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刘亮程《虚土》

_8 刘亮程(当代)
父亲的脚离得稍远一些,我看见他的腿朝两边撇开。
“他住我们家的房子也不说一声。”
“他可能住了很多年了。多少年前,我就听见后院经常有动静。我以为是鬼,没敢告诉你。我父母全在那间房子老死的。死过人的房子常有响动。”
我隐隐听见母亲说,要打开后院的门进去看看。又说找不见钥匙了。或许有钥匙但锁孔早已锈死。
他们说话时,我多想从墙洞钻过去,站在他们面前,说出所有的事。
可是,当我走出后院的豁口,绕过院墙走到前院门口时,又径直地朝前走去。我不是从这个门出去的,我对那扇半掩的木板门异常陌生。我似乎从未从外面进入过。就像我在路上遇见牵牛走来的父亲。这个一次次在远路上找过我的父亲。我向他一步步地走近,我的心快跳出来。我想遇面的一瞬他会叫出我的名字。我会喊一声父亲。尽管我压根发不出一丝声音。可是,什么都不会发生。我们只是互望一眼,便相错而去。我们早已无法相识。我长得越来越不像他。
我只有从那个再不能钻过的墙洞回来,我才是他的儿子。我才能找到家,找到锅头,扣在案板上的碗和饭。找到我每个中午抱着睡着的那根木头,找到我母亲少有的一丝微笑,和父亲的沉默和寡言。
在另外的地方我没办法认识他们。即使我从院门进来,我的父母一样不会接受,一个推开院门回来的儿子。我不是从院门走失的。他们回来的那个傍晚院门紧锁,而我不见了。
有一天我硬要从这个墙洞钻过去,我先塞进头,接着使劲往里塞肩膀和身子。我的头都快出去了,身子却卡在墙中,进退不能。
我的妻子回来,见我不在家,就出去找。找一趟回来我还不在,她又出去,在村里每户人家问。在每个路口喊我的名字。像早年我母亲喊我一样。
一个下午,她找到前面的院子,问我母亲有没有看见她丈夫。我听她哭哑着嗓子说话,听见我母亲低声的回答。她一定从我妻子身上看见多年前的自己。那时她就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找我。
我妻子出去时,我的儿子一人留在院子。他哭喊一阵,爬在木头上睡着,醒来又接着哭喊。多少年前,我跟他一样在前院度过这样的日子。只是我不会喊。
天黑以后,我听见妻子回来的脚步声。那时,我的儿子已爬在地上睡着。她抱起他哭。她的哭腔在夜里拖得很长很长。我动不了头。也动不了身子。这期间一只黑母鸡每天走到洞口。第一次它的头都伸进来了,眼看碰到我的脸,赶紧缩回去,跑开几步。以后它每天来到洞口,偏着头看里面,看见我一样望着它的眼睛,它叫几声。有时它转过身,用爪子向洞口刨土。我不知道它的意图。我的头和脸都被土蒙住,眼睛也快睁不开。
一个早晨,我母亲起来收拾院子,她拿着一把芨芨扫帚,刷刷地扫地上的树叶和土,有一扫帚,就从墙洞口的草根下刷过去,我一惊,睁开眼睛。看见我们家的一个早晨。晨光将院子染得鲜红。我的母亲开始生炉做饭。我听见她折柴禾的声音。听见炉中火焔的声音。听见铁勺和锅碗的轻碰擦摩。过了会儿,母亲端碗过来,坐在那根木头上,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父亲不在了。妹妹出嫁。弟弟也不知到哪去了。我看不见她手中的碗,看不见她拿筷子的手和一双不知在看着什么的眼睛。我只闻见饭的味道,像在很多年前的中午,我在那时候,永远地闭住眼睛。
我的儿子有一天来到墙根,他转了好几圈,没找到那个墙洞。一层一层的尘土和落叶,埋住我露在洞外的腿和脚。我的儿子站在又一个秋天的落叶上面,踮起脚尖,想看见前院的东西。看不见。他使劲跳蹦子。他的头一下一下地窜过墙头又落下。他看见墙那边的果树,看见一个秋天的菜园子,旁边塌了一半的马圈棚。他没有看见我母亲。那时她已直不起腰,整日拘搂着身子,在院子里走动。有一天,她会走到那棵靠墙生长的艾蒿草跟前,拨开枝叶,看见那个小墙洞,她会好奇地把一边脸贴在地上,往里面望,或许什么都看不见。或许,她会看见我差一点就要伸出洞口的头顶。
二、老鼠
我整夜整夜睡不着。天空在落土。天一黑天空就开始落土。后来白天也落。我们以为人踩起的土在落。那时候人都慌张了,四处奔波,牲口也跟着奔波,被踩起的土一阵一阵朝天上落。夜晚地悄静下来时那些土又往回落。越落越多,永远都落不完。
虚土 第三部分 我独自过掉的几种生活(4)
我们没踩起这么多土呀。
赶人意识到天已经变成土天时,人倒不乱跑了。或许奔波乏了,都躲在屋里不愿露头。偶尔遇见一两个走路人,全耷拉脑袋,不住的摇头,像干了多大的懊恼事。其实在抖头上的土。不断下落的尘土先把人的脊背压弯,再把头压垂,接着两只前肢落地。两米之外就分不清人畜。三五米外啥都看不见,全是黄昏昏的土。
我从那时起整夜睡不着。白天也睡不着。我躺在大土炕的最西边,一遍遍的想着事情。天空不断在落土,能听见屋顶的椽子微微下垂的声音。听见土墙一毫毫下折的声音。每到半夜,我父亲就会上房去扫土。我听见他开门出去,听见他爬立在东墙的梯子。然后听见他的脚落到房顶。椽子嘎叭叭响。听见扫帚刷刷的声音。父亲下房后我又听见房顶的椽子檩子,在一阵细微的响动中,复原自己。
夜夜有孩子在哭。狗拖着长腔朝天叫。出生了不少孩子,那些年。有的没长大就死掉了。有的长大后死了。整个那一茬人,没几个活下来的。老鼠越来越多。地上到处是洞。那时落下的土,多少年后又飞扬起来,弥天漫地。那时埋掉的人,又一个个回到地面。只是,我没有坚持住自己。我变成了另一种动物,悄无声息生活在村子地下。我把我的口粮从家里的粮仓中,一粒粒转移到地下。把衣服脱在地上,鞋放在窗台。我的家人以为我被土埋掉了。
一群群的鸟经过村子,高声鸣叫,像在喊地上的人:走了,走了。人不敢朝天上看,簌簌下落的土一会就把人的眼睛糊住。鸟飞着飞着翅膀不动了,一头栽下来。一落地很快埋进土里找不见。牲口不断的挪动蹄子。树越长越矮,一棵变成好多棵。人不停的走,稍站一会儿就被土埋掉半截子。喊人救命。过来一个扛铁锨的,把他挖出来。
经常有人被土埋掉,坐在墙根打个盹人就不见了。走累了在地上躺一会人就不见了。剩下的人已经没力气挖土里人。
人人扛着铁锨。只有不断的在院子里挖土,才能找到昨天放下的东西。铁锨本身也在被土埋没。根本没有路。以前的路早看不见了,新的路再不可能被踩出。人除了呆在家,哪都不敢去。麦子长黄时,土已经涌到穗头,人贴着地皮收割麦穗,漏收的被土埋住,又生芽长叶。一茬接着一茬往上长。
我在那时候变成一只鸟了。我不敢飞。(或许我以前远飞过,翅膀越来越重,一头栽下来。)我在一只鸟落地那一瞬接住它的命。它活不成了,我替它活一阵子。我不住抖羽毛上的土,在越来越矮的房顶上走来走去。我的父亲过几个时辰出来一次,一抬腿跨上房顶。立在东墙上的梯子只露出一点头儿。这时我飞起来,听见父亲在底下刷刷地扫房顶的土。有一次我看见它拿一把锨挖东墙根的土,他大概想把那只梯子挖出来,从天窗伸进屋里。事实上不久以后他们便开始从天窗进出。门和窗子全埋入尘土。
我父亲干活时,我就站在他身后的树梢上。那棵树以前有十米高。我那时常坐在树下,看站在树梢上的鸟,飞走又落回来。我爬上树,却怎么也到不了那个最高的树枝。如今这棵树只剩下矮矮的树梢了。我“爸”,“爸”地对着父亲大叫。叫出的声音却是“啊”,“啊”。我父亲好像听烦了,转身一锨土扬过来,我险些被埋掉,扑扇着翅膀飞走了。他已经不认识这个鸟儿子了。我在不远处伤心的看着他的脊背被土压弯,他的头还没有耷拉下去。他还在坚持。我为什么就坚持不住呢。
土刚开始下落的那些夜晚,我还能睡着。尘土像棉被一样覆盖村子和田野。土不像雨点一样打人,也不冰凉,也没有声音。它不断落在身上时人的皮肤会变重,而整个身体会逐渐放松。人很快就会睡过去。树上的叶子,在不知觉中被土压垂,落下去。我经常在半夜醒来,听见叶子沉沉的坠落声。家里人全在睡梦中。我兀地坐起,穿衣出门,在昏黄的月色中走遍整个村子。我推开一家又一家院门,轻脚走进院子,耳朵贴着窗户细听。
在很多个夜里,我重复着这件事,却又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村子里空空静静,月光把漫天的尘土染成昏黄(白天尘土是灰白的)。树啪啪往下掉叶子,听上去像无数个小人从树上往下跳。我不敢靠近树走,巷子中间有一窄溜露着月光。我往前走时心里想着最好遇见一个人。他从那头走过来,我听见他的脚步声,看见他模糊的影子。也许真遇见了我会害怕的停下来,转身往回跑,以为自己遇见鬼了。
还在早些时候,我就对父亲说,我们走吧,这地方住不成了。庄稼长一寸就被土埋掉一寸。树越长越低。什么东西都落满了土,一开始人拿起啥东西都要嘴对着吹一吹土,无论吃的还是用的。后来土落厚了就用手拍打。再后来人就懒得动了。土落在头上脸上也不洗了。落在身上也不拍打了。仿佛人们认为人世间就是这般境地。连我父亲都已经认命。他说,儿子,我们往哪走啊,满世界都是土。我说不是的,父亲,我知道有些地方天是蓝的,空气跟我们以前看见的一样透明。在那里田野被绿草覆盖。土地潮湿。风中除了秋天的金黄叶子,没有一粒尘土。
我父亲默然的看着我。
我们该走掉一个人。我说。总不能全让土埋在这里。
虚土 第三部分 我独自过掉的几种生活(5)
我说这些话时,一只一只的鸟正在飞离村子。有的飞着飞着翅膀不动了,直直掉下来。地上已经没有路。
很久以后,我父亲都坚持认为我走掉了。尽管家里其他人认为我被土埋掉了。他们知道我不好动,爱坐在墙根发愣。爱躺在地上胡想事情。最先被土埋掉的,就是这种人。他们说。
我父亲却坚信自己的看法。他说我正生活在一片没有尘土的蓝天下。他说我在那里仍旧没有忘记养成的习惯,拿起什么都要对着嘴上扑扑的吹两下,再用手拍打两下。
我们家总算走出去一个人。即使我们全埋掉了,多少年后,还会有一个亲人,扛着铁锨回来,挖出我们。
我父亲这样说时,我就躲在家里的桌子底下,羞愧地低着头。
我常常躲在这儿听家里人说话。
又一年过去了。每年秋收结束后,我父亲总会说这一句话。那时天已经黑了,家里人全呆在屋里。收回的粮食也堆在屋里。一家人黑黑坐着,像在等父亲再说些什么。有人等着等着一歪身睡着。有人下炕去喝水,听见碗碰到水缸。外面簌簌在落土。我在他们全睡熟时,爬上炕沿,看见我以前睡觉的地方,放着两麻袋粮食,安安静静,仿佛我还躺在那里,一夜夜地想着一些事。我试着咬开一只麻袋,一半是土一半是麦子。
有时我听他们商量着,如何灭掉家里这一窝老鼠。他们知道老鼠洞就在桌子底下。他们在睡觉前,听见桌子底下的动静,说着要灭老鼠的事。说着说着全睡着了。从来没有人动手去做。猫在刚开始落土时就逃走了。村里的狗也逃走了。剩下人和牲畜。牲畜因为被人拴住没有走掉。人为啥也没走掉呢。
我父亲依旧在半夜上房扫土。不是从东墙的梯子,而是从天窗直接爬到房顶。门和窗户都被土埋掉了。我父亲上房后,先扛一把锨,在昏黄的月光里走遍村子,像我数年前独自走在有一窄溜月光的村巷。村子已不似从前,所有房子都被土埋掉一大半。露出的房顶一跨脚就能上去。我父亲爬在一户人家的天窗口,侧耳听一会里面的动静,又起身走向另一家。当回到自家的房顶刷刷的扫土时,依旧有一只鸟站在背后的矮树梢上,啊,啊地对他大叫。
那已是另一只鸟了。
我父亲永远不会知道,他的儿子已经变成老鼠。
我原想变成一只鸟飞走的。
还在早些时候,我就对父亲说,我们飞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那时道路还没有全部被沙子埋没。在人还可以走掉时,人人怀着侥幸,以为土落一阵会停。
不断有鸟飞过村子。有的飞着飞着翅膀不动了,一头栽下来。更多的鸟飞过村子,在远处一头栽下来。可能有个别的鸟飞走了。
我在那时变成了鸟。
一只一只鸟的命,从天上往下落。在它们未坠落之前,鸟的命是活的。鸟的惊叫直冲云霄。它们还在空中时,我能接住它们的命往下活。我那时已经在土里了。我的家人说的对,我确实被土埋掉了。我坐在墙根打了个盹,或许想了一会儿事情,我的身体就不见了。在土埋住我的眼睛前,我突然看见自己煽动翅膀。我看见自己翅膀的羽毛,黑白相间。很大的一双翅膀,悠然伸展开。我被它覆盖,温暖而幸福的闭上眼睛。
接下来是我的翅膀上面,那双鸟眼睛看见的世界。我并没有飞掉。只是在那一刻展开了翅膀。
以后的日子多么漫长,一年一年的光景从眼前过去了。在一只鸟的眼睛里,村庄一层层被土埋掉。我的家人只知道,屋旁日渐低矮的树梢上多了一只鸟。他们拿土块打它,举起铁锨撵,它飞出几米又回来。见了家里的谁都“啊、啊”地叫。后来他们就不管它了。
他们在那个昏黄的下午,发现我不在了。那时他们刚从地里回来,在院子里拍打身上的土、头上的土。多少年后他们都不知道,这院房子一半被天上落下的土埋掉。一半被他们从身上抖下的土埋掉。村里有房子的地方都成了一座座沙土丘。他们抖完土进到屋里,很快就发现我不见了。不知从哪时开始,每天收工回来,家里人都要相互环视一遍,确认人都在了才开始吃饭。
他们又来到院子,大声喊我的名字。一人喊一声,七八个声音,此起彼伏。我在树枝上啊啊地叫,一块土块飞过来,险些打着我的翅膀,我看见是我的弟弟扔的,我赶紧飞开。
过了一会儿我飞回来时,他们已不喊我的名字了。天也黑了一些。我的弟弟拿一把铁锨,说要到我常喜欢呆的地方去挖挖,看能否在土里找见我。我父亲却坚信我走远了,让他们别再费劲,都快进屋去。他们说话时我就站在旁边的树枝上,圆睁着双眼,陌生地看着他们。
每天夜里我都跳到房顶,头探进天窗,看睡了一炕的家人。看从前我睡觉的那片炕。我父亲半夜出来扫土时,我又落到一旁的树枝,直直地看着他。他扛着锨在昏黄月光下的村子里,挨个地窥视那些天窗时,我就飞在他头顶,无声地煽动翅膀。
仿佛永远是暗夜。白天也昏昏沉沉。太阳在千重尘土之外,起起落落。我一会儿站在树枝上,一会儿又飞到房顶。他们很少出来了。地里的庄稼被土埋没。外面彻底没人做的事情了。我不住抖着翅膀上的土,不住从土中拔出双脚。从外面看过去,村庄已成一座连一座的沙土丘。天上除了土什么都没有。已经好几年,天上不往过飞鸟了。我有些寂寞,就试着下了一个蛋,一转眼就找不见了。我用爪子挖土,用翅膀扇,都没用,土太厚了。过了一个月,我都有快淡忘这件事了。突然,从我丢蛋的深土中钻出一只老鼠,我吓了一跳,正要飞开,老鼠说话了:爸爸,你原谅我。我没办法才变成老鼠。你也变成老鼠吧。你变成鸟,想在被土埋掉前远远飞走。可是,满世界都是土。我们只有土里的日子了。
虚土 第三部分 我独自过掉的几种生活(6)
那以后我才知道,好多人变成老鼠了。我以前认识的那些人,张富贵、麻五、冯七、王秀兰、刘五德,全鼠头鼠脑在土里生活,而且一窝一窝地活下来。我父亲在一个又一个昏黄月夜,耳朵贴着那些天窗口听见的已不是人的呼噜和梦呓,而是唧唧的老鼠叫声。
这个村庄只剩下我们一家人了。
我父亲扛着铁锨爬进天窗,看见缩在墙角灰头土脸的一群儿女。他赶他们出去,吹吹风,晒晒太阳。再窝下去身上就长毛了。
他们全眼睁睁看着父亲,一动不动。
最后的几麻袋苞谷码在我以前睡觉的炕边,在中间那只麻袋的底下,有一个小洞,那是我打的,每天晚上,我从麻袋里偷十二粒苞谷。我和我的五个儿女(我已经五个儿女了),一个两粒,就吃饱了。
我估算着,我的家人要全变成老鼠,还可以活五年。那些苞谷足够一大窝老鼠吃五年。要接着做人,顶多熬五个月就没吃的了。到那时,我和我的儿女或许会活下去。老鼠总是比人有办法活下去。那些埋在沙土中的谷粒、草籽草根,都是食物。
我父亲肯定早想到了这些。他整夜在村子里转,一个人,一把铁锨。他的背早就驮了,头也耷拉下来。像我许多年前独自在村里转,那时我整夜想着怎样逃跑,不被土埋掉。他现在只想着怎样在土里活下去。他已经无处逃跑了。我不知道他还能坚持多久。迟早有一天,他从外面回来,看见一群儿女全变成老鼠,唧唧地乱窜。他会举锨拍死他们,还是,睁一眼闭一眼,任他们分食最后的粮食。
他迈着人的笨重脚步,在村子里走动时,我就跟在他身后,带着我的五个儿女。我看见的全是他的背影。他走到哪,我们跟到哪。我对我的儿女说,看,前面那个黑糊糊的影子,就是你们的爷爷。我的儿女们有点怕他,不敢离得太近。我也怕他肩上的铁锨,怕他一锨拍死我。我的父亲永远不知道,他在昏黄的月色中满村子走动时,身后跟着的那一群老鼠,就是他的儿孙。
我的儿女们不止一次地问我:我们为啥一夜一夜地跟着这个人在村子里转。我无法说清楚。遍地都是老鼠,我父亲是唯一一个走在外面的人了。尽管他看上去已不太像人,他的背脊被土压弯,头被土压垂,但他肩上的铁锨,直直地朝天戳着。
必读网(http://www.beduu.com)整理
首页 上一页 共8页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