来领取。各军将士闻讯,无不欢天喜地,手舞足蹈,而身为主帅的蒋氏却反露出满面不愉之色,大不以白祟禧专命为然。然事已至此,只好任各军分别领去。但是总司令的原意何在,三军将士均非孩提,焉有不知。是以军中偶语,啧有烦言,皆以蒋总司令的作风,不特不足以服人之心,且亦不足以钳人之口。所以就这点说来,蒋氏最多只可说是偏将之材,位居主帅之尊,其智慧、德性,涵养俱不逮远甚。
抑有进者,在北伐各战役中,蒋氏所认为嫡系的第一军,在战场上的表现却微不足道。何应钦的东路军入闽虽节节胜利,然浙、闽地区固非敌人主力所在,福建周荫人部原不堪一击,而北路作战,自第二师在武昌围城参战之后,亦无赫赫之功。嗣后南昌一役,第一师弃甲曳兵而逃,第一军代军长王柏龄竟于九月二十一日“失踪”,不知去向。所以在北伐期中,就战功言,第一军不特较之四、七两军膛乎其后,即与二、三、六、八各军亦难相等。然蒋氏仍故意将第一军特殊化,岂能服人之心?
再者,当时黄埔出身的中、下级干部和见习官习气极坏。王家铺战后,总司令部曾送黄埔军校第四期毕业生一百五十余人到第七军随军见习。我军当即遵奉总司令部训令,将该批学生分发到营、连内任见习官。谁知这批学生十分骄纵,不听营、连长的约束。每届行军或宿营时,均任意脱离队伍,不听命令。忽而争先恐后前进,忽而自由停止休息。并觅取舒适民房居住,不受纪律的约束。诸如此类的行为,不一而足,颇有不屑与所属部队的营、连官长共同生活的模样。也许他们自以为在校时朝夕与共的将级教官,尚且所在多有,对这些中、下级军官何能放在眼内。何况蒋校长今已位居最高统帅,这批学生以天子门生自居,自然更目空一切了。
我当时目击这种情形,便引为隐忧。因为他们在校时期太短,所受的教育已极肤浅,而在见习期中,又未能养成格守军纪、吃苦耐劳的习惯,将来如何能与士卒共甘苦,而为国家的干城?
北伐军既底定江西,驻节南昌的蒋总司令也已深知此辈“天子门生”的种种劣迹,因曾一度集合驻地的黄埔学生,痛加训斥。所言至为沉痛而切要。事后并将该项训词油印分发在各军中见习的黄埔毕业生。我见这训词,曾大为赞赏。因黄埔学生的骄纵,如不加抑制,小则将贻害此辈青年的本身,大则足以祸国殃民,实在不可不预为之计。
民国十五年十二月我和蒋氏在九江牯岭闲谈时,曾言及革命军中的缺点,彼此均有同感。蒋提及上项训话,我说我已拜读。他问我意见如何,我便乘机向他建议,略谓今日总司令的地位,实际上已负荷了党、政、军的领导重任,日理万机。他听了这两句话后,立刻现出怡然自得的神情。我又继续陈述道,总司令责任重大,远在前方,对黄埔军校一切事务,自然鞭长莫及,难于兼顾,倒不如另物色一位品学兼优、并热心致力军事教育的人才,担任黄埔校长的职位,假以事权,责以成效,必可训练出脚踏实地的优秀干部为国家服务。中央如决心以身作则,必能扫除中国军队传统以个人为中心的恶习,使全国军队一元化,使革命军成为单纯的党的军队,庶几将来可蜕变为国家的军队,为三民主义建国而奋斗。我力劝他不要再兼军校校长,以免学生有“天子门生”的观念,自我特殊化。我说,革命军中一有部队特殊化,它必然自外于人,故步自封,因而引起与其他部队对立的现象。如是,革命阵营便无法兼容并包,将致后患无穷。蒋氏倾听之下,默不作声,态度也顿时变为严肃。我当然也只有言尽而退。
后来总司令部在庐山召开军事会议,我和邓演达、陈公博、陈铭枢三人某次闲谈,我便说我曾劝总司令不要再兼军校校长,以避免军中加深门户之见。邓演达听了,不觉失笑,问道:“你和总司令说了吗?”
我说:“当然说啦!”因为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可说的,而且是应该说的。我是忠心耿耿为国家前途着想,为蒋总司令练兵减少困难。
邓笑着说:“糟了!糟了!你所要避免的,正是他所要制造的,他故意把军队系统化,造成他个人的军队。你要他不兼校长,不是与虎谋皮吗?”
陈铭枢、陈公博二人知蒋也较深,他们也认为我为蒋氏谋,却偏与蒋氏原意相反。我们检讨之下,都有不胜欷歔之感。
由于蒋总司令的私心自用,革命军上行下效的结果,唐生智首先便发生问题了。唐的第八军、先于武长路,缴获由岳州一带溃退敌军的大批武器。后自嘉鱼渡江,汉阳、汉口之敌,因刘佐龙反正而仓皇撤退,所遗械弹又为该军所得。唐生智更于汉阳取得规模极大的汉阳兵工厂管理权,所获尤丰。唐氏乃乘机招兵买马,扩充所部实力。在我军破武昌后,唐氏遂囊括武汉三镇,声威不可一世。
我军肃清了江西,总司令部移驻南昌。不久,遂接唐生智来电,呈请将所部扩编为四个军,由唐部原有师长李品仙、叶琪、何健、刘兴升任军长。时我适在总司令部,见到唐氏电报,我便力陈我国民革命军献扩充编制,应由总司令部统筹办理,决不可由各军长恣意自为。我对蒋总司令说,此风决不可长,唐生智的电报应予批驳,以傲效尤。无奈此时第一军也在扩编之中,因广州新到一批俄械,蒋总司令以之悉数拨归第一军,该军已在湘、粤两地扩编,故总司令部实无辞以驳唐氏。再者,此时粤、汉两地正在酝酿反蒋,武汉方面的党政首脑皆非蒋的心腹,蒋氏深恐激唐成变,使唐氏为该批政客所利用,所以就准了唐的请求。因此,唐生智一军转瞬间竟变成了四军,顿成尾大不掉之势,革命军的制度和体系遂被破坏无遗。嗣后,唐生智来南昌开军事会议,我郑重地告诉他说:“孟潇,你是始作俑者啊!我们国民革命军怎么可以任意要求扩充部队,这还成什么体统呢?”
唐生智苦笑说:“德邻兄,我没有办法啊。部下都有战功,大家都应该升一升才好啊!”
我说:“若论战功,我们四、七两军远在八军之上。假若论功行赏,我们都要升起官来,哪有许多官可升呢?”唐氏闻言语塞,支吾其词了事。
第八军既开其端,接着第四军也依样画葫芦,要求扩编,经该军自行协议,呈请总司令批准。第十二师扩充为国民革命军第四军,张师长发奎晋升军长,辖第十二、第二十五两师。第三十六团团长黄琪翔晋升副军长兼第十二师师长。朱晖日任第二十五师师长。原第十师则扩编为第十一军,由师长陈铭枢晋升军长,蒋光鼐为副军长,辖第十、第二十四及第二十六三师,由蔡廷锴、戴戟、杨其昌分任师长。其留守广东的第四军李军长济深所辖的陈济棠、徐景唐两师,则改称为第八路军,由李济深任总指挥。于是,武汉方面的驻军顿时由一个半军扩充至七个军。而江西方面的二、三、六各军因待遇不公,内心愤懑,反蒋情绪正在逐渐酝酿中。凡此种种的发展,都伏下了日后宁汉分裂的祸苗。
此时各军除任意扩充外,各军首长复纷纷涉足政、财两界以扩充其个人的影响力。湖南攻势发动之初,唐生智即受任为湖南省政府主席;八军到武汉,唐氏的势力也随之向外延伸。江西肃清后的首任主席为李烈钧,但旋即改由第三军军长朱培德担任,隐然以江西主人自命。此外,各军、师长复纷纷荐举心腹股肮出任收复地区的县长和税局局长等职。中央领导人物既已徇私,影响所及,下级政治遂“治丝益棼”,无法收拾了。
际此军政扰攘争夺之际,我第七军奉命陈师鄂东,却丝毫未改旧观。论战功,无论在湘在赣均首屈一指,论将士伤亡的比率,也是各军中最高的。但是我们决没有乘机要挟扩编。自衡阳而后,我军累克名城要隘,然既克之后,我军便迅速推进,将地方行政交予战地政务委员会负责处理,我军不参预丝毫。自湘而鄂而赣,我军终未推荐一人出任县长,更未保举一人助征税捐,凡此史籍均有可考,未可虚构。虽当时我们颇为清议所嘉许,而官方别无奖勖之辞。然我军终能于北伐史上长留清白的一页,今日回想,也很觉自慰。
(二)
军事之外,当时政治上所潜伏的暗礁尤为严重。此种暗礁所来有自,初非一朝一夕所形成。其根基早伏于国民党左右两派的内哄,再加以共产党的挑拨离间,而蒋先生本人于民国十三年本党改组后,或左或右,纵横捭阖,以培植其个人地位权力的作风,更如火上加油,必至自焚而后已。
本党于民国十三年改组之初,党内领袖即因对容共意见的不同,隐然形成左右两派。此时如中央领导分子目光远大,气度宽宏,此种意见的分歧未始不可逐渐化除,使全党同志和衷共济,为三民主义革命而奋斗。无奈总理死后,汪、蒋二人一味左倾,借重国际共党的援助,逐渐夺取党、政、军的领导权,致迫使党内一部领袖脱离中央。至于中山舰事变的内幕情形如何,固不得而知,而蒋氏发动政变,以打击共产党始,以排挤汪兆铭终,则为不易的史实。汪氏既除,蒋氏重表示左倾,与共产党、俄顾问携手以打击正在为其反共政变喝采的西山派,斥之为反革命。蒋氏如此亦左亦右的手法,并非由子其政治观点的改变,事实上只是其个人的权术,以虚虚实实的姿态排除异己,以达其个人独裁的目的。当时本党左右派的领袖都不直其所为,只因其权势炙手可热,对渠无可奈何而已。然蒋氏独裁的迹象已见,故左右两派一有机缘,都想对蒋加以抑制。
至于共产党则自始至终与蒋氏即系互相利用。中山舰事变时,蒋氏几已公开反共,而共产党和俄顾问却一再忍让。因他们那时如公开反蒋,则国际共产在中国便无可利用的人,而蒋反可挟“右派”以自重,顿时成为中国的反共英雄。在共产党看来,蒋氏四面皆敌,到共产党发展至相当程度,不愁蒋不就范。共产党之所以公开反对北伐,其主要原因似亦在此。而蒋则利用共产国际的支持,虚与委蛇,以取得国民党内的实际党权和军权。故蒋、共双方自中山舰事变后,斗法已久。今番北伐军进展势如破竹,席卷全国之势已成,一旦天下大定,蒋氏军权在握,其个人独裁,将为必然的后果。因此在我军击溃吴、孙主力,取得基本胜利之后,此种顾虑,遂泛滥于国、共两党之内。国民党方面领袖想在革命军事尚未完成胜利之前,从速提高党权,以免蒋氏独裁。而共产党方面,却利用国民党领袖原有的反蒋情绪,推波助澜,发动一大规模反蒋运动,以收渔利。以故十一月中旬,广州乃有所谓“海内外党部联席会议”的产生。一面发动迎汪之议,想使汪重立党政而抑蒋,另一面则想修改总司令部组织法,以削减总司令兼管革命军克复地区民、财两政的大权。
由于军事和党政上这两大暗礁的逐渐暴露,到民国十五年底,反蒋运动已有山雨欲来之势。至所谓“迁都”问题发生,这一运动便正式爆发了。
第五编:从镇南关到山海关—北伐回忆
第三十章:中央北迁问题与反蒋运动
(一)
所谓“中央北迁问题”实系由蒋总司令坚持要国民政府和中央党部迁往总司令部所在地的南昌所引起的。先是,我军肃清鄂、赣之敌后,广州国民政府便决定北迁,以配合北向进展的军事。就形势说,中央北迁,应以武汉最为适宜。南昌,断没有成为临时首都的资格。
蒋总司令所以坚持南昌的原因,自然是私心自用。因那时中央方面防蒋军事独裁的空气正日见浓厚,武汉方面的四、八两军,在蒋看来,又非其嫡系。万一国府和中央党部迁往武汉,蒋必然失去控制力,所以他坚持中央应设在南昌。但是蒋氏的理由却十分薄弱,他无法否定武汉在地形上的重要性。他反对迁武汉的理由是政治应与军事配合,党政中央应与总司令部在一起。但是总司令部为何不迁往武汉,反要中央政府移樽就教呢?蒋的理由是总司令部应设在前方,以便亲自督师。但是,总司令部如设在武汉,不是更接近前方吗?北上可指挥平汉线,东下可指挥长江下游,南昌反无此方便。因此蒋的理由实不成其为理由,说出来真是辞穷理屈。但是蒋氏个性倔强,硬干到底,绝不表示让步。
我们克复南昌后不久,一部分中央委员、国府委员及俄顾问鲍罗廷遂取道江西北上。十二月初旬宋庆龄、徐谦、陈友仁、吴玉章、王法勤、鲍罗廷等一行十余人抵达南昌,由总司令亲自招待。十二月七日乃在庐山开会。我因系候补中央监察委员,且未在国民政府及政治会议中担任职位,所以只是列席旁听而已。会议未议出什么具体方案来,各委员便下山迳往武汉去了。他们这一去,显然是对蒋氏留中央于南昌的计划一大打击。不过,此时分任国民政府及中央政治会议主席的谭延闿、张人杰两氏尚滞留广东,蒋拟继续请谭、张二主席留在南昌。
然去汉各委员也不示弱。十二月十三日中央执行委员和国民政府委员在武昌开会决议组织所谓“联席会议”,在政府未正式迁来武汉之前,执行最高职权。“联席会议”委员,计有:孙科、徐谦、蒋作宾、柏文蔚、吴玉章、宋庆龄、陈友仁、王法勤等,鲍罗廷也列席。公推徐谦为主席、叶楚伧为秘书长。反蒋的阵营遂具雏型。在汉军人,唐生智、邓演达、张发奎等,都表示服从“联席会议”,武汉、南昌遂隐然对立。
此时总司令部在南昌正在拟定东征计划,蒋总司令急于打下江、浙,我为此事也时去南昌参加会议,见蒋氏态度非常坚决,对武汉绝不让步。我惟恐事态扩大,影响军事进展,乃力劝蒋氏不必和武汉各走极端,应听国民政府迁往武汉。我说,中央迁往武汉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归。你既无法阻止国府委员去武汉,不如干脆让他迁去算了,但军队调遣,继续北伐,则应绝对服从总司令的指挥。蒋说:“你看他们肯听我的命令吗?”我说:“大敌当前,不听指挥即等于自杀,此事我愿负责斡旋疏通。”蒋才无话。其后果然,反蒋甚烈的二、六两军仍听调度东下,终于克复南京,可见他们也还顾全大局,并非不可理喻。十二月底,谭延闿、张人杰抵南昌,住了几个星期,谭往武汉,张却去上海。
我在南吕总司令部见到新客极多。最引我注意的是黄郛、张群二人,都是政学系重要人物。张已作了总司令部里的总参议。渠何时就职,从何而来,我都不知道。黄郛是初从上海来的。黄也是浙江人,蒋的同乡,浙江武备学堂毕业后,往日本振武学堂留学。民国二年,二次革命倒袁之役,进攻上海,任陈其美的参谋长,和蒋也曾“换帖”。黄氏后来迭任北洋政府要职,民国十三年曾一度出任内阁总理。这次在南昌,我是第一次和他见面,但见其风度翩翩,能说会讲,而举止从容,一望而知为一十分干练的官僚。他来赣何事,我们也不得而知。惟当时汉、浔一带党报对黄氏攻击不遗余力,骂他是政学系北洋旧官僚,军阀的走狗,不应让他混迹于我们革命阵营之内。蒋总司令为此曾在纪念周上大发雷霆,说黄膺白(黄郛字)是他私人的好朋友,难道我们革命,连朋友也不要了吗?但是黄郛究为何事来南昌访蒋,我们终不知其底蕴。
(二)
就在浔、汉对立的情形逐日恶化之际,我们东征军的部署也逐渐就绪,计划迅速肃清长江下游之敌,然后挥军北上,统一全国。当时我军整个北伐计划的部署是对北面(河南)采取守势,对东面(东南)采取攻势。部队区分系分为东路军、中路军和西路军。而中路军又分为江右军、江左军,向我附义的敌军周凤岐、刘佐龙等部也都编入战斗序列,参加作战。当时指挥系统如下:
东路军总指挥:何应钦
东路军前敌总指挥:白崇禧
第一纵队指挥官:周凤岐
第十九军:陈仪
第二十六军:周凤岐(兼)
第二纵队指挥官:王俊
第一军第一师:薛岳
第二十二师:陈继承
第三纵队指挥官:白崇禧(兼)
第二十一师:严重
第二师:刘峙
先遗队:李明扬
第四纵队指挥官:冯轶裴
第一军第三师:谭曙卿
第一军第十四师:冯轶裴(兼)
第二十师第五十八团:王文翰
第五纵队指挥官:赖世璜
第十四军:赖世璜(兼)
第六纵队指挥官:曹万顺
第十七军:曹万顺(兼)
中路军总指挥:蒋中正(兼)
江右军总指挥:程潜
第一纵队指挥官:程潜(兼)
第六军:程潜(兼)
第二纵队指挥官:鲁涤平
第二军:鲁涤平(兼)
第三纵队指挥官:贺耀祖
独立第二师:贺耀祖(兼)
江左军总指挥:李宗仁
第一纵队指挥官:李宗仁(兼)
第七军:李宗仁(兼)
第二纵队指挥官:王天培
第十军:王天培(兼)
第三纵队指挥官:刘佐龙
第十五军:刘佐龙(兼)
西路军总指挥:唐生智
第一纵队指挥官:唐生智(兼)
第八军:李品仙
第十八军:叶琪
第三十五军:何键
第三十六军:刘兴
鄂军第一师:夏斗寅
第二纵队指挥官:张发奎
第四军:张发奎(兼)
第三纵队指挥官:陈铭枢
第十一军:陈铭枢(兼)
第四纵队指挥官:彭汉章
第九军:彭汉章(兼)
总预备队指挥官:朱培德
第三军:朱培德(兼)
各路部署既定,东路军遂于民国十六年一月中旬,自闽、赣两省分途入浙。因何应钦已先期发表为东路军总指挥,白崇禧遂另用东路军前敌总指挥名义,率师由赣东进入浙境。中央军的江右军沿长江南岸地区东进,我的江左军则自鄂东沿长江北岸区域东进,以安庆为目标。
我军奉到新的作战计划后,全军乃在鄂东一带布防,待命东征;军部则迁往汉口。我回到武汉,发现武汉三镇已面目全非。群众运动简直如火如荼。一月初旬,汉口群众和英水兵冲突,乘势冲入英租界,英人见革命群众的声势太大,不得已,答应将英租界交还中国;不久,九江英租界也收回,军心民心均大为振奋。
不过,武汉的群众运动,已发生越轨现象。工会组织遍地皆是,罢工日有所闻,但是这种罢工多数为不合理的聚众要挟。工人要求增加工资已至资方完全不能负担的程度。然各工会的要求仍是有加无已,以致武汉工厂、商铺很多被迫歇业。连挑水、卖菜的都有工会组织,时时罢工以图增加收入。武汉三镇克复不到数月,竟至市况萧条,百业倒闭,市上甚至有时连蔬菜也不易买到。而工人店员等则在各级党部指导之下,终日开会游行,无所事事。呈现出一种狂热奔放,但是却十分不合理的怪现象。农村的群众运动尤为幼稚。大地主不消说了,就是小地主、自耕农的财产,也被籍没充公,本人甚或被枪杀。乡村农会的权力,大得吓人。谭延闿告诉我说,他茶陵家里的佃农,也难逃此劫运。当时两湖的工农运动的幼稚和过火,确是实情,真是一言难尽。总之,当时武汉和两湖地区的社会秩序,被国、共两党内幼稚的党务人员,闹得乌烟瘴气。政府和党部,初未加以丝毫约束,也是事实。我回抵武汉,便认为这是极大的隐忧。
此时党政军高级人员的反蒋空气也己逐渐明朗化。“联席会议”中人,为了迁都问题和蒋氏已短兵相接自不消说,军人之中也酝酿反蒋甚烈。庸生智、张发奎等都已公开表示态度,只第十一军军长兼武汉卫戍司令陈铭枢表示袒蒋,然陈氏仅有一个军,实力究属有限。民国十六年一月中旬,蒋总司令曾亲赴武汉视察,渠见武汉风色不对,恐发生意外,稍留即去。蒋去后,亲蒋的陈铭枢旋即被排挤去职,所遗武汉卫戍司令一职由唐生智自兼;第十一军军长一职,则由张发奎兼代。武汉方面至此,除我一人之外,已全是蒋的政敌了。
(三)
在武汉当时的环境下,我的态度却十分持重,我认为无论怎样,我们国民党断不能蹈洪杨太平军的覆辙,而同室操戈,致功败垂成。党内纠纷,应以合理的方式和平解决,各方都应顾全大局,尽量忍让。正因我这种顾全大局、不偏不倚的态度,我的处境遂十分困难与痛苦。武汉反蒋人士,认为我的态度有点中间偏蒋,足以维持蒋的地位于不堕,乃纷起包围我,企图以说服和利诱的方式来争取我参加他们的反蒋运动。此时,跨党分子和共产党员为避免嫌疑,反而十分缄默,并未来我处游说,只在一旁坐观虎斗。
常来我处喋喋不休的,都是党政军三界的重要领袖人物,如:徐谦,顾孟余、唐生智、邓演达、张发奎、郭沫若、鲍罗廷,乃至向以温和圆滑见称的老政客谭延闿。他们反蒋的理由不外数端:一是说,蒋在制造军事独裁。他在广东已极尽纵横捭阖的能事,如今北伐期中,又集党政军大权于一身,现在已成为一新军阀,本党如不及早加以抑制,袁世凯必将重见于中国。再则说,蒋氏个性偏私狭隘,北伐各军待遇悬殊。蒋氏一意培植其私人势力,于德于法,均不足以为全军主帅。还有就是说,蒋氏想以军力挟持党和政府于南昌,破坏党纪和政府威信。另外最重要的一点,即是蒋脱离群众,走向反革命途径,和旧军阀、官僚相勾结等等。总之,蒋氏必须打倒,或撤换。至少总司令部组织法应大加修改,以减少蒋的权力,而防止独裁的倾向。
在他们苦苦纠缠之下,我实在疲于应付,有时也觉无辞以对,因为他们对蒋的指责和批评都极中肯,可说是一针见血。不过,我所申述的理由,也是句句有力,使他们无法辩驳。我一再引太平天国为例,洪杨同室操戈,以致功败垂成,殷鉴不远。蒋的缺点是大家所明白的,公认的。但是他也有他的长处,党以前也加意扶植过他,今天我们也可以善意地去帮助他,纠正他。断不可闹到决裂的程度,非打倒他不可。临阵易帅,原是兵家的大忌,在今天的情况,尤其会动摇军心民心,乃至影响国际地位,为亲者所痛,仇者所快!
我更郑重地说,蒋总司令固有缺点,我们党政军各界也有严重的错误。试看我们幼稚和过火的群众运动,如今闹得市面萧条,人民居处不安。军队里的政工人员则处处挑拨士兵和官长的感情,以图渔利。凡此种种都于革命有损无益,而我政府和党部却充耳不闻。我问邓演达说:“你说工人罢工就叫做革命,为什么同志们不到敌人的后方去策动罢工呢?为什么偏要在我们革命军后方越轨闹事,闹得我们菜也没得吃呢?”
邓说:“这是革命时期的幼稚病,总归无法避免的,将来必能逐步改正。”
我说:“你们何不在这方面多致点力,而偏要搞打倒主帅的大题目呢?”
同时,我也告诉唐生智说,目前党政内部过火的运动是“纸包火”。因为此时唐的中、下级军官已经喷有烦言,对所谓“群众运动”感到十分不满,唐固知之甚详。我说,你如不及早设法排解,消弭于无形,将来军队会不听你指挥的。唐则一再地说:“我有办法,我有办法!”
见到张发奎时,我也以同样理由,向他解说。我说你们第四军里,共产党最多,高级将领如叶挺等都是着名的共产党,你如对他们不加约束,将来军队会不听你指挥的。张说叶挺和他是广东北江的小同乡,从小便在一起,可以说是如兄如弟,以他和叶的“私人关系”,他认为叶挺绝不会和他为难的。我说:“共产党还谈什么私人关系,他们只知道第三国际的命令,你别做梦了。”张说。“不会的,绝不会的。”
叶挺的确是个有趣的人物。他是位着名的共产党,思想激烈,一切都以共产党教条为依归。这时共产党主张打倒旧礼教,解放妇女,并破坏贞操观念,因此共产党男女之间的关系也随便之至。叶挺虽也随声附和,但是他对他自己的年轻貌美的妻子,却金屋藏娇,防范极严,绝不轻易介绍给“同志”们一见。这也是四军中尽人皆知的趣事。张发奎即举此事为例,向我说叶挺不是那样荒谬不念旧交的共产党。
大致就在一月中旬蒋氏离汉之后,反蒋的说客到我第七军军部来访的络绎不绝。我们互相驳难的内容大休如上所述。其中最具体的,要算是鲍罗廷约我“酒叙”的一次了。
在蒋氏离汉后约一星期,鲍罗廷忽然专柬来约我小叙。我应约而往。我们首先寒暄一番,鲍氏也着实夸奖我的战功。嗣后,他便慢慢地引入正题,鲍说:“李将军,北伐是你一手促成的啊!当日援湘也是你们广西首先出兵的。今日北伐一帆风顺,革命不久便可成功,你总不希望革命流产的吧!?”
“当然不希望它流产,”我说:“相反的,我正希望革命战争早日胜利,军事时期早日结束,好让和平建设早日开始!”
“那末,你看蒋介石近日作风是个什么样子呢?我看他已经完全脱离群众,眼看就要变成一个新军阀。李将军,你是革命元勋,北伐的发动者,我想你不应该跟着一个军阀走!”鲍罗廷说时面色十分严肃。
我说:“鲍先生,蒋总司令缺点是有的,但是无论怎样,我不主张打倒他。我主张以和平的、善意的方式去帮助他,纠正他……”接着,我便列举临阵易帅的危险,和洪杨内哄覆灭的故事。对他们所发动的反蒋运动,期期以为不可。
鲍说:“我看你们绝不能再让蒋介石继续当总司令了。再当下去,中国必然又要出现一个独裁者,革命就会前功尽弃……”他沉思片刻,继续说道:“你看蒋介石如果失败了,谁能继承他呢?……据我看,李将军,论党龄,论功勋,论将材,还是你最适当。我希望你能考虑一下这问题!”鲍氏说着,露出很诚挚的面色来等待我的回答。我心想鲍罗廷今番竟欲置我于炉火之上,以总司令的位置来诱惑我。我因而正色地告诉他说:
“鲍顾问,你还没有认识我!你不了解我的思想,我的愿望,乃至我的个性。我们革命军人唯一的愿望是革命早日胜利,国家可以偃武修文,息兵建设,我们也可以解甲归农。革命不成,马革裹尸就是我们惟一的归宿。既参加革命,我就未考虑到我自己的前途。鲍顾问,你是亲自在场的,你看我力辞前敌总指挥,并保荐唐生智担任,即是一个明显的例子。我希望以唐为例,对外号召赴义,以广招徕。你看我考虑到自己的名位没有?鲍顾问,你并没有认识我的为人!”
鲍罗廷被我一番大道理说得闭口结舌,一声不响。其实,他可能确是一番诚意。他们一心一意要打倒蒋介石,但是蒋介石打倒了,就必然要另有一人来当总司令呀!以当时军功、资望来说,他们考虑到我,原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不过,我反对临阵易帅,并且认为鲍氏是以名位诱惑我加入反蒋阵营,所以我就未免唐突西施了。如今事隔数十年,在这几十年中抢桑几变,蒋氏及其左右每每认为我要取他而代之。其实,要推翻他,在民国十六年二月应该是最好的机会了。那时我拒绝了鲍罗廷的诱惑,丝毫未为名利所动摇,而后来等到蒋氏羽毛丰满,权力如日中天之时,反而要来推倒他,也未免太笨拙了罢。
当时鲍氏被我说得哑口无言,我接着又说:“鲍顾问,我们国民革命至今日已是为山九仞,然而现在却发生了困难。你是我们的顾问,你要负重大责任啊……”我便一项一项地数给他听,例如:群众运动的越轨,闹得人人恐慌,社会啧有烦言,妨碍革命进展等等。
“鲍顾问,”我说:“这种幼稚行动是否有人故意制造来和我们革命军为难呢?……再说打倒礼教,解放妇女吧,也应该缓缓地进行。怎么可以军阀还没有打倒,我们已进步到男女同浴的程度呢?”
“这些都是群众的幼稚病,革命过程中所不可避免的现象。举个例子来说吧,你说妇女们想不想生儿女?”鲍说时颇有得意之色。
“生产是妇女的天职!”我说:“既是女人,就要生儿育女。”
“请问,妇女生产痛苦不痛苦呢?”鲍说。
“岂但痛苦,”我说:“有时还有生命危险!”
“这就是你们的革命了。”鲍笑着说:“妇女知道生产痛苦,还是想生产;正如你们知道革命困难,还是要革命一样。你们今日革命,由于幼稚病所引起的困难,也就是妇女生产时的痛苦——是避免不了的。”
鲍罗廷本是一个有高度辩才的人,往往说得对方哑口无言。他这次回答我的问难,例子也举得颇为切当。这时,我忽然灵机一动,立刻回答他说:
“顾问先生,你是相信科学的啦!今日的产科医生和各种医药设备,无不尽量减少产妇的痛苦,和保障生命的安全。决没有产科医生任由产妇受苦,甚至听凭她死亡之理。今日我们的国民革命,正如医生对产妇一样,不独不设法减轻革命过程中的痛苦和损害,反而有意无意地任由他挫败覆亡,这种道理说得通吗?”
鲍氏闻言大笑、举起酒杯说:“李将军,你会说话,你会说话,……哈哈!……咱们喝酒!”他把酒杯向我的酒杯丁当一碰,一饮而尽,结束了我们的一场小辫论。
鲍罗廷是有名的口若悬河的人,而我则一向不长于辞令。这一次不知哪里来了一股敏感,居然把鲍罗廷说得无辞以对。这或者是“理直气壮”的缘故吧!
事后,我反复思考这个问题,一班左派先生们和鲍罗廷的智慧、眼光是比我高出一筹的。他们深知蒋总司令军事独裁一旦得逞,是无法制服的,必将贻患于无穷。而我抵是个存心忠厚,富于妥协性、忍让性,具有妇人之仁的人,何补于国民革命。不过当时我也有两个现实大问题横梗在脑海中。其一就是大敌当前,孙传芳败回南京之后,即刻北上,投入张作霖的怀抱,张立刻补充他的军实;奉军并已沿京汉。津浦两路源源南下,声势赫赫,实不容轻视。我军万一挫败,退回两广,岂非前功尽弃。其次,即使蒋倒之后,仍能支撑现有局面,占有湘、鄂、赣地区,党政责任谁来负责领导?当时共产党操纵工、农、学生团体组织,国民党则早已分崩离析,绝非共产党的敌手,处此震撼环境之中,故愈益增加我的妥协性罢了。
第五编:从镇南关到山海关—北伐回忆
第三十一章:顺流而下,底定东南
(一)
当武汉方面反蒋运动尚在继续酝酿之中,我国民革命军东下沪杭的战事便已开始。我方肃清东南的战略是分两期执行的。第一期以东路军单独向浙江发动攻势,以便将敌军主力吸引到沪、杭、宁三角地带。待战事进展到相当程度时,我军便发动第二期攻势,使江左、江右两军同时齐头并进,以雷霆万钧之力,一举而截断沪宁、津浦两线的交通,占领南京,如是,江南之敌便成瓮中之鳖了。
惟敌军此时也在通盘调整,重新部署。孙传芳自江西败退,便已感觉到独力难支,不得已乃决定向奉方输诚乞援,并亲往天津谒见张作霖,且行跪拜之礼,更和张学良结八拜之交,认张作霖为义父。张也捐弃孙氏昔日反奉的前嫌,予孙军以补充接济,使孙氏能重整旗鼓,卷土重来。张、孙两氏复决定联合组织“安国军”,张作霖任总司令,以孙传芳和直鲁军总司令张宗昌分任副总司令。且拟疏通败往河南的吴佩孚,作北洋军阀的大联合,以与革命军相对抗。孙氏南旋后,遂将苏、皖北部让予直鲁军驻防。自率其精锐在沪、杭一带,和我东路军的主力相鏖战。奉军和直鲁军则仆仆于津浦线上,准备渡过长江,南下增援。
不过,浙江战事刚开始,孙军便已处于不利地位。先是,当江西战事正在紧张阶段,敌方浙江省长夏超突于十月十六日就国民革命军第十八军军长之职,并亲率浙省保安队八营,向上海进攻。虽终以众寡不敌,为孙军所败,夏氏藏匿乡间民房,被捕殉职。然东南人士的反孙情绪,初未稍减。孙传芳为收拾东南人心,乃调原驻徐州的浙军陈仪第一师和周凤岐第三师回浙。惟斯时浙军已暗中和革命军通声气,到了孙传芳自江西全部溃退,周凤岐遂于十二月中旬在衡州防次宣布就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六军军长之职。陈仪则因事泄,在杭州被拘,其原驻绍兴、宁波一带的部队,也正式受编为国民革命军第十九军,沿钱塘江南岸布防,和在杭孙军夹江对峙。据守富阳一带的二十六军一部,也和十九军联成一线对抗钱塘江北岸的孙军。所以在我东路战事尚未发动之前,孙传芳已丧失浙江将半了。
民国十六年一月中旬,我东路军——前敌总指挥所部,由占领江西各军抽调组成,集中完毕,遂在白崇禧指挥之下,自遂安、兰谿、汤溪向浙江出击。是时,我第十九、第二十六两军曾小有挫折,旋与东路军前敌总指挥所部主力汇合,向敌反攻,遂次第肃清浙南,二月十八日我军乃进占杭州。斯时,我东路何应钦部也自福建赶来增援。何部自民国十五年秋入闽以后,未遇激烈抵抗,实力毫无损失,至是全师入浙和白崇禧会合。白氏亲率东路军第一、二、三纵队东攻淞沪,何氏则率第四、五、六纵队北上长兴,进攻镇江。
东路战事发展至此,我军已获决定性胜利。北军为确保沪、宁计,乃兼程南下,向孙传芳增援。张宗昌本人也于二月二十三日至南京,并于二月二十七日偕孙传芳至上海布防,拟与我东路军决战。张学良也率奉军到徐州,以为策应。
战局发展至此,我第一期作战计划已顺利完成,我江左、江右两军乃按原计划,于二月下旬同时东进。程潜的江右军自江西循彭泽、马当之线东进,我则指挥江左军自鄂东的黄梅、广济、罗田,向安徽的宿松、太湖、潜山一带进迫安庆。敌安徽省长陈调元固早己秘密向我输诚,渠所部二万人分驻安庆、芜湖一带,我军一旦东下,陈部便立刻反正,三月四日在芜湖正式宣布附义,并就任国民革命军第三十七军军长之职。皖军王普部也受编为第二十七军,王受委为军长。安徽革命元勋柏文蔚收集北军残部于鄂、皖边境的英山、霍山一带,成立国民革命军第三十三军,柏任军长。皖军马祥斌部则受编为独立第五师,占领合肥。安徽至此,可说真正是“传檄而定”。
时敌人后方津浦路既受威胁,沪、宁一带的直鲁军都不敢恋战,纷纷后撤。我东路军白祟禧部第一纵队遂于三月二十一日进驻上海。三月二十二日东路军何应钦部第四、六两纵队占领镇江。三月二十三日,程潜的江右军占领南京。残敌渡江北窜,江南遂悉为我有。北政府海军的长江舰队也在杨树庄等率领之下,背叛北政府,加入革命阵营。整个长江流域,至是均入于革命政府管辖之下了。
(二)
当我江左军于三月初旬进驻安庆时,我遂率总指挥部自武汉乘轮东下,于三月十八日抵安庆。此时革命军捷报频传,革命势力如日中天,而党、政、军内部的斗争,也随之表面化了。
先是,中国国民党第二届中央执行委员会于三月十日在汉口召开第三次全体会议,由谭延闿主席,出席中委凡三十三人。此三中全会实系一不折不扣的反蒋会议,不特原来反蒋的分子如徐谦等均有激烈的反蒋演说,纵使少数号称袒蒋的温和派如谭延闿等,此时都一反常态,在会议席上低毁蒋氏不遗余力。三中全会随即通过一系列的议案,如“统一党的领导机关案”,“中央执行委员会军事委员会组织大纲”,“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组织条例”,“统一财政及外交案”等,要旨均在抑制蒋总司令,削减其在党、政、军、财各要政上的控制力,使其变成一单纯的受党领导的军事领袖。
平心而论,党中央此种抑制军事独裁的议案,实未可厚非。当时蒋氏身兼中央各要职,培植私人势力,军事独裁的趋势已极明显。北伐胜利进行中,总司令部兼理克复地区民、财两政,权力也实在太大,亟须抑制。不幸共产党即乘机挑拨,以增长其在国民党内的势力。三中全会时,共产党人利用中央各委员的反蒋情绪,大肆活动,竟使已越轨过火的群众运动,变本加厉。国民党中央也竟议决与中共开联席会议,推行今后的革命运动,并通过议案,助长幼稚的群众运动。中共更图利用国民党的分裂以自肥,进而取代之。此种阴谋自招致国民党全党的反感,全国人士由于反共而牵涉到容共的武汉中央政府,认其为共产党所利用。于是蒋氏由一反军事独裁运动下的逋逃者,一变而为领导反共的英雄人物了。其契机的微妙,实难尽述。
三中全会同时议决,党政中央俱行改组。三月十一日全会选出国府委员二十八人,军事委员会委员十六人,我均当选为其中的一员。三月十九日,即我到达安庆的翌日,武汉国民政府突派郭沫若、朱克靖二人前来看我,并携来委任状与大印一颗,特派我兼任“安徽省政府主席”。郭氏时任国民革命军总政治部副主任,朱氏则系第三军党代表兼政治部主任,为一知名的共产党。朱氏稍谈即去,郭氏因系老友,晤谈甚久。
郭氏把委任状和黄布包着的一颗大印,放在我桌上,要我接受中央委任为安徽省主席。我说,我是个统兵的人,政治非我所长,实在不能兼顾安徽省政,希代转请中央另简贤能充任。
郭氏可能误会我不满意武汉的作风而故意推辞,所以喋喋纠缠不休。找一再解释说,我在军书旁午、戎马倥惚之时,哪有工夫来处理省政呢?郭说:“你可择一人暂时代拆代行!”我说:“这样挂名不作事,岂不是儿戏政事?再者,本党中央人材济济,又岂非我莫属呢?”
郭氏还是喋喋不已,无论如何要我把委任状和大印收下。他是下午二时来看我的,一直谈到傍晚,我便留他晚餐,并以白兰地酒饷客。郭氏既健谈,又善饮,两人且谈且饮。郭君还和我猜拳,他的技术比我高明,酒量也比我大。平均起来,他饮一杯,我要喝下四、五杯之多,使我喝得酩酊大醉,倒在客室的沙发上,便熟睡了。等我醒来,已是第二日清晨。我忙问左右,郭副主任哪里去了。副官们说,你醉了之后,睡在沙发上,他再三推你不醒,便带着委任状和大印,回武汉去了。
就在郭氏离去第二天,蒋总司令忽自九江乘军舰到安庆,并亲来江左军总指挥部找我。蒋氏已听到郭沫若携来委任状和大印,为我所谢却的故事。蒋笑着说:“你不高兴他们的作风,不接受武汉政府的委任,我现在来委你作安徽省主席罢。”说着,他便从衣袋里取出一纸已经写好的“手令”,特派我为安徽省主席。我也同样谢绝他的委派说:“不是不愿就,是做不了,做不好。……论统兵作战,我尚有几分经验。论地方行政,则我既无经验,也无兴趣,更没工夫,如何能作省主席呢?你不是要我带兵到前线打仗吗?”
蒋说:“作安徽省主席你最适当,你最适当。你现在不能分身,可以随便找一个人暂时代理!”
我说:“你看我能找什么人呢?我总指挥部里的人已嫌不够用。再者,我也不希望只挂个名,让别人去代拆代行,因为我还是要负责任的。”
但是,蒋无论如何非我做不可,而我则无论如何不肯接受。僵持到最后,蒋说。“你看什么人最好呢?”他要我推荐一人来做。我想了一想便说:“如果总司令夹袋中无适当的人选,倒不如暂时委派陈调元做。他原是安徽省长起义来归,省政府的班底还在,他做起来实是径而易举。”蒋也点头称是。这样,就把这个政治礼物送到陈氏的身上。果然,后来陈调元竟以我一言的推毂,当了三年安徽省主席。
第五编:从镇南关到山海关—北伐回忆
第三十二章:清党与宁汉分裂
(一)
蒋总司令在离开安庆东下时曾告诉我说,他现在是直下上海,希望我将部队暂交夏、胡二指挥全权指挥,自己也往上海一行。在蒋去后约三、四日,我便电令夏、胡二人各率所部沿长江北岸向东推进,我自己则乘轮东下,于三月二十七日抵南京。
我在南京,已深知共产党为心腹大患。因南京此时由第六军和第一军的一部驻守。一、六两军都为共产党所渗透,军心很为动摇。第六军党代表林祖涵系知名的共产党首领。当第六军入驻南京时,一部分士兵曾袭击南京外侨,劫掠英、美、日领事署及住宅。英领事受伤,金陵大学美籍副校长和震旦大学美籍预科校长都被杀。因而惹起泊在下关江面的英美军舰向南京城内开炮,死伤无辜平民甚众,是为“南京事件”。
此一事件,显系共产党所故意制造。因我军席卷东南后,军威极盛,东南又是富庶之区,入我治下,简直是如虎添翼。惟此时国共裂痕已日益明显,清党空气正在酝酿之中,共党为先发制人计,乃阴谋借刀杀人,在东南地区挑起外衅,拟利用外人与我军为难,而彼辈则坐收渔利,因而制造此一南京事件(注:当北伐军迫近上海、南京时,帝国主义积极部署兵力,声言全力“保护”上海,加紧了干涉和镇压中国革命的步伐。当时纠集在上海的帝国主义军队达二万三千多人,纠集在上海、南京一带江中的各国军舰达九十多艘。I927年3月24日,有共产党人参加领导和作战的第六军和第二军,攻占了南京,反动军队逃窜时,南京城内发生抢劫。英美帝国主义借口侨民和领事馆受到“暴民侵害”,下令停泊在下关江面的军舰联合起来炮轰南京城,造成死伤中国军民两千多人的巨大血案,这就是轰动世界的南京事件。(据胡华主编的6中国革命史讲义》)-一编者注)。
所幸外人的情报甚为灵通,判断也颇正确,南京事件发生时,一向号称蛮横的日本海军竟奉命不许开炮。当时驻下关江面的日本海军指挥官于驶抵上海后自裁殒命,遗书说,他奉命不许开炮,致海军护侨不周,无面目以见国人云云。足见日本人深知此一事件的内幕,故没有被国际共产党所利用。英、美军舰开炮后,并曾向我方抗议,然旋亦不了了之,似均已探悉个中隐秘,未堕第三国际共党的术中。
我在南京稍留,便改乘沪宁车于三月二十八日抵上海。时白崇禧正以东路军前敌总指挥兼淞沪卫戍司令,驻节龙华。我到上海时,发现上海情形极为严重,全市群众运动悉为共产党所操纵。工会拥有武装纠察队千余人,终日游行示威,全市骚然,稍不如意,便聚众要挟,动辄数万人,情势汹汹,不可终日。我抵沪后,即乘车往龙华东路军前敌总指挥部,适值驻军因小事与工会龃龉,工会聚众万人,要求白崇禧解释。满街全是工人,途为之塞,我只得下车步行,自人丛中蛇行挤至总指挥部。所幸我们均未佩领章,无人认识,故未遭阻碍。
白氏和我相见虽甚欢偷,然面对上海一团糟的情形,也殊感沮丧。白氏告我,此时不特上海工人行动越轨,就是第一军也已不稳。共产党正在暗中积极活动,显然有一举取国民党而代之的野心。此种发展,如不加仰制,前途不堪设想。
嗣后,我便往见蒋总司令。蒋氏住于一较为僻静的所在,戒备森严。和我见面时面色沮丧,声音嘶哑,他认为上海情形已无法收拾。口口声声说:“我不干了,我不干了。”
我说:“在这种情况下,你不干,责任就能了吗?”
“我怎么能干下去,你看……”他说着便把抽屉打开,取出一张何应钦的辞职电报给我看,说:“何应钦也辞职了,他已无法掌握第一军,你看我怎么能干得下去?”
其后,我问白崇禧:“总司令的声音为什么这样钞哑?”
白说:“说话说得太多了。”原来第一军此时驻在沪杭、沪宁路上,各师的各级干部均已自由行动,不听约束。第一师师长薛岳、第二十一师师长严重,俱有左倾迹象。驻南京的第二师师长刘峙为一笃实忠厚的人,而武汉、京沪一带的左倾分子则抨击刘氏为西山会议派人物,故其中下级军官,均已动摇。各师黄埔毕业的军官都纷纷自由行动,成群结队到上海来向“校长”质询。质询主要内容便是蒋校长昔日在黄埔曾一再强调“服从第三国际领导”,“反共便是反革命”,“反农工便是替帝国主义服务”等等,如今国共关系恶化了,这批学生感觉到仿徨,所以纷纷来上海向校长要求解释。蒋为此事终日舌敝唇焦地剖白、责骂、劝慰,无片刻宁暇,卒至声音暗哑,面色苍白。
这时我也见到留在上海的党政要人:吴敬恒、张人杰、钮永建、蔡元培、古应芬、李煜瀛、王伯群等。大家相对欷歔,束手无策。而武汉方面则积极活动,派宋子文来沪总理江、浙一带的财政和税收,派郭沫若来沪组织总政治部,推动军中党务工作。共产党领袖陈独秀、周恩来、汪寿华等均在上海大肆活动。上海工会气焰薰天,已完全脱离了国民党的掌握。
蒋总司令在绝望之余,一再问我:“你看怎么办?”
我说:“我看只有以快刀斩乱麻的方式清党,把越轨的左倾幼稚分子镇压下去。”
蒋说:“现在如何能谈清党呢!我的军队巳经靠不住了。”
我说:“那只有一步一步地来。我看先把我第七军调一部到南京附近,监视沪宁路上不稳的部队,使其不敢异动;然后大刀阔斧地把第一军第二师中不稳的军官全部调职。等第二师整理就绪、便把第二师调至沪杭线上,监视其他各师,如法抱制。必要时将薛岳、严重两师长撤换,以固军心。等军事部署就绪,共产党只是釜底游魂而已。”
蒋说:“我看暂时只有这样做了。你先把第七军调到南京再说。”
我们议毕,我遂立电夏、胡二师长(夏、胡二人此时已改为师长),即将第七军主力自芜湖向南京前进,作初期清党的部署。此时蒋总司令只是一意倾听我和白崇禧的策划,自己未说出任何主张来。这可能是他的确感到束手无策,所以对我们言听计从;也可能是他故布疑阵,以试探我李、白二人对武汉和清党的态度。因为事实上,他自己也已在部署清党,并已急电黄绍竑、李济深二人速来上海,共筹对策。李、黄二人果然应召于四月二日联袂到沪。他二人既来,我们对清党的筹划便更具信心了。
(二)
正当我们对清党作积极部署之时,四月二日沪上各界忽然哄传汪主席已于昨日秘密抵沪。我们乍闻之下,俱高兴之至。因为我们虽然在作清党准备,然究竟认为是事非得已,北伐胜利尚未全部完成,革命阵营内同室操戈,终非上策。再者,武汉方面主持人仍系本党同志,共产党究属有限。如本党能团结更新,共产党实非大患。而今日声望能力,可使本党恢复团结的,实舍汪莫属。所以我们都诚心诚意地希望他回来领导,以为他一旦归来,党内祸患便可消灭于无形。
当时不但我们如此,即使蒋总司令也口口声声说希望汪主席重行领导全党奋斗革命。蒋氏此言是否由衷,其言行表里是否一致,他人固不可知,但是汪精卫当时的德望,和党员的归心,可说一时无两。
探得注氏住处之后,我和白崇禧等一行遂兴高采烈地去拜访他。汪氏的言谈风采,在梧州时给我第一次的印象太好了,那时我对他简直祟拜到五体投地,此时也认为他一旦恢复领导,则党内纠纷,立刻便会烟消云散。
这次在上海见到汪氏,我看他有点心神不定的样子。我们便向他陈述共产党最近在武汉跋扈的情形,以及在上海把持工会、学生会,扰乱治安,妨碍军事进展,若不加以抑制,前途实不堪设想。我们都诚心诚意地希望汪能恢复领导,谋求解决。这时中央党、政、军各负责人群集汪寓,大家一致抱怨共产党,诚恳地希望汪先生重负领导的责任。起先,汪总是默默地静听各方的控诉,未作表示。最后他才郑重地说:“我是站在工农方面的呀!谁要残害工农,谁就是我的敌人!”
我一听汪氏此言,立刻便感觉到糟了,党内势将从此多事。汪是此时唯一可以弥缝党中裂痕的人,现在他不但不想弥缝,反而促其扩大,则本党的分裂将不可避免。我当时便对汪解释说:“有谁主张残害工农呢?大家的意思,不过以为工农运动不可太越轨,影响革命军的进展,只希望工农运动能与军事配合,不要在后方胡闹就是了。”但是汪氏言辞总是闪闪烁烁,充满了疑虑。
嗣后,留沪中央执监委,暨驻沪军政负责首领曾和汪氏开会两次,出席者计有:吴敬恒、蔡元培、李煜瀛、钮永建、汪兆铭、蒋中正、宋子文、邓泽如、古应芬、张人杰、李济深、黄绍竑等和我。会中一致要求汪氏留沪领导,并裁抑共产党的越轨行动。而汪氏则始终袒共,一再申述总理的容共联俄及工农政策不可擅变,同时为武汉中央的行动辩护。是时为武汉中央派来接收东南财政的大员宋子文沉默不发一言,其他与会人士则与汪氏激烈辩论。辩论至最高潮时,吴敬恒十分激动,竟向汪氏下跪,求其改变态度,并留沪领导。会场空气,至为激荡。吴氏下跪,汪则逃避,退上楼梯,口中连说:“稚老,您是老前辈,这样来我受不了,我受不了。”全场人都为之啼笑皆非。紧张的场面,也充满了滑稽成分。
四月五日,当我们仍在继续开会的时候,报上忽然登出《国共两党领袖汪兆铭、陈独秀的联合宣言》。该宣言指出国共两党将为中国革命携手合作到底,绝不受人离间中伤云云。《联合宣言》一出,与会人士为之大哗。大家皆不以汪氏的行为为然。吴敬恒尤为气愤,当众讽刺汪氏说,陈独秀是共产党的党魁,是他们的“家长”,他在共产党里的领袖身分是无可怀疑的。但是我们国民党内是否有这样一个党魁或“家长”呢?吴说:“现在有人以国民党党魁自居,……恐怕也不见得罢!?”说得汪氏十分难堪,大家不欢而散。当晚汪氏遂秘密乘船到汉口去了。汪氏一去,国民党的分裂遂无法避免,而分共清党也就势在必行。
后来我见到蒋总司令,便问他说,汪先生为什么一定要赴汉口。蒋说:“我早已料到留他不住,留他不住。”蒋氏此话,颇能得到我们的同情。
其实,汪氏坚持赴汉的是非问题,颇难定论。汪氏此去,显然是有嫌于蒋氏而出此。他二人彼此了解甚深,绝非我辈外人所可臆测。中山逝世后,汪、蒋曾亲如手足,合力排除中央其他领袖,如胡汉民、许崇智等,迨胡、许既去,汪、蒋二人又复勾心斗角。“中山舰事变”之后,汪氏被蒋氏所迫,竟不能在广州立足,只好抛开一手总揽的党政军大权而避往海外。今幸北伐胜利,武汉中央请他回国复职,正是千载良机,他自当速去武汉。他和蒋氏斗法很久,吃亏已多,现在在上海一无凭藉,自然不敢和蒋氏盘桓。俗语说:“给蛇咬过的人,看到草绳也害怕”,正是汪氏这时的心理。汪氏武汉之行,既有其个中玄妙,不足为外人道。所苦的是我们这批赤胆忠心,希望党内团结,完成革命的同志。我们诚心诚意地希望汪氏出来领导,而他却浇了我们一头冷水,未免太失望了。
上海方面至此,清党已势在必行了。本来四月二日吴敬恒已领衔由中央监察委员会发出弹劾共产党呈文,现在便根据此呈文,由监察委员会授权国民革命军监督各地共产党的活动。同时并根据我上次向蒋氏的建议,次第将不稳的各师调离上海,另以未经中共渗透的部队接防。
清党之议既决,李济深、黄绍竑即分电粤、桂留守人员,告以“清党”的决策,各嘱所部防范共产党的暴动。其实,广西当时共产党甚少,省党部委员之中,只有少数左倾分子,没有真正的共产党。谁知电到之后,广西留守人员竟将这些左倾的省委枪杀了,同时各县党部中的极少数共党也被捕杀。在桂林县党部中,我的一位年轻的表弟李珍凤也被杀。珍凤是我外婆外家的侄孙,其父为有名的察生,住居两江圩西岭村,也是个世代书香之家。珍凤短小精悍,能说会讲,干劲十足,可说是个有为的青年。北伐前曾随我去广州,大概就在那时加入了共产党。他对我从不讳言其为共产党。有一次,他竟大胆地顽皮地对我说:“表哥,中国二十年后便是我们共产党的天下!”我回答说:“不要胡说!”这样活生生的一个青年,也在清党运动中被杀了。其胞兄李血泪,早年曾任梧州市党部执行委员,抗战末期在重庆,以共产党嫌疑被特务头目戴笠所囚,后来还是我把他保了出来。
两广既已清党,东南各省也同时发动。上海方面,也在白崇禧策划指挥之下,由杨虎、陈群两人执行,于四月十二日将上海总工会工人纠察队解除武装。各地方政府及各部队中的共产党员也纷纷褫职。气焰薰天的共产党和左倾国民党分子,一经镇压,不出数天,使烟消云散,于此也可见其基础的脆弱。从此之后,共产党在东南一带即转入地下活动。
东南和两广既已进行清党,武汉中央方面乃通电申饬。京、沪方面的同志也一不做二不休,开会议决否认武汉中央,决定在南京成立国民政府,以与武汉政权相对抗。四月中旬,留沪各委员齐集南京。四月十八日南京国民政府及中央政治会议正式宣告成立。遂形成宁、汉分立的局面!
第五编:从镇南关到山海关—北伐回忆
第三十三章:两路北伐会师陇海路
(一)
南京国民政府既已正式成立,并选胡汉民为主席,此外军事委员会和总政治部也次第成立(总政治部主任为吴敬恒,副主任为陈铭枢),乃公开否认武汉中央的合法地位。武汉方面也于同时以国民政府主席汪兆铭的名义,下令撤去国民革命军蒋总司令职务,另以冯玉祥为国民革命军总司令,唐生智副之,并拟组织所谓“东征军”,顺流东下,讨伐我辈“叛逆”。在汉的原有激烈分子如徐谦等,冲动之情已不消说,即汉方军人唐生智、张发奎、程潜、朱培德辈,也都摩拳擦掌,恨不得一举荡平东南,方泄其愤。
我方对此种威胁,自不得不采取相当防御措施。先是,江右军总指挥兼南京卫戍司令程潜,因同情汉方反蒋,已先期离宁返汉。程氏第六军中的两师精锐,一在南京,一在江北。程氏去后,其在江北的一师遂取道淮河北岸,遁返武汉。原驻南京的十九师因我军监视很严,遵命改编为“暂编第六军”,由原第六军参谋长杨杰晋升军长。
正当宁汉双方阋墙之争相持不下之时,新近败北的孙传芳残部和直鲁军主力也开始向我反攻,意图卷上重来。四月十二日直鲁军许琨部自淮河南下围攻合肥,我军马祥斌部正死守待援。另路直鲁军则沿津浦路南下,攻占浦口,并经常以野炮隔江轰击南京。时西线敌军也图南犯,奉军精锐正由张学良率领,自京汉线南下至驻马店,威胁武汉。处此紧要关头,宁汉双方如真自相火并,必将同归于尽。
四月下旬,南京方面军事委员会乃决定继续北伐,以减除江北敌军的威胁,并解合肥之围。五月一日,军事委员会正式发布命令,将东线各军分编为三路,继续北伐。第一路总指挥为何应钦,辖第一军(欠一、三两师,何自兼军长)、第二十六军(周风岐)、第十四军(赖世璜)、第十七军(雷万顺)。第二路总指挥由蒋总司令自兼,白崇禧代行,辖第四十军(贺耀祖)、第一军的一、三两师(杨杰指挥)、第六军(亦由杨杰指挥)、第三十七军(陈调元),陈调元并兼前敌总指挥。我则受任第三路总指挥,以王天培为前敌总指挥,辖第七军(夏威)、第十五军的第二师(师长刘鼎甲)、第四十四军(叶开鑫)、第二十七军(王普)、第十军(王天培)、第三十三军(柏文蔚)、独立第五师(师长马祥斌)。
此期北伐计划我军作战的总方略,系以第二、三两路为主力,由皖北攻截津浦路,第一路则陈兵于镇江、常熟一带,俟二、三两路奏功后,渡江北进,以肃清苏北之敌。
计划既定,我遂将所部分为五个纵队,指定集中地点,克日出击。其战斗序列如下:
第三路总指挥:李宗仁
前敌总指挥:王天培
第一纵队指挥官:叶开鑫
第四十四军
第二纵队指挥官:夏威
第七军(缺第二师)
第三纵队指挥官:胡宗铎
第七军第二师:胡宗铎
第十五军之一师:刘鼎甲
第十五军独立旅:严敬
第四纵队指挥官:王天培
第十军
第五纵队指挥官:柏文蔚
第三十三军
总预备队指挥官:王普
第二十七军
命令下达之后,第十军暨第二十七军乃千五月三日由大通渡江,向庐江、舒城集中。第七军则分三处渡江,第一师于五月五日自西梁山,第三师七日自芜湖,第二师及十五军于六日自荻港开始渡江,七日渡毕。
斯时江北敌军为程国瑞和许琨等部,一经接仗便纷纷溃败后撤。五月十一日我第一纵队遂占领含山,第三纵队也于同日占领巢县。十二日第二纵队进驻巢县,与第三纵队会师。第四纵队也于同日抵达舒城。
敌军溃败后,复将主力二万余人集结子柘皋、店埠、梁园附近,与前攻合肥之敌刘志陆、张敬尧等联合,以图顽抗。我二、三两纵队遂向柘皋推进,以寻找敌军主力而歼灭之。
当我方决定继续北伐时,武汉军似乎真在作“东征”准备。目击此一危机,我乃于四月间派参谋长王应榆往汉,向武汉各领袖陈述我的意见。我力主双方均承认既成事实,大家分道北伐,待会师北京,再开会和平解决党内纠纷。王氏抵汉后,不久便有电来说,武汉中央大体同意我的建议,上张先将北方之敌击溃再说。
武汉方面情势虽转缓,惟江西方面的朱培德反蒋仍力,有待疏通。先是当我军于三月尾离赣东征时,武汉中央遂将亲蒋的江西主席李烈钧撤换,而代之以朱培德。朱氏衔蒋甚深,积忿已久,一旦取得江西省主席地位,遂激烈反蒋,所有在赣的蒋系人物悉被摈除。朱氏并亲作长书致何应钦,历数蒋的褊私狭隘、市私恩、图独裁等各项罪状,力劝何氏加入反蒋阵营。何应钦在南京曾将此函示我。该函确系朱培德亲笔,长凡十余页。我问何应钦:“你把这信给总司令看了没有?”
何说:“我当然要给他看啦!”
这时朱培德陈兵于九江,湖口一带,武汉如真来一次“东征”,则朱培德部势必为先锋无疑。为彻底避免革命军自相残杀,我认为有一晤朱氏的必要。因此,当我军开始渡江北进时,我乃电约朱氏一晤。五月十一日,我自芜湖专轮西上,翌日抵湖口。朱氏乘轮来迎,我遂过船与朱民倾谈。
朱氏和我一见面当然就痛诋蒋氏,并力述南京另行成立中央的非计。我则说,此一问题的是非曲直极难辩明,何况南京国府已经成立,欲罢不能。目下当务之急,不是辩是非,而是解决实际问题,如何避免宁汉双方的军事火并,然后再缓图彻底解决。我更强调说,如果武汉方面真要“东征”,从地理和军队位置说,当然以他的第三军为先锋,则首当其冲的便是现驻安徽的第七军。试问以第三、七两军自相砍杀,武汉方面有无制胜的把握呢?如两败俱伤,岂不是替北方军阀造机会,使宁汉同归于尽吗?我一再申说,为今之计,只有宁汉双方承认既成事实,将错就错,暂时相安,并于津浦、京汉两线分路同时北伐,直捣燕京,内部问题,再缓图解决。
我的一席话,说得朱培德颇为所动,我便请他转告汉方中央各同志,切勿河汉斯言,自贻伊戚。说完,我便辞别回船,驶返芜湖。朱氏也去武汉报告,卒使宁汉暂缓冲突,分途北进。事实上,宁汉双方也各为利害形势所迫使然,并非全靠我这和事佬之力。
(二)
我于五月十四日返抵芜湖,乃乘轮穿巢湖往合肥前线督师。在我去湖口期间,我军第二、三两纵队己于五月十三日大破直鲁军于柘皋,斩获极丰。我于十五日抵合肥时,敌我正相持于合肥东北梁园一带。是日夜间,敌人新得蚌埠方面开来援军,由马济亲自指挥,夜袭我军。来势如疾风暴雨,猛不可当。我军驻梁园部队以为敌军新败,无力反攻,全军解甲而卧,初未防备。骤遭袭击,将士均于睡梦中惊醒。所幸我军征战有年,临阵沉着,未被冲乱。将士就地据守,十分稳定。敌军在主帅马济亲自指挥之下,拚全力冲杀,已冲入梁园镇上,与我军巷战彻夜未停。黎明之后,我方看透敌军虚实所在,乃展开两翼,向敌阵包抄过去。敌军猛扑一夜无功,至是士气已沮,我军一旦反击,敌人遂全线溃乱,一经跟踪追击,遂溃不成军。马济复调集白俄骑兵千余人,向我左侧翼反扑。此批俄兵在北战场中声威素着,因俄兵马高人大,当之者每为其气势所慑,而望风披靡。此次俄军指挥官仍施展故技,列队向我冲来。我军将士均不发枪,候其行近,则枪炮并施,全军迎头逆袭。俄军遂掉转马头,夺路而逃,与北军数万人张皇逃窜,互相践踏,伏尸遍野。主帅马济也落荒而走,在肥北高粱田中,为当地红枪会用梭标所伤,不治而死。
据说,马氏此次在梁园督战,是抱定孤注一掷的决心而来的。他在蚌埠曾向张宗昌建议说,这次犯皖的革命军的主力系广西部队。广西部队概长于运动战,惟求速战速决,利于进攻,疏于防守,一旦战罢,则解甲高卧,防备极疏。马说:“我知道他们就是程咬金的三板斧。三斧头砍过之后气就松了。这次我们决定于夜间进袭,攻其无备,包管可以一举而聚歼之。”
张宗昌很看重马济,因为马氏是多年宿将,又是广西人,我军上下多半曾任其部属。马氏既如此建议,张宗昌遂挑选直鲁军精锐,交马氏亲自指挥,南下增援。渠探得我军在梁园宿营,遂乘夜拚全力猛扑。谁知我军的沉着,大出其意料之外,马氏未能撼动我军丝毫,反而自食其果,一败涂地。
梁园大捷后,我军尾追不舍,五月二十日遂克明光、临淮关和凤阳。二十二日克津浦线上的重镇蚌埠。斯时我军第一、二两路也在何、白二人指挥之下,与我呼应,齐头向陇海线推进。
在全军北进时,我本人则在合肥小住,以整饬第三路直辖的新编各军。先是,我军驻扎芜湖时,因广西后方汇款未到,饷粮不继。我曾召集芜湖商界,筹借军饷十余万元。驻军筹饷,为我国近代的通例,驻地绅商也认为是一项正规的负担,不以为异。如数目不大,绅商都乐为之助,初无怨言。到我军渡江北上时,适后方军汇到达。我遂召集原来绅商辞行,并将前借的款如数奉还,未少毫厘。这种举动,在当时商民目光中简直是奇事。因自清末以来,驻军借饷,如数归还的,这还是头一次。
可是合肥的情形便不同了。因原驻此地的第三十三军、第二十七军、第十军等,多系北军收编,加入革命为时甚暂,战斗力既差,扰民尤甚。士兵占住民房,强买强卖,拉夫借饷等事,时有所闻,绅民啧有烦言。我抵合肥时,全城绅商代表道左相迎。尤以绅士季雨农曾助马祥斌守城月余,不辞劳瘁,深堪嘉许。他们对我都很爱戴,我对他们也很尊重,彼此相处无间,他们遂得尽所欲言。因此,我对驻军扰民情形洞悉无遗。遂于合肥召集军事会议,面告柏文蔚、王天培、王普等军长,务必严申军纪。
柏军长是皖省耆宿,辛亥革命时曾任安徽都督,是一位革命老前辈。他向我诉苦说,他的第三十三军全是北军和地方军临时收编的,军纪极坏。我告诉他说,你必须痛加整顿,否则我便将一切不法的军队缴械,遣散。柏氏唯唯。王天培、王普、叶开鑫、马祥斌都表示绝对服从总指挥的命令。会后,我便通令全军,并张贴布告,整饬军纪,有违令扰民者,军法从事。三令五申之后,果然全军肃然,一反故态,卒能令行禁止,秋毫无犯。足见夭下无不可治的军,只是事在人为,以及主帅是否能以身作则而已。
合肥小住之后,我即随军北进。六月二日徐州克复,遂移总指挥部于徐州。此时我友军第一、二两路也北进到陇海路会师。高级将领于六月上旬云集徐州,作进一步北伐的商讨。
当我军进抵陇海路时,武汉方面北伐军也同时抵达该线。先是,武汉军在唐生智、张发奎二人指挥之下,曾与奉军激战于京汉路。斯时,玛玉样的西北国民军也已出潼关,攻占洛阳,威胁敌军的侧背。奉军不敢恋战,于六月一口自郑州北撤。武汉军遂占领陇海路中段,进驻郑州、开封,与徐州我军遥相呼应。
第五编:从镇南关到山海关—北伐回忆
第三十四章:徐州班师始末
(一)
六月初,我三路革命军会师陇海线时,山西阎锡山已正式附义。革命势力至此已奄有全国的大部,本可一举而下北京与天津,以实现我原先“打下北京再说”的主张。谁知正因军事进展的迅速,武汉方面反蒋声浪也随之高涨。卒使九篑仞之山,功亏一篑。
因宁汉分立后,武汉方面竟一变容共为联共,举行所谓“国共联席会议”,凡重要政令悉由两党合议施行。苏联顾问鲍罗廷操纵一切,俨然太上皇帝。所谓群众运动更搞得天翻地覆。这种过激的作风,早已引起军中官兵的疑虑。到十六年夏季,两湖军队愤懑的心情,已到无可压抑的境地。因当时中、下级军官多为中、小地主出身。其父母或亲戚在故乡都横遭工会、农会的凌辱,积愤已久。而各级党部竟视若无睹。纵使是革命军第三十五军军长何键的父亲,也被绑游街示众。到五月二十一日,长沙驻军旅长许克祥部遂实行反共,并逮捕共产党员,是为“马日事变”。事变发生后,共产党即向国民政府施压力,要求处罚“不法军官”,而高级将官唐生智、何键等,反而左袒许克祥等,国民党领袖汪兆铭等也认为共产党过分嚣张,希图加以抑制。共党不服,遂伏下武汉“分共”的契机。适此时第三国际首领斯大林等,也以武汉国民党不可靠,训令武汉中共自组“工农革命军”,改组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没收地主土地,并组织军事法庭,审判“反革命军官”等。其真正企图,是在乘机取武汉国民党而代之,以与南京相对抗。此项训令原极机密,孰知第三国际驻武汉代表、印度人鲁易,竟于五月三十一日将全件密示汪兆铭,希望汪站在共产党的一边,共同奋斗。汪氏大惧,乃召集中央领袖密议防共之计。六月五日武汉中央政治会议议决解除鲍罗廷国民政府顾问职务,并驱逐回国。六月六日江西朱培德也开始驱逐共产党人出境。武汉分共到此遂成箭在弦上。嗣后,江兆铭、谭延闿、孙科、店生智、张发奎、邓演达、徐谦等联袂抵郑州,电约冯玉样于六月九日到郑,会议三日,是为郑州会议。
会中,武汉方面决定将河南交冯部接防,武汉军遂全师南撤。
武汉方面策动“郑州会议”的目的有二。其一为南下防共,因中共密谋已露,变生肘腋,不得不防。其二在重行部署其所谓“东征”计划。武汉方面以河南地盘饵冯,固希望冯氏沿陇海路东进,而武汉军则顺流而下,如是,可一举而囊括东南。谁知冯玉祥也是一老谋深算的政客,未为武汉方面甘辞厚饵所动。且冯在陕西时,对共产党活动已深感不满而屡加抑制。此次郑州之行,对武汉方面的建议,仅漫应之,使武汉领袖殊感失望。冯氏取得河南地盘以后,也答应蒋总司令之约,来徐州和我们一晤。六月十七日,蒋总司令偕冯玉祥代表李鸣钟莅徐。冯氏专车预定十九日抵徐。是日清晨,蒋总司令乃率在徐各将领,专车西上,到郝寨车站欢迎。一时冠盖如云,仪仗队、军乐队器械鲜明,金光灿烂。大家屏息以待,静候冯总司令麾节。
我们在郝寨车站静候很久,果然西方汽笛数声,冯氏的“花车”缓缓进入月台。一时军乐大作,欢迎人员在国民革命军蒋总司令率领之下,整肃衣冠,排立月台上,群向缓缓移动的车厢内窥视。惟车内概属冯氏的文武随员,未见有冯将军在内。随员见我们都在伸首窥探,乃以手指向后节车。我们遂一齐向后节走去。抵见后节车厢并非客车,而是一系列装运马匹的“敞篷车”,及装运行李货物的“铁皮车”,车厢上既无窗户,更无桌椅。铁皮车驶近了,只见一布衣敞履的关东大汉,站在铁皮车的门口,向我们招手,大家才知道这位大汉便是冯总司令。车停了,大家便一拥向前去欢迎,他也走下来和我们握手为礼。冯氏穿一套极粗的河南上布制的军服,腰束布带,足穿土布鞋,与这批革履佩剑,光彩辉耀的欢迎人员形成一尖锐的对照,颇觉滑稽可笑。
冯王祥为我国军界前辈,晚清时已任旅长。民初袁世凯称帝时,冯曾奉命入川与护国军蔡锷作战,并受袁氏封为“男爵”。嗣隶皖系军阀,曾随段祺瑞誓师马厂,后叛皖转隶直系。二次直奉战争时,又叛直自称“国民军”。时人称他为“倒戈将军”,北方军人都对他衔恨。嗣国民军失败,冯氏走俄加入国民党,与俄人过从甚密,故北方军人又呼他为“北赤”。
冯氏行伍出身,未尝受正式军事教育。其部属也多系行伍出身,纵是高级长官,也每有目不识丁的。所以冯氏治军,仍一本中国旧军的陈规。部下犯过,纵是高级军官,也当众罚打军棍,初不稍贷。其部将也专以效忠其个人为职志,部队固然是其私产,将校也是其奴仆。军官每有升迁,冯氏常按北方军的陋习,先罚打军棍数十,然后发表升官派令。故其部曲如有无故被打军棍的,其同僚必购酒肉,燃爆竹,为渠庆贺,因打一顿屁股之后,必然又官升一级了。这种侮辱人性的作风,冯氏行之不以为怪。(嗣后,黄埔毕业生曾有数百人奉命至第二集团军见习,不久悉行潜逃,因打屁股升官的作风,实非一般现代军人所能忍受也。)
冯氏治军素称严厉。渠因皈依基督教,不烟不酒,所以其军中烟酒漂赌,概行严禁,军纪严明,秋毫无犯,为时人所称颂。冯氏也很能以身作则,粗衣素食,与士兵共甘苦。渠尤善于装模作样,能躬自为伤病兵员洗脚、剪发。偶有士兵思亲、思乡,冯氏便令将其父母接来军中小住,关怀弥切,优礼有加,每使头脑纯朴的乡人父老感激零涕,叮咛子侄为冯氏效死力。
惟冯氏的为人却难免恃才傲物,倚老卖老。渠又口才伶俐,演说起来,幽默讽刺一时俱来,极尽尖酸刻薄之能事,常使听者处于尴尬万分的境地。所以冯氏实可说是一时的怪杰。以渠的历史背景和习性来加入革命,与一般党人如胡汉民、蒋中正、谭延闿等相处,令人有凿枘不投之感。
冯氏抵徐后,下榻花园饭店。当晚便由蒋总司今设宴招待,由在徐各高级将领作陪,席间谈笑风生,颇为融洽。翌日,南京国民政府主席胡汉民偕吴敬恒、李煜瀛、蔡元培、张人杰、李烈钧等专车抵徐,拟与冯氏会商今后北伐暨对付武汉诸大事。惟冯氏对北伐则竭力赞同,对武汉却力主“调解”,并谓武汉方面已开始进行“分共”,国民党自相残杀,殊无谓也。持论尚称公允。先是,蒋总司令于前日晚曾要求冯氏一致行动,向武汉进兵,消灭反动势力,为冯所婉拒,到正式会议时,蒋氏遂不再提此要求。双方磋商结果,决议由蒋、冯联衔于六月二十一日发出通电,声明为实现三民主义而奋斗,未及其他。同日,由冯另电武汉方面汪兆铭、谭延闿、孙科、宋子文、何香凝等委员,劝其早日送鲍罗廷回国,并抑制共产党的群众运动;庶几宁汉合流,完成北伐大业云云。徐州会议遂告结束,冯氏于是日专车西返。
冯氏去后,蒋总司令便召集在徐将领会议,力主回师西上,解决武汉。蒋一再地说:“先把武汉解决了再说!”我当时竭力反对向武汉用兵,力主继续北进;如果武汉真图异动,我们可以抽调一部分部队以防之,但不必使北伐功败垂成。
会后,蒋、胡率领中央各同志返宁;北伐战事仍照原计划进行。六月二十三日,白崇禧指挥第二路军向鲁南临沂攻击前进,我则指挥第三路的第七、第十两军向临城;第三十三军及暂编第十一军向鱼台、金乡前进。当日便占领韩庄。
六月二十五日,我军占领峄县。二十七日,我遂亲率第七、十两军入驻临城。敌军前敌总指挥许琨退往兖州,所部情锐马玉仁师全部被俘。数日间,我军便已迫近邹县、济宁一带,克复山东,已成定局。
不意正当我军迅速推进之时,武汉方面真正厉兵秣马,准备“东征”。因自郑州会议后,唐生智、张发奎所部已全师撤回武汉,作沿江东下的部署。南京方面接获情报,蒋总司令乃急电令我于临城中止北进,并返南京会商防御武汉方面进攻的计划。我得电后,即令各军就原地据守。我本人夤夜南下,于七月初抵南京。至是,我才知武汉军的精锐第四、第十一、第二十、第三十五等军,确已向下游移动,我军如不克日回师,则后防可虑。
我回到南京,蒋总司令一见我面,便问,在这情况下,怎么办?我乃向他分析敌情说:今日武汉既以精锐倾巢来犯,我军势必亦以精锐调回安庆、芜湖之间,迎头堵截,如此则非将我的第七军自前方调回不可。但是我军已深入鲁南,北方之敌亦系直鲁军的精锐。第七军一旦回师,北军势将反攻。以北军的精锐攻我战斗力脆弱的第十、第二十七、第兰十三、第四十四各军,我军决难持久。况徐州向称四战之地,无险可守。与其明知不可守而守之,倒不如将主力撤回淮河南岸,到不得已时,即放弃徐州,而守淮河天险。俟武汉方面问题解决,再挥军北进,尚未为晚。
蒋氏虽同情我的缩短战线,退守淮河的战略主张,但是他畏首畏尾,不愿放弃徐州。他认为徐州是战略要地,得失之间,尤足影响民心士气。放弃徐州,势必增涨北方军阀和武汉的气焰,所以他期期以为不可。
我说,古人有言,“蝮蛇啮手,壮士断腕”,又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在目前情况之下,我们纵以可战之师守徐州,在战略上已属下策,何况以战斗力薄弱的部队来守徐州,则徐州必失。既知其必失,倒不如先舍之而去,岂可患得患失。无奈蒋氏意志坚决,不愿放弃徐州。我深知徐州之失已成定局,然吾人服从命令行事,也只有徒唤奈何而已。我当即赶回徐州,召集军事会议,宣读蒋总司令训令。调第七军到芜湖以西地区布防。至津浦前线军事则由第三路前敌总指挥王天培负责指挥,固守徐州。
我宣布命令后,立见各将领面有愁容,默默无言。布置完毕,第七军即遵令南撤,开往指定地点布防。当我军南撤尚在途中,武汉军的精锐已向东移动。第二方面军张发奎部正进驻九江,有克日东进模样。宁汉交兵已迫在眉睫。孰知即在此紧要关头,武汉方面的共祸也已至决裂阶段,拖延了武汉军东进的月程。
(二)
武汉方面,自鲁易示汪以共党秘件之后,各领袖已在积极准备分共(武汉自称其反共运动为“分共”,以示有异于南京的“清党运动”)。六月二十九日,武汉警备司令李品仙和第三十五军军长何键都表示反共,并解除汉口工会纠察队的武装。七月十三日,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发出宣言,声明中国共产党党员参加国民政府的,一律撤退。七月十六日,汪兆铭等也以“政治委员会主席团”名义发表答辩声明,指摘共产党破坏革命联合阵线、并将各级政府内的共产党员解职。武汉方面国共至是已正式决裂。八月一日晨三时,张发奎第二方面军所辖的第二十军军长贺龙、第四军师长叶挺和第三军教导团团长兼南昌公安局长朱德遂各率所部叛变于南昌,并组织所谓“革命委员会”。武汉国民政府随即下令申讨,并严令第二方面军总指挥张发奎率部进剿。
八月七日,中共在武汉召集重要会议,另选瞿秋白为总书记,以代陈独秀,并决定实行秋收暴动。武汉国民党中央也于同日开除中央委员会中的跨党分子党籍,明令拿办。执行“分共”之严,有过于宁方。因此宁汉分立的基本原因遂告消失,所遗留的问题,仅为双方领袖间意气之争了。
正当武汉方面因共党问题延误其“东征”计划时,我们津浦线上的战事也急转直下。我第七军于七月上旬撤离鲁南后,直鲁军许琨、徐源泉等部即会同孙传芳所部,向我军反攻。临城一得一失,我第十军损失甚巨。七月二十四日,直鲁军许琨等部竟攻陷徐州,我前敌总指挥王天培部退回安徽宿州。第二路军也自鲁南急剧向陇海路撤退回苏北。败讯频传,南京为之震动。
蒋总司令乃召集在京将领密议,渠意武汉军为共党所稽延,一时不易东下,我方应及时夺回徐州,以振声威。蒋氏以此意询我。我说,徐州为四战之地,本不应采取守势,其理由上次已陈述甚详。今既不幸言中,则不如索性将各军南撤,固守淮河南岸天险,待武汉局势澄清,再图规复。唯蒋氏仍力主夺回徐州再说。我说以现有兵力估计,恐力有不逮。蒋说,渠当力调第一军两师为先锋,由渠亲自指挥,反攻徐州。
在出发前的某次纪念周上,蒋氏竟声称,此次不打下徐州,便不回南京。我闻此言,深感蒋总司令身为主帅,说话却如此意气用事。以其所率兵力,断难克复徐州,如徐州打不下,他是否真的不回南京呢?不知彼,不知己,徒逞一时意气,焉有不败之理?与蒋氏晤谈后,我遄遗返芜湖防次,监视长江上游军事的发展。
七月二十五日,蒋氏专程北上,指挥收复徐州之战。我军于八月初发动反攻。蒋总司令亲自指挥第十、第二十七、第三十二、第四十各军,另加第一军两师,会同陇海路东段以南、自崇禧所指挥的第三十七、第四十四等军,与孙传芳、徐源泉等部鏖战于淮河、徐、蚌之间。战斗初起,津浦路正面之敌,佯作退却,故我军进展极速。到了逼近徐州,徐州城郭已遥遥在望,敌军始发动顽强抵抗。
蒋总司令见徐州克复已是指顾间事,遂亲赴前线督师,将所有预备队俱调入第一线作战,作孤注的一掷。殊不料敌人的战略正欲诱我深入,蒋的奋勇前进,正堕其计中。到了战事进入胶着状态,敌人突由其右翼派出精锐部队,向我军左翼包抄袭击。我军首尾不能相顾,全军顿形混乱。正面敌人乘势出击,我军乃全线溃败。敌军跟踪追击,我军无法立足,迅速逃窜,津浦路轨及桥梁均不及破坏。敌军势如破竹,我军溃败之惨,实前所未有。
八月六日,蒋总司令仓皇退回南京,据江而守。既羞且愤,乃将战败责任,归之于前敌总指挥王天培,将其扣押枪决,以泄其无谓之愤。其实此次溃败,完全由于蒋总司令自己估计错误,指挥失当所致,王天培实在是替罪的羔羊。
第五编:从镇南关到山海关—北伐回忆
第三十五章:总司令下野,宁汉息兵
(一)
蒋总司令于八月六日自津浦路前线返抵南京,忽然有电给我,该电仅寥寥数语,要我立刻从芜湖防地往南京一晤。那时我已得到前方受挫的消息,详情却未悉,市面人心已见浮动。我便即日应召前往。到总司令部时,才知蒋总司令已于当日去汤山温泉休息。我就掉转车头,向汤山疾驶而去。
一见面,他便说:“这次徐州战役,没有听你的话,吃了大亏。我现在决心下野了!”
我闻言大吃一惊,便说:“胜败兵家常事,为什么要下野呢?”‘
蒋说:“你不知道,其中情形复杂得很。武汉方面一定要我下野,否则势难甘休,那我下野就是了。”
我说:“在此军情紧急时期,总司令如何可以下野?这千万使不得。现在津浦路上一再失利,你下野必将影响军心民心。武汉方面为什么一定要你下野呢?他们现在也分共了。站在反共的立场来说,双方已殊途同归,不过我们早走了一步罢了。大家既已步调一致,便应捐除成见,既往不咎,恢复合作。”
蒋仍旧摇头说:“你不知道内幕,情形复杂得很。”
我说:“你最好派员到武汉去疏通,多说些好话。我也派人从旁斡旋,以免同室操戈,为敌所乘。”
蒋说:“交涉疏通是无补于事的。我是决定下野了……”,说着,他便拿出一张拟好的初稿文告,说是他下野的“通电”。
我说:“现在津浦线上,我军已溃不成军,局势十分紧张。敌人已进逼蚌埠,旦夕之间即可到达浦口,威胁首都。武汉方面又派兵东进,如何部署江防实为当务之急。我看,你无论如何要顾全大局,不要下野!”
蒋说:“我下野后,军事方面,有你和白祟禧、何应钦三人,可以对付得了孙传芳。而武汉方面东进的部队,至少可因此延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