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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末的黑洞》作者: 周伟

_9 周伟(现代)
啊?
这几天风声多紧,你问长头发就知道了。人家也不敢拿命开玩笑啊。
独眼龙的嘴渐渐咧开。四天就四天。我得好好赏你!说吧,想要什么?
要不,谈志军说,你今晚赏我找个女人吧?
独眼龙爆发出一阵狂笑。好!你去找,不过这里胖的不多!哈哈…
我多喝点酒就顾不了那么多啦!谈志军加入了他们的笑。
晚上,他们围坐在篝火旁大吃大嚼,谈志军结结巴巴说着他从中国人、希腊人和泰国人那里听来的黄色笑话,还大笑不止。后来他脚步踉跄地朝屋里走。我去拿酒!他们又笑成一团。
在屋里,谈志军把从中国带过来的药倒进酒坛,然后故意大叫哎哟!
怎么啦?警戒的人伸头进来问。
太重了,来,帮个忙。然后谈志军醉眼朦胧地看他说,你,还没喝?来,喝吧,没事,喝吧!
警戒朝外看看,然后在谈志军的帮助下举着酒坛朝下灌。
够了、够了。警戒抹着下巴说。
再喝点?
警戒摆手。我来拿。他抱着酒坛朝外走,谈志军跟在后面踉踉跄跄。
他自己也喝了刚拿出来的酒,然后说我该去了。
有人叫道:刀疤,要帮忙吗?
我行…
他们听他的声音分明不行了可他自己还说行,于是他们又笑,独眼龙笑得直拿纱布擦眼。
谈志军没走多远就跪倒在地,用手抠着自己的喉咙,大口呕吐起来。然后他就靠在树下任蚊子咬了好一会儿。
当篝火只剩下暗红色的余烬时,谈志军越过横七竖八的他们,径直朝房子里走去。不一会儿,他拎着个箱子出来,看了看天色。他现在对这一带已经很熟悉了。此刻,中国对他并不那么可怕。
长头发是最先醒来的,他头疼欲裂,支起身子想找水喝。他们都还躺着,天色很暗,长头发以为时间还早,这时雨点落在他头上。他一看时间,已经是十点多了。他立刻哇哇大叫起来。
你,独眼龙捂着那只坏眼说,一定要把刀疤找到!
长头发问要死的还是要活的?
随你怎么办!但先要钱!
半斤八两
自打那年中秋以后,周继才和孟洁妹的关系就一直很说不清。那年中秋,周继才在洗澡的时候感觉孟洁妹的行为不合情理,然后他继续用海绵在身上打肥皂。海绵擦到肚子上的疤痕时,他顿悟了。
姓谈的还活着?
他为自己的猜测愣了好一会儿,直到肥皂沫在皮肤上结成硬块。
他很快就改掉了睡懒觉的习惯,早早地来到进口汽车销售中心坐着。他自己也说不清他的猜测和睡懒觉之间有什么联系,但孟洁妹基本上还是每天来,而其他人都还以为她和他明天就可能结婚,他睡不踏实。
第一百三十三节
其实有一阵子孟洁妹也想还是跟他结婚吧,只要他一犯贱我就提出,钱的事可以以后再说,但周继才咬紧牙关就是不犯贱。
渐渐地连生姜头他们都看出了他俩不对头:办公室门总开着,里面没有嬉笑也没有手拉着手的推推搡搡,只是对面坐着各自垂头,和电视里看到的太不一样了!那么,生姜头问自己,他们以前是恋人,现在算什么呢?他俩最早闹矛盾的那次,生姜头还觉得周继才配不上孟洁妹,她跟他断是完全应该的,可现在风向变了,在周继才爱理不理的情况下孟洁妹还天天朝这里跑,风雨无阻地坚持了一年,于是生姜头就觉得是孟洁妹配不上周总。她以前还跟别人好过,周总怎么会跟她呢?她这样的人,最多也就能找到我这个档次的人啦!可是令生姜头无法理解的是那样的情形延续了一年多。奇迹,真是奇迹!他对朋友们说,是什么能使人有那么大的恒心和自制力?
在生姜头对朋友们说上述这番话之前,其实孟洁妹和周继才有过对话,时间大约在91年春天,那天有人为汽车的质量问题找回来,周继才和孟洁妹都赶紧躲进办公室,让生姜头在外面“帮人家消化”(他们就是这样说的)。
孟洁妹喝了两口茶,清了清嗓子,然后说你到底怎么啦你?
周继才想这一刻终于来了。怎么?他说。
你跟我都那样过了,现在你又装得跟好人似的!
是你要装好人!再说你以前跟他不也那样了吗?我又不傻。
周继才说“他”可是并没说他是谁,但他们都很清楚。这是他第一次这么直接地说她的贞操问题。孟洁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
看来,周继才想,姓谈的还活着,要不她早就哭出来了。
孟洁妹憋了半天才说周继才,你真不是东西!你说的这是人话嘛!
周继才站起来把门一关说别跟我吼,我可不吃你这一套!
我也不吃你这一套!
那你还说什么?周继才说,重续旧好?
我的钱呢?孟洁妹说,把钱分了我马上就走!
分钱?周继才斜着眼问,什么钱?
你装什么傻?20%,你说的!钱呢?
你没有凭据吧?再说,你要是拿着钱就这么走了,那我就不是装傻是真傻,从此就别想在枝江做人了!
你想赖?
我其实不想赖,是你先把我蹬了的。你现在什么都计划好了,拿个圈套来让我钻?
孟洁妹一愣。她以为是谁口风不紧把谈志军的消息透露了出去。
你要是不想结婚,周继才又说,我也不求着你,可我凭什么给你20%呢?每月工资,我可都没少过你的,有帐可查。你在外面兼职还违反规定了呐!
孟洁妹瞪着周继才好一会儿,告诫自己不能象上次那样犯傻。他看来还没掌握实情。从那时候起他们就做出了生姜头称之为奇迹的举动,而这个奇迹后来发展为:
第一百三十四节
周继才依然大大咧咧地和顾客海阔天空。大款们个人买车的渐渐多了起来,他们拿周继才和孟洁妹开很露骨的玩笑,他照样回嘴,就象承认了似的。在晚上的聚会上他们问嗳,你那个白白胖胖的可人儿呢?他就说她身体不好。他们说你又带她去人流了?他呵呵傻笑。
就在孟洁妹绞尽脑汁想加入他们晚上的活动时,她收到了一张银行卡。信封上是谈志军的笔迹,可里面除了卡一个字都没有。她那天没去进口汽车销售中心,一家家银行地问这卡值多少钱。职员们告诉她这上面可能存了钱,但必须到上海渣打银行去查询,而且得有密码。
这张在当时的中国还不常见的磁卡导致了孟洁妹的两个举动,首先,她写信问谈志军那卡上到底有多少钱、怎么拿出来。这封信后来为长头发提供了追踪线索;其次,她开始真的考虑和周继才断掉,她知道这样下去要鸡飞蛋打的。她又在广播站里考虑了一些日子,为自己到底该采取什么行动而犹豫。
孟洁妹没来,促使周继才关掉进口汽车销售中心。其实他那时候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他知道自己制造的麻烦太多,到时候冒出来能活活把人缠死,而且一旦孟洁妹翻脸没准都会给捅出去。她几天没来就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他匆忙收拾着关门,最后的两辆车的确是没赚钱。等到孟洁妹再来的时候,只有满地的汽车彩页和空中褪了色的彩旗了。
那天孟洁妹是真的有准备而来的。她放完广播体操,宣传部就来电话叫她过去帮忙。那里在赶制文件,孟洁妹就心不在焉地装订,对她们的问话也爱理不理的。到文件装订的差不多的时候她才发现这份文件是关于房地产开发的。她看完后愣了好一会儿,忽然说了声“咦”就匆匆走了,都没跟他们打招呼。
进口汽车销售中心一关掉,周继才积压了很久的瞌睡劲都释放出来了。孟洁妹兜了那么大的圈子来到大树根巷,他还在迷迷糊糊地睡那天的第二次回龙觉。
谁呀?周继才揉着眼睛起来开门。他在门缝里一看,顿时全醒了。怎么,又想我啦?他没有朝孟洁妹身上靠,而是手捂着肚子上的伤疤站在那里。
你把“汽车销售中心”关了,都没跟我打声招呼啊?害得我白跑一趟!
车卖完了我还不关,白耗房租啊?周继才说,我还要问你呐,这些日子你不露面,个人问题有什么新进展?
孟洁妹说去你的!人家是来跟你说正经事的。
嗬!正经事,周继才笑了,我该把衣服穿上吧?他这么说可还是站在那里没动。她已经很久没到大树根巷来了,他忽然觉得她难得来来也不错,于是他就伸出了手。
别这样!孟洁妹推开他的手说。
周继才咳嗽了两声。什么事?
我来告诉你一个消息。
第一百三十五节
说正经的!孟洁妹一点都没笑,这是个重要消息!
什么?
周继才,孟洁妹说,这个消息可是有代价的。
嘿嘿,我就知道!周继才说,说出来我听听值几块钱…
不,孟洁妹打断他,是几十万!
几十万?周继才扑哧笑了起来,值几十万的消息轮不到你知道,我也买不起。
哼!孟洁妹一声冷笑,你也只有换汽车零件的那点能耐。
你想激我?好、好,我让你说。不过你来干嘛?不就是想捞点钱嘛?周继才努力笑着说,我们是半斤八两!
当初用广播站的房子,是你说要跟我分成的!
嗬!这两年你什么都没干,可你还按月拿钱,不就是那辆车给你的分成嘛。
你想赖!开“汽车销售中心”的时候你还说都跟我分呐!到现在我见着什么啦?我今天来是想给你一个绝对挣钱的消息,你要是这么说我就把你干的事都抖出去!
他朝她看了半天。这下可能是真的了。他一言不发地拿衣服穿上,忽然说我是说要和你结婚的。
你的话没一句算数的,还谈什么结婚?
那,周继才说,你把话说明了吧。
没钱,什么明不明的,都是白说。
那你说。
什么?
那个值几十万的消息。他突然笑了。
你笑什么?
这个消息就值几十万,你还告诉我干嘛?他还在笑。
我没本钱!孟洁妹头一扬,我告诉你,你的钱也差得远,不过你只过个手,没一点风险。
那你说呀。
孟洁妹说政府要批土地搞房地产开发,你趁别人还不知道先下手,到时候卖掉…
周继才歪着脑袋看她。真的?
我亲眼看到的征求意见稿!
才征求意见!周继才说,要是意见征求不下来,我上哪儿找人退钱去?
我看你也只能干那些违法的勾当了,孟洁妹嘴角挂着嘲笑说,叫你堂堂正正地挣钱你都没那个胆!
谁说我没那个胆?你说,是哪块地?
我还那么傻?
那…你说怎么办?
我们到银行,孟洁妹说,你给我开个户。就这么简单。
得多少?
这几批车子卖掉,你少说也净挣了四百万,我就要20%,八十万。
八十万,就一句话?他转身找鞋去了。
那你说多少?
最多二十万,第一次的那辆车算我白干!
三十万!
要是你这句话还不能让我挣三十万呢?
什么叫炒地皮?懂吗你?再说我该得的是八十万!
在银行,他们上演了一出更为精彩的戏,很快传遍了枝江市的街头巷尾。
银行职员把两本存折朝柜台上一扔,周继才一把把它们都抢在手里。
给我!孟洁妹大叫,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
说吧,周继才捏着存折说,说了就给你。
孟洁妹盯着那本存折,又看看周继才,忽然说就是你们老家的那个村子!
莲花塘?周继才一愣,存折被孟洁妹一把夺走。嗳,你还没说完呐!他拉住孟洁妹。
第一百三十六节
你想骗我?
放开我!我叫警察啦?
我正想叫警察呐!就那一句话能值三十万?
旁观的人哄的一声象炸了窝。
孟洁妹脸憋红了,手腕也被他勒红了。她忽然说你们那儿的人都离开了,地没人种,你去花点钱转让过来,到时候出手呀!
周继才一愣。孟洁妹立刻挣脱,转身就走。
嘿!周继才刚想笑,发觉人们都在看他。就全当我还没结婚就离了一次婚吧!他大声说。
第二天在卡拉OK包间里,两个陪唱小姐从左右两边朝他身上靠。周总呀听说你没结婚就离婚还给对方三十万青春赔偿费真不值得我们会永远对你好你信不信?
看来全城都知道了。真快。他笑了。
因为全城都知道了,宣传部领导不得不对如何就此事批评孟洁妹交换了意见。谈志军偷渡后,她读错了广播稿,但那时她肯定不好受;后来她和另一个偷渡分子好上了,可是…九十年代单位里再干涉人家的私事不太好;至于她经常到进口汽车销售中心去,他们当时是恋人,而我们的确没有规定广播站的人必须坐班,小钱上班的次数比孟洁妹还少呐;问题是她在储蓄所和他抢存折,如果他们没有发生过那种事,她凭什么抢呢?肯定发生过!可是,我们又不能问“你有没有和他上床”这样的问题。于是对孟洁妹的批评最后成了这样:
象什么话?啊?在储蓄所里和人家抢存折,啊?你现在在机关工作,算干部编制!啊?你自己听听象什么话!
孟洁云简直没想到妹妹会做出这样的事。她匆匆赶回家,盘问洁妹直至晚上十点,终于逼她说出了的确拿了三十万。
三…十、万?父母亲不能相信这样的事,他们连说话的声音都小了。
孟洁云接连几天回家,想说服妹妹不要拿那个钱。
凭什么?洁妹说,这是我拼着命抢来的!
父母亲也觉得这钱不能拿。你能抢过来他就能抢回去,那要出人命的!
他敢?还有王法没有?
那你不是抢了他的吗?母亲说。
哎呀!这事你们不懂就不要说!我那是抢吗?
那你说是什么?
洁妹不说话了,气呼呼地吃饭。
孟洁云看着妹妹,明白了她和周继才之间的关系。她和他们都睡了!她想,先跟谈志军后来又和姓周的她怎么会这么不顾惜自己的名誉?
那你以后…?母亲又说。
哎呀!孟洁妹不耐烦地叫了起来,你就别问了!行不行?
大家一愣,孟洁云连忙向父母使眼色。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他们面面相觑。孟洁妹说别理他!
敲门声在继续。
谁?孟洁妹拉开了架势。
我来、我来!母亲终于忍不住了。谁啊?她对着楼道里的黑暗问。
是我,伯母。
你…?
谈志军从黑暗中钻进来。你们…都在啊?我,回来了。
他们惊讶得目瞪口呆。你?…回来了?!
第一百三十七节
孟洁妹还没回答,孟洁云就说谈志军,你把我妹妹和我们全家害得够苦的了,洁妹和你已经没有任何关系,请你不要再来找她!
孟姐,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我早就后悔了。我对不起洁妹,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们全家!
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孟洁云说,你走吧,以后也不要再来了!
在这期间孟洁妹一直没说话。她头脑里一片混沌,到谈志军被孟洁云赶走她还在混沌之中。
那天晚上她努力追忆过去和谈志军在一起的那些细节,却怎么都分明不起来了,后来她才觉得他现在脸上好像有一道疤。那也是偷渡时留下的?看来,偷渡分子都是要破相的。
说来也怪,那晚上孟洁妹睡得很好。
控诉资本主义
那是92年秋天的一个星期三上午,政府大院里摆满了盆栽菊花。人们对菊花视而不见,站在露天听精神文明办的窗口里飘出的声音。
刘主任叫道你给我们精神文明办、给市政府、给我们的工作造成了多大的麻烦!还有损失!你还来干什么?你现在只和公安机关有关系了,懂吗?
谈志军垂头站着,一副认罪伏法的模样。我知道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我…是来把那个钱…还出来的…
刘主任还愣着,谈志军就把四叠捆扎好的钱放在桌子上。
刘主任说老杨,你来。当初那笔钱的数目是多少?
三万八千多。
还有利息,谈志军说,我大概算了一下。
四年前刘主任一直骂谈志军笨,因为有什么事老叫他去做,所以他的小差错就比别人多。现在他把四叠钱放在桌子上利息都算好了你说他笨还是不笨?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笔钱的数额已经不那么吓人了,但全市都知道它。刘主任不知道该不该收,于是就到隔壁去打电话。
门外的人立刻钻进来问:
嗳,谈志军,我们都以为你那天夜里…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谈志军,国外怎么样?
哟,你这脸上的疤?
谈志军只回答了第三个问题,因为他事先对这个问题认真想过:给资本家打的。
他们说现在的资本家还敢打人?
那当然,我没日没夜地干活,实在太困,就趴在那儿睡着了。那个老板走过来就朝我脸上来了一下子。谈志军脸红了一下,但他们都以为是因为他难过。
啊?用什么?
用一根地上拾起来的铁棍!
他们的五官痛苦地抽到了一起。这么长的口子,流了很多血吧?
我当时就感觉天崩地裂,然后就失去了知觉。
你怎么不去告他?
怎么告?谈志军说,天下乌鸦一般黑!我算是最清楚了。
刘主任走进来,正好听到了这句话。他在下午的政治学习上说谈志军的经历对觉得外国什么都好、一门心思要出国的人都是个教训,我们就拿他的事做反面教材,写几篇象样的稿子出来。
第一百三十八节
就写他!怎么啦?刘主任说,那次我挨了市领导多少批评,这次我们就抓住这个机会,进行一次“还是社会主义好”的宣传,把几年来的印象一下子扭转过来。这叫变坏事为好事,懂吗?
谈志军的“遭遇”很快就在枝江传开了。
孟洁云听到了说该!她当然不会提谈志军晚上去找孟洁妹的事。钱已经退回来了,她觉得有关人员应该再接再厉,把谁应负主要责任的问题搞清楚。但领导们显然没象她那样考虑问题,而她又离开精神文明办多年。她只好向侨办的同事们陈述自己心中的不平,但这里的人对那件事印象很淡。他们说是嘛?好像听说过有这么回事。然后就去忙自己的工作去了,92年是海外华侨回乡投资的又一个高潮,孟洁云的那口气始终没出透;
孟洁妹这次却真正动了气。你出去了就不该回来,即使回来有些事也不该说。你把钱退了从此免除刑事责任该干嘛干嘛去你说那些事不丢人吗?说了半天你还是一个没日没夜卖苦力的,那两千美金和那张破卡说不定就是你四年来的全部所得你还想找我个别谈谈还有什么可谈的?我现在的财产不会比你的少还不必象你那样破了相!四年前我还想过为你死我那时候真傻。她当晚就决定把银行卡还给他,以后他充其量也就是个小商小贩了。至于那两千美金…她想不用再提了我为你毕竟受了那么多罪。
周继才听到后说嗬,他真的还活着?那我估计的没错。哎呀,依我看那小子不值!出去混成那样的都不值!你们看到那些老华侨没?难得回来一次,哎哟那个抠门劲,看着你都着急。我敢说你给那小子一辆车他都不知道怎么让它朝前走,你们信不信?听说他还破了相,哪儿?脸上?好嘛,我看他今后都难!
生姜头和斗鸡眼不太自然地看着他,使周继才想起自己也受过伤还在医院里躺了很久最后因为吃榴莲而被赶了出来,但他转念一想:我没破相,身上的伤有什么?再说他现在怎么能和我比呢?我刚用三十万元买了一条信息真正算是进入了信息时代而且我又买了一大片土地等文件一公布我就比现在最富的还富好几倍呐他怎么能跟我比?于是他说今晚你们想到哪儿吃饭?
他们就是在去饭店的路上遇到的谈志军。正走着生姜头忽然大叫道哎!周总你看!那不是那个姓谈的嘛?
果然是他。
生姜头说周总,要不要给他点教训?他最近尤其想表现一下。斗鸡眼一面摘手表一面斗着眼睛到处找人。哪儿、哪儿?
周继才忽然产生了强烈的优越感。他白了他们一眼说干嘛?这年头还要来这个?都给我学着点!他拉开了嗓门说嗬!这不是谈志军嘛?
你?
他们对视着。以前他们曾对视过,那时是一个训人一个被训直到海鲜全部臭掉;四年前的那个夜晚,他们也这样站了一会儿然后从船的同一侧进入汹涌的波涛,一度都以为对方死了。现在他们对视的理由更多,完全可以就这样对视到白发三千丈。
第一百三十九节
谈志军不语,眼睛一直在他们三人身上转。
你怕什么?我还能拿你怎么样?周继才故意把“你”字说得非常重。我们还算是叫什么来着?对,难友,我们是难友嘛!
听说你发大财了?谈志军终于说。
可能比出国卖苦力稍微强点吧,周继才说,现在还谈不上大。
生姜头赶紧嘿嘿笑了两声。
做汽车生意,谈志军冷冷地说,能小嘛?
嗬!你知道不少啊?你可能听说的还不止这些吧!啊?
你比以前会说话多了。谈志军涨红了脸。
周继才嘿嘿、哈哈地笑了。你有社会地位你就会说话,对不对?然后他指着谈志军的疤说,资本家打的?他真敢打?很疼吧?
谈志军不语,脸上的刀疤在抽搐。
作为难友,周继才说,我得劝你一句,什么事都要努力去想通了!
他们笑着走开了。那晚生姜头和斗鸡眼吃了个尽兴,到九点多钟时周继才还说想加什么?尽管点!
只有李翰宗不相信谈志军的故事,多年职业的素养告诉他那道疤是利器划的。他说这怎么可能是铁棍打的呢?但谈志军支支吾吾地把话岔开了。
李翰宗没工夫去研究、论证谈志军的伤疤,最近他又忙了起来。91年的爱心大游行是袁世忠搞的,筹到了三十多万,市长王承业眉毛拧着半天说不出话来,因为那还不够筹备这项活动的先期投入。那段时间李翰宗天天出去查卫生,查得整个城市一尘不染,还顺便搞了点绿化,卫生城市自然就评上了。在评比总结大会上,王承业读得是李翰宗写的稿子。当时他就想:这个人的确能做点事,要不是太固执的话真该给他安排点其他工作。于是李翰宗在卫生城市评上了以后又闲了半年,只管栽花种草。他和陶黎黎只幽会了很少的几次,每一次都更深切地感到青春对生命是多么重要。直到92年爱心大游行之前,王承业才找他,要他看看袁世忠的策划是否能做得更好。他看完后半天没说话,王承业说你什么意思?
李翰宗犹豫着说这样就完了。
怎么啦?
整个活动没有主题。
主题?王承业说献爱心不就是主题嘛?
献爱心叫了几年,我们需要一个更具体的主题,要不就会象去年那样。
那你怎么不早说!
李翰宗在最后时刻忙了几天,92年的捐款达到了一百二十多万。在他看着谈志军的刀疤的时候,上面已经正式通知他策划93年的爱心大游行。
他离开了谈志军,就到了陶黎黎那儿,告诉她两个消息:他又要负责爱心大游行活动还有他的住房问题终于解决了。
多大的?陶黎黎为他解纽扣的手停住了。
三室一厅,一百一。
几楼?
三楼…他的嘴已经被她的吻封住。
过了一会儿他们穿好衣服,这么长时间了,我让你受了委屈,他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说,等拿到钥匙我们就结婚吧?
第一百四十节
啊?他目瞪口呆,你…?
你得先把这次的爱心大游行搞好!她看他愣愣的样子又倒进他怀里羞涩地说,迟早还不都是你的?
嘿嘿…李翰宗这才笑了。他们商定一旦拿到钥匙,就由陶黎黎去安排,而李翰宗则应把全部精力投入到策划活动上。一定要搞得很成功,陶黎黎说,要不…
要不怎么?
把你的手拿开!
然后他们算了算该用多少钱,这时李翰宗才发现自己能拿出的钱还不如陶黎黎多。你看…?他尴尬地说。
我不计较。陶黎黎贴在他的脖子上说,我只要你搞好这次活动。
我要搞好。一定要搞好!李翰宗把她搂紧时想。
那段时间他们多见了几次面,主要是为了房子装修和买家具的事。陶黎黎每次都问你想出好主意没有?然后把他的手从自己身上掰开,哎呀,人家要你想活动的事嘛!
他终于向领导提出了自己的方案。他为93年爱心大游行制定的主题是帮助残疾人,大家都觉得这个方案好,可市政府还是讨论了一个下午,因为李翰宗提出要给捐款到一定数额的华侨以荣誉市民的称号。王承业说行啊,上次我听说其他城市搞了就想搞,后来一忙又忘了,其实投资到一定数额的人也可以给嘛!有个老同志提出万一要是有人利用荣誉市民的称号干什么坏事呢?其他同志不便当面表态,就对方案中的细节问题发表了很多看法。最后王承业清了清嗓子,说大家的意见还是让翰宗同志回去综合一下吧,至于荣誉市民的问题我是这样想的,我们有法律,荣誉市民的称号并不能凌驾于法律之上,大家说呢?
大家纷纷点头。
于是在爱心大游行之前,关于荣誉市民的条款就在全市各个角落广为宣传了。
谈志军听到消息后心里一动。他从精神文明办出来,被公安员盘问了好久而且他们的态度越来越强硬,他紧张了,赶紧说自己已经入了外籍,他们憋着气放他走了。然后他就听说了孟洁妹和周继才的事,而他被资本家打得破相的事又成了人们非正规场合里的笑料。
他找人联系做生意的事,人家瞪大眼睛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说哦做生意?哎呀你是得做点生意要不怎么办呢?开个小饭店吧,要不卖服装也不错就是人累点。也有人找他投资,最锲而不舍的是一个想经营鞋垫生意的知识分子。这个鞋垫除臭防脚气,肯定有市场!我算了一下,启动资金只要两三万,两年就收回投资了,以后都是净赚的!说得谈志军哭笑不得。
他又后悔了,象他偷渡成功后一样。歌穿着你从清迈买回来的衣服大叫一声然后就蹲下来呕吐她现在大概经常呕吐在呕吐时想念你埋怨你诅咒你她是真的想跟你过一辈子!你可以跟她走开把市场霸主或傀儡的位置抛在脑后让她一个接一个地为你生孩子她肯定能生而且愿意生。现在你是回不去了,独眼龙会把你的眼珠、睾丸都一个个地取出来然后再用刀片剜你最后你光剩个骨架苍蝇在里面飞来飞去…
第一百四十一节
荣誉市民?这头衔对那些开工厂办企业的人来说再好不过了。赚了钱,拿一部分出来就是真正的名利双收,从此逢年过节领导还要请他们参加茶话会。我虽然有那么多钱,可我的钱是死了几次也就是说是几条命换来的!我现在什么都没了,还能用几条命换来的钱再去换那个称号嘛?
他一直在考虑的还有另一个问题:如何去把孟洁妹手里的那张银行卡要回来。他并不为她给不给而担心,你都跟姓周的那小子那样了还在信里骗我!你要是不承认那你和他凭什么在银行里拉拉扯扯他还说没结婚就离婚了呐?导致谈志军犹豫的主要原因是他把握不住对她进行谴责的尺度。我在泰国小镇上到处寻找你的身影,即使在消魂的时刻头脑里也浮现着你的躯体、你的乳房,可你的乳房却在我思念的时候被他尽情地搓揉!但,他又觉得这样说没有力度,她一句话就能把他堵住:你跑出去连招呼都没打,我凭什么等你?想来想去,谈志军也没想出很好的谴责语言来,只好决定先把卡拿回来再说。
于是那几个中年人广播体操又一次被搅乱了。他们正在进行的踏步被一个叫声打断:哎,看呐!
谈志军正朝楼梯上走。
那不是“花瓶”以前的男朋友嘛?
对!他叛逃了又回来了。
发财了?
谁知道。
他们那天基本上都没做操。通过讨论,大家一致认为谈志军大约有十万到二十万之间的财产,最多不超过二十五万。
只有一个女同志跟着广播做着。四年前她听到孟洁妹在广播中出错然后噙着泪花说这女孩作孽啊!她当时就快退休了,并在一年后办了退休手续,现在算是留用,工资按没退休时的标准拿。要是认真算一下,她现在干一个月的收入只是过去的15%,但她还坚持来上班,她说是为了保持心态。
她闭着眼睛做操,耳边除了一二三四还有音乐还有他们关于谈志军到底有多少财产的争论。哎哟,怎么这么乱呐!她想。
敲门声响起时,孟洁妹正怔怔地看着唱片的旋转。她慢慢地走过去把门打开。你?她并没表现出太大的惊讶。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谈志军说可以和你谈谈吗?
孟洁妹身子朝旁边一让。
靠墙的长椅还在,他们曾在上面缱绻,最多的时候一晚要了三次。他们都用眼角瞄了瞄它。 谈志军说还是这样啊?他想好了很多话,连自己也没料到竟会首先说出这么一句来。
再过十年都不会变。孟洁妹说。
可是人变了。
孟洁妹脸红了一下。你就这么跑了,连个招呼都没打,是谁先变了?
她比他先进入正轨。
我不是给你写了信、还寄了钱吗?
可你要是一直不回来呢?我怎么办?孟洁妹顿了顿说,我们现在还说这个干嘛?你找我什么事?
第一百四十二节
孟洁妹疑惑地看着谈志军,注意到他的目光在自己的胸口盘旋。他以前走进来手就是直接朝这儿伸的他现在目光游移却怎么都离不开那里可你已经落到了这个地步还想怎么样?然后孟洁妹走过去从包里掏出那张银行卡。这是你寄来的银行卡,我拿着也没用。
谈志军接过卡放进口袋里,尴尬地指指那边。你机子还没关。
孟洁妹关了机,转身看着谈志军。他们要拿你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我现在有外国国籍了。
孟洁妹没接茬。在侨乡,一个泰国国籍实在算不上什么。工作也丢了,你以后怎么办?
我自己做生意呀!还能怎么办?谈志军说,我是想回来和你一起干一番事业的,可…唉,好,不说了。
孟洁妹瞪大了眼睛。你,挣到钱了?
谈志军在门口转回身,又看见靠墙的长椅。它已经褪色而且褪得厉害。他忽然说我不比任何人差!你会看到的!走出来之后他对自己为什么会那样说而大惑不解,而孟洁妹更是对着靠墙的长椅愣了半天。
不约而同——关于钱的对话
92年秋冬之交的一天,一艘客轮在枝江港靠港。人们的呼喊和海鸥阵阵叫声在风中揉合又在风中飘散。
周良熙站在船舷边,头发被风吹向脑后,如同光芒四射。汽车生意一共做了三批,按照周良熙的计算,当初饭店的投资全回来了,光是利润就够他们老俩口再在这个世界上活几回。所以他就带着老伴和两人的满头长发回来了。他们首先要在国内理发,然后要在国内捐款,再然后他们想着手准备回国定居的事。周良熙这次真的有了荣归故里的感觉,手扶船舷,迎风挺立,遥望在舷梯咣咣铛铛声中双臂乱舞的侄子,颔首微笑。
但周良熙计划好的三步实行的都不顺利,第一步就演化出好几个分歧,他荣归故里的感觉在踏上故乡的土地没几个小时之后就丧失殆尽了。
周继才盯着伯伯婶婶看了一会儿。你们的头发…?怎么有点…?
就是等回国来剪头的嘛!周良熙说,国内师傅剪得好,价钱又便宜,干嘛不回国来剪?我们年纪大了,头发长点怕什么?
周继才想说什么但又憋了回去。其实周家人都是硬头发,稍微长点就龇在外面很显长。你真搞不懂他们,有做汽车生意的实力、捐款一下子就捐五十万都不和亲戚商量一下,可遇到剃头这类事他们就犯糊涂。周继才不会相信日本的理发师不如中国的剃头师傅的神话,连枝江百货公司里都挂了那么多日本洗发护发品的广告呐!再说了,在日本理发就算贵能贵到哪儿去?
周继才憋住了没说话,可斗鸡眼一直凑到周良熙的后脑勺上去叫道:啊?留着头发回国来剪!周继才想骂斗鸡眼几句又犹豫了一下没骂。莲花塘的土地到手后,周继才把服装批发市场的A18柜转让给了别人。柜台费是收了回来,但剩下的那些奶罩都折价兜了出去。若认真计较,奶罩生意没赚到钱,但周继才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原想多给斗鸡眼一个月的工资把他打发掉,但斗鸡眼哭得跟泪人一样。周总…我一人…守柜台…好几年…多少人…说我是流…氓我…都坚持住了不容易…哇——!生姜头也噙着眼泪说周总!于是斗鸡眼就留下了。他眼神不好腿脚倒勤,跑来跑去,虽然磕磕绊绊但心情愉快。
第一百四十三节
周良熙说我们乘公共汽车。
伯伯,周继才说,我叫他们等的,不乘也得给钱!
他们?你叫了几辆车?
两辆。
周良熙看看生姜头和斗鸡眼,终于说不乘凭什么给钱?
周继才说人家不是等我们了嘛?
要是不乘,周良熙愣了一会儿说,得给他们多少钱?
每辆起码给十块,那就是二十块。
有规定?
周继才的脸憋得通红,好容易才克制住没叫出来。嗨!伯伯,这么多人,可不就得两辆车嘛?
周良熙丝毫不为侄子的模样所动,他冷冷地问那…乘回去得多少钱?
三十多一趟。
那就是六十多块,周良熙说,你让他们别等了,我们去乘公共汽车。说完他拿起包就走。
嗳、嗳伯伯,周继才追上去,公共汽车半天才来一辆,我们还得乘中巴,省不了什么钱!
周良熙边走边问中巴一个人多少钱?
大概得五块吧。
五五二十五,这还省了三十多块呐!上了中巴车,周良熙还说继才啊,你看这不是满好的吗?我们都还有位子坐。可周继才的脸已经拉长了,生姜头和斗鸡眼低着头一声不吭。
等到售票员上来时,周良熙抢先问这车经过中山南路吗?他扭头对周继才说我和你婶婶先去那儿剪头。
周继才说理发还要去那么远?我们巷口不是有嘛?
那是私营的,贵。
周继才的脸丢尽了。全丢尽了!
到了中山南路,他做了个站起来要下车的姿势,被伯父止住了。他隔着玻璃看他们在路边指指点点讨论着国营理发店的位置,婶婶还挎着黑色的人造革包。中巴重新开动的时候,周继才的感觉是城里人终于送走了住了很久的乡下亲戚。
生姜头和斗鸡眼跟着周继才回到大树根巷去打扫卫生。四年前的一个夜晚,他们喝到了每一句话都象是叫喊出来的地步还让整个巷子里飘满酒香,那时候他们是哥儿们,生姜头和斗鸡眼借着酒兴叫他“周经理”他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四年后他果真坐在那里板着脸喝茶,而他们则一趟趟从他身边经过去倒垃圾。92、93年的卷筒纸大多是粉红色的,斗鸡眼从周继才床下扫出很多用过的纸团,有的已经没有任何粉红的成分倒是在中间有一片灰色,他努力想象着这些纸团被使用的详细经过,眼睛不由自主地斗成一团。他们打扫完了,站到周继才身边,生姜头说那,周总,我们先走?
怎么?周继才说,还等我请你们吃晚饭?
在路过自己当年的小卖部的时候,生姜头想那时候你趴在柜台上看我的14寸黑白电视两腿捣腾着驱赶蚊子我在里面半躺着对你爱理不理其实那时候我是真正的老板你偷渡一次倒偷渡出财运来了这世道真是唉!
他们对着小卖部旧址站了一会儿,斗鸡眼忽然明白了生姜头的心事。走吧,他说,他今天心情不好。于是生姜头就一路上长吁短叹,咬紧嘴唇,两眼朝天,眼皮直眨。
第一百四十四节
天黑了以后,伯父和婶婶才回来。周继才的心情好了短暂的一会儿。他们的头发还那么长,婶婶面有愠色,伯父目光躲闪。原来是国营理发店倒闭了,现在专卖厂家直销的羊毛衫,他们在羊毛衫店面前来来回回十几趟,直到婶婶坚决不肯再走一步路,非要伯父把国营理发店的位置弄清楚不可。
是我进羊毛衫店休息才搞清怎么回事的,他转了一圈回来还对我说没找到!婶婶转向周良熙说,对不对?你说!
周继才扑哧笑了出来。伯伯,就理个发这点事,我要是不让你们去你肯定不高兴,可这一个下午值得吗?
可是,周良熙叫道,那是国营的呀!他满头的乱发在跳荡。
国营理发店?周继才说,那些大国营企业都撑不住了,还说什么理发店?
老夫妻愣愣地瞪着他。那…?
先吃饭,然后就到街口的那家理一理就行啦!
可那是私营的!周良熙说。
周继才哭笑不得。私营的怎么啦?你把汽车弄回来我卖,还不是私营的?连国家机关都来买我们的车,你怎么比共产党干部还共产党呀?
周良熙一下子就被堵住了。
若干年后,在周良熙病重的时候,周继才问他要不要去国营医院,在场的人都惊讶了。他在资本主义制度下生活了大半辈子,离乡背井的时候中国还没搞公有制,而且他严格说来也不属于苦大仇深的无产阶级,他怎么会对公有制有那么深的感情?这个问题把大家都弄糊涂了。孟洁云当时在也他床边,她想了一下,忽然拉住周良熙的手,热泪盈眶,但其他人还是没理解。我在海外华侨史一书中将解释这个问题。后来孟洁云若有所思地对他们说。
周良熙的第二个打算在吃晚饭时破灭了。对着满桌丰盛的饭菜,老伴没话找话地问周继才:那些车子都卖掉了?
那当然,周继才说,便宜嘛!我才加了20%。
20%?周良熙瞪大了眼睛,还少啊?
哎哟,你们不知道,国家进口汽车关税就是100%呐!我卖得可太便宜啦!
那,明天我们就到侨办去把手续办掉。
明天?
怎么?
我把那钱…
怎么啦?周良熙眉头立刻拧紧。
我把那钱…买了一块地…还没出手呐。
老夫妇俩面面相觑。
你们都别急,周继才说,那可是块好地,肯定能赚大钱!
赚什么大钱?周良熙喝道,我们回来就是为捐款的事的!你,赶紧把地给退了!
我上哪儿退呀?周继才嘟哝着,钱都付了,怎么退?
那就赶紧卖掉啊!只要不亏,或者亏得不多就行!
那…
怎么啦?
那片地政府还没批下来给开发商,我这会儿…卖不掉…
周继才以为他们会大叫,但他终于抬头看他们时他们的眼睛已经发直了。
周良熙脑门嗡嗡作响,第二个计划破灭了,第三个计划毫无希望,而他和老伴的头上还长着第一个计划没有实现的头发。这次,他在回国的第一天就后悔了,比前两次时间更短。
第一百四十五节
这儿!孟女士,这儿!周良熙的脑袋被剃头师傅摁住,声音发不出来,从白布下伸出手来乱晃。
别动。剃头师傅说。
孟洁云走过去弯腰看,才认出了他来。周良熙拧着脖子指着老伴对孟洁云说这是贱内。
你别动!
在孟洁云和周良熙的老伴互相致意时,剃头师傅又叫道看到没?叫你别动你偏要动,这一推子推高了吧?他把周良熙的脑袋使劲摁了一下。
周良熙就这么坑着头和孟洁云谈话,等到剃头师傅扯下他胸前的白布时,周良熙夫妇知道了莲花塘小区开发计划可能就要批下来和捐款五百万能获得荣誉市民称号,孟洁云当然没提自己的妹妹和他们的侄子之间那段被人们广为传诵的故事。
他们一块儿走了一段路,孟洁云请周良熙为孙淑琴作担保。就是李翰宗的前妻,孟洁云说,她是我的同学。由于偷渡的原因、妹妹的原因和上次周良熙捐款引起的矛盾的原因,孟洁云很不愿意和周良熙说这些事,但和歌山医大终于有了空缺,原先为孙淑琴担保的人却不能再担保了。枝江的华侨遍布世界各地,可在日本的却不多。孙淑琴经常打电话来问,弄得孟洁云都怕接她的电话好像她没走成是自己的错一样。
李翰宗?周良熙说,就是李医生?他离婚了?
他现在是副局长了。
这…这四年国内的变化真大。周良熙过了一会儿才说。
孟洁云环顾身边的街道,景物依旧,但一想到自己和自己身边的其他人,这四年的确说不清是怎么回事。
孟洁云感慨地回到侨办,谈志军从椅子上站起来叫孟姐。
这真怪了,四年来与偷渡有关的人和事总是缠绕着她,而她除了偶尔幻想出国旅游一下根本没有其他任何出国的想法!
更叫他惊讶的是,谈志军是来打听荣誉市民的事的。现在…已经有了规定…我想捐款…我…现在入了…外籍。他吞吞吐吐地说。
谈志军那天和人家谈投资的事,从饭店出来在门口说保持联系,这时一辆汽车砰地放了屁他回头看见有人赶紧朝马路对面的巷子里躲。他浑身的汗毛顿时竖了起来,然后就觉得内衣全部贴在身上。
怎么啦你?和他谈生意的人问,是酒劲犯了?他们为谈志军拦下出租车说早点休息吧。
谈志军叫司机在大街小巷里绕了好几圈,因为他看到的人好像是长头发。
他几天没出门,有关生意的拷机也没回,终于感到安全比财产更重要。要结束眼下这种除了谈小生意就无人理睬的局面,唯一的办法就是获得荣誉市民。
孟洁云还在想怎么回答时,谈志军说孟姐,…你是因为我…才到这里来的?
别说这个。
我…很对不起你。
别说这个!她从书橱里拿出一本资料朝谈志军面前一放。这上面都有。
谈志军拿着资料,过了一会儿说其实,我是想回来后对洁妹和你做些…补偿的。
第一百四十六节
谈志军说孟姐…
不要叫我孟姐!孟洁云打断他,就叫我孟洁云!你如果没什么问题了,就请让我继续工作!
谈志军一愣,然后说我可是好意呀!
好意?孟洁云哼了一声,我看不出来,如果我早看出来的话,也不会有今天!
我想,以后你会明白的。
以后我也不会明白!孟洁云说,你别费心了!
谈志军只好朝外走。
我曾经拥有的工作乐趣,孟洁云忽然又说,你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明白!
谈志军站住,回身看着孟洁云。
他们曾经是同事,又差点成为亲戚,此刻就这么对视着。谈志军想她可真迂,迂得都可爱了。她跟她妹妹不一样,这么些年她是怎么过来的?他钻进出租车时又想你迂你妹妹可不迂我要是再去找她只要几次就能搞掂不信我们就试试?当年你还叫我写有深度的文章现在你自己都不写了说起来是我帮你提高了认识呐!
晚饭后孟洁云走进妹妹的房间,低声地告诫妹妹千万不要再和“那样的人”搞在一道。洁妹最近其实过得挺好,只是不那么张扬了,她不明白姐姐为什么要说那些话;而孟洁云以为她是为失恋而痛苦,所以就讲谈志军是如何虚伪。她低着头说,为的是避开妹妹可能流下的眼泪。但当她讲完抬头时,妹妹的眼睛却瞪得滚圆。他要捐荣誉市民?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顿时觉得那张磁卡不该那么轻易地还给他。
读完资料后,谈志军犹豫了。如果把钱捐掉,那么在海里与鲨鱼对视、在“奥德赛”号上冲洗甲板、冒死和胖子、瘦子和不胖不瘦的独眼龙他们所打的这些交道都失去了意义。万一是我那天看错了呢?我并没有与他面对面。
然后他专拣热闹的地方去,比如大模大样地走进离交警不远处的小饭店,然后靠窗坐下,仔细地观察路口各个方向的来往行人对拿着菜单站在他旁边的服务员说只要一杯茶,或者在走路时猛地转身目光炯炯扫视整条街道首先寻找头发长的。几天之后他得出结论:留长发的风气已经传到了中国。那天他走出饭店时忘了付茶钱,然后塞给追出来的服务员一张一百元的钞票。不用找了。他说。服务员看着他的背影,觉得他很象英国绅士。
绷紧的神经一松弛,他就觉得需要一个女人。于是那天晚上孟洁妹快到家门口的时候,谈志军从路边冒了出来叫“小孟”。
过了一段时间以后,孟洁妹问他你那天干嘛来找我?他正在解开她胸前的扣子。他说我想你了。她又问了一句什么话,好像是“真的?”或者“你骗人”但他们都没注意他是怎么回答的,因为他已经含着她的乳头在她胸口蠕动。据一位学者分析谈志军到那时候为止还算是个文人,他可以找其他女人但没找,因为怀旧是文人的基本属性之一。我们永远无法搞清楚这些学者说的话到底有多少有用的成分,其实连谈志军自己都说不清干嘛要去找孟洁妹,而且他去找她时也没想到旧梦重圆之类的老话。他就是想再见见她,说说话,可能还想证实一下他不比任何人差,他指的是任何方面。他想叫她洁妹但又觉得那样会太快了,于是第一次使用了和别人一样的叫法。
第一百四十七节
找个地方聊聊好吗?谈志军犹豫了一会儿才说。
孟洁妹不说话。
你说去哪儿。谈志军又说。
你说呢?
事情的开始很好,和预料的一样,谈志军想这样只需要见几次面就行了。
当包间里只剩他们两个人时,他们谁都没动筷子。
我去找过孟姐,谈志军说,被她…冲了一顿。
因为你她被调了工作,到新单位也受了不少气。
我是想…道歉的,也向你道歉。
孟洁妹没有反应,因为她觉得这又是一个机会,但她还没想好怎么把握它。
那天找过你以后,我一直想跟你谈谈,可是怕…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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