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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亮程《虚土》

_5 刘亮程(当代)
“有三百只脚和蹄子踏上了那片荒地。”
那个人站在房顶,眯着眼,一会儿手伸到风中,一会儿又耳朵对着风听。
“不会超过一百人,外加五十头牲口。”
房下面的人也学他的样子迎风望天。
傍晚,村庄的每个房顶站着人,斜阳将远处的炊烟一缕缕捋顺,借助长风吹送到眼前。
“顶多二十户人。”他们进一步确认
“不会有错。一户人家一缕烟。虽然烟飘散了。就像麻绳散成麻,我们看着麻丝也知道是几根麻绳的丝。”
接着他们在西墙上看到一群人的影子。
“他们停下来,好像在盖房子。”
“这些外地人,把房子盖在土梁上,他们不害怕风。”
“看,一根木头的影子走到墙上了,他们在村里栽高杆子。”
有一段时间墙上的影子消失了,只有一根木头的影子,每个傍晚立在西墙上。
高台人不知道,虚土庄无穷的瞌睡从那时开始了。人人在睡觉,影子像皮褥子铺在身下。
另一段时间,荒野上、远近村庄的墙上,到处是虚土庄人的影子。他们睡醒了,开始四处跑动。
荒野上增加千只兔子,百只野山羊,可能觉察不出。只要多几十口人,地立马有反应。首先草木会遭殃,动物向远处逃。他们朝地下挖坑挖洞,向天上冒烟,往四面八方走动,天和地都惊动了。
这片荒野有上百年没有过这么大动静。
高台庄子人隐约感到了威胁。方圆数百里,他们居住的地方水草最丰美,一庄子人过着半牧半耕的富裕生活。他们担心虚土庄人会朝这边迁徙。
“他们显然是走累了,临时住下来。找到更好的地方再往前移。”
从那时起,他们想尽各种办法,防止虚土庄人向东迁徙。他们首先对我们的影子下手。
有几年,我们从远处回来的影子都没有头。那时荒野上到处是捕风捉影的人,把我们影子的头割掉喂狗,在我们不知道的远处,卸我们的胳膊和腿。
荒野上突然多了许多人影,我们盖在虚土梁上的房子,挡住谁的太阳了。整个荒野感到了不安。我们原打算静静悄悄住几年,影子最先出卖了我们。会捉影的人,在早晨,顺着一个人趴在西边荒野的影子,找到村子。因为随着太阳升高,影子慢慢往回缩。捉影的人,在荒野上捉到一个人影的头,跟着他走,一直走到中午,影子会把他带到主人的脚下。影子一直在出卖我们,影子是我们的缰绳,一般时候,我们走到那儿,把他拖到那儿,不会缠到树上,被草绊住,也不会被人和牲口踩住。有时候,一个人的影子,抓在另一个人手里,那他就跑不掉了。那些在远处捉到我们影子的人,就像在地上拾到一根缰绳,他知道缰绳另一头拴着什么,我们却什么都不知道。
二、天空的大坡
一只一只的鹞鹰到达村子。
它们从天边飞来时,地上缓缓掠过翅膀的影子。在田野放牧做活的人,看见一个个黑影在地上移动,他们的狗狂吠着追咬。有一些年,人很少往天上看,地上的活把人忙晕了。
等到人有功夫注意天上时,不断到来的翅膀已经遮住阳光。树上、墙上、烟囱上,鹰一只挨一只站着,眼睛盯着每户人家的房子,盯着每个人。
虚土 第三部分 虚土梁上的事物(2)
人有些慌了。村庄从来没接待过这么多鹞鹰,树枝都不够用了。鹰在每个墙头每棵树枝上留下爪印。
鹰飞走后那些压弯的树枝弹起来,翅膀一样朝天空煽动。树干嘎巴巴响。
树仿佛从那一刻起开始朝天上飞翔。它的根,朝黑黑的大地深处飞翔。
人们只看见树叶一年年地飞走。一年又一年,叶子到达远方。鹰可能是人没见过的一棵远方大树上的叶子。展开翅膀的树回来。永远回来。没飘走的叶子在树阴下的黑土中越落越深,到达自己的根。
鹰从高远天空往下飞时,人们看见了天空的大坡。
原来我们住在一座天空的大坡下。那些从高空滑落的翅膀留下一条路。
鹰到达村子时,贴着人头顶飞过。鹰落在自己柔软的影子上。鹰爪从不粘地。鹰在天上飞翔时,影子一直在地上替它找落脚处。
刘二爷说,人在地上行走时,有一个影子也在高远天空的深处移动。在那里,我们的影子看见的,是一具茫茫虚土中飘浮的劳忙身体。它一直在那里替他寻找归宿。我们被尘土中的事物拖累的头,很少能仰起来,看见它。
我们在一座天空的大坡下,停住。盖房子,生儿育女。
我们的羊永远啃不到那个坡上的青草。在被它踩虚又踏实的土里,羊看见草根深处的自己。
我们的粮食在地尽头,朝天汹涌而去。
那些粮食的影子,在天空中一茬茬地被我们的影子收割。
我们的魂最终飞到天上自己的光影中。在那里,一切早已安置停当。
鹰飞过村庄后,没有留下一片羽毛,连一点鸟粪都没留下。仿佛一个梦。人们望着空荡荡的村庄,似乎飞走的不是鹰而是自己。
从那时起村里人开始注意天空。地上的事变得不太重要了。一群远去的鹞鹰把翅膀的影子留在了人的眼睛。留下一座天空的大坡,渐渐地,我们能看见那座坡上的粮食和花朵。
刘二爷说,可能鹰在漫长的梦游中看见了我们的村庄。看见可以落脚的树枝和墙。看见人在尘土中扑打四肢的摸样,跟它们折断了翅膀一样。
他们啥时候才能飞走啊。鹰着急地想。
可能像人老梦见自己在天上飞,鹰梦见的或许总是奔跑在地上的自己,笨拙、无力,带钩的双爪粘满泥,羽毛落满草叶尘土。
这说明,我们的村庄不仅在虚土梁上,还在一群鹞鹰的梦中。
每个村庄都有它本身和上下两个村庄组成。上面的村庄在人和经过它的一群鸟的梦中。人最终带走的是一座梦中的村庄。
下面的村庄在土中,村庄没被埋葬前地下的村庄就存在了。它像一个影子在深土中静候。我们在另一些梦中看见村庄在土中的景象:一间连一间,没有尽头的房子。黑暗洞穴。它在地下的日子,远长于在地上的日子。它在天上的时光,将取决与人的梦和愿望。
到村庄真正被埋葬后,天上的村庄落到地上,梦降落到地上。那时地上的一棵草半片瓦都会让我们无限念想。
这个地方的生命也分三层。上层是鸟,中层人和牲畜,下层是蚂蚁老鼠。三个层面的生命在有月光的夜晚汇聚到中层:鸟落地,老鼠出洞,牲畜和人卧躺在地。这时在最上一层的天空飞翔的是人的梦。人在梦中飘飞到最上层,死后葬入最下一层,墓穴和蚂蚁老鼠的洞穴为邻。鸟死后坠落中层。蚂蚁和老鼠死后被同类拖拉出洞,在太阳下晒干,随风卷刮到上层的天空。在老鼠的梦中整个世界是一个大老鼠洞,牲畜和人,全是给它耕种粮食的长工。在鸟的梦中最下一层的大地是一片可以飞进去自由翱翔的无垠天空。鸟在梦中一直地往下落,穿过密密麻麻的树跟,穿过纵横交错的地下河流。穿过黑云般的煤层和红云般的岩石。永远没有尽头。
三、村庄的劲
一个村庄要是乏掉了,好些年缓不过来。首先庄稼没劲长了,因为鸡没劲叫鸣,就叫不醒人,一觉睡到半晌午。草狂长,把庄稼吃掉。人醒来也没用,无精打采,影子皱巴巴拖在地上。人连自己的影子都拖不展。牛拉空车也大喘粗气。一头一头的牛陷在多年前一个泥潭。
这个泥潭现在干涸了。它先是把牛整乏,牛的活全压到人身上,又把人整乏。一个村庄就这样乏掉了。
牛在被整乏的第二年,还相信自己能缓过劲来。牛像渴望青草一样渴望明年。牛真憨,总以为明年是一个可以摆脱去年的远地,低着头,使劲跑。可是,第三年牛就知道那个泥潭的厉害了,不管它走哪条路,拉哪架车,车上装草还是沙土,它的腿永远在那片以往的泥潭中,拔不出来。
刘二爷说,牛得死掉好几茬,才能填平那个泥潭。这个泥潭的最底层,得垫上他自己和正使唤的这一茬牲畜的骨头。第二层是他儿子和还未出生那一茬牲畜的骨头。数百年后,曾深陷过我们的大坑将变成一座高山。它同样会整乏那时的人。
过去是一座越积越高,最后无论我们费多大劲都无法翻过的大山。我们在未来遇见的,全是自己的过去。它最终挡住我们。
王四当村长那年,动员全村人在玛纳斯河上压坝,把水聚起来浇地。这事得全村人上阵,少一个人都无法完成。仅压坝用料——红柳条1420捆,木桩890根,抬把子800个,铁锹,砍土曼各300把,绳子500根(每根长4米)就够全村人准备两年。
虚土 第三部分 虚土梁上的事物(3)
王五爷出来说话了。
王五爷说,不能把一个村庄的劲全用完。
再大的事也不能把全村人牵扯进去。也不能把牲口全牵扯进去。
有些人的劲是留给明年、后年用的。有些人,白吃几十年饭,啥也不干。不能小看这种人。他干的事我们看不清,多少年后我们才有可能知道他在往哪用劲。
确实这样,一个没有劲的村庄里,真有一两个有劲的人,在人们风风火火干大事的年代,这个人垂头丧气,无所事事。他把劲攒下了。
现在,所有人都疲乏得抬不起头时,这个人的腰突然挺直了,他的劲一下子派上用途。那些没劲的人扔在路边的木头,没力气收回的粮食,都被这个有劲人弄了回来,他空荡多年的院子顷刻间堆满东西。
这个人是谁我就不说了,他没有名字。
因为他从不跟村里人一块干事情,就没人叫过他名字。他等这一天肯定等了好多年,别人去北沙漠拉柴禾,到西戈壁砍胡杨树,他躺在路边的土堆上,像个累坏的人,连眼睛都没力气睁大。有柴禾、木头的地方越来越少,那些人就越走越远,在几十里几百里外砍倒大树,扔掉枝桠,把粗直的杆锯成木头装上车。在千里外弄到磨盘或铁钻子。这些好东西一天天朝村庄走近,人马一天天耗掉力气。那些路有多远谁也说不清楚。即使短短一截路,长年累月,反反复复地跑,也跑成了远路。那些负载重物的人马,有些就在离村子不远处,人累折腰,牲口跑断腿,车散架,满载的东西扔到一边。离村庄不远的路上,扔着好多好东西,人们没力气要它了。
有些弄到门口的大东西,比如大木梁,也没劲担到墙壁,任其在太阳下干裂,朽掉。
村子里看见最多的是没封顶的房子,可以看出动工前的雄心,厚实的墙基,宽大的院子,坚固的墙壁,到了顶上却只胡乱搭个草棚,或干脆朝天敞着。人在干许多事情前都没细想过自己的寿命和力气。有些事情只是属于某一代人,跟下一辈人没关系。尽管一辈人的劲用完了,下一辈人的劲又攒足了。但上辈人没搬动的一块石头,下辈人可能不会接着去搬它。他们有自己的事。
一个村庄某一些年朝哪个方向哪些事上用劲,从村庄的架势可以看出来。从路的方向和路上的尘土可以看出来,从人鞋底上的泥土一样能看出来。
有一些年西边的地荒掉了,朝西走的路上长满草,人被东边的河湾地吸引,种啥成啥,连新盖的房子都门朝东开。村里的地面变成褐黄色,因为人的鞋底和牲口的蹄子,从河湾带回太多的褐黄泥土。又过了几年,人们撂荒东边的地,因为常年浇灌含碱的河水让地变成碱滩,北沙漠的荒滩又成了人挥锨舞锄的好场所。村里的地面也随之变成银灰的沙子色。
并不是把村里所有人和牲口的劲全加起来,就是村庄的劲。如果两个村庄打一架,也不能证明打赢的那个村子就一定劲大。一个村庄的劲有时蓄在一棵树上,在一地节关粗壮的苞谷杆上,还有可能在一颗硕大的土豆上。
村庄每时每刻都在使劲。鸟的翅膀、炊烟、树、人的头发和喊叫,这些在向上用劲。而根、房基、死人、人的年龄都往下沉。朝各各方向伸出去的路,都只会把村庄固定在原地。
一个人要找到自己的劲,就有奔头了。村庄也这样。光狠劲吃粮食不行。
四、村长
一个人站在马号棚顶的高草垛上,闭住眼睛往天上扔土块。草垛下的院子站满了成年男人,全光着头,闭住眼睛,背对着草垛上的人。草垛上的人也背对他们。
“扔了。”
“扔了。”
那个人喊“扔了”时,土块已经朝背后扔过去,斜着往天上飞,飞到鸟群上面,云上面,仿佛就要张开翅膀,飞远不回来了,又犹疑的停住,一滴泪一样垂落下来,落了很久,我的脖子仰疼了,听见“腾”的一声,紧接着“哇”一声喊叫。过一会儿,一个头裹白布的男人被人拥簇着出来。
他是虚土庄的第一个村长,叫刘扁。
村长一当三年。一般来说,被土块砸坏的头,三年就长好了。这时就要再砸坏一颗头。
“千万不能让一个头脑好的人当村长。”冯七说。
他们没把自己落脚的地方当一个村子,也不想要什么村长。这只是块没人要的虚土梁,四周全是荒野。他们原想静悄悄种几年地,再去别处。结果还是被发现了。管这块地的政府象狗追兔子一样,顺着他们一路留下的足迹找到这里,挨家挨户登记了村里的人,给村庄编上号,然后让他们选一个村长出来。非选不可。
“那就让石头去选。”冯七说。
“让土块选吧。”王五说。“都是土里刨食的人,不能拿石头对付。”
他们用土块选出了自己满意的村长。每过三年,我就看见一块大尘土朝天上飞,又泪一样垂落下来。村里又会出现一个叫村长的傻子,头上一个大血包,歪着脖子,白眼仁往天上翻,见人见牲口都嘿嘿笑。
听说在甘肃老家时,村里全是能人当村长,笨人心甘情愿被指使。能人一当村长就要逞能。有一年,村里最能扔土块的马三当上村长,为显他的扔土块本事,故意和河对岸的村子滋事。马三从小爱玩土块,衣兜里常装满各式各样的土块,有圆的,扁的,两头尖尖的,用它打兔子、打狗,打树上的麻雀,打天上的飞雁,打得远而且准。长成大人后这门手艺便没用了,一丢多年。偶尔拣一个土块,扔向追咬自己的狗,不是狗腿断,就是狗头流血。村里狗见了他都躲的远远,马三再无东西可打。当村长后,他觉得终于有机会发挥特长了,为几亩地的事马三组织村民跟对岸的村子斗殴,两村人隔着河岸打土块仗,落进河里的土块把鱼砸死许多。马三在打斗中展尽威风,打伤对方好几个人。他的土块指谁打谁,对方的村长被他一土块打成傻子。那边也有几个能扔会甩的,打过来的土块又准又狠,伤了好几个人。后来这场打斗以马三的村长被撤而告终。
虚土 第三部分 虚土梁上的事物(4)
另一年编筐能手王愉条当村长,动员全村人编筐卖钱,还组织编筐比赛。以前村里仅王愉条一人做编筐营生,编一只筐卖两块钱,编多少卖掉多少。
“要是全村人都学会编筐卖钱,我们不种地靠卖筐就能过好日子。”王愉条说。
那一年,村里村外的树被削的精光,几乎所以树枝条被人编成筐做成筐把子,每家院子堆满筐,却卖不出去几只。又赶上灾年,地里没多少收成,筐都空空的,大筐套小筐。王愉条为做表率砍倒七棵树,在村头编了一只高三米,周长九十米的大筐,两头牛都拉不动。这只筐后来被人砍了一个豁口,按上门,做了羊圈。
那年一过,天上一下没鸟了,光秃秃的树枝上鸟无处筑巢,全飞往别处。天空变得空寂。人听见的全是地上的人声。人的闲话往天上传,又土一样落下来。天上没有声音,人心里发空,说两句话,禁不住看一眼天,久了许多人长成歪脖子,脸朝一边歪。这个毛病直到走新疆的路上才改过来。因为一直朝前走,几千里戈壁,前方的事情把他们的歪脖子扭转过来。
我记不清以后几任村长的名字。好几个人当过村长,我也当过。好端端的一个人,被一土块打成村长,就不一样了。每隔几年,我就看见村里出现一个傻子,头上一个血包,歪着脖子,扛一把锨,在村外的荒野转。村里的事情好像跟他没关系了。
每一任村长都一样,脑子坏了后,村长总听见有踏踏的脚步声每天每夜朝村子走近,村庄的其他声音走远了,一天比一天远。村长不知道他听见的是什么,村长每天在荒野中挖坑,他知道那是些脚步声,那些东西是用脚走来的。这些遍布荒野的坑能陷住他们。
一任又一任村长,在村子周围挖了多少坑,已经不清楚。那些坑不是越挖越远,远到天边,就是越挖越近,近到村头墙根。这取决于村长听到的声音的远近。每任村长脑子被砸坏的程度不同,听到那个声音的远近就不一样。但是那个声音确确实实在朝村庄走近,可能个别的已经进了村子。
五、把时间绊了一跤
我看见早晨的阳光,穿过村子时变慢了。时光在等一头老牛。它让一匹朝东跑的马先奔走了,进入一匹马的遥遥路途,在那里,尘土不会扬起,马的嘶叫不会传过来。而在这里,时光耐心地把最缓慢的东西都等齐了,连跑的最慢的蜗牛,都没有落在时光后面。
刘二爷说,有些东西跑的快,我们放狗出去把它追回来。有些东西走得比我们慢,我们叫墙立着等它们,叫树长着等它们。我们最大的本事,就是能让跑的快的走的慢的都和我们呆在一起。
我在这里看见时光对人和事物的耐心等候。
四十岁那年我回到村里,看见我五岁时没抱动的一截木头,还躺在墙根。我那时多想把它从东墙根挪到房檐下。仿佛我为了移动这根木头又回到村庄。我二十岁时就能搬动这根木头,可我顾不上这些小事。我在远处。三十岁时我又在干什么呢。我长大后做的哪件事是那个五岁孩子梦想过的。我回来搬这根木头,幸亏还有一个没挪窝的木头。
我五十岁时,比我大一轮的张望瞎了眼,韩三瘸了一条腿,冯七的腰折了。就是我们这些人,在拖延时间,我们年轻时被时间拖着跑,老了我们用跑瘸的一条腿拖住时间。用望瞎了的一双眼拖住时间。在我们拖延的时间里,儿孙们慢慢长大,我们希望他们慢慢长大,我们有的是时间让他们慢慢长大。
时间在往后移动。所以我们看见的全是过去。我们离未来越来越远,而不是越来越近。时光让我们留下来。许多时光没有到来。好日子都在远路上,一天天朝这里走来。我们只有在时光中等候时光。没有别的办法。你看,时间还没来及在一根刮磨一新的锨把上,留下痕迹。时间还没有摩皱那个孩子远眺的双眼。但时光确实已经慢了下来。
每天一早一晚,站在村头清点人数的张望,可能看出些时光的动静。当劳累一天的韩瘸子牵牛回到家,最后一缕夕阳也走失在西边荒野。一年年走掉的那些岁月都到哪去了。夜晚透进阵阵寒风的那道门缝,也让最早的一束阳光照在我们身上。那头傍晚干活回来的老牛,一捆青草吃饱肚子。太阳落山后,黄昏星亮在晚归人头顶。在有人的旷野上,星光低垂。那些天上的灯笼,护送每个晚归人。一方小窗里的灯光在黑暗深处接应。当我终于知道时间让我做些什么,走还是停时,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每年春天,村东的树长出一片半叶子时,村西的树才开始发芽。可以看出阳光在很费力地穿过村子。
刘二爷说,如果从很高处看――梦里这一村庄人一个比一个飞的高――向西流淌的时间汪洋,在虚土庄这一块形成一个涡流。时间之流被挡了一下。谁挡的,不清楚。我们村子里有一些时间嚼不动的硬东西,在抵挡时间。或许是一只猫、一个不起眼的人、一把插在地上的铁锨。还是房子、树。反正时间被拌了一跤,一个爬扑子倒在虚土里。它再爬起来前走时,已经多少年过去,我们把好多事都干完了,觉也睡够了。别处的时光已经走得没影。我们这一块远远落在后面。
时间在丢失时间。
我们在时间丢失的那部分时间里,过着不被别人也不被自己知道的漫长日子。刘二爷说。
虚土 第三部分 虚土梁上的事物(5)
鸟是否真的飞到了时间上面。有一种鹰,爱往高远飞,飞到纷乱的鸟群上面,飞过落叶和尘土到达的高度。一直飞到人看不见。鸟飞翔时,把不太好看的肚皮和爪子亮给我们。就像我们走路时,不知道该把手放在什么位置,鸟飞在天上,对自己的爪子也不知所措,有的鸟把爪子向后并拢,有的在空中乱蹬,有的爪子闲吊着,被风刮的晃悠。还有的鸟,一只爪子吊下来,一只蜷着,过一会又调换一下。鸟在天上,真不知该怎样处置那对没用的爪子,把地上的人看得着急。不过,鸟不是飞给人看的,这一点小孩都知道。鸟把最美的羽毛亮给天空,好像天上有一双看它的眼睛。鸟从来不在乎我们人怎么看它。
那些阳光,穿过袅袅炊烟和逐渐黄透的树叶,到达墙根门槛时,就已经老掉了。像我们老了一样,那些秋草般发黄的傍晚阳光,垛满了村庄。每天这个时候,坐在门口衲鞋的冯二奶,最知道阳光怎样离开村庄,丝线般细密的阳光,从树枝、墙根、人的脸上丝丝缕缕抽走时,满世界的声响。天塌下来一样。
我们把时间都熬老了。刘二爷说。
当我们老的啃不动骨头,时间也已老的啃不动我们。
六、给太阳打个招呼
每个人都在找一件事,跟别人不一样的事。似乎没有两个人在干相同的事。土地肥沃雨水充足。人只剩下种和收两件事。随便洒些种子就够生活了。没人操心庄稼长不好,地里草长的旺还是苗长的旺,都不是事情。草和粮一同长到秋天,人吃粮草喂牲口。一个月种,两个月收,九个月闲甩手。
但人不能闲住。除了种地手头上还要有一两件事,这才像个人。要不吃了睡,睡了吃,就跟猪一样了。比如张望,每天一早一晚,站在村头的沙包上,清数上工收工的人。开始人们不知道他每天一早一晚,站在沙梁上在干什么。
“实在没事干,学张望,站在沙梁上,朝远处的路上望望,再朝村子望望,也是件事。”这句话是韩拐子说的。韩拐子自从断了腿,就像一个有功劳的人,啥都不干了。瘸着腿走路,成了他和别人不一样的一件事。就像王五爷靠撒尿在虚土梁留下痕迹。过多少年,韩拐子一个脚印一个拐棍窝的奇特足迹,也会留在虚土中。
人们知道张望每天一早一晚,站在沙梁上清点他们时,村里已经没几个人。好多人学冯七去跑顺风买卖,在一场风中离开村子。另一场风中,有人带着远处的尘土和落叶回来。更多的人永远在远处,穿过一座又一座别人的村子。跑顺风买卖成了虚土庄人人会干的一件事。谁在村里待的没意思了,都会赶一辆马车,顺风远去。丢在村里的话是跑买卖去了。跑赢跑亏,别人也不知道。在外面白住些日子回来,也没人说。反正这是一件事情。不过要做的像个样,出去时装几麻袋东西,回来时装几麻袋东西。不能空车去空车回,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个闲锤子,跑空趟子呢。
肯定还有人,在村里干我们不知道的事。就像刘扁,挖一个洞钻到地下不出来了。我五岁的早晨,只看见两种东西在离去,一个朝天上,一个朝远处。朝下的路是后来才看见的,村里有人朝地下走了。一些东西也在往地下走,不光是树根,有时翻地,发现几年前扔掉的一截草绳,已经埋到两拃深。而挖菜窖时挖出的一个顶针,不知道谁丢失的,已经走到一丈深的土中。还有我们的说话和喊叫,日复一日的,早已穿过地下的高山和河流。在那些草根和石头下面,日夜响彻着我们无所顾及的喊叫。
有几年,我认为村里最大的一件事情,就是没人给太阳打招呼。
太阳天天从我们头顶过,一寸一寸移过我们的土墙和树,移过我们的脸和晾晒的麦粒。它落下去的时候,我们应该给它打个招呼。至少村里有一个人在日落时,朝它挥挥手,挤挤眼睛,或者喊一声。就是一个熟人走了,也要打个招呼的,况且这么大的太阳,照了全村人,照了全村的庄稼牛羊,它走的时候,竟没人理识它。
也许村里有一个人,天天在日落时,靠着墙根,或趴在自己家朝西的小窗口,向太阳告别,但我不知道。
我五岁时,太阳天天从我家柴垛后面升起。它落下时,落的要远一些,落到西边的包谷地。我长高以后看见太阳落得更远,落到包谷地那边的荒野。
我长大后那块地还长包谷。好像也长过几年麦子,觉得不对劲。七月麦子割了,麦茬地空荡荡,太阳落得更远了,落到荒野尽头不知道什么地方。西风直接吹来,听不见包谷叶子的响声,西风就进村了。刮东风时麦子和草一块在荒野上跑,越跑越远。有一年麦子就跟风跑了,是六月的热风。人们追到七月,抓到手的只有麦秆和空空的麦壳。我当村长那几年,把村子四周种满包谷,包谷杆长到一房高,虚土庄藏在包谷中间,村子的声音被层层叠叠的包谷叶阻挡,传不到外面。
包谷一直长到十一月,梆子掰了,包谷杆不割,在大雪里站一个冬天。到了开春,叶子被牲畜吃光,杆光光的。
另外几年我主要朝天上望,已经不关心日出日落了。天上一阵一阵往过飘东西,头顶的天空好像是一条路。有一阵它往过飘树叶,整个天空被树叶贴住,有一百个秋天的树叶,层层叠叠,飘过村子,没有一片落下来。另一阵它往过飘灰,远处什么地方着火了,后来我从跑买卖的人嘴里,没有听到一点远处着火的事,仿佛那些灰来自天上。更多时候它往过飘土,尤其在漫长的西风里,满天空的土朝东飘移。那时我就说,我们不能朝西去了,西边的土肯定被风刮光,剩下无边无际的石头滩。
虚土 第三部分 虚土梁上的事物(6)
可是没人听我的话。
王五说,风刮走的全是虚土。风后面还有风,刮过我们头顶的只是一场风,更多的风在远处停住,更多的土在天边落下。
冯七说,西风刮完东风就来了,风是最大的倒客,满世界倒买卖,跟着西风东风各跑一趟,就什么都清楚了。
韩三说,西风和东风在打仗,你把白沙扔过去,他把黄土扬过来。谁不服谁。不过,总的来说,西风在得势。
在我看来,西风东风是一场风,就像我们朝东走到奇台再返回来。风到了尽头也回头,回来的是反方向的一场风,它向后转了个身,风尾变风头,我们就不认识了。尤其刺骨的西风刮过去,回来是温暖的东风,我们更认为是两场风了。其实还是同一场风,来回刮过我们头顶。走到最远的人,会看到一场风转身,风在天地间排开的大阵势。在村里我们看不见,一场一场的风,就在虚土庄转身,像人在夜里,翻了个身,面朝西又做了一场梦。风在夜里悄然转身,往东飘的尘土,被一个声音喊住,停下,就地翻个跟头,又脸朝西飘飞了。它回来时飞的更高,曾经过的虚土庄黑黑的躺在荒野。
我还是担心头顶的天空。虽然我知道,天地间来来回回是同一场风。但在风上面,尘土飘不到的地方,有一村庄人的梦。
我扬起脖子看了好几年,把飞过村子的鸟都认熟了。不知那些鸟会不会记住一个仰头望天的人。我一抬眼就能认出,那年飘过村子的一朵云又飘回来了。那些云,只是让天空好看,不会落一滴雨。我们叫闲云。有闲云的天空下面,必然有几个闲人。闲人让地上变得好看,他们慢悠悠走路的样子,坐在土块上想事情的姿势,背着手,眼睛空空的朝远望的样子,都让过往的鸟羡慕。
忙人让地上变得乱糟糟,他们安静不下来,忙乱的脚步把地上的尘土踩起来,满天飞扬。那些尘土落在另外的人身上,也落在闲人身上。好在闲人不忙着拍打身上的尘土,闲人若连身上的尘土都去拍打,那就闲不住了。
这片大地上从来只有两件事情,一些人忙着四处奔波,踩起的尘土落在另一些人身上。另些人忙着拍打,尘土又飞扬起来。一粒尘土就足够一村庄人忙活一百年。
那时村里人都喜欢围坐在一棵榆树下闲聊。我不一样,白天我坐在一朵云下胡思,晚上蹲在一颗星星下面乱想。
刘二爷说,我们一天的大部分时间,朝西看。因为我们从东边来的,要去西边。我们晚上睡着时,脸朝东,屁股和后脑勺对着西边。
要是没有黑夜,人就一直朝前走了。黑夜让人停下,星星和月亮把人往回领,每天早晨人醒来,看见自己还在老地方。
真的还在老地方吗,我们的房子,一寸寸的迁向另一年。我们已经迁到哪一年了。从我记事起,到忘掉所有事,我不知道村里谁在记我们的年月。我把时间过乱了。肯定有人没乱,他们沿着日月年,有条不紊的生活,我一直没回到那样的年月。我只是在另一种时间里,看见他们。看见在他们中间,悄无声息的我自己。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我在村庄里的生活,被别人过掉了。我在远处过着谁的生活。那些在尘土上面,更加安静,也更加喧嚣的一村庄人的梦里,我又在做着什么。
虚土 第三部分 每人都在等一个东西(1)
一、狗能看见人做的梦
冬天,雪封住远远近近的道路。粮食堆在仓里,劈好的烧柴码在墙根。只剩下睡觉一件事情。人在睡,牲畜也在睡。家里每个人,都可以睡到瞌睡尽头,谁也不喊谁。先醒的人看见其他人都睡着,一闭眼又睡过去。那时人会知道瞌睡尽头不一定是天亮,有时是另一个夜晚。白天有一半人做梦,白日梦把天上的云搅得不安稳。
听王五爷说,狗能看见人做的梦。狗有时在夜里无缘无故的咬,对着空荡荡的夜空叫,那是他看见了人梦中的东西。狗能帮人看家守院,并不是狗机灵。夜里人的梦把狗搅和的闭不住眼睛。狗有时在人的梦中看见自己变成狼,追咬主人。狗也有梦,只是狗被人的梦搅和的闭不住眼睛,狗更喜欢看人的梦,太有意思了,让狗都看上瘾。狗不愿人的梦中断,它知道看守好家院,人的梦就能做下去。
据说人在半夜梦醒时总能听见狗叫。那是狗在替人着急。狗看见人的梦像一个半空中的村子,朝远处飘走了,他在哪儿落地生根,狗眼睛望不了那么远。狗看人的梦跑远了,就叫,人迷迷糊糊睁开眼,听见狗叫,以为贼进院子了。人一醒来就把梦忘光,这时候院子里的一把破铁锨比梦中的金子更重要。
也许猪的梦比人更美好,有意思。猪睡的比人香,这一点谁都承认。猪做梦的时候,有人梦见猪肉的香味。每个夜晚,人的梦和猪的梦,还有牛羊马鸡的梦,像烟花一样开放在村庄上空。他们各自封闭,谁也看不见谁。
人们常说梦破了。梦确实是一个泡泡,梦见的世界都在一个泡泡里。夜晚的天空飘着大大小小的泡泡。突然,一个泡泡破了,做梦人回来,梦里的东西迅疾消失到远处。留心梦的人,醒来前一回头,都会看见一个透明的泡泡,圆的,悠忽间破了。
很少有人梦见自己在睡觉,和躺着歇息。梦中不是被人追着跑便是自己在干一件大事情。由此王五爷认为,人是被自己的梦累坏的。狗肯定也同意王五爷的话。狗看见人在梦中跑得比狗快,比起人在梦中跑的路,现实中多远的地方都显得近。
母亲早早起来生炉子了,那是我记住的冬天早晨,父亲出去给牛羊喂草。
父亲早就不在了,早早开门出去的人是谁。在我不能自己醒来的早晨,父亲早早出门走了,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回来时总是夜晚,在我遥远的梦中,听见他和母亲说话,甚至听见他隆隆的鼾声,醒来时家里依旧没有他的人影。
其实我们不会睡到大中午,如果鸡叫不醒我们,羊会接着叫,牛和猪会接着叫,驴和马也会大叫,它们饿了,等着我们放牧喂草。
在我们睡梦的尽头,牛哞鸡鸣,日上房顶。
二、每个人都在等一个东西
每年冬天,人们都会聚在大牛圈里,商量什么时候走。因为走是每家每户的事。要全村一起走,不能剩下一户人,连一头牲口也不能剩下。每家都要说说自己啥时能动身。准备好的人也不能先走,得等那些没准备好的人,可能一等几年,谁知道呢。也不能睡着等、闲坐着等,该种地还要种地,该出去跑买卖的还要出去,等到被等的人家准备好了,等待他们的人家又有麻烦了,家里的一个人没有回来,或者女人又怀孕了,随便一件小事又把人留一年。能留人的事多着呢,你听他们说的话,好像都在说要走的事。
"等我们家黑牛娃子长大了就走。"杜才说。
“我们家房后那棵柳树长到能做椽子了就走,已经长到胳膊粗了,再有两年就成材,现在走了可惜了,走到哪都要盖房子,带上几根木头不会错的。谁能保证去的地方就一定有树。有树就一定正好能做椽子。”韩三说。
“等我们把房子住坏再走吧,墙还结实着呢,一个口子都没有。即使到了一个新地方,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盖起这么结实的房子。你们都知道,盖房子要打土墙,打土墙要有劲。而我已经没多少劲了,我的儿子还没长大成人。”邱老二说。
“我不管他们了,这一年庄稼收了,我们就走。”胡木说。
有一年人们似乎准备好了,家家招呼着要走,仓里的粮食装进麻袋。长成椽子的树砍倒。绳子和筐派上用处。俗话说,跑三年,一根棍。守三年,背不动。人们不知道住了几年,或许已经很多年,早不是以前的那一茬人。早些年说着要走的那些人,可能早走掉了。我觉得人们的模样已有所不同。村子已经换了几茬人,我依旧没有长大,看不清他们的脸,我只能从鞋子和裤腿认识那些人。好多脚回到村子,好多鞋子没回来。
人们往车上装东西,往房子外搬东西。绳子不够用了,许多东西要捆起来运走,捆起来的东西好像也没法全运走,把一房子一院子的东西装到一辆车上,简直是件无法想象的事。于是,扔掉什么,带走什么,变得比走不走更重要了。
每家都有茅盾,往往为一个小东西的扔与不扔,妻子和丈夫,丈夫和儿子,儿子和母亲,爷爷和孙子都不能统一意见。
正当人们为此发愁,突然的,做顺风买卖的人从奇台那边带来消息,说有一个人正向虚土庄走来,村里每个人的名字他都问到了。现在他的病大概好了,那个人可能已经闻着这一年的麦香走来了。
虚土 第三部分 每人都在等一个东西(2)
因为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长相也没说清,就都认为是自家的亲戚。
我们得等一下这个人。王五爷说。
好不容易准备好了,我们不能因为一个谁也说不清的人,把多少年的计划放弃了。冯七爷说。
我们可以在墙上写字,说明我们去的方向。让他随后跟来。刘五说。
这怎么行呢。王五爷说,那个人走到虚土庄,肯定像我们当时一样,累得没劲了。他会停下来过冬,这一冬一过,就说不上了。俗话说,黄金勾子西风腿。意思是说,人的屁股比金子还沉,一坐下再想起来,不容易。尤其春天来了,看到这么多好地没人种,他怎么舍得呢。还有这么多没人住的房子。说不定他就一年年住下去了。托住我们的东西一样会托住他。那样他老死也走不出这个村子。也许他会回到老家,再喊一帮子人,到这个村庄来过日子。而我们一直想着有一个人在路上追赶我们,我们在哪落脚都会不安心。老是回头望。这样我们又会变成歪脖子。
等待的人没来。第二年夏天,路过虚土庄的买卖人说,那个人确实离开奇台向虚土庄方向来了,他走了大半年,应该早到了。会不会留在别的村庄,不来了。或者走过了头,半夜穿过村子,只要走过去,前面再不会有虚土庄,他就会没有尽头的走下去,像被野户地人报复的韩三一样。
倒是有几封信从甘肃老家寄来,说有好几个人已经动身来投奔我们。让我们一定在虚土庄子等。
那就再等两年。顶多等三年。王五爷说。
等十年也不会等齐他们。冯七爷说。
从甘肃老家到新疆乌鲁木齐,再过老沙湾到虚土庄,几千里路,数不清的叉路口,我们又不能在每个叉路口站一个人等他们。出来十个人,最后有没有一个人走到这里,谁也说不清。许多人会把路走叉,知道自己走错路时,已经没办法回去,也许走着走着人老掉了,没有重走一条路的时间和力气。
即使没走错路的人,也不一定能走这么远。人动身离家时都以为自己有目的,手里拿着一个遥远的地址。那里有亲人等着自己。可是一走到路上就是两回事了。尤其几千里的路,人走着走着发现自己像一个梦游者慢慢醒来,人在路上边走边想,有时会住在一个地方想一阵子再走,这一阵子有多长就没数了,短则几天数月,长则没底了,人只要在中途停下,呆几个月,想法就会变,好吃好喝好女人,都能留下人。一个好梦也能留下人。尤其碰见个好女人,怎么舍得离开,天下的好地方都在女人身上。人就会想,剩下的路算球了,不走了。
好多人留下了。人走着走着就忘掉目的,随便在一个村庄住下来,生儿育女。
在那些荒野中的村落里,到处住着这样的人,问他们从哪来的,都知道。问他们到哪去。都不知道。好像都住在路上,随时要离开的样子,随便盖几间房子,又矮又破。随便种几块地,不方不圆。从来不修条平顺路让自己走。都在凑合,十年二十年过去,五十年过去,却很少有人搬走。村子越来越破旧。上一代人埋在村外了,下一代人仍不安心,嚷着要走。
谁都没有走掉。最后人们发现村子四周已经住满了人,到处是村庄,村庄之间只剩下窄窄的田地和道路。站在虚土梁,朝南朝北,朝东西望,一间挨一间,无边无际的房子。黄昏时稠密的炊烟就像他们刚来时看到的野树林一样,根本穿不过去。
三、无边无际的粮食
我也没走掉。我五岁时不在童年,我混在那些四十岁上下的人中间。
也就是四十岁上下那些年,我走遍这片大地的远近村落,没有找到那个五岁的孩子,他穿过的长着紫草和铃铛刺的旷野、他遇见的一场一场大风,都不在那里。
那一年我又准备出门远行,我把车赶出院门,就要上路上了,突然听见有人喊。
“呔。”
只一声。我一回头,看见他们全站在门口,望着我。我的妻子、儿子、女儿,垒了一半的院墙,正在开花的沙枣树,我猛然间泪流满目。我真实的生活一下被我看见了。
好些年前,我父亲就是这样被我们喊住,被我们望他的目光留住。
我把马车吆进院子。
那时正是中午,我的影子回到脚底。
就是四十岁上下那几年,我在自己的岁数里,哪都没去,影子回到脚底。我踏踏实实种了几年地。我埋头在地里的时候,突然看见自己的一对大脚,长满汗毛的腿,粗的像牛一样的腰和身板,我好象醒了一会儿,我把几辈子的粮食都打够了。
每年七月,我的麦地从院墙跟,一直金黄到天边。我不用收割,站在房顶喊一声,招招手,麦子排着长队回家来。种了多少年的麦子,早认识了家门,认识了粮仓和麻袋。那几年,好像就我一个人在操劳地上的事。已经没人关心收成。人人忙着梦中的事情,梦把人引向远处。村子一年年变空。他们走远后大片大片的土地留给我一个人。
种地有个好处,能让人停下来,把脚下手下的事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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