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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底层访谈录

_5 老威(现代)
  柱子倒了,大雄宝殿轰地塌下来……我再也看不下去。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还有数不尽的鸾驾、御书、楹联、佛偈、诗词都没了。上古寺整个没了,下古寺只剩些残墙断壁。直到84年以后,才靠上万皈依弟子出钱出力,重塑菩萨,建庙宇,一点点恢复,总算成了些气候。据说恢复半座古寺也要2000多万。
  老威:您肯定能功德圆满。
  灯宽:众人添柴火焰高,寺里功德碑上,已添了几千名字,都捐100元以上,有个当公司老板的居士,为请接引殿的玉佛,捐资30万。其它收入,如香火钱、茶点钱、长明灯钱也过得去。
  老威:和尚纳税么?
  灯宽:如果是正常的税收,古寺也给得起,可世风日下,大小贪官都想到和尚脑壳上拔毛。我们归宗教局管,而宗教局又是统战部的下属,这些当官的,看见别的部门生财有道早就眼红了,你不上供,他就威胁要开除你的和尚资格,甚至卖掉庙子。不少规模小的寺庙,就被他们以十几万的价格承包给私人。
  老威:您是百岁高僧,他们未必敢到您头上拔毛。
  灯宽:无神论者啥都敢。告诉你,连统战部的轿车,都是和尚出钱买的,一个庙至少捐5000以上。有一次,县宗教局长驾到,我亲自把他请到客堂,奉上茶点,不料他把门一关,就跟我拍桌子,指头都戳拢鼻子尖了。他吼:“你马上给我拿10万元出来修路!”我心里明白,修公路的钱国家早已拨了200万,被他们分掉大头,如今添不满亏空,只好打和尚的主意。
  老威:你可以告他。
  灯宽:出家人慈悲忍让为本。我只好先答应说:“等化到缘再说。”他立马命令:
  “给个期限!”我说:“今天化齐今天给,明天化齐明天给,永远化齐就永远给。”局长一听,下不来台,就要日我妈,结果惊动了门外的几十个居士,他们冲进来,和局长对骂,赶他走。罪过罪过。
  其实,只要贪官胃口不是太大,我都会满足,比如一伙人到寺里打麻将,输了钱,就找我老和尚借,两百嫌少,起码500,或800、1000,借了就借了,从不提还。闹得乌烟瘴气,临走前还对我双手合十,念声“阿弥陀佛”。唉,罢了,宗教局管佛庙、道观、清真寺、基督教堂,一手遮天,局长就自称是“所有神仙的父母官。”
  老威:岂有此理!
  灯宽:历朝历代,官再贪,皇帝再昏,也没听说要在和尚脑壳上拔毛。
  老威:我也是头次听说。
  灯宽:所以除掉寺里的各项开支,到底能拿多少钱去重建庙子,我实在没数,唉,随缘吧。
  老威:只能随缘了。
  灯宽:施主是有心人,我送你一张悟空祖师肉身照片。拍这张像的人法名“续空”,家住山脚古镇街子场。40年代,他扛着街子场的第一台箱式镁光照相机去灵塔拍回这张法照,立即轰动一时。以后,他把法照当作通行证,经打箭炉(康定)入藏区,往来多次贩买鸦片烟,均畅通无阻。因为藏民笃信佛教,尤其崇拜密宗高僧,一见照片,立即五体投地。解放后,特别是文革期间,不断有人追查,审他,打他,吊他,一关黑屋就是好多年,可他宁死也不承认这回事。直到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也许是天良发现,他才让家人去锦江公社找“师父”。待我气喘喘地赶到,他瞪着眼,就是不落那口气。直到我捏住他的手,叫声“续空”,他的泪水才扑簌簌地下来。慢慢松开拳头,把那张包了许多层棉花和绒纸的小底片交给我,连师父也没喊一声就去了。孽缘呀。
  老威:阿弥陀佛,愿这位摄影师的在天之灵安息。
  灯宽:一转眼,连这张法照也有60多年了。
  老威:但是上面的悟空祖师,面容慈祥,两耳垂肩,双目炯炯有神,超凡入圣。再添上这个摄影师的故事……这就是不朽。
  灯宽:阿弥陀佛。
  老威:阿弥陀佛。法师,这几个月,我进出了五趟,古寺的每个角落几乎都看了,恢复得不错,特别是您,称得上这方圆百里乃至川西平原的第一件佛宝。
  灯宽:施主的玩笑开得过了。藏经楼看过了吧?
  老威:外观看过了,白粉壁,稚朴的瓦盖,有些象唐代或日本京都的建筑风格。壁间“藏经楼”三个字是国民党元老于右任先生所题,算古寺的一件上乘文物,从书法的风骨上,远远盖过朱元璋的“纯正不曲”和康熙帝的“光严禅院”两件御书。
  灯宽:于右任先生是民国34年在青城山里,听佛门中人偶然提起《洪武南藏》孤本的下落,才兴致勃勃地赶到古寺的。他上藏经楼读了几天经,几乎足不出户。右任先生美髯齐胸,二目不怒而威,俨然一幅大儒的风范,他应前任住持之邀,龙飞凤舞,一挥而就,写下“藏经楼”三个草字,口称“难得!难得!”在他之前,国民党省主席林森也坐滑竿来古寺检视过楼中《洪武南藏》。
  老威:若蒙法师应允,我也想步后尘入楼拜拜经。
  灯宽:如今经书已不存寺中。
  老威:毁了?!
  灯宽:阿弥陀佛。1951年初夏,崇庆县首任县长姚体信根据县志上的记载,亲临古寺,直奔藏经楼,出来就表示:在众僧人面临遣散,住持登宽已在土改中划为大地主,遭受管制的无序情况下,寺中已无人力财力保存如此卷秩浩繁的国宝。姚县长是知识分子,他当即命令封闭藏经楼,将经书打包装箱,随之派人请省里的文物专家鉴定。那时无公路,县里就征召了上百挑夫,把这重达三吨的佛典一路担到成都,入省图书馆存放,至今已52年。
  老威:幸好搬走了。
  灯宽:这姚县长是护法金刚转世吧,一般当官的可没这种觉悟。《洪武南藏》又名《初刻南藏》,是明太祖朱元璋于洪武五年(1372)敕令刻造,至洪武36年(1403)完成。历时31年,共1600部,7000余卷,有几百人参与了点校、分类、刻印和装帧,大功告成后却只印了两部。一部在永乐年间毁于金陵的一场火灾,而另一部,直到1930年,才被外界披露出来。古寺因悟空肉身和此经,一时名气远播,徒步来寺中求开眼界的文人骚客,源源不断。
  老威:古寺条件简陋,如何保证这经书几百年不蛀不霉不变质呢?
  灯宽:几百年来,每年翻晒一次,动员全庙和尚。我7岁出家,只要在庙中,就年年参加晒经。方法极原始,不能用手,只能用竹片,一页一页地翻,不能重,也不能漏。晒透后,再将防蛀的叶子烟夹在书中。这是寺里代代相传的礼拜仪轨,仅叶子烟就要耗几百斤。
  老威:现在没有毁经灭佛的危险,可以把藏经请回来了。
  灯宽:从前是镇寺之宝,而眼下是国宝,任何转移都要请示国务院。
  老威:看一眼也不行?
  灯宽:有管理制度,连我都无缘重温,但出过意外。彭县一个贼和尚,叫某某,竟花12万买通省图书馆,把《洪武南藏》一次性盗版,偷运到海外,赚了大钱。为这事我和弟子们找过许多政府部门,包括省委办公厅,我一再声明藏经的传统主权在古寺,但没人耐烦听。
  老威:我晓得省图书馆搬过几次家,那些管理人员既不信佛,又不会往书中夹烟叶,几十年没人翻晒的藏经命运到底如何,迷雾重重啊。
  灯宽:万物皆有因果,罢了。
  老威:虽说“罢了”,但法师您在这百余年的光阴中,似乎坡坎多坦途少……这到底是谁造成的?恐怕不能单用“孽报”二字来了结吧?
  灯宽:直到如今,我也不能说成了正果。佛法无边,我只能学,只能战战兢兢去接近那轮回之道。学佛就得戒嗔,戒怒,戒怨,把众生当作活佛。历代皇上,有兴佛的,有灭佛的,还有逢佛杀佛的,何解?民国时期有个普钦法师,曾经在观音菩萨成道日晚上,割开胸脯肌肉,把灯芯草插进去,并用面团做成茶碗大的灯柱,灌满菜油,然后点燃。这就是所谓“燃心供佛”。在大雄宝殿内,灯焰霍霍有声,窜高四尺许,直达佛晓。普钦法师被烧焦了,肺腑都裸露出来,却居然被抢救活了,康复如初;后来,普钦又发愿刺舌血书写《严华经》,刺了7年写了7年,终于大功告成;到最后,他干脆在大殿僧众的面前,燃指供佛,将左手无名指烧成灰烬。
  老威:这是自虐。
  灯宽:舍我供佛,与佛主舍身饲虎一脉相承;毛泽东在另一端,灭佛存佛,他不灭佛,现在会有这么多人信佛么?他说:“我要人民享受电灯电话。”现在连我老和尚也有电灯电话了。我当地主时,许多人打过我斗过我,几十年过去,他们的儿孙穷,念不起书,我就布施,拿钱供他们念书;病了,拿钱去看病;反正我的钱也是别人供奉的,留在手里就是祸,佛主要怪罪,但不会说。我与和尚们在斋堂,谁做错了,我心里清清楚楚,但我不会说,不会嗔和怨。
  生从何来,死归何处;无名无处,去西方极乐,极乐又归何处?所以,众生也,父母也,打我斗争我,相当于父母教育我。
  你打了,嗔了,怒了,疯狂了,佛报就落在你身上,你代我受了。比如那个民兵连长,用日本三八刺刀捅悟空祖师肉身,头一刀戳在胯根,几个月后,也就在胯根,在同一个地方,生了一个大疮,奇臭,并且越烂越深。求遍天下名医,没治,整个下身烂掉了,人也死得很难受。又过了几年,连长的老婆娃娃也接二连三地死,最后包括亲戚舅子都死光了,绝户了。
  我听说连长一门几代都绝了,并不高兴。我怜悯,为他们念超生经——
  他们不绝,这孽报或许就落在我这儿。因为我的上一辈,上上一辈做过啥,我不清楚。
13写手茜茜
  采访缘起:新世纪的风水一次又一次朝有利于女人的方向转,《绝对隐私》之后是《还珠格格》,美国伟哥刚刚登陆中国,《上海宝贝》就应运而生,以下三路的器官思维火透大江南北。
  对此茜茜很不服气,因为她那操练了多年的笔力绝不在“美女作家”之下。“红颜薄命的古语早就失效了”,2000年4月27日晚上,在北京东四十条附近的一家日式茶道馆里,没丝毫红颜的茜茜对我叹息,“假如我能凭色相的话,早卖疯了。”
  我不赞成她的愤世嫉俗,但能理解她的处境。她已做了五年多写手,二渠道兴旺发达时,为了按期交货,她曾连续奋战,每天写一万多字。据说像茜茜这样的写手,全国各大城市都不少,特别是北京郊县,分散居住着好几百。遇着风声紧,二渠道不景气,写手们就主动出击,什么业务都做,甚至包括博士论文、职称申报材料、记者的采访稿、领导讲稿、策划方案等等。
  茜茜说:“女人比男人的社会风险更大,从写手到作家,一步之遥;从《还珠格格》里的公主到三陪小姐,一步之遥;从家庭主妇到另类宝贝,也是一步之遥。”
  茜茜还透露:“以培养作家闻名的鲁迅文学院近年来沦为写手的主要温床。”
  老威:茜茜,我们聊聊天?
  茜茜:我累了,况且没啥好聊的,你不是书商,跟我没有供求关系。
  老威:这样说就没劲了,我只是你男人的朋友嘛。
  茜茜:你小声点,这是公共场所,周围都是耳朵。
  老威:我晓得你要做业务,可也犯不着那么贱。
  茜茜:我贱?
  老威:别装了。你哪是写手,纯粹就是陪酒女郎,硬要吊人家的膀子,刚才酒桌上的八个人起码有四个摸你的屁股。
  茜茜:12亿人民都摸我的屁股又咋样?
  老威:明星屁股。
  茜茜:我看你有点变态,今天到此为止,再见不送。
  老威:你男人到北京找你来了,他托我先给你打个招呼。
  茜茜:他在哪儿?!好吧,楼上有座,我们上去谈。
  老威:听你的吩咐。
  茜茜:过奖了,我是受了你的挟持,才上来欣赏窗外的夜景。可这样一来,楼下的书商就不会买单了。人家还以为我们有一腿。
  老威:我请客,包括下一曲《春江花月夜》,那弹筝小姐的日本和服真不错。明天就约在这儿,你和老邓聚聚咋样?即使做不成夫妻了,也要好合好散嘛。
  茜茜:求你了,老威,改改管闲事的臭毛病,千万别让他找到我。
  老威:你是卖稿子,又不是卖人。
  茜茜:只要不见邓大佑,你让我干啥都成。
  老威:人家千里迢迢从四川起来,在京城疯找了你半个月……
  茜茜:半年里他已来过两三次。这东西别的本事没有,认起路来赛过狼狗。上回他查到我的行踪,就让一个陌生人冒充书商给我打传呼,说要编一本《党的战士司马南》,我在电话里讨价还价了半天,敲定每千字40元,资料由对方提供。接着,我应邀留了地址。
  老威:第一次通电话就留地址,你的胆子还不小。
  茜茜:我一个穷写手,长相也不勾人,怕啥况且,我留的是住处附近四川饭馆的地址。到了约定见面的第二天中午,我还拉了合租房的两个女孩一道。饭馆很火爆,我们预订了个靠窗的包厢,隔着玻璃就能看清楚大马路上的一切。北京这城市,大得毫无道理,我住在昌平的西三旗,靠五环了。我们三个女孩耐着性子坐等,谁也没怨言。因为对方说住西客站,从那边绕过来,即使不塞车,都得耗两小时在路上,相当于从一个小国到另一个小国。肚子早咕咕叫,我们就先点两个小菜,聊天充饥。玻璃外的出租车不断有人下,司马南的人头却始终没浮现。
  老威:假书商也叫司马南?
  茜茜:接头暗号。因为初次见面,就在电话里约定:对方一拢馆子门,就高举某某彩报,上面头版登载篮球大小的司马南头,通栏标题为《正义战胜伪科学》。
  老威:还很有诗意嘛。
  茜茜:我老公就是写诗出身。80年代,还是师专诗社的负责人,后来发配到镇上教中学,他又把整班学生都发展成诗人。那时我年轻,崇拜他,死追着嫁给了他。我私下觉得,他更适合演电影,由于怀才不遇,他才经常在现实生活中来点电影情节。我没料到,这次他玩起悬念来了。他后来告诉我,他凌晨5点就出门,从西客站步行到地铁口,又在积水潭转了一趟车。拢这儿还不到8点。他见太阳明晃晃的,就躲到路边麦地里,躺着喝了一瓶啤酒。借着酒兴迷糊了一会儿,想着海子生前就住在昌平,也经常大清晨睡在麦地里喝啤酒。难怪诗人、画家和写手在这儿租房的多,恐怕都想沾点死人的灵气。他就这样心潮澎湃地给他老婆设套,成心丢人现眼到底。10点过,他钻出麦地,在街上晃荡了近4个小时,据说好几次,他就站在玻璃外与我对视,两人相距还不到三尺远。
  老威:你连自己的丈夫都认不出来?
  茜茜:邓大佑也这么说。可直到他进了包间我才认清楚。原来他没把司马南举在手上,而是直接蒙在脑壳上。不光我们,许多人都注意到了这个怪物,谁也没想到同自己有关,因为昌平住过几拨搞行为艺术的。当时已近下午两点,我们实在熬不下去了,才在服务员的催促下磨磨蹭蹭地点菜。这个可恶的邓大佑,他居然把司马南的眼珠子抠掉,并透过那洞贼溜溜地观察了我两分钟,才扯下纸面罩煽风,夸我血色好。我当然血色好,我差点就气成脑溢血了。想走,又被另外两女孩扯住,人家已经陪了我两个多小时,这客只有我请。点了满桌菜,我一点胃口都没有。邓大佑的全部行李,就是从路边拣的塑料袋,内装两瓶啤酒(一瓶空的)、一条内裤、一本《严新功法研究》。可他一点不自卑。我晓得,他哪怕成了叫化子也从不自卑。他说:“我是专程从四川赶来,与你一边挣钱,一边夫妻双修,这本研究严新的书,是我吃素7年,呕心沥血之作,肯定能卖大价钱。”
  老威:你丈夫适合在北京混,他这把行为艺术把许多人都盖了。
  茜茜:老威你心态不正常吧?寻开心是不是?
  老威:不,邓大佑比我们都清醒,他这一系列行为里贯彻着非常自觉的消解现实的观念,他以编有关司马南的歪书着手约会,然后在海子故居的麦地里模拟自杀前的思考,死而复生走出麦地回到现实,用司马南的眼珠子审视外出已久的老婆,接着又是与老司对立的严新和吃素。
  茜茜:可惜你不是邓大佑的老婆。
  老威:据说北京郊区某村的艺术家,有一天黄昏集体上街头手淫,结果13个人全被警方拘留了一夜,引起海内外舆论的骚动。这都是被名利心憋坏了,才出此下招。“耶稣被钉上十字架前,曾与13个门徒举行最后的晚餐,”艺术家们在局子里这样对警察解释说,“我们13个手淫者就是耶稣门徒转世,这是一场现代的欲望晚餐,我们中的有个人只脱裤子不手淫——他象征叛徒犹大。”
  茜茜:邓大佑如果有一半这种心思,也不至于在农村小学熬这么多年。当着外人我又不好煽他耳光,只有接下他的手稿,盼着快快结束这丢人的午餐。两女孩边吃边用手朝鼻子扇风,嫌我老公臭。
  老威:这么不给面子?
  茜茜:他的确脏,脖根子一层油泥,身上那件香港回归纪念衫已成抹布,胸前的紫荆花同油菜花差不多。我领他回去洗澡,准备等他干净后再问问家里的情况,孩子由谁带着。可我刚开口,他就倒在床上打呼噜,擂都擂不醒。一直到晚上10点他抠着眼屎起床了,到处翻东西吃。我给他下了一碗面,他轰轰几口就下肚了,然后像伟人一样背手,反拿面碗,念念有词的散步。
  老威:现在他正在盲流诗人蒋大器家散步呢。
  茜茜:他一直都阴阳颠倒的,本来这算不了啥,可他通宵走来走去的。如果忽然刹步了,肯定顿悟出亘古的的秘密,例如“我们正跨在时间的裂缝上”。
  老威:他在蒋大器家也唠叨过这句话。
  茜茜:有天晚上,趁我睡着了,他跑到大街当中拦住巡警,也告诉了人家这个秘密,结果被请进了收容所。警察问职业,他说从事严新功法研究,这可不得了,邪教啊。他被关了几天,供出我这个同伙,就领着警察上门了。幸好我三证齐全,才没出事。这回我下了狠心出钱找民工把他扭送上火车。否则死缠下去,我没法干活。
  老威:你把女儿丢给邓大佑,一个人长年在外头漂,这像个母亲么?你丈夫显然受了刺激。
  茜茜:谁刺激谁呢?
  老威:瞧你这一脸无辜。据说你曾当着邓大佑与情夫乱搞?
  茜茜:你这张吃屎喝尿的嘴!好端端的一段情被你糟蹋成这样!
  老威:你太骚了,自己丈夫来了,即使有外遇也回避一下嘛。
  茜茜:政府都管不了的事,你起啥子哄?告诉你,我与他的夫妻关系早就名存实亡,就为了这个,我才离乡背井的。他吃了七年素,开头我顺着他,虽然我们都是农村小学的教书匠,营养差、缺乏吃素的环境。
  老威:他信佛吧?或者是个环境保护者?
  茜茜:他啥都不信,他是为了诗歌才吃素的。
  老威:我读过邓大佑的诗,分辨不出晕素来。
  茜茜:那你太马虎,他的诗的确干净,越写越短,最后短得像日本料理,两行,或者一行就是一首,比如:“马儿长草,跑进风的排骨”。他说这是经过减肥的诗,只有素食者能写。唉,自己的男人有这么远大的理想,我岂能不支持?你不晓得,中国不比国外,有很多素食馆,品种多,做工精,说不定素比晕营养成份更丰富。中国就没有吃素的店,偌大的北京也没有。庙里的素餐,都统统取些晕名字,像豆腐亁做的回锅肉、炒肉丝等等。邓大佑是个彻底的人,那张嘴像个科研单位,每顿饭都要细细琢磨。我们在乡下,除五谷杂粮和蔬菜,就没别的可吃。一个地方的水土决定了肠胃,你不吃肉,肯定痨。痨得清口水朝上翻。红光满面的邓大佑吃素一个月,就菜青着脸;上了三个月,腰比我还细了。每当肠胃捣乱他就盘腿打坐,念念有词。核桃大的喉包和青筋呵!为了照顾他,我把女儿都送娘家了。他一门心思应付素食麻烦,性生活能力每况日下,最后连老年人都不如,一个月一次还赊账。有一回,我光着身子在床上等他,他摸过来,做了个骑马的动作就下去了,大热天还替我把被子盖上说当心受凉。我也是有七情六欲的女人,跟一个没人性,不晓得冷热的木头混日子,还不好意思出去说。
  我第一次外出打工还很有报负,利用暑假到成都,想报考记者。几家报社都去应聘了,明明笔试口试都不错,却盘盘落选。经人点拨,我的自尊心受到打击:原来考记者也“以貌取人”,脸盘子不亮,才高八斗也白搭。爹妈给了我这付平淡的相貌,经过修饰打扮,虽然属于“耐看型”,但太委屈自己了。正垂头丧气要认命还乡,不料熟人捎来消息:邓大佑在家辟谷,差点出人命,现在县医院抢救!我连夜赶回去,邓大佑到底从休克中醒过来。
  我守在病床前等待他好转,医生叮嘱要加强营养,可他连蛋、奶也不吃,营养从何来?喂和灌都试过,他直接就喷出来,插管子输入,他就一次次反刍。这条犟牛!我气哭了,说:“你不想活为啥还要搞个女儿摆起?你不管,我也不管了!”
  他说:“我辟谷七天,除了清水,粒米未进,已有点灵魂出窍,感觉轻飘飘的,啥子都看穿了。这个人吃人的社会,胖子总是占优势,那些当官的个个都像肉球,滚来滚去占大伙的空间。我一看见肉,不,一想到肉,就气紧,就累赘,太挤了太挤了。女儿也是我和你挤出来的。”
  跟这种东西,还有啥好说的。我心一横,决定告别过去背水一战去奋斗。先在成都租房当写手。94年那阵,二渠道的书好发,读者就像一望无涯的猪头,见着花花绿绿的封面就哄抢。花两三天时间,用剪刀加浆糊传出来的臭书,也能呼啦啦地卖两三万。引我入门的朋友说,这世道,只有码字挣钱不认脸蛋。初次接活儿,我非常老实,夜以继日苦干,成天窝在屋子里披头散发,面包啃得牙腔出血,就这么爬了一个半月格子,20多万字,把人皮都熬脱一层,人家还嫌手脚慢,耽搁了工期。原说好30元1千字,但书商审稿罢,就开批斗会说你的读者群年龄为17岁至87岁,懂不懂?接着是构思不客观,细节不煽情,催泪弹远远不够。最后是工期拖长了,写得再好也抢不了头彩,所以要刹价。我气哭了,那色鬼却借安慰为名摸胸脯。莫办法,钱和协议都在人家那儿。天长日久,我吃亏吃出经验,速度就快了,一天硬写也一万多字,写疯了能出两万多字。94至96年是二渠道黄金时代,活儿多得接不赢,我们就几个人牵成流水线。甲专门查资料,把参考书可偷可抄可改编的东西剪下来,按前后顺序编号;乙专门想结构,写过渡,连结上下文的段落;丙全盘贯通,润色定稿。真他妈邪,你越乱整,书越畅销,一旦有认真创作的念头,肯定就卖不动啦。最近流行的《上海宝贝》,就是乱整出来的,啥子屎盆子都朝脑门扣,什么“我今年18,却有81岁的阴道”,女孩的阴道老成这样就成恐龙了……这就是卖点。
  老威:《上海宝贝》好歹是创作,跟编编匠还是有区别。
  茜茜:作家比写手前卫,这就是区别。我编过若干下三路的书,不敢署真名,怕丢脸。现在风向转了,没钱没胆找三陪,读《上海宝贝》过干瘾也不错。
  老威:你眼红吧?
  茜茜:也许。写手当久了,啥书都差不多。
  老威:你编过哪些书?
  茜茜:琼瑶、金庸、古龙、三毛、卡耐基、比尔·盖茨、《心灵鸡汤》续集、《猫王妙语》、《星运大全》;还有成功学、商战记实、官运、中美关系策略、卡通图书、歌迷金曲等等。《教父》火爆时,我们就传《教主》、《教皇》、《教母》、《教子》,三、四天就出一本,作者都是同一个马里奥·普佐。奥修火爆就传奥修,直接以他老人家之名大编特编,直到弄烂为止。有本《奥修》大传就是我主笔,署名却是奥修亲随门徒,印度的穆罕默德·莫迪达斯。
  老威:了不起,连宗教家的传记都能编。
  茜茜:只要给钱,太空人的传记也编。每本奥修的书中都有生平,有的还列了年谱,再加上甘地的、泰戈尔的,反正印度人写东西都一个调:优美快活、有悟性、有神性。逼急了,我还抬了两篇泰戈尔的小说进去。我想中国人这么变着花样捧他,奥修会很高兴。老威:你的水平是二渠道公认的,这些年一定发了吧?
  茜茜:发个屁。漂在外头,开销特别大,竞争也激烈。现在住通县的写手,许多是鲁迅文学院毕业的,操练上来了,就会爬上我们的头。书商们还喜欢找风骚的娘们,我嘛,渐渐就退出历史舞台了。
  老威:这想法不错,我看邓大佑虽然人有点恍惚,但心肠好,对你一腔热血。你就再见一面,选成都定居嘛。你利用老关系,继续编书,他给你查资料,轻轻松松地过生活咋样?
  茜茜:你刚才还是个臭流氓,咋一下子变成党支部书记了?
  老威:妇联主任。你虽然长相平平,但在书商界也浪得风流之名。早把邓大佑欠的那点老账赚回来了。该收心了。
  茜茜:邓大佑还会闹事。
  老威:听说他已开晕了。
  茜茜:上次在收容所呆了几天,被里面的牢头把肥肉用筷子捅进嘴里。呕吐要挨打。青菜全被抢吃光,连饭也用捣烂的肥肉搅拌过。这一套,连正常的回民都扛不住,何况文弱书生?邓大佑出监后特迷恋肉食,胃口越好,他的罪恶感越重。他再次进京时,我搬家了,他就直接露宿在昌平街头,要找一个散文家,叫苇岸,也是素食者。
  老威:苇岸已经死了。
  茜茜:我晓得,苇岸瘦得同邓大佑差不多,我看是饿死的。癌症晚期时,医生和亲友劝他开晕,补充营养以抵抗病魔棗他屈从于一片善心,倒在临终落下永远的遗憾。邓大佑将他引为知己。
  老威:苇岸有孩子么?
  茜茜:没有。我后悔跟他有了一个孩子。现在啥也顾不上。我不能见他,再纠缠几盘,我的业务真的没法做了。老威你发善心,为啥不把邓大佑领回家去?
14三陪林小姐
  采访缘起:林小姐脸色苍白,不是做三陪的料,更为犯忌的是,她与我这个夜总会的不速之客在外面有了联络,并把这种危险的浪漫维持了相当长的时间。
  我一个知识分子比她更像妓女,她还有纯情的梦,而我什么梦也没有,什么都能消化掉。1999年10月7日傍晚的这堂道德课,是由一个三陪小姐给我上的。人人都渴望一种平等而正常的交流,这容易么?很容易,可几乎忘记了。久而久之,我们就失去了嘴巴,失去了说出内心想法的冲动。
  老威:我没想到你真打传呼了。那晚上从夜总会出来,脑壳昏沉沉的,朋友们都笑我浪费资源,只动嘴不动手。
  林小姐:你的那帮朋友,哼,别提了。不过,我的确第一次给客人留真传呼。这是犯忌的,感到奇怪么?
  老威:不奇怪,我们彼此有好感。
  林小姐:一见钟情?还不至于。一个月前,客人中有个算命的,是和尚,据说还是五台山下来的长老,西装领带眼镜手机配齐了,很有学问。他给在场的十个小姐都看相,轮到我,就看得特别仔细。脑袋和手臂捏遍了,还要我脱袜子,鼻子抵拢嗅我脚板心。连称“怪哉”。他说我从头到脚都是大富大贵的像,咋会沦落风尘呢?必是过路的,这行道的饭吃不久。开始我不太相信,以为是这花和尚变着戏法玩,后来他扯着我的两隻耳朵,连称“佛耳”。
  老威:扯蛋。和尚逛夜总会本来就够荒诞了,还算命?真是扯蛋加离奇。
  林小姐:管他和尚、道士、给钱我们就接待,都是男人嘛。不过,他凑着我的耳根子说,我胸口有颗痣,必须拨掉,否则这颗娘胎里带来的钉子会钉死我。我听得肉都麻了。
  老威:你胸口真有痣?
  林小姐:不信你摸摸。
  老威:不用了。
  林小姐:和尚说,你会点化我,所以你摸一下不要紧。
  老威:我的朋友中好像没有出家的。
  林小姐:他形容了你的外貌,说你是“世俗中有佛性的人”。果然,你给我回了传呼,并且约我到家中做客,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客人干这种犯忌的傻事。你就不怕我打骚扰电话?
  老威:邀朋友到家做客本来极其平常,你为啥要打骚扰电话?难道在行业之外,你就不需要别人相信你,把你当人么?
  林小姐:你是个书呆子,简直是外星人,在这个人人都抢饭吃的骗子社会,你是咋个活的?哦,我晓得,你肯定有家庭背景,父母是当官的,你捅一个关系,把我跳出这个行道,到大公司工作好么?我答应做你的情人,和尚说这命好,谁娶我都会鸿运当头。现在流行婚外恋,情人比老婆也差不了多少。
  老威:我的生活太简单,写书、吹牛,承担一定的家务劳动。我的父母都是退休教师,没任何背景。我喜欢你的坦率,象你这么有灵气的女孩子,是不愁找不到正当职业的,把你的简历告诉我。
  林小姐:我是重庆石桥铺人,1979年6月16号生,这是阴历,推八字方便。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一些。我读完初中就出来了,先做传呼小姐,一天嘴巴不停地叭叭,一个月才挣七百多块。我反应快,普通话漂亮,可天生贫血。你握我的手,象不象块冰?我一年四季都这样。我坚持干了一年,就撑不住了。还受了刺激。有一次,我传错了一个号,客户打电话进来破口大骂,婊子婊子的,我把电话掐断了,他又打进来打台长,要赔损失。我被扣了工资,那时我才16岁多,哭了几个小时也没人劝我半句。从传呼台出来,就跟着男朋友到酒店打工,第一天端盘子就砸了。当时已经12点过,可包间的醉酒汉还没离开的意思,我跑前跑后地照料,弦绷得很紧。最后,他们要了一个酸辣汤,我松了口气,总算要结束了,却不料一个大胖子站起来。厚着脸皮粘上我,那几层猪下巴几乎搁在我的肩膀上,我用倒肘撑住他,他哇地喷出来,幸好我闪得快。这人整个就是大茅坑,可我还必须陪笑,做出关心的样子。这泼人不是好东西,贼溜溜的,耗几个小时,老是有意无意地揩油,说些挑逗的髒话。我的腰和大腿被揪青了几块,也不敢吭声。熬呀熬呀,眼看要送瘟神了,可当我端汤上桌时,一隻髒手竟偷偷摸了我屁股!一慌乱,汤泼了那狗日的一身。这下祸闯大了,一伙人大吵大嚷不买单,要我赔他上万元一件的名牌西装。酒店上至经理,下至厨师和小工来赔罪,并承诺他留下地扯,乾洗了送上门。并赔偿必要的损失。那人不依,要我下跪一点点地擦,直到他满意为止。我的泪水一串串朝下坠,明明被流氓欺负了,可谁为我作主?连自己的男友都是缩头乌龟。我在汤汤水水的髒地上跪了一个多小时。浑身发抖,那流氓指裤裆要我擦,我拒绝,他就抓住我的手往那儿碰,周围又是口哨又是鼓掌,十几张丑恶的嘴脸快要把我埋了。我从来没听过那么多的髒话。就爬起来跑,可又被逮住按跪下,搞了几次,我气得咬了他一口,才跑脱。我在街上迷迷糊糊走到天亮真不想活了。但死了又不甘心,我刚17岁,为啥没有人疼我?男朋友不疼,父母也不疼。后来,酒店经理还派黑道杀手来找我。要我还钱,因为我把他的长期的熟客得罪了。幸好那杀手见我躺在床上发高烧,就动了侧隐之心。他给我一笔钱,望着我叹息说:“这张脸蛋的确人见人爱,你这样的女孩,漂泊在异乡,如果没有可靠的男人保护你,今后的问题还多。乾脆,你进夜总会吧,我牵线,找一个经常有大款出入的地方。你要利用自己的无形资产赚钱,免得被人白占便宜。”
  我说我不出卖肉体,他说三陪不一定要卖身,你坐素台,陪那些无聊款爷喝酒、吹牛,唱歌,逢场做戏,一晚上至少能挣200元小费。况且妈咪和我都会保护你,没人敢强迫你出台。我已走投无路,就和青梅竹马的男友正式拜拜。去美领馆附近的一家夜总会上班。里面较固定也有几十个小姐,互相之间从不问底细,从不交朋友。我坚持坐了大半年素台,由于出台的人太多,我显得很孤立。
  后来就遇上了你的那些书商朋友,妈咪悄悄鼓励我跟出去玩。她说这泼人过去是作家,知书识礼,不会出意外。的确,他们出手大方,从不强迫人。他们好酒如命,夜总会出来,人都飘了,还找馆子喝。有时,一个馆子一个馆子地挨着喝。直到把通宵营业的地方喝个遍。太累人了,最后我只有泥菩萨一样坐着连眼睛也睁不开了。当时心里烦,过后一回味,还挺好笑的。特别是那姓马的,撒钱找罪受,经常醉在大街上,几个人拉不起来。有一回大家实在没办法,有人就掏出手机,冲着地上的死猪拨号。姓马的还有知觉呢,他扯出手机喂了一声,听说“马儿,起来发货,广州要十件”就立刻坐起来回答:“你是哪位!”把大家嘴都笑歪了。
  老威:你就一直坐素台么?
  林小姐:还没确定关系,你就吃醋啦?
  老威:我担心你没法混下去。
  林小姐:我不是好好地在你跟前么?
  老威:你的确不适合做这行,我不晓得什么适合你。唉,你受的教育太少了,而环境好的正派公司一般都要求文化程度。
  林小姐:我花钱买了一个大专文凭,骗那些附庸风雅的客人。你认为我是大学生就行。现在的社会,没几样是真实的。
  老威:我总不能骗朋友吧?
  林小姐:善良的欺骗嘛。
  老威:这个,我说不过你。喂,你做过生意没有?或许,我能介绍些关系。
  林小姐:我做小姐存了些钱,就在西延线二环路以外租了个铺面,做化妆品。累了一夜,白天还得早起,上美容美发店推销。现在搞推销的太多,我这模样,又显得可怜巴巴,容易引起人的误会。所以生意越做越不没信心。没奔头,就要赔钱。我正准备退些货,把铺面转租掉。
  老威:我有朋友在一家大医药公司,我介绍你去咋样?先做医院代表,然后是小区主管、片区经理,一级一级朝上做,据说收入很可观。
  林小姐:又搞推销?我都厌恶了。我的一个姐妹就搞药品,跑医院,同医生、院长、药剂师勾兑,竞争太激烈了,治任何病的药都有好几十种。没关系人家凭啥在处方上开你的药?年轻女孩去同有家室的成年人勾兑,不就和夜总会卖笑差不多。更可怕是,一个秃头老色鬼与你单独约见,为了饭碗,你又不能不去。我的姐妹销了两年药,挣了些钱,但已伤痕累累,莫名其妙地打了两次胎。如今,她只有沿着这条道路下去,唉,明明是近视眼,可偏偏对着镜子练抛媚眼,何苦啊。你呀,还当作家,啥都不懂,从早到晚盲目乐观,说不定哪天被我这小女孩牵去卖到非洲做黑人黑户,你还掉过头帮助数钱。
  老威:那我就无能为力了。
  林小姐:和尚说,你能给我带来好运。你这么高深的作家,能把我当人看,听我诉苦,并且不使坏,我已非常感激。我想做你的情人,逗你笑,而不是难过。如果你有那么大的能耐,叫我不要去夜总会了,我马上就不会去。也许我又撒谎了,我晓得,你喜欢听这种谎话。这间屋让我很矛盾,可能一出门就好了,阳光灿烂,我会在马路上哼着歌。世道太乱,我已在成都生活了四年,想一想,还是有点自豪。当小姐也没啥,既然世界上只有男女,异性相吸,当小姐挣钱还要直接些。相对一个人四处碰壁,小姐安全得多,至少一切都发生在明处,夜总会有妈味,有大量保安人员,混帐一点的客人也不敢过分乱来。唉,老天爷,如果我是风尘路上的命,我认了,如果有段缘分等着,我就烧三柱香。
  老威:你一直没出过台?
  林小姐:到你这儿来,也叫出台,但我不会收你一分钱。好笑,我咋这样说话?给我烟,我已累了,我躺在沙发上,你不会介意吧?我入道一年多才出的台,你信不信?是个新手。他们带着我,在宾馆开了房。那些奇怪的人,进门就与我侃文学,问我懂不懂巴尔扎克。我当然不懂,就脱光了在床上等他。他焦急地在屋里兜圈子。质问我为啥一下子脱光,没一点情调?我为啥要与他有情调?这是个老妈子型的男人,接吻还叫亲爱的,逗得我卜刺一声笑了。折腾了个把小时,他也没做得成,就换了个高鼻梁的,这是老手,做了一次还要来,我没感觉,就拒绝,他迫不及待地提高价位,加到800元,我勉强答应。他正象狼狗在我身上舔来舔去,门啪啪响得格外恐怖。跳起来躲到卫生间,原来不是警察,是第一个客人,抓耳抠腮的猴子样。两个人要我一起上,我没能力挣这钱,就穿衣服准备离开。后来,两人争得打架,新手把老手掐在地下,差点把眼珠子抠爆了。我静静地等着,他们完事付钱。咋样?我是个合格的冷面小姐吧?你们男人都有窥阴癖,我晓得,不讲出最后这一段你不会满足。认清了我的本来面目。就各走各的路。
  老威:不做情人了?
  林小姐:我不愿意对你讲出台的事儿,你绕着弯子让我讲。你伤害了我。你和其他客人有啥两样?
  老威:对不起,小林。你可以拒绝这种问题,可你还是回答了。明年是新世纪,我为你的将来打一卦,但愿一切从头开始吧。
15赌徒周忠陵
  采访缘起:
  周忠陵是我的患难朋友,我住疯人院的时候他仍然九死不悔地坚持探望,后来我发觉他也有病,这叫我太绝望了,原来在这个薄情寡义的时代,只有疯子之间的交情牢不可破。
  治内心疾病的唯一方法就是互相出卖,把弱点啦隐私啦统统当众抖出来,用伤口制成美味的笑料供人品尝。他妈的,我真想把这篇东西印成传单,撒遍中国的每一张麻将桌,断了狗日的后路。
  但是,就在我蠢蠢欲动的时候,周妻东南站出来控诉:周忠陵曾在摄氏43度的塑料棚下,不喝水不撒尿,搓麻一天一夜,居然没被热昏头。
  老威:忠忠,千禧年之夜你是咋过的?
  周忠陵:睡觉嘛。
  老威:就没做点辞旧迎新的动作?例如放放鞭炮,望望夜景,大叫几声,或者看通宵电视?
  周忠陵:我就这么弱智?本来想去搓几圈麻将,但记起岳建一的告诫,就忍了。唉,睡吧睡吧,这世道除了赌,就睡觉舒服。98和99年我都走背运,翻过这个坎儿,把旧世界丢在枕头那边,然后蹬几下梦脚,一睁眼就是美丽的新世界。
  老岳说了,只要我戒赌,就马上转运,财运如洪水,一直发下去,到70岁也止不住。
  老威:你就那么迷信岳建一?
  周忠陵:老岳得道高人,我岂能不信?
  老威:嗜赌如命与随便玩几圈不是一回事。
  周忠陵:倒霉就是从随便玩几圈开始的,就像马疯子,原来牌都认不明白,自从去年被三缺一的妇女帮拉住凑数,入了门道后,就着迷了。除了吃、睡、印书和发书外,其它时间都耗在麻将上。还埋怨赌友说:“这么好玩的东西,过去咋不告诉我?”有一回,他把两个二筒都码反了,大伙忍着没提醒,他却在自言自语:“咋半天糊不了牌呢?”——你看,手艺臭成这样,还经常拼到底不下桌,没现钱就拿书抵,一晚上要输几件货,几百本书。马疯子的今天就是我的昨天,从89年算起,我的赌龄不算短了,你晓得,以前我除了做生意,是个特纯洁特正派的读书人,还写了不少先锋小说。我差不多已成名了,作品讨论会也开过,书也出过,评论家把我归于格非、孙甘露、余华一类,说不定我的悟性还高过这些人。正当我把文学搞得意气风发的时候,麻将来了,这是上帝的安排,我一摸就上瘾。重庆北碚天生桥一带,就那么一条尘土飞扬的公路,如果没有西农和西师两所大学,这儿就是偏远乡村。在乡村中,我读呀写呀,打电话邀约文学朋友,接着就是盼望某人风尘仆仆从外地赶来,促膝谈心一夜几夜然后分手。可平时,我一惯无精打采,老觉得身上不对头。这就是成名?不是热闹就是寂寞,而热闹短暂寂寞漫长,搞得人越发无病呻吟。自从沾了麻,我的精神面貌得到彻底改观,“十亿人民九亿赌”,我顿感朋友遍天下。我的体重只有70多斤,一天吃不了四两饭,可一上桌就目光炯炯,熬个三天三夜没问题。输赢倒是其次,我要的就是那种近乎虚脱的感觉,仿佛骨头渣子都化进稀里哗啦的牌里。最开始我也同马疯子一样,输多赢少;有时三家一使眼色,盯准我下套;还有的时候,牌友换了一泼又一泼,只有我一人坚守阵地。嘿,别看我二目射神光,眼窝深得像俄国诗人莱蒙托夫,可啥也看不见。只要有人与我赌,管他老幼男女、尊卑贵贱。有一次在老黄家赌到第三天早上,所有的人都感到昏昏欲睡,就我腰板笔直地钉在坐位上。老黄告饶说来不起了,我说你来不起了就去躺一会儿,换个新人继续打。老黄说:“我老婆、岳父、岳母、舅子、小姑子、小姑子的同学都轮番上过四、五盘,只有我15岁的崽儿没陪你。”我赶紧说:“既然这样,叫小崽儿也来凑个数,输赢好说。”老黄说:“他还在上学。”我说:“从小有赌兴,将来能成大器。”老黄尊敬我是作家,只好把小崽儿从被窝里掏出来,揪到桌边懵懵懂懂地坐起。又勉强打了一圈,兴趣索然,我才觉得一阵瞌睡像酒劲一样,从尾椎骨猛冲上脑门。我摇摇晃晃地出门,差点在路上睡着了。回家这一觉,嘿,睡了一天一夜。东南几次催我起来吃东西,我都毫无知觉。她吓坏了,还以为我啥事想不通吃安眠药,找来医生翻眼皮查看,被告之正常。
  觉睡够了,吃了饭,就坐在窗前发愣。我突然想起我还是作家,这样浪费时间简直罪过。于是打起穷精神,拿出纸和笔,准备干正事。没料到,我才在纸上写了几行字,脑袋就重得不行。我连换了几道浓茶,依然哈欠连天,最后只好弃笔打盹。我的许多小说都这样只开了个头,就一直丢在那儿。
  生活如此周而复始了好几年,你在文章里说我熬骨油,算抬举我了。对于我,文学上成名远没有麻将那么有诱惑力,不信我教你摸几把,那光溜溜、凉滋滋的小方块真的像女人皮肤一样,很有快感。打麻将讲手气,你晓得啥叫“手气”?这是超越技巧的东西,甚至超越游戏规则,你事先根本不知道手气如何,一会儿,你赢或者输,才恍然间明白啥叫“上帝之手”。若干年前,我就读到过“上帝教我掷骰子”的书名。
  老威:你一年输赢多少?
  周忠陵:五万多吧,特别背的时候,输过十来万。后来东南无奈,也鼓励我到北京鲁院读书兼做书生意,跳离赌博环境,她嫌我的赌友文化层次低,以为我是被拉下水的。她说,北京有文化氛围,大家都有事业做,就没人陪我消耗时间。她没料到这麻将是20世纪中国最大的时尚,它的普及程度相当于清末民初的鸦片烟,官场、文化界、生意场、百姓家、甚至三陪小姐和收荒匠都玩。教授和打工仔没共同语言吧?可方城一开,就四海一家了。特别是成都,街头巷尾,除了密密麻麻的串串香小火锅,就是遮天蔽日的赌桌,警察抓了一阵又一阵,也丧失信心了,因为这不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问题,而是野火根本烧不起来。唯一的办法,不是堵,而是导,干脆把麻将也列为体育项目,与象棋、围棋并列算了。嘿,你说中国处于转型期,群众生活压力大?你说竞争激烈,工作不好找?可麻将一望无涯,仿佛成都人都没正经职业。听说有家国营企业,几个月不发工资了,住底楼的下岗职工们为了自谋生路,就破墙开麻将馆,结果家家都热火朝天。后来连领导也加入了,大小都是赌嘛。
  老威:你老婆放你出来戒赌,你倒赌得更欢了。
  周忠陵:刚到北京住鲁院,还没怎么赌。渐渐,会朋友的热劲头过去了,就忍不住摸两把。我这么大把年纪,上逑的学,哪怕在教室门口站一站,也觉得有点像范进中举。我听不得电话响,一听就掉魂。还是搓麻将踏实,骰子是老师,掷下去认点子,课就开始上了。如此昏天黑地,瘾倒过足了,可痔疮却发了。这痔疮又叫坐板疮,跟长期练坐功,憋屎憋尿有直接关系。俗话说“十男九痔”。
  但一般人发痔疮不过屁眼儿火烧火辣,出点血而已。我的痔疮不是出点血,而是像女人月经,来很多天,有时血来得猛,大肠头子就坠出一节,在裤裆里荡来荡去,像猪尾巴。嘿,真他妈像《百年孤独》里写的,布恩迪亚上校的家族发生返祖现象了。我一年要卧床好几次,肛门内塞了颗炸弹,我觉得早晚要被痔疮炸死,轰!直肠的导火索一拉,我坐自己的土飞机上天,下一阵肉渣渣雨。
  老威:听说你认识一位专治屁眼儿的神医?
  周忠陵:也是打牌认识的。你晓得,我这人轻信,况且这痔疮发作如十万火急,也由不得我。那神医原是写诗的,突然有一天开悟,改钻中医,半年就成名了。许多离休将军找他医过屁眼儿。据说他家的客厅还有香港船王包玉刚送的匾,上提“华陀再世”。神医平生最大的憾事,就是没能给胡耀邦治病,“便秘引发心脏病,”他经常叹息说,“我可是治便秘的专家!”他的确专家,一帖药下肚,我就一泻千里;再二贴三贴若干贴,我再也没消停。平均半个钟头拉一次,有时刚把裤子提起来,稀屎又出来了。我折腾了一个多月,不敢上街,不敢坐车,不敢见朋友,特别是女性朋友,不怕你笑,有次我打了个喷嚏,下面也卜地一口射出。我本来就只有70多斤,这样一拉,人几乎虚脱,连走路也得扶墙,挪两步,歇口气,头上直冒虚汗。
  老威:这哪是治病,纯粹是下毒!
  周忠陵:就是毒,大剂量的芒硝,又医痔疮又医赌瘾。我的肠子和思维都泻成直的,汲收了什么,就直接排掉。所有的朋友都劝我中断这种要命疗法,但神医在我心中的地位,不可动摇。40岁生日,我还特邀他一起过,结果他发酒疯,在大街练拳脚,把护送他回家的人打了。
  老威:这么不给你面子?
  周忠陵:经过一番脱胎换骨,我认清了他的真面目,与胡万林是一路货,治一百种病统统使一味药:芒硝。我记得制造炸药也用芒硝,我差点就成了这种疯狂实验的牺牲品。后来我停服芒硝,痔疮又翻了。
  老威:这叫“屁眼儿的报复”,你还是改邪归正吧。
  周忠陵:我从小身体就弱,不是这出毛病,就是那儿不舒服,所以对病痛的忍耐力特强。真叫我毛骨耸然的是岳建一,98年的一个夏夜,我正在都江堰打麻将,他从北京来长途,声音出奇地阴冷,他在电话里说:“周忠陵,你还在赌么?再这样下去,你有血光之灾啊!”我的心尖尖抖了一下,仍强笑说:“不算赌,就摸几把耍麻将。”老岳说:“你要绕开麻将,连看也不要去看!”放下电话,我的手都湿了,可还是依着惯性赌下去,一个通宵,手气还不错,赢了几千。
  睡到第二天下午,到河边去喝茶,途中碰见一个算命老头,竟当头一句:“先生大贵之相,千万不能沾赌!否则有血光之灾!”这一来,我有点灵魂出窍了。莫非冥冥之中,真有人在安排我的命运?
  老威:老岳也给我打过电话,让我一定尽最大的努力劝你,他在家中烦躁不安,觉得你似乎躲不过这一劫。
  周忠陵:我在许多朋友的面前诅咒发誓,今生再不沾赌,可有人一约,我就不由自主地去,像丢了魂,脑子一片空白。我经常一边摸牌一边想:“打完这圈就下桌!”心理压力太大了,我就在乌烟瘴气中自我解嘲:“岳建一说我再赌下去有血光之灾!”其他三位随口应付:“这么厉害?开玩笑吧?”我打出个幺鸡说:“老岳的话,百分之九十要应验。”我的下家说:“真的?让他给我也算算?”我说:“算个逑,老子就是让你给祸害的。”对家说:“是条害人虫。”我说:“明天开始金盆洗手。”上家说:“那今晚赌个莽的,再翻一番如何?”我正犹豫,下家说:“周哥的赌场绝笔,不搞个杠上花不收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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