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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东方讲史录 细说三国

_6 黎东方(现代)
  刘繇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我们在《孙策传》里看不出来,必须读《三国志》刘繇本人的传(本传)。他原来是兖州刺史刘岱的弟弟,青州东莱郡牟平县(山东黄县)人。他被本郡太守举为孝廉,本州举为茂才,当过县长,奉刺史之命,在济南地区担任“部从事”(视察官)。所谓“部从事”,意思是“莱州刺史部派在各地的从事”。所谓“刺史部”,就是该刺史所刺探的区域,就是“州”。留在刺史身边的从事,只叫做“从事”;派到本刺史部各地区去调查案子或住在那里坐办的,常常被称为“部从事”。
  刘繇在济南当“部从事”,把济南国的国相“奏”了一本,免去官职。这个国相贪污渎职,虽然是某一个“中常侍”的儿子,刘繇却不怕他(中常侍是宦官,生不出儿子;儿子是抱来的养子。清朝有人是生了儿子以后,才去施行手术当宦官的)。
  刘繇当时的官位很小,怎么能够上“奏”?我想,这是写《刘繇传》的人的“省笔”。他是在说,刘繇报告了刺史,刺史上了奏本给朝廷。这样的省笔,不足为法。
  曹操欣赏刘繇这样的人,用献帝的名义征召他,破格录用他,做“司空掾【yuan】”,在曹操自己的下面当处长一级的官(曹操在当时是司空)。刘繇不肯就职,曹操又荐他当“侍中”,他又不就。最后,曹操派他来扬州当刺史,他到了寿春,怕袁术,去了曲阿。
  刘繇离开寿春,能到江南的曲阿来办公,完全是靠了孙家的力量:是孙策的母舅吴景与孙策的堂兄孙贲欢迎他去的。当时吴景是丹阳郡的太守,孙贲是丹阳都尉(曲阿是今天的江苏丹阳县,当时属于吴郡管辖)。
  建安元年袁术酝酿称帝,刘繇认为吴景、孙贲是袁术的人,就出其不意,把他们两人赶走,赶到了长江的对岸,而且派了樊能、张英等人守住长江这边的渡口,以表示对袁术及其爪牙绝交。
  曹操很欣赏他,派人以献帝的名义拜他为振武将军,升他为“扬州牧”。
  孙策带兵来到曲阿,刘繇一逃,逃到丹徒(镇江),再逃,逃到了江西北部今日南昌一带的豫章郡,依靠豫章太守华歆(豫章是扬州的一郡,在理论上刘繇有权屯驻)。
  孙策忙于肃清丹阳郡内部的草寇与聚寨自保的宗民,又要向东继续收取吴郡,转而向南,收取会稽郡,不曾费心思注意刘繇。在吴郡与会稽郡拿到手了以后,孙策移军西向,收拾庐江,打跑了庐江太守刘勋,这才有闲暇重新应付刘繇,而可怜的刘繇已经在豫章郡得病而死。
  死前,刘繇曾和笮融打了一仗,确也把笮融赶入山中。以前,当刘繇尚在曲阿当扬州牧之时,笮融和他处得还算不错,号称“同盟”。笮融啸聚徒众屯驻在秣陵县之南,和城内的薛礼合伙,替刘繇挡了孙策,交锋三次。三次以后,等到孙策吃了吴郡与会稽郡以后,笮融就不再抵得住这位孙郎了。于是,杀了薛礼,走入山中,由山路到了安徽南部,然后沿着长江南岸,到达江西湖口一带的彭泽县,杀了自称彭泽郡太守的朱皓,也一度击败了从豫章郡来讨伐他的刘繇;最后终于被刘繇击溃,死在山里面老百姓的手里。
  刘繇自己不久也得病去世。孙策听到消息,很有感慨,也很挂念刘繇家属的情形。恰好,王朗也来了信,恳求孙策照顾刘繇的儿子。孙策于是就派了太史慈去豫章,叫太史慈看看华歆如何对待刘繇的孤儿寡妇,也看看华歆在当地是否受到人民的拥护。
  孙策而且给了太史慈一项重要的任务:收容刘繇遗留下的一万多人,包括军官与士兵。孙策告诉太史慈,刘繇旧部之中,凡是肯来的,一概收编,带回江东;不肯来的,绝不勉强。
  太史慈把这三项任务,都办得很妥当。带了一些刘繇的旧部回来,他向孙策报告:他看到了刘繇的几个儿子,其中以十四岁的老大刘基为最好。他观察了华歆的为人与作风,认为是一个只想自保,不能进取的人。当地的人民对他很不服从;人民只肯纳税,而不肯应征当兵。
  孙策很高兴,不久就向豫章进军。在到达距离豫章县只有几十里的椒丘之时,他派遣一位曾为吴郡功曹的虞翻,去豫章向华歆劝降。华歆对虞翻说:”我早就想摆脱这太守的职务,回北方家乡去休息了。孙会稽什么时候来,我什么时候就走。”(华歆称孙策为孙会稽,因为孙当时的官位是会稽太守)
  虞翻回报了以后,孙策就赶紧带了兵来到豫章县(也就是今日南昌)的城下。华歆毫不抵抗,亲自“幅巾奉迎”(所谓“幅巾”,便是头上只是戴了便帽,而不戴正式的冠)。他不方便穿了汉朝的衣冠,去迎接这位目无朝廷、公然并吞数郡的孙策。
  孙策见了华歆,立刻下跪行礼,向华歆说:“府君年德名望,远近所归;策年幼稚,宜修子弟之礼。”
  华歆在当时,确是声望很高,与郑泰、荀攸等人齐名。他是平原郡高唐县人(高唐在山东禹县西南),由孝廉而历官到郎中,一度退隐,被大将军何进征召为尚书郎;董卓依他自己的请求,外放他为今日渭南附近的下郢县的县令。他借此脱身而走,出了武关,到南阳,被袁术留住。他劝袁术由武关进军入陕,讨伐董卓。袁术只不过是想留下他,作一个点缀场面的花瓶,却没有兴趣听他那一套安邦定国的大计。华歆把讨伐董卓的建议向袁术陈说,岂不是白费?这正是孔子所谓“不可与言,而与之言”。
  初平三年八月,在董卓死了四个月以后,长安朝廷派来了太傅马日 。马的任务是“安集关东”。所谓关东,指的是函谷关以东的各州各郡。马日 把华歆从南阳带到徐州,叫华歆姑且做他身边的掾。“掾”在通常情形之下相当于处长、科长,也可说是随从秘书。
  马、华二人在徐州接到了朝廷颁来的诏书,任命华歆为豫章郡的太守(显然是马日 已经送上奏章,推荐了华歆。
  华歆在豫章当太守,一直当到了孙策率领部队来到。
  孙策待他很好,不把他看作一个来投降的部下,尊他为上宾,他也乐在江南优游岁月。孙策在建安五年四月去世以后。曹操用献帝的名义征召他,孙权不想放他走。他向孙权说。“你留我在此,我便是一个没有什么作用的‘无用之物’。你让我去许县,我就可以在曹公的身边‘为将军效心’。”孙权就放了他去。
  华歆去了许县,被曹操重用,先以“议郎”的本职,担任“参司空军事”的临时性的差遣。其后一连做了尚书、侍中、尚书令;华歆而且在建安十八年曹操进军濡须口征讨孙权之时,当了“军师”。这便是华歆如何报答孙家兄弟二人的礼遇了;也是他如何实现对孙权所许下的“为将军效心”的诺言!
  像华歆这样卖友求荣,令人齿冷的伪君子、臭官僚,能用小忠、小信骗取人主的信任,又能用小廉、小义赢得社会上的虚名的,中国历史上实在太多。孙策真是看错了人。然而千古英雄,能不为小人所欺的,又有多少呢?
  王朗是东海郡郯县人。东海郡大部分在今天的苏北,郯县属于山东。他当过郎中、县长,被举为孝廉,在陶谦那里当“治中”。治中是刺史身边最大的官,与“别驾”同为刺史的左右手。
  董卓死后,王朗与别驾赵昱劝陶谦派代表到长安,向朝廷表示“奉承王命”。陶谦就派了赵昱去。朝廷很嘉许,拜陶谦为“安东将军”,任命赵昱为广陵太守,也把会稽太守的位置给了王朗。
  王朗在(浙江绍兴一带的)会稽郡当太守,当到了孙策兵临城下之时。他与华歆不同。华歆在豫章立刻投降;王朗却不计成败,与孙策打了一仗。他败了以后仍不投降,乘船逃往东冶。东冶离开会稽很远,在今天福州的东北。
  孙策亲自带兵追击,又在东冶打败了他。他这才服输、投降。孙策仅仅责备他几句,不加以杀害,让他在曲阿以平民的资格住了下去。
  王朗在曲阿住了一些时候,也像华歆一样,被曹操征召了去,做官。但是他与华歆不同,没有怎样替曹操策划征讨东吴的事,虽则他也一度“参司空军事”(本职是“谏议大夫”)。他即使也像华歆那样,当了征讨东吴之时的“军师”,在人格上也没有什么不对。因为,他不曾被孙策下跪过,也不曾被孙权待以“上宾”之礼。
  王朗后来在曹操那里所担任的工作,主要是在司法方面,官职是大理(等于清朝的大理寺卿)。作风“务在宽恕,罪疑从轻”。
  公余之下,他写了几部书:《易传》、《春秋左氏传》、《孝经传》、《周官传》。他在太和二年去世(公元228年)。诸葛亮在同一年进行第一次的北伐,围郝昭于陈仓(宝鸡)。
  王朗在去世以前,曾经奉了曹丕之命,写过几封信给诸葛亮与许靖,劝他们说动刘后主,“去非常之伪号,事受命之大魏”。诸葛亮与许靖,均不曾给他回信。诸葛亮特地写了一篇文章,题为“正议”,算是给王朗的一个间接的答复。
  王朗和许靖当年在会稽分手,一别三十余年。那时候刚从吴郡“逃难”而来不久。许靖这个人,是颇富于逃难的经验的。他是汝南郡平舆县人,在洛阳当“尚书郎”,得罪了董卓,逃到(河南太康的)陈国,投奔孔伷;孔伷病故,许靖到寿春投奔扬州刺史陈袆【hui】;陈袆又死,许靖到会稽,投奔了王朗。
  在会稽,他遇到从吴郡逃来的许贡。许贡是吴郡的都尉,被孙策打垮了以后而逃来的。有人说,许贡不是都尉,是吴郡太守。也有人说,太守姓陈,名瑀。
  孙策于打垮了许贡以后,接着就来打垮了王朗。王朗逃往东冶;许靖逃得更远,逃去了交州(越南)。
  曹操派人到交州,带信给他,请他到许县来帮忙。他拒绝了曹操的邀请,回了一封信,鼓励曹操作汉朝的忠臣。信里有这么几句话:“今日足下持危扶倾。为国柱石,秉师望之任,兼霍光之重,五侯九伯,制御在手。自古及今,人臣之尊,未有及足下者也。……言出于口,即为赏罚;意之所存,便为祸福。行之得道,即社稷用宁;行之失道,即四方散乱。国家安危,在于足下;百姓之命,县(悬)于执事。岂可不远览载籍废兴之由,荣辱之机?……愿君勉之,为国自重,为民自爱。”
  许靖其后由交州去了益州,在刘璋下面历任巴郡、广汉郡与蜀郡的太守,其后当了刘备汉中王的太傅。
  许贡留在会稽吴郡一带,不曾逃走得远,被孙策捉住杀了。
  许贡的小儿子与许贡的忠心部下二三人,亡命在长江边,等候机会,为许贡报仇。建交五年四月初四日,孙策不小心,独自一人骑马外出,被他们遇见。这几个人一起动手,把孙策杀得重伤。
  不久,孙策便因伤而死,年纪才二十六岁。临死以前,他把吴侯、讨逆将军、会稽太守的印绶,挂在二弟孙权的身上,向孙权说:“举江东之众,决机于两陈(阵)之间,与天下争衡,卿不如我;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我不如卿。”
  孙策同时也拜托了张昭等人,好好地辅佐孙权。
  有关孙策之死,有两个值得一驳的传说。一是《三国志.吴书.孙策传》所载,说“曹公与袁绍相拒于官渡,策阴欲袭许,迎汉帝;密治兵,部署诸将。未发。”这是不确的。建安五年四月之时,曹、袁还不曾在官渡对垒。另一传说,《搜神记》所载:孙策杀了道士于吉,于吉的鬼魂对孙策作祟,常在镜子里面显影。这也是附会之谈。
 
 
  
《细说三国》一五、孙权
  孙权兄弟五人,大哥是孙策,长于孙权七岁;三弟是孙翊,小于孙权四岁;四弟是孙匡,生平年岁不详。另一位弟弟孙朗,不见于《三国志》的本传,而见于虞喜所着的《志林》,是孙坚的一位姨太太所生的儿子。
  孙家兄弟五人,都很俊秀,而孙权的相貌最好:“方颐大口,目有精光。”方颐,是骨骼坚强;大口,能吃四方;目有精光,是生命力十分充沛,好比成吉思汗幼年时的“眼中有火”。
  孙权又有两点异相:一是紫髯,一是长上短下。紫髯,证明他血旺,或许也显示了祖先之中,夹杂有白种血统(《三国演义》的作者,因此就在“紫髯”二字以外,加上碧眼二字)。至于“长上短下”,是躯体长,而两腿短。站起来,矮;坐下去,高。只有不需要站着侍候人,而坐着别人侍候的贵人才是如此,刘备两手垂膝,也可说是“长上短下”。
  孙权一向最受孙策喜欢,打仗时带在身边。孙策打下了江东各郡不久,就任命孙权当(江苏宜兴)阳羡县的县长。那时候,孙权只有十五岁而已。孙权的资历,虽然是零;孙策却已经示意了自己人吴郡太守朱治,举孙权为孝廉,又叫自己人扬州刺史严象,举孙权为茂才。
  孙策为什么如此地喜欢孙权呢?第一是,孙策有孝友的天性。第二是孙权“性度弘朗,仁而多断”。孙策有时候和孙权谈谈谋略,孙权的看法每每颇为中肯,叫孙策自叹不如。
  孙权另有一个长处,很像哥哥孙策与爸爸孙坚。那就是:“好侠,养士”。能好侠,就会义声远播;能养士,就有士肯出死力。孙策早就看出了乃弟的这一点特长,所以才在临死之时说:“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我不如卿。”
  孙权继承了孙策的基业之后,果然颇能举贤任能。他不仅能举贤任能,而且有本事把父亲的老部下,与哥哥的部下及好朋友,都团结在一起,除了李术一人以外。
  李术是孙策所用的庐江郡太守。李术居心叵测,倘若孙策不早死,这李术也很可能勾结曹操,对孙策叛变的。他怕孙策,所以迟迟未敢有所举动,孙策一死,他以为孙权不过是一个二十岁的小孩子罢了,就公然收容了若干犯罪的人,拒绝孙权所下绐他的交出这些“亡叛者”的命令。
  他竟然回信给孙权说:“有德见归,无德见叛,不应复还。”
  孙权知道李术在暗中倚仗曹操作后台,就先下一着棋,写信给曹操,请曹操不要给他支援。为什么孙权觉得有把握,曹操能允许他这个要求呢?因为,他在继承了乃兄的基业不久,曹操已经拉拢他,上表给献帝,拜孙权为“讨虏将军”、“领会稽太守”。
  孙权用告状的口气,在信里向曹操说:“李术杀了您所用的扬州刺史严象。”其实,严象是孙策所用,不过在手续上孙策曾经上表给许县的朝廷,推荐严象为扬州刺史,曹操,顺水推舟,就用了献帝的名义,任命了严象。
  李术杀严象,是再蠢也不过的事。
  孙权在信里继续向曹操说,严象曾经选拔他为本州的茂才,是他的“举将”、“恩人”。他现在决心讨伐李术,“进为国朝扫除鲸鲵,退为举将报塞怨仇。此天下达义,夙夜所甘心。水必惧诛,复诡说求救。明公所举阿衡之任,海内所瞻,愿饬执事,勿复听受”。
  孙权随即进军皖城(安徽潜山),李术闭城固守,派人向曹操求救,曹操置之不理。
  若干时日以后,城破,李术的头被割下示众。
  孙权初露锋芒,旗开得胜,一举解决了庐江太守李术,建立了他的威望;叫远近之人不敢小看他这个二十一二岁的青年军阀。
  在他下面,地位最高的是张昭,他待张昭以师傅之礼,就凭这一点,他已经抓住了打天下的要点了。古语说:“得师者王,得友者霸”,倘若无师无友,或目空一切,自以为天下无人可及,而不屑以任何人为师为友,那就不仅不能王,不能霸,可能会亡。
  张昭被《三国演义》的作者描写成一个腐儒。这便是演义体的书误人之处。它为了烘托诸葛亮的胆大而聪明,就把张昭说得十分懦弱而糊涂。
  实际上张昭这个人倒是颇有骨气,也很有才干的。他是徐州彭城国人,书读得多,字写得好。本州的东海郡人王朗,琅邪郡人赵昱,均是他的好友;广陵郡人陈琳,也对他十分钦佩。彭城国的国相某人举他为孝廉,他不就;徐州刺史陶谦选拔他为茂才,他也谢绝。陶谦生他的气,把他关了起来;赵昱冒了生命的危险,把他救了出来(陶谦在当时还不曾升为州牧)。
  恢复了自由以后,他迁居到江南,仍旧当老百姓,无牵无挂。孙策来了,对他十分尊敬,到他家里“升堂拜母”,向他的母亲跪拜行礼,弄得他不好意思不“出山”,屈就了孙策的“长史”(秘书长)兼“抚军中郎将”。
  孙策把行政方面大小的事务,都交给了他,他也确是卖力,办得井井有条。北方有很多人写信给他,说他能干,也有若干封说他能干的信,是写给孙策,由他以“长史”的职位先行拆开的。他感觉到很为难:不向孙策报告,是蒙蔽;报告,怕引起孙策不满,甚至猜疑。
  孙策知道了这情形,就向他说:“以前齐桓公用管仲,把事情都交给了管仲,称管仲为‘仲父’。左右请示一件事,桓公说:‘去问仲父’;左右再请示一件事,桓公又说,‘去问仲父’。左右就发起牢骚来,说:‘一则仲父,二则仲父,易哉为君。’桓公说:‘我未得仲父以前,为君确是很难,既得仲父以后,为君怎么会不易呢?’现在,北方人都说张昭能干,张昭既然是我用的,这就等于说我能干,能用张昭了。”
  孙策之所以在临死以前,把孙权托给张昭,可见不是没有理由的。孙策而且向张昭说,“倘若孙权不足以担任重任,你自己担当好了。万一事情不能顺利,‘缓步西归,亦无所虑’。”所谓“缓步西归”,便是慢慢地、从容地归顺曹操所主持的许县朝廷。所谓“亦无所虑”,便是“也不必有什么顾虑”(张昭后来于曹操席卷荆州之时,主张迎降,与孙策的这最后几句话颇有关系。迎降的建议是否正确,为另一问题)。
  孙策断气以后,张昭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劝孙权停止哀哭,赶紧办公,而且扶了孙权上马,带了队伍出巡一番,让“众心知有所归”。
  此后,他一直是孙权的第一帮手;到了孙权称帝之时(在公元229年)才退休,以“娄侯”的爵位、一万户的食邑、“辅吴将军”的名义,忧游岁月,并写了两部书,一部是《春秋左氏传解》,另一部是《论语注》。
  退休以前,他是“绥远将军、由拳侯”。娄侯的娄字,指娄县;娄县在今天是江苏昆山东北的“娄县村”。由拳侯的“由拳”,是(浙江嘉兴之南的)由拳县。
  更前,在黄初二年孙权受曹丕封为“吴王”以前,孙权在建安十四年被刘备推举为“车骑将军”以后,张昭的名义是“车骑将军师”。再前,他在名义上是“长史”兼“抚军中郎将”,一如孙策之时。
  张昭不仅在公务上对孙权竭忠尽能,在私生活上也常常对孙权“极言几谏”。孙权喜欢打猎,而且有时候用拳头揍野兽,张昭向孙权说:“如有一旦之患,奈天下笑何?”孙权红着脸回答:“我年纪轻,考虑得不远,很惭愧。”
  孙权也喜欢喝酒,以灌醉陪他喝的人为乐。有一次,他和群臣宴会于武昌樊山的钓鱼台,大喝了一顿,群臣醉倒了不少。他吩咐手下人用冷水洒他们,让他们醒来,再喝。他下了一道命令:“今天要喝到醉倒在这钓鱼台之中,才能停止。”张昭是在场的群臣之一,听了这道命令,就离开宴席,出门到车子上坐。孙权叫人把他找回来,责备他:“无非是大家共同作乐而已。公(老太爷)为什么生气?”
  孙权对张昭一向尊称他为“公”,不敢以他的官职相称;更不敢直呼其名。
  张昭回答孙权:“当年商朝的纣王,把酒糟堆积成一座小山,把游泳池装满了酒,邀集群臣喝酒,喝到天亮,号称‘长夜之饮”,当时,他们也以为‘无非是共同作乐而已’,不知道那是一件不好的事。”孙权答复不出话来,沉默了一阵,吩咐人把筵席撤了。
  孙权对张昭的这一套老前辈的教训口吻,能够容忍,是值得我们佩服的。张昭反正准备了老命一条,随时可拚,不怕顶撞这位年纪比他轻了许多的老板(他比孙权的父亲只小了一岁)。
  孙权毕竟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有时候也难免受不了张昭的顶撞。他们二人冲突得最厉害的一次,是在张昭退休以后,孙权想派遣两个特使去辽东,封公孙渊为燕王之时。
  【缺P141】
  孙权虽则和张昭对哭了一场,却未曾接受张昭的谏阻,仍然派遣了张弥、许晏两个特使去辽东,封公孙渊为王。张昭气得托病不再上朝,孙权也继续生他的气,叫人用泥土封闭张家的大门。张昭也叫人在大门里面,同样用泥土加封一层。
  后来,公孙渊果然杀掉了张弥、许晏。孙权既后悔,又惭愧,派人向张昭“慰谢”。这慰谢的谢字,含有“道歉”的意思。张昭继续称病,不出来上朝,孙权自己到张家门口,张昭还是“有病”不肯出来。孙权气极,叫人烧门,便把大门烧了。张昭已经把二门(户,单扇小门)也关闭了。过了一阵,孙权的头脑稍为冷静,叫人把火灭了。张昭的几个儿子,这时候也劝好了张昭,扶着他老人家,出来拜迎“皇帝”。孙权有了面子,很高兴,就请张昭与自己同乘一辆马车,回宫里畅谈。此后,张昭按时上朝,直到老得不能行动之时。他死在孙权的嘉禾五年(公元236年),享寿八十一岁。
  孙权本人死于嘉平四年(公元252年),享寿实岁七十一岁,他前后当“吴侯”、“吴王”、“吴国皇帝”,有五十二个年头之久。
  在这五十二个年头之中,前后作过他的最重要的辅佐的是孙邵、顾雍、陆逊、步骘。其中,以顾雍的任职时间为最长。
  孙邵不是孙权的本族人,生长在青州北海国,曾经受知于国相孔融,当了孔融的功曹。其后,在扬州刺史刘繇下面作官,于刘繇战败以后,被孙策收用。孙权上台以后,他劝孙权对许县朝廷纳贡上表,弄好了对曹操的关系,颇受孙权赏识。
  孙权先后任命孙邵为庐江郡太守(继李术之任),与车骑将军长史。那时候已经是建安十四年,在孙权与刘备于建安十三年打胜了曹操以后,刘备上表推荐孙权为“行车骑将军、领徐州牧”。
  再过了十几年,孙权于公元222年的秋天称王,定国号为“吴”,年号为“黄武”,就任命了孙邵为吴国的丞相,代替张昭,作了他自己的第一名助手。
  孙邵位居丞相,而在《三国志》的吴的部分竟然没有一卷或一分卷的传记,这是因为他与一位姓张名温的格格不入,而陈寿所根据的史料,是张温的“党羽”韦昭所写。
  孙邵当丞相,当到黄武四年五月病故。《吴录》说他享年三十六岁,费解。当时,孙权已经实岁四十四岁;孙邵作过刘繇的僚屑,不可能年纪比孙权还小了八岁(孙邵死时的年龄,可能是六十三岁,被抄写的人错成三十六岁)。
  孙邵于官居丞相的不到三年时间,有过什么重大贡献,我们没有办法知道,我们仅仅知道,在这不到三年的期间,孙权受不了曹丕催遣“任子”的压迫,对蜀汉信使往返,言归于好。这可能是由于孙邵作了如此的政策上的建议(所谓“任子”,是拿儿子当人质,送到朝廷,听凭朝廷于自己反叛之时,加以杀害或拘囚)。
  孙邵死了以后的第二个月,黄武四年六月。孙权任命顾雍做丞相。
  顾雍做丞相,一做便是十九个年头,作到赤乌六年(公元243年)十一月病故之时。他是吴郡吴县(苏州)人,当过蔡邕的学生,学会弹琴、写字;在建安四年被扬州与吴郡的长官推荐给孙策,当了合肥县的县长。
  顾雍在作了合肥县县长以后,又一连作了娄县、曲阿县,与上虞县的县长,都有相当好的政绩。
  孙权继承了孙策的全部地盘,有六个郡之多;但是在名义上,许县朝廷只承认他是“领会稽太守”。孙权本人必须留在吴郡的曲阿,或丹阳郡的秣陵,不能到会稽(绍兴)久住,作名副其实的会稽太守,就叫顾雍担任会稽郡的“丞”,代掌太守的职权。
  顾雍把会稽也治得像以前他治过的三个县一样:全郡的大小土匪完全肃清,人民安居乐业。
  许昌朝廷所颁给孙权的军事官位,是“讨虏将军”(他的父亲孙坚曾经是“破虏将军”,他的哥哥孙策曾经是“讨逆将军”)。在讨虏将军的下面,有所谓左右司马。顾雍于做了几年会稽郡丞以后,被孙权调回来,做“左司马”。
  献帝末年,孙权、刘备之间有了磨擦,孙权投降曹丕,被封为“吴王”。吴王的吴国,有类似魏国朝廷的官制,包括九卿与尚书令。顾雍先后又做了吴国的大理(最高的司法官),奉常(最高的祭祀官与宗谱官),与“领尚书令”(国王的总管一切政务的秘书长)。
  孙权而且封了顾雍为“阳遂乡侯”,其后进封为醴陵侯。
  孙权在黄武元年称王,第一任的丞相是孙邵。孙邵死后,顾雍就被任命为第二任的丞相,与孙权处得极好。君臣之间,除了一度被小人吕壹挑拨了以外,不曾有过什么不愉快的事。
  他懂得孙权的脾气,绝对不在大庭广众中倒驳孙权的意见;然而他也丝毫不是阿谀奉承的佞臣。他懂得写小条子,用书面陈述若干与孙权的看法不同的意见。这样,孙权保住了帝王威严,也就乐于接受顾雍的意见。
  顾雍的另一特长是缄默,不把经办的公事随便对人闲谈。尤其是关于人事。他保荐了一个人,这人被孙权用了,还不知道保荐人是他顾雍。至于处理某一问题,顾雍也绝对不夸耀他呈献给孙权的方针。外面的人只晓得一切都是出自孙权的英明果断。
  他性情和顺,而张昭性情刚强。和顺,并不一定是全无主张,对皇帝的任何看法一概赞同,或凡事“奏请核示”。事实上,颐雍的主张多得很,而且每每与孙权的大不相同,甚至每每与张昭的相同。例如,孙权想派特使去辽东封公孙渊,张昭固然反对,颐雍也是反对的。
  张昭有一次在武昌为了孙权想作“长夜之饮”,而中途退出筵席,出门坐在马车里生气;终于劝好了孙权停止这一夜的狂欢。顾雍也是反对孙权闹酒的,而所作的表示颇与张昭两样。
  顾雍的办法是:采取“众醉独醒”、“不苟言笑”的态度,叫孙权及其酣饮的部下自己惭愧。顾雍生平绝不喝酒,在宴会场中不多说话,正襟危坐,睁大着眼睛对言行放纵的宾客注视,弄得孙权有“顾公在座,使人不乐”之感。
  孙权喜欢用严刑峻法对付老百姓。张昭反对,孙权不想接受,便问顾雍。顾雍说:“法令似乎太多了些。刑罚也略为嫌重了一些。我所听到的老百姓的呼声,与张昭所听到的一样。”孙权于是就叫人把法令与刑罚加以修正。
  孙权每逢准备以什么人做比较重要的官,就派遣一个“中书郎”到顾雍家里去见顾雍,征询顾雍的意见。顾雍妙得很,他倘若是赞成任用某人,便谈笑风生,留下这位中书郎吃饭。否则,他说话很少,也不留中书郎吃饭。
  孙权懂得顾雍的“密码语言”,只消问一问从顾公馆回来的中书郎:“他留你吃饭设有”倘若中书郎回奏:“留臣吃饭了”,孙权便吩咐下面,缮发任命某人的公文。倘若中书郎回奏;“没有留吃饭”,孙权就重新考虑某人做某官,是否适当。
  孙权遇到政策上的重大问题,却并不派人传话;顾雍也决不托人转奏。他们君臣二人之间,似乎有一个默契,遇到这样的事,只有当面密谈。
  顾雍在赤乌七年(公元244年)去世,孙权任命陆逊做丞相。孙权叫陆逊留在武昌,仍旧当“荆州牧、都护、领武昌事”。
  一方面,陆逊人在武昌,距离国都建业(南京)很远,这丞相的职务,他只是遥领而已;另一方面,陆逊虽则也是吴郡吴县人,与顾雍是小同乡,但是个性与顾雍完全不同,喜欢直言极谏,因此而与孙权处得并不太好。他只当了一年的丞相,便在赤乌八年二月当孙权派人来武昌,责备他这样那样二十条款之时,气死。
  陆逊气死以后,孙权隔了一年又七个月,才在赤乌九年九月,任命那远在(宜昌附近)西陵的步骘为丞相。步骘当了八个月左右丞相,在赤乌十年五月病故(这是《三国志.吴书.吴主传》所记载的年月。《步骘传》很含糊而错误,先说了他在“赤乌九年,‘代’陆逊为丞相”,“代”字根本不恰当,因为陆逊早就死了。又说他“十一年卒”,他去世不是在赤乌十一年,而是在赤乌十年五月)。
  步骘死后,孙权不曾再以任何人为丞相。
  孙权一生,在早年之时英明,在晚年十分糊涂。他早年之所以有英明的表现,我们不能不归功于张昭、顾雍二人。这正如刘备在早年漂泊南北,一事无成;晚年却大败曹操于赤壁,获得大半个荆州;又进取益州(四川与汉中),称王称帝,地位蒸蒸日上。刘备晚年之所以能够蒸蒸日上,我们也不能不归功于诸葛亮一人。打天下的人,最不能缺少的是什么?不是自己个人的大才干,而是得力的、能尽忠言的好帮手。倘若刘邦没有萧何、张良、韩信,倘若李世民没有魏徵、房玄龄、杜如晦,那么中国历史上就不会有我们引以为荣的汉、唐两朝。
  当然,刘备除了诸葛亮以外,还有关羽、张飞、赵云、庞统、法正,帮了他不少的忙。孙权除了张昭与顾雍以外,也倚仗了周瑜、鲁肃、诸葛瑾。
  投有周瑜、鲁肃,便不会有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的赤壁之战,没有诸葛瑾,也不会有猇亭之役以后的吴、蜀言归于好。
  周瑜是扬州庐江郡舒县(舒县的故城,在今天庐江县城之西)人。父亲周异是洛阳县的县令,叔父周尚其后是袁术的丹阳太守,祖父做过什么官,《三国志.吴书.周瑜传》没有写明白,有一位“从祖父”周景,以及周景的儿子周忠,均做过汉朝的太尉(所谓“从祖父”是伯祖父,也可能是叔祖父。这种语义模糊的字眼,在中国文言文里很多,在西洋语言中更多,例如cousin可能是表哥、表弟、表姐、表妹,也可能是堂兄、堂弟、堂姐、堂妹,并且可以被用来泛称远房的任何同辈或不同辈的亲戚)。
  有两个cousins当过太尉,周瑜当得起“世家子”三个字。恰巧,孙坚为了本人要出去打董卓,家眷留在长沙不能放心,也不太愿意送他们回吴郡富春县(浙江富阳)去住;却看中了这庐江郡舒县的地方,把家眷搬到了舒县来安顿。也许,孙坚与周异或另一位本地人是好朋友,是他所信赖得过的,堪以“托妻寄子”的人。
  周瑜和孙策同年,小一个月,很快就与孙策成了“总角之交”。舒县的县城不大,青少年很容易碰面,即使他们的父亲并不互相认识。
  在当时,周瑜的家境要比孙策的家境富裕得多。周家是“土着”,而孙家是寄寓之民。周瑜好客,爱朋友,生性慷慨,于征得家里长辈的同意之后,就把城内大路南边的大房子让给孙策住了(不会是让给孙策一个人带了仆役来住,而极可能是让给孙家全家来住。孙策当时还是一位少年,不曾结婚)。
  周瑜对孙策“升堂拜母”。这是古人的一种进一步做朋友,以兄弟之礼相待的一种表示。孙策渡江进攻刘繇之时,周瑜奉了叔父周尚之命,带兵、粮接济他。孙策在江南(当时称为江东)站稳了以后,周瑜放弃他在居巢县的县长地位,于建安三年来吴郡(曲阿县)投奔孙策,孙策不只是亲自出城来迎接他,不只是分给他五十匹马、二千名兵士,而且道给他一队“鼓吹”(军乐队),送给他一座很好的住宅。
  这时候,他与孙策均是二十四岁,两个人都是翩翻少年。老百姓在背后称呼孙策“孙郎”,称呼他为“周郎”。
  孙策送给周瑜以“建威中郎将”的名义,叫他驻扎在牛渚(采石矶);不久,又叫他做春谷县的县长(春谷县城旧址,在今天安徽繁昌县的西北)。
  孙策有志于对黄祖报杀了父亲孙坚之仇,向西进军;便任命周瑜为“中护军”、“领江夏太守”,一起带兵出发,攻下了(安徽潜山的)皖城。
  他们在皖城遇到桥老太爷与两位美丽的桥小姐。桥大小姐、桥二小姐(俗写为大乔、小乔)。孙策娶了桥大小姐,周瑜娶了桥二小姐。两对璧人,留下了千古佳话。今天安徽庐江县的人,仍以这两位桥家小姐为荣,相信她们是出生在庐江的美女。
  孙策与周瑜等人继续前进,在寻阳(黄梅附近)击溃了袁术的庐江郡太守刘勋的部队;又在武昌附近对黄祖打了一个硬仗;回师向东,取了华歆当太守的豫章郡;分出几县,成立了所谓庐陵郡。
  孙策回去曲阿,叫周瑜率领重兵,坐镇(江西峡江县之北)的巴丘。
  孙策在建安五年四月四日去世,把孙权托付给张昭。周瑜从巴丘前来奔丧,被孙权与张昭留在曲阿,作为张昭以外的最重要的一个辅佐,名义仍是“中护军”。张昭的名义仍是“长史”。
  他们二人,一文一武,等于是孙权事实上的左右二丞相,虽则孙权当时尚不是吴王,只是一个继承乃兄的“讨逆将军,领会稽太守,吴侯”。曹操不久改拜孙权为“讨虏将军”,周瑜也连带地由讨逆将军的中护军,改为讨虏将军的中护军了。
  建安七年,曹操向孙权要求遣送一个儿子到许县当“任子”。
  任子,是人质,这是曹操用来控制各地有力人物的方法。这些有力人物在派了儿子去许县当了人质以后,就不敢造反。一造反,曹操就会杀他们的儿子。
  孙权征询张昭等人的意见。他们犹豫不决。送了“任子”,以后就得一切听从曹操摆布;不送“任子”,曹操可能派兵来打。曹操已经打垮了袁绍。没有后顾之忧。
  孙权想了又想,终于带了周瑜去见母亲、孙坚的太太吴太夫人。吴太夫人很喜欢周瑜,一向把他当作儿子看待。
  周瑜在吴太夫人面前,向孙权陈述意见:不可以送“任子”去。倘若送“任子”去,孙权所能得到的报酬,不过是一颗侯爷的印与十几个卫兵与随从、几辆车子、几匹马而已。并且,曹操掌握了孙权的儿子为人质以后,随时可以征召孙权本人“晋京”,也就是随时会有被囚、被杀的危险。倒不如“韬勇抗威,以待天命”。当年楚国地方不过一百里而已,尚且能抗衡周室,传国九百多年;孙权已经有了东南半壁,还怕什么?
  孙权采纳了周瑜的建议,不送“任子”去许县。这等于是对曹操宣布独立,不怕曹操来讨伐。
  曹操却并无立即计较之意。曹操在当时(建安七年)心里所计划的,是先把袁家的三个儿子与一个外甥,以及乌桓之类的边疆部族加以解决,然后对刘表下手;解决了刘表以后,再顺流而下,收拾这割据东南的孙家老二。
  在孙权的左右,另一位坚决反对投降曹操的人,是鲁肃。
  鲁肃的家乡是(安徽定远东南的)临淮郡东城县,他家境富有而为人十分慷慨,曾经卖了若干亩田地来救济本县的穷人;也曾经送给周瑜三千斛米粮,当时周瑜是居巢县县长,有不少的饥民需要救济。
  周瑜对他既感谢又钦佩,就和他做了很要好的朋友。
  袁术在寿春听到了鲁肃的大名,就任命他作东城县的县长。他看到袁术做事毫无条理,驭下又没有纪律,不愿意替袁术卖力,就率领本族的老小若干人,与一百多名愿意和他一起走的青年人,离开东城县,到居巢县,投奔周瑜。
  其后,周瑜离开居巢县,到长江以南投奔孙策。鲁肃与他的徒众,也渡过了长江,住在曲阿县(丹阳)。
  不久,鲁肃的祖母去世,鲁肃扶了棺柩回东槭县安葬;葬罢,又到曲阿。
  有人劝过鲁肃,叫他到许县去投奔曹操,鲁肃征求周瑜的意见,周瑜告诉他,与其到许县找曹操,不如到吴县找孙权(这时候,孙策已死,孙权继任)。
  鲁肃拿了周瑜的信去见孙权。孙权款待他一桌丰盛的筵席以后,留他密谈。
  孙权向鲁肃说:“现在汉室处于衰微危险的境地,我想做一番齐桓公与晋文公的事业‘尊王’,你怎样帮我的忙呢?”
  鲁肃说:“以前(汉)高帝也曾经想尊奉‘义帝’,却由于有项羽作梗,不能实现他的愿望。现在,曹操就好比当年的项羽一样。你如何能够实现尊奉当今皇帝(献帝)的愿望呢?”
  鲁肃继续又说:“曹操不是短期内可以打倒消灭的,我替将军设想,最好是乘着曹操在北方的事情多,你把据守江夏的黄祖解决了,然后讨伐刘表,占据全部的长江流域。然后‘建号帝王,以闯天下’。”
  这简直是劝孙权造反。依照汉朝的法律,造反与劝人造反都是要灭族的。所好,当时孙权已经有了事实上的“独立王国”,非汉朝的法律所能制裁。
  孙权听到鲁肃以帝王的地位期待他,心里十分高兴,却不便明白表示接受。他对鲁肃说:“我不过是希望保住一隅地方的安宁,来辅助汉室而已。你说的这一番话,不是我的能力所能办到的。”
  他尽管这样回答了鲁肃,其后在行动上却完全是按着鲁肃的建议,一步一步去做的。
  当时,想当皇帝的人不止孙权一个。袁术不仅想当,而且是真正当了的;虽则由于太不够料,而当了仅仅一年多,所占的地盘也极小。袁绍是不是想当,也极明显,他不过是略比袁术聪明,准备先把曹操消灭了,然后再作打算而已。
  刘备在晚年由于诸葛亮等人的敦劝,才勉强当了皇帝。诸葛亮向刘备说:“以前世祖(刘秀)不肯做皇帝,耿纯向世祖说过:‘来跟随你的许多人,都存了一种攀龙附凤的希望;你坚决不肯作皇帝,这些人都只有离开了你,另找肯作皇帝的人了。’现在的情形,正如当年耿纯所说的一样。”
  其实,刘备不是不肯,而是不敢。他在年纪极轻的时候,就曾经有过当皇帝的思想。
  刘备在涿郡涿县的家园中,有一棵五丈多高的桑树。桑树的叶子很茂盛,远看很像车上的盖(伞)。刘备小时候在桑树底下玩耍,对他的小朋友们说:“我将来要乘坐一个很大的车子,以羽葆为盖的车子。”这等于是说:“我要乘坐皇帝才能乘坐的车子。”他的叔父叫他住口:“别胡说。你再这样胡说,要送掉我们全族的性命了。”
  儿童时期的非分之想,不足为刘备盛名之累。刘备值得我们钦佩的,是在他的早年、中年都不曾有自私或帝王欲望的表现。他对人民仁爱,对朋友义气,对汉朝的朝廷也念念不忘拥戴。他的缺点,只是对人的判断力较差,行动也不甚有计划与步骤。
  反过来说,孙权之有帝王思想我们也不必深责。当时的汉朝,在事实上早已“王纲解纽”,因宦官、外戚之鱼肉人民了一百多年而丧失了存在的价值。谁有能力把苦难的全国或一部分老百姓加以保护,谁就够资格取汉朝而代之,或割据一方以静观世变。孙家之有权在东南保境安民,甚至进而统一中国,拨乱反治,正如当年刘家之有权以巴蜀汉中为根据地,椎翻项羽的统治。
  孙家不欠汉朝什么。诚然,孙坚是汉朝的官吏、汉朝的长沙太守;孙坚应该对汉朝尽忠。孙坚在事实上尽了忠:他勇往直前,打败了董卓,收复了洛阳。孙策的兵,不是汉朝的朝廷给的,一小部分是得之于袁术之手,一大部分是由于皖中青年的自动追随。孙策所占有的几个郡,都是自己打下来的;其后,曹操用汉朝朝廷的名义,对他顺水推舟,拜他为“讨逆将军”,封他为“吴侯”,任命他为“领会稽太守”,都只是些“马后炮”而已。孙策没有义务对曹操所操纵的许县朝廷效忠。然而他仍然念念不忘汉室,始则苦口劝袁术不要僭号,继则毅然决然对袁术绝交,终于对许县的汉朝朝廷上表进贡,尽到了以前窦融所能做到的人臣之礼。
  孙权在建安七年,年纪才有二十一岁虚岁,继承哥哥的基业还只有三个年头左右。即使已经颇有帝王之志,在力量上还谈不到向着帝王的目标迈进。他答复鲁肃的话:“今尽力一方,冀以辅汉耳”,未必不是他当时的肺腑之言。
  要到了“辅汉”成为绝不可能,也就是曹操所挟持的“汉”,不仅不要他辅,而且在吞并刘表的荆州以前,已经向他要求派遣“任子”,把儿子送到曹操的掌握之中当人质;到了吞并荆州之时,又用“将与将军会猎于吴”这八个字来威胁他,孙权这才感觉到除了自为帝王以外,没有别的路可走。
  我个人对曹操则不想原谅,也不想责备。我的感想是,他的晚年作为,太叫人们为他惋惜。
  倘若没有汉朝的朝廷供他利用,供他“挟天子以令诸侯”,他的事业一定不能如此顺利。他确是欠了汉朝不少。
  他把流离失所的汉献帝,接来许县,替献帝修了宫殿,立了朝廷,安排了日常起居,筹划了宫廷经费。他对献帝也不能算是太对不起,他把大部分的汉朝领土、十三州部中的七州一部,都统一于许县的汉朝朝廷之下,使得这些州部之内不再有小军阀、盗匪,或作乱的胡人,也不再有显着的贪官污吏(由于朝廷中不再有宦官、外戚作祟),叫人民安居乐业。他偿还给汉朝的不算少;事实上超过了他的所欠。可惜的是,他以辅汉的忠臣开始,而以篡汉的贼臣结束。但孙权与刘备,均没有人能加以“篡”的恶名。
 
 
  
《细说三国》一六、诸葛亮
  诸葛亮在出山以前,是很普通的一个文士,对曹操并无恩怨,和孙权这一边也没有什么联络。虽则他的胞兄诸葛瑾已经由于孙权姐夫弘咨的介绍,在孙权身旁当了一名左参议之类的官。
  诸葛亮究竟是那一省的人?我倘若说他不是河南省人,就难免为万千的河南乡亲所不能宽恕。实际上,依照今日户籍办法的规定,他应该是一位在河南省设有户籍的中国国民。
  倘若严格地按照生在什么地方,才算是什么地方的人,那末.他应该是山东人了。他的出生地,是(今日沂水县附近的)琅邪郡阳都县。
  更严格的算法,是算他的“近代祖先”,与“远代祖父”。他的近代祖先,是诸城县的葛家。这诸城县的葛家,迁居到别的郡县,喜欢自称“诸葛”。
  他的最古的祖先,是河南东部的葛国的国君,曾经与商朝的成汤作邻居,被成汤讨伐过。
  所以,说来说去,他还是敝省河南的人。
  也许,湖北省的朋友们会抗议。理由是,诸葛亮所住的“隆中”不在别处,在湖北襄阳的西边郊外。
  河南人的答复是:襄阳在当时离开我们的南阳太近。而且,诸葛亮自己说过:“臣本布衣,躬耕南阳”。诸葛亮从来不曾说过“躬耕襄阳”啊!
  然而,像诸葛亮这样我们都喜欢的人,就让他多兼几个省籍,有什么不好呢?古希腊的大诗人荷马,不是曾经有过七个国家声称荷马是它们的国民么?
  诸葛亮之所以获得一千七百多年以来这么多人的喜欢,第一大概是由于他既忠且勇且智。忠臣很多,勇将也不少,忠勇而兼有计谋的,便没有几个人比得上他了。
  他而且颇有文才。《隆中对》与《出师表》均足以确定他在中国散文史上的地位。
  依我个人的愚见,他最感动我们的地方,是他对刘备的一份死生不渝的义气。他明知由于荆州南郡之失与关羽之死,消灭曹魏已不可能。然而他依然出兵六次(所谓“六出祁山”)。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的是什么呢?为的是报答刘备三顾茅庐的知遇。
  他另有一点十分可爱的地方,是长得漂亮,一表人才(他所娶的太太传说极丑,倘若真是如此,那就更足以显出他的“伟大”。我的父亲曾经告诉我:“诸葛亮娶一个丑太太,是十分聪明的举动。否则,他就不能专心办公了。抗战期间我在重庆,有一位热心的朋友向我建议,公开演讲时,说诸葛夫人是“三心牌”:见面的时候恶心,摆在家里放心,想起来伤心。其实,诸葛夫人并不难看,“难看”的谣言的主要来源,是黄承彦老太爷自己一封信。黄老太爷在信中向诸葛亮说,“我有一个女儿,虽然长得难看一些,却可以帮你做一些扫地煮饭之类的粗事。”谣言的另一来源,可能是南阳的女孩子们或襄阳的女孩子们“同行相嫉”,见到诸葛夫人嫁得了那么漂亮的小伙子,就妒火中烧,纷纷想象诸葛夫人的毛病,例如太高了,太矮了;眼睛大得像驴子,或小得像一条线;耳朵肥大像猪,或长长的像兔子;脸是马脸,又麻;或脸是扁得像饼,鼻孔朝天,等等……这虽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却可以说得上是“仇人心中出无盐”了)。
  我应该把文章写得略为平淡一些。诸葛亮与他的夫人,未必是一对堪比于孙策与桥大小姐,或周瑜与桥二小姐之“一对璧人”;也未必是“郎才女貌”。至少是,郎才而女不太丑罢。
  一般老百姓另有他们喜欢诸葛亮的原因:诸葛亮会呼风唤雨(借东风),会制造自动的木牛流马,也会把周瑜气死,把王朗骂死。这些,都是上了《三国演义》作者的当。
  诸葛亮哪里会有什么呼风唤雨的能力呢?他也不曾制造出不需人力推动的木牛流马;妙计他诚然有,而且很多,却未必每一次都能胜利。总之,只是比起一般的文臣武将,较有能力而已,不是天才,更不是“妖道”。
  他生平不曾穿过那八卦袍,也没有不分寒暑,手摇鹅毛扇子一柄。他头上戴的是不是有青丝带的帽子(纶巾),也大有问题。
  最先说诸葛亮“尝服纶巾,执羽扇,指挥军事”的,是《三才图会》的着者王圻。王圻是明朝入。
  宋朝的苏轼,认为“手执羽扇,头戴纶巾”的,是周瑜。苏轼在他的“赤壁怀古”一首《念奴娇》词里写了:“遥想公瑾(周瑜)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苏轼比王圻早了好几百年,离开三国时代较近,似乎他说的话要比王圻的“可靠”。却也未必。苏大先生的诗词好,文章好,字也写得好。考据与考证的学问却常常有毛病。《赤壁赋》中的赤壁,并不是当年周瑜对曹操打仗之时的赤壁。赋中有“东望夏口,西望武昌”的话,把这两个城市的地理位置也说得很不精确。
  他在“赤壁怀古”的这一首词之中,说周瑜刚刚娶了“小乔”不久。事实是,已经娶了她九年以上。
  苏轼不曾注意到“赤壁之战”发生之时,并不是夏天,而是冬天,周瑜不需要挥动他的“羽扇”。
  那末,究竟是谁有“羽扇纶巾”?是宋朝苏轼所说的周瑜呢?还是明朝王圻所说的诸葛亮呢?是不是王圻确有所本,而苏轼并无所本?是不是王圻与苏轼都不过是“说说罢了”,没有下过什么考据与考证的功夫?
  倘若我们去请教京剧专家,他们的答复就很容易叫我们立刻有“无可奈何的满意”。专家说:“历史是历史,戏是戏。”“羽扇纶巾,诸葛亮在戏台上已经用了;就让他用下去罢。周瑜,有两根野鸡毛插在头上,就不必也用羽扇纶巾了。”
  京剧之中的诸葛亮是老生,而周瑜是小生。历史上的诸葛亮却比周瑜小上七岁。当时,建安十三年,诸葛亮二十七岁,周瑜三十四岁。
  京剧之中的渚葛亮,嘴唇上挂了很长很多的黑颜色的胡子。这个我当然反对,但是还可以容忍。周瑜呢,一位盖世英雄,被专家们插野鸡毛在他的头上,披了粉红色的袍子在他的身上,而且逼着他用娘娘腔说“小生”式的湖北话,真正岂有此理!
  诚然,“历史是历史,戏是戏”。但是,我们学历史的人从来不敢糟蹋京剧家们的戏;为什么京剧家们老是喜欢歪曲我们的历史呢?
  乘此机会,我代表敝同行若干人对三家电视台的某一些历史连续剧的制作人、编剧人、导播人、登广告的提倡人,同时附带地提出相当严重的抗议。抗议什么呢?抗议你们把吕四娘送进了少林寺,和许多和尚混在一起!也抗议你们把雍正皇帝也写得年轻英俊,一度迷惑了吕四娘。对不起。
  话归本题,我们还是谈谈诸葛亮罢。他家原姓葛,老家在徐州琅邪郡诸县(山东诸城),迁居到阳都县(沂水)。他本人流落到荆州南阳郡的邓县。汉朝的邓县故城一名“隆中”。不在今天的河南,而在今天的湖北,襄阳县之西二十里。
  他之所以流落,由于父亲诸葛珪早死,随了叔父诸葛玄到(江西南昌)豫章郡。诸葛玄受刘表之任命,当过很短时间的豫章太守;被曹操派来的朱皓赶走,去了襄阳闲住;不久,病死。诸葛亮与弟弟诸葛均,失了依靠,就作了农夫,在“隆中”长住下来。
  诸葛亮住在隆中,所过的生活是地地道道、半耕半读的生活。他不能不耕,因为叔父诸葛玄已死,他自己在刘表的衙门里并无一官半职。他不能不读,因为志趣很远很大。
  他读书的方法,是注重大的问题及其解决方略,而不肯浪费时间与精力在琐碎的、咬文嚼字的“小题目”上。
  几十年前,笔者曾经在巴黎请教过袁世斌(冠新)先生:“什么样的人,才可以办大事”’袁先生说:“脑筋清楚,就可以办大事。”我又问:“怎么样的脑筋,才算得是清楚?”袁先生脱:“清楚,就是有条理:懂得提纲挈领,把事情分出一个大小先后。”
  诸葛亮读书“观其大略”,可能便是如袁先生所说:研究出事情的大小先后,及其处理的方法。
  他的三位同学,都和他不同,喜欢把书上的字句完全记住,完全背得。这三位的姓名是:石韬、徐庶、孟建(他们的字,是广元、元直、公威。诸葛亮自己的字,是孔明)。
  诸葛亮曾经看出这三位同学的志愿与能力,说他们将来可以做官,做到刺史、太守(后来石韬果然做到太守、“守典农校尉”。汉朝的“守”字等于民国初年的“署理”二字。如徐庶在长坂坡之役以后,因老母留在樊城,落入曹军之手,而回到北方投了曹操,在曹操下边做到了“右中郎将”与御史中丞。孟建做到了凉州刺史、镇东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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