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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亮程《虚土》

_2 刘亮程(当代)
“直到有一天,剩下的最后一个人清早起来,发现所有房子空了,道路空了,他满村子喊:人哪去了。人都到哪去了。他跑出去找他们,同样一去不回。”
我五岁时村子里还有许多人。我最想知道的是我们家的人去哪了。我经常回去房子空空的。我喊母亲,又喊弟弟的名字。喊着喊着我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片荒地。家里发生了许多事,两岁的弟弟被人抱走。父亲走丢了,接着是大哥,母亲带着另一个弟弟妹妹去找,我一个人回到家。我在那时开始记事。我知道了村子的许多事,却始终无法弄清楚我们家的一个夜晚。他们全走掉的那个夜晚,我回到家里。
虚土 第一部分 虚土庄的七个人(4)
四、刘扁
刘扁说,儿子,我们停下来是因为没路走了。有本事的人都在四处找出路,东边南边,西边北边,都有人去了。我们不能跟着别人的屁股跑。我越走越觉得,这片大地是一堵根本翻不过去的墙,它挡住了我们。从甘肃老家到新疆,走了几千公里的路,其实就像一群蚂蚁在一堵它们望不到边的墙上爬行一样,再走,走多远也还在墙这边。我们得挖个洞过去。
井架支在院子,靠牛棚边。开始村里人以为父子俩在挖一口井。父亲刘扁在底下挖掘,儿子往上提土。活大多在晚上干,白天父子俩下地劳作,一到晚上,井口那只大木轱辘的咯唧声响彻村子。
后来井挖的深了,父亲刘扁就再不上来,白天黑夜地蹲在井底,儿子吊土时顺便把吃喝的吊下去。父亲有事了从底下喊一句话,很久,嗡声嗡气的回声从井口冒出来,都变了音。儿子头探进去,朝下回应一句,也是很久,听见声音落到井底。
儿子根据吊上来的土,知道父亲穿过厚厚的黄土层,进入到沙土地带。儿子把吊上来的土,依颜色和先后,一堆堆摆在院子,以此记忆父亲在地下走过的道路。
有一阵子,父亲刘扁在下面没声音了。儿子耳朵对着井口久久倾听。连一声咳嗽都没有。儿子知道父亲已走的很远,儿子试探地摇摇井绳,过了很久,父亲从底下摇动了井绳,一点动静颤悠悠地传到绳的另一头。儿子很惊喜,有赶紧连摇了两下。
从那时起,大概半年时间里,儿子吊上来的全是卵石。石堆已高过院墙,堆向外面的荒草滩。儿子开始担忧。父亲陷在地深处一片无边无际的乱石滩了。那石滩似乎比他们进新疆时走过的那片还大。那时儿子还在母亲肚子里,作为家里最轻小的一件东西被带上路。儿子时常踏上父亲在地下走过的路途,翻过堆在院子里的大堆黄土,再翻过一小堆青土,直到爬上仍在不断加高的沙石滩。儿子在这个石堆顶上,看不见父亲的尽头。
又一段时间,有半个冬天,父亲刘扁在地下一块岩石上停住了。他无法穿过去。儿子在上面感到了父亲的困苦和犹豫。儿子下地回来,睡一觉起来,父亲在下面仍没有动静。父亲坐在地深处一块岩石上想事情。儿子每天把饭菜吊下去,又把空碗吊上来。这样停滞了几个月,冬天过去,雪消后快要春耕时,父亲又开始往下挖了。儿子吊上来的不是石头,而是一种从没有见过的铁黑粉末。儿子不知道父亲怎样穿过那层厚厚岩石。似乎那块岩石像一件事情被父亲想通想开了。
另外一次,父亲刘扁遇到了一条地下河流,要搭桥过去。父亲在底下摇了五下绳子,儿子在上面回摇了三下,父亲又摇了两下,儿子便明白父亲要一根木头。儿子不清楚那条地下河的宽度和水量,就把家里准备盖房的一根长椽子吊了下去。儿子和父亲,通过摇动绳子建立了一种只有他俩知道的语言方式。可是,随着绳子不断加长,这种交流也愈加困难。有时父亲在地深处摇三下绳,井口的绳子只微微动一下。儿子再无法知道父亲的确切意图。
况且,村里已没绳子可借。每隔几天,儿子就要满村子跑着借绳子,麻绳、皮绳、草绳,粗细不一地接在一起,木轱辘的咯唧声日夜响彻村子。已经快把全村的绳子用完了。儿子记得王五爷的话:再大的事也不能把一个村庄的劲全用完。村庄的绳子也是有限的,尽管有绳子的人家都愿给他借,但总有人会站出来说话的。绳子是村庄的筋,有这些长短粗细的绳子绑住、栓住、连住、捆住、套住,才会有这么多不相干的东西汇集在一起,组成现在的村子。没有绳子村庄就散掉了,乱掉了。
最后一次,已经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几年,儿子用自己唯一的一条裤子,拧成布绳接上,给父亲吊下去一碗饭。那根咯咯达达的井绳,放了一天一夜才放到头。
可是,下面没有一点反应。
儿子又等了两天,把绳摇上来,看见吊下去的饭丝毫未动。
儿子慌了,去找王五爷。
王五爷说,你父亲大概一个人走了。他已经找到路了,那条路只能过去一个人。许多人探求到的路,都像狗洞一样只有钻过一个人,无法过去一个家、一个村子。你父亲走得太深远,已经没力气回来。
一开始他把挖掘的土装进筐让你吊上来。他想让你知道脚下的地有几层,树和草的根扎到了第几层。蚁、鼠、蛇蝎的洞打到了哪一层。后来他知道你的绳子和筐再无法到达那里,他便一个人走了。他挖前面的土,堵后面的路。那是一条真正的不归路。
你父亲现在到达什么位置我不清楚,但他一定还在村庄底下。夜深人静时耳朵贴地,就会听到地底下有个东西在挖洞。我一直在听。村里人也一直关心着这件事,不然他们不会把绳子全借给你。
早几年,我听到你父亲的挖掘声有点犹豫,挖挖停停。这阵子他似乎认定方向了,挖掘声一刻不停,他挖了那么深,其实还在村庄底下,说不定哪一天,在哪个墙角或红柳墩下,突然开一个洞,你父亲探出头来。但他绝不会走到地上。
你父亲在地下挖掘时,也一定倾听地面上的动静。地上过一辆车、打夯、劈柴、钉橛子,你父亲都能听见。只要地上有响动,你父亲就放心了,这一村子人还没走,等着自己呢。
虚土 第一部分 虚土庄的七个人(5)
有时我觉得,你父亲已上升到地表的黄土层中。或者说,就在草木和庄稼的根须下乘凉呢。我们抚摸麦穗和豆秧时,总能感觉到有一个人也在地下抚摸它们的根须。又是一个丰年啊!你父亲在地下看见的,跟我们在地上看见的,是同一场丰收。
有一个人管着村庄的地下,我们就放心多了。他会引领粮食和草木的根须往深处扎,往有养份和水的地方扎。他会把一棵树朝北的主根扭过头来,向东伸去。因为他知道北边的沙石层中没水,而东边的河湾下面一条条暗河涌着波澜。我们在地上,只能看见那棵树的头莫名其妙向东歪了。成片的草朝东匍匐身子。
听了我的话,儿子,你不要试图再挖个洞下去找你父亲。你找不到的,他已经成了土里的人。每人都有一段土里的日子。你父亲正过着自己土里的日子,别轻易打扰他。你只有在夜深人静时耳朵贴地去听,他会给你动静。就像那时他在井底摇动绳子,现在,他随便触动一棵树一株草的根须,地上面就会有动静。
儿子,你要学会感应。
五、冯七
最早做顺风买卖的人,是冯七。秋天西风起时他装上虚土庄的麻和皮子,向东一路运到玛纳斯,在那里把货卖掉,再装上玛纳斯的苞谷和麦子,运到更东边的老奇台,人马在那里过一个冬天,春天又乘着东风把奇台的盐和瓷器运到虚土庄。这个人七十岁了,看上去年纪轻轻。他的腿好好的,腰好好的,连牙都好好的没掉一颗。
他的车轱辘换了一对又一对,马换了一匹又一匹。风只吹老了他脊背上的皮,把后脑勺的一片头发吹白了。
他一辈子都顺风,不顺风的事不做,不顺风的路不走。连放屁撒尿都顺着风。后来他不做顺风买卖了,干啥事也还顺风。
冯七住在村北边的大渠边,有时刮东风他向西走二百米,到韩老大家谝一阵串子,等到西风起了再晃悠悠回来。如果东风一直不停,刮一天一夜,他就吃住在那里。刮北风时他会朝南走半里,到邱老二家坐上一天半日。这个人有讲不完的一肚子好故事,一直讲上三天三夜,外面的北风早停了,东风又起,都没有一个人散去。
这个人的走和停全由风决定。没风时人就停住。
他拿鞭杆在风中比划几下,就能量出一场风能刮多远,在什么地方停住。他还知道风在什么地方转向。
早先村里也有人学着他做顺风买卖,装一车皮子,西风起时向东一路赶去。可是,走不了几十里风突然停了。车马撂在戈壁滩上。走也不是,回也不是。后来这门技术被虚土庄的好多男人学会,在一场一场大风里,虚土庄的车马和漫天的树叶尘土一起,顺风到达一个又一个远地,又飘回来。
冯七爷说,有些大风往往是从一个小地方刮出去的。
一个农妇爬在灶口吹火吹起一场大风。
一条公狗追一条母狗在野滩上跑带起一场大风。
一个人一掀被窝撩起一场大风。
天地间的事情就是这样,有个引子,就能引发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这个引子不需要多大,一点点就够了。
冯七就是一个引子。我觉得许多风就是他引起的。他知道什么时候吹口气,什么时候抖抖衣服或者咳嗽一声,就会引起一场大风。
有时刮东风,好多人围在韩老大家,等他顺风过来讲故事,等半天不来,人们出去,准会看见他站在屋顶,举根长竿子从天上往下勾东西。他似乎能算出这场风肯定能刮来好东西,那场风肯定是空的。他的长竿子头上绑着铁钩。能刮来东西的大风昏昏沉沉,云压的很低,把飘向高空的东西全压到低空。一团一团的黑东西飘过房顶。冯七爷跳着蹦子,长竿子朝天上一伸,往下一缒,钩下一个树枝。又一伸一缒,钩下一团毛。
听说他还勾下过一块红头巾,在另一场相反的风中,他带着红头巾和一车羊毛上路了。他因此在远处村庄留下一桩风流美事。
六、韩拐子
村里有三个人的身体,预测天气:韩瘸子的腿,冯七的腰,张四的肩肘拐子。
三人分住在西东北三个角上。下雨前,要是从西边来的雨,韩拐子的腿便先疼,这时天空没有云,太阳明亮亮的,一点没下雨的意思。但韩拐子的腿已经疼得坐不住,他拄起拐子朝村子中间的大木头跟前走,路过冯七家的院门,走过张四家的牛圈棚,只要韩拐子出门,就会有人问,是不是要下雨,韩拐子从不轻易吭声。他在大木头上顶多坐十口气的功夫,就会看见冯七和张四捂着腰抱着肩肘来了。三个在木头上一坐,不出半天,雨准会下。下的大小要看三个人皱眉松紧。
要是从东边来的雨,冯七的腰就会先疼。先走到木头跟前的就是冯七。
有时冯七在木头上坐了半天,也不见张四韩拐子来,也不见雨下来,冯七的腰好像白疼了,但东边天际一片黑暗。他感受到的雨没有落进村子。还有时冯七张四都坐在木头上了,不见韩拐子,这时人们就会疑惑,摊在院子的苞谷要不要收回去,縻在地边的牛要不要拉回来,半村庄人围在木头旁等。起风了,凉飕飕的。云越压越低。
到底下不下雨。
有人着急了,问坐在木头上的冯七张四。
虚土 第一部分 虚土庄的七个人(6)
两个人都木头一样,不说话。
风刮的更大了,也更凉飕飕了。还不见韩拐子来。
是不是睡着了。天一阴他的腿就疼的睡不着。天都阴成这样了,他的腿咋还不疼。
人们七嘴八舌的说着。云在天上七高八低的翻腾。突然,一阵风――我们都没觉出来,云开始朝四周散,村子上空出现一个洞,一束阳光直照下来,落在木头上,洞越来越大,直到整个村庄被阳光照亮。被挤到四周的阴云,越加黑重了。
这时冯七张四从木头上起来,一东一北,回家去了。
冯七张四坐在木头上时,其余人就只能在一边站着。老年人坐在木头上时,年轻人就只能蹲在地上。当然,没有大人时,娃娃在上面玩,鸡狗猪也爬上跳下。
村子最重要的话都是站在木头上说出来的,有重要的事都把人召集到木头旁宣布。在渠边和麦地埂子上说的事情都不算数。在路上说的事也不算数,人在走,尘土在扬,说的话往后飘。非要认真说事,就得站在路上,面对面的说,说定了再走路。最不算数的是晚上说的话,胡话都是晚上说的。男人骗女人的话也多是晚上说的。话说完事做完人睡着了。或者话说到一半事也做到一半时人已经半醒半睡。我感觉虚土庄一直在半醒半睡中度年月,它要决定一件真实事情时,就得抓住一根大木头。他们围在木头旁说事情时,我看见时间,水一样漫上来,一切都淹没了,他们抱着一根木头在漂,从中午,漂到下午,好像到岸了。时间原沉到尘土以下。我在虚土庄看见的时间,浸透每一件事物。它时而在尘土以下,在它上面我们行走、说话。我们的房子压在它上面,麦子和包谷,长在上面。那时候,时间就像坐在我们屁股下面的一块温暖毛毡。有时它漫上来,我们全在它下面,看见被它淹死的人,快要淹死的人,已经死掉的麦子,一茬摞一茬,比所有麦垛都高,高过天了,还在时间下面。那时我仰起头,看见那根大木头,在时间上面漂。
大木头躺在马号院子门口,旁边一口井。
以前马号在村东北角,人和牲口各住一边,常年的西北风不会把马粪味吹进村子。后来出生了一些人,又盖了些房子,马号就围在中间。晚上人放的屁和马放的屁混在一起,村子有一种特别的味道。马号盖起后,人都喜欢围着马号,有事没事靠着马号墙晒太阳,坐在草垛上聊天,人喜欢和牲口在一起。这一点从后来人围着牲口圈盖房子就可以证明。人离不开牲口,牲口也离不开人。人和狼都吃羊,为啥羊甘心让人吃,不让狼吃。狼吃羊时羊恐惧。人吃羊时羊一点不害怕,羊见人拿刀子过来,就像见人拿一把草过来一样,妈妈的叫。对不会宰羊的人,羊会自己伸长脖子,脸朝一边仰起,喉咙咕噜咕噜的发出声,好像意思是说:往这里捅刀子。
七、王五
到达虚土梁的第五天,人刚缓过气来,王五就让每人背一麻袋和自己体重相等的土,朝来的方向走,走到走不动了,把土倒掉。
王五说,我们一下来这么多人和牲口,虚土梁这一块已经显得比别处重了,必须背出去一些土,让地保持以往的平衡。
别看这地方是片高土梁,如果我们不停地往村里搬东西,多少年后,它就会被压下去,变成一个大坑。
如果那样我们就再走不掉了。
有时地会自己调整,增加一个人和牲口,就会多踩起一些土。风把我们踩起的土刮到别处。但那些静止的东西不会掀起尘土。桌子、磨盘、铁砧,它们死死压在地上,把地压疼了,地不会吭声。地会死。
这些重东西,过三年要挪一次。挪动几米都行。让压瓷的地松口气。被磨盘压僵的一块地,五年能缓过来。土会慢慢变虚。这期间雨水会帮忙,草和虫子也会帮忙。如果一下把地整死了――每一粒土都死掉,它就再缓不过来。一块死地上草不长,虫子不生。连鸟都不落。
有一年,村子大丰收了,从南边来的人一车一车的买走我们的麦子苞谷。村人满怀高兴,因为有钱了,村子里到处是钱的响声。后来卖到只剩下口粮和种子,再没什么可卖时,人们突然觉得村子变轻了,我们的几十万斤粮食,换成了轻的能被风吹走被水漂走的纸票子。而买去我们粮食的沙湾镇,一下重了几十万斤。
从那时起尘土无缘无故扬起来,草叶子满天飞,房顶也像要飞走。人突然觉得自己压不住这块土地。那年秋天,人们纷纷外出买东西,买重东西,没东西买的人也不闲住,从南山拉石头回来,垒在墙根。这样才又把地压住。
又一年村子晃动了一次。好像是秋天,下了一天一夜雨,天快亮时地突然晃起来,许多人还在梦里。坐在房顶的守夜人看见地从西北角突然翘起,又落下。
我们村的西北角有点轻,得埋七块八十斤重的石头,这样村庄才会稳。
王五又出来说话了。从那时起有关地的事情就归王五爷管了。在虚土庄,找到事情做的男人,被人称爷。没事做的男人,长多老都不会有人叫爷。
在这地方,只有风知道该留下什么,扔掉什么。也只有风能把该扔的扔到远处。人不行。人想留的留不住,要扔的也扔不远。顶多从屋里扔到屋外,房前扔到房后。几十年前穿破的一只鞋,又在墙角芦草中被脚碰见。
虚土 第一部分 虚土庄的七个人(7)
风带走轻小的,埋掉重大的。埋掉大事物的是那些细小尘土。
我们从地里收回来的,和我们洒到地里的,总量相等。别以为我们往地里洒十斤苞谷种子,秋天收回八百斤苞谷,还有几大车苞谷杆,就证明我们从地里拿回的多了。其实,这些最后全还到地里。苞谷磨成面,人吃了粪便还到地里。苞谷叶子牲口吃了,粪便也还到地里。苞谷杆烧火,一部分变烟飘上天,一部分成灰洒向四野。
人和牲口最后剩下一股子劲,也全耗在地里。
甚至牛吃了野滩的草,把粪拉在圈里,春天也都均匀地撒在田野。
更多时候,牛把粪拉在野滩,再吃一肚子草回来。
地的平衡是地上的生灵保持的。
按说夜晚的村庄最重,人和牲口全回村,轻重农具放在院子。可是,梦会让一切变轻。压在地上的车,立在墙角的镢头和锨,栓在圈棚的牲口,都在梦中轻飘起来。夜晚的村庄比白天更空荡,守夜人夜夜守着一座没有人的村庄。其实什么都不会丢失,除了梦里的东西。
以前在老家村里死了人,都是东边埋一个,西边埋一个。后来死去的人多了,就数不清。先是荒地上埋死人。荒地埋满了,好地也开始埋人。人都埋到了墙根。晚上睡在炕上,感到四周睡满人,人挤人。已经没有活人的地方了。
死亡会把地压得陷下去,压出一个坑。王五说。
一个人的死亡里包含着他一生的重量。人活着时在不断离开一些事情,每做一件事都在离开这件事。人死亡时身体已经空了,而周围的空气变得沉重无比。这是一件好事情,说明人在身体垮掉前,把里面的贵重东西全搬出来了。那些搬出来的东西去了哪里,我们不清楚,只知道在死亡来临前,人的生命早已逃脱。死掉的只是一个空躯体。
我们都知道死和生之间有一个过道。人以为死和生挨得很近,一步就踏入死亡。
其实走向死亡是很漫长的,并不是说一个人活到八十岁就离死亡近了。不是的。一些我们认为死掉的人,其实正在死亡的路上。
那时整个一村庄人也都在死亡路上。我在的时候村里没开始死人。死是后来发生的。听说他们被一个流产在路上的死孩子追上,从那时起,死亡重新开始了。
虚土 第一部分 不认识的白天(1)
一个我叫舅舅的男人,秋收后在家里住过几天,隐约听他和母亲说,要从我们家抱一个孩子过去。
舅舅家五个女儿,没有儿子。
舅舅答应换一个女孩过来。母亲说,她自己会生,下一个就是女孩了。
他们说话时我站在下风处,耳朵朝着他们。我担心母亲会让舅舅会抱走我。
最后抱走的是我弟弟。我看着他被抱走,我头蒙在被子里,从一个小缝看见他们。我没有喊,也没有爬起来拦住。
弟弟脸朝西侧睡着,我也脸朝西,每晚一样,他先睡着,我跟在后面,迷迷糊糊走进一个梦。听刘二爷说,梦是往后走,在梦中年龄小的人在前面。
那时弟弟一岁半,不到两岁。我的梦中从没出现他,只是夜夜看着他的后脑勺,走进一个没有他的梦里。白天他跟在我后面,拉着我的手和衣襟。他什么路都不知道,才下地几个月。哪条路上都没有他的脚印。不像我,村里村外的路上,没路的虚土梁上,都能遇到自己的脚印。以前我撒过尿的地方,留下一片黄色的硬碱壳子。在虚土梁上撒一泡尿,比一串脚印留的时间长。脚印会被风吹走。尿水结成的硬碱壳子,却可以原样保留好多年,甚至比人的命还长。人后半生里遇见最多的,是自己前半生撒尿结的硬碱壳子。不光狗和狼认识自己撒的尿,人也认识自己撒的尿。每个人撒尿的习惯不一样,尿水冲出的痕迹就不一样。有人喜欢对准一处,在地上冲出一个洞。有人不这样。听说王五爷撒尿时喜欢拨动球把子,在地上写一个连笔的王。我偷看过王五爷的尿迹,确实这样。刘二爷撒尿会不会写一个连笔刘,我没有跟去看过。这些聪明人,脑子里想法多,肯定不会像一般人老老实实的撒尿。即使撒尿这样的小事情,也会做的跟别人不一样,做成大事情。多少年后,这片荒野远远近近的芨芨草和红柳墩后面,到处能看到结成硬碱壳子的连笔“刘”或“王”字。连空气中似乎都飘着他们的尿骚味。这片天地就这样被他们牢牢占住。
我快睡过去了,听见被子动。
“睡稳了,抱起来。”我父亲的声音。
我一动不动,心想如果他们要抱走我,怎么办,我睁开眼睛,哭闹。把全家人叫醒。有什么用呢,下一个晚上我睡着时还会被抱走。那我一声不啃,假装睡着,然后我认下回来的路,自己跑回来。
被抱起来的是弟弟,他们给他换了新衣裳,换上新鞋。
我不知道为什么假装睡着。如果我爬起来,抱住弟弟不放,哭着大喊,喊醒母亲和大哥,喊醒全村人,他们也许抱不走他。也许守夜人会拦住。但我没爬起来,也没听到母亲的声音,也许她和我一样,头蒙在被子里,假装睡着。
过了一会,我听见母亲低低的哭泣,听见马车驶出院门,从西边荒野上走了。我记住这个方向,等我长大,一定去把弟弟找回来。我会找遍西边所有的村子,敲遍每户人家的门。
我一直没有长大。
以后我去过那么多村庄,在这片荒野中来回的游走,都没想到去找被抱走的弟弟。长大走掉的是别人,他们没为我去做这件事情。
那个早晨,我弟弟走进一场不认识的梦中。他梦见自己醒来,看见五个姐姐围在身边,一个比一个高半头,一个比一个好看。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又闭着眼睛。她们叫他另外一个名字:榆树。让他答应。他想说,我不叫榆树,叫刘三。又觉得在梦中,叫就叫吧,反正不是真的,醒来他还是刘三。
两个大人坐在旁边,让他叫爸爸妈妈。他认得那个男的,是舅舅,到过自己家,还住了几天。怎么变成爸爸了。自己有爸爸妈妈呀,怎么又成了别人家的儿子。他想不清。反正是梦。梦里的事情,怎么安排的就怎么做,跟演戏一样,一阵子就过去了。他刚会听话时,母亲就教他怎样辨别梦。母亲说,孩子,我们过的生活,一段是真的,一段是假的。假的那一段是梦。千万别搞混了。早晨起来不要还接着晚上的梦去生活,那样整个白天都变成黑夜了。
但我弟弟还是经常把梦和现实混在一起。他在白天哭喊,闹。我们以为他生病了,给他喂药。以为饿了,渴了,给他馍馍吃,给水喝。他还是哭闹。没命的哭喊。母亲问他,他说不出。
他在早晨哭,一睁眼就哭。哭到中午停下来,愣愣的朝四处望,朝天上地上望。半夜也哭,哭着哭着又笑了。
母亲说,你弟弟还没分清梦和现实。他醒来看不见梦里的东西了,就哭喊。哭喊到中午渐渐接受了白天。到晚上睡梦中他认识的白天又不见了,又哭喊,哭着哭着又接受了。我们不知道他夜夜梦见什么。他在梦里的生活,可能比醒来好,他在梦里还有一个妈妈,可能也比我好。不然他不会在白天哭的死去活来。
弟弟被抱走前的几个月,已经不怎么爱哭了。我带着他在村里里玩,那时村里就他一个这么小的孩子,其他孩子,远远的隔着三岁、五岁,我们走不到跟前。我带着他和风玩,和虫子树叶玩,和自己的影子玩。在我弟弟的记忆里人全长大走了,连我也长大走了,他一个人在村子里走,地上只剩下大人的影子。
在他刚刚承认睁开眼看见的这个村子,刚刚认牢实家里的每个人,就要把梦分开了,突然的,一个夜晚他睡着时,被人抱到另一个村庄。
虚土 第一部分 不认识的白天(2)
他们给他洗头,剃光头发,剪掉指甲,连眉毛睫毛都剪了。
“再长出来时,你就完全是我们家的人了。”让他叫妈妈的女人说。
他摸摸自己的光头,又摸摸剪秃的指甲,笑了笑。这不是真的。我已经知道什么是真的了。我的弟弟在心里说。
多少年后,我的弟弟突然清醒过来。他听一个邻居讲出自己的身世。邻居是个孤老头,每天坐在房顶,看村子,看远远近近的路。老头家以前7口人,后来一个一个走的不见了。那个孤老头,在自己家人走失后,开始一天不落清点进出村子的人。只要天边有尘土扬起,他就会说,看,肯定是我们家的人,在远处走动。
他说“看”的时候,身后只有半截黑烟囱。
那时我的弟弟站在房后的院子。在他的每一场梦中都有一个孤老头坐在房顶。他已经认得他,知道关于他的许多事。
一个早晨,我弟弟趴梯子上房,站在孤老头身后,听他挨家挨户讲这个村子,还讲村子中间的一棵大树。说那棵树一直站着做梦,反反复复的梦见自己的叶子绿了,又黄了。一棵活着的树,谁都看不清它。只有把它砍了,锯掉根和枝,剩下中间一截木头,谁都能看清楚了。
讲到舅舅家时,老头停住了。停了好久,其间烟囱的影子移到西墙头,跌下房,房顶的泥皮被太阳晒烫,老头的话又来了。
你被马车拉到这一家的那个早晨,我就坐在房顶。老头说。我看见他们把你抱到屋里。你是唯一一个睡着来到村庄的人。我不知道你带来一个多么大的梦,你的脑子里装满另一个村庄的事。你把在我们村里醒来的那个早晨当成了梦。你在这个家里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你一直把我们当成你的一个梦,你以为是你梦见了我们。因为你一直这样认为,我们一村庄人的生活,从你被抱来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就变虚了。尽管我们依旧像以前一样实实在在的生活,可是,在你的眼睛中我们只是一场梦。我们无法不在乎你的看法。因为我们也不知道自己活在怎样的生活中。我们给了你一千个早晨,让你从这个村庄醒来。让你把弄反的醒和睡调整过来。一开始我们都认为这家人抱回来一个傻子,梦和醒不分。可是,多少年来,一个又一个早晨,你一再的把我们的生活当成梦时,我们心里也虚了。难道我们的生活只是别人的一个遥远睡梦。我们活在自己不知道的一个梦里。现在,这个梦见我们的人就走在村里。
从那时起,我们就把你当神一样看,你在村里做什么都没人管。谁见了你都不大声说话。我们是你梦见的一村庄人。你醒了我们也就不见了。烟一样散掉了。不知道你的梦会有多长。我们提心吊胆。以前我看远处路上的尘土,看进出村子的人。现在我每天盯着你看。我把梯子搭在后墙,让你天天看见梯子。有一天你会朝上走到房顶。我等了你好多年,你终于上来了。我得把前前后后的事给你说清楚,你肯定会认为我说的全是梦话。你朝下看一看,你会不会害怕,眼前的这个梦是不是太真了。
我弟弟一开始听不懂孤老头的话,他两眼恍惚的望着被老头说出来的村子,望着房顶后面的院子,他的姐姐全仰头望他,喊榆木,榆木,下来,吃午饭了。
他呆呆的把村子看了一遍又一遍。又看着喊他下来的三个姐姐,另两个怎么不见了。怎么少了两个姐姐,他使劲想。突然的他惊醒过来。像一个迷向的人,回转过来。村子真实的摆在眼前,三个姐姐真实的站在院子,他不敢看她们,不敢从房顶下来。以前他认为的真实生活,原来全是回忆和梦。他的真实生活在两岁时,被人偷换了。他突然看见已经长大的自己,高高晃晃,站在房顶。其间发生了多少他认为是梦的事,他一下全想起来。
有一天,那个让他叫爸爸的男人去世了,他的五个姐姐抱头痛哭,让他叫妈妈的女人泣不成声。他站在一边,愣愣的安慰自己:这是梦中的死亡,不是真的。
另外一年大姐姐远嫁,娶她的男人把马车停在院门口,车上铺着红毡,马龙套上缀着红樱。他依稀记得这辆马车,跑顺风买卖的,去年秋天,一场西风在村里停住,这辆马车也停下来,车户借住在姐姐家里,半个月后西风又起了,马车却再没上路,赶车的男人自愿留下来,帮姐姐家秋收,姐姐家正好缺劳力,就让他留下了。他看上了二姐姐,一天到晚眼睛盯着二姐姐看,好像他的目光缠在二姐姐身上,结了死疙瘩。最后,姐姐的父亲把大姐姐给他拉走了,因为二姐姐还没成人,赶车人说愿意住下等,等到二姐姐成人。姐姐的父亲好像默许了,不知为什么,没等到几年,只过了一个秋天,一个冬天和春天,他又决定娶大姐姐了,他不等二姐姐成人了,可能等不及了,也可能发生了其它事,赶车人忍不住,摘了先熟的桃子。这些我的弟弟全看见,但他没认真去想,去记。赶车人把大姐姐抱到车上,在一场东风里离开村子。出门前家里人都难过,姐姐的母亲在哭。另几个姐姐也围着车哭。当了新娘的姐姐,抱着弟弟哭,弟弟也想流泪,放开嗓子哭,又想这只是梦里,不必当真。
他的五个姐姐,一个比一个喜欢他。那两个让他叫爸爸妈妈的大人,也特别喜欢他。但他一想到只是梦,也就不留心了。他从不把他们的喜欢当回事。
虚土 第一部分 不认识的白天(3)
这么多年,在他自认为是梦的恍惚生活中,他都干了些什么。他的大姐姐,经常把他带到梁下的芦苇丛,摸他的小鸡鸡。用舌头添。含在嘴里,像糖一样唆。把他的手拉着,放到她的腿中间。
二姐姐在出嫁的头天晚上,把他带到沙沟那边,让他脱了裤子,把他的小鸡鸡放在她那个地方,让他顶,使劲顶。他不明白,照着姐姐说的做,突然一下进去了,像掉进一个坑里,他叫了一声,赶紧往外拔,却又更深的陷进去。
她的三姐姐,用同样的方式要了他。大姐姐把他带到梁下的时候,二姐姐、三姐姐都看见了,她们跟着脚印走到芦苇丛。
他的三个大姐姐,教会他亲嘴抚摸和做爱,然后他用这些教会最小的两个姐姐。
我弟弟在得知自己身世的第五天,逃跑了。这五天他一直没回村子,藏在村外的大榆树上,眼睛直直的盯着村子,进进出出的人和牲口,盯着姐姐家的房顶和院门。这真是我真实生活的村庄吗。我一直认为是梦,一场一场的梦,我从没有认真对待过这里的人和事情,我由着性子,胡作非为。我干了多少不是人干的事情。我当着人的面亲姐姐的嘴,摸姐姐的乳房。我以为他们全是梦中的影子,我梦见这一村庄人,梦见五个姐姐。我醒来他们全消失。可是,醒来后它们真真实实的摆在面前。
弟弟失踪后,整个荒野被五个姐姐的呼喊填满,远嫁的两个姐姐也回来了,她们在每条路上找他。在每个黄昏和早晨对着太阳喊他。每一句他都听到了,他一句不回应。他没法答应。他找不到他的声音。
整个村子都乱了。地上到处是乱糟糟的影子。梦见他们的人醒了,一村庄人的生活,重新变的遥远。
我弟弟沿着他梦中走过的道路找到虚土庄。自从抱走了弟弟,舅舅再没来过虚土庄。他把两个村庄间的路埋掉。他担心我弟弟长大了会找回来。弟弟还是找回来了。
弟弟回来的时候,家已经完全陌生,父亲走失,母亲变成白发苍苍的老人,哥哥们长成不认识的大人,他被抱走后出生的妹妹,都要出嫁。他被另一个村庄的风,吹的走了形。连母亲都认不出他。多少年他吃别处的粮食,呼吸另一片天空下的空气,已经没有一点点虚土庄人的样子。说话的腔调,走路的架势,都像外乡人。
母亲一直留着弟弟的衣服和鞋,留着他晚上睡觉的那片炕。尽管又生了几个弟弟和妹妹,他睡过的那片炕一直空着,枕头原样摆着。夜里我睁开眼,看见一沱月光照在空枕头上。我每夜感觉到他回来,静静的挨着我躺下,呼出的鼻息吹到我脸上。有时他在院子里走动,在院门外的土路上奔跑叫喊。他在梦中回来的时候,村子空空的,留给他一个人。所有道路给他一个人奔跑,所有房子由他进出,所有月光和星星,给他照明。
我从谁那里知道了这些,仿佛我经历了一切,我在那个早晨睁开眼睛,看见围在身边的五个姐姐,一个比一个高半头,一个比一个好看。也许那个晚上,我的一只眼睛跟着弟弟走了。我看见的一半生活是他的。
我弟弟像一个过客,留在虚土庄,他天天围着房子转几圈,好像在寻找什么。村里没有一个他认识的人,他也不认识他们。他时常走到村外的沙包上,站在张望身边,长久的看着村子。那时张望已经瞎了眼,他从我弟弟的脚步声判断,一个外乡人进了村。我弟弟是夜里走失的,在张望的账本里,这个人多少年没有动静,好像睡着了。当我弟弟走到跟前时,他才听出来,这双脚多年年前,曾经踩起过虚土梁上的尘土,那些尘土中的一两粒,一直没落下来,在云朵上,睁开眼睛。
我弟弟站在我当年站的地方,像我一样,静静听已经瞎了的张望说话。他一遍又一遍说着村里的人和事,一户挨一户的说。
“看,房顶码着木头的那户人家,有五口人不在了。剩下的三口人出去找他们,也没回来。”
“门口长着沙枣树的那户人家呢。人都到哪去了。这么些年,那棵沙枣树下的人家都发生了什么事。”我弟弟问。
不知道张望向他回答了什么。也许关于自己家的事,他一句话都问不到。和我那时一样。这个张望,他告诉我村庄的所有事情,唯独把我们家的事隐瞒了。也许身后站着另一个人时,他说的全是我们家的事。
“看,门口长一棵沙枣树的那户人家。”
他会怎样说下去,在他几十年来,一天天的注视里,我们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谁走了,谁在远处没有回来。我们家还有几口人在外面。我在哪里。
在别处我也从没听到过有关我们家的一丝消息。仿佛我们不在这个村庄。仿佛我们一直静悄悄的过着别人不知道的生活。
我弟弟回来的时候,我只是感觉他带回来我的一只眼睛。我的另一只眼睛,又在别处看见谁的生活。我什么都记不清,乱糟糟的。也许那时候,我刚好回到童年,回到他被人抱走的那个夜晚,我头蒙在被子里,从一个小缝看着他被抱走,我依旧不知道该怎么办。
虚土 第二部分 守夜人(1)
每个夜晚都有一个醒着的人守着村子。他眼睁睁看着人一个个走光,房子空了,路空了,田里的庄稼空了。人们走到各自的遥远处,仿佛义无返顾,又把一切留在村里。
醒着的人,看见一场一场的梦把人带向远处,他自己坐在房顶,背靠一截渐渐变凉的黑烟囱。每个路口都被月光照亮,每棵树上的叶子都泛着荧荧青光。那样的夜晚,那样的年月,我从老奇台回来。
我没有让守夜人看见。我绕开路,爬过草滩和麦地溜进村子。
守夜人若发现了,会把我原送出村子。认识也没用。他会让我天亮后再进村。夜里多出一个人,他无法向村子交待。也不能去说明白。没有天大的事情,守夜人不能轻易在白天出现。
守夜人在鸡叫三遍后睡着。整个白天,守夜人独自做梦,其他人在田野劳忙。村庄依旧空空的,在守夜人的梦境里太阳照热墙壁。路上的搪土发烫了。他醒来又是一个长夜,忙累的人们全睡着了。地里的庄稼也睡着了。
按说,守夜人要在天亮时,向最早醒来的人交待夜里发生的事。早先还有人查夜,半夜起来撒尿,看看守夜人是否睡着了。后来人懒,想了另外一个办法,白天查。守夜人白天不能醒来干别的。只要白天睡够睡足,晚上就会睡不着。再后来也不让守夜人天亮时汇报了。夜里发生的事,守夜人在夜里自己了结掉。贼来了把贼撵跑,羊丢了把羊找回来。没有天大的事情,守夜人决不能和其他人见面。
从那时起守夜人独自看守夜晚,开始一个人看守,后来村子越来越大,夜里的事情多起来,守夜人便把村庄的夜晚承包了,一家六口人一同守夜。父亲依旧坐在房顶,背靠一截渐渐变凉的黑烟囱,眼睛盯着每个院子每片庄稼地。四个儿子把守东南西北四个路口。他们的母亲摸黑扫院子,洗锅做饭。一家人从此没在白天醒来过。白天发生了什么他们全然不知。当然,夜里发生了什么村里人也不知道。他们再不用种地,吃粮村里给。双方从不见面。白天村人把粮食送到他家门口,不声不响走开。晚上那家人把粮食拿进屋,开夜伙。
村里规定,不让守夜人晚上点灯。晚上的灯火容易引来夜路上的人。蚊虫也好往灯火周围聚。村庄最好的防护是藏起自己,让人看不见。让星光和月光都照不见。
多少年后,有人发现村庄的夜里走动着许多人,脸惨白,身条细高。多少年来,守夜人在夜里生儿育女,早已不是五口,已是几十口人。他们像老鼠一样昼伏夜出。听说一些走夜路的人,跟守夜人有密切交往。那些人白天睡在荒野,在大太阳下晒自己的梦。他们把梦晒干带上路途。这样的梦像干草一样轻,不拖累人。夜晚的天空满是飞翔的人。村庄的每条路都被人梦见,每个人都被人梦见。夜行人穿越一个又一个月光下的村庄。一般的村子有两条路,一条穿过村子,一条绕过村子。到了夜晚穿过村子的路被拦住,通常是一根木头横在路中。夜行人绕村而行,车马声隐约飘进村子,不会影响人的梦。若有车马穿村而过,村庄的夜晚被彻底改变。瞌睡轻的人被吵醒,许多梦突然中断。其余的梦改变方向。一辆黑暗中穿过村庄的马车,会把大半村子人带上路程,越走越远,天亮前都无法返回。而突然中断的梦中生活会作为黑暗留在记忆中。
如果认识了守夜人,路上的木头会移开,车马轻易走进村子。守夜人都是最孤独的人,很容易和夜行人交成朋友。车马停在守夜人的院子,他们星光月影里暗暗对饮,说着我们不知道的黑话。守夜人通过这些车户,知道了这片黑暗大地的东边有哪些村庄,西边有哪条河哪片荒野。车户也从守夜人的嘴里,清楚这个黑暗中的村庄住着多少人。有多少头牲畜。以及那些人家的人和事。他们喜欢谈这些睡着的人。
“看,西墙被月光照亮的那户人,男人的腿断了,天一阴就腿疼。如果半夜腿疼了,他会咳嗽三声。紧接着村东和村北也传来三声咳嗽。那是冯七和张四的声音。只要这三人同时咳嗽了,天必下雨。他们的咳嗽先雨声传进人的梦。”
那时,守在路口的四个儿子头顶油布,能听见雨打油布的声音,从四个方向传来。不会有多大的雨,雨来前,风先把头顶的天空移走,像换了一个顶棚。没有风头顶的天空早旧掉了。雨顶多把路上的脚印洗净,把遍野的牛蹄窝盛满水,就住了。牛用自己的深深蹄窝,接雨水喝。野兔和黄羊,也喝牛蹄窝的雨水,人渴了也喝。那是荒野中的碗。
“门前长一棵沙枣树的人家,屋里睡着五个人,女人和她的四个孩子。她的二儿子睡着牛圈棚顶的草垛上。你不用担心他会看见我们,虽然他常常瞪大眼睛望着夜空,他比那些做梦的人离我们还远。他的目光回到村庄的一件东西上,那得多少年时光。这是狗都叫不回来的人,虽然身体在虚土庄,心思早在我们不知道的高远处。他们的父亲跟你一样是车户,此刻不知在穿过哪一座远处村落。”
在他们的谈论中,大地和这一村沉睡的人渐渐呈现在光明中。
还有一些暗中交易,车户每次拿走一些不易被觉察的东西,就像被一场风刮走一样。守夜人不负责风刮走的东西。被时光带走的东西守夜人也不负责追回来。下一夜,或下下一夜,车户梢来一个小女子,像一个小妖精,月光下的模样让睡着的人都心动。她将成为老守夜人的儿媳妇留在虚土庄的长夜里。
虚土 第二部分 守夜人(2)
夜晚多么热闹。无边漆黑的荒野被一个个梦境照亮。有人不断地梦见这个村庄,而且梦见了太阳。我的每一脚都可能踩醒一个人的梦。夜晚的荒野忽暗忽明。好多梦破灭,好多梦点亮。夜行人借着别人的梦之光穿越大地。而在白天,只有守夜人的梦,像云一样在村庄上头孤悬。白天是另一个人的梦。他梦见了我们的全部生活。梦见播种秋收,梦见我们的一日三餐。我们觉得,照他的梦想活下去已经很好了。不想再改变什么了。一个村庄有一个白日梦就够了。地里的活要没梦的人去干。可能有些在梦中忙坏的人,白天闲甩着手,斜眼看着他不愿过的现实生活。我知道虚土庄有一半人是这样的。
天悠忽又黑了。地上的事看不见了。今夜我会在梦中过怎样的生活。有多少人在天黑后这样想。
这个夜晚我睡不着了。我睡觉的地方躺着另一个人,我不认识。他的脸在月光下流淌,荡漾,好像内心中还有一张脸,想浮出来,外面的脸一直压着它,两张脸相互扭。我听说人做梦时,内心的一张脸浮出来,我们不认识做梦的人。
我想把他抱到沙枣树下,把我睡觉的那片炕腾出来,我已经瞌睡得不行了,又担心他的梦回来找不到他,把我当成他的身体,那样我就有两场梦。而被我抱到沙枣树下的那个人,因为梦一直没回来,便一直不能醒来,一夜一夜的睡下去,我带着他的梦醒来睡着,我将被两场不一样的梦拖累死。
梦是认地方的。在车上睡着的人,梦会记住车和路。睡梦中被人抱走的孩子,多少年后自己找回来,他不记得父母家人,不记得自己的姓,但他认得自己的梦,那些梦一直在他当年睡着的地方,等着他。
夜里丢了孩子的人,把孩子睡觉的地方原样保留着,枕头不动,被褥不动,炕头的鞋不动,多少多少年后,一个人经过村庄,一眼认出星星一样悬在房顶的梦,他会停住,已经不认识院子,不认识房门,不认识那张炕,但他会直端端走进去,睡在那个枕头上。
我离开的日子,家里来了一个亲戚,一进门倒头就睡。
已经睡了半年了。母亲说。
他用梦话和我们交谈。我们问几句,他答一句。更多时候,我们不问,他自己说,不停的说。开始家里每天留一个人,听他说梦话。他在说老家的事,也说自己路上遇到的事。我们担心有什么重要事他说了,我们都去地里干活,没听见。后来我们再没功夫听他的梦话了。他说的事情太多,而且翻来覆去的说,好像他在梦中反复经历那些事情。我们恐怕把一辈子搭上,都听不完他的梦话。
也可能我们睡着时他醒来过,在屋子里走动,找饭吃。坐在炕边,和梦中的我们说话。他问了些什么,模模糊糊的我们回答了什么,谁都想不起来。
自从我们不关心他的梦话,这个人离我们越来越远。
我们白天出村干活,他睡觉。我们睡着时他醒来。
我们发现他自己开了一块地,种上粮食。
大概我们的梦话中说了他白吃饭的话,伤他的自尊了。
他在黑暗中耕种的地在哪里,我们一直没找到。
有一阵我父亲发现铁锨磨损的比以前快了。他以为自己在梦中干的活太多,把锨刃磨坏。
可是梦里的活不磨损农具。这个道理他是孩子时,大人就告诉了。
肯定有人夜晚偷用了铁锨。
一个晚上我父亲睡觉时把铁锨立在炕头,用一根细绳拴在锨把上,另一头握在手里。
晚上那个人拿锨时,惊动了父亲。
那个人说,舅,借你铁锨打条埂子。光吃你们家粮食,丢人的很。我自己种了两亩麦子。
我父亲在半梦半醒中松开手。
从那时起,我知道村庄的夜晚生长另一些粮食,它们单独生长,养活夜晚醒来的人。守夜人的粮食也长在夜里,被月光普照,在星光中吸收水份营养。他们不再要村里供养,村里也养不起他们。除了繁衍成大户人家的守夜人,还有多少人生活在夜晚,没人知道。夜里我们的路空闲,麦场空闲,农具和车空闲。有人用我们闲置的铁锨,在黑暗中挖地。穿我们脱在炕头的鞋,在无人的路上,来回走,留下我们的脚印。拿我们的镰刀割麦子,一车车麦子拉到空闲的场上,铺开,碾扎,扬场,麦粒落地的声音碎碎的拌在风声里,听不见。
天亮后麦场干干净净,麦子不见,麦草不见,飘远的麦以不见。只有农具加倍的开始磨损。
虚土 第二部分 桥断了(1)
一、谁的叫声让一束花香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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