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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底层访谈录

_17 老威(现代)
  威:我看过南充市中院的"终审裁定",纸上的罪名有:私立社员代表;聚众强行提帐;殴打乡干部,致使一人轻伤,两人轻微伤,共用去住院医疗费五千多元;致使乡政府当日瘫痪。
  谢:纯属造谣,律师在法庭上已逐条反驳:村民代表是根据卫副县长和工作组的指示,由各社自己推选的,小社2名,大社2—4名;定期张榜公布帐目,允许村民查帐也是中央(13)号文件第2条第2款明确规定的;至于殴打乡官,在场的群众都写了证明,阙定明没动过一根指头。您想想,十几个泥腿子对两、三个乡官,若真要打,狗日的早爬不起来了,咋会只是轻、微伤?从古自今,只听说官欺民,很少有民欺官的。律师说,鉴定书是伪证,因为2月20日出事,伤者24日才住院,直到4月29日才通过法医鉴定,早过了"24小时内验伤,过时不认"的期限。还有,破一点皮,就赖在医院不出来,花去国家5000多元,也太贪了。
  威:5000多元是十几个农民一年的纯收入吧。
  谢:这样下去,我们在本乡本土都呆不下去了,98年发特大洪水,村庄淹了不少,大春农作物颗粒无收,但人头费还在提,管理费提得更高,老人和小孩都分摊。农民,祖祖辈辈,守着一亩三分地,可现在,地里出不了东西,养不了人,你不种地,跑了,可税费还得交,在外面打工挣血汗钱回来交。不然,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等村、乡干部下来,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拿走。黑啊,太黑啊,我爸已七、八十岁了,他说还是毛主席好,毛主席至少不会让干部随便抢社员的东西。阙定明就是个例子,他只是想查帐,反反村官,他从来没想得罪乡以上、县以上的官,自己才几斤几两?但他的命太硬,一摸帐本就发现大问题,查下去,县太爷就下不了台。若在文革中,就把这贪官当走资派打了,现在呢,贪官一批比一批密,你垫脚后跟也数不到头,阙定明敢反,敢怀疑人头负担有鬼,就扰乱了社会秩序,就有枪杆子对准他。
  威:看样子您很悲观。
  谢:年轻人活不了,还可以去抢去偷,我已50多岁,没有身体本钱了。我陪着老阙上访,打官司,这条路再长也要走到黑。大不了要饭,当盲流。除了房子和地,农民已经没啥可失去的,要关要杀,他们看着办吧。
  附录:四川省南充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裁定书(1999)南中法刑终字第29号
  原公诉机关:蓬安县检察院。
  上诉人(即原审被告人)阙定明,男,生于1952年4月27日,汉族,四川省蓬安县人,小学文化,农民,住蓬安县长梁乡中坝村五组。现押于蓬安县看守所。
  辩护人:冯开熙,南充市金鑫律师事务所律师。
  蓬安县人民法院审理蓬安县人民检察院指控被告人阙定明犯聚众扰乱秩序罪一案,于1998年12月24日作出(1998)蓬刑初字第93号刑事判决。原审被告人阙定明不服,提出上诉。本院依法组成合议庭,审理了本案。现已审理终结。
  原判认定,1996年下半年以来,被告人阙定明为了搞垮中坝村村级组织,利用群众关心的提留等问题,先后书写大字报张贴,打起锣走村窜户煽动,私自确定社员代表进行活动。特别是在1998年2月20日上午,被告人阙定明组织带领数十名群众到长梁乡政府提帐。先后将副乡长唐杰超、农经站长代文平围住进行推搡,当乡长彭会昌出面制止时也遭到阙定明等推、打,致使三人受伤住院,经法医鉴定,唐杰超为轻伤,代文平、彭会昌为轻微伤,用去医药费近六千元,致使长梁乡机关、单位当天无法正常工作。同时阙定明的行为使基层组织处于瘫痪状态,中坝村提留款项无法收缴。原审认定被告人阙定明的行为已构成聚众扰乱社会秩序罪,且系首要分子,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九十条之规定,判处其有期徒刑四年。宣判后,被告人阙定明不服,以其是受迫害且查帐是依法、有组织进行的等为由向本院提出上诉;其辩护人辩称该案人为的假案,应宣告无罪。
  经审理查明:1998年2月初,上诉人阙定明等人到长梁乡政府找到乡长彭会昌要求由自己对本村的财务帐进行清查,彭给阙等人作了解释并当即决定由乡政府出面组织对该村的财务帐进行清查;随后乡上召开了有关会议进行安排布置,决定成立查帐小组由乡武装部副部长刘国福带队。2月13日查帐小组到中坝村准备召开动员大会,后因逢场、下暴雨等原因,未开;第二天查帐小组找到中坝村文书谢建国准备查帐,但因谢要抢修被风吹垮的西瓜蓬,致使查帐工作暂停,同月20日上午9时许,上诉人阙定明便组织中坝村由其个人确定的所谓社员代表等人共计数十名,来到长梁乡政府所在地,上诉人阙定明首先对副乡长唐杰超说:"今天我们是来提帐的,不提帐就提人"。同时用手推了唐一掌,唐在解释无效的情况下,拒绝了上诉人阙定明的无理要求,上诉人阙定明等人便抓住唐的手和衣服进行推、搡,部分人员还对唐进行拳打,唐被迫到厕所躲藏,上诉人阙定明将唐找初,并强迫唐在其事先写好的提帐申请上签字,随后上诉人阙定明等人又找到乡农经站长代文平,要代交出有关财会凭证,遭到代的拒绝,上诉人阙定明称"是代在装怪"并打了代一掌,随后其他人员将代围住进行拳打和推、搡,代文平被迫同意交帐。此时长梁乡乡长彭会昌围讯赶到予以制止,上诉人阙定明冲去打彭背部一掌,其他人员围住彭进行拳打,并将彭的手提电话天线折断,彭被迫离开现场。当日下午二点左右,上诉人阙定明便安排社员回家吃饭后再来;一个多小时以后上诉人阙定明等人为了壮大声势先后聚积了几百人到乡政府,直到晚上经有关人员疏导才得以离开,当日乡政府工作陷于严重瘫痪。乡长彭会昌、副乡长唐杰超、乡农经站长代文平被打后均住院治疗,共用去医疗费五千余元;后经法医鉴定唐杰超所受损伤属轻伤,彭会昌、代文平所受损伤属轻微伤。认定上诉事实有阙定明及其他参与者的供述并与受害人唐杰超等人的证实相映证;围观群众及乡政府有关部门均证实当日乡政府部门工作处于瘫痪;蓬安县委、县政府1997年8月15日作出的蓬委字(1997)57号《关于全面开展农村财务清理整顿工作的通知》明确规定了财务清理方法和步骤,要求由党委、政府牵头组织,社员代表参加,有序地进行;这进一步证实了阙定明等人是无组织的非法活动。
  本院认为:上诉人阙定明无视政府有关规定,私立社员代表,并以其为首聚众到乡农经站准备强行提走有关财会凭证,当遭到拒绝时又致伤多人,情节严重,致使乡政府有关部门的工作无法正常进行,并造成严重损失,其行为已构成了聚众扰乱社会秩序罪。原判认定的事实清楚,证据充分,定罪、量刑适当,审判程序合法。阙定明在上诉人中辩称其是依法,有组织进行的理由,经查与政府规定不符,本院不予采纳,其辩护人辩称这是一起假案的辩护意见与事实不符,本院不予支持。
  据此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一百八十九条(一)项之规定,本院裁定如下: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本裁定为终审裁定。
  审判长李文明
  审判员袁彪
  审判员陈登科
  一九九九年七月二十七日
  书记员罗勤阳
47盲流艺人王六顺
  采访缘起:王六顺,按民间的说法,这是取"六六大顺"的意思,32岁,大庆人氏。此公喜欢挎一像机,在京城文化艺术圈中穿梭,天长日久的熏陶,使之成为一个上不去下不来的人物。
  王六顺照了许多上好的人头,其中的神品,第一数我,第二数老周。影像本是虚幻之物,但老王的确用这虚幻之物搞得我俩兴奋莫名,平添了几分自恋。
  王六顺好激动,说话经常不上档次,但嗓门亮,能把一首首烂歌唱得情意绵绵,像石油里泡出来的校园歌手。只有在我这把箫的引诱下,他方露出叫驴本色,令听众猛吃一惊。我也猛吃一惊,原来我竟同一头驴子厮混了个把月!
  2001年开春,我在京逗留月余,其间亲密接触了无数思想精英,可文化水平却在直线下降。3月24日午后,离京前夕,与王六顺等人共谋录制《喊魂》,方恍然明白什么是"自恋使人愚蠢"。王六顺,亲爱的盲流,鸦片烟,马屁精,不学无术,乱插嘴的鹅,让我变成蠢货的就是你吗?(王:王六顺;威:老威)
  威:你又喝高了。
  王:我就半杯啤酒的量,今天为了和你做《喊魂》,豁出去灌了一两多二锅头。这劳动人民的酒劲大,一下子就把我撂倒了,再被你的箫声一勾,我差点吐。
  威:你是一半喊魂,一半喊酒。
  王:还有一半叫老娘,整个身体烂泥一样往下淌,受不了。这是一种气场,你一唤"顺",我满头满脸轰隆一下就湿了,不知是汗还是泪。你看咱王六顺多崇高,都这样了,还绷起一根筋做艺术。我是扛到最后才失去知觉的,你呢?
  威:我多坚持了半个钟头,弄另外一段。都成行尸走肉了,老梁还不断用鼓、用琴刺激我,赵的声音也越来越响,我不知道我与她的声音纠缠了多久,总之,我在现场睡着了,箫还抵着嘴唇,一副挺敬业的外表。
  王:我俩都沾酒醉。
  威:别把我和你扯在一块。魂喊成这样,怪酒没用,还是挖挖自己的思想根源:浅薄、滥情、文化低,就凭一幅天生的驴嗓子在世上混。
  王:我浅薄?!我文化低?!咱老王好歹做过文化局的干部,哪像你,考四次大学都落榜,第五次走后门,靠姐们推荐去上了,还被开除。嘿,甭以为出了一厚本《底层》就成他妈的学者了。这几天,我借捧场之机,早把你的底牌摸清:
  骰子摇来摇去,响动再大也不过幺二三,气粗个啥呀?
  威:你与赌徒老周勾结紧密,当然把我的点子摸清了,现在轮到我摸你的。
  王:你随便摸。
  威:不敢。先从这张旧照下手吧。
  王:这是离开大庆时拍的,不算旧照,翻黄效果是我有意弄的,咋样,历史一下子就倒退逑了吧?这条铁路,还是王铁人时代建的,如今成了文物,枕木都长青苔了。那天傍晚,我拎个相机打这儿路过,麻雀在肩头飞,突然,荒凉中冒出个道岔工,蓝帽子、蓝工装、解放牌胶鞋,手提马灯,像王铁人他家的农村亲戚。嘿,闹鬼了,我双眼一亮,觉得历史转折的重大关头降临,于是花言巧语换下这老哥的时装,穿戴登场——一幅不朽之作刹那诞生了,吓人一大跳吧,老威?
  威:不错,土得好,连放屁都充满油泥味。
  王:马灯,憨笑,大肉脸,是不是老王家亲戚?
  威:不是,倒像刚学会腐败的村干部。如果你将来出摄影集,我建议用这张伪旧照做封面,配上小黑字:"我要沿着这条铁路走下去,到省城,到北京,到红太阳升起的地方。我天黑不住店,刮风不躲闪,我有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马灯。"
  王:这话不腐败,不过,就这么定。咱到京城来,就是为了活出人味儿,所以无论咋的都不能沿着这铁路再走回去,我讨厌石油,伊拉克、拉登、阿富汗,中东石油里面出暴君。
  威:家里人呢?
  王:老婆离了,就剩儿子让我牵挂,没办法,自由和家庭如同忠孝,不能两全。
  威:外面的人对大庆的了解,至今仍是铁人王进喜的豪言壮语:"石油工人一声吼,大地也要抖三抖。"我上小学时,课本上就有这两句。后来时过境迁,这面工业战线的红旗同革命时期的许多文物一样,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对于今日的新新人类,大庆同外国差不多。
  王:那我是外国人?
  威:毛和邓,还有现在的江,一朝天子一朝臣吧,几十年一过,给人的感觉还不如美国、俄国、欧洲近。听你的口气,还是有点恋旧?
  王:王铁人有两张风靡一时的照片,一张是井架上操杆的工作照,工装、鸭舌帽,标准的工人阶级当家做主的自豪微笑,四人帮,或者反四人帮的一部文革后期电影,名字我忘了,就是根据这张照片进行主角造型的;还有一张是老王在大冷天赤手空拳跳下被冻住的泥浆坑,拼老命浑搅。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因此带动了无数共产党员、共青团员朝下跳,据说这是为赶时间出油献礼……感人么?不瞒你,咱老六就是在类似一个接一个的感人场面里长大成人的。成人的标志是啥呢?是用自己的脑子,而不是国家的脑子想问题,所以,那个时代大庆人也同全国人民一样,都住在简陋的幼儿园里,性功能是成熟了,会生儿育女了,但还跟孩子似的,被政治的阿姨一逗一吓,不是哭就是笑。我对摄影的兴趣肯定与王铁人的照片有关,那时照相机太珍贵,平常百姓家遇上太重大的事,诸如结婚、祝寿、老友重逢、全家福大团圆等,才盛装上相馆来一张纪念。我想铁人家再有名,也不至于配相机,钻井队更不可能在干活儿时捧个相机,直到惊天动地的一瞬间,咔嚓。那么照片咋出的?肯定就是采访记者领了树典型的任务下去,经过精心设计拍摄的。包括大寨陈永贵,老农民当副总理,他的发迹也靠记者拍的剧照,高举锄头修梯田,缠头毛巾和土袄都是新崭崭的,谁敢怀疑他们的表演?反革命。老威,出门造个坑朝下跳吧,多蹦达几回,我的王铁人就是你了。
  威:我愿意做你的戏子,反正我最好的照片是你拍的。
  王:我不搞造型,我的长处是抓拍。
  威:你抓拍男人,对女人嘛,你专攻造型。这墙上,侧着身子的,戴苏联红军帽的,脸藏在竹帘后的。扬下巴的这张挺别扭,你费了不少苦心去掰她的脸吧?
  王:像册里还有,上不了像册的,就全堆在床下,要饱眼福,你一天一夜翻不完,天下女人都好这壶。
  威:这种造型照,影楼水平吧,高一点,奶油小生肖全的水平。你的才华不在这儿,老王。一个色迷迷的死憋的单身汉,见着文化女性,眼睛里都喷火,自然影响审美。如果进一步引诱上床,恐怕连审美期待也没有了。
  王:咋话题越来越下流,老威同志?告诉你,我对摄影是非常严肃的,那是一种特高级的境界。
  威:太自恋了吧。
  王:还是这语气!当然我马上驳不倒你,这屋里的女人照不够震撼,但我经历过震撼,你信不信?
  威:你记录了么?
  王:记录了,但没留下来。有次拍一位摇滚女孩,浅黑色的皮肤,卷毛,据说是从青海大草原来的,崇拜诗人昌耀。第一次见面我就被镇住了,她即兴摇滚了两首昌耀的诗,其中有"我们的婆母依旧要腌制过冬的咸菜,我们的胎儿依旧要在血光中临盆"之类。
  威:这是昌耀的早期作品,晚期更耀更精彩些……。
  王:当然,晚期他得癌,不愿窝囊地死去,就跳楼自杀了,这比任何诗都精彩。老一辈的中国文人,最讲究逆来顺受,很少这么有尊严的。那女孩人不大,开口就唱这个,我能不对她产生好感吗?哪怕她不会王洛宾,不会青海的《花儿》也不碍事,艺术这东西,就一种感觉,我想都没多想,就为她拍了很多张照片。我的手快,没找到感觉时,就喜欢机械地按快门,照片不能修改,不像油画。当然好的油画也不能修改,这就是说,艺术是浪费出来的。我拎一像机到北京,就是打定主意浪费来了,哪天把过去积蓄的老本挥霍光,我就成名了。我知道这女孩身上能出好东西,没被污染的东西,但要快,抓紧时机,赶在她成名成家之前。一旦她学会跟风媚俗,挑逗大众,就不值几个钱了。我不是她情夫,虽然关系偶尔暧昧,也不能昼夜把镜头瞄准这种变数很大的货色。
  威:别绕弯儿,你和她咋了?
  王:拍照片。有家时尚杂志的美编盯上了她,对于边远地区来闯天下的女孩,这可是绽露头角的良机。她借了很多套花花绿绿的时装,自己找个背静的公园,有水有树有假山的那种地方约我。艳阳高照,还有啥说的,高一张低一张地浪费呗。
  拍了一上午,没有兴奋点,她载歌载舞地挺开朗,我却越来越压抑,为了避免不欢而散,我提议就地用午餐。我边啃面包边盯她,他妈的,这脸描得太花了,你演给谁看呢?你干吗要用衣服一层又一层地包裹自己呢?!连腿都弄得香喷喷的,像商店里卖的假腿,没一点肉味!这就是模特,还没嘴里的面包有味道。我肚子里就这样骂了一阵,突然来了情绪,一把将她抡起来,二话不说就拍。我像一头狼,一会儿扯掉她的袖子、裤腿,一会儿扒下她的衣领,"露一点!再露一点!"我大呼小叫,"肩头,半边奶!"她还没反应,我又扑过去撕衣服,"别动,我要干了!"这就叫"状态",老兄。我在她身上耗了多少胶卷,等的就是这最后一卷,相当于最后的晚餐。我神了,被钉上十字架了。"他妈的绝对封面!"我边拍边吼,神经末稍一颤,下面就出湿漉漉的感觉。"绝对封面!"我起码叫了几百声"绝对封面",从镜头里射出的那股气,那股精,绝对把女孩也搞兴奋了,她哪见过这种抢劫风格的摄影。于是我俩很配合,后来不用我动手,她自己就做动作、扒衣服,还哎哎地叫。她的每一步都恰到好处,都美到荒诞的地步。游人全被我们惊动了,先是一个几个,后来我充血的眼里黑压压一片,保安也来了,警察也来了,警察的帽子后头,练气功的老头老太太在收拾家伙,准备逃跑,这一切,全都进入了我的视线,成了背景。我疯狂地按快门,在假山上下跑,俯冲着拍,冲锋着拍,驴打滚、跪、躺、单臂前伸、撩开裙子朝上、脚丫子遮镜头、入裆……我做了无数惊险动作,按了几百下快门还止不住,女孩都累瘫在草地上,一动不动了,我还在抽风,直到一根变形的捅破天的大警棍横在眼前,我还叫:"绝对封面!"我抠开后盖,哗地一声拉出胶卷,举在头顶看效果,耳边却炸一声惊叫:"王六顺!你干啥呢?!"我愣住了,但已晚了。这是一场谋杀,"绝对封面"毁于一旦,特别是隔在镜头和女孩之间的警棍,弄不好,要进入摄影史。完了,周围被我们刺激起来的人民群众,执意请我们去派出所的保安和警察,完了;还有不干白不干的封面女孩和单身汉王六顺,全完了。
  威:精彩精彩。
  王:关键时刻我咋就早泄哩?
  威:泄得好,这一泄,把摄影史刷新了。你想想,世界上一流照片多如牛毛,每张后面似乎都藏有煽情故事,你这一张,全盖,就一曝光的胶卷与传说中的抽风摄影师。
  王:京城名嘴冯小哲也这么说。但我不可能扛一废胶卷到处参展,并在展出现场重复一百遍这故事吧?
  威:俗。你刚才还超越常识呢,一泡尿又落入俗套了。
  王:客气啦!这是艺术家鑫的口头禅,好事坏事全"客气啦",命中注定留不下传世之作,也客气啦。寻我的开心,老威?太客气啦。
  威:我的确开心。还有啥更客气的事?
  王:没有。
  威:鑫揭发你拍过法轮功。
  王:我还拍过李洪志,你信不信?
  威:无风不起浪嘛。
  王:那天没风,但也起了大浪,怪谁呢?孩子和她姥姥从大庆来,嚷着要瞻仰天安门,我只好陪着去。天气真好,我挎着相机,给孩子和她姥姥拍照。背景都是最大众化的,天安门城楼、纪念碑、人民大会堂,从文革到现在,几辈人都兴这么拍,我也翻不出啥新来,只要她们高兴就行。其实我知道,自从李洪志在海外发表《忍无可忍》的元旦文告之后,广场特别敏感,坐出租车,司机也会告诉你,别在那儿停留太久,更别东瞅西溜,手也尽量别朝怀里伸,当心出事。特别是我这种长相不伦不类的东西,一出场就引人注目,我来北京这么久,一直回避那地方,太革命太历史太传奇太他妈的客气啦……。
  威:据说广场上平均四块地砖就站一个警察?
  王:我当时没看出来,我只顾享受天伦之乐。因为是周末下午,人还不少,孩子摆姿势摆疯了,我呢,完全被她牵着鼻子跑。唉,我要是永远被她牵着,那天就不会出事了,可偏偏在我拍女儿的时候,镜头里嵌进"法轮大法"四个字。我抬起头,前方喧闹起来,人头像从地砖里拱出,层层朝纪念碑方向涌动。我分明看见有人奋力高举"法轮大法"、"最后圆满"两条横幅,我的肩头被从四面八方扑过去的便衣撞了很多次。我突然一哆嗦,不由自主地向前钻。我已听不见女儿的惊叫,她姥姥拉扯我,我一下子就甩开她了,两眼发直地猛跑。我人高腿长,刹时就超前冲到离法轮功几米远,警察吹哨,呼喊,挥警棍,人们抱头鼠窜,我却与他们逆向而进。我已经不是老六,如果是现在坐你面前的正常的老六,肯定挟起女儿,再拽上她姥姥就逃。我他妈太不负责了,端着像机,像扫射子弹一样嚓嚓嚓地拍,我伸、拉、全景、特写,变换着角度,嘴里还念念有词:"绝对历史!他妈的,绝对时代!"嘿,老威,来电了,我的心就在像机里,嘣嘣嘣的,那阳光,哗!一下来一大片!太时代了,那光像绸子一样,一闪一闪的,警察在我的镜头里抓法轮功,有个老太太跌下地,还爬起来笑,警察拦腰一抱她就走了。"法轮大法"的横幅躺在地下,被践踏着,还有钢盔,在镜头里像玳瑁,一束光打下来,那来自宇宙的力度!关键的几秒钟,人的一生,有时就这几秒钟管用,没文化,没思考,咱老六来电了,干!
  威:我都听得来电了,一鸣惊人啊。
  你也忘了故事发生在啥地方?说来话长,我当时的高烧也就发了几秒钟。刚拍完一卷,还没盖镜头,斜刺里就杀出三位便衣,为首的一个一把擒住我的手腕,厉声喝令:"交出来!"我又一哆嗦,这回不是来电,而是被吓的。四周全是警察,十几个法轮功分子已被拽往不远处的大面包车。"你交不交?!"便衣又吼,那声音太狠,你我这种人从来想象不出那种狠法。我瘫了,急忙认罪:"我错了,我拉胶卷……""不是胶卷,是像机!拿过来!"他们开抢。我只好拱手相送。那可是七千多块钱啊,有啥法子?宁愿钱吃亏,不愿人遭罪嘛。我以为交出像机就没事了。"跟我们走。"警察又命令。
  威:你关了几天?
  王;我溜了。
  威:在便衣的眼皮底?你可真有两下。
  王:警察架着我没走几步,身后又骚动了,"法轮功在那儿!"有几个声音同时喊。警察们立即丢下我,扭身去抓新一轮敌人,我随着惯性一回头,卫士们已同几个老弱病残者斗成一团。又一辆警车开过来,法轮功被押上去,其中一位还突然转体,正面向外,对大家挥手致意。"这镜头太有价值了,"我想,"可惜没法拍了。"这时孩子她们找来了,"还不快跑。"她姥姥说,我才彻底清醒过来,溜了。
  威:胶卷没收,像机该要回来嘛。
  王:我不是法轮功,我不想坐牢。
  威:警察是有意吞你像机吧?
  王:也没辙。我刚才说了,咱老王注定留不下传世之作,咋样,还开心吗?
  威:没法开心。
  王:我是容易一下子被点着的那种人,事后,还是后怕。我害怕死,害怕血腥和暴力,但又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比如一听说哪里出了车祸,就热血沸腾地想去看,不是一般的围观,而是把头埋到车轮下面,近距离盯住血,盯住破碎的肢体、脑浆和骨头渣子,甚至想舔一舔,认认那种味。然后,许多天,总是梦着那情景,那漂亮的女孩之死,感到怕,感到被压得喘不过气。我不认为法轮功怎样高明,但还是被那种极端的碰撞镇住了。我看见过一幅自焚的照片,人已烧焦得面目全非,可还盘着腿,双拳抱在胸腹,太不可思议了,是什么支撑着这个法轮功分子以如此方式"圆满"?我弄不懂,我没有缘分拍这种高级的状态,引诱人去接近、去记录的状态。
  威:我有个诗人朋友叫阿曲强巴,搞过民运,坐过牢,现在推销阴宅,就是墓地。
  他经常在与朋友酒酣耳热之际,向大活人推销墓地。他说这世界的大趋势是死人越来越多,土地越来越少,所以只有阴宅是永远看涨的股票,稳赚不赔。
  王:你的意思?
  威:你要认识死亡,就跟他倒阴宅去。
  王:我千里迢迢从大庆赶到北京,就为了干这个?
  威:北京的开销挺大,拍照片开销就更大。你要艺术和挣钱都兼顾的话……。
  王:咱老王能挣钱,在大庆,还开过夜总会。我一旦热爱上摇滚,就把崔健请到大庆演唱,那可是石油城破天荒的头等盛事,轰动得一塌糊涂。咋样,够劲吧?
  不是呼风唤雨的地头蛇,能干成这个?嘿,没意思,生意做得顶破天,也没有艺术家那种,那种自我感觉。比如老崔,平常人挺温和,可在音乐中,总在与啥看不见的东西较劲,虽然歌词明明白白,但肯定有另一种东西,我说不上来,我为他赔了四十万,也值。
  威:咋会赔呢?崔健应该火爆嘛。
  王:当然火爆。开演之前,我做梦都激动,我要改写大庆自王铁人以来的精神史,制造了传奇还能趁机赚一把,你说谁撞上这类好事不晕彩?唉,怪只怪我对工人阶级的热情估计不足,演唱会那晚,票只卖出去几百张,然而石油工人的后代们像陈胜吴广那样揭竿而起,呐喊着从四面八方涌来,把会场围了个水泄不通。演出还没开始,混票和翻墙进去的就占大半,等到台上乐器一响,崔健那万众熟悉的破喉咙出头一声,人民就急了。大庆这地盘,下岗职工多如牛毛,生存都成问题,哪有闲钱听摇滚?再说老毛时期,上面下来的慰问团一泼接一泼,歌舞都免费,老崔不免费,不是瞧不起大伙吗?110、交通、消防、武警全调来,拉成几道防线,管屁用,上万人一齐喊"崔健!一二三!!"撞大门,没几个回合,门就倒了。大伙像破城的义军,欢呼着进入,整个场子满满的,开了锅。我这演唱会功臣一下子就被卷入漩涡中央,胡乱扑腾才稳住阵脚,鞋被踩掉一只。早知这样,还不如统统发招待券。唉,劳动人民当家做主的场面真可怕。
  威:后来呢?
  王:我赔了血本,与崔健成了朋友。再后来,就回到刚才那张"旧照",咱老王拎着像机单身闯北京来了。感谢上帝派崔健砸了我的饭碗,看来以后有啥造化,也得由他老人家说了算。
48居委会主任米大喜
  采访缘起
  金光村是成都市最老的贫民窟之一,由于地盘偏狭,位于城建死角,所以至今没有折迁响动。我曾随母亲回去了几次,旧屋和旧邻都还在,我在这儿渡过了整个少年时期。
  73岁的米主任是少年老威心中响当当的人物,虽时过境迁,但昔日雄姿犹存。当我在桌边整理这篇文字时,那个时代的马车轰隆隆地从脑海中碾过。
  车辙碾得再深,终有一天,还是会被时间的尘土湮灭。可米主任这一代毕竟是存在过的,并构成一个社会最初的基础。
  请世纪之交的健忘的读者记住这次访谈的日期——1996年11月4日下午2点。
  老威:我找居委会的米主任。
  米大喜:老的还是小的?
  老威:老米主任。
  米大喜:我就是,不过已退居二线了,今天是暂时在这儿替女儿执班。请问同志您贵姓?您的单位介绍信和有效身份证件呢?
  老威:我不联系工作,我是二幢廖老师家的二毛。
  米大喜:二毛?!长变了长变了,认不出来了。这些年,你在哪儿发财?咋不回老街坊打一头?你们家的房子可是好久没人住,房管局下来调查几盘了。
  老威:我妈每个月都按时交房租。我家地势低,墙角浸水,啥都发霉了,没法住人。
  米大喜:你妈绝对高傲,不与居民上打照面,你这做儿子的,也该常联系。
  老威:我是想常联系,可这一带下点雨,就同水牢差不多。今天我拐了无数道弯,人都转晕了,才找到居委会。我记得原来的居委会在正街上,好风光哟,您老人家每天早晨都在门口举行挂旗仪式。
  米大喜:你不愧文人,一翻就是老皇历。我刚当居委会主任才40多岁,因工伤右手残了,就从齿轮厂病退到街道。当时想不通,因为60年代,工人阶级是最吃香的,可转眼之间,人废了,还与东家长西家短的婆婆大娘们为伍。各级领导都来做工作,还把我选为区人大代表。你说的米家大院,就是派出所的汪所长和我们一起去征用的。原来住了个大资本家,开纱厂的,几个儿女都跑海外去了,就剩两个老的,乡土观念重,不愿背井离乡。公私合营后,他的厂子归国家,有劳动人民当家做主,他就没事可干,整日闲赋在家了。65年下半年,虽然文革还没正式开张,但火药味已闻得见了,所以我们一去,老家伙就晓得咋回事,马上顺水推舟说他解放前剥削工人弟兄,罪孽深重,经过这十几年的阶级斗争教育,已脱胎换骨,洗心革面,早就想把这座祖传的剥削阶级的袱袄卸下来,奉献给国家,只苦于一旦奉献了,就要露宿街头。汪所长倒爽快,马上开了证明,叫人拿到房管所,给老俩口换了当街一间九平方米的屋。
  老威:你们这是违法。
  米大喜:那个时代,革命就是最高的法。再说,两个老人住那么一座十来间屋的大宅院,整天也提心吊胆的。周围全是贫民,平均每人的住房面积才几平方,就你资本家特殊,真不怕闹鬼?真不怕被群众的口水淹死?告诉你,把资本家的大院改成居委会,是全体人民都赞成的好事,要不,文革闹起来,造反派不一把火烧了才怪。
  老威:后来呢?
  米大喜:后来街道也造反了,居委会又改作某某派的临时军部,直到68年省革筹成立,张梁刘张当了政,市面上才初步有了点秩序。接着又是红卫兵上山下乡,所有的组织逐步解散,居委会又开始办公。
  老威:办公?居委会是政府?
  米大喜:居委会是政府的基层群众组织,算是最低的一级吧。街道办事处和派出所才是正儿八经的政府机构,具体管我们这段的只有一个户藉警,而办事处经常与我们打交道的是群工科。
  老威:你领工资么?
  米大喜:能领一点固定的补助,叫不叫“工资”?至今没个说法。我是共产党员,区人大代表,能计较报酬么?这芝麻官是世界上最累的活儿,党的各项方针政策都要通过这儿向下传达,群众有啥反映,也要通过这儿向上汇报,当然啦,各个时期的重点是不同的。我们这段,鸡鸣狗盗之徒多如牛毛,如果没有居委会这级组织配合政府进行整治,早翻天了。
  老威:米主任,您还没说居委会是如何搬出朱家大院的。
  米大喜:老头的两个儿子从美国回来了,不愧是洋教授,很会说话。他们一进屋先鞠三个躬,感谢党和国家,以及街道的人民群众按政策替他家照看房产,说本应付清这些年的看家费,但考虑到居委会同志们的无产阶级觉悟高,金钱反而会损害大家的感情和形象,所以,特送“海内一家,叶落归根”的锦旗一面。
  老威:这么说,他们要回来为国效力?
  米大喜:你信他这套资产阶级的鬼话。我们前脚搬,他们后脚就开始拍卖房产。那是1985年,国家还没开放到这种无法收拾的田地,大伙基本都靠工资,打着灯笼也找不出几个特别有钱的人,所以,那院子没人要。你猜他咋办?他回过头找政府,喊出30万的天价要卖给政府,歹毒啊。换了毛主席时代,群众个个都会站出来扇他嘴巴,可现在风向转了,资本家吃香,资本家兼有海外关系的洋教授更是香上加香。政府仁慈,想借此安抚海外游子受创伤的心灵,吸引他们回来参加四个现代化,然而,这种人已被美帝国主义彻底俘虏了,拿了钱,马上走人,还说自己的家产已脏得象垃圾场。
  老威:现在那种规模的宅院得卖200万吧?
  米大喜:拆了。太可惜。我不是为院子可惜,我是为政府的钱可惜,当时的30万现在值多少?建10所希望小学也用不完。前面那条街正处在干道上,全拆了。这儿是死角,开发商来看了,地盘窄,又不当街又不当路,而且是穷人窝,没啥赚头。唉,拆迁全凭运气,有运气的都迁了,迁不了的,哪怕到了世界末日也迁不走。很多人不明事理,按多年习惯,啥事都找居委会。我们又变不出房子来。
  老威:您老人家是群众的主心骨。
  米大喜:哪个又是我的主心骨呢?
  老威:您可不能悲观,现在虽说不讲阶级斗争了,但外来人口多,形势复杂,缺了您这一角儿,派出所和街道办的人下来,都两眼一抹黑,他们找谁了解情况?您就是政府的眼睛、鼻子和耳朵啊。那家聚赌,那家租房,那家来人没报临时户口,那家非法同居,您都一清二楚嘛。记得小时候,街坊上的二流子都特别怕您,因为公安局要送谁去劳教,也得征求您的意见。
  米大喜:现在也要征求我的意见,不过商品经济,大多数还是罚款。前一晌,我女儿领着派出所的同志挨家挨户查《暂住证》,抓了十几个来历不明的人,都送城郊的多宝寺收容所了。按他们的罪,送劳教绰绰有余,但都只关了几天,只要有人替交罚金,就放。
  老威:他们犯了啥子罪?
  米大喜:聚赌、嫖宿、看黄碟、不办《暂住证》或《暂住证》到期不续签。
  老威:这好象不是罪吧?这叫生活作风有问题。
  米大喜:你的脑壳才有问题。过去,莫说这样明目张胆地看黄碟、嫖宿,就是偷看手抄本也够劳教资格。你家隔壁的西皮娃,传播《少女之心》被人捡举,我领派出所去查抄,人脏俱获。于是挂黑牌,游街示众,还送劳教三年。罪名就是“传抄《少女之心》犯”。
  老威:都是邻居,您何必断送人家的前程呢?
  米大喜:好人坏人,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以前有部朝鲜电影叫《看不见的战线》,我连看了几遍,感触很深。就由居委会出钱,把联防队员、积极分子、义务交通员和居民小组长都请到电影院受教育,我也在看不见的战线上,唯一的法宝当然只有依靠群众,80年代以前虽挨家挨户查户口,在查之前,都由居委会到派出所反映敌情,因此表面上是普查,暗地里早有重点可疑对象。
  老威:75年,我舅舅刚作为最后一批战犯特赦回来,就被您老人家查过,弄到派出所去泡过一夜。
  米大喜:你舅舅是国民党,行迹可疑,容易引起误会。不过,几十年了,让我撞上的误会就这么一次。唉,过去的事了,而现在,打击犯罪的力度要大得多,一年要来好几次拉网清剿,公安、武警在全区、全市统一行动,连派出所也只起配合作用,居委会呢,也跟着跑,但同过去相比,只算得上敲边鼓。
  老威:这样好不好?
  米大喜:倒是痛快,可这样一来,群众的积极性就挫伤了。
  老威:现在不是打人民战争的年代,依法治国,群众靠不住。当然你们这代人除外。
  米大喜:二毛同志,你咋能站到群众的对立面呢?
  老威:我不站到群众的对立面,今天就不来找您了。这块地盘,过去是成都市无业人员最集中的地方,而今,这里除了小商小贩就是小偷小摸。我们的老屋被撬了好几回,没损失啥值钱的东西,不过是几瓶老酒,一台冰箱,一台破电视机。我没报案,掉这么点东西就报案,会笑掉人的大牙。米主任,您明白是咋回事,前天猫毛俩兄弟打架,老二捅了老大一刀,幸好没出人命,也私了,没报案。这地盘,就这么个传统,您不会不晓得吧?
  米大喜:我晓得,要相信政府有魄力解决治安问题。唉,你着急,政府比你还急。去年夏天由居委会出头,在这门口开了个茶馆,天天爆满。我原先设想,形势变了,过去那种通过喇叭吼一声,大家就端个小板凳来开会的作法行不通了,开个茶馆,你不通知他自己就来。我们利用这个场所,既卖了茶水,又宣传了党的政策,还可解决几个闲杂人员的就业问题。一举几得。那晓得,莫说在茶馆里读文件,就是读报纸也没人听。不但不听,还要起哄。我女儿劝我灵活点,报纸没人听,就改打川剧围鼓,这是传统文化,弘扬忠孝仁义和社会主义并不冲突。这一来,老年人欢迎,年轻人捣乱,夜里一开场,就有人告到电视台,要求派记者来采访“噪音污染”。众口难调,我这个居委会主任也没主意。嘿,你没主意,群众自己有主意,打麻将,一摆就是六、七桌,还闹桌子不够。于是大伙也不请示你了,就各从各的家里抬桌子板凳,一会儿就摆了一坝,还拐弯,又有人过来接电线,牵电灯,这叫啥话,居委会变成大众赌场了。还有人建议我按桌子收钱,说:“茶喝不喝没关系,只要有麻将打就行了。”
  老威:这叫财神爷进门,你拦都拦不住。
  米大喜:我一个受党多年培养的干部,咋能把大家引向邪途呢?
  老威:麻将也叫邪途?那成都市全体人民都入邪途了。没有一家茶馆不赌。
  米大喜:不少人赖在茶馆打通宵麻将,赢了就吃喝嫖耍,输了就偷鸡摸狗。
  我后悔,想关门大吉也来不及了,连女儿也劝我听之任之。然而,我是居委会主任,我要为这段的治安负责。有一回,五幢的驼背打麻将输了一万多,疯了,回去就喝滴滴畏,幸好他老婆发现得早。事已至此,我只好主动到派出所投案,报警抓赌,等于自己封自己的门。很多人都在背底里咒我骂我,因为这件事,我辞职了,派出所决定,由我女儿接任。
  老威:好象还是您说了算。
  米大喜:我女儿50出头,气功啦秧歌啦,专追热门,她的性格更适合与群众打成一片。
  老威:茶馆垮了,您又如何开展工作?
  米大喜:我让人在房顶安了一个高音喇叭,早、中、晚广播三次,宣传党的方针政策。本来这是居委会坚持了几十年的做法,过去,居民家里没电视,个人也没订报的习惯,所以,这广播还挺受欢迎。80年代以前,我手下有专职的播音员,平时读文件和报纸,还播放音乐。搞得和中央台差不多,有时就干脆转播中央台的节目,偶尔也有街道新闻。可后来,电视渐渐普及,这广播就有点跟不上形势。
  老威:让我看看您的广播室。
  米大喜:就在那旮旯里,让我把电灯扯燃,否则黑咕弄冬,你摸不清楚。公家的电,能节约就节约。
  老威:这么黑,平常咋办公嘛。
  米大喜:我的办公桌在门口,闲人也没必要朝里面打望。
  老威:嘿,完全有必要。灯亮了,这四壁上的荣誉才显得辉煌!这么多锦旗奖状!几面墙都挂不下了。哦,马恩列斯毛的大照!我记得小时候就有?
  米大喜:居委会搬了三盘家,房子越搬越小,锦旗和奖状,还有大半柜子,挂不出来,特别委屈的是这五张领袖像,并排挤不下,转角又不好看,只得边角压边角。这是60年代我刚下街道时买的,纸张和印刷都特别巴适,以后的领袖像,质量就要差些,颜色也淡。
  老威:看上去的确古香古色。
  米大喜:30多年了。
  老威:算文物了。可惜太挤了,这面墙宽,咋不把伟人请过来?
  米大喜:供领袖像是有规矩的,只能在进门的正面。
  老威:哪就错开一点嘛。
  米大喜:你以为是贴明星照?上下左右歪着倒着都没关系?马恩列斯毛都一样伟大,只能在一条水平线上。否则会犯错误。
  老威:米主任,您令我太怀旧了。这是一个博物馆,时间在里面完全停顿了,我还会抽空来,一面一面地读墙上的锦旗。
  米大喜:毛主席说:“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只可惜,这些荣誉没有传人了。居委会的工作也越来越难开展。你看,这是带话筒的收录机,这套调音设备,还是80年评先进居委会时得的奖,由区委书记亲自颁发的。现在没有年轻人愿意干这个,只好由几个老年人轮流担任播音员。眼花口吃,经常出错。从前,光读报纸、文件就要三个小时,而今,时间只有缩短,早晨6点半到7点半,中午12点到1点,晚上8点到9点。除了阅读和播放音乐,还有天气预报,以及个人口头发表的观点。
  老威:啥观点?
  米大喜:比如早晨播完开场的《东方红》(有时是《春天的故事》),就是提醒上班的同志,交通拥挤,骑车、走路注意安全;早饭不能马虎,防止低血糖;退休老人不能贪睡,起床的注意事项;下岗的青年同志要勤劳,莫自暴自弃。中午转播中央电视台的国内外新闻;晚上要发安民告示,提醒关门窗、关煤气、防火防盗、早睡早起;不要聚众赌博,注意陌生人。还要播火警、匪警、障碍台的电话号码,有时还播性卫生知识,老年人起夜注意要点。
  老威:真是社会主义温暖的大家庭。
  米大喜:一进这间屋,处在荣誉之间,就觉得自己又在焕发青春。虽然许多青年同志不理解,找上门提意见,说高音喇叭是噪音,骚扰居民。我反驳说,这也叫骚扰?那卡拉OK、黄色舞会、通宵达旦的滥酒划拳叫不叫骚扰?你多听听我的广播,多了解了解国家的经济、政治形势,心灵就净化了,档次就提高了,就有追求了。电视台来采访,也被我说服。开玩笑,我是长期做基层群众工作的人,党和国家的精神就是通过我们这类人深入到千家万户的。
  老威:人心不古。想起居委会当年的风光,真令我感慨。
  米大喜:我知足了,现在没几家居委会在正常运转,一般都是把办公地点腾出来开麻将馆。
  老威:据说您这会址也是临时的?
  米大喜:已经“临时”了十多年。房主陈银在你小时候就疯了,有一次,他把煤油炉子点燃,放在他爸的床下;还有一次,他把他爸卡得翻白眼。总之,他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的老子。陈老汉被折磨死后,陈银没人管,到处追女娃子。
  于是由居委会出面,将他送进精神病院。这样,我们临时代管他的房产。
  老威:疯子回家了咋办?
  米大喜:五花大绑又送回去,医院才是他真正的家。
  老威:病好了也送回去?
  米大喜:送回去,总比流落街头强。
  老威:万一这一带拆迁了呢?
  米大喜:就把疯子的户头换成居委会。作为集体的遗产,它永远属于全体居民。
  老威:它永远属于以您为核心的全体居民。
49酒鬼高马
  采访缘起
  高马属狗,生于1958年,在北京一家著名报纸当了多年编辑。他嗜酒如命,曾喝遍天下无敌手,真不晓得他的编辑是怎么当的。
  更令人想不通的是,高马还是诗人,出色的翻译家,虽然满脸浮肿,烂得象一堆酒糟,左看右看都不象有文化的人。
  他已离过三次婚了,第四位夫人在我采访他时,就坐在旁边,她一再开玩笑说要对我的采访记进行审查,象我和高马的领导同志。
  高马早不耐烦了,他一再伸懒腰,舒展着一身肥肉,为中午的酒宴做准备。
  时为1994年10月3日,在和平里附近的一个公园。
  老威:你已经毁了三次约了,今天好不容易逮住你。你到底愿不愿意接受我的采访?
  高马:我们是十几年的老朋友,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不过,你采访我什么呢?我已经好些年不写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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