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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亮程《虚土》

刘亮程(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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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亮程首部长篇:虚土。
虚土 第一部分 我居住的村庄
我居住的村庄,一片土梁上零乱的房屋,所有窗户向南,烟囱口朝天。麦子熟了头向西,葵花老了头朝东,人死了埋在南梁,脚朝北,远远伸向自家的房门,伸到烧热的土炕上,伸进家人捂暖的被窝。
一场一场的风在梁上停住。所有雨水绕开村子,避开房顶和路。雨只下在四周的戈壁。下在抽穗的苞谷田。
白天每个孩子头顶有一朵云,夜晚有一颗星星。每颗星星引领一个人,它们在天上分配完我们,谁都没有剩下。至少有七八颗星照在一户人家的房顶。被一颗星孤照的是韩三家的房顶。有时我们家房顶草垛上也孤悬着一颗星星,那样的夜晚,母亲一个人在屋里,父亲在远处穿过一座又一座别人的村庄,他的儿女在各自的黑暗中,悄无声息,做着别人不知道的梦。
虚土 第一部分 我五岁时的早晨(1)
一、我在慢慢认出度过我一生的那个人
你让我看见早晨。你推开门。我一下站在田野。太阳没有出来,我一直没看见太阳出来。一片薄光照着麦地村庄。沙漠和远山一样清晰。我仿佛同时站在麦地和远处沙漠,看见金色沙丘涌向天边,银白的麦子,穗挨穗簇拥到村庄,要不是院墙和门挡住,要不是横在路边的木头挡住,麦子会一直长上锅头和炕,长上房。
那是我永远不会尝到的谁眼看丰收的一季夏粮。我没有眼睛。母亲,我睁开你给我的小小心灵,看见唯一的早晨,永远不会睡醒的村庄,我多么熟悉的房顶,晾着哪一个秋天的金黄苞谷,每个棒子仿佛都是我亲手掰的。我没有手,没有抚摸你的一粒粮食。没有脚,却几乎在每一寸虚土上留下脚印。这里的每一样东西我都仿佛见过无数次。
母亲,是否有一个人已经过完我的一生。你早知道我是多余的,世上已经有过我这样一个人,一群人。你让我流失在路上。你不想让我出生。不让我长出身体。世上已经有一个这样的身体,他正一件件做完我将来要做的所有事情。你不想让我一出生就没有事情,每一步路都被另一个人走过,每一句话他都说过,每个微笑和哭都是他的,恋爱、婚姻、生老病死,全是他的。
我在慢慢认出度过我一生的那个人,我会知道他的名字,看见他的脚印,他爱过的每样东西我都喜爱无比。当我讲出村子的所以人和事,我会知道我是谁。
或许永远不会,就像你推开门,让我看见早晨,永远不向中午移动的早晨。我没有见过我在太阳下的样子。我可能一直没有活到中午。那些太阳下的影子都是别人。
二、五岁的早晨
我五岁时的早晨,听见村庄里的开门声,我睁开眼睛,看见好多人的脚,马腿,还有车轱辘,在路上动。他们又要出远门。车轮和马蹄声,朝四面八方移动,踩起的尘土朝天上飞扬,我在那时看见两种东西在远去。一个朝天上,一个朝远处。我看一眼路,又看天空。后来,他们走远后,飘到天上的尘土慢慢往回落。一粒一粒的落。天空变得干干净净。但我总觉得有一两粒尘土没有落下来,在云朵上,孤独的睁开眼睛,看着虚土梁上的村子。再后来,可能多少年以后,走远的人开始回来,尘土又一次扬起来。那时我依旧是个孩子,我站在村头,看那些出远门的人回来,我在他们中间没看见我,一个叫刘二的人。
我在五岁的早晨,突然睁开眼睛。仿佛那以前,我的眼睛一直闭着,我在自己不知道的生活里,活到五岁。然后看见一个早晨。一直不向中午移动的早晨。看见地上的脚印,人的脚和马腿。村子一片喧哗,有本事的人都在赶车出远门。我在那时看见自己坐在一辆马车上,瘦瘦小小,歪着头,脸朝后看着村子,看着一棵沙枣树下的家,五口人,父亲在路上,母亲站在门口喊叫。我的记忆在那个早晨,亮了一下。我记住我那时候的模样,那时的声音和梦。然后我又什么都看不见。
我是被村庄里的开门声唤醒的。这座沉睡的村庄,可能只有一个早晨,剩下的全是被别人过掉的夜晚和黄昏。有的人被鸡叫醒,有的人被狗叫醒。醒来的方式不一样,生活和命运也不一样。被马叫醒的人,在远路上,跑顺风买卖,多少年不知道回来。被驴叫醒的人注定是闲锤子,一辈子没有正经事。而被鸡叫醒的人,起早贪黑,忙死忙活,过着自己不知道的日子。虚土庄的多数人被鸡叫醒,鸡一般叫两遍,就不管了。剩下没醒的人就由狗呀、驴呀、猪呀去叫。苍蝇蚊子也叫醒人,人在梦中的喊声也能叫醒自己。被狗叫醒的人都是狗命,这种人对周围动静天生担心,狗一叫就惊醒。醒来就警觉的张望,侧耳细听。村庄光有狗不行,得有几个狗一叫就惊醒的人,白天狗一叫就跑过去看个究竟的人。最没出息是被蚊子吵醒的人,听说梦的入口是个喇叭形,蚊子的叫声传进去就变成牛吼,人以为外面发生了啥大事情,醒来听见一只蚊子在耳边叫。
被开门唤醒的,可能就我一个人。
那个早晨,我从连成一片的开门声中,认出每扇门的声音。在我没睁开眼睛前,仿佛已经认识了这个村子。我从早晨的开门声中,清晰的辨认出每户人家的位置,从最南头到北头,每家的开门声都不一样,它们一一打开时,村子的形状被声音描述出来,和我以后看见的大不一样,它更高,更大,也更加暗哑。越往后,早晨的开门声一年年的小了,柔和了,听上去仿佛村庄一年年走远,变得悄无声息,门和框再不磨出声音,我再不被唤醒。我在沉睡中感到自己越走越远。我五岁的早晨,看见自己跟着那些四十岁上下的人,去了我不知道的远处。当我回来过我的童年时,村子早已空空荡荡,所有门窗被风刮开,开门声像尘土落下飘起,没有声音。
三、我不长大,不行吗
他们说我早长大走了,我不知道。我一个人在村里游逛,我的影子短短的,脚印像树叶一片片落在身后。我在童年呆的时间仿佛比一生还久。村子里只有我一个五岁的孩子,不知道其他孩子去哪了,也许早长大走了。他们走的时候,也没喊我一声。也许喊了我没听见。一个早晨我醒来,村子里剩下我一个孩子。我和狗玩,跟猫和鸡玩,追逐飘飞的树叶玩。
虚土 第一部分 我五岁时的早晨(2)
大人们扛掀回来或提镰刀出去,永远有忙不完的事。我遇见的都是大人。我小的时候,人们全长大走了,车被他们赶走了,立在墙根的铁锨被他们扛走,牛被他们牵走,院门锁上钥匙被他们带走,他们走远的早晨,村子里只剩下风,我被风吹着在路上走,他们回来的傍晚风停了,一些树叶飘进院子,一些村东边的土落在村西,没有人注意这些,他们只知道自己一天干了些什么,加了几条埂子,翻了几亩地,从不清楚穿过村庄的风干了些什么,照在房顶和路上的阳光干了些什么。
还有我,一个五岁的孩子干了什么。
有时他们大中午回来,汗流浃背。早晨拖出去的长长影子不见了,仿佛回来的是另一些人。我觉得我是靠地上的影子认识他们的,我从没看清他们的脸,我记住的是他们走路的架式,后脑勺的头发和手中的农具,他们的脸太高,像风中的树梢,我的眼睛够不到那里。我一般从肩上的铁锨认出扛锨的人。听到一辆马车过来,就知道谁走来了。我认得马腿和蹄印。还有人的脚印。往往是他们走远了,我才知道走掉的人是谁。我没有长大到他们用旧一把铁锨,驶坏一辆车。我的生命在五岁时停住了。我看见他们一岁一岁的往前走。越走越远。他们从我身边离开的时候,连一只布鞋都没有穿破。
我以为生活会这样不变的过下去,他们下地干活,我在村子里游逛。长大是别人的事,跟我没关系。那么多人长大了,又不缺少大人,为啥让所有人都长大,去干活。留一个没长大的人,不行吗。村里有好多小孩干的活,钻鸡窝收鸡蛋,爬窗洞取钥匙。就像王五爷说的,长到狗那么大,就钻不进兔子的洞穴。村子的一部分,是按孩子尺寸安排的。孩子知道好多门洞,小小的,遍布村子的角角落落。孩子从那些小门洞走到村子深处,走到大人从来没去过的地方。后来,所有人长大了,那些只有孩子能进去的门洞,和门洞里的世界,便被遗忘了。
大人们回来吃午饭,只回来了一半人,另一半人留在地里,天黑才回来。天黑也不一定全回来,留几个人在地里过夜。每天都有活干完回不来的人,他把劲用光了,身子一歪睡着在地里,就算留下来看庄稼了。其实庄稼不需要看守,夜晚有守夜人呢。但这个人的瞌睡需要庄稼地,他的头需要一截田埂做枕头,身体下需要一片虚土或草叶当褥子。就由着他吧。第二天一早其他人下地时,他可以扛着锨回家。夜晚睡在地里的人,第二天可以不干活。这是谁定的规矩我不清楚。好像有道理,因为这个人昨天把劲用完了,又没回家吃饭。他没有劲了。不管活多忙,哪怕麦子焦黄在地里,渠穿帮跑水,一个人只要干到把劲用完,再要紧的事也都跟他没关系,他没劲了。
我低着头看他们的鞋、裤腿。天太热了,连影子都躲在脚底下,不露头。我觉得光看影子不能认出他们,就抬头看裤腿、腰。系一条四指宽牛皮腰带的是冯七,一般人的腰带三指宽。马肚带才四指宽。有人说冯七长着一副马肚子,我看不怎么像,马肚子下面吊一截子黑锤子,冯七却没有。
两腿间能钻过一只狗的是韩三,他的腿后来被车压断,没断的时候,一条离一条就隔得远,好像互不相干,各走各的。后来一条断了,才拖拉着靠近另一条,看出他们的关系了。我好像一直没认清楚他们腰上面那一截子。我的头没长过他们的腰。我做梦梦见的也都是半截子的人,腰以上是空的,很模糊。天空低低压下来,他们的头和上身埋在黑云中,阳光贴着地照,像草一样从地上长出来。
“呔,你还没玩够。你想玩到啥时候。”
我以为是父亲,声音从高处惯下来。却不是。
这个人丢下一句话不见了,我看看脚印,朝北边去了,越走越小,肩上的铁锨也一点点变小,小到没办法挖地,只能当玩具。最后他钻进一个小门洞,不见了。他是冯三,我认识他的脚印,右脚尖朝外撇,让人觉得,右边有一条岔路,一只脚要走上去,一只不让。冯三总是从北边回来,他家在路右边,离开路时,总是右脚往外撇,左脚跟上,才能拐到家。这样就走成了习惯,往哪走都右脚外撇。要是冯三从南边回来几次,也许能把这个毛病改了。可是他在南边没一件事情,他的地在北边,放羊的草场在北边,连几家亲戚都住在北边。那时我想给他在南边找一件事,偷偷把他的一只羊赶到村南的麦地,或者给他传一句话,说王五爷叫他过去一趟。然后看他从南边回来时,脚怎样朝左拐。也许他回来时不认识家了,他从来没从那个方向回来过,没从南边看见过家的样子。
这个想法我长大后去做了没有,我记不清楚。
天色刚到中午,我要玩到傍晚,我们家的烟囱冒烟了再回去,玩到母亲做好饭,站在门口喊我了再回去。玩到天黑,黄昏星挂到我们家草垛顶上再回去。
大人们谈牲口女人,买卖收成。他们坐在榆树下聊天时,我和他们一样高。我站在不远的下风处,他们的话一阵阵灌近耳朵,他们吐出的烟和放的屁也灌进我的嘴和鼻子。他们坐下来时说一种话,站起来又说另一种话。一站起来就说些实实在在的话,比如,我去放牛了。你把车赶到南梁,拉一车石头来。我喜欢他们坐下时说的话,那些话朝天上飘,全是虚的,他们说话时我能看见那些说出的事情悬在半空,多少年都不会落下来。
虚土 第一部分 我五岁时的早晨(3)
四、长大的只是那些大人
我听人们说着长大以后的事。几乎每个见到的人都问我:“你长大了去干什么。”问的那么认真,又好像很随便,像问你下午去干什么,吃过饭到哪去一样。
一个早晨我突然长大,扛一把铁锨走出村子,我的影子长长的躺在空旷田野上,它好像早就长大躺在那里,等着我来认出它。没有一个人,路上的脚印,全后跟朝向远处,脚尖对着村子,劳动的人都回去了,田野上的活早结束了,在昨天黄昏就结束了,在前天早晨就结束了。他们把活干完的时候,我刚长大成人。粮食收光了,草割光了,连背一捆枯柴回来的小事,都没我的份。
我母亲的想法是对的,我就不该出生。出生了也不该长大。
我想着我长大了去干什么,我好像对长大有天生的恐惧。我为啥非要长大。我不长大不行吗。我就不长大,看他们有啥办法。我每顿吃半碗饭,每次吸半口气,故意不让自己长。我在头上顶一块土块,压住自己。我有什么好玩的都往头上放。
我从大人的说话中,隐约听见他们让我长大了放羊去,扛铁锨种地,跑买卖,去野地背柴。他们老是忙不过来,总觉得缺人手,去翻地了,草没人锄,出去跑买卖吧,老婆孩子身边又少个大人。反正,干这件事,那件事就没人干。猪还没喂饱,羊又开始叫了。尤其春播秋收,忙的腾不开手时,总觉得有人没来。其实人全在地里了,连没长大的孩子也在地里了。可是他们还是觉得少个人。每个人都觉得身边少个人。
“要是多一个人手,就好了。”
父亲说话时眼睛盯着我。我知道他的意思,嫌我长得慢了,应该一出生就是一个壮劳力。
我觉得对不住父亲。我没帮上他的忙。
我小时候,他常常远出。我没看见他小时候的样子。也许没有小时候。我不敢保证每个人都有小时候。我一出生父亲就是一个大人。等我长大――我真的长大过吗――他依旧没有长老,我在那些老人堆里没找到他。
在这个村庄,年轻人在路上奔走,中年人在一块地里劳作,老年人在墙根晒太阳或乘凉。只有孩子不知道在哪。哪都是孩子,白天黑夜,到处有孩子的叫喊声,他们奔跑、玩耍,远远的听到声音。找他们的时候,哪都没有了。嗓子喊哑也没一个孩子答应。不知道那些孩子去哪了。或许都没出生。只是一些叫喊声来到世上。
我还不会说话时,就听大人说我长大以后的事。
“这孩子骨头细细的,将来可能干不了力气活。”
“我看是块跑买卖的料。”
“说不定以后能干成大事呢,你看这孩子头长的,前崩髅,后瓦勺,想得事比做的多。”
我母亲在我身边放几样东西:铁锨、铅笔、头绳、铃铛和羊鞭,我记不清我抓了什么。我刚会说话,就听母亲问我:呔,你长大了去干什么。我歪着头想半天,说,去跑买卖。
他们经常问我长大了去干什么,我记得我早说过了。他们为啥还问。可能长大了光干一件事不行,他们要让我干好多事,把长大后的事全说出来。
一次我说,我长大去放羊。话刚出口,看见一个人赶羊出村,他的背有点驮,穿着翻毛羊皮袄,从背后看像一只站着走路的羊,一会儿就消失在羊踩起的尘土里。又过了一阵,传来一声吆喝,声音远远的,那一刻我看见当了放羊人的我就这样走远了。
多少年后,他吆半群羊回来,我已经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
这个放一群羊放老的我,腰背佝偻,走一步咳嗽两声。他在羊群后面吸了太多尘土,他想把他咳出来。
每当我说出一个我要干的事时,就会感觉到有一个我从身边走了,他真的赶车去跑买卖了,开始我还能想清楚他去了哪里,都干了些什么。后来就糊涂了,再想不下去,我把他丢在路上,回来想另外一件事,那个跑买卖的我自己走远了。
有一年他也许贩一车皮子回到虚土庄,他有了自己的名字,我认不出他。他挣了钱也不给我。
我从他们的话语中知道,有好多个我已经在远处。我正像一朵蒲公英慢慢散开。我害怕地抱紧自己。我被“你长大了去干什么”这句话吓住了,以后再没有长大。长大的只是那些大人。
虚土 第一部分 一个人要出生(1)
一、有一个人要死
他们没打算在虚土梁上落脚。一种说法是,梁上的虚土把人陷住了。要没有这片虚土梁,还能朝前走一截子。但也走不了多远。人确实没力气了,走到这里时,一脚踩进虚土,就不想再拔出来。
另一种说法是,因为有一个人要死,一个人要出生,人们不得不停下。原打算随便盖几间房子住下来,等这个人死了,埋掉。出生的孩子会走路,再继续前行,找更好的地方安家。其间种几茬粮食,土梁下到处是肥沃的荒地,还有一条河,河的名字好几年后才知道,叫玛纳斯河。是从河上游来的买卖人说出来的。当时他们没敢给河起名字,就直接叫河。这么大的河,一定有名字,名字一般在上游,上游叫什么名字,下游跟着叫。就像一个人,他的头叫刘二,不能把腿叫成冯七。虚土梁的名字是他们自己起的,梁上的虚土陷住脚的那一刻,这个名字就被人叫出来。后来有了房子,又叫虚土庄。再后来梁上的虚土被人和牲口踩瓷。名字却没办法被踩瓷。村子里的生活一年年的变虚,比虚土更深的陷住人。
说要死的人是冯大,我听说本来头一年人们就准备好来新疆了,硬被冯大挡住。冯大说,我眼看要死了,你们等我死了,把我埋掉再走行不行。你们总不能把一个快死的人扔下不管吧。
冯大的死把人吓住了。
人们等了一年,冯大没死掉,饥荒却在夺其他人的命。几千年的老村庄,本来坟已经埋到墙根,又添了些死人,院子里都开始埋人了。那场饥饿,就不说了,谁都知道。到处是饿睡着的人,路上、墙根、草垛,好多人一躺倒再睁不开眼睛,留给村庄的只有一场一场别人不知道的梦。人们再等不及,就带上这个快死的人上路了。
在老一辈留下的话中,冯大在走新疆路上说的话,以后多少年还被人想起来。
冯大说,“真没想到,我从六十六岁到六十七岁,是托着两条老腿走到的。我要留在老家,坐在炕上也能活到这个岁数。躺在被窝里也能活到这个岁数。”
王五反驳说,“你要不出来,早死在炕上了。走路延长了你的命。也延长了所有人的命。”
走新疆的漫长道路,把好多人的腿走长,养成好走远路的毛病。
在我的感觉里虚土庄只是一座梦中的村庄。人们并没有停住,好多人都还在往远处走,不知疲倦地穿过一座又一座别人的村庄。虚土庄空空的撂在土梁上。路把人的命无限延长。好多人看不到自己的死亡。死亡被尘土埋掉了。
冯大又一次看见自己的死,是人们在虚土庄居住下来的第五年。人人嚷嚷着要走的事,连地上每一粒土都在动,树上每片叶子都在动,仿佛只要一场风,虚土梁上的人和事,就飘走的干干净净。
这时冯大又出来说话了。
冯大说:“你们不知道我在怎样死。到今天下午,太阳照到脚后跟上时,我已死掉十分之七。我在一根头发一根头发的死,一个指头一个指头的死。
“我活下来的部分也还在死。已经死掉的还在往更深处死,更彻底的死。”
冯大的死又一次把人吓住,他说头发时每个人的头发仿佛都在死。他说到手指时,所有人的手指都僵硬了。
“你们光知道一个劲往前走,不知道死会让你们一个个停住。
走掉的人也会在不远的前方死。走远的人也会在更远处死。
远处没有活下来的人。我们看到的都是背影。”
冯大的话并没有止住人们往远处走。跑顺风买卖的人每天都在上路。人的命被路和风无限拉长。连留在村里人的命,都无限延长了。以后我没看见冯大的死。也许他背着我们死掉了。
我活的时候,谁都没有死掉。人们都好好的,一些人在远处,顺风穿过一座又一座别人的村子。更多的人睡在四周的房舍里做梦。梦把天空顶高,把大地变得更辽远。
我也没有死掉,我回去过我的童年了。
死亡是后来的事了。它从后面追上来,像一件往事,被所有人想起。人从那时开始死,一个接一个,像秋天的叶子,落得光光了。
二、一个人出生
那个要出生的人可能是我,听母亲说,父亲担心去新疆的路会把腿走坏,把腰走断,把浑身的劲走完,到那时再没有气力生出孩子,就让母亲在临走前怀了身孕。
扔了好多东西。母亲说。几辈子的家产,都扔掉了。你是我们家最轻的一件东西,藏在我的身体里带上了路。
好多男人让女人怀了孕。那些男人,生活无望时就让女人怀孕。遇到挫折和过不去的事情,也让女人怀孕。女人成了出气桶。几乎没有一个孩子在好年成出生。一路上带的粮食越来越少,女人的肚子却一天天变大。不断有女人哭喊,许多孩子流产在路上,那一茬人不知道最后谁出生了。我听人说,人们刚在虚土梁上落住脚,我就出生了。他们因为等我才在这片虚土梁上停住,只是听人这样说。也许出生的那个孩子不是我,是别人。我和好多孩子一起流产在路上,小小的,没有头,没有眼睛和手,也没有身子,人们走远后我远远尾随在后面。我感觉到身后有一群和我一样的孩子,我没回头看他们。我那时没有头。不知道跟在我身后的人都是谁。
虚土 第一部分 一个人要出生(2)
人们在虚土庄落脚后的好多年间,那些孩子一个一个走进村子,找到家和亲生父母,找到锅和碗。夜里时常响起敲门声,声音小小的,像树叶碰到门上。那样的夜晚,一村庄人在无法回来的遥远梦中,村子空荡荡的刮着风,一个丢失的孩子回来,用小小的手指敲门。虚土庄的门,最早被一个孩子的手指敲响,一扇门咯呀一声,像被风刮开一个小门缝。风给孩子开门。月亮和星星,给孩子掌着灯。
这个孩子来到世上时,所有孩子长大走了,没有一个和他同龄的人。他和风玩,和风中的树叶玩。他长大以后,所有大人都老了,更年小的一茬人都不懂事。村里就他一个成年人。
以后我想起远路上的事情,好像我没出生前,就早早睁开眼睛。我在母亲腹中偷偷的借用了她的眼睛。那时候我什么都知道,在我没长出脚和耳朵时,我睁开眼睛。
后来有一阵,我模糊了,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出生。好像已经出生了,却一直没长大。
更早,当我是一片树叶、一缕烟、一粒尘土时,我几乎飘过了整个大地。
我在那样的漂浮中渐渐有了意识。我睁开眼睛,看见我出生的村庄,一片虚土梁上零乱的房子,所有门窗向南,烟囱口朝天。看见我的母亲,我永远说不出她的模样。她生出了我,她是多么的陌生,我出生那一刻,我一回头,看见隆隆关上的一扇门。从那一刻起,我就永远的不能认识我母亲了。我闭住眼睛。
整整一年的奔波我都看见了。
我一会儿在后面,隔着茫茫的尘土追赶他们,眼看都追不上了,突然的,我又蹲在前面的土包上,看着一群人远远走来,衣衫褴褛,疲惫不堪的样子。我从中认出我的母亲,挨个的认出以后我才认识的那些人:王五、韩三、刘二爷、冯七、刘扁。我不知道正在走过荒野的落魄人群中,哪个是我父亲,我不认识他。我在一阵风中飘过他们头顶,好像知道他们要经过哪个路口,在哪落脚。他们还在遥遥路途的时候,我便已经在虚土梁上落地扎根。我长出茎和叶子等他们,开一朵小黄花等他们,枯黄着枝干等他们。多漫长的路啊,我都快等不到头,突然的,一个傍晚他们踏上这片虚土。
三、一朵云
他们盯着天边的一朵云走到这里。我听说,一路上经过许多村庄和城市,有的地方他们看上了,人家不接受,不给落户。有的地方人家想留住他们,他们却没看上,到处都缺劳动力,到处是没人开的荒地,或者开出来没人手种又撂荒的土地。路上有几个村庄,险些留住他们,村里人给他们腾出房子,做好饭端到嘴边。他们就要答应留下了,好多人已经走得没有力气。逃荒出来,就是想找一个有地种有饭吃的地方。这个村庄什么都有,连房子都不用盖了,该满足了。
可是,王五爷不愿意。王五爷说,我们走出来的是一村庄人,不是一两户人。这片土地正在开发中,我们为啥不开一块地,建一个自己的村子。一旦住进别人的村庄,就是人家的村民了。
后来,多少年后我才知道,他们或许并不害怕变成别人的村民。从老家被坟墓包围的老村子逃出来时,他们只有一个想法,走的远远的,找一个看不见坟的村子,住下。
那应该是一个新村子,人还没开始死,都活得旺旺的。
可是一路经过的那些新村庄周围,也零星的出现新坟。这片新垦地已经开始埋人。他们只好往更远处走。
结果走到一片没人烟的荒漠戈壁。
当最后一个村庄消失在身后,路不知不觉不见了,荒野一望无际,天也空荡荡的,只有西边天际悬着一块云,人们不知道该往哪去,像突然掉进一个梦里,声音被荒野吸去,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人人大张嘴,相互张望,好像突然变得互不认识。这时就听王五爷说,我们得找一块云下面安家。云能停住的地方就有雨,有雨就会生长粮食。
他们在中午时盯着一块云朝西北走,开始云是铅灰色,走着走着慢慢变红,整个天空都红了。一直走到脚被虚土陷住,天上已经布满星星。瞌睡和疲乏更深的陷住人。后来我听他们说起这个夜晚的星空,低低的,星星都能碰到眼睛。我没看见那样低矮的星空。我睁开眼睛时,梁上的房子、草垛、直戳戳的拴牛桩,还有人的叫喊和梦,已经把夜空顶高。
第二天一早,人们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片虚土梁上,头顶一朵一朵往过飘云,漫长的西风刮起来了。
那时他们还不知道西风的厉害,这场风一直刮到开春,他们新栽的拴牛桩、树木扎起的院墙,还有烟囱,都被吹得向东斜。风停时地也开冻了,有人想把篱笆墙扶直,把歪斜的栓牛桩挖出来栽直,王五爷出来说话了。
王五爷说,凭我的经验,西风刮完就是东风。东风会帮我们把西风做过头的事做回来。天底下的风都差不多,认识了一个地方的,也就认识了天下的。
果然没过几天,东风起了,人们忙着春种,早出晚归,等到庄稼出苗,草滩返绿,树叶长到一片拍打上另一片时,所有歪斜的东西都被东风吹直。尤其篱笆墙,都吹过头,又朝西歪了。连冯二奶去年秋天被西风刮跑的一块蓝花手帕,也被东风刮回来。
这个地方的风真好。冯二奶说。
虚土 第一部分 一个人要出生(3)
人们在虚土庄喜欢上的第一个东西是风。风让人懂得好多道理。比如,秋天丢掉的东西春天会找到。这些道理在别处可能没有用。风成了人们生活的一部分。人们说一个地方有多远,会说,有一场风那么远。
一场风到底有多远,跑顺风买卖的那些人可能也说不清。反正,跟着一场风跑一趟就清楚了。比如到六户地,人们会说,有半场风远。
四、烧荒
我最早记忆的夜晚,我应该出生了,却并不知道,只是觉得换了一个地方,以前,那些声音远远的,像一直没有到来。或者到来了又被挡在外面,我被喊唤,又被抛弃。突然的,四周的声音大了。我被扔在后来我才一一认识的声音和响动中,我惊恐,不知所措。一下就哭喊出了声音。
那时他们刚落住脚,新盖的房子冒着潮气。许多人迷向了,认不出东南西北。长途奔波留给人无穷的瞌睡。瞌睡又使人做了无穷的梦,这些梦云一样悬在虚土庄上空,多年不散,影响了以后的生活。到处是睡着的人,墙根,树下,土坡上。人似乎分不清早晨下午的太阳。新房子刚盖好,都不敢住进去,一来湿墙的潮气会让人生病。二来人对虚土中打起的新墙不放心。得让风吹一阵,太阳晒些日子,大雨淋几场。
然后老年人先住进去,仰面朝天躺在炕上,察看檩子的动静,椽子和墙的动静。
新房的椽子檩子在夜里嘎叭叭响。墙也会走动,裂开口子。老年人不害怕被墙压死。房子真要塌,一家人总得有一个人舍上命。旧房子裂几道口子不要紧,不会轻易倒塌,尽管门框松动,房顶也下折了,但年月让整个房子结为一体。不像新房,看似结合紧密,但那些墙和木头互不相识。做成门框的那棵榆树和当了檩子的胡杨树相距数十里,陌生的很。椽子之间相互蹩劲,门和框也有摩擦。它们得经过一段时光的收缩、膨胀、弯曲、走形,相互结合认识后,才会牢牢锲合其中,与房子成为一体。这个过程中房子也最好出麻达。
一般是爷爷辈的先进去住半个月,没事了父亲辈的再进去住十天,母亲带着儿女睡在院子。直到爷爷父亲都觉得这房子没事了,一家人全住进去。
房子盖好了,剩下的事情是烧荒。开地前先要把地上的草木烧光。可是季节不到,草木还没完全干黄,火烧不起来,剩下的事情就是睡大觉。
一场一场的睡眠,没明没暗。多数人躺在梁上的虚土中。老人睡在新盖的房子。老人做着屋顶下的梦,年轻人做着星光月光下的梦。那个秋天就这样睡过去了,直到入冬,第一场寒风冻疼脚趾头,才有人醒过来。
醒来的是一个孩子。好多人在梦中听见一个孩子的喊声。
他满村子喊。好像从很远处跑到村子,看见所有人在沉睡。他找不到家,找不到父母。他一个名字一个名字的喊。好多人听见了,从更远的梦中往回赶。我睁着眼睛,仿佛那个喊声是我的。又不是。我在母亲怀抱中,白天睡觉,晚上醒来。夜里所有的声音被我听见。我几乎没有看见过白天,以后我记忆的好多事情也全在夜里。我不清楚这个村庄的白天发生过什么。
现在已不清楚那个半夜回来的孩子是谁。人人在沉睡。他跑遍虚土梁,嗓子喊哑了,腿跑软了。可能跑着喊着突然发现自己已经长大,愣愣的站在黑夜中。也可能被一个睡着的人绊倒,一跟头栽过去,爬在地上睡着了。绊他的人醒过来,发现季节变凉,该起来烧荒了。他接着喊。
那已是一个大人的喊声。
他以为梦中听见的那个声音是自己的。他跑遍村子,一样没喊醒一个人。这个只被我听见的喊声云一样悬在虚土庄上空,影响到以后的生活和梦。
后来他跑到村外,把东边西边南边北边的荒野全点着。火从村边的虚土梁下向远处烧。最远的天边都烧亮了。他回来看见火光照亮的那些沉睡的脸,落了一层草灰。
一个早晨大家都醒了。什么都没有耽误,因为瞌睡睡足了,剩下的全是清醒。人们没日没夜的干,那点开荒的活在落雪前也就干完了。整个冬天人没有瞌睡,沿着野兔的路,野羊和野骆驼的路,把远远近近的地方走了一遍。后来这些路变成人的路,把虚土庄跟远远近近的村庄连在一起。
虚土 第一部分 虚土庄的七个人(1)
一、冯二奶
那个夜晚,风声把一个女人的叫唤引向很多年前,她张开的嘴被一个黑暗的吻接住,那些声音返回去。全部地返回去。
像一匹马,把车扔在远路,独自往回跑,经过一个又一个月光下的村庄。
像八匹马,朝八个方向跑,经过大地上所有村庄。沿途每扇门敞开,每个窗户推开。一个人的过去全部被唤醒。月亮在每个路口升起。所有熄灭的灯点亮。
她最后的盛开没有人看见。那个夜晚,风声把每个角落喊遍,没有一粒土吹动,一片叶子飘起。她的儿女子孙,睡在隔壁的房间里,黑暗中的呼吸起起伏伏。一家之长的大儿子,像在白天说话一样,大声爷气的鼾声响彻屋子。妻子在他身旁轻软地应着声。几个儿女长短不一的鼻息表现着反抗与顺从。狗在院墙的阴影里躺着。远远的一声狗吠像是梦呓。院门紧闭。她最后的盛开无声无息。没有人看见那朵花的颜色。或许她是素淡的,像洒满院落的月光。或许一片鲜红,像心中看不见的血一样。在儿孙们绵延不断的呼吸中,她的嘴大张了一下,又大张了一下。
多少年后他们听见她的喊声,先是儿子儿媳,接着孙子孙女,一个个从尘土中抬起头,顺着那个声音,走向月光下洁白的回返之途。在那里,所有道路被风声扫净。所有坎坷被月光铺平。
风声在夜里暗自牵引,每一阵风都是命运。一个夜半醒来的女孩子,听见风拍打院门,翻过院墙拍打窗户。风满世界地喊。她的醒是唯一的答应。整个村庄只有她一个人被风叫醒,她睁开眼,看见黑暗中刮过村庄的一场风,像吹散草垛一样吹开她的一生。她在呜呜的风声中,看见她的出生,像一声呼喊一样远去的少女光景。接着她看见当年秋天的自己,披红挂彩,走进一户人家的院子。看见她在这个院子里度过多年的生活,像月亮下的睡眠一样安静。风把一切都吹远了。她还看见她的一群儿女,一个个长大后四散而去,像风中的树叶。她始终没有看清娶她做妻的男人的脸。从第一夜,到最后一夜,她一直紧闭双眼。
在我身上跑马的男人是谁呢。
男人像一个动物,不断从她身上趴过去。
仿佛每天这样,熄灯后男人很正经的睡一阵。满炕是孩子们翻身的声音,一个的脚蹬着另一个的埋怨声。接着,是他们渐渐平缓的呼吸,夹杂着东一句西一句的梦话。
这时男人便悉悉嗦嗦爬过来,先过来一只手,解开她的衣服,脱掉上衣和内裤。接着过来两条腿,一条跨过她的双腿,放到另一边,一条留在这边。然后是一堵墙一样压下来的身体。整个过程缓慢,笨拙,偷偷摸摸。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像一块地一样平躺着,任他耕耘播种。男人也像下地干活一样,他从不知道问问那块地愿不原意让他种,他的犁头插进去时,地是疼还是舒服。她也从未对他说过一句话,她始终紧闭眼睛。
这个男人已经趴过我的二十六岁了。
一个晚上,她在他身子下面忧伤的想。她不知道她的忧伤是什么。每当他压在她身上,她的双臂便像翅膀一样展开,感觉自己仰天飞翔。她喜欢那种奇怪的感觉,男人越往下用劲,她就飞的越高,都飞到云里去了。
后来孩子满炕时,她的双臂只好收回来,不知所措的并在身边。她觉得似乎应该动动手,抚摸一下男人的脊背,至少,睁眼看他一眼。可是,她没有。
每年春天,男人拉一些种子出去,秋天运回成车的苞谷麦子。在她的记忆中春天秋天就像一天的早晨黄昏一样,她日日在家照料孩子,这个刚能走路,另一个又要出生。她的男人一次比一次播的及时,老大和老儿相距一岁半,老儿老三相差一岁三个月,老三老四以后,每个孩子只相距一岁或八个月。往往这个还在怀里没有断奶,那个又哇哇落地。哥哥弟弟争奶吃。她甚至没有机会走出村子,去看看男人种的地。有一个下午她爬上房顶,看见村庄四周的油菜花盛开,金黄一片。她不知道哪一片是她男人种的。她真应该到男人劳作的地里去看看,哪怕站在地头,向他招招手,喊他一声。让这个一辈子面朝黄土的人,抬一下头。可她没有。她像一块地一样动不了。男人长年累月,用另一块地上的收成,养活她这块地。
有一年他的男人都快累死,几乎没力气干床上的事,地里的庄稼一半让老鼠吃了。那一年干旱,人和老鼠都急了。麦子没长熟,老鼠便抢着往洞里托。人见老鼠动手了,也急死慌忙开镰,半黄的麦子打回来。其实不打回来麦子也不会再长熟,地早干透了。
饥荒从秋天就开始了,场光地净后,男人装半车皮子,在一个麻麻亮的早晨,赶车出村。
干旱遍及整个大地,做顺风买卖的车马,像一片叶子在荒野上飘摇,追寻粮食。有关粮食的一点点风声都会让他们跑百里千里,累死马,摔破车。他的男人吆喝马车,沿着风和落叶走过的道路,沿着那些追赶树叶的赌徒走过的道路,一直朝东。
又一个黄昏,晚饭的灶火熄灭后,男人吆车回来,一脸漆黑,车上装着疙疙瘩瘩的几麻袋东西。也是在那个昏暗的墙角,他接过她递来的一碗汤饭,呼噜呼噜喝完,然后很久,没有一丝声音,男人的碗和端碗的手,埋在黑暗中,儿女们在唯一的油灯下,歪着头打盹。
虚土 第一部分 虚土庄的七个人(2)
第二年,难得的一场丰收,收获的夏粮足够他们吃到来年秋天,眼看要饿死、瘦得皮包骨头的儿女们,一个个活过来,长个子,长肉和骨架。
这个男人终于爬过我的40岁了。他好像累坏了,喘着粗气。
又一个晚上,她在他身体下面想。
男人就像一个动物,不断爬过她的身体。他的一只蹄子陷在里面了,拔不出来。今天拔出来,明天又陷进去。这块泥地他过不去了。
事完后,他像一头累坏的牲口,喘着粗气,先是那条腿,笨拙的拿过去,有时那东西像在她身上生了根,他拔出时有一种生生的疼。接着他的身体退回去,那只解开她衣服的手,从来不知道把脱了衣服帮她穿上,也不知道摸摸她的腿和胸脯。
男人天蒙蒙亮出去,天黑回来。天天这样,晚饭的炉火熄灭后,家里唯一的油灯亮起。儿女们围着昏黄的灯光吃晚饭,盯着碗里的每一粒粮、每一片菜叶,往嘴里送。正是他们认识粮食的年龄。男人坐在一旁的阴影里,呼噜呼噜把一碗饭吃完,递过空碗,她接住,给他盛上第二碗饭。
她递给她饭时眼睛盯着灯光里的一群儿女,他们一个接一个,从她胸脯上掐断奶,尝到粮食滋味,认出自己喜欢的米和面,青菜和水果。他们的父亲呼噜呼噜把又一碗饭吃完,不管什么饭都吃得滋滋有味。那么多年她只记住他吃饭的声音,甚至没有来得及看清他的脸和眼睛。
四十岁以后的她,那个男人再没看见。她睁开眼睛,身子上面是熏黑的屋顶。她的男人不见了。她带着五个孩子,自己往五十岁走。往五十五岁走。孩子一个个长大成家后,她独自往六十岁走。
现在,她已经七十三岁。走到跟多年前一样的一个夜晚。风声依旧在外面呼喊。风声把一个人的全部声音送回来。把别的人引开,引到一条一条远离村庄的路上。她最后的盛开没有人看见。那个生命开花的夜晚,一个女人的全部岁月散开,她浑身的气血散开,筋骨散开,毛孔和皮肤散开。呼吸散开。曈孔的目光散开。向四面八方。她散开的目光穿过大地上一座座没有月光的村庄,所有的道路照亮。所有屋顶和墙现出光芒。土的光芒。木头和落叶的光芒。一个人的全部生命,一年不缺的,回到故乡。
二、冯三
人的名字是一块生铁,别人叫一声,就会擦亮一次。一个名字若两三天没人叫,名字上会落一层土。若两三年没人叫,这个名字就算被埋掉了。上面的土有一铁锨厚。这样的名字已经很难被叫出来,名字和属于他的人有了距离。名字早寂寞的睡着了。或朽掉了。名字下的人还在瞎忙碌,早出晚归,做着莫名的事。
冯三的名字被人忘记五十年了。人们扔下他的真名不叫,都叫他冯三。
冯三一出世,父亲冯七就给他起了大名:冯得财。等冯三长到十五岁,父亲冯七把村里的亲朋好友召集来,罢了两桌酒席。
冯七说,我的儿子已经长成大人,我给起了大名,求你们别再叫他的小名了。我知道我起多大的名字也没用。只要你们不叫,他就永远没有大名。当初我父亲冯五给我起的名字多好:冯富贵。可是,你们硬是一声不叫。我现在都六十岁了,还被你们叫小名。我这辈子就不指望听到别人叫一声我的大名了。我的两个大儿子,你们叫他们冯大、冯二,叫就叫去吧,我知道你们改不了口了。可是我的三儿子,就求你们饶了他吧。你们这些当爷爷奶奶、叔叔大妈、哥哥姐姐的,只有稍稍改个口,我的三儿子就能大大方方做人了。
可是,没有一个人改口,都说叫习惯了,改不了了。或者当着冯七的面满口答应,背后还是冯三冯三的叫个不停。
冯三一直在心中默念着自己的大名。他像珍藏一件宝贝一样珍藏着这个名字。
自从父亲冯七罢了酒席后,冯三坚决再不认这个小名,别人叫冯三他硬不答应。冯三两个字飘进耳朵时,他的大名会一蹦子跳起来,把它打出去。后来冯三接连不断灌进耳朵,他从村子一头走到另一头,见了人就张着嘴笑,希望能听见一个人叫他冯得财。
可是,没有一个人叫他冯得财。
冯三就这样蛮横地踩在他的大名上面,堂而皇之地成了他的名字。已经五十年了,冯三仍觉得别人叫他的名字不是自己的。夜深人静时,冯三会悄悄地望一眼像几根枯柴一样朽掉的那三个字。有时四下无人,冯三会突然张口,叫出自己的大名。很久,没有人答应。冯得财就像早已陌生的一个人,五十年前就已离开村子,越走越远,跟他,跟这个村庄,都彻底的没关系了。
为啥村里人都不叫你的大名冯得财。一句都不叫。王五爷说,因为一个村庄的财是有限的,你得多了别人就少得,你全得了别人就没了。当年你爷爷给你父亲起名冯富贵时,我们就知道,你们冯家太想出人头地了。谁不想富贵呀。可是村子就这么大,财富就这么多,你们家富贵了别人家就得贫穷。所以我们谁也不叫他的大名,一口冯七把他叫到老。可他还不甘心,又希望你长大得财。你想想,我们能叫你得财吗。你看刘榆木,谁叫过他的小名。他的名字不惹人。一个榆木疙瘩,谁都不眼馋。还有王木叉,为啥人家不叫王铁叉,木叉柔和,不伤人。
虚土 第一部分 虚土庄的七个人(3)
虚土庄没有几个人有正经名字,像冯七、王五、刘二这些有头面的人物,也都一个姓,加上兄弟排行数,胡乱地活了一辈子。他们的大名只记在两个地方:户口簿和墓碑上。
你若按着户口簿点名,念完了也没有一个人答应,好像名字下的人全死了。你若到村边的墓地走一圈,墓碑上的名字你也不认识一个。似乎死亡是别人的,跟这个村庄没一点关系。其实呢,你的名字已经包含了生和死。你一出生,父母请先生给你起名,先生大都上了年纪,有时是王五、刘二,也可能是路过村子的一个外人。他看了你的生辰八字,捻须沉思一阵,在纸上写下两个或三个字,说,记住,这是你的名字,别人喊这个名字你就答应。
可是没人喊这个名字。你等了十年、五十年。你答应了另外一个名字。
起名字的人还说,如果你忘了自己的名字,一直往前走,路尽头一堵墙上,写着你的名字。
不过,走到那里已到了另外一个村子。被我们埋没的名字,已经叫不出来的名字,全在那里彼此呼唤,相互擦亮。而活在村里的人互叫着小名,莫名其妙的为一个小名活着一辈子。
三、张望
"除了我,没人知道虚土庄每天早晨出去多少人,傍晚又回来多少人。这一村庄人,扔在荒野上没人管过。”
我五岁时,看见一个人整天站在村头的大沙包上,像一截黑树桩。我从背后悄悄爬上去,他望路上时我也跟着望路上,他看村子时我也学他的样子看着村子。
“看,烟囱冒黑烟的那户人家,有一个人在外面,五年了没回来。这个村庄还有七十六个人在外面。”
只要我在身边,他就会一户一户说下去。从村南头的王五家,说到北头的赵七家。还指着路上的人和牲口说。我只是听,一声不吭。
他从没有说到我们家:“看,门口长着一棵大沙枣树的那户人家……”我一直等他说出这句话。每次快说到我们家时他就跳过去。我从来没从他嘴里,听到有关我们家的一丝消息。我对虚土庄的许多事情都是这个人告诉我的。他叫张望。
张望二十岁时离家出走过一次。“那时我就觉得一辈子完蛋了。能看见的活都让别人干完了,我到世上干啥来了我不清楚。我长高了个子,长粗了胳膊腿,长大了头。可是没有用处。"
在一个春天的早晨,张望夹在下地干活的人中间,悄无声息出了村子。
“我本来想走得远远的再不回来。其实我已经走得足够远。我担心人们找不到我着急。他们会把活全扔下四处找我。至少我的家人会四处找我。村里丢了一个人,应该是一件大事情。”
将近半年后的一个下午,张望从远处回来,人们已开始秋收。他夹在收工的人中间往回走,没人问他去哪了,见了面只是看一眼,或点点头,像以往见面时一样。往回走时他还在想,他经过的那些村镇的土墙上,一定张贴着寻人启示,有关他的个头、长相、穿着,都描述的清清楚楚。那些人一眼就会认出他。说不定会有人围过来,抓住他的胳膊领回家。因为寻人启示上,肯定有"谁找到这个人重谢一头牛或两麻袋麦子"这样的许诺。
可是,什么都没发生。这个村庄少一个人就像风刮走一棵草一样没人关心。
“我从那时开始干这件事情。每天一早一晚,我站在村头的沙梁上,清点上工收工的人。村里人一直认为我是个没找到事情的人,每天早早站在村头,羡慕地看别人下地干活,傍晚又眼馋地看着别人收工回来。他们不知道我在清数他们。我数了几十年的人数,出入村子的人数全在我的账簿里。
"你看,这活儿也不累人。跟放羊的比,我只干了他一早一晚做的那件事:点点头数。连一个牧羊人都知道,早晨羊出圈时数数头数,傍晚进圈时再数一遍。村里那个破户口簿,只简单记着谁出生了,谁死了。可是,每天出去的人中谁回来了,谁没有回来,竟然没一个人操心。
"我一天不落数了几十年,也没人来问问我,这个村里还剩下多少人。多少人走了,多少人回来。
"本来,这就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一直都担心早晨天蒙蒙亮,一个一个走出村庄的那些人中,肯定有一些不会回来。我天天数,越数越担心。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个人不回来。多少年后,村里就没人了。谁都不知道谁去了哪里。人在不知不觉中丢失了。当人们觉察到村里人越来越少,剩下的人仍没有足够的警惕,依旧早出晚归,依旧有人再不回来。
“到那时仍不会有一个人来问我,人都去哪里了。他们只有丢了牲口才想到我,站在沙梁下喊:呔,张望,看见我的黑牛娃子跑哪去了?我们家白绵羊丢了,你见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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