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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亮程《虚土》

_4 刘亮程(当代)
柳户地是一个季节性的小集市。麦收后交易麦子,瓜熟时卖瓜,地里没东西时,它也成为一片无人的空地。那里的人这阵子整天忙着看秤砣称星,谁会有空朝天上望。不过,一个白胡子老汉说,昨天傍晚他过最后一称苞谷时,突然秤杆动了一下,一看,一片胡杨叶子落在麻袋上。不过上面没写字。他又抬头看天,一片叶子正飘过去,满天空红红的,那片叶子也染成红色。他觉得好看,就多望了一阵。那时地上的风停了,可能高空的风还没停,因为云还在移动。他告诉车户和赵香龙,现在正刮的这场风是昨天后半夜兴起的。你们在路上可能不知道,那场你们追赶的风在这地方歇息半夜又起程了,它变成另一场风。风向也偏北了一点,不过那片叶子,有没有字他没看清。他一直看着它飘进一片红云。
“那它肯定落到沙漠边了。”赵香九说。
车户却不已为然。虽然他已经输了。但它相信那片叶子会飘过河东边的沙漠边,一直飘进茫茫沙漠。
事实也是这样。第二天,他们没有在赵香九压注的沙漠边找到叶子。两人都没赢。也都没输。
接下来的选择是,他们要么空手回去,另选一片叶子再赌。要么接着赌这片叶子。
俩人自然选择了后者。
因为他们对前方的地域一无所知,根本无法知道那片叶子会飘到哪里。赌注只有压在叶子落地的阴阳面上。车户认为叶子落地时会跟它在树上时一样,阴面朝下。而赵香九则认为叶子一直阴面朝下生长,它会借着坠落、借着一场风改变一下自己。
虚土 第二部分 我听来的三个故事(5)
赌注会在奔走的路上越压越大。随着路途的艰辛和遥遥无期,两人都觉得最初的赌注不足以让他们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便不断再往上压钱、地、女人、房子。每当他们走得晕头转向,快要失去信心时,便会停下来,再次增加筹码。开始压自己已有的财产,后来压自己后半生可能会有的财产。到后来实在无物可压时,两人都压上了各自的命。
“如果我输了,下半生带着所有的家产和老婆孩子,给你当牛做马。”赵香九说。
“如果我输了,也跟你说的一样。”车户说。
他们追赶到沙漠中一片小平原时,几乎就要追上那片叶子了。呼啸的秋风却带来了入冬的第一场雪。所有的树叶被埋住。两个人站在白茫茫的雪野中,前后不着村店。天气猛然变得寒冷。幸好马背上的粮食还充裕。两人商定,在平原上挖一个地窝子住下,等冬天过去,明春雪消了再继续找。反正那片叶子再不会飞走,肯定就在这片平原上。雪消后叶子会有一阵潮湿,不易被风吹起。他们有可能在那时候找到它。
当然意外的情况也时时存在。一片飘落的叶子,有可能让冬天拱雪觅食的动物吃掉。让鸟衔去做了窝。让老鼠拖进洞穴当了被褥。也可能被一场秋雨洗净上面的字,混迹于万万千千的落叶中,再认不出来。
反正,他们追得越远,那片叶子越容易被追丢。它不在天上,也不在地上。满天地都飘洒着各种草木的叶子,他们最后的结局往往是,在不断转向的风中迷失方向,空手而归。
大胡杨树后面有一片地窝子,住着好几个老掉的外乡人。他们都是追一片叶子追老的,早忘了自己要去哪,什么事在远方等着自己。记起来也没用了,人已经老掉了,再挪不动半步。当年的车马粮食输得一干二净。有些是真输了,多数人在追赶一片叶子的路途中耗尽积蓄,最后只剩下一大把年纪。
他们依旧在第一片叶子黄落时,聚集在树下赌博。
“下一阵风会吹落树上的哪片叶子。”
直到最后一片叶子被吹落。他们依旧坐在光光的树杆下。
“吹落的叶子会飘到哪个村庄哪片荒野。”
他们几乎赌完每一片叶子的去向,他们都追赶一片飘落的叶子走遍了整个大地,知道大风刮过的那些河流、村庄和荒野的名字。用不着挪动脚步,叶子会飘向哪里他们都能说得清清楚楚。
在他们无休的争吵里,叶子飘过荒野或坠落村庄。叶子几乎到达他们能想象到的所有地方。然后,是他们想象不到的无边大地,叶子在那里旋浮,犹豫。往往在他们想象的尽头,季节轮转,相反的一场风刮过来,那些叶子踏上回返之途。
三、报复
一年冬天,被野户地人报复过的胡三回到村里,老得不成样子。他的车剩下一边轱辘,另一边由一根木棒斜撑着,在雪地上拖出一道深印子。马也波着腿,皮包骨头。几乎散架的车排上放着几麻袋陈旧苞谷,他的车一刻不停地穿过村子。我们想跟他说句话,打声招呼,都已经来不急。
这个人许多年前跑顺风买卖时,骗过一个叫野户地的村子。那时他还很年轻,根本没想过这个村庄会报复。事情很简单,一次他路过下野地时,见那里的人正在收获一种扭扣般大而好看的果实,便停车问了一句。
“这叫蓖麻,专门榨油的。机器加上这种油能飞上天呢。”那里的人说。
人要吃了会不会飞起来呢。胡三觉得这东西不错,就买了两麻袋。原打算拉回虚土庄,半路上嚼了几粒,满口流油,味道却怪怪的,不像人吃的东西,便转手卖给了野户地。
野户地人对这种长着好看花纹,大而饱满的果实一见钟情。加上胡三介绍说,这种东西能榨油,产量高得很,一亩地能收几千公斤,便全买了下来。
第二年,野户地的田野上便长满了又高又大的蓖麻。他们从没见过这么好看高大的作物。一村人怀着兴奋与好奇,看了一夏天的蓖麻开花,在扇面大的叶子下乘了一夏天的蓖麻凉,接着在蓖麻壳噼噼啪啪的炸裂声中开始了收获。几乎每家都收了好几麻袋蓖麻籽。
可是,这种作物的油根本不能食用,吃到嘴里味道怪不说,吃多了还肚子疼,头晕,恶心。喂牲口,牲口都不闻。
野户地人第一次遭人欺骗,他们把往年种油菜、葵花、胡麻的地全种上了不能吃的蓖麻。整个一年,村里人没有清油炒菜,做饭,家家的锅底结着一层黑糊锅巴。他们咽不下这口气,全村人聚在一起,想了一个报复胡三的办法。
办法是村会计想出来的。
会计说,“我粗算了一下,这一年我们至少有三十个整劳力,耗在种蓖麻上,加在一个人身上就是三十年。我们也要让胡三付出三十年时间。”
“对,胡三让我们白种一年地,我们让狗日的白活三十年。”村民们说。
从虚土庄到野户地,刚好一整天的路。早先人们大都以这种距离建村筑镇,天亮出发,天黑后到达另一个村庄。睡一夜,第二天早晨再启程,依旧在天黑前,远处的村庄出现在夕阳里,隐约听见狗吠,人声,闻见夕烟的味道,却不能一步踏入。总还有一截子路,走着望着天黑下来,啥都看不清时进入村子,路两旁的房子全埋入夜色,星空低贴着房顶,却照不亮那些门和窗户。月亮在离村庄十万里的地方,故意不照过来一点光亮。只有店铺的木柱上吊一盏马灯,昏昏的,被密扎的蚊蝇飞绕。或者根本没店铺,村子一片黑,谁家都不点灯,都知道一辆远路上的马车进村了,不会跟他们有啥关系,只是借住一宿,天一亮又上路了。谁也不愿知道过路人是谁。过路人也不清楚自己经过了怎样一座村子。守夜人那时还没醒来。每天一早一晚站在村头清点人数的那个人,也回家睡觉了,过路人像一阵风经过村子。
虚土 第二部分 我听来的三个故事(6)
那时候,总有一些人,一座村庄一座村庄地穿越大地。许多人打算去远处生活,当他们走累了,天黑后在一片看不清的地方睡下,第二天醒来也许有人不想走了。这个村庄无缘地多出一个人。可能晚上的一个梦使人留下来。也可能人觉得,从天亮到天黑,已经足够远。再走也是一样的,从天亮走到天黑。那时村子间大都一整天的路。后来人多起来,村子间又建起村子,挨得越来越近,人就很少走到天黑。处处可以留宿,没有远方了。天黑成了一个难以到达的地方。天黑后天亮又变成难以熬到的远方。
还有时整座村庄载在马车上穿越大地,家具,木头,锅碗,牛羊草料,车装得高高,人坐得高高,老远就看见一座村庄走来,所经的村子都会让开路,人躲在墙后,让人家快快过去。哪个村庄都不敢留这样的车马。连过一夜都不敢。
胡三是这些远行客中的一个,赶一辆马车,几乎走遍这片大地上所有村落。他不像那些人,走着走着被一个夜晚或村落留住。忘记最初向往的去处,忘记家。他总是走着走着就回到自己的村子。有时他还想往前走,可是,车和马已踏上回返之途。他全不知觉,一觉醒来,马车停在自家院子。
这样的日子好像没有边际,有几年胡三跑东边的买卖,拉上虚土庄的麻和麦子,到老奇台,换回盐和瓷器。另一些年他又做西边的皮货生意。他都已经忘了给野户地卖过蓖麻籽的事,有一天,很偶然地,从野户地那边过来一个人,也是天黑后走进村子,敲开胡三家的门,说要买些苞谷种子。去年冬天雪落得薄,野户地的冬麦全冻死了,现在要补种苞谷,全村找不出半麻袋种子,离野户地最近的村庄是虚土庄,在虚土庄他们只认识胡三,所有求胡三帮个忙,买几麻袋苞谷种子,还先付了一笔定金,要胡两天内务必备好货运过去。
胡三对这笔送上手的买卖自然乐意,当即备了几麻袋苞谷,第二天一早,便吆喝马车出村了。
两个村庄间只有一条车马路。平常少有人走。所谓车马路,就是两道车辙间夹一道牲畜蹄印,时深时浅,时曲时直地穿过荒野。胡三在这条路上走过无数次,村里还有几个跑买卖的走这条路。都各走各的,很少遇面。胡三时常輾着自己上次留下的辙印远去,又踏着这次的蹄印回来。
要是我不去走这条路就荒掉了。
在村里时胡三常会想起这条路。梦见路上长满荒草。他再走不过去。那些远处的村庄都在,村里的人都在。可是,再没有路通向那里。他会着急,夜里睡不着,一次次把车赶出村子。
一旦走在路上他又会想些别的。路远着呢。把天下事都想完,回过神,车还在半道。天不黑他不会到达的。
天渐渐地黑了。前面还不见野户地的影子,胡三觉得有些不对劲。按走的路程和四周地形,野户地应该在这片梁上。往常走到这时他已能看见梁上的树和房子,听见馿鸣狗吠。可是现在,梁上光秃秃的,野户地不见了。路还在。两道深深的车辙印依旧无止境地伸向远处。只要路在,野户地就一定在前面。胡三抛了一声响鞭,装满苞谷的马车又得得地向前跑起来。
多少年后,胡三从虚土庄的另一面回来,衣衫褴褛,挥着一根没有鞭绳的光鞭杆,驾驾地叫喊着进了村子。人们这才想起胡三这个人,依稀记得好多年前他装一车苞谷,从村南边出去,怎么从村北边回来了,都觉得奇怪。想凑过去说说话,却已经来不及。他的马车一刻不停地穿过村庄。
胡三经过的那片土梁,正是野户地。以前路从村子中穿过去,路边两排大榆树,高低不一的土房子沿路摆开。那些房子,随便地扔在路边,一家和一家也不对齐。有的面朝南,有的背对着路,后墙上开一个小得塞不进人头的小窗户。村里的人也南腔北调,像是胡乱地住在一起。以前路边也许只一两户人家。后来一些走远路的人,在这过一夜不想动了,盖房子,开地,生儿育女。村子就这样成形了。胡三在这个村里留宿过几夜,也在白天逗留过。他对野户地没有多少好感。这些天南海北的人,凑在一起,每户一种口音风俗。每人一种处事方法和态度。很难缠。一户人家都像一个村子。他们不会团结在一起干一件大事。张三想。这个村庄迟早会散掉。像一棵树上的叶子飘散在荒野。
胡三没有想到,这个村庄恰恰因为他做的一件事团结在一起。就在他来送苞谷的这一天,野户地人全体出动,把所有房子推倒,树砍掉,留有他们生活痕迹的地方全部用土埋掉,上面插上野草。为了防止出声,鸡嘴用线绑住,狗嘴用一块骨头堵住,驴马羊的嘴全用青草塞住。全村人深藏地下,屏声静气,听一辆马车从头顶隆隆地驶过去。越走越远。直到他们认为胡三和他的马车再回不来,才一个个从土里钻出来。
他们把胡三的目的地拆除了。
这个人和他的车,将没有目的地走下去。
正如野户地人预料的那样,胡三总以为野户地在前面,不住地催马前行,野户地却一直没有出现。天黑以后,胡三对时间就没有感觉了,他只觉得马在走,车在动,路在延伸。星光下路两边是一样的荒野。长着一样的草和树木。一模一样的沟和梁。
然后时间仿佛加快了,一会儿功夫,天黑了又黑了。天黑之后还是天黑。荒野过去还是荒野。要去的地方不见了。胡三想把马车停住,掉头回去,却已经不可能。他的马车行到一个没有边际的大下坡上。
虚土 第二部分 我听来的三个故事(7)
那以后,在许多人的记忆中,这个人一次次地经过虚土庄,有时在白天,远远看见他的马车扬起一路沙尘向村子驶近。有时在半夜,听见他吆喝马的声音,和马蹄车轮声响亮地穿过村子。他的车马仿佛无法停住。仿佛他永远在一个没有目的地的大下坡上奔跑。人们看他来了,在路上挖坑堆土都档不住他。大声喊他的名字,他的家人孩子在路旁招手也不能使他留住。他一阵风一样经过虚土庄子,像他经过任何一片荒野时一样,目不斜视,双眼直视前方,根本看不见村里人,听不见人们的声音。
又过了多少年,是个春天。这个人从村西边回来,手里举着根鞭杆,声音嘶哑地吆喝着。却看不见他的车和马。这一次,他再没有往前走,仿佛那辆看不见的马车在村子里陷住了,他没日没夜地喊叫,使劲抽打着空气中看不见的一匹马。人们睡着,又被叫醒。谁都不知道他的车陷在什么地方,谁也没办法帮他。
刘二爷说,这个人走遍了整个世界,他的马和车被一片大地陷住了。那匹马头已经伸到天外,四蹄在云之间腾飞。可是,他的车还在这片土地上。
我们不要以为,他的车被远方的一片小泥潭陷住,他回来找我们帮忙。
我们帮不了他。
他每次经过村庄,都看见我们一村人陷在虚土中,拔不出一只脚。他一声声吆喝的,或许是这座虚土中的村庄。
他沿途打问那个跑掉的村子。没有人知道。他走过的路旁长满高大蓖麻,又开花又结子,无边无际。他不清楚那个叫野户地的村庄跑哪去了。车上的苞谷种子早已霉烂变质。后来车也跑散架了,马也累死了,一车的苞谷洒落荒野,没有一粒发芽。
而报复了胡三的野户地村,多少年来也做着同样一件事,不管春夏秋冬,农忙农闲,村里总有一些人,耳朵贴地,一刻不停地倾听,只要有隆隆的马车声驶向村子,他们便立马把所有房子拆了,墙推倒,长起来的树砍掉,成片的庄稼用土埋住。一村人藏在地下,耳朵朝上,像第一次骗胡三时一样,听那辆已经摔破的马车,隆隆地从头顶过去。听胡三吆喝马的声音。
“这家伙又苍老了许多。”
“他又被我们欺骗了一次。”
他们暗暗发笑。等马车声远去,他们从地下钻出来,盖房子,栽树。把埋掉的庄稼和路清理出来。
虚土 第二部分 冯七经过的七个村庄(1)
一、沙门子
沙门子在赶车人偶然的回望中,是一些洞开在沙丘上的门和窗户。它所有房屋的后墙被沙埋住,东墙西墙也被沙埋住,只露出半堵前墙。赶车人翻过一座座沙包时,不会想到沙包下的村子。沙门子一次次被人错过。马车摇着响铃从他们的屋顶驶过,从沙埋的房屋旁经过,却没一辆车停下来。
只有那些常爱回头,走一段路要望望自己留下的车辙印、喜欢目送远去的一棵树、几株绿草、总觉得后面有人、把自己跌落的脚印当一块一块的钱捡拾的人,才会看见那些沙包下的门和窗户,看见一脸沙土,只露出嘴和眼睛的沙门子人。看见这些时马车已走过去一段路,车夫不可能也不敢调转车头回来,这样的景象,谁看一眼都会转头逃离,以为自己看见鬼了。灰头土脸的沙门子人还会追着马车跑,喊叫着让马车回来,结果马和人都受惊,瞬间消失在一片沙尘中。
再次经过时流沙早已改变道路。有过可怕经历的人再不敢回头,打马快快穿过这片沙包地。沙门子人听到车马声时,马车早已远离了他们。
沙门子没有一片绿草,据说那里的人在沙子下找粮食吃。一个又一个秋天的粮食埋在黄沙里。被埋没的牲畜还在沙子下不停地耕耘。埋没的麦子还在一茬茬长熟。这一切被埋没前,许多人跑掉了,他们躲过黄沙没躲过追赶而去的沙尘暴。沙门子人眼看着自己的房屋被埋,院子被埋,车和农具被埋,他们没跑,却进入到沙子底下,找到埋没的绿地,找到水,粮食和走向深远年月的路。
二、荒舍
每个夜晚,荒舍的数百条狗嘴对着天空高叫长吠,声音像一堵墙直耸夜空。除了蚂蚁,老鼠,能从狗腿间爬过,人畜、鸟均无法穿过村子。夜间飞行的鸟都远远绕开荒舍,那些响彻云霄的狗叫声能将鸟击落。
荒舍被自己的声音封锁在黄沙深处。它的村民住在一座声音的村舍里。没有谁看见过它的房子。在那些远远绕过荒舍的赶车人的印象里,密密扎扎的狗吠声是这座村庄四周的围墙。驴鸣是中间的粗大立柱。鸡叫是漏雨漏星光的顶棚(鸡虽站在地上叫,但它的声音仿佛来自天上)。牛哞是深褐色的土地(所有牲畜中只有牛对着地哞叫。它在早春的哞叫声能唤醒草木沉睡的根)。马嘶是向外推开又关上的门和窗户(马的叫声是一种光明。在最黑的夜里,马嘶像一股火光划向夜空。车户在这样的亮光中数钱,或拎马鞭子。)人的声音住居其中,被层层包围。已经多少年,荒舍没有一个人的声音传出去。
三、高台
虚土庄向东,半天路的地方,有一高土台。平常台上没人。一年四季的风把高台扫得干干净净。连雪都落不住。台上不长草,也没有一棵树。夏天,从第一茬麦子收割后,就有人上高台做生意。高台向东也是半天路的地方有一个叫柳户地的村子。所谓生意就是两个村子间的交易。这是方圆百里最近的两个村子。因为各自种的粮食不同,做的活不同,总有能交换的。尽管更多时候,两个村子的东西几乎没有差异,这个村子人拉去的是麦子,那个村子运去的也是麦子。但他们还是麦子换麦子各自拉回。
两个村子的人在高台上分得一清二楚。虚土庄子人每天迎着初升太阳走去又面朝落日回来,久而久之,衣服的前襟被晒得发白陈旧。柳户地人正相反,日日背着朝阳来背着夕阳去,后背的衣服早早旧了,开着口子和破洞,胸前的衣服却一片崭新。
人要吃各个地方的粮食才能长见识。在这一点上两个村子见识相同。
人不能盯着一块地里的粮食吃到老。尽管每家一块地,都种差不多一样的东西,但要学会跟别人家换着吃。
牲口都懂得这些。有些地方水草丰美,一头牛卧在地上,左一口右一口就吃饱肚子。可是牛不这样。牛在东边草滩吃一阵子,又跑到西边沙沟里啃几嘴。
老盯住一个地方的东西吃就容易吃成傻子。
人可以住在一个地方。如果走不掉的话。但要想办法吃些别处的东西。喝些远处河流的水。这些东西隔得越远越好。
我们吸得气是满世界的气,因为风会把世界各地的气刮过来,也会把带着我们体味的气刮到世界各地。在这方面我们和世界是相通的。我们放一个屁出一口气,迟早都会刮到我们不知道的远在西方东方那些人嘴里。那些遥远大地的五谷香味,也会在迟后的几场风中传到我们鼻孔。
不光吃的,用的也是越远处的越好。有时他们拿自家的一张白羊皮,换别人家一张黑羊皮回来。自家的白羊只在村子周围转,最远吃过北沙窝的骆驼刺和沙米。而柳户地村的黑羊见过东戈壁的狼,它的黑绒毛抵挡过更远处的暴风雪。这样的羊皮袄披在身上,寒冷到不了身边,在很远处就被它挡住了。
还有调换牲口的,马换马,马换牛,牛换牛。会用牲口的人,会让牲口在调熟前走一趟远路。或从赶车跑买卖的人手里调换牲口。那些马车夫,走到虚土庄时往往马乏人困,要换一匹膘好的快马再上路。乏马留下来,外加两斗麦子。村里人自然乐意。精养两个月,乏马又变得膘肥体壮。
走过远路的牲畜,见多识广,跑遍世界,回到一个小村庄的圈棚里,安然地嚼着草,干着不起眼的小事,踏踏实实。没出过远门的牲口就不一样,耕着地眼睛张望着远处。身体在这块地上受劳苦,心却在天外的一片绿草上撒欢呢。
虚土 第二部分 冯七经过的七个村庄(2)
牲口跟人一样,出去走一趟就能把心收回来。当然,也有出去后心越跑越远,再回不来。
四、一户人
没有人到过一户人家的住处。也从没人看见过那家的人和房子。据说那户人占着沙漠中的一小块水草地。草地在一个很深的沙坑里,被一座又一座高大沙丘围住,大概方位在虚土庄北数百里处。也可能更近,就在几十里处的某个沙丘背后。只是没有路能走向那里。我们不会拐弯的目光,更不可能看见它。
一户人靠放牧为生。有人看见过他家羊群留下的蹄印,踩遍七八座沙包。羊群过处寸草不生。连草根都刨吃光了。非有数百只羊头顶屁股地过去才会这样。
还有人看见过他家的狗,跟野狼一亲凶猛。据说那户人家养八条狼狗。每天中午,太阳正中时,八条狼狗朝八个方向飞奔而去,各跑八十里,见物猎物,遇人咬人。天黑前返回。主人根据每条狗的叫声,知道哪个方向发现了什么。若遇到人,要么咬死,要么穷追猛赶,直到迷失方向,辨不清东南西北,记不住自己到过何处,看见了什么。
据说曾有一群野山羊,一群野驴和一群野骆驼,先后发现了这一小片水草地,不顾死活地与这户人家争夺,时间长达数年。最终还是被八条狗撵走了。
为了避免在地上留下路。八条狼狗每天跑出时,都比前一天偏右一度。一年下来,每条狗跑出的路线都会以房屋为主心辐射一圈。
一户人家不种地。每年麦收季节,把羊赶到十里外的某一条荒路旁,跟跑买卖的车户换麦子。羊拴在红柳墩上,每只羊身上披五张羊皮,用草绳拦腰绑住,看上去像小牛似的。这样的一只羊换一麻袋麦子。买卖交给狼狗做。一户人家的主人从不露面。马车藏在不远的红柳丛中。或干脆呆在家里,留足草料,让狗守着披羊皮的羊。有时等十天半月,才会有一辆马车路过。车户都知道这是换麦子的,车停在二十步外,打量一番货物。不存在讨价还价,看上了,就成交。看不上走你的路。一般来说,这种交易车户都会占大便宜,不会轻易错过。车户朝四下望望。喊一声“有人吗。”狗自然先答应,汪汪几声。车户再喊“有人吗。”狗汪汪大叫起来。车户明白了这笔买卖由狗负责。朝狗扔半块馍馍。狗看一眼,不吃。车户想拾回来自己吃,前迈两步,狗猛地扑咬过来。车户退回车旁,卸下三麻袋麦子,朝狗做个手势。狗后退四十步,车户赶车过去,装上三只披羊皮的羊,赶车离去。
狗以最快速度回报主人。往往有两条狗,一只看着麦子,一只跑回去喊主人赶车来拉。
五、虚土庄子
我们住的地方会逐渐升高。梁上的虚土被人踩瓷了。一场一场的风刮起地表的虚土。人脚下的土被踩住。房子下的土被牢牢压住。每一场风后地都下折一截子。草和树的根露出半截。
一开始人们并不察觉。周围的地一寸寸陷下去后,洼地的草摊和麦田离村子渐渐远了,朝哪个方向走都成了下坡,人很轻松就离开村子走到远处。可是,回来全是上坡。草和粮食,费很大劲才能运回村子。走出去的人,越来越不愿回来。就有人在野外过夜,活干累了躺在四面透风的破草棚,仰望土梁顶上自己家的房子。想念家里的热炕热饭,却没有回去的力气。
如果不赶快走,这一村人迟早会困死在土梁顶上。
风像一个孩子在一年年长大。我们刚来时,风声像是孩子的喊叫和歌唱。它在荒野上奔跑,戏闹,光着屁股。这几年它的声音变成了成年男人的吼叫。它的暴躁脾气已经开始显露。总有一天,一场飓风刮走所有的草木土地。我们的房子压住的这块地方,成了大地上孤伶伶的高处。四周全是风蚀的峭壁。我们再无法走下去。
这不是噩梦。往西四百里的乌尔禾魔鬼城。就是这样形成的。那地方多少年前是一片平地,草木人畜生存其上。一场场的风刮走地上的尘土时,谁都没有在意。直到一场飓风一夜间刮走一切。人和牲畜踩住的土地,房子压住的土地,保留下来,形成一座座千奇百怪的孤峰。天亮后每个峰顶站着一个人或一头牲畜,他们相互呼喊求助,却无法走近。草木和土地一夜间消失,那些孤峰间的深渊满是滚圆流石。现在,谁要能攀上那些风蚀峰柱,或在梦中飞到那座一刮风便鬼哭狼嚎的魔鬼城上空,就会看到每柱峰顶都有一具白骨,有人的,牲畜的。在更大的峰柱上还有房子的残骸。
可以想象他们在大风后的那个早晨是怎样的惊恐。他们相互喊叫、求助,谁都帮不了谁。虽然离得很近,却隔着百丈深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慢慢死去。他们的死都被彼此看见。每个人临死前的最后一瞥里,看见的都是别人的死。
六、克里亚
克西亚村的白杨树头全朝下,根在星云密布的天空四处伸展。我看不见它的土地。好似一座水中倒映的村子,深陷沙漠的克里亚却没有一滴水,树木为了活命都根须朝上,从过往的流云中吸取水分。人和行走的驴车也都头朝下,我担心他们会掉下来。我一直仰着头走过。克里亚没有一寸土地。我从哪个方向到达这里,又往哪里去。可能是我生活错了,大半生脚踏黄沙,头顶烈日。克里亚的麦子穗朝下,果树扎根云中。到了夜晚,那些闪烁的星星之间,可以看见羊群走动,听见一伙一伙的人喁喁私语。他们早把地撂荒,经营天上的牧场。我一个人,站在克里亚没有一寸的土地上,仰脸呆望。突然刮起了风,那些树上的果实和叶子,纷纷朝天空深处落。我在马车上铺一张布,从那些摇曳的树梢下走过,没接到一颗果子。
虚土 第二部分 冯七经过的七个村庄(3)
七、黄沙梁
黄沙梁也叫一个人的村庄,或者叫没有人的村庄。它是一个人讲出来的。讲的人也不在村里。
那个人讲述时,村里好像有一个人,站在村子的某个地方,把看见的一切说给我们。可是,当他讲述完后,听者发现村里仍旧没有一个人。
讲述者没说人去了哪里,或许他对人不感兴趣,或者人全走光了,剩下一些会干活的牲畜,料理着村子。
马和驴每天早晨自己套好车走到路上。牛每个春天犁同一块地。羊在夏天的草摊上吃胖,入冬后像脱衣服一样,自己剥掉皮,躺在肉案上。鸡把一窝窝的蛋乳成小鸡。小鸡又生出一窝窝蛋。村子里的鸡叫声一片混乱。谁都想赶在天亮前叫第一声,许多鸡半夜就开始叫,白天也叫。村子就乱掉了。狗守着一座又一座空院子。粮食自播自种,自己在老地方长熟,然后被秋风收割。
还有一种说法是,每天晚上有一个人在村里过夜。他像回到家一样,打开其中一个宅院,烧火做饭,火光又照亮另一些院落。那些院子全空的,没有人。他吃饱喝足后倒头大睡,等他醒来,发现自己躺一片荒滩上。
另一个夜晚走进村庄的是另一个人。他打开一个宅院。每个宅院都很相似,只是里面的生活有所不同。因为走进一个人,这个宅院将不同于其它。但第二天早晨,它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
所有走过这片荒野的人,都会讲叙一个人的村庄。在那些讲述中,他们在这个村里生儿育女,有一大院房子,上百只羊,还有数百亩的土地。
可是,没有谁从那个村庄带回一根草。这个村庄晚上建起,白天拆除。没人知道干这件事的人是谁。可能有数不清的人,在荒野中干着这件纯粹虚无的事情。他们远远看见有人走来,瞬间建起一座村庄,让他走入,在其中生活,给他所有的财富和幸福,在他醒来前,又拆除得一干二净。
不过,还是有人找到了这个村庄的一些东西,在他经过另一个村庄时,发现有一间房子特像他在一个人的村庄中住过的一间。或者房顶的一根檀子是他在那个村庄的屋顶下看见的。有人还在一片草摊上认出他在一个人的村庄中拥有的一群羊,一个不少。只是放羊的不是他而是别人。
由此有人断定,一个人的村庄是所有这些村庄的材料拼凑的。晚上我们睡着时,这些宅院,或者院子里的东西,远远地飘移到别处,组建起一个又一个新村庄,让四处漂流的人居住。天亮前又全收回来。
虚土 第二部分 我当村长那几年(1)
一、比我更老的人全糊涂了
有一些年,比我更老的人全糊涂了,冯七、王五、韩三元那一茬人,全老掉了,有的死了。另一些在远处转晕了头,多少年不知道回来。更年轻的一茬人还不懂事。
突然的,我活到这样一个年龄。
我是怎么活到这个年龄的我忘记了。村庄莫名其妙归我管了。早些年我还梦想当几年村长,又担心被打烂头,我想了多年的事情在脑子里乱掉。管好脑子里的事情比管好一个村庄麻烦多了。现在我没被打烂头就当上了村长。我安排人们种地。太阳向西移的时候,我把牛羊往东赶。我不随随便便跟着光阴走。村庄里的事情我说了算。刮过村庄的风都归我管。飘到天上的尘土也归我管。这些东西,多少年没人管。风把梁上的虚土吹光了,谁管过。我们老认为梁上的虚土被人和牲口踩瓷。我小时候,在村子里跟风和树叶玩,和飘起落下的尘土玩。那时候村庄归别人管,他们大声说话,干大事情,我只有听和看的份。他们眼睛望着天上和远处,从不把脚下的事当回事。更不把没有他们球高的我当回事。现在,村里就我一个大男人,我一个人长大了,在风中追逐树叶和尘土玩耍的是另一些孩子。他们一个离一个,远远的,像风刮到天上的树叶。虚土庄是风的结束地,也是风开始的地方。从我们村刮出去的风,一路长大,在外面翻江倒海。它回来时又变成一个轻手轻脚的孩子。所以在这个地方,只有很少的尘土和树叶,刮到别处。更多的尘土,踩起落下,路上的土原落在路上,院子里的土原落在院子。如果不走快一点,谁踩起的土肯定原落在谁头上。
我在不到一年时间里,让村里二十七个女人怀了孕。多少年后虚土庄全是我的子孙。不过,我不敢把这件事说给别人,他们会整死我。我只有一个人在心里偷着乐。我成了最孤独的人,心中藏着一个不能说出来的快乐。我时常在没人处偷着笑,笑够了再回到村里。后来在人多处也忍不住的笑出声。
只有占了大便宜的人,才会这样笑。这是王五爷的话。
王五爷精的很,他看出来我占了大便宜。
但他决不知道我占了啥大便宜。我当村长那几年,他做顺风买卖贩皮子去了。牛皮换成羊皮,羊皮换成破皮袄。倒腾来倒腾去。我连一根烂木头都没拿回家。况且,这么个扔了都没人要的破村子,我能占去啥便宜。
我那时多自在呀,整天背着手在村子里转悠,走到谁家不想走了,就住下来。有好吃好喝好睡。他们在转世界,我在转一个村庄。从村南头走到北头,就是一年光景。遇到我喜爱的女人,我会多住些日子。村长嘛,按村里人说法,就是闲锤子。庄稼在地里长,村长在被窝里忙。他们在走遍远处村庄,我在走遍一个村庄的女人。我从村北转到村南边,就到冬天了,村南边比村北边,肯定暖和一些。整个冬天,我在南边的马兰姑娘家过冬,我喜欢她的乳房,大大园园的,两个乳头朝上翘。后来我想,我只喜欢过女人的乳房。像我刚出生时热爱它一样,我只记住我爱过的乳房。我夜夜怀抱我的粮仓。我做这些事时,仿佛我是一个孩子。我找不到母亲,我的嘴往所有女人怀里拱,我饿急了。我嗍着每个乳头都香,都不是我要的。
二、我把路移到荒野上
我把穿过村子的路移到西戈壁上,在村中间的路上挖几个大坑。每家有一条小路通到院子。每条小路通到西戈壁的大路。这样外人便不知道从哪条路进村。撇开大路的每条小路只通到一户人家,而无法走进整个村庄。
从那时起,虚土庄像一个梦孤悬在土梁上。做顺风买卖回来的人,都无法走进村子。他们看见通向村子的大路被堵死,只有一条条小路通到村子,却不知道哪一条通到自己家。那些小路穿过密密的包谷地、麦田和荒草伸进村子。跑买卖的人,捡一条小路往村子走。他以为每条路都通到村子,通到自己家,结果错走进别人家。再返回西戈壁上的大路,对着自家的房顶烟囱,进村子,又错走到别人的院子。
虚土庄在夕烟暮色里,渐渐黑下来。
许多人一次次的走进别人家,倒头睡着,过着自己不知道的另一种生活。跑远路的人带回无穷的瞌睡。好像他们在外乡从未闭过眼睛。他们回来只是找一个炕,倒头大睡,所有白天被睡完,醒来依然是黑夜,到处是睡着的人,路上、院子、草垛房顶,横七竖八睡着人。睡在路上的人最多,因为许多人走着走着,一歪身倒在路上睡着。夜行的马车,看见路上睡着人,远远绕开。如果有许多马车绕开,天亮后地上就出现一条新路。睡着人的那段路一夜间荒草丛生。每次醒来,谁都不敢保证自己只睡了一夜,这一觉醒来,是多少个白天黑夜之后,谁知道呢。梦中天亮过无数次又黑了。睡眠是多么地久天长的事情。总有人从别人家炕上醒来,揉揉眼睛又上路了。他找不到一个醒着的人,问:我怎么回不到自己家,一觉醒来总是在别人家炕上。
而在一片荒草、几棵树、半截篱笆墙外的自己家里,昏睡着一个陌生人。满院子是他的梦。屋顶上空是他如雷的鼾睡。
更多在黑暗中回家的车马,顺着我移到村外的大路,得得的绕过村子,越走越远。
虚土 第二部分 我当村长那几年(2)
他们不知道我改变了村子。我用各种办法把村庄隐藏在荒野。你想想,村里就我一个成年人,其它老的老,小的小,万一别人知道底细,来欺负我们村子,我怎么办。跑掉,把村子扔给别人。那么多女人孩子,我舍得吗。打,我一个人,怎么打过别人。没办法,我只有把村子隐藏起来,等小一茬人长大,村子有劲了,再说。
我不光是把路移到村外。所有高过房顶树梢上,都吊一块土块,不让树一直朝天上长。在路上泼水,尘土不飘起来。听说最早,人们从远处看见一阵一阵朝天扬起的尘土,知道虚土梁上有一群生人落住脚。随后跑买卖的外人,也是望着尘土和炊烟找到这个村子。
我还想办法管住了影子。无论早晨黄昏,所有东西的影子不会趴到村外,不能让荒野那头的人,看见虚土庄人的影子。我是怎么管住的呢,我在靠近村庄的四周种一圈麦子,麦子外种一圈棉花,棉花地外种一圈包谷,包谷地外种一圈高梁,一圈比一圈高,村庄围在中间。人和牲口的影子,房屋的影子,被一层层的庄稼挡住。伸到远处的,只有纷乱的庄稼和草的影子,庄稼地像藏人一样隐藏掉人的影子。从此虚土庄人在荒野上没影子了。而早些时候,村里一只老鼠的影子,都能穿过整个大地。
我让村庄在荒野中隐藏了几年,我做这些事时,身体里有一个五岁孩子。我一辈子的事都做给他看的。
三、能人又成堆出来
另一段年月我独自老了。比我更老的人全过世。那一批年轻者长大成人,掌管着村子。他们中有一些是我儿子。早些年,他们的母亲还是少女时,我掌管过村子,偷偷在一些女人身上洒了种子。现在我看到了收成。但我不能说。我只是一个播种者。因为我的种子熟了,有几片好地正好荒着。那时村庄又归我管,你说我咋办,总不能把熟透的种子洒在戈壁滩,而让成片的好地荒掉。我肯定得先洒上我的种子。他们最后成谁的儿女都没关系,反正我也不敢去认。我唯一的儿子是那个五岁的孩子。我一直没有养大他。我一次次回去,又一次次被他拒之门外。他不认我。我活成了另一个人。
我再不问村里的事,整天背对村子,看落日。耳朵贴着逐渐移近的西边天幕,听那边人说话。偶尔我回头望一眼,他们又折腾出不少事。因为管事的人多,能人又成堆出来。像我五岁时看见的一样,村子重又变得躁动不宁。远近的路上尘土再起。一群一群的人走出村庄,像草一样树一样在远处摇曳。在他们中再不会有我这样一个人。
我已经回来,一个我不认识的老人,多少年我还想等另一个自己从远处回来,现在我连这样的梦想都没有了。我收留了这个老人,就像早年,我五岁时,看见长大的自己走向远处,我被另一个我抚养成人。
那时候,远地上的麦子成片的、无边无际的黄熟。我记得穿过金黄麦地的土路。我被远处的粮食喂养。我没吃几顿饭,就长大了。
我清查一下白天睡着的人。这些人从上辈子开始为村庄守夜,已经不习惯在白天生活。我担心他们变成老鼠,把村里的粮食偷吃光。或一夜间把村庄倒卖干净。那些在月光下长大的人,说着一口黑话,这些话由夜行人传到村村寨寨的守夜人。语言极其复杂,因为所说的事物全隐在黑暗中,语言不但要指出,还要说明。也就是说,那些词句必须发光,才能照亮所说的事物。那是黑暗中创造的一种语言。所有词在描述黑,穿过黑。几代之后,守夜人的子孙已经不认识白天。太阳被想象成比黑夜还黑。万物在星光月光下生长。所有花朵夜晚开放,白天凋零。守夜人的房子没有窗户,一个小小的门洞,用厚毡蒙严实。黑夜像粮食储存在家里,即使白天醒来,也不会被阳光刺瞎眼睛。
有几年闹饥荒,人们没有粮食养活守夜人,守夜人也没跑到白天向村里要粮食,我担心他们饿死在夜里。白天我在守夜人家院子外转一圈,看见有个人也在转,耳朵贴着墙缝听。我想不起这个人的名字。觉得他像谁。是村里谁的儿子,也许是我的,刚长大。我叫不上名字。
已经有人开始操心村里的事了。后20年里虚土庄可能落在这个刚长大的娃娃手里。
“听见啥了。”我问。
“啥声音都没有。刘二爷。连梦话都没有。”他说。
他叫我刘二爷,我愣了一下,很快就默认了。
原来我就是刘二爷。那些年我一直认为刘二爷是别人,村子里传着好多刘二爷做的事和说的话。虚土庄的许多话是刘二爷说出来的。这个刘二爷怎么会是我呢。这是我最没想到的。我原以为,我长大以后可能活成冯七,我常看见自己赶一辆车,顺风穿过一座一座别人的村庄。也可能我守了一辈子夜,从没到过白天。可是,那些远路上的事情我又是怎么知道的,跑顺风买卖的人中,肯定还有一个我。我在他们中间,还没有被喊出来。没有被一个名字叫醒。
我仔细看了看这个刚长大的人,个子跟我一样高,只是肩膀窄一些,还扛不住多少东西。不过,虚土庄已经没有多少东西需要人扛在肩膀上。有一个会做梦的头就够了。这个人,头像葫芦一样悬在脖子上。他也盯住我的头看。我想不起他是哪个孩子长大的。他的童年就在我的眼皮底下,可我从没看见过。他还是毛孩子,跟我的腿一般高的时候,村里就我一个大人。他认识了我的下半身,鞋子、脚、脚印、腿和刮过腿中间的风。我的头和头脑里的想法,对他来说,就像悬在天空的太阳,没法够着。现在,他的头终于和我平齐了。他以为他追上我了。他不会这样认为吧。要有这种想法,那他就白长大了。一个老人的头,和一个小伙子的头,就像黑夜隔得最远的两颗星星。不对。应该像这个夜晚和下一个夜晚的两颗星星。这个叫出我刘二爷的年轻人,以后在村子肯定有名。他喊出了一个人。让一个人认出了他的名字。
虚土 第二部分 我当村长那几年(3)
村子的布局又一次变了。他们把我挪到村外的路移回村子。大地上许许多多的人和事,又接连不断经过村子。也有外人留住在村里。虚土庄在变成一个大村子。尽管还有人不断的说着要走,但是,谁都清楚,没有一条路,能够通过这么大的村子。也没有一个地方,能容下这么大一个村子。况且村庄本身已经生了根。人们安顿下来的第五年,我就看出村庄在虚土梁上生根了。
那时人人叫嚷着要走,家家在准备走。整个村庄站在路边上,好像随时都能一脚踏上路走掉。人们停下来只是等一个人死,一个人出生。当出生的孩子也长到五岁。要死的那个人没死掉,活的欢势来劲了。人们再没理由在这个虚土梁上住下去,走似乎是迫在眉睫的事。
但我知道他们走不掉。他们说走的时候,屁股沉沉坐在地上,嘴朝着天空和远处。一个人说要走,其他人全说要走,走掉的只是那些话,一出口就飘的没影了。这是他们的习惯,坐下说的事情,从来不会站起来去实现。那些话是说给天上的云听的,被风刮到远处。我小时候,他们坐下和我站着一样高,我常常混在他们中间。听他们说着村里村外的大事。我的心思也跟着那些大事走远了。当他们说完,站起来,拍屁股上的土,我以为他们要去干这些大事了,我在后面,看见他们一个个回家,回到那些天天要干的小事情里。他们从那些身边手边的小事情里走出来,要多少年时间啊。恐怕把我的头发都要等白了。
走是虚土庄最大的事。每当决定要走的时候,满村子母亲喊孩子的声音,仿佛每家都有一个孩子没回来。
母亲呼喊的时候,远远的顺着风声,听见孩子的答应,小虫子的鸣叫一般,听见树叶一样细细的脚步声,朝村子走近。那时我蹲在墙头,看一场风刮进村子,远处的树叶一片片涌到墙根,落到窗台和门槛。每年每年,那些远处的树叶,学着孩子的脚步走进村子。当两片树叶,一起一落走在荒野,所有母亲竖起耳朵。
就像那时,人们停下来等一个孩子出生,现在,所有人停住手中的活,停住要走的想法,等好多孩子回家。
有几年,是父亲嚷嚷着走,母亲说要等一等。她听见了孩子的脚步声,母亲知道自己有几个孩子,哪个来了,哪个还在路上。父亲等不急,就一次次赶马车出远门。他回来时家里果然多了一个孩子,两眼生生的望着他。家里每多一个孩子,父亲就多一个陌生人。
另几年村子突然忙起来,好多年的事情,堆到一起。连有五个儿子的父亲,都叹息人手不够。
“我们真应该再等些年呢。”当父亲的说这句话时,眼睛看着村外,仿佛他的另五个儿子,正在回家的路上。
还有那些车户,一开始远远近近的跑,想找一个更好的去处把村子迁过去。后来跑的地方多了,觉得到处都一样,尤其他们把别处的东西一车车运到虚土庄时,更加觉得没必要再搬动村子。
四、我孤单一人站在童年
他们依旧跟在我后面。村里剩下我一个老人。我前面老掉那一茬人,走着走着不见了,前面再没人了。这时我听见最后面那些小孩子中,有叫王五的,有喊冯七、张三的,他们又回到童年,还是一块玩老的那一群,又重新开始了。我没赶上他们。
现在我还在老年,村里只有我一个老人,只要我在,他们就放心了。我从六十岁往七十岁走的时候,他们正从三十岁往四十岁走。当时我走过这个年岁时,他们都没长大。我掌管着村子,和许多女人发生了关系,我的脚印还留在那里,我撒尿结的碱壳子还留在芨芨草和红柳墩下面。我没走远的身影还在他们的视野。他们从不担心在荒野上迷向,而害怕在时间中找不到路,活着活着到了别处。我要是使坏,把他们往时间岔路上领,乘夜晚睡糊涂时,把他们领回到过去,或带到一个他们不认识的年月,他们也没办法。我的前面再没人了,往哪走不往哪走,我说了算。停下不走也我说了算。有一年我不想动弹了,死活不往下一年走,他们也得受着,把吃过的粮食再吃一遍,种过的地再种一遍。他们可以掌管村庄,让地上长粮食,女人怀孕。但我掌管时光。往时光深处走的路只有我知道。
我不能走的太快,往前走远了可就把自己走没了。这是没办法把握的,我不知道自己的寿数,前面的某个年月里突然就没有我了。我可不能让他们走到一个没有我的年月。要是我不在了,年月还叫年月吗。
多少年后,我从村庄走失,所有的人停下来。年轻人、跟在我后面老掉的那一群人,全停下来,不知道往哪走。我走着走着一脚踏空。谁也看不清前面路上让人一脚踏空的大坑。这个大坑我说过,它以前是片泥泽,耗掉过几茬牛的劲,现在干涸了。但还是有人和牲口走着走着一头栽进去。
他们跟着我,以为我能绕过去。我确实一次次绕过去,可是,这个坑越来越大,我看不见它的边时,就不想再绕了。我一脚踏空――可能进去了才知道,只是一道家门。早已做好的一个远方的梦。但他们不知道。
那一刻他们全停住。我离开后时光再没有往前移,连庄稼的生长都停止了。鸟一动不动贴在天上。人,和天地间的万物,在这一刻又一次陷入迷糊,我们跟着时间走是不是一个天大的错误。就在多少年前,人们在虚土庄落脚未稳的一个夜晚,全村人聚在那个大牛圈棚里,商议的就是这件事:我们跟时光走,还是不跟时光走。可能有些人,并没像我们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们在时光中顺流而下时,他们也许横渡了时光之河,在那边的高岸上歇息呢。也许顺着一条时光的支流,到达我们不清楚的另一片天地。谁知道呢,我一脚踏空的瞬间看见他们全停住了。往回落的尘土也停住。狗叫声也在半空停住。
虚土 第二部分 我当村长那几年(4)
这时,他们听见我在童年的喊声,全回过头,看见我孤单一人站在童年。
虚土 第三部分 虚土梁上的事物(1)
一、影子
下午,一个人走在荒野,感到脚下无数条影子,蛇一样往东窜。有人影,树影,牲畜和房屋的影子,还有老鼠蚂蚁的影子。有的走的没尽头了,有的还在半道上,往前赶。荒野上的影子不绊脚,但人看着心慌。如果远处发生了事,影子就乱了。影子追赶影子,一个影子消失,一群影子围过来。这时走在荒野的人就感到不安,草木也感到不安,乱动起来。人急急往家里跑,他跑动的影子又让更东边的一个人,感到了不安。
穿过荒野的影子,碰到村庄就活了。影子在墙上立起来,烟一样往上走,走到墙头折过去,倒在房顶,再从那边的墙头跌到荒野,再往前走,直走的没影儿。我们村子朝西的土墙上,每个黄昏放映着远处的故事。我们的影子也在戈壁那头向西的土墙上,晃动。黄昏时我们一村人的影子,穿过东边的茫茫戈壁,在他们朝西的土墙上,每个黄昏放映着我们的影子。
“这个人的头总是向一边歪着。他的心气太高,从不正眼看眼前,他的头偏向别人不注意的事情。”
“这个瘸子又出现了,他一走动所有东西都跟着晃动起来。”
他们不知道我们的名字,却比我们更早的熟悉了我们。
多少年来,在他们朝西的土墙上,来来回回重复着我们的几个人影,几个动作。他们都懒得看了。
这么枯燥的生活也能一年年过下去。他们想。
他们看见我的影子吗。我的影子赶到时,墙上已经爬满大人的影子。我长大以后的影子他们看见了吗。我长了多高,我的影子最远走到什么地方。
当远山的影子赶来时,其它影子都被淹没掉。
最先知道虚土庄子有人落脚的是高台庄子子人。他们在秋天的漫长西风里,闻到陌生人的气味。狗也闻到了,对着西风狂叫。有人爬上房顶,从风中飘来的沙尘中,断定西边荒野上沉寂多年的虚土被人踩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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